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公子应翩翩/美人得天下[穿书] 作者:醉又何妨 内容简介 应翩翩,当朝权宦之子,统领密探无数,貌胜好女,风姿卓绝,心狠手辣,声名狼藉。 他是皇上手中最利的一把刀,也令满朝文武谈之色变,敬而远之。 有一天,他意识觉醒,发现自己生活在一本书中,即将遭遇被情人辜负、被朋友出卖、众叛亲离、家破人亡等剧情,眼前的茶杯中还被人下了疯药。 既然好人混不下去,他索性决定当一名真正的混不吝,痛痛快快地活一回! 作恶的第一步,就从报复那个与他交往多年又背叛他的镇北侯开始。 应翩翩坐在专门为了铲除他而准备的鸿门宴中,面前摆着毒酒,香里焚着迷药,两边都是埋伏妥当的刀斧手。 他微微一笑,满脸柔情:侯爷,让我再敬你一杯酒吧。 镇北侯看着相恋多年的心上人,目光复杂:好。 应翩翩离座,上前,捧酒,然后趁其不备,一刀把镇北侯捅了个对穿。 他脚踩前男友,手提错金刀,笑嘻嘻抹去溅在脸颊上的一滴血。 看来还是当个大反派有意思。 结果? 曾经跟他不共戴天的仇人成为了他的痴汉小弟; 曾经一天骂他十封奏章的言官对他赞不绝口; 曾经天天琢磨刺杀他的手下愿意为了他献出生命; 曾经恨不得把他头颅吊在城墙上的蛮夷首领跪伏在了他的面前。 还有那个传说中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的圣教教主,也来到了他身边,倾身执手一吻。 无论忠臣良将,还是乱臣贼子,我这一生,都只为陛下而战。 为什么开始作恶之后,反倒全天下都成了他的死忠粉? 坐在龙椅上的应翩翩今天也还是很疑惑。 白切黑惧内攻疯批作精受 PS:作恶是加引号的,主角没有任何不符合道德规范的行为,为防止误会特此说明,谢谢大家! 【画师:木寒阁-醋栗;非定制】 第1章 开眼犹残梦 应翩翩重生了。 但这个重生的时机似乎不怎么样,他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就先感到一股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带来令人眩晕的窒息感。 身体还在不断向着河底沉没,他的四肢冰凉麻木,耳畔嗡嗡作响。 一队小鱼欢快地从他的身边游过,其中一只好奇地碰了碰他的面颊。应翩翩猛然惊觉,聚起全身仅剩的力气,向上游去。 “哗啦”一声,河面倒映的月华与星光碎了,他如同一只披头散发的水鬼,苍白着脸从水里冒了出来。 夜寂如水,素月流天,四野无人,新鲜的空气涌入胸腔,带来生命的活力。 应翩翩知道,自己赌赢了。 大量的记忆涌入脑海,前世种种被尽数想起,除此之外,整个世界的真相也如同一个死而复生的奖励,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他是一本书中的配角,书名叫做《天下》,而应翩翩的一生在其中大致可以简短概括为如下剧情: 【应玦,字翩翩,穆国战神应钧之子,父亲阵亡后由应氏同族中的西厂厂督应定斌收养长大。九岁与父亲旧部之子、书中主角傅寒青相识。应翩翩对其一往情深,并陪他南征北战,挣下赫赫战功。 但因应翩翩为人跋扈,秉性骄狂,兼有疯症,两人逐渐离心。 最后在一次敌军入侵的时候,傅寒青留应翩翩守城,引开敌军主力,自己暗中回兵救驾,立下大功,应翩翩力战而死。 傅寒青借着应翩翩之死换来的战果,尽诛敌军,加官进爵,战功被记入史册,成为世人景仰的一代名将。 最终,他带着对应翩翩的怀念和传宗接代的责任,痛苦地活了下去,妻妾无数,子孙满堂,一直活到七十八。】 应翩翩:? 应翩翩:要脸吗? 那些身后事他无从得知,但就死前的经历来说,这剧情倒确实能跟应翩翩的生平一一对应的上。 只有一点说的不对,他跟傅寒青,并非“逐渐离心”,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是同路人。 他是宦官之子,养父权势滔天,对他爱若至宝,应翩翩从小便是被人敬着捧着长大的,连宫里不得宠的皇子见了他都要让上三分。 但应翩翩心里清楚,这些不过是表面的风光。 宦官掌权本就容易引人唾骂,更何况西厂自被太宗创立起便多遭反对,声名狼藉。 他养父被言官骂了二十多年,到了应翩翩这里,名声自然也不怎么样。 很多人羡慕他奉承他,也有很多人疏远他畏惧他,他早习惯了这些人在跟前来来去去,向来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直到九岁时,应翩翩认识了自己父亲昔日战友的儿子傅寒青,两人一同长大。 傅寒青自幼随父亲在战场历练,年纪轻轻就战功卓著,被皇上钦封了镇北侯的爵位,显赫扬名的同时,也攒了一身疏冷肃杀之气。 要论甜言蜜语,知情识趣,他十个加起来都比不上围在应翩翩身边那些人的一半,可应翩翩会对傅寒青动心,固然有相思情,还有一半却因侠者义。 为国为民,人人称颂,顶天立地,大丈夫合该如是,他被人当佞幸骂久了,也会向往英雄。 人生难得遇知己,若能相逢,自当把酒易剑,青眼高歌,同生共死! 他应玦要做的事,从来全力以赴,不计后果,谁也拦不住——待人好也是同样。 记得一次他陪着傅寒青冲出敌军重围,傅寒青对他说:“能遇见你,是我的福分。若还有来日,倾尽此身荣华,定当与君同享。” 言犹在耳,但人心易变,又或者是,天意难违。 他只是一个配角,注定不该明堂高坐。既然出身卑劣,那么在别人眼中,他骨子里的歹毒危险早就已经浸透了,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能够信任。 ——但如今意识觉醒,一切好像也随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应翩翩看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悬浮在他面前的系统界面。 【恭喜您窥破本世界终极秘密,成功觉醒自我意识,现获得人生自主选择权一次!】 下面出现了【正道英雄】和【反派BOSS】两个选项。当应翩翩的目光落到选项上时,旁边就会冒出作为解释的小字。 【正道英雄】: 是读者的神,是世界的光,是稳站主角阵营永远也不会失败的希望。 选择它,您所有遭到诟病的缺陷都会得到洗白;成为他,主角之下你最强,气运加身超级棒,平平安安活到老,只要当过都说好。 【反派BOSS】: 是被人恨之入骨却又不可或缺的存在。他需要有动人的外表、超高的智商、狠毒的心肠、变态的个性、超多的霉运。 选择它,您需要坚持与主角作对,一坏到底,屡战屡败,用生命贯彻爱与真实的邪恶,以最终的死亡成为衬托主角辉煌功绩的垫脚石,换取读者的唾骂和泪水。 无论是突然出现在脑海中的系统,还是上面所显示出来的文字,对于应翩翩来说,都是新鲜且奇怪的东西。 他花了点时间来思考,这期间,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停留在静止状态,直到系统界面上冒出催促: 【请您尽快进行角色定位选择,以便开启后续剧情。】 应翩翩大致弄明白了系统的作用,以及这两个角色所分别代表的含义后,目光不觉越来越亮,像是小孩子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 “我选后一个。”他说。 【请注意,反派角色的最终结局是败亡惨死,遗臭万年,此配置无法更改,您是否坚持选择?】 “是。”应翩翩一字字地说,“我要成为反派。” 他曾经也向往过成为万人景仰的英雄,可如今那些虚无缥缈的荣光与所谓的深情,早已成了最无用的东西。 他不会试图去从他人身上获取力量,他只信自己。哪怕多活一天都要活的畅畅快快,靠身不由己,摇尾乞怜换来的生命,他——不稀罕。 而在这有限的时间里,想要的东西,追求的理想,他都会以自己的方式得到,即便千夫所指,亦欣然往之。 系统确认了应翩翩的选择,片刻之后,眼前的提示消失了,一段新的文字出现在系统界面上。 【恭喜您成功进入角色! 您将通过嚣张跋扈、残暴狠辣、疯狂偏执等反派专用行为方式提升角色魅力,以生动的演绎全方位打造一名可爱又迷人的合格反派,力争为本书创造精彩,增添人气!】 系统界面消失,周围静止的空气开始重新流动起来,吹透身上湿衣,带来彻骨森寒。 夜风中柳叶簌簌的摩擦声,草丛里的虫鸣,不远处人们的呼喊与踏过地面的杂沓脚步,一时间都来到耳畔,仿佛刚才经历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 应翩翩顺着喧嚣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名身穿褐色袍服的男子正带着一群人,向着他大步而来。 这人身材高大挺拔,五官棱角分明,深刻俊美,眉宇之间透着一股英气,威仪中不失卓然,正是镇北侯傅寒青。 他沉着脸,见到应翩翩之后神色也没显出半分松动,走到近前微微皱眉,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傅寒青这样子丝毫不像在跟自己的情人说话,语气中没有半点温存关切之意,反倒仿佛不耐烦极了似的。 他这个态度事出有因——就在今天下午的时候,两人刚刚发生了一场争执。 应翩翩重生在了自己十九岁生日的这一天,他的养父应定斌奉旨离京办差,不在家中,应翩翩便来了镇北侯府小住。 就在今天早上,他院子后面的池塘中发现了一具男尸。 死者名叫俞飞,今年才只有十七岁,由于他的兄长俞蓬一直在为傅寒青的父亲傅英办差,很得器重,所以俞飞也得以沾光进入镇北侯府,成为了一名护卫。 俞飞性格冒失,平时就没少闯祸,前日不小心在花园里撞到了应翩翩,还将手里端的甜汤洒在了应翩翩的衣摆上。 当时他连声道歉,应翩翩虽然神色不愉,倒也没说什么,这事就算过去了。 但谁成想,第二天一早,俞飞却死了。 经过仵作验尸,判断出俞飞的死因是被人用重物砸中了后脑,又将他踢落水中,俞飞被砸昏迷无法挣扎,溺水而亡。 俞蓬不依不饶,要给弟弟讨个公道,傅寒青听闻此事的经过后,便怀疑到了应翩翩的头上。 他自认这怀疑是有道理的。若是其他人,总不可能为了这么点小事杀人,但应翩翩还真没准。 他少年得意,17那年便高中状元,惹得满京哗然,再加上又被养父疼宠有加,纵容至极,可以说是贵胄中的纨绔,嚣张中的翘楚,素来性情跋扈,横行无忌,这两年还得了疯病。 一个不开心了杀个把奴才,对这位大少爷来说,恐怕没什么大不了的。 傅寒青去问了应翩翩,两人为此发生争执,傅寒青含怒而去,应翩翩半夜里跑到这里跳了河。 傅寒青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听手下报告关于侯府这件命案的调查情况,紧接着下人便来跟他说,应翩翩半夜在房中不见了。 傅寒青急匆匆带着人出来找,就看见应翩翩在侯府门外不远处的河边坐着,除了身上的衣服湿了,脸色有些苍白之外,并不像有什么大碍的样子。 他本来就心里有气,这时更觉得对方是故意用这种把戏来拿捏自己,心中一阵厌烦。 应翩翩没搭理傅寒青,坐在那里,将手臂抬了抬,已经有两名下人忙不迭地跑过来,搀着他的胳膊,躬身将他从地上扶起。 一件带着风毛的斗篷裹在了他的身上,有人拿了干布过来帮他擦头发。 应翩翩的侍从梁间也是刚刚赶到,见状心疼的眼睛都红了,一边帮他系着斗篷上的带子,一边连连道:“我的爷,您怎么弄成这样了?可磕着碰着了哪里没有?这怎么好啊!” 应翩翩淡淡地道:“掉河里了。” 这河边的坡度极缓,又有石头围着,很难会不慎失足落水,再加上应翩翩从小习武,不是文弱书生,他会掉下去,除了自己一时冲动跳了河,没有其他可能。 就凭着以往他对傅寒青的在意程度,一听这话,在场的人立刻都觉得,应翩翩是因为跟傅寒青吵了架想不开,才又发疯了。 傅寒青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他忍不住看了应翩翩一眼。 对方的头发此时半干不干,发冠未束,随意披散在身后,脸色在月下映的素白,将那副天生的好样貌另显出一种皎洁清艳的气质来,让人想起夜风中的白色芍药。 就连带着方才从他口中轻描淡写说出的那四个字,也仿佛多出几分嗔恼的深情了。 傅寒青的心跳猛地快了两拍,忽然想起应翩翩这个名字的由来。 应翩翩大名应玦,“翩翩”二字原本是他的乳名,他养父应定斌取自《易经》泰卦中的“翩翩不富,不戒以孚”之意,希望他能够一生康泰融达。 在应翩翩及冠时,因为太后笑言说“风仪翩翩,琳琅如玉,哀家看这名字正衬你,便以它为表字吧。”应定斌就果真把他的字定成了“翩翩”。 穆国本就尚美好雅,应翩翩形貌昳丽,雅擅诗文,纵然平日骂名颇多,还是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了他的风姿倾倒。 甚至曾经有位书画名家为了看一看他的模样入画,一直从西域千里迢迢地赶来,在督主府外守了七天七夜,一时被传为佳话。 谁也无法抵挡美色的力量,想到这样一个人,如今却是为了自己的话而伤心投河,傅寒青纵然仍未消气,也还是不禁有些心软了。 他上前两步,不禁也稍稍放缓了语气:“阿玦,我知道是我今天同话说的重了,你心里不痛快,可也犯不着这样折腾自己。我也是心里难受,俞飞年纪比你还小着两岁,平日性子活泼,跟府里的人都是相熟的,就这样死了……” 应翩翩打断了傅寒青的话,淡淡一笑:“你这么说,还是觉得他是被我弄死的。” 傅寒青道:“那是因为他先前刚好冲撞过你,我才来问问,护卫的命也是命……” 应翩翩的目光慢慢上抬,含着笑落在傅寒青那张正直又冷峻的脸上,眼底带着玩味。 下午,傅寒青来问他这话的时候,应翩翩还没有书中剧情的记忆,他是从傅寒青口中听说了俞飞死了这件事的。 他听到时也觉得十分意外,还没等仔细去想整件事的经过,傅寒青就已经看着他,一字字地问道:“阿玦,你实话说,杀了俞飞的人……是不是你?” 这句话就像是一道惊雷,当头而落。 其实应翩翩心里清楚,傅寒青一直对他的家世颇有不屑,两人在一起这么久,他甚至从未上过督主府的门,仿佛靠近一点就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傅家世代名声清白,傅寒青少年成名,战功赫赫,从来自顾身份,应翩翩知道偏见一时半会是很难改变的,对于他的做法,平日里也尽量不去多想。 可傅寒青这句话,打碎了所有的粉饰。 ——原来在他心里,应翩翩从来都是个心性狠毒,不明是非之人。 应翩翩怀疑自己是听错了,于是问:“你这样想我?” 傅寒青表情冷肃,一如他平日里审问那些穷凶极恶的犯人:“你只需正面回答我,是或不是。” 应翩翩觉得自己沉默了许久,但其实仅是短短片刻,他便笑了起来,回答道:“没错,人是我杀的!就算把他卖了都赔不起我那件衣裳,竟然如此冒失,那可不就该死么!” 傅寒青脸色铁青,指着他道:“京城里的人果然说的没错,你真是个疯子!” 他说完之后,拂袖便要离开。 应翩翩见他要走,心里一慌,又想拉住傅寒青解释。 可他心里这样想,身体却僵坐着没动,脑海中仿佛转着两个念头,一个念头催促着他赶紧上前,把一切都跟傅寒青说清楚,另一个念头却在疑惑地询问着他自己。 “应玦,你究竟在做什么?想冲一个不信任你的人摇尾乞怜吗?” “你自小多负骂名,但男子汉大丈夫,仰不愧天,俯不愧地,谤讥轻蔑任凭过眼,从不稀罕,更不低头。” “自打记事以来,你何曾求恳过他人什么,为了个男人,何至于此?” “你怎会喜欢一个这样的人,又怎会为了喜欢一个人便放弃尊严?!” “这是你吗?这不该是你,不该是你!” 各种声音纷乱,应翩翩脸色发白,瞧着倒像是心虚的说不出话来。 傅寒青见他没过来挽留自己,心里倒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哼了一声,大步出门而去。 应翩翩顾不上管他,倚在桌边,单手撑住额角。 宛若天外晨钟惊醒了黄粱一梦,他突然间回想起了很多不对劲的地方。 他这些年其实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感觉,自己要做的好多事似乎并不是心中的真实想法,却仿佛冥冥之中有股力量控制着他一定要这样做。 比如同养父争执离心、责罚忠心下属、亲近小人,还有……喜欢傅寒青。 这种感觉近来愈发频繁,他几次试着改变,甚至曾经服用汤药,求助巫师,但往往也只能让头脑清醒一时,反倒显得整个人反复无常,喜怒不定,京中这才会有了他素有疯疾的传闻。 而此时此刻,他的自我意识终于苏醒了。 傅寒青走后,应翩翩一个人坐在那里思考良久,夜里便去河边投了水。 他所有的办法都已经用尽了,但是这“病情”却日益严重。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操控着他的一举一动,那么就说明,他的行为和存在一定是对什么东西极重要的。 那么……如果他不存在了呢?生与死交替的瞬间,是否可以摆脱这种可笑的操弄? 应翩翩决定试一试。 反正已经这样了,要么置之死地而后生,要么玉石俱焚,他不会选择第三条路,变成一个连自己都看不起的人,连累亲友,苟活于世。 从河里冒出来的那一刻,看见漫天月华当头洒落,他便知道,自己赌赢了。 二十年来还如一梦,梦醒后,前尘已非心中意,此怀更无无情人。 因而这样说来,应翩翩还得谢谢面前这位正直无私的伟大主角傅寒青。 ——对这种满口仁义道德的伟人,最好的谢礼就是一刀子送去上西天,让他去当个普度众生的活菩萨。 反派嘛,想杀主角,不过分吧? 应翩翩回手一摸,摸到了自己悬在腰畔的短剑。 此剑是他前年同人赌马所得,传言乃是当世第一高手、七合教的教主池簌亲手打造,外形精巧,锋锐无比,正是—— 杀人的上好利器。 第2章 意气平眉生 应翩翩很喜欢这柄剑,或者说,他喜欢收集所有美丽、华贵、精巧的东西。 手指隐在宽大的衣袖中,他摩挲着剑柄上的纹路,已经迅速盘算出了把傅寒青就地捅死的利与弊。 傅寒青家世显贵,从他曾祖父那一辈开始就是世袭侯爵之位,他的姑母是宫中的淑妃,育有两子,深受皇上宠爱,他自己也是战功卓著,受封镇北侯。 这样一个人,肯定不能说杀就杀,但是应翩翩疯名在外,这年头有个这样的名声,总比正常人好办事些。 如果他因为被傅寒青冤枉,又是刚刚寻死不成,激愤之下“精神失常”,“一时失手”捅死了镇北侯,傅家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可也不能真拿他怎么着。 穆国素来重文轻武,目前边塞不安,武将紧缺,他可以自请发配边关赎罪,立下战功再回来,也比之前那辛辛苦苦出生入死,反倒给别人做了嫁衣裳的结局好上百倍了。 这把子不亏,可以弄死。 傅寒青看见应翩翩只是瞧着自己不语,眼中也看不出来什么情绪,但无端让他觉得心里瘆得慌,不由停下了话头,问道:“你怎么了?” 应翩翩的拇指抵在剑鞘上,无声无息地往外一顶。 但剑刃依然隐于鞘中,纹丝未动,倒是系统发来提示声: 【注意,“傅寒青”作为本书主角,无法轻易伤害。请宿主努力作恶,提升反派经验值,可逐步解锁角色自主行动权限。】 系统也有点无语,一般正常人刚当上反派,要为非作歹杀人放火也总得有个适应期,从小一点的坏事干起,哪有这样上来就想杀主角毫无心理障碍的。 你把主角弄死了,这本书不得当场崩盘?这小美人也太虎了。 系统劝了之后,应翩翩还有些不信邪,又试了两次不成,意识到看来是自己心急了。 也罢,凡事都有规矩,既然得了这次重生的机会,那就暂且按照这本书的逻辑,一步步来吧。 这时,傅寒青身后的一名男子看见傅寒青的态度似乎松动了,立刻便站了出来,掀衣跪下,仰头对傅寒青说道:“侯爷,属下的弟弟尸骨未寒,家中姨娘幼妹以泪洗面,属下为侯府尽忠十年,请您为属下主持公道!” 随着这人的话,人群后面传来了一阵女子的哭声,竟是连死者的家眷都来了。 那跪着的人正是俞飞的哥哥俞蓬,他恨恨地看了应翩翩一眼,意有所指地道:“侯爷处事一向公正,属下相信,您定不会徇私的!” 应翩翩负手当风而立,闻言仰头一笑,意态洒脱,说道:“夹枪带棒,真没意思。俞蓬,我说你找错人了吧?求镇北侯没用,我也不归他管。别说人不是我杀的,就算我今天站在这认了,在场各位,谁还能把我怎么样了不成?” 他这话说的特别混蛋,仇恨拉的妥妥的,系统显然颇为赞许,当场加分:【触发关键词“混账”、“作死”,反派值+2。】 应翩翩这话说的,就等于当众下了傅寒青的面子了,跟以往满心满眼都是对方的模样大不相同,傅寒青不禁看了应翩翩一眼,微微皱眉,觉得很不习惯。 俞蓬果然被他的态度激怒,冷声说道:“凭你是谁,我只信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杀人者总会偿命!” 应翩翩微微动容,转头跟傅寒青说道:“你这手下可真没规矩,竟敢这样同我说话。事情还没查明白,他就这样咬死了我是凶手,莫不是跟我有仇吧?” 傅寒青望着他,目光中有遗憾,也有痛惜,低声说道:“阿玦,我是真的不想怀疑你,可刚才府里负责整理花园的小厮秋实已经指认,说是俞飞死的那晚看见你从花园里出来了。这件事你又如何解释?” 应翩翩道:“秋实是什么东西?” 随着他的话,一名小厮打扮的少年走了出来,跪下给应翩翩磕了个头,道:“应公子,小人在这里。” 应翩翩缓声道:“眼生,没见过。你抬头看着我,当真确定我就是你见到的那个人?” 秋实这才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看了应翩翩一眼,只觉得这人如月之辉,如玉之华,仿佛天底下再华美的东西都不如他矜贵,可对视之间,那双漆黑的眼眸却如深不见底的漩涡,寒意沉沉。 秋实心中一悸,忙移开目光,低声道:“……是,小人看的千真万确。” 应翩翩轻轻叹了口气,将自己的随从喊了过来:“我不喜欢说谎的人。梁间,你来教教他,应该怎么和我说话。” 秋实不禁抬起头,见应翩翩冲着自己浅浅地笑着,语气依旧温和而亲切,仿若闲话家常:“所谓‘桃花流水暗香盈,碧沼映兰汀’,眼下正是好时节。方才我在河中时,感到风吹水动,暗香盈鼻,风雅的很,想来你那么爱夜里逛花园,也会喜欢的。” 秋实尚且茫然不解,梁间却已经会意,大声应了个“是”。 他命人在河里打了一盆水上来,端到秋实面前,冲他嘿嘿一笑,然后就按着秋实的脖颈,将他的头按入了水盆中。 直到这时,秋实才明白应翩翩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如此残忍之事,他竟然说的那么好听——这个疯子! 水从鼻子和嘴巴里灌入,窒息痛苦让秋实拼命挣扎起来,却根本无法摆脱后颈上铁钳一样的大手。 他的耳朵还露在外面,听见有人在说:“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连我家少爷都敢污蔑。” “哗啦”一声,秋实的头被从水盆里拎了出来,梁间问他:“你晚上到底有没有去过花园?你看见的人究竟是谁?” 秋实咬牙道:“就、就是应公子。” 他的头又被按了进去。 周围的人都被惊呆了。 俞蓬骇然问道:“你要屈打成招吗?” 傅寒青喝道:“梁间,你住手,把他放开!” 可惜梁间只听应翩翩的话,对傅寒青的命令跟本不理会,秋实被拎起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被更深地按了下去。 镇北侯府的护卫看着傅寒青的脸色,就要上前阻止,应翩翩微抬了下下巴,他那边应家的人立刻就挡住了那些护卫,成对峙之势。 应翩翩淡淡地说:“不要耽误我问话。” 【触发关键词“凶神恶煞”,反派值+4。】 秋实的头再次被拎出来的时候,看到这幕心里一沉,这才猛然意识到,应翩翩是个多难惹的角色。 果然就像对方刚才自己说的那样,在这里,没人能拦得住他,而自己,很可能会真的没命! “我说!”秋实挣扎着喊道,“是俞蓬,我看到那个杀了俞飞的人了,就是俞蓬!” 此言一出,周围皆惊,连正要阻拦应翩翩的傅寒青都停下了动作,沉声向秋实道:“你此话当真?” 梁间眼尖,看到秋实的手似乎挣扎着摸向自己的右腿,当下弯腰直接扯开了他的裤腿,发现竟从中掉出了一小叠薄薄的金箔。 他不禁冷笑道:“好啊,你这笔栽赃陷害的生意赚的不少。” 秋实一个小厮,这辈子就算活到一百二十岁都不可能攒下来这么多的资财,从他身上发现这些金箔,已可算作是被收买的铁证。 陡然间这把火竟然就烧到了自己头上,俞蓬震惊之下,也顾不得再跪了,起身喝道:“一派胡言!秋实,你怎可为了活命随意诬陷于我!” 他转向傅寒青:“侯爷,他明显就是受到了胁迫,这话绝不可信!俞飞是我弟弟,我如何会害他!” “是啊,为什么呢?” 应翩翩唇角略挑,带出一弯高傲的浅弧:“杀人,无非两种原因,要不然就是你对他有仇恨憎恶,哦,我刚才听你说‘姨娘来了’,那俞飞与你并非同母,应该是你的庶出弟弟对吧?” “又或者他撞破了你什么秘密,抓住了你什么把柄,这个更好说。” 应翩翩略提高了声音:“我把话撂这,谁若是知晓俞蓬最近有何行迹可疑之处,报告给我,一经查实,赏黄金十两。若是俞飞被害当晚看到了可疑人物,提供线索,查明后,赏黄金五十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样一来,想必没人不会心动,这一招简单粗暴,但确实有效。 俞蓬的脸都绿了,这才真切地意识到,面前这位看起来轻佻嚣张的纨绔公子可并不是什么只会以势压人的草包,起码迄今为止,本朝唯一一位连中三元的状元郎,仍是他。 俞蓬记得他以前曾无意中听街头说书人讲起,当年应翩翩高中之时,太傅岳存山便称赞过他,说此人有三长,一是诗,二是剑,三是断。 这所谓的“断”,便是指他思维敏捷,记心过人,凡事洞察秋毫,便可知端底。 然而随着应翩翩这几年疯症加重,他当年获得那些称誉与期待也逐渐被人所遗忘了,倒是一副好皮相始终如一,如今依旧为无数诗人画手所记录赞颂。 他心慌意乱,不禁后退两步,一时竟没了主意,正慌乱间,却听人群后面一名女子嘶声道:“大人,民女有话要说!” 随着她的话,一名身穿孝服,头束白带的女子挤了出来,扑在应翩翩脚下,哀声道: “民女是俞飞的同母妹妹,俞蓬是我的嫡兄,我前几日曾在家中无意中听到他们争执,二哥指责大哥近来沉迷赌钱,输掉了先父的房契,大哥责骂了二哥,还让他不许往外说,说是再赌上几把,房契自然会赢回来……” 她的声音因为紧张和极为高亢尖锐,被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相顾失色。 应翩翩还没说什么,俞飞的生母张氏已骇然色变,连忙也跑过来,一把捂住女儿的嘴,低声道:“死丫头,你在贵人面前胡言乱语什么,快别说了!” 她本来就是妾侍,如今当家的又已经去世,平日全仰赖俞蓬过活,虽然对儿子之死痛心不已,但更加害怕连女儿都被卷入这场风波中去。 可那姑娘却硬是从母亲的手里挣扎出来,抓住应翩翩的袍子一角:“民女不是想要黄金,可这些事民女想不通也不敢说,今日幸得有大人愿意彻查真相,还望大人给兄长做主!” 她不要黄金,可有的是人想要,傅家那边有一起跟俞蓬当差的护卫也不禁说道:“近来俞护卫确实也朝我借钱来着,借了三五回吧,还一次都没还呢!” 傅寒青沉声道:“为何不早说?” 那人一惊,连忙道:“侯爷恕罪,属下是没想到此事竟会和俞飞之死扯上关联……” 傅寒青想说什么,一时却又哑然,别说他的手下,就连他自己,不是也宁可去怀疑应翩翩,都没有想到俞蓬会是杀人凶手吗? 虽然手足相残有违人伦,但俞蓬和俞飞不是同母所出,而且傅家家规极严,严禁赌博,一旦被发现,将受到重责,俞蓬会这样做,也完全可以解释的通。 傅寒青心生恼怒,沉声道:“来人!给我去查京城的各大赌坊——” “侯爷!” 俞蓬见傅寒青也是一副决心彻查的架势,知道此事再难瞒过,越是拖延越是严重,咬了咬牙说道:“不用查了,属下认罪。” 梁间怒道:“你杀了人还好意思理直气壮地栽赃我家少爷,真是卑鄙无耻!” 俞蓬道:“我们虽然近来有一些争执,但他毕竟是我兄弟,我又何曾想过要杀他?这次我们会起冲突,是因他白日里弄脏了应公子的衣服,夜里来找我要钱,说是想要再买上一身赔给他,我拿不出,他又说要把我的事告诉侯爷,我情急之下这才失手。” 他越说倒是越理直气壮了:“若非应公子平日为人傲慢,他又何至于着急成这样,不赔了你的衣服连觉都睡不安稳。这也不能说跟应公子全无关系吧!” 如俞蓬这等人,应翩翩若是为他动怒,那可就太有失身份了,但只能说,从他作为下属的言行上,足以窥得傅寒青的态度。 应翩翩笑道:“说得好啊,说的好。我今儿还是头一回发现,这府里竟然有个如此明白道理的人才。” 他走到傅寒青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俞蓬,含笑问道:“傅寒青,你说,怎么处置他才好呢?” 傅寒青一顿。 他现在已经意识到自己确实是误会了应翩翩,心中难免歉疚,不过在傅寒青看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应翩翩更加不会因此而怪他,反倒是对俞蓬的处置问题,确实让人有些头疼。 论理杀人这样的大罪不能姑息,但俞蓬为傅家立下不少功劳,杀的也是自家人,若按家法来算…… 他正思量间,便听应翩翩道:“要我说,他刚才说的一句话就挺对。” 傅寒青下意识地问道:“什么?” 说出这两个字,他忽然觉得自己腰间一空,猛然抬头! 只见应翩翩竟已铿然抽出傅寒青腰侧佩剑,而后回剑转身,直接捅穿了俞蓬的胸膛! 他瞧着矜贵秀美,然而动作之快之狠,却连近在咫尺的傅寒青都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其他人更是惊骇欲绝,哑然失声。 寂静中,只听应翩翩冷笑道:“那句话就是,天理昭彰,杀人,偿命!” 第3章 榴红照眼明 俞蓬也是一身武艺,可在这种情况下,谁都没想到应翩翩竟然会做出这番举动,他甚至连动都没来得及动上一下,胸口便已经被洞穿。 那个瞬间也没感到疼,方才面对应翩翩时那副轻蔑的表情甚至还残存在他的眉梢眼角,俞蓬满眼惊愕地慢慢低下头来,看见了那刃染血的剑锋。 应翩翩眼也不眨地抽出长剑,当啷一声丢在地上,鲜血陡然喷涌而出,俞蓬双目圆睁,仰面倒地,已然气绝。 【……】 【触发关键词“心狠手辣”、“令人生畏”、“杀人如麻”、“残暴嗜血”、“猛拉仇恨”……反派值+2、+4、+6滴滴滴滴……】 傅寒青率先反应过来,连忙上前一探俞蓬鼻息,发现这人是完全救不活了。 俞蓬在傅寒青十岁那年就进了傅家当差,这么多年主仆间情分不浅,却没想到他今日毙命于此。 傅寒青错愕之下,只觉得一股怒火猛地燃起,充塞胸臆,不光有对俞蓬之死的痛惜,还有对应翩翩的失望。 他起身大步走到应翩翩跟前,用力握住对方肩膀,怒声道:“应玦,你怎么能这么狠毒……” 【……剧情支配度提升1%、2%、3%……】 “啪!” 傅寒青的话还没说完,应翩翩已经霍地抬手,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巴掌,这回没有遇到任何来自于原剧情的阻力。 傅寒青猝不及防,头猛地一歪,半边脸顿时红肿起来。 应翩翩看着他笑了一下,显得有些轻蔑:“没用的东西。” 他那张昳丽的面孔在周围辉煌的灯火下散发出蛊惑人心的光彩,只是眼中丝毫看不出昔日的情意。 傅寒青一时侧着身没动,大概是被应翩翩的举动惊住了。 别说是他,旁边的人看着都觉得难以置信。平日里应翩翩对傅寒青的在乎大家有目共睹,他的脾气算不上好,却从来只在傅寒青面前收敛性情,甚至刚不久之前还为对方跳了河。 他怎么可能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打傅寒青呢? 傅寒青好一会才慢慢回转过头来,用手背在唇角上蹭了一下,发现已经出血了,眼神不禁有些发直。 他的声音中有怒气,但更多的还是难以置信:“你做什么?” 应翩翩拿出一块帕子,擦着自己的手,轻描淡写地说道:“侯府中竟会发生命案,是你治下不利;命案既出,不去查明真相,寻找证据,反而来质问我,是你不辨是非;找到真凶,又犹豫念旧,是你优柔寡断——” 他语气轻蔑:“既然你不想当坏人处置他,那我就帮你处置了,免得你为难。狠毒吗?若不是你废物,我又何必狠毒?” 傅寒青深吸一口气,用尽所有的涵养才压下怒意,冷冷盯着他,说道:“你真是个疯子。” 应翩翩将手一松,那块帕子轻飘飘落在了地上,莞尔道:“难道你第一天认识我?我本来就是啊。” 尽管他这样嚣张的不可一世,一举一动却依旧优雅而贵气,竟连傲慢都好似带着几丝吹皱一池春水的风情。 “你——” 应翩翩抬了抬下巴,笑着说道:“滚。” 傅寒青在应翩翩的眼中看到了厌憎,这令他心头如遭重锤,不由僵立在原地。 那个瞬间,傅寒青突然觉得应翩翩十分陌生,这种陌生感又给他带来了一种仿佛某种权威遭到了挑衅的恼怒。 应翩翩怎么会,又怎么能,用这种态度对待他? 原本因为先前误会了应翩翩,傅寒青确实也产生了些微歉意,还想着事后要哄一哄他,多陪陪他,但此刻那些歉疚因应翩翩的行为而烟消云散。 傅寒青沉默了片刻,终究冷笑起来,点了点头,干干脆脆地道:“好,我走。” 他们两个人争执是常有的事,每回都是应翩翩最终做出让步,毕竟他总是怕傅寒青会真的生气不理自己。傅寒青一向知道应翩翩对于自己的在意,也对此欣然享受。 可是这一回,应翩翩又是跳河又是杀人的,实在闹的太过分了,甚至还当众动手打他! 傅寒青觉得,就算是过几天他知道错了来道歉也没用,闹什么上吊跳河的把戏更是妇人之举,就不应该惯着。 他近乎泄愤一般地想,这次绝对不能轻易就原谅应翩翩了,非得好好晾上他一阵,才能让他长个记性,发誓保证以后都不敢再这么胡闹。 脸上被打过的地方隐隐发烫,肯定已经肿起来了,傅寒青冷冷地盯了应翩翩一眼,猛地转身,大步离开。 可惜,傅寒青注定要想多了,眼看着他拂袖含怒而去,应翩翩既没有慌乱不安,也没有不舍挽留,只是转身轻描淡写地对梁间吩咐道:“我承诺的金子呢?取来给这位姑娘和刚才说话的侍卫分一分。” 俞飞的妹妹连忙道:“大人,民女方才说不要钱——” 应翩翩睨了她一眼,笑道:“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我刚杀了人,你怎么还敢跟我说‘不要’,不怕我连你一块杀了?” 夜风拂落一瓣鲜艳的桃花,坠在他的白衣之间,面前这位男子负手笑语,衣袂迎风,明明什么都没做,便已令人心神俱醉,忘却言辞。 俞家小妹一顿之间,应翩翩已抬一抬手,带着人转身走了,漫声道:“拿着罢。我虽然不是好人,但也没有食言的习惯。” 随着话音渐落,他也已经去的远了。 俞小妹不禁看着他的背影,心想,不是这样的。 她一点也不觉得应翩翩狠毒或者可怕,相反,要不是应翩翩,想必这次俞蓬挨一场责罚,过得几年还能东山再起,俞飞的死亡和冤屈再也不会有人记得。 这位嫡长兄在家中素来很威严霸道,染上赌瘾之后甚至还兴起过卖了她和娘的念头,他要不是如此心狠,也不会动手杀了俞飞了。 而应公子替她们报了仇,就是她们的恩人,现在还给了金子,她和母亲就不会因为俞蓬欠下的赌债而被收走房契,流离失所了。 她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但她觉得,应公子是个好人,顶好顶好。 * 应翩翩是在军队里出生的,当时正值敌军来袭,他母亲动了胎气早产,他月里不足,虽然没什么大毛病,但身体也一直算不上太硬朗。 应定斌会狠下心送他学武,也是想着能让养子强身健体的缘故。 暮春时节的湖水犹有凉意,应翩翩在里面泡了半天,上来之后又穿着湿衣服站了会,回到房里就有些头痛鼻塞。 他洗了个热水澡,又换了身干爽的衣服出来,喝了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这才感到僵冷的四肢稍稍缓过来了一些。 应翩翩看了看系统界面上的数值,发现原本为“0”的反派经验值竟已经涨到了四十多点,而角色对剧情的自主支配度提升到了5%。 平心而论,方才应翩翩做那些事情,不过是因为他想做,并没有考虑什么完不完得成任务,但此刻看来,只要他的“作恶”行为使得反派经验值增加,他的行动就可以越来越自由。 想起刚才成功打了傅寒青那一巴掌,应翩翩觉得这个系统虽然麻烦了些,但还用着是很不错的。 而除了经验值和支配度以外,应翩翩还发现有两项数值是灰色的,上面各挡着一个大大的“密”字。 他便问道:“这是什么?” 【此两项分别为“好感度”和“角色魅力值”。】 【一名经典的反派角色,其形象应是立体生动的,在作恶多端,令人痛恨的同时,也会获得部分好感与同情。反派获得好感度的增加,有助于提升角色魅力,增进作品人气。】 【相关注意事项: 1.此两项数值不会影响反派最终的败亡命运。 2.属于附加高级数据,需要使用经验值兑换方能查看。请问是否需要兑换?】 应翩翩听到一半就没兴趣了,淡淡道:“不需要。” 他需要的并不是好感与同情这种没用的东西。他不是主角,没有天生的好运,用选择毁灭的结局换来相对的自由,为的就是把能够掌控的一切都牢牢攥在自己的手中。 改变曾经的遗憾,摆脱那些受到操控与背叛时的屈辱。 唯有在死前站到高处…… 外面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应翩翩一抬眼,已将翻涌的情绪压入心底:“进来。” 进门的是梁间,他带了医师过来给应翩翩诊脉。 老大夫瞧了半天,确定应翩翩大碍是没有,但风寒入体,阴虚火热,还是有些低烧,需要服药休息。 梁间在旁边听着,想起应翩翩是自己跳了河才弄成这样,觉得又是后怕又是心疼,暗自把混账的傅寒青在心里骂了一百遍。 他家这位公子爷,虽然不是厂公的亲生骨肉,但可是打小被当眼珠子一般捧着长大的,就算是喝口茶都没人敢让他凉着,又怎能受这样的委屈? 要不是厂公眼下被派出京城监军,一时半会收不到这边的消息,怕是要被急疯了。 梁间带着哭腔道:“少爷,您可不能再想不开了。您想想厂公,您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那是要了他老人家的命啊!” 梁间这人办事干练,忠心耿耿,什么都好,就是有个毛病,爱哭,而且只在自家少爷的跟前哭。 他比应翩翩大三岁,从小就来伺候了,主仆二人说得上是一起长大,应翩翩被他弄得没脾气,又解释不清自己跳河还真不是为了傅寒青,便只道:“行了行了,知道了,下回不跳就是。” 梁间泣道:“您也不能服毒上吊啊!” 应翩翩道:“……把嘴闭上,看你这样子丢不丢人?其他人下去吧,梁间,擦擦眼泪,我有事要你做。” 梁间一听这话,就不哭了。 应翩翩道:“那名叫秋实的小厮呢?” 梁间道:“您方才瞧着他跟我使了个眼色,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领会对了少爷的意思,已经带回来关在柴房了。” 应翩翩沉吟道:“意思意思打一顿,别打的太狠,然后就把人放了赶出府去吧。再派个人暗中跟着他,瞧他会往哪去。” 梁间一怔:“您的意思是……?” “怀疑他有人指使。” 梁间吃惊道:“这指使的人难道不是俞蓬吗?” 应翩翩将身体向后靠入椅子中,嗤笑道:“你傻不傻?俞蓬若是有那么多钱收买人给他作伪证,他还用得着杀人吗?” 梁间恍然大悟,不由“哎呦”一声,道:“您说的是。” “还有。”应翩翩道,“俞蓬的态度也有不合理的地方。他杀了人不想被抓住,随便栽赃谁不好,非得咬着我不放,这不是没事给自个找事吗?我看未必是他自己想栽到我头上,而是听到有人指认我,顺水推舟。” “这个人会是谁呢?”应翩翩这样说着,心中已经有了人选,“你去给我盯着看看,我要确认一下,我猜的对不对。” 他刚刚死而复生一遭,又身体不适,但千头万绪之间,思维依然十分缜密。 梁间却生怕他劳神过度,再把病情给拖重了,轻声劝道:“少爷,这件事我一定会办好,您就早点休息吧。侯爷那边,您也别放在心上,反惹得自己不高兴,想必他过上几天,也就……” “不高兴?没有。” 应翩翩笑了起来:“我要对付人的时候,从来不喜欢软骨头,打一下就跪地求饶,那有什么意思?我就喜欢收拾那种高傲的,嘴硬的,死都不愿意认错的。想办法叫他丧失所有的信仰和坚持,看着他在我面前一点一点低下头,弯下腰,跪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应翩翩眼底泛出冰冷的笑意:“到那时,这种成就感一定会让人非常开心吧。” 夜已经越来越深了,这一晚,应翩翩终于能安然入睡。 在梦中,那些令他不快的人全都跪伏在了他的面前,他的剑终于可以出鞘,一一切下那些人的头颅,血流了遍地,那颜色鲜艳而美丽,宛若万人朝贺时铺展于地的红绸。 这甜蜜的梦境令应翩翩在第二日醒来时,都带着愉悦的心情。 第4章 顾影灵犀动 应应翩翩多睡了一会,醒来时虽然还有些头疼,但好在烧已经退了,精神还不错。 傅寒青大概当真因为昨晚的事气得不轻,甚至也没打发个人过来看一看应翩翩的身体状况,显然铁了心不闻不问,要晾他一阵子。 傅寒青最擅长的就是这招,要是搁到过去,应翩翩什么都不怕,就怕傅寒青不理他,这种冷漠的态度对他来说比任何惩罚都教人难受,不过如今他可完全不在意了。 用完早膳,伺候的丫鬟给他端上来了两碗药。 一碗药是驱风寒的,应翩翩熟练地接过来一口气喝干净,另一碗药他这几年则每日都没断过,做安神之用。 这是因应翩翩近几年时而会出现言行颠倒,神志错乱的症状,找了不少大夫看过,也瞧不出来什么病因,只能长期服药控制。 他这“病情”忽轻忽重,药的剂量也会随之调整。今天这一碗瞧着格外浓稠,估摸着是他昨天往河里一跳,出来之后还杀了个人,大夫觉得他疯的又厉害了些。 应翩翩自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剧情的力量推动他做出一些事情,但他潜意识里又觉得自己不该如此,两相拉扯之下,难免会显得喜怒无常,态度莫测。 如今他的个人意志已经完全战胜了剧情的控制,这本来就没什么作用的药也就用不着再喝下去了。 他便吩咐丫鬟:“拿下去,以后不必给我送这药了。” 应翩翩这句话的话音还没落下,忽然觉得喉咙发涩,好像冥冥中有股无形的力量在阻止他把话说出来似的。 他已经有两回类似的感觉了,一次是要杀傅寒青却拔不出刀,另一次是他打傅寒青耳光,抬手的一瞬间感到手臂很沉,不过成功了。 根据系统的说法,这是由应翩翩的举动对后续剧情发展的影响来判断的,杀主角他办不到,但随着反派积分的增高,打一巴掌这样的小事应翩翩已经可以获得自主权限了。 所以,这是否说明……这碗药对剧情的发展也是有影响的? 应翩翩心念微动,已经抓住了其中的关键,又叫住了正要退下去的丫鬟:“等等,药还是放这里,你退下罢。” 等到旁边没人了,他拿起那碗药端详片刻,然后浅浅抿了一口。 以前自我意识没有完全觉醒的时候,药喝了就喝了,也察觉不到什么不对,但这回应翩翩神志清醒,却明显地感觉到,一口药汤下去不久,自己心里就生出了一股极为烦躁暴怒的情绪,叫嚣着想要发泄出来。 他入口的不多,药效很快就消退了,应翩翩心中却满是惊疑。 难道这副自己服用了几年的药其实是有问题的? 这件事牵扯的人太多,应翩翩不愿仅凭猜测便下定论,正在思量之间,房门已经被扣响。 ——不能让人察觉到他发现了药里的问题。 应翩翩果断将药倒进了旁边的花盆里,这才放下空碗,问道:“什么事?” 过来的人是梁间,他过来的时候神色显得有些古怪,向应翩翩禀报道:“少爷,安国公府的韩公子给您送了个人过来,说是他竟然心怀不轨冒犯于您,简直是胆大包天,所以绑来给您处置。” 应翩翩懒懒道:“那就带进来吧。” 梁间却一时没动,踌躇道:“少爷……” 应翩翩还在想着那碗药,闻言抬眼:“还有事?” 梁间上前两步,低声说:“少爷,您昨日让我调查秋实的事,我听您的吩咐,将他打一顿赶出府之后就一直派人暗中跟着,秋实找不到开门的医馆,就去了柳叶胡同第二家的宅院,从侧门进去了。那里……” 他觑着应翩翩的神色,迟疑道:“那里仿佛正是韩公子奶娘的住处。” 他之所以说的如此犹豫,是因为这个韩耀韩公子乃是傅寒青的表弟,跟应翩翩的关系也一直很不错,两人经常来往。 但现在韩耀显然和陷害他的人有关系,梁间怕说出来应翩翩会伤心。 梁间这下却料错了,应翩翩只是面色寻常地点了点头,心里想,果然是他。 应翩翩记得,关于韩耀给自己送人这件事,原书中是有相关情节描写的。 韩耀所抓的这个人名叫韩小山,表面上此人是个身份低微、游手好闲的混混,实际上他还有另外一重鲜为人知的身份。 ——那就是安国公韩高跃的私生子,也就是韩耀同父异母的兄长。 这安国公为人十分奇葩,他娶的是安国公夫人是傅寒青的小姑,将门虎女,未嫁前就爱舞刀弄剑,同时脾气暴躁,十分善妒,安国公在京城中是出了名的惧内。 但他偏生又改不了风流好色的毛病,经常在外面偷偷摸摸的沾花惹草。 安国公夫人将安国公府的妾侍全都扫地出门,安国公明面上膝下只有韩耀一个嫡子,实际上满京城里不知道多少“沧海遗珠”,只怕他的私生子究竟有几个,又都谁是谁,由哪个娘所生,连安国公自己都记不住也分不清。 韩小山就是其中之一。由于他母亲生的美貌,十分得安国公喜爱,他还算是这些私生子中排的上号的,时不时可以得到一些父亲私下的接济。 后来他娘去世了,安国公也逐渐不再管他,韩小山乐得逍遥,成天不务正业,斗鸡走狗。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日在街头惊鸿一瞥,竟迷上了应翩翩。 他本来就是个混不吝的主,既然喜欢,就也不去想自己配不配得上,反正胆大敢干就完了。 每日只要应翩翩一出门,韩小山就偷偷摸摸在后面跟着,希望能找到搭讪亲近的机会。他甚至还悄悄在马车上偷到了应翩翩的一只荷包,如获至宝,一直贴身佩戴。 韩耀无意中听到父母争吵,得知了这个韩小山是父亲的私生子,便产生了除掉他的念头,于是在一日碰见韩小山拿了这只荷包跟同伴吹牛胡侃的时候,韩耀便命人抓了他,痛打一顿给应翩翩送去,说是替应翩翩出气。 应翩翩性情高傲,除了傅寒青以外,从来不会对其他人稍假辞色,听说了韩小山的行径十分嫌恶,便令人将他关进柴房饿上一天,长长教训。 谁料韩小山竟然就这样死在了柴房里面。 在原书中,前面应翩翩被诬蔑杀死俞飞的事本来就没解释清楚,紧接着又出了韩小山这件意外,傅寒青听说之后,自然对应翩翩的歹毒更加反感。 虽然最终有傅寒青之父傅英的劝说,又加上有多年的情分在,傅寒青和应翩翩还是没有因为这些事情而分开。 但毕竟存了心结,彼此间的感情也在这样一次次的猜疑当中逐渐消磨干净,终于以悲剧收场。 如今看来,太多的巧合背后总能发现人为的痕迹,只怕韩耀是一直让秋实盯着侯府里的动静,寻找诬陷应翩翩,挑拨他与傅寒青关系的时机。 这样一来,他既除掉了自己的庶兄,又坑了应翩翩一把,可谓一箭双雕。 说不定除了秋实,还有冬实夏实春实,总归根源在于傅寒青打心眼里根本就不信任应翩翩,所以这招百试百灵。 严格说来,这些其实也不算应翩翩的亲身经历,可是整本书中的剧情如同真实的影像,一幕幕记忆在他的脑海中盘旋。 被冤枉时的愤懑、哀凉、讥嘲,如同阴雨天发作的旧伤,窒闷地堵在胸口,给人的感觉十分不适。 不过应翩翩想不通的是,韩耀为什么一直想要挑拨自己与傅寒青的关系呢? 他想杀韩小山可以理解,但应翩翩和傅寒青分开,表面看来对韩耀并没有什么好处。 梁间见应翩翩沉吟不语,便道:“少爷,您要是不想见韩公子,我便说您病了,把他们打发了吧?” “这个嘛……” 应翩翩将身子靠入座中,手指轻扣着扶手沉吟片刻,忽然看到了放在自己身侧的那盆君子兰。 他刚才就是将汤药倒入了这盆花中。应翩翩记得,就在梁间进门之前,花枝上尚且还有着不少欲绽未绽的花苞,这么短的时间内,这些花竟然就全都开到了极盛,一朵朵大花挨挨挤挤,在阳光下看起来鲜妍而热闹。 但细看就会发现,一些花瓣的边缘已经有些发枯,隐隐有了盛极而衰的迹象了。 是那碗药,让它们迅速盛放,以极快的速度燃尽生命力,又转眼枯萎。 梁间顺着应翩翩的目光看了一眼,也不禁讶然道:“这花今天怎么和疯了似的,一朵接一朵,竟开的这样快!” “确实。” 应翩翩靠在躺椅上,屋里的光影把他的脸色照的半明半暗,只能听见依旧仿佛含着轻松浅笑一般的声音:“有意思啊,这些事。” 汤药微苦的滋味仿佛还残存在口中,就是这药,他已经喝了四年。 镇北侯府的药汤,镇北侯府的表弟,还有镇北侯府的镇北侯……总之跟镇北侯府沾了边就没有不讨厌的东西,这地方还真是危机四伏。 上辈子他向往英雄良将,正道直行,而如今看清这些所谓清流世家的恶毒嘴脸,却让应翩翩早已对所谓的仁义道德腻歪透顶。 还斟酌什么,不是已经做出了选择吗?既然有人希望他疯,那他就疯给这些人瞧瞧,痛痛快快当个兴风作浪,唯恐天下不乱的奸佞小人吧! 应翩翩慢慢笑了起来,伸手摘下一朵花,举到鼻端闻了闻,说道:“被送过来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梁间:“……啊?” 应翩翩施施然起身,负手向外走去,那朵兰花被他夹在指间,微微颤动。 “京城里不少人都说,应玦风流浪荡,男女不忌,这正好也碰见一个对我心怀不轨的送上门来,焉有不调戏一番的道理?别愣着了,跟上。” 安国公府的护卫早已候了半天了,见应翩翩出来,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上去,说道:“应公子,人就在这里了。我家少爷说,这等贱民竟然敢冒犯于您,他看了实在气不过,为了给您出气,特意把人抓了起来,任您处置。” 他对于韩小山是安国公之子的真实身份绝口不提,但后来“残害公侯之子”正成为了宦党的一项罪名,在后续剧情中引出了不少麻烦事。 应翩翩一瞥眼,已经看见地上躺着一名青年,便似笑非笑地说:“好啊,真是好极了!” 他走到那名青年的跟前,说道:“我正愁没得玩呢,快让我瞧瞧韩耀这份‘厚礼’有不有趣。” 应翩翩低头看向那人,正在此时,对方也恰好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应翩翩微微一怔。 地上躺着的这个人,身上穿着粗布的衣裳,脸上也沾满了血污,连模样都看不清楚,可他的眼睛深黑如墨,无情无绪,仿若温和内敛的背后,尽是荒芜。 这是一双十分漂亮,也十分冷寂的眼眸。 一个游手好闲的混混,怎会拥有一双这样的眼睛? * 池簌睁开眼睛,便感到浑身剧痛,鼻端传来淡淡的血腥气,身下是冰冷坚硬的地面。 这种感觉于他而言,实在已经是久违了。 他想要打量周遭的情况,便听见前方轻微的脚步声响,抬眼但见一人正朝自己缓步走来。 那人穿了一件浅绛色的广袖长袍,腰间围着巴掌宽的锦带,上面还坠了块羊脂玉的玉佩,随着走动的步伐在腰侧微晃。 他的腰背的线条如同工笔勾勒出一般的宽窄绝妙,身姿颀长挺拔,容貌亦生的分外灵均标致,肤色如玉,眉眼迤逦,嘴角含着三分笑,但丝毫不显温柔,反倒似讥似倦,给他的神情间添了几丝恹恹之色。 池簌看着对方在自己身前一步远的位置处停了下来,那绛色的袍角被风一翻,宛若莲花绽放。 “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这人一出现,天底下的光彩便仿佛全都聚在了他的身上,周遭一切转瞬间尽成陪衬,黯淡无光。 池簌微微晃神之间,对方已经低下头,锋锐的目光直照而来,瞬间望进了他的眼底。 心弦似被这几乎化作实质的目光轻轻一拨,脑海中轰然而响,池簌未及敛目,已察觉到对方那漫不经心的慵倦神色微显动容。 好像这短短一照眼,他就从自己的身上窥破了很多秘密似的…… 池簌执掌七合教以来数年之间,积威甚重,从未有人能够如此,又敢于如此。 他明明应该已经在总坛的地宫当中病逝,但睁开双眼之后,眼前却既非地府,亦非仙宫,反倒竟好似换了一重身份重回人间了,实在是匪夷所思的奇遇。 他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这华美青年又到底是何人? 第5章 疑是玉人来 池簌心念电转,将目光陡然一敛,眼睑微垂之间,整个人收敛锋芒,静观其变。 两人这通眉眼官司只是在瞬息之间,其他人浑然不觉。 应翩翩掩去眸底的探究,半蹲下来,抬手在池簌脸侧轻拍了两下,十足十一副欺男霸女的混账德性,玩味笑道:“长得倒是不错,不过怎么一声都不吭,是个哑巴不成?” 这两下拍的不疼,倒是他袖底隐约透出一股极淡雅的香气,像是微雨过后风动兰花的暗香,幽幽荡荡地缠上身来,冲淡了鼻端的血腥气。 ——哼,胆大妄为,不知死活。 “……不是哑巴。” 片刻之后,池簌撑着地坐起了身,又说道:“多谢公子称赞。” 他说话时的语气温和而腼腆,头半低着,掩去了眼眸深处沉沉的冷色。 应翩翩这表现跟预计的完全不同,让安国公府的小厮不禁在心里暗自犯起了嘀咕。 要说这应公子虽然脾气和名声都不怎么样,但年少才高,又是出了名的俊美,他的爱慕者满京城里可是一抓一大把的,但除了傅寒青,应翩翩明明对谁都不假辞色,今天却对一个混混兴致盎然…… 这小子被打成这样,这连模样都看不清,应公子说他长得不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韩府的护卫试图挑拨:“我家少爷还说,这小子还偷藏了您一个荷包,他本来想帮您拿回来,可惜争抢之间却被扯烂了。” 应翩翩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向池簌道:“你还真是贼胆包天。” 池簌歉然道:“弄坏了公子的东西,是我的错处,我赔。” 应翩翩说:“你有什么,瞧你这穷酸样子,赔得起吗?” 池簌羞愧似的略一欠身,不再多言。 应翩翩的笑容中多了几分深意。 他想,要么这个人就不是韩小山,要么他平日里在京城中表现出来的模样就是别有用心的伪装。 面前此人仿佛性格老实,脾气也好的要命,但应翩翩却分毫没从他身上感到友善和亲切。反倒想起寺庙里高坐着的佛爷,看似悲天悯人,实则高高在上,目下无尘,别有一种内敛的张狂。 这样的举止、气质,完全不像个普通人,可在应翩翩的印象里,原书中并没介绍过这么一号人物。 不过,变数这种东西,少了省心,多了更刺激,都不错。 原本是为了给韩耀下套才来的,此刻,应翩翩倒是真对这个人多了三分兴趣。 “很好,有性格。” 应翩翩捻着指间的兰花,笑吟吟地说道:“我宣布,我看上你了。” 池簌:“……?” 他看见自己眼前这名眉目如画的恶霸弯下身来,将手中的君子兰别在自己的襟上,那股幽淡的暗香再一次将他包围。 应翩翩含笑,盯着池簌的眼睛:“那枚荷包,你就用自己来抵吧。” 池簌:“……” 池簌:“?” 【触发关键词“欺男霸女”、“贪淫好色”、“仗势欺人”,反派经验值+6,剧情支配度提升2%。】 应翩翩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主意不错,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原书中,这个韩小山正是在今夜莫名暴毙,让傅寒青把好大一口锅扣在了他的头上,引发一连串后续剧情。 现在他亲自把人带回房里看着,倒要看看谁敢过来要这小子的命。 应翩翩转身吩咐道:“新姨娘身子不适。来人,把他放到步辇上去,抬回我房里,再请个大夫过来看一看。没大碍的话好好洗涮洗涮,今天晚上就侍寝。” 剧情支配度提升带来的好处十分直观,如果说应翩翩之前扇了傅寒青一巴掌的举动还可以说是情绪激动,由爱生恨,那么他此时的行为就已经完全突破原书中对傅寒青一往情深,忠贞不渝的设定了。 不光池簌,周围在场之人,无论是韩家的还是应家的,全都大吃了一惊。 安国公府那护卫连忙道:“应公子,这可使不得啊——” 应翩翩道:“有什么使不得的?你家少爷把人给我,不就是任我处置的意思吗?怎么,这人他也看上了,也想要?” 谁会想要这个混混!他们韩家名声清白,可不敢这么糟践。 韩府的护卫又没办法跟应翩翩解释,总不能说他家少爷明明是谋划着想让这人死在应翩翩手上吧! 见他语塞,应翩翩嗤笑一声,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道:“礼我已经收了,如果没别的事,人留下,你走吧。” 他把该吩咐的都吩咐完了,而后冲池簌微微一笑,又如来时那般翩然而去。 * 真是匪夷所思。 池簌想。 他这一生当中,出生入死、惊心动魄的经历数不胜数,但要论“离奇”,那还得数今日为最。 死而复生、借尸还魂、挨毒打、蹲地牢,以及……被人抬回了房里当姨娘。 此时,他正按照应翩翩所吩咐的,“洗涮洗涮,准备侍寝”。 池簌抬眸,看向摆在身侧不远处的一面铜镜,镜面中倒映出了一名年轻男子的模样。 雾气氤氲之下,人影也有些变形,但已足以辨认出来,现在这人的模样虽然同他有六分相似,却不是他自己的身体。 片刻之后,池簌移开目光,微叹了口气,略略苦笑。 他本是当今天下第一大教派,七合教的教主。 七合教的前身是昊天阁,乃是当年太/祖皇帝征战天下时所一手创立,负责军队作战间情报与物资的输送,直接听从皇帝调派,也是穆国王权的象征。 然而穆国立国之后,太/祖这一支的血脉只传了两代,便被太/祖的异母兄弟显德皇帝所夺,昊天阁从中斡旋,保下了太/祖之孙的性命,却不肯听令于显德帝,自此沉潜江湖。 他们将“昊天”之名改为“七合”,取的也是“六合之外,圣人不言。七合为教,昊天莫管”的意思,可见决心。 如今数代经营,七合教的势力已经遍及天下诸国之间,其教主虽无帝王之名,却绝对有叱咤风云、翻覆天下的本事,地位又是何等显赫,便是连王孙公子、天潢贵胄,想要见上他一面,也不是容易的事。 如今……池簌这位史上最为年轻也离世最早的教主,却竟然莫名其妙地在死后变成了一名京城中游手好闲的混混,挨了一顿痛揍,送给纨绔公子当妾侍。 简直是荒唐至极。 随着原身的记忆慢慢在他的脑海当中复苏,池簌也知道了,刚才那个给了他两巴掌,还要让他侍寝的俊美公子名叫应翩翩,是西厂厂督应定斌的养子。 一个市井混混,原本不该与这等富贵人家的公子哥产生什么牵扯,但这位应公子从各方面的意义上来说都太过于耀眼了。 他的美貌多才和跋扈轻狂同样出名,每天打马街头招摇过市,就难免惹下许多相思。 原身就是其中一个。可惜他的爱慕对于应翩翩来说,怕是一文不值。 池簌想起方才对视时,那抹凝在应翩翩眼睫上的微光。 有的人无需深交,往往抬眼一见,弹指一倾,便可见肝胆。 就如应翩翩察觉到他不像市井混混韩小山,池簌也能看出,应翩翩也绝不似传闻中那样纨绔任性,对方会把自己关在这里,肯定另有用意。 他沐浴更衣之后,果然有大夫过来为他看伤敷药。 韩耀在抓人之前,就打定了要让他死在应翩翩这里的主意,韩小山身上那些伤看起来都是外伤,但实际上脏腑也同样受创,寻常大夫却是诊断不出来的。 好在池簌多年修习出来的深厚内力并未因为他换了一具身体而消失,他凭借这些内力慢慢恢复伤势,只需将养数日,预计也就可以无碍了。 伤势痊愈之前,倒不妨既来之,则安之,看看对方到底意欲何为。 直到夜幕降临时,才有两名丫鬟提了宫灯过来,引着池簌往应翩翩房中而去。 到了门口,见应翩翩房中好像有人,丫鬟便站住了,请池簌在回廊上稍等。 他们这个距离,普通人只能听见依稀是有人说话,但池簌武艺极精,至病逝时尚不满二十八,已有“天下第一高手”之称,目力耳力均是绝佳,却是将谈话内容听的一清二楚。 正在说话的也是个年轻男子,但并非应翩翩的声音。 “……先前我便说,这韩耀不值得来往,少爷爱屋及乌,不肯受劝。但如今我还是要说,他若是真心要给少爷出气,没必要打人之后又大张旗鼓地送到这里来。我看倒像是不怀好意。这人,少爷不能留在府中!” 池簌心想,这可真是个少见的明白人。 从他进入这府里到现在,所见到的应家下人,从大夫到护卫、丫鬟、小厮,提起他们家少爷的时候,无不一副“少爷天底下第一聪明,少爷做什么都有道理”的态度,眼下难得有个顶嘴的,还让人挺稀罕。 里面说话那人是应翩翩的另一名随侍,名叫萧文,乃是罪臣之后。 他性情刚直,还是当年太后送给应定斌的人,没人敢跟应翩翩唱反调,偏他什么都敢说。 应翩翩听得下属言语冒犯,也不恼怒,反倒噗嗤一声笑了,说道:“何必说的这么严重,不过一个小混混罢了,还能翻了天去不成?我瞧你顶撞我的时候胆子挺大的,怎么这会倒是谨小慎微起来了。” 萧文见他不当回事,情急之下冲口说道:“少爷,我知道你假作纳妾是故意跟镇北侯赌气,可你还不明白吗?你就算再怎么折腾,吃亏的还是你自己,他根本就不会在乎的!” 他能说出这话来也是豁出去了,说完之后直接跪了下去,准备迎接应翩翩随之而来的怒火和责罚。 萧家人都是这样的脾气。萧文的祖父就是因为犯上直谏,触怒龙颜,才会被抄家发配,到了萧文这里也一辈子没改过来。 应翩翩记得,他在书中的结局,就是为了替自己这个天天背黑锅的倒霉主子申辩冤屈,以死明志,触柱而亡。 他看着萧文,片刻之后站起身来,缓步走到对方面前,淡淡地说:“翰时,你连这样的话也敢说,是打量着我脾气好吗?” 萧文也知道自己过火了,俗话说,打人不打脸,没有哪家的下人能当面揭主子的短,更何况应翩翩一遇到跟傅寒青有关的事就状若疯癫,他这次只怕被拖下去活活打死也有可能。 萧文手心里都是汗,可又实在不愿认错,刚动了动唇,便听应翩翩又叹了口气,道:“其实你又何必如此急切,你的心意,我都知道。” 萧文一愣,不由道:“您……都知道?” 应翩翩微微含笑,弯腰凑近萧文,略压低了声音,悄悄地说:“你一定也觊觎这个侍妾的位置许久,很嫉妒他吧?放心,再过半年,我也纳你进门。” 萧文:“……” 他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十分精彩,应翩翩实在没忍住,乐不可支地笑出声来。 【触发关键词“调戏良男”、“不听劝说”、“羞辱忠良”、“令人寒心”,有助于打出反派特供结局——“众叛亲离”,反派经验值+5。】 萧文这才反应过来被耍了,表情扭曲了好一会,才猛然起身行了一礼,说道:“是属下多言了,请容告退!” 应翩翩听到加分提示心情不错,觉得自己可真是个大恶棍,笑着摆手道:“去吧。” 萧文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 走到外面被风一吹,他才发现自己刚才出了一身的冷汗,本来以为性命不保,可没想到应翩翩会开个玩笑就放过了他。 他家这位大少爷,有时候确实让人气急败坏,可有时候,又很让人拿他没办法。 萧文想想又觉得好笑,也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 第6章 困影照波心 只不过萧文心里的火虽然散了,可仍是不赞同应翩翩太过轻信韩耀,亲近这个韩耀送过来的韩小山。 他心里琢磨着这件事,大步流星地到了回廊下,正好看见站在那里等着被“召幸”的池簌,“新人”和“旧人”对视一眼,俱觉滑稽,两厢无语。 萧文本来要跟池簌擦肩而过,转念一想,又停住了脚步,向着池簌道:“哎,你叫韩小山是吧?你要是不想伺候里面那位,不如我帮你想个法子装病如何?” 池簌摇了摇头,道:“我得罪了应公子,装病只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倒不如让他罚一罚出口气,再认个错,或许日后就能被放了也说不定呢。” 萧文打量着他,冷笑道:“听说你不过是偷拿了个荷包,就被痛打了一顿,差点连半条命都没有了。就算原来惑于色相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现在也该有所了解,被折腾成这样,你就不记恨吗?” 池簌笑了笑,说:“我生性不爱与人争长论短。这世上很多事原本也没有道理可讲,即便是愤怒不甘也无济于事,倒不如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再说,若真是被人欺负了,那……” 萧文道:“怎样?” 池簌的唇角刀锋似的微微一挑,随即又颇为克制地将那抹冷意抿了回去。 那自然是静静蛰伏,伺机而动,出手便是毙命的杀招,不给敌人留下半点生机,管他是王孙公子还是天皇老子,只要碍了自己的路,都得下地府。 曾经他就是这样一步步爬上教主之位的,如今一无所有,难道便不能重来一回了么? 池簌抬眼冲着萧文笑了笑,和和气气地说道:“那就想开些,退一步海阔天空,权当长个教训,侥幸逃过一劫,下回改过是了。” 虽然他和应翩翩的行事作风完全不同,但不知为何,跟这个人说话,萧文竟然感到了一股与刚才相似的气闷。 他沉默片刻,盯着池簌,冷声说道:“那你记好,你不是没有机会走,现在既然自个儿选了留下,与他人无尤,就给我好好伺候着。我家这位少爷,虽然性子不好,脾气讨嫌,还喜怒无常,任性妄为……” 池簌:“……” 萧文总算说够了,顿了顿,终究不情不愿地说了下去:“……但实则心地善良,心性最是磊落坦荡不过。你若不存坏心,他也不会对你如何,若是你鬼迷心窍,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伤及于我家少爷——” 他哼了一声:“应家有的是办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劝你莫要尝试!” 警告了池簌之后,萧文便转身离去。 房中的应翩翩翻了几页书,看到系统界面不断闪动,问了一句,得知是在重算人物获取的好感度和魅力值,也就不再理会。 这时门已被人轻轻叩响。 应翩翩说了句“进来”,将手中的书放下,抬起眼来,只见进门的正是池簌。 此刻池簌洗漱干净,又换了一身衣服,样子要比之前齐整了许多。 应翩翩发现,自己早上随口说的话竟说中了,这人的模样还当真是生的极好,眉目俊美,温文儒雅,如静水明月,不起半点平波。 应翩翩冲他招了招手,懒洋洋地笑道:“离近点,让我好好看看。” 池簌依言上前,垂手而立。 应翩翩则斜倚在宽大的太师椅中,身上已经换了一件寝衣,发冠也摘了,乌黑长发散下来披满肩头,明明是慵懒柔和的姿态,那双美目中透出来的目光却是清亮冷澈,明湛迫人。 他打量了池簌一会,问道:“让你来伺候我,你甘愿吗?” 池簌道:“小人仰慕公子已久,能有这样的福气,自然是千情万愿的。” “是吗?”应翩翩笑着说,“可为什么我没有感觉到这句话中的诚意呢?” 池簌正开口欲答,冷不防应翩翩一把抓住了他的领子,猛然将他的身体扯向自己。 那个瞬间池簌本能的自卫杀机倏然而动,差点便暴起反击,硬是忍住,抬手撑在应翩翩身体两侧的椅子扶手上,定定看向对方。 两人近在咫尺,呼吸相闻。 池簌听到窗外草叶微动的声音,想起刚才萧文和应翩翩的对话,心念一动,暗想:他是故意装作与我亲近,惹那个镇北侯吃醋吗? 他一时没想好自己要不要配合,稍一犹豫之间,已经感觉到对方凑近自己耳畔,声音很轻很轻,像是春风化成的游丝,顺耳而入,一圈圈缠绕上心头。 这样温柔、缠绵的姿态,语气却十分冷冽,如冬日梅花蕊上甜蜜的冰雪: “你是安国公韩烨之子,本应为世家贵胄,却因生父寡情,嫡母凶悍,不得不流落在外,沦为一名市井混混。你的母亲时常被安国公夫人派人羞辱嘲骂,郁郁而终,你为了保命,只能装出没出息的样子则落魄度日,处处遭人嘲骂白眼。” 池簌心中一震。 应翩翩低声说:“韩小山,我说的没错吧?” 池簌顿了顿,亦低声道:“微贱之人,命如蝼蚁,让公子见笑了。” 应翩翩慢慢地说:“并不可笑。‘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①——你的眼神告诉我,你不甘心过这样的一生,也不是愿意屈居于人下之人。” 他抬起一只手,指尖虚虚在池簌眼前划过,唇边挑起轻笑:“在这里,我看到了欲望和野心。” 应翩翩松开了池簌的衣领,池簌却一时没有起身。 应翩翩的气息之间带着浅淡而缠绵的冷香,令他想起大片大片的罂粟,艳丽的花瓣中包裹着罪恶与贪欲的汁液,危险却又芬芳欲滴,诱人品尝。 他想,原来自己穿越的这具身体,竟也是韩烨的儿子。 池簌自己——正是安国公侧夫人所生的庶长子。 后因为被嫡母诬陷偷盗,将他和母亲赶出家门,他为求生存加入七合教,最终一步一个血印地爬上了教主之位。 没想到如今竟穿越到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也或许正因血脉相连,才会有这样的奇遇,实在荒谬又讽刺。 而眼前这个人,透过这双本不属于他的眼睛,没有说中京城混混韩小山的心,却说中了七合教教主池簌的心。 没想到,隐藏在别人的骨肉之下重新来到这个世界上,看见的第一个人,竟然可以认出,“他”是“他”。 池簌松开了手,后退两步,低低地说道:“我心中的欲望,公子都能满足吗?” 应翩翩道:“我可为你指明青云之路,但想要的东西终归得自己伸手去拿。绯袍蟒带,功成名就,衣锦还乡……韩小山,你的造化能到什么地方,得先看你的本事配得上什么啊。” 他的话像是说给池簌,又像是说给自己。那双狭长微挑的眼眸清如水,冽如冰,隐隐又似有着撼天动地、摧枯拉朽般的魄力。 ——这就是传言中那个跋扈、凶狠、蛮不讲理的权宦之子吗? 池簌沉默片刻,终究慢慢微笑起来,说道:“承蒙公子赏识,某愿为公子分忧效劳。” 应翩翩道:“眼下先什么都不用你做,等你养好了伤,我会设法让你见到安国公,试探一下他的态度再作打算。” 池簌道:“多谢公子。” 【触发关键短语“色/诱拉拢同伙”、“壮大反派阵营”,反派经验值+10。】 应翩翩发现就算自己现在扮演的角色确实是个反派,这系统也真是挺有夸大其词、颠倒黑白的本事,这么严肃的密谋都能看出色/诱来。 他索性顺水推舟,掩口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道:“行,那就这样吧。我也要睡了,爱妾,你可要过来一同歇息啊。” 池簌倒是挺假正经的,回绝道:“公子恕罪,在下不惯与人同榻,也怕扰了公子安眠。” 应翩翩看系统这回没再加分,也就对他不感兴趣了,左右韩小山住在他房中,有什么异常自己都能第一时间查知,应翩翩就不信原剧情中此人“半夜暴毙”的情节还会发生。 原书里,安国公府也算是主角阵营里的一大助力,这次应翩翩打算帮助池簌取得安国公的位置。 不管池簌最后跟他能不能成为一伙的,最起码跟他的敌人是敌人,这就够了。 韩耀啊韩耀,你处心积虑送我个侍妾,那我便回赠你一位庶长兄如何? ——会抢安国公府的那一种。 应翩翩唇角一挑,挥了挥手,于是,池簌抱了被褥和枕头,睡到了另一边窗前的小榻上。 随着烛火熄灭,黑暗与安静笼罩了整个房间,四下唯闻更漏的滴答声。 池簌缓缓睁开眼睛,双眸浓墨一般的漆黑暗沉,像是盛入了最深的夜。 他已经许久不曾入睡过,过往沾染的鲜血与戾气太多,手底下的无数怨魂总是会在梦魇中发出嘶吼,又因练功时急功近利,急于求成,久而久之渐成魔障。 因为无法保证睡眠,就只能依靠内力的运转来恢复精神和体力,池簌上辈子会早早病逝,也与此有着很大关系。 看来眼下换了一具身体,依旧不行。 他毫无睡意地躺着,总感到那从应翩翩身上飘出来的香气顽固的要命,在鼻端萦绕不散。那半边白天被他拍过的脸也好像还有些异样似的,时时泛起些酥麻之感。 池簌微微蹙眉,侧过头去扫了一眼应翩翩的背影,恰见在对方身侧窗下的不远处,一盆君子兰开得正盛,与先前应翩翩送他的那一朵是同样的品种。 刚才闻到的,大概就是这花香吧,那么等到花凋谢了,那香气也就散了,自然不会再扰人。 池簌面无表情地收回了目光,不动声色地暗暗运气,以内力疗伤。 【由于所获好感度已达到标准,重新评定角色魅力等级为:1级,相比原始数据上升1级。 新增随机剧情场景——“绿帽侠”,本场景将于明日不定时掉落,敬请期待。】 系统突然叮叮咚咚地响起来,把已经睡意朦胧的应翩翩给惊醒了,他听见这句提示,不由道:“什么?” 他一直在干坏事,根据不断增加的反派经验值来看,也都干的挺成功,怎么忽然好感度就达到标准了?哪来的好感度?什么标准? 【经搜索,此前并无类似状况参照。】 【据系统推测,此新增剧情或是因宿主对反派角色扮演到位,经验值增长迅速,因而获得奖励。】 应翩翩点击了一下“查看好感度”的按钮,上面立刻显示出,要解锁此权限,需要付出100点反派经验值。 相应的,如果还要进一步查看角色魅力等级,还要再消耗100点,合起来就是要200点了。 应翩翩之前一直没有查看这两项,一是不太感兴趣,二就是系统说要花费经验值,不过他也没想到居然一下子就要扣除这么多,那还是算了吧。 毕竟每天都有无数新鲜事发生,就算没有绿帽侠,也可能有红毛怪,不值得惊讶。 总之他改变剧情的权限正在不断扩大,这是实打实的好处,对他来说已经够了。 第7章 春草年年绿 真正的“绿帽侠”傅寒青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得知这件事。 他与应翩翩争执后,一面是心里有气,想故意晾上应翩翩一阵,另一方面也是真的公务繁忙,没空去一直盯着应翩翩在做什么。 近日发生了一件大事,传闻七合教的教主池簌突发急病,教中大局由他的嫡系陈逑接手主持。然而陈逑没有池簌的魄力与铁腕,教中一些异端开始蠢蠢欲动,意图夺位。 甚至有人传言,其实池簌早已经不治身亡,只不过没人敢将这个消息透露出来罢了。一时间众说纷纭,怎么猜的都有,却没有一条能够确定的准确情报。 傅寒青就是忙着想办法打探池簌目前的情况。 他大姑母被封淑妃,深得皇上喜爱,育有二皇子与五皇子。二皇子于十岁时溺水而亡,剩下一个五皇子,皇上与淑妃都是宠爱无比,他亦有问鼎大位之心。 这时虽有太子在位,但也不见得多受圣宠,傅家作为淑妃的母家,自然是要鼎力支持五皇子的。 而七合教这个由昔日朝廷中特务机关演变而成的江湖门派势力庞大,又掌握着不少皇室秘辛,无论对哪位皇子来说,都是他们极其需要拉拢的强大盟友。 在平常的时候,人人欲见教主池簌一面而不得,眼下教中生乱,正是绝佳的机会。 如果有人能在这时帮助池簌解决了麻烦,博得他的好感,想必以后能够获得他支持的几率就也会大上不少。 最差的结果是,纵使自己不成功,也绝对不能让别的皇子得逞。 此事事关重大,拼的就是谁能够抢到先机,故而傅寒青这边一直忙于搜集情报,寻找接近池簌之法。 韩耀来到侯府的时候,傅寒青刚刚看完一摞厚厚的卷宗,却依然没有找到关于池簌病情的线索,有些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 紧接着下人通禀,说是韩耀来了。 傅寒青虽然忙碌,但一听,还是说道:“那就快让他进来吧。” 傅寒青的祖父一共有四名儿女,大女儿就是已经入宫的淑妃,二儿子是傅寒青的父亲傅英,三子庶出,名叫傅节,目前在职方司任职,而小女儿嫁给了安国公韩高跃,生有一子,儿子就是韩耀。 韩耀跟傅寒青这个表哥关系很好,又和应翩翩同岁,三人都算是自幼相识,平时也经常来往。 由于傅寒青经常外出征战,反倒是韩耀和应翩翩一同玩乐的时候多一些,却不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韩耀到府上先找傅寒青来了。 随着下人的通禀,韩耀走了进来,冲傅寒青行了个礼,道:“表哥。” 他看上去心事重重的,却也不开口,侍女奉了茶上来,韩耀也没喝,低头看着那茶盅,倒是先叹了一口气。 傅寒青看了他一眼,道:“怎么了?是遇到什么难处,还是外头有人欺负你了,说来听听。” 韩耀吞吞吐吐地道:“都不是……表哥,你今天怎么没去找阿玦啊?” 傅寒青一听他提起应翩翩来,脸上的笑意就有些淡了,道:“怎么,他这是找你跟我说情来了?” 韩耀好似并不知道两人昨晚争执的事,听傅寒青这样说,奇怪地反问道:“说什么情?我都没见到他。” 他说到这里又不禁叹了口气,说:“我今日得了一块奇石,原本是想来找他赏鉴的,刚刚入了府直接去找他,结果连院子都没能进去。但我看见伺候他的丫鬟从街上买了几束新摘的赤月临花拿回去了……” 月临花便是苹果花,有白、青、赤三种颜色,取平安和乐之意,在穆国的风俗里,情人间经常通过相赠这种花来定情,娶妻纳妾时也会有人以此装点房间。 傅寒青一听就知道,应翩翩这是清醒过来知道错了,正在想办法来跟自己赔不是呢。不肯见韩耀,估摸着是想准备一个惊喜,怕韩耀告诉自己。 他心里觉得有点得意,又有点甜蜜,因而阴沉的表情不自觉稍稍柔和了一点。但紧接着,傅寒青就把这种情绪给忍住了。 应翩翩这性子全都是应定斌他们惯出来的,要是再没自己管着,不知要无法无天成了什么样,这样就把之前的事算了,他怎么能长记性呢? 因此傅寒青也只是哼了一声,说道:“我一向不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他与其做这些没用的事情卖好,倒不如少惹些麻烦更让我高兴。还有,你也少去找他,你性子单纯,想事也少,总跟他一块玩,也不怕被带坏了。” 韩耀惊愕地看着傅寒青,一时都没有掩饰住自己那仿佛在看傻子的眼神,说道:“表哥,他昨晚纳了一名男妾,还在人家房里歇了,你这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若是知道,为何如此淡定?若是不知道,为什么又能这么自信? 傅寒青那略带不屑的表情凝在唇边,一时怀疑自己是听错了:“你说什么?” 韩耀道:“我昨日出门的时候,听到有个街边混混拿着阿玦的荷包满口胡说,言语中对他多有轻慢,我听着气不过,便派人押了那小子来给阿玦赔礼,唉……谁知道,谁知道他就看上人家了!” 说到这里,他深深一闭目,满脸自责:“这事怪我。昨晚……阿玦把那人给领回了房,我刚才去的时候他们还没起,我才……没见到人。你居然不知道吗?但阿玦也是,他怎么能这样对你,表哥,这还是在你的府上啊!” 傅寒青只觉得脑袋里面“嗡”地一声响,一时竟然张口结舌,骇然手指着韩耀,说不出话来。 他自己公事繁忙,又赌着一口气,两天没搭理应翩翩,而侯府的下人都知道两人又闹翻了,双方都不是好惹的,自然也没人闲的没事触霉头,跑去傅寒青面前说三道四。 因此虽然就发生在他的府上,这件事他竟是丝毫不知。 傅寒青愣了片刻,只觉得两侧太阳穴上的青筋猛地跳动起来,韩耀话中要表达的意思才终于在脑海中完完整整地过了一遍。 他盛怒之下,抬手在桌子上用力一拍,喝道:“胡说八道什么,绝不可能!” 韩耀也是满脸愁容,喃喃道:“要不是亲眼看到,我也不信,阿玦不是那种人……啊,对了表哥,刚才你说你们吵架了,他是不是为了跟你赌气才这样做的?若这样的话,其实他心里还是惦记着你的,你,你也别太计较了……” 这他妈是说不计较就能不计较的事吗?! 韩耀看似替应翩翩辩解找理由的话反倒进一步加深了这件事的可信度,傅寒青气的面色铁青,盯了韩耀片刻,而后猛地转身,大步向着应翩翩住的院子走去。 韩耀惊道:“表哥,你冷静点!” 他喊了几声傅寒青不理会,急的在原地团团转了两圈,等傅寒青差不多走得远了,这才勾了勾唇角,慢吞吞地带着人跟上去劝架。 他的侍从韩全瞧着傅寒青那副要杀人的架势,有些担忧,不禁凑上去,轻声问韩耀道:“少爷,万一侯爷和应公子发生争执,只怕会知道您还把那混混痛打一顿的事,应公子说不定也会埋怨您将此事告知了侯爷。这件事万一把麻烦引到您自己身上——” 韩耀看他一眼,说道:“那又怎样?就算我的行为有些不妥当,也是出于对应玦的关心,他真的怪我,那岂不是不识好歹?再说了,表哥现在本来就恼了他,应玦讨好我,求着我给他说情还来不及呢,我还能怕他不成?” 韩全低声道:“只怕此事闹大了,应厂公若是知道……” 韩耀听的不耐烦了,踹了他一脚:“知道就知道!应家早就快没人了,剩个老太监还能活几年?当我们韩家是吃素的啊!再说了,挑拨应玦和表哥之间的关系,那可是五殿下的意思!我帮五殿下办事,就算是爹也不能怪我。” 韩全连忙跪下请罪,韩耀却余怒未消:“我从小就看应玦不顺眼,忍了他这么些年也算够了!自己的亲爹丢人现眼打了败仗,又被太监收养,简直丢死人了,还好意思成天一副全天下人都要围着他转的猖狂样子,看被我表哥给甩了,他还上哪得意去。” 韩全不敢再说话了,心里却是十分明白自己这位主子的想法。 从前韩耀在舅舅家这边本来十分受宠,结果来了个应翩翩,跟他一般年纪,却容貌聪明都远胜于他,又有位虽然名声不好,但权势滔天的养父,傅家上下都对他百依百顺。 韩耀简直被比到了土里面去,却还不得不笑脸以待,心中之厌烦可想而知。 好不容易等到傅寒青和应翩翩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傅寒青不再像以前那样对应翩翩好了,韩耀又得到他另一位表兄五皇子的暗示,希望他能够趁机设计将傅寒青和应翩翩拆散,以免傅家跟应家过从太密,韩耀顿时觉得扬眉吐气的时机到了。 他摩拳擦掌地想要大干一场,巴不得应翩翩被打击的一蹶不振,再也翻不了身。 韩全想的没错。 今天听到护卫回报,说是应翩翩没有按他预计的那样狠狠责罚那名混混,韩耀原本是有些事态脱出掌控的惊慌的,但后来又听说应翩翩竟然鬼迷心窍一般把人收入了房中,韩耀几乎产生了一种天上掉馅饼般的梦幻感。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他花了不少心思让傅寒青和应翩翩之间生出隔阂都没完全成功,但抵不住应翩翩自己非得作死。 这还是在傅寒青的府上呢,他就这样胡闹,傅寒青如何能忍受得了这样的背叛?这下他们两个肯定是玩完了。 韩耀心中兴奋,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应翩翩苦苦挽留哀求傅寒青的样子了,快步跟着傅寒青,走到了应翩翩的院子门口。 【请注意!随机剧情场景“绿帽侠”已掉落。 在此特殊场景中作恶,推动剧情走向反派败亡结局,经验值可限时双倍增加,解锁更多权限!】 其实直到这时,傅寒青还没有完全相信了韩耀的说辞。 倒不是他不信任自己的表弟,而是他对应翩翩对于自己的感情太了解了。 两人相识多年,应翩翩对他一往情深,傅寒青有时候甚至觉得,应翩翩对他的喜欢与其说是一种情感,倒更像与生俱来、不能改变的本能。 在此之前,他们之间更加激烈的争执也不是没有过,但也每回都是应翩翩服软,傅寒青只要不跟他计较,用不了几天就会和好了。 应翩翩不可能会看得上别人,更何况据说还是一名毫无所长的街边混混。 傅寒青曾经对这点有着充分的自信,可此时到了应翩翩所住的院门外面,看见那些下人们又是惊愕又是慌张的脸,他的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一股邪火直冲顶门,他踹开院门,疾步走到应翩翩的卧房外面,猛地一推门,发现居然还是从里面栓住了。 傅寒青怒道:“里面伺候的人呢?还不过来开门!” 跟镇北侯府的其他地方不一样,这间院子里面的下人,全都是应府上跟着应翩翩过来的。对于傅寒青,他们并没有几分敬畏之意,反倒多有不满。 听到傅寒青一大早上就来这里耍威风,外头正在修理花枝的侍女“咔嚓”一剪子,剪断了一根杂枝,眼皮也不抬地说道:“侯爷来的不巧,我家少爷尚未起身。他昨日吩咐了不许有人打搅,房中没留下人值夜呢。” 傅寒青怒极反笑,点了点头道:“是吗,还不让人打扰?他真可以啊!” 他完全没有意识道自己此时心神大乱,也早就已经没了应有的风范和仪态,恼怒之下,竟然反手“擦”地一声抽出了佩刀。 那名侍女吓得失声惊呼,傅寒青手中的刀光已经匹练般地挥下,刀锋精准地嵌入门缝,生生斩断了里面的门栓。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傅寒青的佩刀余势未消,还要继续向下劈去,这时,门内却倏地伸出一只手,两根手指平平一挟,将刀锋挡在指间,化解了他的力道。 应翩翩那总好像含着几分散漫笑意的声音响了起来:“可不能再往下劈了。这门槛也不容易,打来到这世上就千人踩万人踏的,侯爷行行好,还是给它留个全尸善终吧。” 傅寒青没有松开刀柄,应翩翩也没有放开刀锋。 这对原书中纠缠了大半本的情人,隔着柄寒光凛凛的快刀,看向彼此,目光亦犹如短兵相接。 片刻之后,傅寒青收回力道,应翩翩也就松开了手。 他显然刚刚起身,内里还穿着寝衣,外面松松披了件天青色的外袍,双手抱胸,斜倚在门框上。虽然衣衫不整,反倒更显倜傥随意,别有一派毫不在意的洒脱之态。 应翩翩先看了几步开外的韩耀一眼,目光又转回到傅寒青的身上,问道:“谁能告诉我,这是在干什么?” ——也不干什么,就是听说你给我戴了顶绿帽子,过来捉个奸。 当着这么多下人和自己表弟的面,这话傅寒青实在是说不出口。 他冷冷地说:“不干什么,我就不能来了?” 一顿,傅寒青又道:“不请我们进去坐坐吗?还是说……你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应翩翩莞尔,侧身将门口的位置让开,向着房间内一比:“请。” 见他这样坦荡,傅寒青心中又存了一丝侥幸,琢磨着是不是韩耀弄错了,结果进了应翩翩的房间,他就看见一名青年正站在窗边不紧不慢地穿着外衣,腰带还没束上。 傅寒青眼前一黑。 第8章 鸣鸥愿秋江 傅寒青意识到,这正在穿衣服的青年应该就是韩小山。 他惊愕地发现,这位“情敌”和自己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这人容貌固然生的极俊,气质竟也儒雅沉凝,站在那里的模样令人不禁想起巍峨入云的玉山,双目一抬之间,竟有种江海横流,不怒自威的气势。 而且……看到自己,他居然好像一点也不惊慌。 池簌顶着一屋子人的目光穿好了衣服,系上了腰带,甚至还在镜子前照了照仪表,将衣领整理的一丝不乱,这才冲着傅寒青点了点头,神态自若道:“侯爷。” 傅寒青这一生之中,曾被无数人行礼参见过,但这句“侯爷”绝对是最让他闹心的,没有之一! 这个人跟自己说话的语气和口吻,没有慌乱,没有畏惧,也没有尊敬,仿佛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不是赫赫有名的镇北侯,而是和他平等相处之人。 就算是他不畏权贵好了,但……你他妈碰了我的人,站在我的家里,还在这一副欢迎前来做客的样子,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傅寒青一向自诩沉着冷静,这时却油然而生了一种欲将此贼狗头斩于刀下的想法。 他的刀劈开大门之后还没有回鞘,这时五指不由收紧,杀气横溢。 傅寒青是真的上过战场杀过敌的人,那一身的血腥味可不是假的,要是换了其他人,恐怕早已经瑟瑟发抖,跪伏于地。 但池簌却直视着傅寒青的眼睛,眸中不知不觉染上深沉的戾气。 不知有多久,没人敢在他面前亮出锋刃了,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 因为他厌恶威胁,厌恶挑衅,他只喜欢臣服的姿态。 曾经有人受雇前来刺杀他,向他划出三刀,他就十倍奉还,看着那人被按在自己面前挣扎哀嚎,活生生被剐了三十刀才毙命。 眼看傅寒青抽刀而出,池簌的手指微动,但紧接着,“擦”的一声轻响,他就看不见那雪亮的刀锋了。 应翩翩挡在两人中间,一把将傅寒青的刀推回到了刀鞘中,同时身体微侧,用肩膀将池簌撞开,直视傅寒青道:“干什么呢?” “应玦!” 眼看应翩翩竟然还护着这个“奸夫”,傅寒青顿感心中的怒气轰的一下子燃烧起来,他一把抓住应翩翩的手腕,用力将人拽到自己跟前,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在做什么?!你跟我赌气也就算了,怎么能真的让别的男人碰你?!” 韩耀这时也赶到了,见状心中暗喜,远远站在一边旁观。 其实就连傅寒青自己都没有想到,他会对应翩翩纳妾的事情如此在意。 他本来是个沉稳冷峻的人,可当看见另一个人衣衫不整地出现在应翩翩房间中的这一刻,心中那种愤怒、妒意和疼痛几乎让他发狂。 他恶狠狠地盯着应翩翩的眼睛,等着可以从中看到愧疚、惊慌和心虚,然而什么都没有。 应翩翩把韩小山带回来,不过是唯恐剧情再被掰回去,所以要亲自看着这个人,他也完全没有想到傅寒青这么大反应,竟然还在认为,自己做这些都是为了和他赌气。 想起原书中自己死后,对方那些妻妾子女,应翩翩忽然忍不住笑了。 他注视着傅寒青那张被愤怒和嫉恨扭曲的面孔,轻嘲道:“我说你怎么一大早的过来喊打喊杀,原来是为的这事啊。不用怕,我不过玩玩而已,他一个妾侍,难道还能越过你去不成?” 【触发关键词“可恨可耻”、“背叛偷情”、“负心薄幸”、“渣的理直气壮”,激发主角超高级别怒气,有助于打出反派特供结局——“自取灭亡”,反派经验值+3×2,距升级新权限还差70点经验值。】 应翩翩的话本来都说完了,一听系统这样提示,本着经验值不赚白不赚的道理,又补了十个字:“真是小题大做,扰人好眠。” 【反派经验值+1×2,距升级新权限还差68点经验值。】 应翩翩有点摸出规律来了,看来当反派还得时常变一变花样,并全方位制定多种攻击对象,如果总是用同一种套路,经验值就会越加越少。 ——什么叫好眠?你他妈跟谁好眠呢?!还反正他越不过我去?这是人话吗?!!! 傅寒青的呼吸越来越粗重,可是应翩翩没有惊慌失措地跟他道歉,反倒教他那股怒火无从发泄,心中更生出了一种不愿承认的慌乱来。 不该是这样的,应翩翩不该是这样的神情、态度、语气。 他们之前争执,傅寒青同样故意晾了应翩翩好几天,对他不闻不问,不理不睬,甚至有关于应翩翩的各种消息都刻意不让人来回禀。 几天之后,他估摸着对方那点气性应该已经磨的差不多了,这才主动露面,果然没费什么力气,两人便重归于好。久而久之,应翩翩的脾气也被他扳好了很多,不怎么无理取闹了。 每回都是如此,这一招一向百试百灵。即便应翩翩在别人眼里再怎么高傲、多才、遥不可及,面对他的时候,都永远也无法做到狠下心来。 刚则易折,傅寒青觉得,自己这也是为了应翩翩好。 包括让他疏远应定斌,让他少出去惹是生非也是……毕竟跟在一个靠邀宠上位的宦官身边,耳濡目染之下,也难免沾染很多毛病,这些不改的话,难道他养父那么一个老太监,还能给他撑腰一辈子吗? 可为什么这次,应翩翩的态度变了?他做出这么疯狂和叛逆的事来,就不怕自己真的生气,以后再也不理他了? 是因为他还在赌气,还是因为那个叫韩小山的小子? 傅寒青其实很享受应翩翩对他的在意,他坚信就算是应翩翩跟别人在一起,也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惹他吃醋,对方的人生就该是围着他转的。 可现在,一切都不对劲了,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失控——应翩翩的反应根本就不正常! 为什么不道歉?为什么不慌张?为什么他好像半点不在乎自己此刻的心情?! 情绪激愤到了一定程度,傅寒青忽然感到恍惚,隐约觉得以前对应翩翩的那些冷落和漠视就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操控了一样,逼迫着他必须那样做。 那些并非出自本意,唯有此时的心痛才是真的。 但这种情绪只是在脑海中一晃,顷刻间他又想到了这两个人昨天晚上做的事情,心头那股熊熊的怒火几乎要烧穿了五脏六腑,疯狂想要报复的欲望占据了上风。 傅寒青一把甩开应翩翩的手,一字一顿地说道:“应玦,你真让我恶心。” 这句堪称恶毒的话一出口,他的心中微微一痛,但更多的是痛快。 闻言,应翩翩的睫毛颤了颤,抬起眼睛。 果然,他还是会因自己的话而动容。 傅寒青自诩沉着冷静,从来没对应翩翩说过什么重话,以前争执起来,也都是要么讲道理,要么拂袖走人。 可这一次,他控制不住地想让对方为这次的放纵和背叛付出代价,他想看见应翩翩脸上露出悔恨的表情! 傅寒青冷笑起来,说道:“因为你的病,我一直都在容忍你,可没想到你却变本加厉,不知悔改,果然是本性如此。应玦,我现在对你实在已经厌烦无比,我告诉你,咱们完了。” 他带着快意,用一种近乎残忍的目光,凝视着应翩翩的脸,每个字都说的清清楚楚,不带半分含糊犹豫:“以前吵闹归吵闹,可我是真的想过要和你长长久久下去,如今弄成这样,都是你自找的。” 他等待着应翩翩的慌乱和挽留,应翩翩却只是用一种奇特而复杂的眼神注视着傅寒青,那神情竟叫他心中升起了几分不安。 应翩翩从重生之后,其实也想过一个问题。他觉得他现在虽然有了书中的记忆,但那本书中的人不是他,只是一个顶着他的躯壳被操控的傀儡,那些事情,他宁可死都不会去做。 可是傅寒青呢?曾经那些相处,那些动心,也是真的。他对这个人,到底是真的爱过,还是因为剧情要他和傅寒青在一起,所以他才会昏头涨脑的陷进去? 应翩翩没想清楚,但此时此刻,他却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不爱这个人。 他不会为一个自私的、卑劣的、冷血的人付出自己的感情,永不。 以往的一切都显得十分讽刺,此时此刻傅寒青脸上那种轻蔑而又胜券在握的神情看起来异常滑稽。 应翩翩突然忍不住大笑起来,他笑的弯下腰,扶住旁边的桌子,差点都站不住了。 虽然知道这回肯定要闹上一场,但谁也没想到,应翩翩和傅寒青竟然能吵到这个地步。 伺候的人原本都在院子里,但因应翩翩这房门在傅寒青来的时候被他用刀给劈开了,一直没关严实,他们的对话也就飘飘悠悠,传到了外面一些。 这么一听,应翩翩的那些随从护卫们可都不干了。 他们家少爷在督主府里金尊玉贵的,半点委屈都不曾受过,他姓傅的算什么东西,凭什么竟敢这样指着鼻子就骂? 这还是他们看见的,说不定平常在看不见的地方,傅寒青还能干出什么事来呢! 就算少爷娶了个男姨娘又怎么样?他家少爷这般风华绝代,就算是娶十个八个姨娘,只要没说不要他傅寒青,他就该烧香拜佛了,竟然还敢发火?! 一群人听的怒不可遏,不知道是谁起了头,先提刀破门而入,指着傅寒青怒喝道:“你跟我家少爷说什么?!” 其他人见状,便也一股脑地纷纷跟了上去,堵在门口,眼看几乎是一副群殴的架势。 这回连梁间都没拦,阴沉着脸走过去,将应翩翩扶住,低声道:“少爷,您别难过,不值当的。” 【分手权限尚未解锁,请宿主在三柱香内及时开启反派专属剧情场景:“痛哭挽留,卑微祈求,悔恨不已”,增加读者看文爽度。】 他们闹的越难看,越是韩耀想要的,但周围这么多人,他要是一直在这看热闹好像也不合适,便连忙走过来劝。 他先劝傅寒青道:“表哥,你这就是气话了,无论怎样,这种伤情分的话也不能随便提啊。就算阿玦有不对的地方,又何至于闹成这样?” 应翩翩似笑非笑地说:“纵使我有不对的地方?” 韩耀冲他使了个眼色,小声说:“你就顺着这个台阶下来,认个错也就完了。” 他一副为应翩翩着想的样子,应翩翩却转头打量着他,忽然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刚才系统发布了限时任务,让他去求傅寒青不分手,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而现在,看见送上门来的韩耀,应翩翩好像找到了快速升级权限的好办法。 他问系统:“如果三炷香之内经验值够了,能解锁权限呢?” 【本剧情可由宿主改写。】 应翩翩微微颔首,看着韩耀。 韩耀无端觉得,对方看自己的样子就像是盯着一只肥的流油的烤鸭,怔了怔才记起自己方才和傅寒青说的借口: “啊……是我早上想找你一起品鉴奇石,所以就来了,但你还没起,我就先去……先去找了表哥。” 应翩翩点了点头,也没什么生气的意思,自言自语地说道:“看来,咱们侯爷这么着火烧火燎地过来发疯,就是你告的状了。” 韩耀听着他语气不对,尚未回答,应翩翩已经上前一步,手如电掣般掐住了韩耀的脖子。 “你们不愧是表兄弟。” 应翩翩的手指一点点收紧:“一个卑鄙无耻,挑拨是非,一个愚不可及,自以为是,活在这个世上,真是碍我的眼。” 他歪了歪头,隔过韩耀的肩膀,笑看着傅寒青,用一种商量的语气,亲热地说道:“你说要不然,我先把他杀了好不好?” 第9章 绿柱移弦断 韩耀怎么也没想到应翩翩竟敢当着傅寒青的面这样对他,他的面孔憋的越来越红,最后简直像是要滴出血来一般。 他拼命去掰着应翩翩的手,可半点也掰不动,只能一点点感受着窒息的痛苦。 【触发反派行为“心狠手辣,出言不逊,攻击主角阵营”,积分+1×2,+2×2……】 “应玦。” 傅寒青眼神冰冷,沉沉道:“把人放开,不要胡来,你想让我对你更失望吗?” 应翩翩充耳不闻,应府的护卫们拦住傅寒青,不让他靠近。 绝望之中,韩耀几乎听见自己的喉骨发出喀吱吱的声音,他用尽全力挣扎厮打,还是克制不住地张开嘴,吐出舌头,头一回感到自己跟死亡的距离如此之近。 以前听人说过应翩翩脾气不好,傲慢跋扈,韩耀都不往心里去,最起码看着傅寒青的面子,应翩翩一直都让他三分。 直到这时,韩耀才产生了深切的恐惧和后悔。 这个疯子,原来,原来真是招惹不得! 傅寒青反手抽刀,刀柄分别在几名挡路的应府护卫胸前“啪啪”几声抽中,将一圈人逼退之后,大步向着应翩翩走去。 他本欲救人,却见应翩翩微微一笑,忽地松手将韩耀丢在地上,而后一撩袍摆,抬脚猛然将韩耀踩翻。 可怜韩耀刚喘两口气,又被牢牢踩在地上,一时间涕泪交流,又骇又怕。 “傅寒青,我劝你如果不清楚怎么回事,还是不要添乱的比较好。” 应翩翩踩着韩耀的脑袋,慢条斯理地道:“萧文,人呢?” “回少爷的话,已经到了。” 不知何时离开房中的萧文带人押了一名小厮,大步走进门来。 那名小厮鼻青脸肿,走路一瘸一拐的人,正是前夜刚刚污蔑过应翩翩杀人的秋实。 看见秋实,韩耀虽说不出话来,但眼神瞬间慌乱。 ——应翩翩居然发现了,怎么可能?! 应翩翩道:“萧文,说说你从哪把他揪出来的?” 萧文恭敬地说:“回少爷,他是藏在柳叶胡同第二家的酒窖里面。如果没记错的话,那应该是韩公子奶娘的家吧。” 他说着看了秋实一眼,脸上露出了一个在秋实看来堪称恐怖的笑容,问道:“我没有说错吧?” 秋实一抖,猛地就想起上回被应翩翩命人把头按进水里的滋味,况且现在连韩耀都自身难保了,他这么一个小人物,要是再看不清楚形势,又有谁能救得了他? 萧文慢慢地说:“你可想好了。” 秋实的脸色本就苍白,这时几乎半分血色都看不出来了,他怔愣片刻,突然痛哭出声,砰砰叩首,喊道:“小人有罪!小人知道错了!是韩公子指使小人在府中时时盯住应公子,想办法离间应公子和侯爷的关系,小人的身家性命都在韩公子手心里捏着,实在是不敢不从呀!” “你此话当真?” 短暂的沉默之后,傅寒青用极为可怖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若有半句虚言,我保证会让你死的凄惨无比。” 秋实被他盯着,不觉发起抖来,颤声说道:“真的!小人没有半句虚言!那晚小人看见俞蓬将俞飞踢下水去,也是想到了韩公子的吩咐,这才假称此事是应公子所为……其实小人跟俞蓬没有半点关系,也没拿过他的好处。” “这个韩小山也是韩公子故意送过来的,他说要想办法安排韩小山死在应公子手上……” 傅寒青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秋实慌乱之下口不择言,什么都说了出来:“韩公子亲口说,这事不难办,侯爷本来就瞧不起应公子的出身,只要稍加挑唆就会认为那些狠毒之事全都是应公子做的!” 傅寒青道:“你说这些事……都是韩耀做的?跟应玦没有关系?” “小人不敢有半句虚言,这些小人自己也不可能知道啊!” 傅寒青动了动唇,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怎么可能是这样? 他一直觉得应翩翩长于奸宦之手,行事任性,不明是非,所以每每出了什么事,总是习惯以恶意来怀疑他的用心;而韩耀是自己的表弟,素来乖巧单纯,傅寒青最是信任疼爱他不过,当然不可能怀疑韩耀什么。 而现在,这两个人他竟好像一个都不认识了,秋实转述出来的韩耀那些话,更加好像一记狠狠抽在他脸上的耳光! 他和应翩翩之间根本就不是存在一时的误会,而是根深蒂固的出身偏见,才让傅寒青既不了解自己的表弟,也一次次用轻视和不信任伤害着他喜欢的人。 原来连韩耀都能看出来,并且该死的利用了这一点! 而他刚刚跟应翩翩说过的那些话……他说的那些话…… 傅寒青脸上方才因为愤怒而上涌的血色瞬间褪尽,猛然转头,看向韩耀。 他身上沾染着亲手在战场上杀敌无数的血腥气,这一刻的神情简直狰狞如厉鬼,令人畏惧不已。 韩耀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揭穿了最为卑劣的心思,面对这样的傅寒青又是羞耻又是恐惧,颤声道:“表哥,表哥,你听我说,你冷静,是我错了!我……我再不敢了,你、你别打我啊……你打我的话我娘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若是时光倒流,他打死也不会去招惹应翩翩,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卖。 傅寒青沉声道:“你给我闭嘴。” 韩耀顿时一个字也不敢说了。 傅寒青倒是真的很想把韩耀暴打一顿,但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这件事。 傅寒青深吸了一口气,道:“阿玦,对不起。” 应翩翩坐了下来,看戏似的欣赏着傅寒青的脸色,挑了挑眉:“哦,道歉了?” 傅寒青直到这时才发现应翩翩的脸色不是很好,人似乎也瘦了一点,想必是因为前两天经过落水那一折腾又生病了。 他又是心疼又是后悔,可同时也禁不住有点埋怨应翩翩不能私下里把话说清楚,非得用这种方式折腾的人尽皆知,弄得大家都没脸。 顿了顿,傅寒青还是放柔了语气:“这次是我不好,错怪你了。我向你保证,下回绝不会发生这种情况,你莫要放在心上,也别生气了,好吗?” 这时梁间奉了一碗参茶上来,应翩翩接过去,用杯盖撇了撇茶沫,轻啜一口,这才回答道:“放心,我并没有生气,你也不值得,不是吗?” 那般平静的语调,那样清寒的目光,仿佛凝结在冰层中的花影,不含一丝情绪。 以前应翩翩从来不会对他这么漠然,最近实在是太反常了,要不然刚才傅寒青也不会情绪失控。此时见他还是这样,傅寒青心里又是一股火,硬给忍住了。 他解释说:“我刚才说那些话是因为看你和别人在一起,一时气昏了头才口不择言的。其实你……是为了给韩耀下套,才故意说要纳妾对吧?你既然知道韩小山是他故意送过来的,当然不会中计了。” 应翩翩稍稍抬眼,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傅寒青的话,一边看向面前不断闪动的系统面板。 在这个作为奖励的“绿帽侠”场景里,反派经验值不但特别好赚,而且都是双倍增加,应翩翩刚才嘲讽傅寒青,手掐韩耀,威胁秋实全都是在一直加分的。 应翩翩看着数字在眼前跳动,而后本场景中所获得的经验值被定格在了74上面。 他一直在默默计算着,根据系统之前的提醒,眼下还差2点,就可以进一步升级新权限。 还能做什么? 应翩翩心念一转,抬手将杯中的参茶泼在了离他不远处韩耀的头上。 韩耀被应翩翩放开之后就一直缩在桌边没敢站起来,毕竟应翩翩和傅寒青都是敢动手的人,他生怕被两人注意到了自己再挨一顿毒打。 没想到就算这样都避不开倒霉,应翩翩的参茶还略有些烫,韩耀冷不防被这么一浇,惊的差点弹身跳起。 【触发关键词“没事找事”、“恶趣味”、“心理扭曲”,反派经验值+1×2……】 应翩翩眉眼弯弯,像是孩童得到了什么极其喜欢的玩意,抿唇笑了起来。 傅寒青见应翩翩还是不搭理他,反倒在这里玩闹,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尽量用商量的口吻说:“至于这个韩小山,是韩耀打伤的,理应他来负责。我会派人通知他的父亲,让韩府为韩小山治伤和安置。他对你有别的心思,已经是冒犯之极,以后你不要见他了,好吗?” 【……剧情支配度提升1%。】 “我的人我爱怎么见就怎么见,甭管他是谁送来的,我就是喜欢,又能怎样?。” 应翩翩眉梢微挑,终于开口回应了傅寒青的话:“傅寒青,咱们之间既然已无关系,希望你不要再对我的事情指手画脚。” 按照原剧情的设定,应翩翩那样在意傅寒青,一听他说要断绝关系,一定会发疯一样地悔恨挽回,应翩翩这话刚才一直想说,却根本说不出口。 但随着支配度的提升,分手的权限总算解锁了。 傅寒青当场僵住。 他听出了应翩翩语气中的认真,但又完全不敢置信——他刚才不过是一时冲动说的气话而已,应翩翩怎么能真的打算离开他? 应翩翩微微偏头,手肘拄在桌上,屈指在自己一侧的太阳穴处压了压,吩咐道:“萧文,梁间,带人去我房中去收拾东西,咱们——” “应玦!” 傅寒青打断了应翩翩的话,漆黑的双眸中如有浓墨翻滚,一字字地说:“你说什么?什么叫没有关系了?你——准备去哪?” 应翩翩笑道:“你不会听不懂人话吧?” 他听懂了,但他完全无法接受,这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是应翩翩向他低头,说在乎他,保证以后不会再随便找别的男人来开这种玩笑,而不是让对方真的离开。 傅寒青几乎想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后悔了,知道错了,又想说,你不要走,我舍不得你,可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毕竟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应翩翩从头到尾一点面子都没给他留,傅寒青何曾这样难堪过?更何况,这些难堪还是从来都那样在乎他的应翩翩带来的。 他好话也说了,歉也道了,应翩翩却不懂见好就收,还这样不依不饶的,是要闹到什么时候? 傅寒青就不信他能离得开自己,给了台阶还不下,就不怕玩大了收不住吗? “我刚才……”他真的有些急了,像头红了眼睛的困兽,“你明知道我刚才说咱们完了是在说气话,你就非得较真吗?!” “错,咱们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不是因为我较真。” 应翩翩唇角略扬,站起身来,一如平常那般,很亲密地凑近了傅寒青。 面如冠玉,美目流波。 傅寒青的喉结动了动,手不知不觉地半抬起来,有点想摸摸他的脸。 但这时,他却听应翩翩含着轻笑,柔声轻语道:“听好,不是我的原因,是你。是你目中无人,傲慢自大,自私自利。若他日后悔时,千万记得,我曾经爱过你,一直容忍你,但闹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你——自找的。” 这话,正是傅寒青在不久之前刚刚对应翩翩说过的。 此时从应翩翩口中说出,令傅寒青心头如遭重击。 应翩翩脸上的笑容陡然变成冷意,回头喝道:“走!” 终于跟傅寒青斩断关系了,应翩翩自己都有种恍惚的感觉,过去的经历如同一场隔着雾气与幻影的噩梦,即便挣扎梦醒,回首时依旧残存惊悸。 这样的梦,他以后再也不要去做了。 * 池簌作为这场闹剧的导/火/索,彻底被晾在了一边,见整件事情兜兜转转演变至此,他看着应翩翩,竟不知不觉,晃了神。 这个看似锦绣堆里长大的公子哥,身上却有着一种仿若利剑出鞘般的夺人气势,浅笑下冷诮流露,眉宇间狠意自生,竟似是令人多见上一回,就多看不透一分。 第一回 见,他一副令人牙痒痒的混账德行,却仿佛一眼就看入了自己的心底去;第二回见,他筹谋深远,语出惊人,可抬眸浅笑之际,明亮、调侃,又无法令人感觉到丝毫恶意。 而此时此刻,应翩翩冰冷而又骄傲的侧影,又像夜里的烟雾,水中的花影,迷离而郁悒,美,却难以捉摸。 与传闻中完全不同,与想象也完全不同。 科举场上那个少年得意、簪花游街的状元郎,众人口中那个嚣张跋扈的恶徒,笑着说要把自己抬回房中的纨绔,还有此时此刻傲然而去的贵公子……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 池簌心头微动,却又说不出究竟为何而动。 他只是在瞧见傅寒青伸手去抓应翩翩手臂的时候,随手捡起一片干枯的兰花瓣,弹了出去。 这薄薄的、衰败的花瓣准确地撞中了傅寒青左膝后弯处的委中穴,随即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 傅寒青的手还没碰到应翩翩,便忽然感到膝盖剧痛,一股针扎般的触感透穴而入,令他脚下踉跄,连忙后退两步,猛力顿足一定,方才站稳。 傅寒青心头暗惊,目光向周围一扫,却难以分辨刚才是什么东西暗袭了自己,又是来自哪个方向。 角落处的池簌眉眼不抬。 傅寒青武艺超凡,是赫赫有名的将领,如果方才真的是有人无声无息地袭击了他,这实际上是一件很恐怖的事。 但傅寒青已经顾不上细想这些了,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锐利的双目深深看着应翩翩,说道:“你少拿这个来威胁我,想清楚咱们两个到底是谁离不开谁!应玦,今天敢走,你就别后悔。” 说罢之后,傅寒青一抬手,喝道:“都放行!” 镇北侯府的护卫本来也不太敢真的拦着应翩翩,闻言都纷纷让开,而傅寒青的话对于应翩翩来说,竟然半点作用都没起,一行人就这样走了。 池簌也站起身来,不禁攥了攥手指,暗想自己刚才出手干什么? 难道是怕应翩翩看着那样那样精致矜贵,会经不起傅寒青的一下拉扯?又或者被这具身体的情感影响,否则干什么要多管闲事? “韩姨娘,韩姨娘?”这时梁间走过来,对池簌说,“您现在是应家的人,得跟着我们回督主府了。请问您是骑马还是乘轿子?” 所有莫名浮动的情绪被“韩姨娘”三个字搅得烟消云散。 池簌:“……我还是走着吧,多谢。” 应翩翩迈出了镇北侯府的大门。 在他出门的那一刻,隐约感觉到了一股无形的阻力,但随着站在侯府门外的土地上,那股力量也随之消失了。 眼看着应翩翩头也不回,甚至连那个该死的韩小山都给带走了,傅寒青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感觉到胸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横冲直撞,撞的他整个人都好像快要爆裂开来。 他眼眸中尽是戾气,向外追了两步,终究停住脚,转身猛然踢翻了眼前的桌子。 ——那曾经是应翩翩绘制了花纹图纸,专门请京城中技艺最精湛的匠人打造的。 韩耀恰好就缩在桌子边,吓得往旁边爬了两步才没被砸到,连大气都不敢喘。 整座镇北侯府好像一下子变得压抑和沉闷了起来。 第10章 慷慨一何多 应家的马车已经等在侯府门外了,两名小厮躬身等在车边,为应翩翩掀起车帘。 应翩翩正要上去,这时却听有个声音在前方不远处说道:“阿玦,你这是干什么去?” 他转头,只见一个人正带了随从,朝侯府这边大步而来。 这是个保养得宜的中年人,面容刚毅,气质沉稳,下颏微须,跟傅寒青有几分相似,正是他的父亲,也是应钧的结拜兄弟,宣平侯傅英。 见到他,应翩翩眼睛微微眯起。 傅英对应翩翩一直很好,当年应钧战死之后,他也曾经多方设法搜寻应翩翩母子的下落,想要赡养他们,后来被应定斌抢了先,但傅英这些年依旧对应翩翩关切备至,甚至比对待亲生儿子还要宠爱。 应翩翩对这位叔父的感情也一直很深,即使对傅寒青有着诸多不满,也从未影响过他对傅英的尊敬。可此时再见到这张曾经无比亲切的面容,他却一下子想起了书中后来的剧情。 随着一次次的误会和争执,应翩翩和傅寒青嫌隙渐深,也几次萌生了分开的念头,但每回都是因为傅英从中调停劝说才让他终究没能下定决心。 当时他觉得这是傅英疼爱自己,然而在应翩翩死后,傅寒青娶妻纳妾,子孙满堂,却再不见傅英提起过他了。 心中既然已经埋下猜忌,自然看什么都觉得可疑。 应翩翩想起这些,也只是沉默了一瞬,而后就翘起唇角,慢慢地微笑起来,说道:“傅伯伯,您来了。我正打算回府。” 两人这一问一答间,傅英已经走到近前,一手握住应翩翩肩膀,将他上下一打量,皱眉道:“看你这脸色差的,还瞎跑什么?你爹又不在府上,回去谁照料你?” 他说着一转头,这时傅寒青听说父亲来了,也已经匆匆迎出了门外,只是神情僵硬,脸上还残存着怒意。 傅英一见之下反而笑了,问道:“你们这是又吵架了?一个是状元郎,一个当了大将军,怎么还都改不了这副小孩子脾气呢?成天的折腾。” 镇北侯府的管家躬着身子小跑上去,轻声对傅英禀报了事情的经过。 傅英哄孩子一样跟应翩翩说:“这件事是你受委屈了。韩耀那孩子平素向来乖巧,这件事做的却实在太糊涂,我会派人到韩府去,把此事说与他父亲知晓,好好责罚他。” “至于你青哥,也是处事不当,不过说来说去,他会误会你,不还是因为在乎你吗?” 傅英说着看了傅寒青一眼:“我这次来,原本是要跟你们商量结契的事。之前也已经提过好几次了,我看下个月廿六是个好日子,想必到时候应厂公也已经回来了。你们看把这事办了如何?” 按照穆国律法,男女之间是为成亲嫁娶,男子之间便是结契,确定了这层关系,此生便是一家人了。之前傅英确实也跟他说过这样的想法,但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提起,难免让傅寒青感到突然。 真的要跟应翩翩共度余生吗?他和应翩翩之间的事,之前都没有对外宣扬过,除了傅家和应家很少有人知道,一旦结契,难免走漏风声。 除此之外,还有子嗣、傅家跟宦党的关系、应翩翩的病……这些问题,他都还没做好解决的准备。 可与此同时,却又有一种小小的甜蜜与期盼,超越理智,难以抑制地打心底里涌了上来。 这下子应翩翩也该高兴坏了吧,他们两人之间也会减少很多猜疑和争执,像今天这种情况,肯定不会再发生了。 至于其他的顾虑,只要平时低调一些,不许人外传,或许……也好? 傅寒青心里的天平逐渐向感情上偏移,不禁朝着应翩翩看去,想看到他喜悦的表情。 以应翩翩对傅寒青的在意程度,气头上说断了,心里不可能是一下子就能舍下的,傅英的话对于应翩翩来说应该是极大的诱惑,他怎么可能再狠得下心来离开? 不光傅寒青这么想,连应家的人也这么想。 萧文生怕应翩翩改变主意,情急之下,直接开口催促道:“少爷,府里那边听说您要回去,想必已经备下了宴席。眼下耽搁许久,您该动身了。” 梁间也连忙说道:“是啊,少爷,您的病还没好,这里风凉,您还是早点上马车吧!” 傅英正在说话,他们两人这时开口,还一副生怕应翩翩跟傅寒青重归于好的样子,简直就是明晃晃的嫌弃。 傅英当即把脸一沉,喝道:“放肆!没眼色的东西,这里轮得到你们插嘴吗?我说阿玦在这住的好好的,素日里跟阿耀的关系也不错,怎么就突然闹到这个地步,竟执意要走,合着都是你们这些刁奴从中挑唆!” 他目光在应府其他人的身上扫过,见这些人手上抬着应翩翩的东西,满脸喜色,显然是都盼着能够离开。若是再不整治一番,应翩翩就算这回留下来,也难免要总是被他们撺掇。 他想也不想地吩咐道:“来人,梁间和萧文一人打三十军棍,其他人一人二十——” “傅叔叔。”应翩翩挂在腰畔的折扇到了手里,不轻不重地在最前面那名侯府护卫的胸口一拍,淡淡道,“这些都是我的人,您来教训,不合适。” 【触发关键词“顶撞长辈”、“亲疏不分”,反派经验值+6。】 ——可惜,这时已经脱离了“绿帽侠”场景,积分的翻倍优惠也消失了。 听了应翩翩的话,傅英惊愕地看着他。 应翩翩过去从来不会跟他们分什么你的、我的,傅英在开口之前,也从未想过他当长辈的教训几个下人,能有什么不合适。 应翩翩将折扇在掌心中轻击,眼望着不远处他才跳过的那片湖水,眸底映出日影渐移,水波涟漪,半晌后,方说道: “至于您方才说结契那事,还是算了吧。我和傅寒青本来就不是一路人,这几年下来,他对我挑三拣四,我对他也一样是诸多不满,儿时那点情分也磨得差不多了。” 说到这里,他负手回身,傲然笑道: “镇北侯是什么东西,也敢对着我挑三拣四?韩耀又是哪家没教好的疯狗,我打便打了,他配让我的人去赔罪?萧文,梁间,你们主子在这,谁让你们冲旁的人弯腰了?没点骨气。直起身来!” 【拒绝加入主角阵营,有助于打出反派特供结局“众叛亲离”、“时运不济”、“死于正义之手”,反派经验值+15。】 萧文和梁间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不敢置信,片刻之后,才都慢慢站直了身体。 他们从来到应翩翩身边的那一天开始,便知道面前这人是他们的主子,是他们的天,无论应翩翩是什么性情和为人,如何对待他们,他们都将以自己的生命向这个人效忠。 可是今天,这个原本应该由他们倾尽全力来保护的人,竟然挡在了他们的前面,告诉他们直起腰来。 应家其他的下人们也又惊又喜,他们一直跟在应翩翩身边伺候,没人不知道少爷对于傅家和傅寒青的在意。 原本以为傅英都说出了结契那样的话,应翩翩肯定不会再回应府了,而他们这些人皮糙肉厚,为了让侯爷出气,平息这场风波,挨一顿打,也是合情合理。 可少爷却不惜令傅老侯爷不快,也不许对方责罚他们。 京城里那些不晓事的人总说他家少爷性情跋扈张扬,殊不知他只是不爱说那些虚情假意收买人心的话,但对下人实际上极为宽厚,不但甚少责罚,薪禄丰厚,关键时刻还会护着他们,可比那些面甜心苦,不把奴才当人的人好一万倍。 应翩翩道:“傅叔叔您看,总之呢,我跟傅寒青已经一刀两断,再住在这里,也不合适。若您没有其他事情,那小侄这就告辞了。” 他说着潇洒一拱手,带了人转身欲走。 “你等着!” 眼看应翩翩又要上马车,傅英这才从震惊状态中回过神来:“成什么样子!你这是跟傅寒青分开,便连我这个叔父都不想认了吗?” 他看起来极为恼怒:“难道你以为我是非得逼着你跟我儿子在一块,你不愿意就要情分尽断不成?我从小将你视若亲子,你把叔父给当成什么人了!” 应翩翩一顿,转过身来。 他今天索性也已经大闹了一场,那个瞬间很想也不管不顾地问一问傅英,咱们之间真的有情分在吗? 你从小对我疼爱有加不假,但我也视你如亲人,全心信任,你真的敢说傅寒青对我的种种偏见,外面对我的议论诋毁,你都毫不知情吗? 可话至嘴边,应翩翩发现他说不出口,冥冥中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阻止他发出声音。 ——他自主改变剧情的权限还没到这个程度。 见应翩翩不说话了,傅英闭目,深深地叹了口气,睁开眼时语气已稍微缓和了一些,又说:“你们两个成日里吵吵闹闹的,我是怕年轻人行事冲动,日后回想起来只怕要后悔。但这终究是你们的事,若你都想好了,我自然也不会勉强。” 应翩翩无法反驳,便也垂下眼睛,也陪着轻叹了一声,仿佛十分为难似的。 傅英没好气地说:“行了,都如你的愿就是,你还唉声叹气地做什么?但你的病还没好全,你爹又不在府上,这样就回去,我可不放心。不如你去我那里住吧。” 傅家原本便有宣平侯的世袭爵位,但因为傅寒青自己争气,靠着战功早早挣下了爵位,封侯之后便自己立府别居,所以不与父母住在一处。傅英这回也是从另一条街上的宣平侯府过来的。 他倒是还记得应翩翩有疯癫之症,还是个病人,但这病是能在傅家养好,还是根本就是在傅家得了的,就不好说了。 再说了,就算应定斌不在家,督主府上又不是没有下人伺候,应翩翩这么大的人了,傅英就算再不放心,也用不着非得和他住在一起,时时盯着吧。 应翩翩这些年下来早已经厌倦了虚情假意,原本下定决心就此和傅家断绝一切关系。不过剧情没进展到那个地步,有些话说不出来,心中的疑虑倒是越深想越多。 或许是他重生之后疑神疑鬼,把别人都想的太过阴险了,也或许,傅英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目的。 既然如此,陪着他们再唱一唱这出戏,看看那副油彩浓妆之下的真面目,倒也无妨。 应翩翩心念转动之间,脸上已露出一副动容之色,上前一步,失声道:“傅叔叔……” 他微顿,片刻之间,眼眶已经隐隐发红,低声道:“方才都是我不好,把火气撒到您的身上。我,我实在是……再不想这样纠缠下去了,我想回家冷静冷静,大夫也说了,我这病,最好不要情绪起伏太过,今天已经是犯忌了。” 他唱作俱佳,这幅神态配上本来就光艳殊绝的容貌,就是铁石心肠也不能不动容,傅寒青心头一震,终于没忍住,深深地看向应翩翩。 不是只有傅英会拿他的病说事,果然应翩翩这样一提,谁也不好再留他。 傅英沉默了一会,终于摇了摇头,叹气道:“真是不省心。” 他拍了拍应翩翩的肩膀,温言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回去好好休养一阵也好。叔父没有怪你,你也受委屈了。只是我总归不放心,你把我这六个护卫带回去,有事身边多留几个人支使也是好的。” 应翩翩很感动地说:“谢谢傅叔叔。” 傅英苦笑道:“谢什么?我就是给你们这些臭小子操心的命。” 他吩咐手下的人跟应翩翩回去,又转头对柱子一样远远站在一旁的傅寒青说:“寒青,跟我回府。” 傅寒青僵立良久,才缓缓迈开步子,朝着府内走去,路过应翩翩身边的时候,他的脚步忽然停下来,想说什么,却被父亲一把拽走了。 傅英和傅寒青离开了,应翩翩还站着没动,梁间急急凑到应翩翩身边,担忧道:“少爷……” 应翩翩慢慢抬起头来,脸上分明带着幽深而讥讽的微笑,却哪有半分愧疚伤感的表情? 他就这样笑着,两指在自己眼睫上轻轻一划,抹去一滴演出来的泪水,侧头对梁间说:“怎么,把你都骗过去了?” 梁间:“……” 应翩翩含笑道:“走吧,回家了。” 第11章 杨柳系春风 应定斌细说起来跟应翩翩的亲生父亲应钧乃是同宗不同支的宗族兄弟,但两人的亲缘关系隔得已经算是很远了,应定斌所在的这一支早已败落。 他幼时家境贫寒,又恰逢饥荒,父母兄姐全都被饿死街头,他为了挣一条生路,自行阉割之后入宫当了太监,接连伺候了两任皇帝。 等到先皇去世后,应定斌又抓住形势,迅速投靠太后,与太后共同支持当今的皇上由旁支宗室上位,从此彻底站稳了脚跟。 大概是由于过去的经历,应定斌得势之后十分爱好奢华享受,督主府虽然只有他和应翩翩两位主人居住,却布置的富贵堂皇,前院假山流水,花木扶疏,中堂精致富丽,过了中门之后又延伸出了无数回廊曲水,通往不同院落,其中又有各种奇石古树参差点缀,美不胜收。 应翩翩说要回府的事早就被梁间派人快马送了回来,府里上下都到了前院迎接,见到他回府,全都喜气洋洋的。 应翩翩的乳娘张嬷嬷也出来了,拽着应翩翩上下打量,满脸喜色,连声道:“回来好,回来住舒服。看你都瘦了好些,年前这脸上还有点肉呢。” 说她是应翩翩的乳母,其实应翩翩到京城的时候已经五岁了,张嬷嬷被太后从自己宫中赏下来伺候他,从小一手带大,简直是把应翩翩当成心头肉一样的疼爱。 在书里,她最后的结局是因应定斌卷入了一桩受贿案中,傅寒青亲自领兵上门搜查,张嬷嬷想去给应翩翩报信,却被士兵推搡摔倒,没多久就病逝了。 ——主角永远都是这么正气凛然,大义灭亲。 不光张嬷嬷,包括梁间、萧文、养父、表兄……总之文中跟应翩翩有关系的人,下场都不怎么样。他那时还不算反派,结局又何尝不是众叛亲离,惨死他乡? 既然注定要死,他宁愿活得轰轰烈烈,肆意妄为,起码能保下亲友安康。 这座府邸,府里的人,明明不过几个月未见,眼下倒让应翩翩觉得恍若隔世了。 他漆黑的眼底仿佛什么情绪都有,又仿佛什么都没有,面上笑了一笑,语气轻快地说道:“要是光说可算不得心疼我,嬷嬷有没有多给我做几样好吃的?” 张嬷嬷满脸慈爱地笑着,轻打了他一下,道:“你这皮猴,从小就会贫嘴……有啰,当然有。” 应翩翩虽然有日子没在家住,但院落却一直是有专人打扫的,用罢了膳后他便回房休息,发现池簌也被安置在了这里。 应家的人都不喜欢傅寒青,在他们看来,他们家少爷能看得上谁,那已经是给了天大的脸面,偏生那个眼高于顶的镇北侯是个给脸不要的人,每次看见应家的人,都是一副高傲又不屑的表情,好像见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让他们都很为应翩翩不值。 现在看到少爷可算是清醒了,纳了一名侍妾之后,第二天便回了家,让阖府上下都很是欣喜。 他们觉得这位新姨娘是个大功臣,希望他再接再厉,好好留住少爷的心,让少爷再也不想着杀千刀的傅寒青,最好这辈子都想不起来上傅家的门。 正好应翩翩也没有吩咐将池簌安置在哪里,老管家便自作主张,暂时让他住进了应翩翩的院子。 应翩翩进门的时候,池簌正站在前堂的窗前,垂眼打量着一盆君子兰。 这正是之前被应翩翩倒了药的那一盆,他离开傅家的时候,也吩咐人给搬回来了。 池簌发现,这盆命运多舛的兰花昨晚还开得繁盛热烈,今日却竟已经尽数凋零,枯萎的花瓣落满了窗台,带着几分仿佛秋光已至、岁月忽老般的萧瑟。 可其实暮春时节天气煦暖,日光正斜斜入窗,倾进房中。 池簌手指轻抚过花枝,脸上带了些微深思之色。 这时听到外面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池簌回头看去,只见应翩翩挑帘而入,他身上被镀了一层淡淡的光晕,乍见光华满眼,有种奇异的风采。 这种枯萎与繁盛的鲜明对应令池簌有一瞬间的怔忡,这才道:“应公子。” 应翩翩“嗯”了一声,坐下来,道:“过门第一天,有何感想?” 池簌沉默了片刻,然后笑笑:“波诡云谲,危险重重。” 应翩翩斜坐在椅中,一脚踩着椅子边缘,拿起桌上的酒壶,自斟一杯饮下,闻言笑道:“你放心,外面纵使风浪滔天,只消在我身边待着,那就决计翻不了船。韩耀明显不怀好意,想借对付你来挑起事端,我把你搁在这,也好护你周全。” 他微扬起脸,瞧着站在窗前的池簌,那莹白如玉的脸庞照在阳光下,仿佛带着种宝石样的光辉,笑意从明亮的眼睛中荡漾出来,有点狡黠,却没了刚才面对傅家人时的冷嘲之意。 池簌发现应翩翩真的很善于用神情来说话,一顾一盼间生动鲜活,情韵便在眉眼间流转开来,诗中所谓“一顾倾人国”,不知道是不是就是这般模样。 他乃是江湖中人,平日所见多粗豪爽直的草莽汉子,应翩翩这等贵公子在池簌眼中,更像是博古架上精致易碎的绝世瓷器,得小心翼翼捧着供着,磕碰着一点都不成。 但生平头一回听人说“要护你周全”,竟然就是出自这么珍贵脆弱的瓷器口中,这种感觉,实在有些微妙。 池簌不觉也微笑起来,语气带着并不冒犯的戏谑,说道:“多谢公子厚爱,看来我是当真找了个好人家。” 应翩翩懒洋洋支着下颌,看着杯底晃动的酒液,说:“那是。你别看我这人名声不好,其实特别专情,这府里上下不会有人来和你争宠,而且我亲娘早死了,你也不用伺候婆母立规矩,我爹不在,除了我就你一个主子,想怎么作威作福都成——” 他一挑眉,冲池簌道:“绝对是个可以遮掩身份,静观时局,东山再起的好地方。” 池簌前面听着应翩翩认真细数嫁给他的好处,还觉得有点好笑,直到应翩翩说出最后一句话来,整个房间忽然便诡异地陷入安静。 池簌负手当风,静了片刻,唇边的笑已经带了些许清寒意味:“公子此言何意?” 应翩翩手里端着酒杯,带着三分醺然醉意,起身走到池簌身边,从窗台上捡起一瓣枯萎的兰花,在指间轻轻一捻。 “一个人,若仅是摘花取叶便能不动声色地伤及一位久战沙场的将军,那其功力起码也得跻身一流高手之列。再按你的年纪来看,当世也找不出来几个。” 应翩翩摊开手,指尖上的花粉簌簌而落,有一些飘到了池簌的袖间:“韩小山自幼长于京城,吃百家饭长大,可没机会去学这样一身的功夫啊。” ——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他竟然察觉到了池簌的出手,并且明知道对方武功高强,还就这样当面点破了。 这个危险的、不逊的、狡猾的男人。 池簌很不明白,这样一幅皮囊下面,怎会偏生长了一身的反骨。 两人此时的距离极近,他明明一伸手就能掐断对方那修长的脖颈,也近到他的视线之内,只能看见应翩翩那张俊丽之极的面庞。 池簌看到日光明灿,落入对方眼底,晶莹深邃,流光溢彩。 很奇怪,这人分明应该是矜贵华美,锦衣玉食,身上却带着一种濒死者要将生命力燃尽一般的绝望与热烈。 从见面起,他口中嬉笑,却处事决绝,明知艰难诡谲,依旧容不得半分欺瞒含糊。 池簌自己就是从地府里面爬出来的恶鬼,对生机的感知尤为敏锐,应翩翩身上那股近乎狂热的执拗,仿佛从初见那一眼开始,就在灼烧着他骨子里的阴冷与破败。 似有一股渴望,猛然从心底涌上,令他忽然很想要握住对方眼底的那束光。 池簌看着应翩翩,一面觉得自己遭到了挑衅,应当施以颜色作为回敬,一面又怎么也挪不开眼去,仿佛竟舍不得破坏那弥足珍贵的明亮与热烈似的。 他感到自己心跳越来越快,不禁稍微后退些许,说道:“应公子,有时候人要平安长寿,揣着明白装糊涂才是立身之道。” 应翩翩道:“你见过路边的小草吗?这种草尝过被践踏的滋味,如果不死,便一定不会愿意再匍匐于地,而是会挣扎着向高处长,高到可以掀翻一切压在身上的东西……” 他说到这里停了停,却是转而一笑,道:“我不喜欢被蒙在鼓里的感觉,不过你不愿说,我其实也能猜出一二。韩小山不会有阁下这般的功夫,传说中他对我迷恋甚深,看阁下的神情也不太像,那么解释只有一种……” “你、不、是、他。” 重活一世,昔日荣光尽成泡影,自己也是面目全非,亲友离散,可原来偌大天地间,竟还会有个人能认出他的不同来。 池簌想,自己的神情中没有迷恋吗?那此时的心又是为何而躁动? 池簌不禁道:“我记得公子上次说,要为我指一条能够追逐和野心的明路。” 应翩翩扬起眉梢。 池簌道:“我的秘密是留着成全自己贪求的底牌,如果公子想得到真相,那也得付出足够的代价换取才是。” “非得跟你换吗?不可以为了我稍稍地例外一次吗?不需要付出代价的手段还有很多啊。” 应翩翩抬手,将满盏清酒一倾入喉,起身笑道:“这位神秘的伟人,筹码你可藏好了,藏深点。小心啊,别被我不费一兵一卒就给掏了去,反倒你自个赔的连裤子都不剩。” 【触发关键词“不择手段”、“强权威逼”、“色/诱勾/引”,反派经验值+6。】 【恭喜您反派评级达到1级,角色形象初步具备基本反派素养!】 系统又在这扯淡了,应翩翩一哂,扬手将空杯掷进了池簌怀里,转身而去。 池簌接住酒杯,看着应翩翩离开,过了一会,才不禁自语道:“……那些人倒也没说错,还真是个小疯子。” 被对方窥探底牌,应该觉得冒犯吧,可又为什么,看到这个人眼睛亮晶晶地含笑时,他也忍不住想要微笑起来? 池簌一振袖,拂去应翩翩落在他身上的花粉,感觉有些苦恼。 昨日应翩翩靠近他时,留在他身上的那股香气原本早该散了,但这时好像再一次萦绕上来,叠加之下,似乎更难散去。 英明神武的池大教主却浑然忘记,比起昨日,他已经换了件衣服,原本那点薰香味,也早应该不见了。 应翩翩其实很少对别人的秘密感兴趣,但一来池簌安国公之子这个身份将会在以后的剧情中起到大作用,对他而言还有利用价值,二来他也发现这人的秘密还真不少。 尤其那副不正经又要装正经的模样特别的有意思,让他总是想挑衅一下,瞧瞧把对方惹急了会是什么样子。 应翩翩进了书房,这时系统忽然又冷不丁冒出来一道提示: 【由于所获好感度已达到标准,重新评定角色魅力等级为:2级。 新增角色配置“温馨之家”。】 应翩翩不禁奇道:“你不是刚不久前才说过,角色反派评级是1级,怎么这会魅力等级已经到2级了?” 虽然这些名词对他来说确实都有一点陌生,可作为一个反派,魅力等级比反派评级还高这种事不合理,应翩翩还是能意识到的。 系统:【……】 它也想问。 系统:【据测评,角色魅力等级由来自各方的好感度决定,反派所获好感度应不断被作恶时得到的仇恨度抵消,正常情况下增长速度极为缓慢。 但好感度统计失误,或会造成魅力等级异常现象。目前正在检测中。】 【提示:若评定后好感度减少,会造成魅力等级下降,“温馨之家”奖励将会收回。】 “温馨之家?” 【一本书中,角色魅力值越高,吸引的人气就越多,可享受更多的剧情与道具配置。“温馨之家”目前指督主府。】 应翩翩明白了,这就跟戏班子里唱戏的角被人捧得越多,行头就越多一个道理。 这样想来,在原书中,确实很少有他在督主府的剧情,大部分时候仅仅是轻描淡写地提及一句而已,原来是他不配。 应翩翩无所谓地说:“随你们吧,如果真把它收回去了,反正我也能抢回来。谁要是敢来住,我直接把里面的人杀干净了挂在门口,这地方最后不还是我的?这种做法应该还能加点经验值吧。” 说来说去,哪有反派靠魅力混的,不还是为非作歹,烧杀抢掠。 系统:【……!!!!!¥……;@#¥@#……%¥(*(—】 应翩翩看系统这么大的反应,不由哈哈大笑,说道:“急什么,我开玩笑的。” 不等系统反应,程序已经自动检测,发出了加分提示: 【“吓唬系统,坏透了,不是人都不放过”,反派经验值+10。】 系统:【……】 第12章 抚背复谁怜 应翩翩一路上拿戏弄系统解闷,说完了话,他也已经走到了自己的书房里。 应定斌刚刚收养他的时候,还在宫中伺候,没有这座府邸,直到应翩翩七八岁时父子两人才搬了进来,应定斌把这府中位置最好的一处院落给了他住。 当时有人说不合规矩,应定斌却笑着说:“我的儿子,我自然想给他最好的。这府里总归我说了算,管他什么规矩不规矩!” 书房里挂着一副画,上面画的是父子两人当年在院子里一起栽下的杨树苗,如今外面的大树已枝繁叶茂,当年的画纸墨泛黄,却依旧挂在此处。 那时父亲握着他的手,在画旁写下“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①。 可惜,人间所愿,总难成真。 应翩翩看了片刻那幅画,忽回头询问身边亦步亦趋跟着伺候的侍女:“平日里,厂公那边可会有消息过来?” 那侍女恭敬回道:“偶尔会派人回府,向管家报个平安。” ——连老管家都能收到这些消息,应定斌却从来没有书信给他,他送东西过去,也往往都如石沉大海。 应翩翩没说什么,点点头走到桌前,侍女在旁边研墨,他摊开了宣纸练字,一笔一划,一撇一勾,时间在泛着金粉的墨色中缓缓流过,他的心却怎么都静不下来。 应翩翩小时候就曾无数次听人背地里耻笑应定斌对养子太过宠爱,议论说一个阉人,居然还得了名有应家血脉的儿子,以后死了能有人摔盆送终,只怕那心情便如同穷人乍富,欢喜的不知道怎样才好了。 他们的口吻怪异而轻蔑,好像有后人的宦官和宦官的儿子,就是这世间的什么怪物一样。 可那个时候应定斌一点也不在乎,还是宠他。 直到随着应翩翩年纪渐长,父子两人的交流才变得越来越少。 他们虽然不是亲生父子,但性格上有一点却极为相似,一张嘴要同人辩论抬杠的时候妙语连珠,可想说几句柔软关切的话,却是千难万难,打死出不了口。 小的时候,应定斌把他捧在手心里一般地呵护备至,衣食住行无不周到,生怕让应翩翩受了半点委屈。 而应翩翩长大后,儿子的出息让应定斌喜忧参半,既为他感到自豪,又担心自己的名声阻碍了儿子名留青史,因此反倒刻意疏远避嫌起来。 更何况,两人中间还有一个傅家在那里隔着。 书中的后来,应翩翩陪着傅寒青南征北战,原本也会时不时往家里捎个信,或是送一些当地土产,可应定斌那头都没有回应。 久而久之,应翩翩想着老爹大抵也是不爱同傅家有任何牵扯的,也就不再送了。 他本来想,等打完仗回来,再自己拿着东西回家就是,反正爹也舍不得把他轰出去。可惜到死也没等到机会。 直到应翩翩意识觉醒,在书中看到了应定斌的结局。 在他死后,傅寒青凯旋回朝,加官进爵,为了补偿应定斌,他特意向自己已经登上了皇位的表兄请求恩典,皇上依言给应定斌加封爵位,又赏赐明珠千斛,黄金万两。 傅寒青拿着圣旨,亲自去应定斌府上宣读。 应定斌却问傅寒青:“这就是我儿子用命换来的东西吗?” 原本在等他领旨谢恩的傅寒青不禁愕然。 他看着这个点头哈腰了半辈子的老太监,曾经被言官指着鼻子骂“钻营邀宠,折节为奴”,却一把将圣旨掀翻,冷笑而去。 最后,傅寒青还是看着应翩翩的份上,没有向上禀报应定斌的御前失仪之罪。应定斌却私下与前朝皇室串通,为其提供情报,意图刺杀傅寒青。 被俘之后,他大笑叱骂傅寒青与皇上,当场触柱而亡,死后弃尸荒野。 应翩翩没来得及跟应定斌说过,他虽然怀念自己的亲生父母,向往成为一名受人称颂的英雄,但在浸染在红尘烟火中,他心里最亲的人,一日日陪伴他长大、抚育他成人的人,却是应定斌。 他努力,是希望能够成为养父的骄傲,让世人再提起他们的时候,只有欣羡,再不敢轻视半分。 这一遭重新活过,即使最终还是要死,他也希望在自己死前将身边重要的人都安置妥当,不留憾恨。 应翩翩手下的笔一顿,垂眼看着自己方才出神时随手写下的两行诗句,是李白的《独漉篇》: “我欲弯弓向天射,惜其中道失归路。落叶别树,飘零随风。客无所托,悲与此同。”② 他嘴唇略弯,带着丝叹息笑了一声,将纸团了丢开。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按照目前的时间线,此时应定斌正奉命前往下都监军,军情并不紧急,这原本就是个以示皇帝恩宠的闲差,书中的剧情安排里倒是没发生什么波折。 只有那边过几日会因两场暴雨而气温骤降,应定斌也因此感染风寒,留下了咳疾。 应翩翩闭目片刻,终于又取了张宣纸展开,提笔落字: “应玦拜谨禀父亲大人膝下,今暮春闻雨,草木生繁,乍暖回寒之季,时有莫测……” 【主动与反面人物产生联系,扩大反派阵营,触发关键词“蛇鼠一窝”、“狼狈为”,反派经验值+6。】 应翩翩写完了信,用火漆封好,吩咐侍女道:“你去把这信给门房,让那边派人送去驿站——” 【“温馨之家”防护系统开启,为您的信件保驾护航,还您一个完整的温馨之家。】 应翩翩的话反而停住了,将信压在桌子上,微作沉吟。 那侍女悄悄抬起头来,只见应翩翩半侧着脸,午后窗外照进来的金辉恰把他那张明丽的面孔笼在其中,反倒让人无法瞧真切。 只是片刻,应翩翩便转过头,流云下的光与影晦明交替,水波一样在他脸上淌过,亦显得神情都似莫测起来。 他提起笔,又写了一封简短的新信出来,待墨迹干透后叠好,重新递了过去。 “送这封吧。” 待侍女走后,应翩翩又把最初写的那封信外面套了一层信封,叫来萧文,让他从外面找了一名民间的散客信差,不走官驿,直接送往西北军营。 这两封先后送出的信,最终只有没走官驿的那一封到了应定斌手里。 * 收到信的时候,应定斌也在琢磨着他家没良心的臭小子。 他作为西厂官校办事太监,这一回被派来西北监军,所负责的事务并不繁重。 此时经过先后两位和亲公主的出嫁以及大批岁赐的供应之后,穆国与相邻的西戎已进入了短暂的和平时期,西北并无多少战事,应定斌需要做的事不过是巡查慰问一番边境将士,以示天恩便够了。 他四十五六的年纪,正当壮年,但已经历经三朝,资历颇深。这些武将们虽然不大看得起宦官,可对于应定斌,却也不敢有分毫得罪。 一些需要门路的人更是想方设法地讨他欢心,希望能够趁此机会打通这层关系。 镇边副将杨广国就是其中一位。 杨广国之前因为心直口快,得罪了安国公,才被发配到这里来戍守边疆,这些年来过的很不痛快,无奈朝中没有人脉,他虽满心委屈,却也难见天颜,陈述冤屈。 这回应定斌来了,对他而言原本是个好机会,奈何杨广国就是个嘴笨又不会讨人喜欢的人。 他倾尽家产弄来了一些珍玩,前后找过应定斌好几回,前几回没见着人面,最后刚坐了半盏茶的功夫,就被打发走了,东西也没送出去。 ——应定斌明显根本不想搭理他。 也是,每一日想到应厂公跟前求情面的人太多了,他要是个个都理会,掰成八瓣也使不完。 杨广国急的挠头,有好心人看他也不容易,就私下里提点说:“杨将军,你要是真想说点什么讨咱们厂公欢喜,就别提那些无趣的事了。拉拉家常,说说自家儿女,那都是好的。” 当着太监聊自家儿女的事,那不是找抽吗? 杨广国谨慎问道:“敢问大人,那是要往好了说,还是往坏了说呢?” 对方呵呵笑了起来:“往好往坏都随你,左右再好也比不过那位去——将军只消记住,说到最后,记得再问一问厂公家中公子的情况便是了。” 杨广国抱着死马权当活马医的念头,将信将疑地又去见了应定斌。 应定斌果然还是不大想理会他,寥寥说了几句话,就要端茶送客,这时杨广国却好像随口提起一般地聊到了他的儿女。 “家眷一直在京城,臣戍守边关,好几年没见了……” “儿女都出息,犬子前年科考中了举人,小女聪明乖巧,漂亮懂事,还会写诗……” 应定斌虽是阉人,但五官深邃,身材高大,又经常在外奔波办差,身上看不出来几分脂粉气,那种阴柔反倒让他看起来十分的阴沉威严,令人生畏。 听到此处,应定斌冷淡的眉目方动了动,果然露出了些微感兴趣的神情,细看起来,还带着丝隐秘的自得与不屑。 杨广国受到鼓舞,又多喝了几杯,逐渐兴奋起来,拍着大腿跟应定斌说道:“厂公,您说说,下官儿女双全,还个个都这么有出息,谁能像下官这么有福气啊!” 旁边斟酒伺候的小太监忍不住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他可算是知道杨将军为何会被贬了,这哪里是不太会说话,简直是太不会说话了! 不过这回,杨广国却算是阴差阳错地投其所好,因为有个秘密很少有人知道,那就是——应厂公,就喜欢别人跟他比孩子。 果然,应定斌夸奖道:“确实都是好孩子。要这样论起来,令郎与我家那小子还是同科的举人,也可以说是有缘了。” 杨广国记得被人提点了要多问,便道:“不知厂公家的公子那年名次如何?” 应定斌看似矜持,实则炫耀地说道:“还过得去,中了状元。” 顿了顿,他又淡淡补了一句:“算他走运,连中三元。” 杨广国是实打实地吓了一跳。 他僻处边塞地区,孤陋寡闻,虽然听闻应定斌有个养子,也听说过上回科举出了位连中三元的年轻状元郎。但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这两者联系到一块去。 他是真没想到,因而反应格外真实,不禁半张开了嘴,喃喃道:“我的天,他竟是……竟是厂公的儿子啊!” 应定斌几乎藏不住唇边自豪的笑容了,咳了几声,道:“正是。” 杨广国道:“下官当年也听犬子提起过,说是那位状元郎不光才学出众,容貌亦是过人,当年红衣簪花,打马游街,可是倾倒了大半个京城,真正是少年英才,厂公好福气!” 应定斌道:“长得像他亲生爹娘,都是好相貌,原先太后便说他‘貌胜好女,翩翩如玉’,你有一儿一女,本公虽然只有这一个孩子,但倒也不算输。” 杨广国听的也确实佩服,真心实意地夸赞了一番,这回果然与应定斌相谈甚欢。 告辞之际,杨广国试探着说:“等日后下官回了京城述职,若是能有幸拜会您家公子,那可就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了。” 应定斌听了这话,神色间才略略一顿,说道:“他忙得很,成天不着家,日后有机会再说吧。你想调职回京,这次倒是可以随本公走上一趟,探探情况。” 杨广国没想到自己这么痛快就达成了目的,不禁大喜,连连拜谢,方才告辞而去,心中更是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应公子充满了感激。 等到他走之后,应定斌才笑了一声,微微摇头,又不知怎地叹了口气。 给他捶肩的小太监笑道:“厂公心里一定是惦记少爷了。” 应定斌道:“这没良心的小子,算来我也得有将近半年没见他了,连句报平安的话都不说捎过来一声,真正是个小白眼狼。也不知道近来过得怎样,身子调养的又如何了。小时候一到换季,他就生病。” 他嘴里骂是骂,语气却充满亲昵惦念,那小太监又如何不明白,笑着说道:“少爷人品才学都那样出众,在京城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见他一面而不得,平素一定十分繁忙,想来是被什么事耽搁了也说不定呢,但心里一定也是记挂着您的。” 应定斌道:“年轻人正是该闯荡的时候,只要他平安,记挂不记挂我倒是没什么要紧。男子汉大丈夫,要是天天惦记着爹娘,那才叫没出息。” 他垂眸饮茶,掩去眼中的黯然之色。 到了西北半年有余,应定斌都没有收到过儿子的一封信,就连派人送去京城的信件和各种新鲜玩意也都如石沉大海,得不到半点回音,只能通过探子知道一些应翩翩的大致情况。 他想回去看看,却又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阻止着自己回到京城。好像在这个时候,自己就不应该出现在应翩翩身边,否则会惹孩子生气,影响孩子的前程。 毕竟他这辈子叫人骂习惯了,却不希望应翩翩也是如此。 应定斌搁下茶盅。 也罢,羽翼丰满的小鹰终究要振翅高飞,孩子长大了,或许离父母越来越远也是早晚的事情。左右他过得开心,也就成了。 第13章 西城有花信 那名小太监出了营帐为应定斌换茶时,才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一直跟在应定斌身边伺候,知道厂公虽然说是这样说,但其实还是非常想念少爷的,总盼着他的消息,可是不管这边写信还是送东西回去,京城那头总连个回音都没有。 不光厂公担心,他还听见军营有人悄悄议论,说应状元以科举入仕,连中三元,连太傅、阁老都又是器重又是惋惜,都觉得他如果不是出身宦党,日后必然青史留名。 他们猜测,说不定,应翩翩这时就是想逐步跟应定斌疏远关系的意思。 应家的人听了都颇为恼怒,虽然让几个嚼舌根的士兵得了教训,但其实他们心中也难免都觉得担忧。 毕竟,趋利避害,人之常情,更何况,这中间还有一个傅家在那里撺掇着。少爷如果当真那么选,虽不能怪他,但厂公一定会十分伤心的。 他心不在焉地进了存放物品的小帐篷,从陶罐里取出茶叶,正在这时,却看见一道人影旋风似的从营帐外面跑了过去。 小太监道:“刘护卫?” 那人一转头,正是应定斌的护卫刘冲,见了他之后也顾不上招呼,匆匆忙忙地问道:“哎,顺子,厂公在营帐里吗?” 小太监点了点头,又说:“但方才和一位将军说了好一阵子的话,眼下怕是有些乏了,如无要紧的事——” “要紧要紧,这可是顶顶要紧的事!准保厂公听了,半点疲乏也没有了!” 刘冲喜气洋洋地说道:“就在刚刚,京城那边有信差过来,是少爷来信了!” 顺子惊喜道:“什么?是真的吗?” “信特别厚,连带着还有两件新做的大氅,还有药酒,那么远捎过来,都是给厂公的。” 刘冲笑道:“以后谁再敢说咱少爷要疏远厂公,我就锤死他们!行了,不说了,我得赶紧报信去。” 他风风火火地走了,留下顺子在营帐里,想着应定斌高兴的样子,也忍不住咧着嘴笑了起来。 他们这些人没什么学识,也不懂官场上清啊浊啊那些是是非非,他们只知道少爷还是以前的少爷,不会为了那些虚名跟厂公疏远,这就叫有情有义。 京城中那些传闻都是一些有眼无珠的人编造的,他们家少爷,就是最好的少爷! 刘冲进去报信的时候,应定斌正在闭目养神,一听应翩翩竟然写了信过来,先是怔了怔,随即猛地便坐直了身子,将信接了过去。 当年先帝刚刚过世,他替太后平乱,稳定朝纲,提刀杀人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这时拆开儿子的信,手指却微微打颤。 父子两人上回见面,还因为应翩翩跟傅寒青在一块的事弄得不欢而散,后来应定斌再派人送信送东西,应翩翩那边就没再回应过,也不知道是不是还在跟他怄气。 这回他写信过来干什么?是出了什么事,受了什么委屈?还是被傅家人撺掇着,要跟自己撇清关系? 应定斌展开信,只见上面写着:“……与父别后,亦时时思之。相去万里,夜来忽梦,见幼时从父游于街市,人潮熙攘,唯牵衣而行,稚情依依,更逾骨肉。醒亦怅然,既不知父之安好,更恋乎昔日团圆,几难寐也!然更漏点滴,东方未白,又疑前尘皆非焉……” 儿子说梦见了小时候的事,也想他了,应定斌起初是高兴,看到后面,却越来越是心疼。 他不禁说道:“阿玦怎会突然想家了?他定是在傅家受了什么委屈,要不然断不会说这样的话。不成,我得提前回京去瞧瞧他!” 他越想越是着急,恨不得现在就生出双翼,飞到儿子身边,像应翩翩还小的时候那样,告诉他爹爹在这,无论发生了什么事,爹都能护着他。 * 应翩翩在应府中住了两日,这期间,系统也已经又对角色各项相关数据进行了检查,结论是应翩翩目前得到的好感度和魅力值都没有问题。 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应翩翩老老实实在府里养了两天病,哪都没去,他收到的好感度居然还增加了。 “温馨之家”的奖励不用被收回去了,应翩翩嘴里那些差点被曝尸在督主府外面的人命也保住了,系统居然觉得这样的结果让它松了口气。 算了,虽然目前这些数据有一些超出预计,但还在正常范围之内,一本书中有个有魅力的大反派也不是坏事。 反正反派的结局都是注定了要用死亡来为主角的高光服务,这时候人气高一点,该下线的时候剧情冲击力更强,说不定还能得一个“最经典名场面奖”什么的。 没有人能够抗拒命运,这些角色们能够做的,只有在既定的命运轨道上,努力让自己活得精彩一些。 终究,这本书的主角是傅寒青,无论应翩翩刚重生的时候选择哪一个角色,都无可避免地要受到对方行为的影响。 哪怕现在他们已经分开了,傅寒青也不可能就此在他的生活中消失。当然,该算的账还没算完,就算他想消失,应翩翩也不会答应。 又过了几日,应翩翩的病彻底养好了,天气渐暖,桃花欲燃,他还没有收到应定斌那边的回信,镇北侯府赏花宴的请柬便先一步送了过来。 应翩翩随手一翻,见上面写道: “薄园无所产,惟清风朗日,流觞曲水,桃李芳菲是也,愿效嵇阮宴饮之雅风,聆高士之笑谈。故作此会,待君贵步。” 这措辞极为客气却也简洁,应该同其他宾客们的请柬没有什么区别。 穆国好美尚雅,这样的宴会在上流贵族之间是非常常见的。关系不错的世家相互邀请联络感情的同时,其他人也可以从宴会上到场宾客数量和席位的变化中看出京城中近来人际关系与阵营的变动。 但这一回的宴会,却也是一次主角的专属机缘。 目前,七合教的教主池簌生死不明,几位成年皇子都各自施展手段,卯足了劲想要捷足先登,打探出目前教中的真实情况,获得这一块庞大势力的支持。属于五皇子母族派系的傅家也不例外。 而七合教虽不肯再受朝廷管束,但这些年来历经数任教主,发展壮大,各方势力混杂,却也吸纳了一些世家勋贵、朝廷官员成为信徒,甚至在教中做到高层位置。而这次傅寒青的宴会上,恰巧就请到了两位。 那两人表面上伪装身份,不露声色,实则暗中观察,终于成功被傅寒青的人格魅力所折服,同意与傅家所支持的五皇子牵线搭桥,进行初步来往。 傅寒青在这次宴会上收获颇丰,与之相对的是应翩翩。原书剧情中,他这时还住在镇北侯府上,自然也参加了宴会,但经历很不愉快。 傅寒青一直不想把他们两人的事情公之于众,因此应翩翩和他之间的关系除了傅应两家之外,京城里其他的人根本就不知道,只当他们是因为父辈渊源和一起长大的朋友。 一来避嫌,二来也是两人刚因两条人命的误会闹了矛盾,故而整场宴会下来,傅寒青都没跟应翩翩说过一句话。 有几家的夫人还有意同这位年纪轻轻就一身战功的侯爷议亲,特意带着女儿来同他攀谈。 这对应翩翩来说简直是一种侮辱,他找傅寒青大吵了一架,倒是进一步作实了京城中关于他染了疯病的传闻,引起了其他人对傅寒青的同情和好感。 先前恨不得他滚得远远的,别出来丢人,这回他搬出来了,傅家那边倒是上赶着把请柬送了过来。 梁间道:“少爷,您要是不想去,我就派人将请柬送回去吧。” “谁说我不去?” 应翩翩笑了一声:“如果我心里还有他,不见面只会让我更想他,如果我不在意他了,他就是当着我的面被剁成宴会上的菜,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去是肯定要去的,你吩咐下去,让下头的人准备就是。” 两世的经历,已经开始朝着不同的方向演变,这是个好兆头。 但过去了的事情,便真的可以做到不萦于怀,云淡风轻吗? 不,怎么可能。 那种一次次经受过的失望、怨愤、痛苦,那些曾经失去的亲人、名誉、前途,都沉甸甸压在他的心头,一不留神,就会冒出来翻涌搅动,叫嚣着几欲噬人。 所以,他不痛快,就得让旁的人比他更加不痛快。这样好的宴会,不去露露脸,怎么行呢? 梁间不知道他的想法,却是很担心。 在他看来,傅家就像火坑一样,应翩翩好不容易想开了从里面跳出来,这还没过几天又要回去,万一那边心存怨气,有意报复怎么办?万一少爷看见了傅寒青,旧情复燃,又一头栽回去了怎么办? 梁间小心地建议道:“要不然,您多带点人吧?好歹从西厂调几名高手随身保护,也能安心些。还有韩姨娘,少爷带他一起去,也能照顾照顾您呀。” 少爷身边有个新人分分心,就不会老惦记又不知情识趣,又不讨人喜欢的傅侯爷了吧? 虽然梁间的提议糟点颇多,让人有点想踹他,但这也提醒了应翩翩。他不禁想起,这次的宴席上也有七合教的江湖人士在场,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掀出什么风浪来,确实应该带几个得力的人护卫。 而要说高手,他府上就有一位来历神秘的,吃了好几日的白饭,想必伤好了许多,也该干点活了。 应翩翩脸上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刹那间,连他的眼波也仿佛变得醉人起来:“你说的是,爱妾刚刚过门,原是应该带上的。你去把他叫来。” 梁间的意见得到采纳,高兴地行礼出去,没一会,池簌就被叫过来了。 应翩翩道:“你来了,我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池簌道:“请讲。” 应翩翩将请帖递给他,说道:“你可曾听说过七合教?” 听到这三个字时,池簌的眸光微微一沉,可当他快速将手中请帖扫了一遍,却愣是没看出来这场宴会跟七合教有什么关系。 “略有耳闻。不知公子何意?” 应翩翩道:“我得到情报,这一次的宴会上,会有七合教的人在场。听说此教中人个个武功高强,手段莫测,乃是目前江湖中最大的门派,势力遍及各处。我未曾与这些人打过交道,但看你的武功精湛,像是江湖人士,不知可曾与他们有过切磋?” 池簌摇了摇头:“抱歉,我也不是十分清楚。但我想,任何一个门派,就算是声名再显赫,也不可能人人都是高手,最起码这些人选择与朝廷来往,便似乎与七合教的宗旨不太相符了。” 应翩翩道:“估摸着是被傅家许以厚利打动了吧,又或者,看中的是傅家背后的某些东西。” 池簌沉默了一下,忽然问道:“公子既然知道这场宴会有可能不安全,又是傅家所办,你为何还要出席呢?” 应翩翩反问道:“不然难道有傅家所在的场合,我就要退避三舍吗?人生在世,难免结下一些仇怨,遇到一些困境,如若躲闪退避,那么这些将永远变成自己的弱点。唯一解决的办法就是迎难直上。” 像是他会说出来的话,永远不肯给自己留下一点退路,要么名动天下,要么永不超生。 “这一次,安国公也会出席。” 应翩翩看了池簌一眼,又说:“咱们的原定安排是,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我带你在安国公面前露面,试探他的反应。这次宴会的机会就不错。况且我也需要一些高手在身边护卫,又不会引起别人关注,你也正合适。不过……” 他叹了口气,眉心微微蹙起来,有些为难地说:“安国公夫人应该也会出席。她生性善妒,手段狠辣,过早注意到你,只怕会有些危险。七合教那边也不好应付,所以我又犹豫……” 池簌头一次看见应翩翩露出这样踌躇又担忧的神色,心头陡然一软。 从刚才应翩翩提到“七合教”开始,池簌便提起了十二分警惕,提防对方是察觉到了什么,在有意试探。 毕竟这些日子下来,对于应翩翩的心机和聪明,他也已经有所了解了。 可这时应翩翩的语气那么软,那张漂亮的面孔上充满了忧虑,让人一下子就想起了傅家的波诡重重,谋算人心。 心里的弦就算绷的再紧,也禁不住都化成了绕指柔,一股英雄气概油然而生。 池簌道:“这些无妨,我应付得来,明日与公子同去便是。” 应翩翩顿时愁容尽去,展颜大喜,说道:“那太好了,一切有劳爱妾费心!你放心,为夫一定不会忘记你的好!来日你若是生了孩子,正妻之位非你莫属!” 池簌:“……” 池簌:“???” 【触发关键短语“颜若桃李,心如蛇蝎”、“色/诱同伙”、“羞辱戏弄”,好生奸险狡诈!反派经验值+10。】 第14章 秀色掩今古 这次的宴会在傅家别院举行,那里并不是应翩翩前几日离开的地方,而是坐落在护城河的东侧。 因为风水绝佳,下有温泉,暖气一蒸,别院里的花开的要比别处更盛,平时一到春季,便有不少游人在附近踏青。 镇北侯的宴席,寻常百姓自然是进不去的,不过眼看着从清晨开始,便有高头骏马拉着一辆辆华贵的马车陆续而来,也有不少人闲来无事,驻足站在道边看热闹,嘴里议论着这位镇北侯的种种事迹。 提起他来,就总是绕不开前几日发生的一桩大事。 ——西厂厂公应定斌的养子,前几日从傅家搬出来,回了督主府。 虽然应翩翩也不是一直住在那里的,但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傅英对当年战神应钧留下的这名遗孤十分疼宠,就和对待亲生儿子也没什么两样。 虽然抢不过应厂公,但打应翩翩小时候起,傅英就特意给他留出了院落和房间。这么多年来,即便是跟西厂在立场和处事方面多有不和,他对于应翩翩的照顾疼爱都从未改变。 但据当时看到的人说,应翩翩这一次离开镇北侯府的时候足有七八辆马车来接,甚至连花盆里养的花都给带出来了,一副这辈子都不准备登门的架势。 而当时镇北侯的脸色也十分难看,并未出言挽留,很明显两人是闹掰了关系。 至于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应家和傅家下人的嘴里肯定是打听不出来的,人们也只能发挥想象力,怎么猜的都有。 今天傅寒青设宴,百姓们在看热闹的同时,便也又纷纷议论起这件事来。 “哎,你们说,应公子今天还会来赴宴吗?” “那得看傅家是不是还邀请他吧?” “我看不会了吧,这两个人明显就是闹掰了啊!这个应玦性格骄矜,为人又不收敛,本来和侯爷就不是一路人。” “他有疯病这事京城都传遍了,哼,太监养出来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喂,小声点,那可是西厂,不想活了!” 这话一说,有人连连点头,却也有人不爱听了: “这话是怎生说法?好像你跟人家应公子有多熟识似的,那些说他什么贪淫好色,残忍滥杀的都是传闻,又没人亲眼看到。非得扯这些没影的事,那你怎不说人家还是状元呢!” 另一个人不服气地说:“怎么就没有亲眼所见的了?上个月承恩伯世子娶了兵部尚书家的二小姐,我有幸参加喜宴,谁成想两人都不肯拜堂,闹到最后新郎撕了喜服,新娘掀了盖头,死活闹着不成亲,都说是已经有心上人了,你们倒猜猜是谁?” 这事也有不少人听说过,当下有人噗嗤一笑:“他们两个的心上人,说的都是应公子吧?” 方才那人道:“正是,可见他是个祸害!” 他的同伴却不赞同:“新郎新娘打起来不能怪应玦,只能证明他长得好。不过我还没见过他呢……真有传说中那么好看吗?” “哼,我也没见过,但天下之大,有些姿色的人何其多也,想来不过是夸大其词,言过其实罢了。” 这边正议论着,另一头却已经有人高声惊呼起来:“快看啊!快看啊!那不就是应家的马车?应公子真的来赴宴了!” 一时间,所有的议论声都停了下来,寂静中只听见马蹄哒哒,银铃的声音叮当作响,一辆马车从道路后方而来,车帘上绣着应氏的家徽。 这辆马车前进的速度不慢,它的前方本来还有一驾马车,也在往桃花别院的方向而去,应家的马车却竟然不管不顾,直接将前面的马车撞到了一边去,大摇大摆地从旁边经过,嚣张跋扈之态表露无遗。 【触发关键词“蛮横无理”、“嚣张跋扈”,有助于进一步树立反派可憎形象,加深路人配角对反派的反感度,反派经验值+10。】 刚才那个对应翩翩颇多微词的人立刻觉得自己的话得到了验证,忙说道:“瞧瞧,我说的吧,你们看他——” 他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眼睛还盯着马车的方向,目光却有些发直。 因为此时一阵微风拂过,恰恰吹起了车帘,应翩翩正以手支颐,倚窗而坐,闭目养神,他的面容恰在这帘子掀起的缝隙间一闪而过。 他的长发随着身体倾斜的角度披在肩头,乌黑如瀑,发梢在风中飘舞,不时拂过那张玉石般毫无瑕疵的面容。黑与白的对比过分分明,反倒带来一种素雅的艳丽。 浅金色的阳光描摹过他侧颊的轮廓,又恋恋不舍地在他身上镀下一层金色的薄纱,光华流转间,令人不能直视。 精致、脆弱、美丽,偏生又带着几分狠,几分俏。 惊鸿一瞥,疑是天人。 车帘很快便重新落回去了,马车在人们的目光中越去越远,从头到尾,应翩翩甚至连眼睛都没睁开过,仿佛所有人都不值得引起他的注意,但这幅绝世容貌所带来的惊艳之感却是久久不去。 四下诸人均是似惊似惑,怔然而立,发现再没办法看到他了,竟心生怅惘之感。 过了好一会,刚才那个还对应家父子颇有不屑的人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忍不住声音温柔,喃喃感叹:“好像他做什么我都觉得没错了。那对新郎和新娘为他而争执,确实不怪他……唉,不怪他。” 经过这个小插曲,刚才那辆被应翩翩撞到了路边去的马车早就被人忘在了脑后,马儿受惊,嘶鸣不已,车夫叱骂驱赶了好半天,才把马车赶回到正路上。 马车里的人被颠的东摇西晃,差点从车上滚下来,忍不住气的大骂:“应玦这个混账东西!目中无人的王八蛋!他绝对是故意的!” 破口大骂的那个人,赫然正是韩耀。 他这些日子过的有点倒霉。 傅英虽然是他舅舅,但遇上应翩翩的事,可当真是半点也不肯向着他,应翩翩离开镇北侯府之后,傅英就说到做到,亲自将韩耀送回了安国公府,并且向安国公讲明了事情原委。 安国公很给傅英面子,当即狠狠把韩耀给抽了一顿,甚至还勒令他去应家给应翩翩赔礼道歉,可惜应翩翩并没有见他,连那个死门房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鄙夷样子。 韩耀挨了打又丢了面子,气得够呛,幸好他娘安国公夫人还知道心疼他,揪着安国公的耳朵把丈夫暴骂了一顿,对她大哥傅英的举动十分不满,背地里抱怨了好多回。 毕竟韩家,傅家,以及宫中的淑妃和五皇子被姻亲关系连在一起,才是同一阵营利益结合体,应定斌就算是再权势滔天,也注定跟他们不是一条线上的。 傅英为了一个早就死了的战友的儿子如此苛责自己的外甥,安国公夫人觉得很不能理解。 韩耀本来就委屈的要命,听了母亲的抱怨,更是恨的牙根痒痒,谁料这口气还没出,半路又被应翩翩抢了道,真正是新仇旧恨齐上心头。 听到窗外隐隐传来讥笑之声,韩耀不禁握紧了拳头,暗自在心里想着:“应玦,今天的宴会你等着,我非得想法子要你个好看不可!” 应翩翩到的不早不晚,正式的宴会尚未开席。 傅家的家伎散坐四处,在掩映的枝叶后奏着一些小调,场上有一名白衣绿裙的胡姬旋转如飞,正在跳折腰舞。 傅家这些家伎大多都是自小养在府中,世代从事此业,技艺精湛,表演的十分精彩。可是到场的宾客们大多都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闲谈,观赏歌舞的人不多。 应翩翩唇角含笑,缓步而入,正赶上那舞姬伸展双臂,旋转如飞,顷刻间裙摆绽放如花,美不胜收。 应翩翩见状,便抚掌而笑,朗声喝彩道:“好!” 若是旁人前来刚刚闹翻的主人家赴宴,只怕都是小心翼翼,低调行事,唯独他还唯恐自己还不够招眼,这么高声一喝,看没看见应翩翩的人都不禁抬起头,将目光投来。 应翩翩旁若无人地吩咐道:“有日子没看纤云跳舞了,这技艺倒是越发精进。舞艳人美,娇娆悦目,不错。来人,赏她一杯玉珠做首饰玩吧。” 纤云跳的卖力,却没人搭理她,本来心中很是惶恐,幸得应翩翩这样开口,也给她解了尴尬,连忙跪伏在地谢赏。 应翩翩折扇在她手臂上一挡,笑道:“得了。” 纤云起身,双手捧着那杯晶莹玉润的珠子,含情脉脉地看着应翩翩,低声说道:“能得公子一赞,在奴心中,已经胜过明珠千斛了。” 应翩翩微微含笑,说道:“纤云如此讨人喜欢,这也是你应得的。下去罢,你家侯爷现在恨着我呢,你再与我说话,他可就要不乐意了,我怎么舍得你因此受责?” 纤云欲言又止,十分想安慰应翩翩几句,告诉他,他不在的这几日,侯爷心情非常不好,日日饮酒,茶饭不思,又想说府里上下都盼着他回来。 可这种场合,她身份低微,却是怎么也不配说这样的话的,终究也只能默然行礼。 有了应翩翩开头,众人方纷纷对一众家伎言赏,也注意到应家这个小霸王当真过来赴宴了,身边还带着他的爱妾,不禁神色各异。 有人笑容满面地迎上去攀谈,也有人脸上显出轻鄙的神气,起身走到一边,不愿与这等人为伍。 傅寒青站在原地没动,手里捏着一只酒杯,远远地看着应翩翩。 他以为,离开自己这些日子,应翩翩也会像他一样,心烦意乱,茶饭不思,可是今天总算见到了人,傅寒青却没有从对方身上发现任何憔悴与狼狈。 傅寒青看到不少人都围在应翩翩的身边跟他说话,有的刻意巴结,有的别有居心,应翩翩唇边略翘起一点弧度,懒洋洋地听着,偶尔说一两句话,好像谁都不看在眼里,却又疏离的恰到好处,不至于让周围冷场。 他周旋的游刃有余,仿佛天生就习惯成为人群的中心,让人这样巴着捧着。 原来应翩翩跟傅寒青在一块的时候,傅寒青很少注意到他在别人面前是什么样子,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原来有那么多人的目光会被应翩翩吸引。 还有那个韩小山,居然也被带过来了,此时竟堂而皇之地站在应翩翩身边,脸色也比上回好了不少,显然非但没被厌弃,还在应家过得不错。 ——难道应翩翩不是逢场作戏,还想当真将这小子留下不成? 傅寒青一股气往上冲,恨不得此时就过去让池簌滚蛋,可应翩翩已经不属于他了,最起码是目前不属于,他没有立场说这样的话。 很好,应玦,你如今一走了之,倒是痛快潇洒的紧,可见过去不知道有多少都是虚情假意。 傅寒青这样想着。他觉得他面色冷硬,毫无动容,但手上却传来疼痛,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竟然把酒杯给捏碎了,鲜血和酒水淋漓了一手。 幸亏应翩翩的到场分散了大家的注意力,一时没人注意到傅寒青这边的状况,他默不作声地把碎瓷片往桌子底下一踢,手上的血和酒蹭在了袖子里面,火辣辣的一阵疼。 傅寒青没理会那点伤口,换了只酒杯,倒上酒,一饮而尽。 “侯爷。” 这时,有人来到傅寒青跟前,弯下身子,小声向他请示道:“应公子现在已经回督主府了,您看那些信还需要继续——” 他的话尚未说完,忽见傅寒青猛然一下子抬起头来,用一种异常阴冷的眼神看着自己,简直仿佛有什么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一样。 那神情中竟带了杀意,那人猛然心惊,顿时吓得说不出话来。 很少有人能经得起傅寒青这一瞪,那名下属被吓了一跳,声音顿时止住。 傅寒青脸色阴沉的瘆人,冷冷道:“你什么意思,你以为他就往后就不回来了?” “属下……属下绝无此意!应公子只是一时闹了脾气,用不了几天,定会与侯爷和好如初的。” 傅寒青脸色并不见缓和,一字字说道:“以前怎么样,现在还是怎么样,都拿去烧了。” 那人忙道:“是!是!”随即快步离开了。 第15章 人世纷如雪 “梁间。” 另一头的席位上,应翩翩招了招手,让梁间到近前来,低声问道:“你刚才看到跟镇北侯说话的那名护卫了没有?嘘,傻子,这会不用抬头,人已经走了。” 梁间思索片刻,也低声说:“少爷,奴才疏忽,是隐约看到了,但没注意容貌打扮。” 应翩翩手里转着酒杯,笑了一声,懒懒说道:“眉毛淡而细,小眼睛,鹰钩鼻,鼻侧有黑痣,下巴尖,留有短须。嗯……衣服倒是平常侯府护卫服饰,左侧袖子上有一处半寸长的口子。” “方才他跟傅寒青说话的时候朝我看了一眼,神色有些惶恐,他们说的事多半是跟我有关系的。” 应翩翩道:“你派人去找找此人,找到了暗中盯着他要做什么,有发现及时留证据。” 他斜倚座上,单手持杯,姿态慵懒,瞧着便是一副琳琅珠玉的风流行止,然而随意一瞥间,便立刻记下了对方的容貌服饰不说,甚至还发现了那人神情中瞬间的异样之处,寥寥数语间,一切已尽数握于掌中。 无需容貌增色,这样运筹帷幄的笃定,已拥有了足够打动人心的力量。 池簌不觉有些出神,思绪忽然回到很久以前,在无数个深夜里,娘被嫡母刁难打骂,却因父亲视而不见,不敢声张,只抱着他默默流泪。 冰冷的泪滴落在他的脖颈上,宛若世事凉薄。 他对“情”之一字颇为不屑,既不想当负心汉,也不愿做痴情人,故而一向独来独往。哪怕在七合教中手掌大权,各色美人任凭采撷,也依旧视红颜如枯骨朽木,从来不屑一顾。 当时满腔恨意孤冷,言之凿凿,可如今呢? 如今他莫名其妙坐在这么一场无聊的宴会上,听着周围一干庸人各逞口舌言谈说笑,口不对心,却因为看着面前的人,就觉得心中满胀,尽是动容欢喜。 池簌忽然起身。 应翩翩和梁间同时看向他,应翩翩问道:“怎么?” 池簌道:“我忽然想起些事情,先去园子里看看。” 应翩翩刚说了句“好”,他便已经转身大步离开了,应翩翩颇有些莫名,不禁道:“干什么,见鬼了?” 梁间道:“少爷,那我这就去办事了?” 他说完这句话,应翩翩已看到又有几名衣饰华贵的年轻人离席朝着这边走来,便随意将手一抬,道:“去吧。” 梁间刚刚离开,那几个人已经到了近前,为首那人笑冲着应翩翩拱手道: “百花竞放,盛宴畅饮,人间一大快事。能够在此得见应郎,更是我等之幸……” 随着他的话,系统的声音同步响起: 【百花竞放,盛宴畅饮,人间一大快事。在主角举办了这场为人们带来欢乐之宴的同时,反派的作用就是通过破坏大家的快乐心情,提升其他人物对本角色的厌恶度,成为主角对照组。】 【为进一步化反派形象,赚取反派经验值,下面发布“败兴任务”——你,能毁掉这场宴席吗?】 应翩翩亦起身拱手,大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丁公子、杨公子和洪世子,一段日子不见几位,这气色可是越发好了。” 韩耀也在这几人之中,应翩翩却像没看见一样,把他晾在了一旁。 丁公子是御史督查丁威的儿子,名叫丁旭,跟韩耀关系很好,见状便说道:“应公子,不是我说,你这也忒小气了,一点小小的摩擦至于记恨这么长时间吗?韩耀今天可是特意来给你敬酒的,你怎地不理会人家?” 应翩翩仿佛没听见一样,笑着寒暄:“记得上回见面,还是丁公子为了抢花魁被丁大人打断了一条腿……啊,今天都不瘸了,可见丁公子身康体健,甚令人称羡。哎对了,不知道那位素柔小姐最终名花落谁家了啊?” 这话引来一阵窃笑。 丁旭向来以当街被父亲责罚的事为丑,偏生应翩翩一张嘴就揭短,还笑的满面春风。若不是长了这么一张脸又认了个好爹,出门就被人给打死了。 他僵着脸道:“应公子消息还挺灵通,她跟了谁,关你什么事?” 应翩翩笑了笑,慢悠悠地说:“正是,关我什么事。” 这正是回敬方才丁旭置喙他和韩耀之间矛盾的话,丁旭被生生噎住,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只能心中破口大骂,果然是太监养大的臭小子,阴阳怪气,讽刺挖苦拿手的很,真正惹人讨厌! 【丁旭很扫兴,反派经验值+3。】 延平伯世子洪子恒笑着打圆场道:“应兄,我们今天可是特意来给你引荐新朋友的,大好的日子,提那些不高兴的事多扫兴啊。” 他说着,冲旁边一名身穿紫袍的年轻人说道:“来,郡王,我为您介绍,这就是应厂公的爱子,也是咱们穆国唯一一位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应玦应公子。” 应翩翩这人气宇轩昂,长身玉立,倒是一表人才,看着亦有几分眼熟,只是想不起是谁了。 他便道:“不知这位是……?” “你虽然没见过,但我一说,应兄肯定知道。” 洪子恒笑道:“安华郡王,武谨楠。” 他没加其他的介绍语,但此言一出,不光应翩翩恍然大悟,其他看热闹的人,脸色也都变得微妙起来。 说起这个武谨楠,虽然与应翩翩素昧平生,但两人之间,还算得上有一番恩怨。 武氏一族并非皇族,因当年祖上乃是开国元勋而封王,后来又主动上缴兵权,得以保住爵位,传承至今。虽然已经没有了实权,在当朝却颇受敬重。 武谨楠是济王的次子,受封安华郡王,自幼饱读诗书,颇有才名,少年游学于天下,立志要读书万卷,行路万里。 他比应翩翩早一届参加科举,亦连中解元、会元,偏生到了殿试的时候,先是因母丧错过,后又为救差点被惊马踏伤的孩子伤了手,所以应翩翩考的这一届他也没赶上。 虽然听起来有点倒霉,但安华郡王的名声可是要比应翩翩好上不知道多少倍了。 当年应翩翩中了状元,有不少人都甚不服气,特别是从那以后他又逐渐得了疯症,过年那会同科士子聚会联诗,众目睽睽之下,他竟然提起笔来双手颤抖,连字都写不成,更加名不副实。 大家都私下议论,若是武谨楠应考,这个位置怎么也轮不上一个太监的儿子。 韩耀的表姐正是嫁给了武谨楠的大哥,而在原书中,武谨楠以后也会成为傅寒青的拥戴者。 今日,这些人把武谨楠带到他面前,其实已经其心可昭,就是想扫了他的脸面,在众目睽睽下证明,他应玦“状元”二字名不副实,全是靠人相让才得来的! “原来是安华郡王啊。” 应翩翩终究蓦然一笑,仿若明月生辉,奇花乍放:“素闻郡王高才!玦,慕名已久了。” 他们几个在这里你来我往,说的热闹,武谨楠却还没有开口说过话,面色冷淡地站在一旁,瞧着颇为倨傲清高。 应翩翩在心里加了一句——一副油盐不进的死人样子,阁老和太傅那些老头最喜欢了。 听到应翩翩对自己说话,他才拱了拱手,道:“应公子过奖了。小王对于应公子的诸般事迹,也是颇有听闻,甚为惊叹。今日特意作画一副,欲请公子品鉴,不知应公子可愿赏光?” 他说的是“惊叹”而不是“赞叹”、“佩服”,显然有讥讽之意,应翩翩习以为常,也不意外。 由武谨楠那些事迹便知道,他一定是个作风端严,正义感极强的人,而且济王府也一向是清流的典范,能看得起自己这个“宦党”才怪了。 再加上韩耀肯定没少挑唆,若是今天武谨楠冲他笑嘻嘻,他才要真的毛骨悚然。 甚至,应翩翩还觉得,他接下来可以再让武谨楠更多讨厌自己一点,赚一赚经验值。 思量之间,武谨楠所说的画已经拿了过来,展开放在了桌面上。 应翩翩低头看去,而后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 只见这幅画上所画的是一重重连绵陡峭的高山石壁,壁立千仞,层峦叠嶂,笔势雄伟。 近看之下,竟然每一重高山都有其不同之处,运墨用色更是颇为独到,浑厚华滋,确为上品佳作。 但重点不在于山,而是人。 这些连绵的高山峻岭之间画了无数的人,一部分人短衣窄袖,头插彩羽,身穿盔甲,手持长戈而舞,另一部分人则都是汉族打扮的平民,正在惊慌奔逃,地上死尸遍野,血流成河。 这是一幅西戎人杀害汉族平民的战败图。 武谨楠道:“这山是长雄峰。” 应翩翩不咸不淡地说道:“多谢介绍。郡王此画形神兼备,栩栩如生,我自然认得出来。” 他就是在长雄峰下出生的,又在那里一直长到五岁。 那一年,父亲应钧因为被手下的奸细出卖,打了人生中第一场败仗,长雄险关失守,应钧殉城而死,应翩翩的母亲才带着他随逃荒的难民们离开了长雄关。 武谨楠画这幅画,正是长雄关被攻破后,百姓们遭到西戎士兵屠杀驱逐的场面。这是在当着应翩翩的面,嘲笑他父亲当年战败的往事。 应翩翩看着这幅画,感到年幼时的很多记忆都仿佛一下子被唤醒了,一股怒火从他的肺腑间生出,转眼在胸腔中熊熊燃烧起来。 他往往越是暴怒神情越是冷静,看起来也只是手持画卷细细观赏,姿态优雅,其他人便也没有意识到不对,纷纷围拢过来观看,交口称赞。 这些人有的是不明就里,因为武谨楠实在画得好,真心实意地感到赞叹;有的人则是知道怎么回事,但他们平日当着应翩翩的面,不敢直言讥刺权势滔天的应定斌,对于应钧这位早已被荒草黄土与历史烟尘所掩埋起来的过气将军却没有那么多的忌讳。 韩耀一副想要上来搭话缓和关系的架势,走到应翩翩身边,笑着说道:“郡王行遍世间山水,观察细致入微,肯下如此苦工,方能得如此精妙之画啊。阿玦你看,若是将画卷倾斜角度观赏,更有不同之处——” 韩耀的身形正好比应翩翩大上一圈,这样站在他身前,正好用身体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一边赞叹一边就伸出了手,似要直接从应翩翩手中把画拿过来观赏。 这个动作有些失礼,应翩翩还没松手,便听“嘶啦”一声,那幅画竟然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韩耀大惊失色,失声道:“阿玦,你对我有意见是咱们两个的事,这幅画可是安华郡王的心血之作,纵然上面画到了长雄关,你也不能将它损毁……” 韩耀说话的时候特意退开两步,以防应翩翩这个疯子又动手打人。 可是说完之后,却见应翩翩只是注视着画卷上撕破之处,似乎毫无惊慌意外之色。 韩耀心里觉得有点不对劲,话也不禁停住。 但紧接着,他就见应翩翩既没有辩解,也没有试图挽救,唇畔的弧度向上一挑,竟干脆利落地两手一扯,顺着方才的口子,将那幅画从中间直接撕成了两半! 韩耀“啊”的一声,瞬间瞪大了眼睛,这次却演都不用演,实实在在地吃了一惊。 在四下一片的惊呼声中,应翩翩把画往地上一扔,嘲笑道:“真是大惊小怪。画者无画心,笔下之物再美也是有形而无神,不过废品一张,撕了又有什么可惜的?” 武谨楠书画双绝,要论才名之响亮,比应翩翩还要胜上一筹,但因为他人不常在京城,所以作品传世甚少,如今难得有个机会当面观赏武谨楠的画作,不少人都是满心期待。 谁也想不到,这幅足可价值千金的画,就被应翩翩这么当着大家的面给撕了! 系统数字飞快变幻起来。 【张彬、陶俊雷、刘侃、洪子恒、陈浩帆、蒋伯宗……都很扫兴,反派经验值+3×24!】 【建立恶毒形象,反派经验值大幅飙升,剧情支配度提升2%!】 第16章 万里望风尘 看到应翩翩竟然堂而皇之地把画撕了,一时间指责之声四起: “应玦,你的心胸也太过狭窄了!” “这这这,这幅画就这么撕了?简直是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你怎能随意损毁别人之物!” “……” 人人痛心疾首,面带谴责之色,相比之下,武谨楠倒是还算冷静,慢慢低下头去,看了一眼地上的画,而后抬头注视着应翩翩。 “画者无画心。” 武谨楠冷冷地说:“我长了这么大,第一次被人这般形容,也是第一次被人损毁画作。应公子,你得给个解释。” 应翩翩道:“对子责父,郡王还要明知故问吗?” 武谨楠露出一点轻蔑的笑意,说道:“所以应公子评判他人有无画心,是凭着你的个人好恶了?昔日应将军打了败仗乃是家国之耻,我不过以画为记,你便难以容忍,难道这就是你的气度?” 应翩翩眉峰一扬,说道:“这话说的倒真是正气凛然!今日你我站这里,都是镇北侯府的客人,玦倒是欲问郡王,依阁下之见,之前的三关大捷,是傅侯之功乎,抑圣上之功乎?” 他所提到的三关大捷,就是傅寒青得以封侯的一战。 这场战争虽然没能收复应钧丢掉的长雄关,但重创西戎大军,逼退了他们连年来的进犯,使得边境进入了一段相对安静的和平时期,立功甚伟。 武谨楠一顿。 应翩翩的问题不难,但十分刁钻,他自然不能说打胜仗全是傅寒青厉害,跟皇上半点关系都没有。但若说胜仗乃圣上之功,那么刚刚提到应钧的败仗……岂非也成了皇帝之过了? 见武谨楠一时没有作答,应翩翩哈哈大笑,目中锋芒逼人,说道:“为将者,得从行伍,立微功,爵通侯,皆自国家谋虑。谋之深远,安一时之战可见之?又安一人之功过成败可决?将者可为之处,唯亲师严法,行陈倾命,以奉君恩民安而已。或一时难见成效,数代相继,总见其功。” 他微微抬起下巴,注视着武谨楠:“而安华郡王你,目光短浅,只见一时之胜败,身未披寸甲,却洋洋自得,以此为讽。以君之意,一战之失便该蒙此羞辱,那不战则不败,不败则不致留瑕于世间,引得后人耻笑,如此往复,何人还愿奋勇争先,以命搏天?都去游历作画,一绘纸上江山,也就罢了!如此鄙陋之见,岂不令将士寒心,江山败亡?” 这番话说的刻薄之极,却又气度从容,字字珠玑,竟是莫名的……扣人心弦。 武谨楠那张冷淡而倨傲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极度震惊的神情,他瞪着应翩翩,却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韩耀见状,连忙说道:“今日咱们本就是要品鉴书画的,理当从画技笔法上来探讨。不同的人各有所长,阿玦你就算画不出来这样的画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何必撕毁画卷后又攀扯其他道理,未免显得太计较了。” 应翩翩瞟了他一眼,韩耀吓得倒退两步。 他挑唆了武谨楠过来出头,自己本来不想说这么多话,无奈应翩翩这人的言行都无法以常理忖度,韩耀只能尽量把重点引回到“应翩翩因为嫉妒武谨楠的才华而撕毁了他的画作”上面。 幸好应翩翩没有动手的意思,只看他一眼就把头转了回去,道:“不就一幅画么,也什么难的,既然如此,我赔给郡王一幅就是。笔墨呢?” 他是在傅家住惯的,这话一吩咐下去,别院的下人很快就备好了应翩翩平日常用的笔墨纸砚,放在书案上一并抬了出来。 应翩翩选了与刚才那幅画同样的澄心堂纸,起手摊开,用镇纸压住,稍作沉吟,又将已经备好的颜料倒在一起,亲手调制了几种墨色出来。 同时他头也不抬地吩咐道:“萧文,你去将马车暗格中的残叶芭蕉砚拿来,要黄色的那方。” 方才有不少人都还没来得及看见武谨楠的画,就已经被应翩翩给撕了,全都感到都颇为扫兴,这时听说应翩翩竟然要当场作画,又重新被挑起了好奇心。 争相的议论之间,四下围拢过来观看的宾客们倒是越来越多了,他们都想见识见识,这位传说中得了疯病的状元郎,到底有没有点真本事。 应翩翩提起笔来,望着眼前的宣纸,一时没有动作,旁边的人群中不知道是谁轻声笑道:“应公子,你的手怎么又发抖了?” ——原书的剧情中,从上一回当众拿不住笔之后,应翩翩再也没能画出任何一幅画。 他的手会颤抖不稳,正是因为长期服用那些影响精神的汤药所致。 但这些日子下来,剧情支配度已经解锁了超出10%,一切,也终究不会再重蹈前世的覆辙了。 应翩翩闭了闭眼,霍然落笔! 武谨楠被应翩翩毫不留情地讥讽之后,原本极为尴尬羞恼,可又不知道什么心态,偏偏还不愿意拂袖而去,将应翩翩作画,便也负手冷眼在旁边瞧着。 当看到这里,他不由轻轻“咦”了一声。 只见应翩翩笔落烟云,挥洒自如,虽作画的方式和技巧虽与自己不同,但所勾画出来的山体轮廓,分明正是方才武谨楠所画的那幅长雄山图。 武谨楠作画时提前揣摩了许久,画中图景早已烂熟于心,这时看着应翩翩笔下的每一处山峦起伏,阴影着墨,竟然都跟自己的画一模一样。 他说赔一副,竟然当真能画上幅一模一样的出来!武谨楠震惊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应翩翩方才也只看了那幅画半柱香都不到的时间,竟是过目不忘,毫无差错! 如应翩翩这般当场作画,速度奇快,虽然有失雕琢,但观赏性极强,人们亲眼看见简单的笔墨在他的手上变化多端,逐渐形成了一副雄伟的画卷,都觉得心旷神怡,一时几乎忘记了来此围观的初衷是什么。 等到应翩翩一气呵成,将画笔搁下之后,有好事者忍不住把武谨楠那幅被撕毁的画作从地上捡起来比对,发现山峦背景果然全无二致,不由目瞪口呆。 丁旭瞧着实在不能置信,悄声向武谨楠询问道:“郡王,是不是您这画应公子以前便曾观赏过?” 武谨楠的脸色很不好看,但僵了半晌之后,还是实话回答道:“绝无可能。此画作完之后,这是我第一回 带出来。” 两人说话之间,应翩翩又换了笔墨,将萧文拿来的那一方残叶芭蕉砚挪到面前,在已经画好的长雄山上继续作画,这一次却与武谨楠的原画不一样了。 应翩翩没有在山上画出西戎人追杀汉人的场景,而是勾勒出招展的旌旗,保家卫国的战士,以及遍地的兵刃和枯骨荒坟。 看着这幅画,当年应钧率军抗敌的种种场景一时仿佛都来到了眼前,铁血峥嵘之意蕴油然而生。 应翩翩放下笔,低头凝视自己的画,眸底的神情晦暗难辨,低声说:“就以此作赔罢。” 他这手绝技神乎其神,令周围一时寂静,过了半天,人群中才有人小声嘀咕道:“不过是摹仿他人之作,就算画技高妙,也终究有失诚心。” 人人都知道这话也不过是强行挑刺泛酸,因此都没接话,但这时,洪子恒却猛地瞪大了眼睛,蓦地惊呼道:“画,你们快看这画!上面的旌旗和将士们都不见了!” 在众人的注视下,画中的人物与鲜血尽数消失,正像多少峥嵘往事终都在历史的烟云中历历散尽,而峭拔的峰峦之间,四行笔锋遒劲的诗句随之显现了出来: 江南铁笛应吹彻,旌旗狂舞戈成魔。 战骨销残英雄老,仇雠休问几风波。 平戎万里神州过,生死等闲且高歌。 功过成败一任去,毁誉是非奈吾何! 一幅已经完成的画作竟然还会产生如此玄妙的变化,不由令人啧啧称奇,武谨楠乃是书画大家,思索之下已经意识到,奥妙应该正是出在那方残叶芭蕉砚上。 他以前便听教授书画的老师提起过,若是在用于书画的墨汁中加入硼酸,那么在墨汁干透之后,留下的痕迹就会消失,只有沾水才会再次显现出来。 应翩翩这方砚台色作焦黄,应是由火山岩所制成,之中便有硼酸。他以砚台上磨出的墨加入颜料之中作画,夹在画中的诗句却是寻常墨汁所写,待得整幅画干透,便有了这样的效果。 只是这方法听起来容易,实则要把诗句笔划与画面结合的恰到好处,记忆力、画工、布局计算、色彩搭配以及成诗之才缺一不可,绝非一般人能够做到。 应玦,果然不愧是三元魁首。 “你……” 武谨楠向来恃才傲物,目下无尘,今日不光挨了一通狠骂,还被彻彻底底给比了下去。 他心中惊骇有之,不甘有之,愤懑有之,但不知为何,又隐隐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这个世间,竟然当真有人能够摹出他的画,并以诗景相和,不止形似,兼备神韵。 他曾以为,此事非知己不能为之,却没想到,画出这样的画,写出这样的诗的人,竟会是应翩翩。 武谨楠不禁说道:“你之才华确实在我之上,你可以模仿我的画,但我画不出你这样的画,也作不出你这般的诗。” 他一顿,道:“这回是我输了。” “不过,这不代表我认同你之为人。下一次,我不会再输给你。” 所谓不打不相识,若是换了其他人,这时顺势也谦虚自责一番,说不定两人的关系便会就此好起来。但应翩翩的脾气从来都是别人挑衅他就拱火,别人退一步他还要上三步的。 此时闻言,他挑了挑眉梢,却是笑道:“郡王言重了。我从未想过要和你比试,日后也无此必要。今日所为,只为为父正名而已。说白了,也是因为郡王挑衅,我才不得已而为之。” 武谨楠:“……” 【重要配角武谨楠很扫兴,反派经验值+3×3。】 这场赏花宴正是在园中露天而设,席位杂陈在花树之间,一部分宾客流连美景,原本没有赶上观看应翩翩作画,这时也听说了那首已经被传开的画中诗。 “平戎万里神州过,生死等闲且高歌。功过成败一任去,毁誉是非奈吾何……” 杨阁老将诗句在口中低低念了一遍,摇了摇头,脸上掠过一丝憾色。 在他对面坐着的是礼部尚书王缶,他落下一枚棋子,见状笑着说道:“阁老这是又惜才了?我记得上一次的科考你是主考官吧,论理应玦也是你的学生,他做的如此好诗,阁老脸上也有光啊。难道还在意他的出身吗?” 杨阁老嗤笑道:“与出身有何关系?只是应玦这小子,跟他亲爹干爹都是半点不像,也不知道随了谁。我当年就曾说过,他这份才气难有人及,只是性子太狂太利,就像那薄刃快刀,是能伤人,但也易折,不合温文敦厚之礼。可惜了。” 他的话中虽然有贬斥之意,但能让杨阁老感到可惜,本身便已经是一种少有人能够获得的肯定了。 王缶心知老头子还是看重这个学生,又不好意思说,哈哈一笑,道:“虽不合儒家之礼,但倒是有几分狂生风度。我之前还听闻说他的疯症十分严重,如今看来却是言过其实了。” 说话间,他手中又拈起一枚棋子,忍不住又抬起头,看着那个风姿卓绝的年轻人在众人的赞誉中神态漠然,推案而起,转身走入了日光花影之间。 应翩翩在画画的时候,把颜料弄在了袖子上面,他于是起身离席更衣,这时,系统的警告声响了起来。 【请宿主注意!目前到场宾客的兴奋指数高达95%,反派扫兴成果面临被抵消风险。一旦遭到抵消,系统将对方才所获反派经验值进行清零!】 相对系统的激动,应翩翩只是低下头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袖口,说道:“放心,不会。” 让人高兴不容易,让人不痛快,那可有的是办法。 他穿的是一件淡黄色的直裰,袖口银白云锦镶边,此时那里正好蹭上了一抹红色的墨迹,乍一看去,倒像是一朵开的正艳的灼灼桃花,再配上那张俊美无伦的面容,俨然一位高华秀逸的翩翩佳公子。 应翩翩经过一处席前,忽然停步,笑问道:“各位兄台,今日这顿饭,吃的可顺心么?” 刚才过来找事的韩耀丁旭等人都在这一桌上,韩耀正拿着酒杯,满脸愤恨地说着什么,满座人纷纷附和,正是投入的时候,看见应翩翩突然过来,都吓了一跳。 韩耀猛然打住了话头,在片刻尴尬的沉默之后,他身边的另一位年轻公子眼珠转了转,跟旁边的人交换了个略带不屑的眼神,打着哈哈说道:“顺心,顺心,多谢应公子关怀。” 应翩翩含笑道:“顺心?嗯……顺心就好。” 其他人也都回过神来,心想怕他做什么,他们父子本来就名声不好,还能把议论的人都掐死不成,于是也都满面笑容,纷纷说道:“都是侯府招待的好。” “怎么,应公子有没有兴致坐下来喝两杯啊?” 应翩翩跟着一笑,而后骤然变脸,竟抬手抓住桌沿,“哗啦”一声,直接掀翻了桌子上的酒席。 “你们顺心了,倒是跑到我眼前找不痛快!以为使了阴招之后装孙子,这事就算完了?想得挺美!” 满席酒菜翻倒,汤汁淋漓四溅,碗筷杯碟噼里啪啦砸了一地,应翩翩冷笑道:“既然想闹,干脆谁都别吃!” 说完之后,他扬长而去,留下在场诸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第17章 谁说与多情 应翩翩这一掀桌,将方才说话那人泼了满身的莼菜鱼汤,头上还挂了只螃蟹,惊的他差点原地晕倒。 “他、他、他……这个人怎么能——” 他脸色煞白地指着应翩翩的背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韩耀擦了把脸上的杨梅莲子汤,反倒冷静了下来,低声道:“他一贯如此跋扈,你当面惹不起他,且先稍安勿躁。再过一会,定让你看场好戏。” 他满身狼狈,心中却暗自冷笑。认识这么多年,韩耀太清楚应翩翩的软肋在哪里了。 除了傅寒青之外,应翩翩从来不把其他人其他事放在眼里,被人冤枉陷害也不屑辩解,比如刚才撕画的事就是如此。 他倒是清高傲气,但这份骄傲才是最容易被摧折的。 一个疯子,就算有再出众的才华也无济于事。 今天这场宴会上,韩耀就要让大家看看应玦能疯到什么程度,阉党又有多么的嚣张。 到时候就算碍于名声,傅家也不可能再跟应翩翩修复关系了,看舅舅还会不会向着这小子! 今天的宾客们确实是开了眼了。 他们没见过将画看上一遍就能过目不忘摹仿出来还分毫不差的,但也没见过在这样的盛会之上一言不合就敢动手掀桌子的。 应玦这人要有才是真有才,要疯也是真疯,都不知道让人怎么评价才好。 杨阁老刚生出的几分爱才惜才之情再次灰飞烟灭,气的直吹胡子。说来真是冤孽,从第一次见到应玦之后,他的心情就总是被臭小子这样反复折腾,早晚折寿。 “孺子不可教也,哼!” 【到场宾客的兴奋指数平稳降至60%,反派经验值清零危机已解除!请宿主再接再厉,继续扫兴!】 这一段反派作恶的情节总算是圆上了。众人因为应翩翩的行为产生了不满情绪,反派经验值增加,而刚才由写诗作画而骤然增长的好感度和角色魅力值则有所回落。 系统想,这才是属于一名反派的正常数据,就是说嘛,天天在干坏事,怎么可能还招人喜欢呢? 相信被应翩翩这样一搅,参与了这场宴会上的人对他的印象都不可能再好起来了。 系统也总算放了心,之前应翩翩角色魅力值的增长速度简直快到让它害怕。 * 像傅家这等人家,都专门为宾客们准备有小憩更衣的地方。 萧文回马车上拿了替换的衣服,一边伺候应翩翩换上,一边低声在他耳畔说道:“少爷,梁间已经找到方才您说要注意的那个人了。他同镇北侯说完话后,便离开了别院,在官驿附近的树林挖出了一些东西,全都烧了。” 应翩翩抬起手臂,让萧文给他系上腰带,问道:“哦,烧了什么?” 萧文道:“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烧完了,下头的人就没再打草惊蛇,还是暗中跟着。又从积灰里找到了这个。” 他性情倨傲,但做事十分仔细,将应翩翩的腰带悉心整理好,这才从怀里取出了一只布包打开,双手呈给应翩翩。 里面是一些纸和布料的碎屑,虽然经过处理,还是沾了不少灰,应翩翩随手翻了两下,从里面捡出一块带字的冰纹玉板宣来。 这种宣纸他冬天常用,质地坚硬,不易燃烧,周围已经发焦,中间还依稀能看出“父何故”、“时有佳节”、“团圆”等几个字来。 应翩翩面无表情,盯着那张纸看了半天,又扔回了萧文手里,冷笑了一声。 萧文道:“他烧的是少爷和厂公之间寄送的书信衣物。” 应翩翩道:“多谢告知,我不瞎,也识字。” 萧文沉默了一下,抬起眼来,深深地看着应翩翩,低声道:“傅家分明是想离间你们之间的父子关系,让您按照他们的意愿言行处事。便如削刻泥胎木偶,喜欢您的地方就留下取悦于他,不喜的地方就生生割下。却不知事到如今,少爷可曾有悔,可能忘情?” “可能忘情?”应翩翩吁了口气,轻轻笑了起来,说道,“为何要忘情?” “少爷——” “没有昔日之情,也无今日之我,人生在世,失不言悔。但下一局……” 应翩翩走到桌前,那里放着一碗刚为他熬好不久的汤药,药的气息是他这几年来早已闻惯了的。 他将药汁徐徐倒入了一只早就准备好的瓷瓶中,淡淡道:“一定是我赢。” 从灰中找到的残屑还有一些,有的已经随风飘到了草丛和池塘里,收集起来很费功夫,要不是应翩翩多留了一个心眼,及时发现了不对之处,恐怕用不了多久,一切痕迹都会消失无踪。 可他聪明敏慧是一回事,对这种勾心斗角的厌烦又是另一回事,毕竟没有人喜欢成天生活在阴谋算计当中。 外面的宾客们还在欢声笑语,应翩翩换完了衣裳也一时懒得回席,便让萧文自去整理那些碎片,他则又在房中小憩了一会。 大约也就过了一刻钟,应翩翩隐约听见了一阵铃铛的声音。他自重生之后每日噩梦不断,本来就睡的不沉,如此一下子便清醒过来,坐起身往窗外一扫。 这一看,正好瞧见有道背影消失在了窗外不远的回廊拐角处,虽是一闪而过,但看着竟分外熟悉。 应翩翩想了一下,忽然意识到,那道背影身形、衣着还是走路姿态,竟然都跟他自己十分相似。 他起身跟了出去。 这里有些偏僻,要重新回到席上,需得从回廊另一头走过一道青石曲桥,再穿过花园后面的水晶阁道路,十分曲折,因此通常都有人候在廊下等着为客人引路。 但这一回,周围却空荡荡的,竟好像没有一个人,伺候的丫鬟小厮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应翩翩在傅家住了这么久,自然是认得路的,他见状微微沉吟,穿过回廊向外走去。 四下几乎落针可闻,正午的阳光照在琉璃瓦上,又折射下来,又亮又烈,令人几乎有一种眩晕之感。 应翩翩眯了眯眼睛,听到一个声音从不远处的某处房中传了出来。 “侯爷,这是您的醒酒汤。” 紧接着是傅寒青的声音:“放在这里,你下去罢。” 送醒酒汤的小厮轻声应了句“是”,把汤碗放在了窗下的小几上,退了出去。 ——原来是傅寒青喝醉了,不知怎的没回他自己的房间,也跑到这供男客休整的院子里醒酒。 他斜靠在榻上,一只手臂枕在脑后,双颊泛着酒醉后的酡红,轩眉漆黑,依稀间还是那张熟悉的、俊朗的脸。 应翩翩隔着窗子,看到傅寒青正拿着一枚吊坠举在眼前端详,样式是只以黑檀木雕刻而成的兔子,在傅寒青手中微微晃动。 应翩翩一怔,不禁停下了脚步,一些散碎的记忆混杂了前世今生,纷繁沓至。 就是年前的事,由于他频繁发病,疯疾日渐严重,精神恍惚的同时身体也受到了影响,甚至到了双手颤抖,难以提笔的程度,多年练字作画的苦工毁于一旦。 应定斌属兔,他的生辰就在春节前后,从七岁学画开始,应翩翩每年都要为他画一幅画作为贺礼,但这回实在是力有不及,便刻了那枚吊坠着人送去。 他在信里开玩笑一样跟应定斌讲了这件事,又说就算是日后都无法写字作画了,但自己学起其他本事来也很快,说不定反而能成个雕刻大家。 其实应翩翩心里是很希望应定斌说点什么的。 他的性情看似刚硬任性,内里实则心思极为细腻,打小就知道养父虽然十分厉害,表面上人人敬畏,但背地里却有很多人都看不起他,说他是无后的阉人,嘲笑他费尽心思弄了个同族的孩子来养,捧得跟眼珠子一样,也终究不是亲生骨肉。 应翩翩固然天资超群,聪明过人,但能有今日的成绩,也是日夜苦读而来的。 他想把父亲的尊荣都挣回来,旁人都觉得他难成大器,觉得他不会真心把一个太监当爹,那他就偏要出息,偏要孝顺,让说出那些话的人见了父亲都只有嫉妒羡慕的份。 高中状元的那一日,他做到了。但如今,多年练字作画的苦工毁于一旦,一切又消逝如掌中流沙。 所以应翩翩难得在信里多写了几句话,虽然态度轻描淡写,但他就是想听父亲说一句,“就算你什么都不会也无所谓,爹依然会因你骄傲”。 哪怕是敷衍呢,他也想听。 可惜没有,等来等去,应定斌却从那以后就没有给他回过只言片语。 后续就是梦里经历的书中剧情了,有一晚应翩翩喝得大醉,傅寒青过来安慰他,跟他说让他弃文从武,跟傅寒青一起到军中发展。 当时两人之间已经生出过很多嫌隙误会,但遇到这种情况,傅寒青还是很温柔地跟应翩翩说:“没关系,我会一直陪着你。就算你往后什么都没有了,我也在。” 应翩翩对傅寒青失望了很多回,可听到这样的话终究也觉得心软,两人关系缓和,在应定斌回到京城之前,应翩翩随傅寒青去了西南军营,从此开启了辅助主角成为战神之路。 一直到他死,父子两人都再未见过。 现在回想起来,应翩翩当时受剧情操控,加上神志不清,浑浑噩噩,竟从未怀疑过其中有何不对之处。 而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回头看这一段感情,尽是欺骗、羞辱与不堪。 直到重生之后,应翩翩思来想去也觉得不对,又给应定斌写信的时候特意去了两封,真正要送的那一封派身边的人亲自护送。 目前尚未收到回信,也不知道应定斌这一次是不是真的收到了。收到了,又会有何反应。 应翩翩立在廊下,一时间心里翻来覆去,都是在琢磨这件事,但其实根本就没什么好想的。 他略有些恍惚出神,眼前傅寒青的面孔逐渐模糊难辨,反倒是面前镂花小窗上朱漆填金颜色越发瞧着鲜明,艳红刺目,仿佛庙宇中框着什么妖魔的法器。 应翩翩瞧见傅寒青拿着那枚吊坠看了一会。醉醺醺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接着将手掌一攥,木雕的兔子顿时被他掌力攥成了碎屑,簌簌而落。 应翩翩没有阻止,淡淡挪开眼,看到了窗前几案上那碗冒着热气的醒酒汤。 他忽然想,自己可能从来都没有看清过这个人,既然信是傅寒青毁掉的,那么自己喝了这几年的汤药,他是不是也真的知情呢? 喝下这药之后,他也会发疯吗? 应翩翩心头转念,手伸入袖中,慢慢从袖中摸出了那只之前装了药汁的瓷瓶,微作犹豫。 就在他踌躇的同时,数骑快马已疾风一般驶入了京城大门。 一路匆匆赶回京城的应定斌一勒缰绳,马儿长嘶一声停了下来,原地踏了几步,随即掉头向左。 他身后的手下连忙问道:“厂公,不回府吗?” 他们可以说是以最快的速度赶了回来,接连几日,基本都没好好休息过,但应定斌却全然顾不上疲惫,说道:“先不必,我挂心阿玦,你们随我直接去镇北侯府!” 第18章 笑谑君卑辱 傅家这别院甚大, 眼下宾客们都聚在前面的桃花园里,其他的地方反而更显清寂,池簌一人走在曲曲折折的回廊上, 心潮起伏。 他向来稳重冷情, 最近却不知怎么, 看见应翩翩在跟前就觉得心乱。 明明只有短短半月的相处, 这人却若夏日雷霆,暗夜烟花, 瞬息惊艳,一刻留痕, 让人的眼睛思绪不自觉就要围着他转。 池簌原本是打算出来清静清静, 人不在跟前,自然就不会去想, 却未料眼中不见, 更加满心皆是,倒还不如回到对方身边去了。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念着, 当他听到“应公子”三个字的时候,便格外敏感,一下子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这才发现, 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后厨附近。 几名婢女正在收拾杯盘用具, 一人将灶上的砂罐取下,解开盖子,便“哎呀”了一声, 说道:“这是熬什么汤用的, 怎么一股酸苦味?” 另一人连忙道:“那不是食具, 就是专门给应公子煲药用的。你先小心收着, 一会问问冬收他是从哪里拿出来的罢。方才便是他照看的。” 那名婢女便暂时将砂罐放到旁边,先将其他食具整理出来。 池簌站在下风向,也能隐隐闻见从房中飘出来的几缕药味。 他原先素有顽疾,也通晓些许药理,这一闻就觉得不对劲,脑海忽转,猛然便想起来了脑海中浮现出了他第一日在应翩翩房中看到的那盆君子兰。 ——一夕之内由花苞转眼开至极盛,美不胜收,但第二日便转眼凋零满地。 当时他心存防备,以为是应翩翩施了什么手段还特意仔细观察了一番,如今看来,竟应是因为这药的缘故。 而此时砂罐已空,药应该已经给应翩翩送过去了! 池簌心念一转,脚下迅捷如风,顷刻间,身影已消失在原地。 婢女把砂罐放在一边,只是一个转身的功夫,再回过头来,竟发现东西已经不见踪影,她不禁大吃一惊,失声道:“咦,方才那个罐子哪去了?我明明就放在这里了呀!” 其他人也跟着看过去,都纷纷说道:“这里又没有旁人进来,罐子总不能是长腿自己跑了罢?定是你放到哪里然后给忘了。” 池簌轻功独步,瞬间取走砂罐,却根本无人能够察觉,他将罐子藏入到了一处隐蔽的草丛之中,生怕应翩翩喝了那药,连忙匆匆去找人。 方才应翩翩在席上画画的时候,池簌是远远看见的,一路上又问了几名下人,才知道应翩翩已经去西面的厢房中更换衣服了。 池簌总算找见了他。 应翩翩正站在廊下,正对着一处窗口,不知道在看什么,面色十分奇异,说怅惘不像怅惘,说高兴,却又不显得怎么高兴。 池簌过去的时候,看见房中,是傅寒青正站在窗前,喝着一碗醒酒汤。 所以,其实他还没有完全放下这个人吗?可傅寒青又是怎么对他的! 池簌心里无端升起一股怒意,他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了应翩翩的手腕,看到对方捏在掌心里的瓷瓶。 瓶中散发出熟悉的药味,里面黑色的汤药就只剩下一半了。 池簌急切地问道:“这药,你喝了?” 应翩翩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在面前,一时愣住,有些茫然地看着池簌,没有回答他的话。 而就在此时,傅寒青已经有所察觉,猛然抬起头来,喝道:“谁在外面?!” 他的口齿有些含糊,声音中带着浓重的醉意,明显是刚才喝的不少,否则恐怕立刻就会追出来了。 池簌心念电转,一把揽住应翩翩的腰,抱着他一转,就近藏在了廊柱后面,这个角度,傅寒青就看不见他们了。 池簌低声说:“我刚才看见后厨里给你熬药的砂罐了,你的药有问题,你是不是已经喝了一半了——” 他说到这里,无意中对上了应翩翩那双清冷中带着几分妩媚的眼睛,话语猛然顿住,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将这人抱在怀里。 他不断呼出的气息扫在皮肤上,又麻又痒,好像要将自己整个人都融化。他的腰被自己揽在臂中,居然那么细,仿佛盈盈一握。 池簌心跳急促,顿时松开了手:“抱歉。” “你说的是这药吗?” 顿了片刻,应翩翩才将手中的瓷瓶盖上,慢慢地说:“我没喝,我刚才往傅寒青的醒酒汤里加了一半。” 池簌一怔。 应翩翩的唇边露出几分嘲意:“谢谢你一番好心,不过,提醒错人了。我这样的人,心狠手辣,睚眦必报,自然不会吃亏的。” 池簌听到这话,心头却是一顿。 他看着面前眉目冷诮的人,忽然想起放在在人群中看到应翩翩画画的样子,风流肆意,挥洒自若。 周围的人都在夸应翩翩记心过人,画技高超,才思敏捷。 可池簌却看到了画卷中从难民怀中滚落出来的半只馒头,被弓箭钉在树干上的幼鸟,垂死的士兵落在手中家书上的几滴泪。 这些都是武谨楠原画中不曾有的。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狡猾又天真,温柔又冷漠。 他聪明,但偏偏也很执拗,凡事容不得半点欺骗和背叛;他多才,骨子里又带着与生俱来的狂妄,将人情世故统统扔到一边,只是我行我素,言笑任情。 这样一个像刀锋一样骄傲而又锐利的人,凭什么受到如此对待? 他被诋毁,被背叛,被嘲骂,喝着伤害身体的药,承担了那么多的冷眼和误解。可无论面对着怎样的摧折,他还是都那样满不在乎地笑着,不会低头露出半分狼狈之色,也倔强地不肯为自己辩解半分。 应翩翩正要将瓷瓶中的另外一半药喝下,池簌却忽然抬起手来,把药从他手中抢走。 应翩翩本就心情动荡,情绪不佳,此时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说道:“我有我的用意,你别多管闲事。” 池簌说:“我知道!这药是傅家给你的,一定是他们从中做了手脚,你要揭穿他们,要试探傅寒青知道不知道……可是你也得爱惜自己的身体,既然明知道有毒,就不要喝!” 应翩翩有点恼怒地道:“我不喝——” “应玦,这事交给我。” 池簌的声音陡然柔和下来,竟回手将瓷瓶放进了自己袖中,凝视着他的眼睛:“我刚才听见了,熬药的人叫冬收,我去给你把他抓来。你放心,一定让他们给你个交代。” 应翩翩一时语凝。 池簌却已经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快步离开。 应翩翩拉了他一下,却没拽住人,又怕傅寒青察觉,只得作罢。 这时,傅寒青也收回了目光,只觉自己头脑中晕的厉害,便端起旁边的醒酒汤,一饮而尽。 他知道自己是醉了,刚才那一瞬间,他几乎觉得是应翩翩站在外面。 记得小时候,应翩翩就特别爱躲在他练功房里的窗台上吓他。 其实每一回他都能察觉到,只是故作不知,等到应翩翩从上面跳下来的时候,还要配合着装出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对方就会大笑着扑进他的怀里,还要得意洋洋地嘲笑他是个笨蛋。 很难缠,也很可爱。 为什么长大之后就会矛盾日深,渐行渐远?应翩翩为什么就不能多听一听他的话呢?明明他让应翩翩收敛性情,疏远应定斌,学会懂事和稳重,全都是为了他好。 傅寒青满心烦躁,重新躺回到了榻上。这时,方才的推门声又一次地响了起来,这回不等傅寒青发声再问,已有个人走进了房间。 应翩翩被池簌半路上出来插了这么一杠子,难得有些懵了,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直到这时听见动静,才再向房中看去。 只见那个进房的人是名二十岁上下的年轻男子,面容清秀,穿了一件淡黄色的长衫。应翩翩微微一怔,意识到这正是自己先前看到的那个背影。 ——这人,似乎是故意扮成他的样子,又把他给引到这里来的。 应翩翩心思转的极快,想明白了这一点,这一连串事情的脉络也就差不多猜出来了。 这多半是有人想算计他,趁傅寒青喝醉了酒,再派人扮成他的样子,跟傅寒青做出亲密举动,故意让他看到,在宾客们之前失态,闹个大笑话出来。 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傅寒青在自己家中喝醉了酒,却会被人搀到客房休息。 想必方才的门响也不是被风吹动的,而是这人故意来试探傅寒青是不是真的喝醉了,确认之后,这才进了房门。 却没想到,他倒是抢先一步往醒酒汤中下了药。 应翩翩觉得有些可笑。 要是按照原书中的设定,他撞见傅寒青跟一个跟自己穿着类似的人做出亲密举动,恐怕真的会恼怒之极,但现在连这本书的结局是傅寒青妻妾成群、子孙满堂他都已经不在乎了,这些表演又能有什么意义? 不过现在有一个问题,他给傅寒青倒了自己常服的汤药,是想试探药有问题的事傅寒青是否知情,现在这个人凑上来,却不知道会不会给整件事平添上一些麻烦了。 应翩翩沉吟着,决定先静观其变,那年轻人已经在这时轻手轻脚地走到傅寒青跟前,低声道:“侯爷?” 傅寒青喝了醒酒汤反而更晕,闭着眼睛,微微皱起了眉头,却并未起身。 那人见状,脸上掠过一丝淡而得意的笑容,在香炉中重新点起一支香,走到床前轻轻脱下鞋子,就要躺在傅寒青的身边。 他本是这府中的账房,名叫董宣,没什么背景,一个月都挣不着百十来文钱,生活非常清苦。直到因为相貌出众无意中被韩耀发现,才得了赏识。 韩公子告诉他,什么其他的都不用做,只要趁镇北侯酒醉时同他做出一些亲密的样子让应翩翩看见,恶作剧气一气这位应厂公的爱子也就是了,被发现之后只管可怜求饶,剩下的事自有韩公子来说话。 这一笔干成了,能赚不少银子,若是有幸被镇北侯看上,那更是日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实在划算的很,他也不得不冒这一次险。 傅寒青毕竟常年征战,十分警觉,身边刚刚多了人便发现了,睁眼转头望去:“谁?你……是谁?” 董宣先是一惊,随即又微笑起来,压着声音说道:“侯爷,你连我都不认识了?” 这语气令傅寒青一震,深深看向对方,醉眼朦胧中,眼前的人面上含笑,眼带深情,似是而非。 他不禁抓住了对方的手臂,好像要把人扯到跟前看个清楚。 董宣试探着抬起手来,帮傅寒青掖了掖被角,又说:“侯爷,您也累了,快好生歇息一会吧。您放心,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陪着您。” 傅寒青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视线中的一切在他面前一会模糊一会清晰。 这个人虽然称得上清秀,却远不及应翩翩容貌之万一,可他在某些角度的神情,就是让人莫名感到带着应翩翩的影子。 ——像他理想中的那样,一个没有了戾气、尖锐和冷傲的应翩翩,一个对他乖巧顺从的情人。 傅寒青本来想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觉得自己的心情烦躁无比,仿佛有股澎湃的暴怒之意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叫嚣着让他想要发泄出来。 傅寒青忍了又忍,终于没能控制住这股莫名的情绪,一挥手将床头上的汤碗砸在地上,“哗啦”的响声中瓷片四溅。 他怒声斥道:“你胡扯,你这个骗子!” 董宣目瞪口呆。 傅寒青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将他掼到榻上。 被怒火烧红的双眼中,面前的人仿佛果真就是应翩翩,正用一副冷淡又嫌恶的表情看着自己,一如他那日离开侯府时的模样。 “你从来没怕过我,也没喜欢过我,以前天天围着我转,结果冒出来个韩小山,你连侯府你都不住了!今天竟然还敢带他来!” 傅寒青冷笑着捏住董宣的两颊,指尖的力道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我倒是要问问你,应玦,你到底是因为我误会你才跟我赌气,还是根本就是腻歪了在我身边,想上别处找新鲜去了?” 董宣惊恐地看着傅寒青,只能从嘴里含含糊糊地发出声音:“侯爷,您认错了,我不是应公子,我——” “咚!” 他的话还没说完,傅寒青已经松开了手,董宣猛地向后仰倒,后脑勺磕在了窗台上,疼的眼前直冒金星。 傅寒青紧接着掐住他的脖子,声音残酷而阴沉:“我听说前朝奸宦王宠掌权时,其义子王攀仗势横行,荒淫残暴,曾在各地搜罗二十余名少年入府,大被同眠,七日方休。自古宦党皆不外如是。我几次劝你谨言慎行,与你那个义父疏远些,你却从来不肯听我的话,难道也是心向往之,希望能够效仿吗?” 他面色愈见狰狞,嘶声道:“既然如此,我不如先让你痛快个够!” 傅寒青以前总是说应翩翩疯,但此时他觉得他也一样要跟着疯了,那股暴虐恼恨之情连压都压不住。 应翩翩总围着他转的时候,他早已视若平常,有时还觉得不耐烦,可此时此刻,傅寒青清楚地感到,他根本无法忍受应翩翩和别人在一块! 明明就在几天前,这个人还为了自己随口说的话而伤心跳河,他以前那样喜欢自己,现在却又毫无留恋,满眼冰冷,难道一个人的感情可以这样收放自如? 是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他凭什么自己说变就变了? 他怎么就这么不懂事,不明白自己说的那些话都是为了他好,不明白留在傅家,对他的前途而他们两人的感情才是最好的选择! 傅寒青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心里仿佛有个声音,正在叫嚣着——报复他、征服他、占有他! 让这个人在自己的身躯之下辗转求饶,任由摆布,让他所有的喜怒哀乐只为自己一个人而表露! 应翩翩几年来服用的这汤药原本就是药性极其猛烈之物,发作起来也非常迅速。 但因为应翩翩所服用的剂量是由少至多逐渐叠加,因此他的身体早已经有了抗药性,虽然每回服药过后都会感觉到心跳加速,情绪亢奋狂躁,但也不至于完全乱了神志。 傅寒青却没有半点的抵抗能力,似乎直到这完全疯狂的一刻,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这样在意应翩翩。 眼看傅寒青状似疯癫,竟好像真的对这药没有丝毫抵抗能力,而董宣就要倒大霉了,应翩翩皱了皱眉,却不屑用这么损的招去收拾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喽啰,便要设法阻止。 但这时,系统提示忽然响了起来: 【主角情绪剧烈波动,反派魅力值短期内增长速度超过50%,触发随机场景“运气王”掉落!】 【在此场景内,反派可享受主角专属好运一份,心想事成,事事合意!】 应翩翩一顿,紧接着便看见刚才还被傅寒青压制的难以反抗半分的董宣,在拼命挣扎之际,体内不知怎的就爆发出了一股洪荒巨力,竟然一把把傅寒青从身上掀了下去。 傅寒青被董宣硬生生甩到了床边,然后“咕咚”一声掉下了床,砸在地上。 应翩翩愣住。 饶是他这样见多识广,机变百出之人,也不禁被眼前这一幕给惊呆了。 董宣也吓傻了,但他也顾不得思考自己怎么就这么厉害威猛,居然能徒手肉/搏大将军还占了上风,毕竟眼下事情都已经做下了,那今天不逃出去就是个死啊! 他赤脚从床上一跃而下,夺命狂奔,慌乱中踩了傅寒青一脚,被傅寒青一把抓住脚腕拽倒,翻身按住! 董宣看着对方那张铁青的、狰狞的脸,惊骇之极,吓得大叫救命,伴随着傅寒青的怒斥,房间中只有两人,却一时间喧闹不堪。 而与此同时,韩耀估摸着事情进展的差不多了,应翩翩大概也已经看到了傅寒青和董宣的亲密之举,便以赏花为由,引着一些交好的宾客们向那处供男宾更衣休憩的院落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向着众人诉苦: “……你们是不知道那个应玦的疯病发作起来有多严重。他性子本来就骄纵,从小被应厂公宠的跟眼珠子似的,我舅舅也是千依百顺,谁要是敢惹着他半点,他动手杀人都是敢的。看我的脖子,这是他前几天掐的,你们敢信吗?那就是个疯子!” 丁旭道:“我最初看他一表人才的,根本想不到竟然是这种人,还是听得见的多了才敢相信,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其他人纷纷赞同,王大将军的儿子王恽一向非常崇拜傅寒青,听了这话就赞同说:“要不是他经常住在傅家,还有镇北侯时常劝说着,还不定被应厂公给惯成了什么样子呢。” 韩耀笑了笑,傅寒青和应翩翩之间的关系并未外传,由于傅寒青素日来对宦党的态度,不少人都觉得他对应翩翩十分不喜,不过是碍于父辈交情勉强忍耐。 自然,这些人不知道,韩耀也不会往外说。 不过也做了这些铺垫,一会应翩翩受了刺激发起疯来,就大可以告诉这些人,其实应翩翩对傅寒青纠缠已久,怀着一肚子的龌龊心思…… 总之,今天非得让他颜面扫地,声名狼藉,才能出了之前那口恶气。 韩耀的算盘打得正响,便听王恽突然“咦”了一声,说道:“你们听,那边是不是有人在喊‘救命’?” 韩耀心中暗喜,连忙道:“是了,我也听见了,好像是从那个房间中传出来的,咱们快过去看看!谁敢在侯府中如此大胆,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就不好了!” 一行人匆匆赶到了院子外面,发现正前方的厢房两扇门板大敞,刚才那个叫“救命”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这回是在哀求: “侯爷,侯爷您放过我吧,我真的不是应公子啊,您认错人了!” 他猛地站定,瞪向前方,笑容僵住,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地下有两道人影正纠缠在一处,都是衣衫不整,形容狼狈,董宣发疯一样地尖叫求饶,傅寒青揪着他,神情中满是阴鸷躁郁之色。 听到有人过来,他抬眼一瞥,目光中还带着藏不住的癫狂与情/欲,令人见之生畏。 而应玦……该死的,应玦是跑到哪里去了?! 一大群的宾客原本正听着韩耀不遗余力地抹黑应翩翩,感叹宦党的嚣张与应翩翩的跋扈,话正说到热闹处,就看见了这一幕,整个院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王恽张口结舌地看着傅寒青,这次不是出于对他英姿伟态的景仰,而是完全被他的举动给震住了。 ——这个镇北侯,居然在如此大庭广众做出这样的事来,难道真是疯了不成?! 不是说疯的那个是应玦吗?莫非傅家的风水有什么问题,一个两个的住进来,精神就都变得不正常了? 这么一折腾,被惊动后围过来查看情况的宾客们越来越多,傅英也听说了消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疯的是谁?” 他询问报信的小厮:“再说一遍,是阿玦,还是寒青?” “是……是小侯爷……” 傅英正要赶过去查看情况,却又有一名下人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凑近傅英耳边低声禀报道:“侯爷,不好了!应厂公回到京城了!” 傅英神情一凛,不由脱口说道:“什么?他不是在西北监军,怎会突然回来?” 他一顿,也来不及细想其中因由,匆匆吩咐道:“他到哪里了?你先让二弟过去把他稳住,万不可让应定斌知道阿玦在府上发生的事!” “侯爷,这怕是来不及了。” 那名小厮哭丧着脸说:“应厂公连自个的府上都没回,一到京城便直接去了镇北侯府,根本没人敢拦,现在只怕是已经知道应公子从那里搬走的事了。” 万一要是被应定斌知道了应翩翩受的委屈,只怕整个侯府都要被翻过来! 傅英一阵焦急,就想亲自回府查看情况,可是傅寒青这边的事也需要妥善处理,要不然只怕整个傅家明天就要成了满京城的笑柄。 傅英顾哪边都不是,简直一脑门子的官司,不由抬手扶额。 今天真是出门没看黄历,这都叫什么事啊! 【反派经典剧情“给主角下药”成功完成!】 【赏花宾客感到扫兴,反派经验值+8;主人傅英感到扫兴,反派经验值+8。】 【温馨提示:此剧情宜与“打脸反派”剧情搭配出现,作恶的反派被当场拆穿,无辜主角收获同情愧疚,为读者带来爽度。 请宿主努力争取被打脸,阴谋败露后赚取经验值,解锁更多权限!】 傅英想了想,觉得应定斌在此时赶回京城,还直奔傅家而来,那很有可能是知道了应翩翩搬离傅家的事情,生怕他这个宝贝儿子受了什么委屈,故而特来兴师问罪。 应定斌跟傅家的关系一直是相看两厌,尤其不满傅寒青,总认为他对应翩翩不够好。之前应定斌也有过几次想把应翩翩接走,但应翩翩自己不愿意,应定斌最终也拗不过他,只好作罢。 其实这回的事倒也不算难办,大不了先拖延一会时间,等到解决了这边的事,傅英再哄着应翩翩一起去跟他解释就是了。 只要应翩翩自己告诉应定斌,傅家一直对他照顾有加,他跟傅寒青也不过是年轻人一时生了口角,应定斌也不好再追究什么。 傅英计议妥当,便打发下人回去告知他的二弟傅节,让他想办法把应定斌留在府里喝茶,拖延一会时间,等着自己和应翩翩回去。 安排好这件事之后,傅英便赶去了傅寒青那边。 这院落原本十分偏僻,偏生韩耀带了一大堆人过去,使得消息一下子就传开了,此时席上的大半宾客们都已经闻讯而来,想要看个究竟,根本连隐瞒都没有办法能够瞒住。 傅寒青身强体壮,所服用的药物剂量又不算太多,此时经过太医的诊治已经恢复过来了,面色冰冷地坐在一旁,太医院的王太医低头询问他的情况。 周围的客人们或站或坐,脸上都带着些惊诧之色,正在不时议论着什么。董宣则跪在中间,面色惊慌,衣发凌乱,看上去十分可怜。 傅英没想到居然这么多人都来看热闹了,一时觉得十分头疼,大步走了进去。 他跟杨阁老等人见礼过后,才一脚向着傅寒青踹去,严厉地说:“孽障,看你干的好事!” 看到父亲来了,傅寒青从座上起身跪下。 他刚才已经琢磨了一会,恢复神智之后,立刻也察觉到了整件事情的蹊跷之处,对傅英道: “父亲,您应该清楚儿子是什么样的人,我以前也不是没有酒醉过,却也从未有过如此失礼之举,又怎么会在今日这种场合这样做?我是被人陷害的,我刚才喝的醒酒汤有问题!” 傅英不知道还有这一出,皱起眉头,王太医已经在旁边说道:“傅侯您不要着急,照我看来,镇北侯身上确实有中毒的征兆。他应该是而是服用了能使人精神错乱的药物,才会情绪失控,言行狂悖。至于这毒是不是下在醒酒汤中,还要查验。” 傅寒青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一向走到哪里都会受到人们的欢迎和尊重,何曾陷入到这样尴尬的境地中? 最不堪的一面被那么多人看到,被指点议论不说,甚至还得在众目睽睽之下想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到底是谁,竟要如此害他! 被冤枉的憋屈和被陷害的愤怒在心头交织,傅寒青的拳头在袖中握紧,只恨的咬牙切齿,脸上却保持着冰冷的平静,沉声说道:“那就劳烦王太医了。装有醒酒汤的碗……应该就在刚才那个房间当中。” 傅英立刻吩咐下人:“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拿过来?!” 他身后的护卫连忙飞奔而去,很快便将汤碗拿了过来,交给王太医进行查验。 王太医反复确认之后,面色凝重地说道:“这醒酒汤确实有问题。通常醒酒汤的配方中不外乎葛根花、白豆蔻、砂仁、人参、生姜、木香、陈皮、茯苓等物,碗中残液里却有冰片、龙胆和麝香的气息。” 傅英本来眉头皱着,恼怒又不耐烦地等待着这件事查个明白,以便再去应付突然回京的应定斌,却冷不防从王太医口中听到了这几味药。那个瞬间他心头一凛。 傅寒青问道:“那是什么,有何作用?” “这几味药……” 王太医犹豫了一下,说道:“极易造成人的精神狂躁亢奋,放大各种情绪,甚至出现幻觉。相互之间药性冲撞,更是容易折损寿元,平时开方子都要避开的,却不知怎会混入到侯爷的醒酒汤中。” 傅寒青怒极反笑,道:“很好,很好,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有本事,敢在我的府中做这样的手脚!” “确实好生歹毒,这是在谋害国之栋梁啊!” 其他的人跟着愤慨附和:“此人到底有何居心,又是什么身份,竟敢对侯爷您下手,必须得抓出来严惩才行!” 可是,不少的宾客们都在痛斥下毒者的卑鄙手段,最该恼怒的傅英在听到王太医说出醒酒汤里被混入的药物之后,反倒不说话了,脸上的神色变得十分难看。 这时候,傅寒青已经站起身来,冷冷地望着跪在地上的董宣,道:“这醒酒汤中的药是不是你下的?还不说清楚,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他语调十分阴沉,隐含威胁之意,韩耀在旁边听着,没想到事情竟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只觉心脏砰砰直跳,惊惧无比。 好在董宣也不傻,自然不可能承认他是受到了指使才会这样做的,连声喊冤: “这根本就是没有的事,请侯爷明察!方才小人只是奉管家之命,要回去拿了账册与酒楼的老板对账,路过后面那间厢房时,见您似乎喝醉了,便想过去扶上一把。谁料……谁料您竟突然将小人按倒在床上,愤然怒斥,说什么小人对您无情,对不住您,还意图强迫,小人实在害怕不过,这才挣脱您逃了出来啊!不信您可以去问管家!” 没想到此事竟还牵扯到了给朝廷命官下毒,董宣只能奋力为自己申辩,说到这里连连磕头,又惶急地对其他人说道: “请各位大人救命!小人此前从来都没见过镇北侯,镇北侯是遭人陷害,小人则是无意中受到了殃及啊!若是小人做错了什么,一定会好好改过的,只求能留下一命,侍奉家中父母!” 他本来就相貌清秀,这时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满脸都是恐惧畏惧之色,脸上和脖子上还都带着淤伤,十分惹人同情。 只是他说的再可怜,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傅寒青,现在董宣的神情语气又跟应翩翩半点不像了,可见之前就是刻意模仿,又怎么会无辜! 况且这人只是看着狼狈,其实刚才搏斗的时候力大无穷,傅寒青根本就按不住他,倒是被他踹出了满身淤青,否则又怎会惊动那么多人过来? 傅寒青怒极反笑,抬手道:“好,你既然口称无辜,我也不能平白冤了你,你现在的模样不成个体统,来人,带他下去梳洗一番,与管家对质清楚,再来回报!” 他使了个眼色,下人们会意,上去七手八脚地就要将董宣强行带走。 董宣却知道傅寒青这话说得好听,只怕自己一离开众人眼前,说清楚事情经过后就要被秘密处理掉了,所以挣扎着不愿离开。 两边一拉扯,他原本就松垮的外衣竟被直接撕裂成了两半,在场有女客惊呼起来,傅英怒喝道:“动作利索些,这点事都办不好吗?!” 却已经有眼尖的人失声惊呼道:“你们看!” 这时其他人也都已经注意到了,董宣身上有着数处或青紫或红肿的痕迹,十分触目惊心。 这些全是方才两人厮打之际留下来的,董宣不慎把傅寒青扔下了床,傅寒青神志不清又是盛怒,下手当然不会轻。 明明两人只是厮打了一阵,但经过人们的想象,这些伤在此情此景下看起来,就好像董宣遭到了凌/虐一样。 周围宾客们的脸色不禁都变了,这恐怕很难仅仅以神志不清来解释,谁也没想到堂堂镇北侯,私下里竟然会有这样的嗜好。 这些年傅寒青和应翩翩的事情从未公之于众,在人前,傅寒青人品正直,战功赫赫,又年少英俊,原本是满京城里最被人看好的佳婿。 时人多以娈童男宠为风尚,他好男风倒也没什么,但若是在床笫之间竟恨不得将人往死里折磨虐待,那还有谁敢将女儿嫁给他? 原本打算在这场宴会上探一探侯夫人口风的几户人家都暗自庆幸,幸亏还没开口。 众人看傅寒青的眼神都十分古怪,今日这么一闹,日后就算傅寒青再怎么威风显赫,旁人看到他的时候也难免会想起董宣这一身的伤来,傅家真可以说是颜面扫地了。 傅家那几名下人因为手脚不够利索闯了祸,都生怕受到责罚,更加用力地拖拽董宣,想把他拉走。 董宣拼命挣扎,竟然一下子扑倒在杨阁老的脚下,颤声道:“这位大人,我真的冤枉,求您救救我吧!” 杨阁老刚才就几次想开口,这回也实在忍不住了,终于叹了口气,说道:“且慢。” 傅寒青道:“阁老,此人十分奸猾,请您不要被他的故作姿态蒙蔽。” 杨阁老也能看得出来董宣目光闪烁,话中肯定也有不尽不实的地方,闻言说道: “宣平侯、镇北侯,论理这是你们傅家的家事,我不该多言,可是今天既然撞上了,他又求到我这里,我也不能置之不理。更何况其中的种种疑点,此刻不问清楚,任由人们胡乱猜测,恐怕对镇北侯的名声更加有碍,你还是让这年轻人把事说个明白吧。” 事已至此,傅英也是没了法子,更何况杨阁老说的都是实话,有些事,越是遮掩,越是有人喜欢瞎猜,传来传去,只怕会夸大百倍。 他只好苦笑道:“我是不愿意让这等私事扰了大家的兴致,想稍后再行调查……既阁老都开口了,那便在这里说吧。” 傅英转过头,对傅寒青道:“事到如今,为父也不能再替你遮掩了。寒青,阿玦离开这几日,你一直心情不快,是不是把他给当成阿玦了?我早就劝说过你很多遍,既然他对你无意,男子大丈夫,当放则放,你总是看不开,才会造成今日之祸啊!” 傅寒青愣住了。 他没想到傅英竟然在众人面前将这番话说了出来,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父亲话中的暗示之意。 其实刚才已经有很多人都亲眼看见他拽着董宣喊应翩翩的名字,只是暂时没有反应过来而已,这事终究是瞒不住的。 现在要证明董宣居心叵测,故意假扮应翩翩来迷惑他,才会让他做出失态之举,只能先承认傅寒青对应翩翩有情。 而傅英的意思,是不承认两人之间的关系,只说傅寒青单方面喜欢应翩翩,而应翩翩并不知情。 毕竟之前京城中多有女方向傅家示好议亲,傅家这边也没有明确拒绝过,如果让他们知道傅寒青和应翩翩早就已经在一起了,这话就不好解释了。 他们将这件事隐瞒了许久,这种情况下要当众说出,实在颜面扫地,可这已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傅寒青沉默着,终于艰难地开口说道:“是……我,与应玦从小相识,对他倾慕许久,无奈他对我无意,甚至为了避嫌……搬出傅家。” 他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吞下满腹冤枉:“我这几日因此事心情沉郁,此人却故意穿了跟应玦相似的衣服,又模仿他的神情语调来迷惑于我,我才会在药物的作用下情绪失控,做出如此之举……” 说来讽刺,傅家这些年爱惜名声,原本连傅寒青和应翩翩的关系都不敢声张,还时不时相看些女子以作遮掩。 就在方才,韩耀还算计着怎么传播谣言,让人们都觉得应翩翩厚颜无耻,对傅寒青纠缠不久。 这下可好,今日傅寒青这番话当众出口,满京城的人都会知道,小傅侯对应公子苦恋多年,求而不得,竟错认了人之后还试图强迫了! 傅英又何尝愿意如此,可他知道,这件事必须速战速决,有关于那药……不能再查下去了。 第19章 狂夫不解狂 傅寒青说出这番话之后, 周围好一阵的沉默,过了半天,洪子恒才带着一脸梦游似的神情, 转头看向武谨楠,说道:“刚才镇北侯说什么?他真的喜欢应公子, 我没有听错吧。” 武谨楠震惊地看着傅寒青, 几乎忘记了说话。 其他人也几乎都是这样的反应。傅寒青和应玦?天呐, 这也太荒谬了! 这两个人虽然确实自幼相识, 应翩翩也经常在傅家住,但谁都知道, 这是父辈交情的缘故,至于应翩翩和傅寒青的性格为人,则极端不同。 如果说应翩翩在这京城里是纨绔中的翘楚, 那么傅寒青就是少年英才里的典范人物, 向来刚正不阿, 言行有度, 完全就是两路人。 他所交往的朋友也大多家风清正, 不齿与宦党为伍,甚至一些人还在傅寒青的面前时常表露出对于应翩翩的不屑, 也没见傅寒青说什么呀! 在场的人表情都很古怪, 简直认为他现在的药劲也还没过去, 可傅寒青那声“应玦”方才确实有不少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除此之外确实很难找到更合理的解释了。 “啊, 我想起来了。” 高侍郎家的小姐忽然想起了什么, 小声跟身边的好友说道:“我娘不是一直想跟镇北侯府结亲来着, 去年的宫宴上, 她特意去跟傅夫人攀谈, 当时傅夫人就说,她虽然很喜欢我,但是镇北侯心里有主意,她只怕是做不得主。” 她的同伴方小姐道:“我记得这么回事。你当时还跟我说,他们家估计是相不中你故意找借口推脱,正巧你也嫌镇北侯凶,亲事结不成更好。” “嘘,小点声。”高小姐轻轻地说,“现在想来,是不是就因为他喜欢应公子啊。镇北侯可不止拒了一门亲呢,没想到他看着冷冰冰的,还挺情深义重。” “这算什么情深义重!”方小姐却很不屑地说,“高姐姐,你也太好骗了。他要是真的情深义重,之前为什么从不敢在人前为应公子说话呢?眼下出了事,倒是说起这话来了。” 高小姐怔了怔,一时无法反驳,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说的是。自古真情难得。” 应翩翩缓步走过来,看到了这一幕,唇边微微噙起一抹冷笑。 他没有想到傅寒青仅仅服了半副药就有那么大的反应,更加没想到董宣在其中这么一掺和,竟会把局面搞成这样。 只能说天意如此,活该。 没想到傅寒青竟会当真承认他是把自己当成了应翩翩,董宣也愣住了,这样他就没有办法在用这个秘密要挟傅寒青。 他已经算是非常机灵之人,可惜碰上这些人精似的权贵,那点小心计未免还是显得太过浅薄。 傅英沉着脸对董宣喝道:“你口口声声地喊冤,那么你又如何解释自己穿着与阿玦相似的衣服,模仿他的神情语气,偏巧还就去了镇北侯所休息的房中?事到如今还不说实话,是想等着被乱棍打死吗?!” “我、我……” “到底是谁指使你的,你又是如何下的毒?” 那个瞬间,韩耀觉得他的心脏都要从嗓子眼里面冲出来了。 生怕董宣供出自己,韩耀也连忙跟着呵斥道:“磨蹭什么,还不快说?居然连朝廷命官都敢谋害,你是活腻歪了也用不着这样作死,若有半句虚言,我动动手指就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话中的暗示意味董宣自然可以听出来,身体一颤,急的连眼泪都出来了,连连磕头求饶: “小人该死!小人该死!但那毒真的不是小人下的,如果我还有半句谎言,天打雷劈!小人只是无意中听说……听说侯爷对应公子有意,一时生出攀附之心,才会……才会故意扮成应公子的模样接近侯爷,可我怎么会下毒呢?这真的对小人没有半点好处啊!” 这边正闹着,忽听得有人笑了一声,说道:“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叫我,怎么了,有事吗?” 随着这声笑语,应翩翩以折扇挑开花枝,走到了众人面前。 此时正是气氛紧张的时候,他却好似浑然不觉,面色含笑,顾盼神飞,花影与日光徘徊在衣间袖底,又随着应翩翩的脚步晦明流转,华美风流,将清艳潇洒之美发挥到了极致。 方才人们还觉得整件事情的发生都十分荒谬,可随着应翩翩站在这里,又仿佛一切顿时都变得合理起来了。 傅寒青会喜欢应翩翩,有什么不对吗? 谁为这样一个人动心,都是理所应当之事吧。 【叮!反派经典情景“害人后若无其事现身”演绎成功,触发关键词“阴险毒辣”、“城府深沉”,反派经验值+5。】 【叮!由于剧情角色魅力值出现异常,反派短期内所获好感度、关注度高于主角,反派经验值—5。请宿主努力作恶,避免此类情况频繁发生。】 应翩翩脸上笑容未变,心里听见这提示,着实无语了一下。 从之前他好好地跟池簌说话,系统总是提示他“色/诱加分”、“色/诱加分”开始,应翩翩就觉得这个系统也有点间歇性抽风的症状,包括反派经验值和人物魅力等级的增加也十分混乱,现在甚至连倒扣分都出来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总不能把自己的脸划花,或者给傅寒青两个嘴巴子来控制一下别人对他的好感度吧? “应兄,你来的可巧了。” 见这段风月逸事当中的另外一名事主现身,不少人眼中都放出兴奋而八卦的光芒,目光在傅寒青和应翩翩之间转来转去。 洪子恒笑着一指董宣,对应翩翩说道: “你瞧,我们刚刚才抓了一名居心不良的小贼,竟然胆大包天,给镇北侯下了药之后,又扮成你的模样去引诱他,你说这事可气不可气!” 他一边说,一边将事情简单对应翩翩讲了讲。 应翩翩笑看着董宣:“哦,就是他啊——” 董宣在傅家当账房,自然也知道这个祖宗一言不合拔剑砍人的脾气,刚才还在拼命叫嚷求饶,此时见应翩翩露面,立刻低下头一声都不敢吭了。 应翩翩却弯下身,笑吟吟地用折扇抬起了他的下巴,打量片刻。 而后他轻轻一叹,说道:“哎,卿本佳人,又何须乔装呢?” 他手中的折扇乃是白玉扇骨,洒金扇面,名贵雅致,可是在他的手里,却像开了锋的刃,冷冰冰抵在董宣的脖颈之前,迫使他不得不抬起头来,直面眼前这张绝色的脸。 眉似远山,眼如桃花,肤光胜雪——近距离之下,对方这般灼烈的美貌几乎逼得人喘不过气来。董宣顿生自惭形秽之感,意识到自己想要扮作他,原来竟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 他嗫嚅道:“不,不,是小人不配,公子抬举了,小人……万万无法比及公子风采之万一……” 应翩翩笑了笑,慢悠悠收回了扇子,说道:“但我知道,毒,并不是你下的。” 到现在为止,他竟是唯一一个愿意相信董宣的人,董宣猛然一怔,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仰头怔怔地看着应翩翩。 王尚书好奇问道:“应公子你说的如此笃定,不知是何以见得啊?” 应翩翩笑着说:“刚才我听洪兄提到镇北侯所中的……毒,不说别的,单说麝香和龙胆这两味药材就昂贵无比,又岂是这小小账房能买得起的。” “而若说是身后的指使者让董宣去引诱镇北侯,那给他下些催/情药、迷/情香,岂不是简单快捷,一步到位,何必又费这番周章还没能得手,对董宣有何好处呢?” 他说的确实是这么个道理,更难得的是这份冷静与清醒,连杨阁老也在一边点了点头,脸虽板着,眼里还是忍不住流露出几分赞许之意。 傅寒青看着应翩翩,见他谈吐从容,思维敏锐,心头却窒闷的厉害。 他记得曾经自己每回喝醉了不舒服,都是应翩翩亲自照顾他,还会一勺一勺喂他把醒酒汤喝下去。而如今,竟然连自己被人这般陷害,应翩翩都不在意了。 他难压怨愤,终于忍不住冷冰冰地开口道:“他连扮成你来引诱我都知道,还要什么催/情药、迷/情香。” 他这是左右也已经暴露了心意,索性就把话说的十分露骨了,再加上神情黯然沉郁,看在旁人眼中,倒是好一副深情模样。 这引得不少人不禁微感唏嘘,心想镇北侯虽然粗暴了一些,但大概是常年征战,性格如此的缘故,但他确实是喜欢应公子的啊。 应翩翩却十分坦然,似笑似嘲地看了傅寒青一眼:“侯爷若是能将其他人认成了我,那便说明你并不是非我不可,而只是喜欢我这个模样,这种感觉。可见今日中计,也是因太想满足自己的欲念而受到迷惑的缘故了。” 他摇摇头,遗憾地叹了口气:“侯爷,你可还需好好修身养性才行啊。” 应翩翩眼下看着倒像是一点不疯了,可这张嘴噎起人来却是更加的要命,傅寒青几乎怒极:“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就是这样曲解我对你的心意吗?咱们认识了这么多年,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明明……” 他说到这里,接触到应翩翩的目光,猛然顿住。 这话何其耳熟,应翩翩也曾经说过。 那天他怀疑应翩翩是杀人凶手的时候,应翩翩也曾问过他—— “咱们相识这么久,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我被人陷害,你本应该站在我这一边,为什么却要同别人一起来怀疑我?” 他当时的心情,是不是也这么委屈,这么难受? 那天的争吵之后,他拂袖而去,应翩翩半夜跳河,现在回想起来,好像从那一天之后,曾经那个总是深情含笑看着他的人,就彻底地变了。 傅寒青的心头忽然闪过一丝莫名的慌乱。 【注意!主角好感度异常上升,请您及时控制魅力,拉取仇恨,完成“反派阴谋败露,遭到打脸”剧情。】 听到系统提示,应翩翩感到有些不耐烦。对傅寒青没感情之后,他发现此人真是个天生碍事的货色,之前爱答不理,现在又动不动感情澎湃心慌意乱的,委实是贱得慌。 他被不被“打脸”无所谓,别人喜欢他还是恨他,应翩翩也不在乎,他今天设计这一出,为的就是将汤药的事情在人前查个明白。 如果此事不是傅家所为,那么一切水落石出,对他们来说也是有利无害的。 可惜,看来这个如果不会成立了。 傅英从听到王太医说出醒酒汤里那几位导致神志不清的药物是什么之后,脸上的神色就一直不太好看,这时又听应翩翩一言一语,把调查的方向往药物的来源上面引,他就知道不能再查下去了。 此时见应翩翩和傅寒青闹的难看,傅英便开口道:“看来此事的大致情况都已经清楚了,恐怕在醒酒汤中下毒的确实另有其人,但要调查尚需时间,等宴会结束了,本侯一定会彻查此事。眼下已经耽搁许久,总不能因为寒青自己的事就扰了大家兴致,各位还是先请回到席上赏花饮酒吧!” 傅英说完,又冲杨阁老说道:“阁老一向心善,若是不放心这个年轻人,将他接走也无妨,或者待我调查清楚,也可派人带他去阁老的府上说明情况。” 傅英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杨阁老便也说道:“傅老弟的为人我是信得过的,这毕竟是傅家的私事,自然是你来安排处理。” 其他人听了一耳朵的八卦,眼看这件事也即将收尾,便都纷纷准备离开。一切仿佛都要到此为止了,然后这场宴席将会其乐融融地进行下去。 应翩翩冷眼瞧着这出戏,只觉得可笑无比。 他最初发现药有问题的时候,怀疑的人是傅寒青。傅寒青一次次的举动,以及在书中后续剧情中的表现,早已让应翩翩对他彻底失望,如果对方作出这样的事来,也是合情合理,不会太令人惊讶。 可偏偏不是。 傅寒青看上去毫不知情,反倒是傅英在听说了那几味药之后,神情有一瞬间的震惊和慌乱,紧接着就想把事情捂住,不敢再查下去。 实话说来,如果剔除掉剧情的力量,应翩翩对傅英的感情其实要比傅寒青深得多。 这位叔父握着他的手教他写下亲生父亲的名字,带着他扬鞭策马,追逐旷野的风,讲着那些征战沙场,保家卫国的往事哄他入睡…… 但原来,一切都是假的,爱情如是,亲情亦如是。 可是在这么多年来的点滴相处间,真心与假意,又是怎样相互伪装,却还区分的那样清楚明白呢? 应翩翩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傅叔叔,依小侄看来,这样只怕不妥……” 说了这一句之后,他便发现,自己无法发出声音了。 傅英待应翩翩一向温和疼爱,这时想到应定斌都已经回了京城,就更加多出了一百个耐心来,缓声道:“阿玦,你这话怎么说?” 应翩翩道:“我只是觉得……” 他本来想说“此事未必是侯府中人所为。毕竟今日适逢盛会,人多手杂,若是现在不查个清楚,只怕等宴会散去,人就不好找了”。 可是这本书中,根本就没有安排过此事会在人前败露的剧情,傅英一直到结局都是个正直温厚的长者,所以剧情之力牢牢阻止着应翩翩说出后面的话。 傅英看应翩翩欲言又止,觉得有点奇怪,因为应翩翩从来就不是一个吞吞吐吐的人。 他从小看着应翩翩长大,自认为十分了解这孩子,也没想到他会知道什么内情,眼下急于让这件事快点结束,也不想再追问下去了。 傅英便不容置疑地说道:“阿玦,叔父知道你是担心我们的安危,你放心吧,我会将今日去过后厨的人都抓起来审问,一定会找到那名幕后主使的。好了,就请大家安心宴饮吧!” 应翩翩沉默了片刻,却慢慢抬起头来,忧虑地问道:“是吗?真的能查到吗,傅叔叔?” 他容貌秀美无伦,只是素来张扬,偶尔露出这般示弱的表情,不免让人心都软了。 原来,他再怎么做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对这件事情还是在意的。 傅寒青终究忍不住道:“若实在问不出来也只能施以严刑,总之天网恢恢,事情既然做了,总会留下痕迹,不可能查不到的。” 他说到这里,却听应翩翩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竟是分外愉快,傅寒青不禁愕然止住了话头。 “可是……” 应翩翩眼波流转,看向傅寒青,一脸诚恳地说道:“可是,那个在你醒酒汤里下毒的人,就是我啊。” 傅寒青猛然愣住。 一阵凉风吹过,仿佛整个园子里的人都被施了定身术。 【一名优秀的反派,需要具备一次次坚持挑衅主角的顽强意志,歹毒而不失狂妄的欠扁形象,在短暂的成功之后迎来更加猛烈的打脸,从而衬托出主角的无辜、正直以及宽广胸怀……】 应翩翩定定地看着傅寒青的表情,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有意思!平日你假正经的样子我腻烦了,难得今天能看见你颜面扫地,狼狈的像条狗一样,精彩,真是太精彩了!哈哈哈哈哈!” 【……宿主成功树立恶毒反派形象,开启“反派被打脸”剧情。 完成本剧情可获奖励——反派经验值+20,剧情支配度提升3%,可自由对一重大剧情节点做出改变!】 第20章 看取重圆月 随着应翩翩的话出口, 周围所有的人都变了脸色,几乎开始怀疑,到底是应翩翩真的有病, 还是自己疯了,出现了幻听。 明明才刚觉得他正常了一些啊! 这些人当中,受到冲击最大的只怕就是傅寒青了,看着应翩翩那张粲然带笑,自己本应该熟悉无比的脸,说出的话却似乎让他听不懂了。 他腾地站起身来, 又猛然顿住身形, 哑声问道:“你在说什么?” 杨阁老一天被应翩翩气八遍,往往欣赏之情刚刚萌生片刻,紧接着就要跳脚。 此时他也是吹胡子瞪眼:“胡言乱语,你为何要给傅寒青下毒?若真是你,又没查到你头上, 你承认什么?你当这事是给你信口开河说着玩的, 当真胡闹!胡说八道!” 杨阁老这话虽是叱骂,实际上颇有回护之意,毕竟这事要是坐实了, 对前途实在妨碍太大。 应翩翩却好像完全没有领会他的一片好心,慢条斯理地说:“阁老,您这还看不懂吗?我前几天刚跟姓傅的闹掰了,心里气不过, 所以给他下毒报复。” “你来此做客, 又没经手过饭食, 如何下毒?” 应翩翩冲厢房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这有什么难办的, 刚才傅寒青在那间房中休息, 醒酒汤就被摆在窗户边上,我一伸手就倒进去了。” 他轻笑着叹息:“看他迷迷糊糊地把药灌进去,然后发疯发狂的样子,真是有意思。各位瞧瞧,表面上多正派的人,也有猪狗不如的一面,咱们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韩耀为了陷害应翩翩策划良久,董宣亲自参与了这场阴谋,武谨楠被应翩翩狠狠下了面子,丁旭、王恽这些人都恨不得应翩翩丢人现眼……可是此时此刻,他们都已经目瞪口呆。 实在是应翩翩自己坑自己,比别人下手可要狠多了。 就算是应定斌再能耐,也架不住他这个宝贝儿子作死。 应翩翩当众承认毒害朝廷栋梁、当朝侯爵,就算没造成什么严重后果,那也是德行有亏。 言官们天天虎视眈眈盯着宦党,只要往皇上面前添油加醋地一参,应翩翩这辈子的前途也就算是毁了。 他明明才华横溢,前途无量,可是好像根本半点都不留恋,这么大的罪责一口认下。 如此,不让人觉出来半点痛快,心中反倒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一时间,在场的人群中鸦雀无声,几乎每个人心里都浮现出一个念头—— 其实,他会这样做,也是实在被逼急了吧。 傅寒青的举动那般疯狂,可见怀有这种心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应翩翩未必就不知道,否则他怎么会从傅家搬出来呢? 没几个人受得了这种侮辱,更何况他少年得意,一向高傲,刚才还展现了那样令人惊艳的才华。 傅家一向名声甚好,从没有人想到傅寒青竟然是这种人,只怕就算在此之前应翩翩将一切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还要怪他胡乱污蔑。 人人都说他嚣张霸道,可之前搬出傅家的时候,面对那么多的恶意揣测,应翩翩却一句辩解都不曾有过。 若不是今天的事让傅寒青的心思暴露出来,只怕他还要承担着很多误会,所以,难道应翩翩不该反击吗? 应翩翩满怀期待地等着被打脸。 按照系统的标准,所谓打脸,应该是露出反派的真面目,让他千夫所指、万人唾弃,让读者对他的行为感到厌恶愤怒,对他的下场感到痛快。 当在场的人厌恶值达到一定水平之后,判断“反派被打脸”剧情完成,就可以获得那3%的剧情支配权限了。 有了这些权限,才能继续查清楚自己这几年服用那汤药背后的内情,也才能逐步开始改变原剧情中傅家在人前那副清白、正直的形象。 应翩翩不在意别人对自己是欣赏还是厌恶,也不在意他的所作所为会让人产生怎样的看法。 毕竟这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本来就是他用注定死亡的结局换得的,眼下所付出的一切,都是他应当给的代价,无需埋怨不甘。 选择反派,是因为他无法忍受一个浑浑噩噩、任由摆布的人生,无法忍受依附于他人,作为附庸生活在“主角”的荫庇之下。 那么,他情愿死去。在死前,用这条命,将这世上所有他厌恶的、痛恨的、不肯臣服的—— 一并拖入深渊。 可他等了好一会,竟然没人说话,而且大家的神色非常古怪,看他的目光并非厌恶鄙夷,而饱含着叹息和悲悯之情,反倒是瞧着傅寒青都有些愤愤。 这时,武谨楠突然开口说道:“韩公子,我有件事情想要问你。” 韩耀好不容易看见应翩翩发疯,满心想在旁边落井下石地嘲讽几句,只是见没人说话,又不大敢当这个出头鸟,正是百爪挠心的时候,冷不防被武谨楠点了名。 他茫然道:“什么?” 武谨楠淡淡地说:“董宣,是你的人吧?” 韩耀猛然一怔,连忙道:“郡王,你在说什么?不是,当然不是了!” 武谨楠道:“你不用说了。之前你在我面前说应玦行为放浪,没有真才实学,我并非不知你是想撺掇我跟他为难,帮你出一口气,但因为我也对他抱有成见,所以才没有反对……” “但你是在骗我,那么除了我之外,你肯定还安排了其他的计划,刚才撕我那幅画的人,不是应玦,,而是你,带着众人撞见董宣在这里的人,也是你。” 他说着,看了应翩翩一眼,表情非常复杂,嘴唇动了动,却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武谨楠拱了拱手,扔下一句:“今日我误信小人,惭愧无地,也不齿与之为伍,先行告辞了。” 说完之后,他转身就走,竟谁也没拦住。 韩耀张口结舌,满头大汗,几乎感觉到了众人不善的眼神,结结巴巴地道:“我、我真没有……” 可惜,谁也不信他的话。 武谨楠秉性高傲孤僻,但从不打诳语,方才那番话一说,等于坐实了傅家人对应翩翩处处为难的事实,不光傅寒青心怀不轨,就连韩耀都设计谋害,将心比心,谁又能忍气吞声?! 真是伪君子!卑鄙无耻,欺人太甚啊! 【警报!主角阵营重要配角武谨楠拒绝打脸反派!主角阵营重要配角韩耀打脸失败!正义群众拒绝打脸反派!】 随着一连串的警报声,系统再次检测到了不断上涨的好感度,简直都要哭了。 平心而论,它觉得应翩翩是个非常好的宿主。 干坏事特别配合,杀人放火都不需要它做心理动员工作,而且能力超群,自学成才,还特有上进心,一点也不想着抱主角大腿,或者因为怕死而反悔选择当反派,完全是怎么作怎么来。 工作态度非常积极,工作方法也没毛病,它根本没法挑剔人家半点。 可、为、什、么!一、个、反、派!干、了、坏、事!别人对他的好感度还总是涨?这本书里的人物设定都是变态吗?! 系统忧心忡忡地看着上涨的好感度,虽然这短期内还不至于造成什么特别严重的后果,但也难免对剧情发展产生一些未知的影响。 就比如现在,他不得不向应翩翩发出提示: 【经检测,因目前反派魅力值过高,配角对反派好感度异常中,无法执行打脸任务,后续剧情发生卡顿。】 如果是这样的话,要通过“被打脸”才能获得的3%支配度就拿不到了。 杨阁老倒是既愤怒又庆幸,更加认定了应翩翩是气头上认罪,连忙说道:“应玦,我知道你因镇北侯的冒犯,心里存着怨气,便想以此泄愤。但做任何决断都不能仅凭意气,还得考虑后果,岂可如此冲动!” 应翩翩叹了口气,十分无语:“阁老,药确实是我下的……” 杨阁老哼了一声:“一面之词,眼下既无证据,也无人证,你说药是你下的,又教人如何信服?” 应翩翩沉默片刻,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办法总比困难多,当反派还需多努力,既然人家都不相信他坏,那他就汲取教训,深刻反思,再坏一点。 老头岁数大了,不好顶嘴气他,还是打击傅寒青吧。 毕竟在一起这么久,要说什么话最能使傅寒青心灵遭到重创,滋生出仇恨情绪,应翩翩还是拿手的。 他正准备开口,忽听一个人淡淡说道:“醒酒汤中的药,确实是应公子下的,证据在这里。” 人群里一阵骚乱,紧接着,都向声音传出的方向看去。 只见一位相貌俊雅的年轻人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两名应家下人,一个手中端着一只托盘,另一人则押了个小厮。 杨阁老觉得池簌虽然看上去十分眼生,衣着也稍显朴素,但气质沉静,风度从容,不知是哪家的贵胄子弟。 他问道:“你是何人?”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池簌身上,几乎要把他盯穿,其中安国公和安国公夫人的神色格外震惊,池簌却视而不见。 他拱了拱手道:“在下韩小山,是应公子前几日刚纳的妾侍,见过阁老。” 他的言谈举止都十分坦然和平静,好像一个大男人给人做妾再正常不过。 听到此人的身份,在场之人都不禁悄声议论了起来。 刚才池簌跟着应翩翩前来赴宴的时候只是远远站在一边,认识他的人很少,但应翩翩先前纳了一名男妾的事情倒是传的很广。 听说此人是京城里有名的大混混,最初得知此事的时候,还有不少人背地里暗笑,觉得应翩翩真是荤素不忌,什么人都不嫌弃,可见平日里的生活荒/淫到了什么地步,真不愧是阉人养出来。 但今日一见,这名“混混”的言谈举止竟然颇为从容优雅,身材修长,俊眉朗目,风姿卓绝,竟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跟传言中简直天差地别。 杨阁老皱眉道:“你即是他的妾侍,又因何当众指责于他?可有证据?若当真如此,便把话说清楚,否则难逃重责!” 池簌微微一笑,道:“正因为我是他的妾侍,所以他下毒时我就在旁边,这份罪责我也应该承担一半。如今站出来,也是想为自己申辩,阁老放心,人证物证都已经带来了。” 他从袖中取出之前在应翩翩手里抢下的瓷瓶,上前去递给了王太医,说道:“请太医查验,这瓶中的药物是不是醒酒汤中验出的毒?” 王太医接过去之后辨别一番,肯定道:“对,完全一样。” 池簌微微颔首。他的一举一动间都有种珠玉在侧的从容之态,可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这瓷瓶中的药物就是从这只药盏中倒出来的,王太医也可以进行验证。” 池簌示意了一下托盘上的药盏,那正是之前应翩翩用过的,被放在了更衣那间的厢房中,原本就是打算留作证据的,却不知道池簌怎么能将它找到又拿了过来。 王太医点了点头。 池簌的声音清凉如雪:“想必王太医应该也能看出来,这并非毒/药,而是……” 傅英忽然喝道:“这里哪有你这等身份卑贱之人胡言乱语的余地?来人,还不把他带下去!” 大家都惊讶地看着他,池簌却丝毫不受影响,声音微抬:“而是应公子一直以来在傅家所服的医治疯症之药!” 当池簌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傅英的面部肌肉抽动了一下,感觉仿佛全身都浸入到了冷水之中。 但事已至此,他只能握紧手指,勉力维持镇定,眼睁睁看着池簌说下去。 听到池簌的话,王太医一愣,下意识地说道:“这不可能,这服药当中虽然有枣仁和琥珀等安神之物,但配上刚才那几味重药也绝对不会起作用了,怎么可能治疗疯症,让人发疯还差不多!” 池簌眸中闪过一丝讥讽,微嘲道:“是吗?” 他抬了下手,应家的护卫立刻将刚才押来那个人拎到了众人面前,取下堵嘴的烂布。 池簌道:“此人名叫冬收,想必两位侯爷都认识,乃是傅家的小厮,也是负责应公子汤药之人。他的卖身契在傅家,说话总不会有假。” 冬收当着两位主子的面,虽然心虚,但方才被池簌鬼魅一样的现身抓住,又喂了剧/毒的毒/药,已经把他吓破了胆子。 冬收闻言一个激灵,连忙说道:“是!这药是我给应公子熬的,药材是府中抓好了放在那里,每日都是一样!” 听到了他的话,在场的所有人,甚至包括韩耀,都露出了极端惊诧的神色。 “这是真的吗?!”人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天啊,这竟然是傅家每日给应公子喝的汤药,那么他之前的疯症,是因为受到暗害才得上的了?” “这药最后又被镇北侯喝了,大失颜面,岂非报应?”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就不怕应厂公找他们算账吗?” “莫不是镇北侯对应公子一心爱慕,应公子又不肯理会,他为了得手,才用上了这样的手段?” “这也太卑劣了!” 应翩翩悄悄退了一步,侧身靠近池簌耳边,低声道:“干得漂亮。” 他轻言浅笑,带着种发自内心的愉悦,池簌心底微微一颤,突然便也觉得心情轻快起来,就好像小时候第一次吃到饴糖,甜意丝丝化开。 他也不禁微笑起来,同样低声说:“合作愉快,幸不辱命。” 与此同时,系统加分的声音响起—— 【“拉拢同伙加入,扩大反派阵营力量”,反派经验值+50,剧情支配度提升3%!】 因为这件事,池簌竟然被系统算入了反派阵营。 看来带人走上歪路实在是一桩罪孽深重的大恶事,如此一来,反派经验值竟然一下子增长了50点,剧情支配度也随之飙升。 这下,不需要完成打脸剧情,限制应翩翩开口的权限也已经彻底解除,卡住的剧情也得以继续进展下去了。 应翩翩不禁想,没想到一个爱妾居然值这么多,如果当初他纳了十个妾,这个支配度就是30%,纳三十个,差不多就满了……想想真叫人眼热啊! 他看着池簌的目光有点发亮,池簌身心愉悦,唇畔含笑。 两人如此并肩而立,十分赏心悦目,令傅寒青又想起了他那一日看见对方在应翩翩房中穿衣服的场景。 当时池簌也是这样泰然自若,不紧不慢的样子,好像一点也不知道他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他怎么敢……就这样当众说出自己是应翩翩妾侍的这种话?就这样明目张胆地跟应翩翩肩并肩站着?谁同意的?他也配?! 不知廉耻! 不要脸!! 傅寒青妒火上头之下,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现在已经有不少人都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可他却从未给应翩翩下过什么疯药啊! 他只是希望应翩翩能够疏远宦党,走上正途,安心听话地待在自己身边,却从未想过要伤害自己的爱人。 现在弄成这样的局面,明摆着是池簌从中挑拨,应翩翩却宁可信这个来历不明的人,也不信自己。 “此事有诈。” 傅寒青腮边肌肉微微跳动,声音却低沉冷静得有几分可怕:“这副药我喝下去之后,短时间之内神志尽失,行为狂乱,阿玦之前虽然也有昏沉错乱的时候,却并不会这般激烈。但照他所言,我所服用的剂量还仅仅是他的一半,这又怎么合理?” 他冷沉沉地看了池簌一眼:“只怕是小人奸计。” “是么?”应翩翩漫不经心地道,“既然镇北侯有所怀疑,那就再请王太医为我诊治一番吧。您医术精湛,说的话自然是可信的。” 他不确定他眼下是否足以改变剧情了,开口说了这两句话,果然没有遇到阻碍。 王太医其实有些后悔自己刚才一时逞强掺和到了这件事当中,但此时骑虎难下,倒不如一条路走到黑,好好表现。他点了点头,抬手为应翩翩把脉。 过了片刻,王太医的神色凝重起来,回答说:“我观应公子的脉象,脉律急促,沉实太过,弦涩迟数,大有狂躁亢奋之态,而且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形成的,与镇北侯并不完全相同。” 杨阁老道:“王太医,你的意思是?” 王太医道:“按照脉象推断,应公子应该已经服用了这汤药很长时间了,而用药剂量是逐渐加重的,以至于他如今已经对这种药物有了一定的抵抗能力,喝下去虽然不适,也不至于乱了神志。镇北侯却是头一回服用,才会一下子产生如此剧烈的反应。不过他体格健壮,这药劲自然来得快去的也快。” 事情至此,一切证据确凿,且是当中揭出,已经完全无法收场了。 傅英心中从未如此慌乱过。 眼下已经完全可以确定,应翩翩前几日突然态度大变,再到决定离开傅家,一定是因为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而今天赴宴,他是精心策划好,要回来算账来了! 他把这孩子从小养到大,对应翩翩的性格也十分了解,本来以为可以完全将他掌控在手中,对方却怎么会突然产生这么大的转变? 傅英认定,这个叫韩小山的小子看起来就不简单,应翩翩的变化多半跟他有关,说不定他就是什么人派来对付自己的暗线! 此人必除,但眼下傅英已经没有时间算账了。众目睽睽之下,傅家的声名一朝崩塌,再也难以回去,只怕日后麻烦不断。 他更加担心的还有,这一切会不会查到他的头上?应翩翩又到底知道了多少? 第21章 极视眼茫茫 傅英心中急切不已, 可是他却并未再开口阻止王太医和其他人的推测。 刚才一切揭穿的措手不及,他毫无防备之下对池簌严厉呵斥,已经显得有些过于慌张了, 不能再自乱阵脚。 他心中转了几个念头,然后对身边的人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人先是面露惊容,被傅英严厉地瞪了一眼之后,才连忙点了点头匆匆离开。 等到人们都议论的差不多了,傅英才缓缓开口,沉声说道:“阿玦是我昔日故友之子, 当年我与应将军在沙场上出生入死, 袍泽与共,情谊深厚。他去世之后,我一直甚为痛惜,这才想要照顾他留下来的遗孤。” “这些年来,我看着阿玦长大, 早已经把他当成亲生骨肉一般, 也是真心地心疼。那药乃是我当年请了名医为你诊治之后开出的药方,论理不会有任何问题,至于如今为何出了这样的差错, 我定会彻查,给大家一个交代。” 傅英这番话语调沉稳,字字恳切,也确实起到了一些作用。毕竟这些年来他对应翩翩的好不是假的, 如果有心谋害应翩翩, 又图什么呢? 傅英转向应翩翩:“阿玦, 这件事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你可不能轻信了小人的挑唆。” 应翩翩笑了笑:“您说的是, 毕竟这药是我自己喝下去的,有没有问题我心里明白,断不会轻信于人。” 他这语气不阴不阳的,倒是把傅英给好生噎了一下。 正在这时,有几名下人走上来,端着茶盘奉茶。 在场的人早已经被这出大戏惊呆了,心中各有思量,根本没人去在意他们,傅英和应翩翩都不说话了,场上一时无声,静默中只能听见微微的杯盘声响。 其中一名小厮走到应翩翩面前,躬身将托盘上的茶杯呈给他。 就在应翩翩伸手要接的那一刻,这名小厮忽然目光一凝,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了一柄匕首,当胸向着应翩翩刺去! 应翩翩反应极快,众人的惊呼声中,他手腕一翻,已将杯子里滚烫的茶水尽数泼到了那名小厮的脸上,对方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惨叫,回手捂住了脸。 随即,池簌已经将应翩翩一把拉开,挡在身后,周围的侍卫们也纷纷扑上去,团团保护在他们身侧,护着应翩翩退到绝对安全的位置。 池簌原本还想抓住那名小厮,被这样一挡,反倒耽搁了出手,微微蹙眉。 只见那名小厮眼看刺杀不成,长叹一声,厉声道:“应玦,当年你父亲杀我全家,我本来想让你变成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让姓应的死都死不安生!可惜苍天无眼,事情败露,我就算化成厉鬼,也要诅咒你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他说完之后,竟然用那柄匕首在自己脖颈上一抹,顿时气绝身亡。 所有人脸上的神色都变了,他们不禁思索着刚才那人死前所说的话,听这意思,竟仿佛是他在应翩翩的药中做了手脚,为的是向已经死去的应钧报仇。 现在看事情败露,于是又打算刺杀,刺杀不成就自尽了。 表面上看起来,一切水落石出,可是——这未免也凑巧的过分了吧。 在场的可没人是傻子。 人群中不禁响起一阵私语: “这不会是傅家安排好的吧?” “可是这样做岂不是更显得心虚么?我本来还不信傅家能做出这样的事来,百年世家啊……” “这么说来,应公子之前发疯失态,全都是被谋害所致了?他那样的才学,实在可惜可叹。” “唉,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傅英到底是长辈。应玦的亲生父亲死了,应厂公也不在京城,无人撑腰,这个亏也只能吃了。” “……” 人们议论纷纷,傅英自己也知道这番安排未免太过刻意,可他在措手不及之下,也没时间进行更加妥善的布置了。 今日宾客们一走,明天“傅家谋害应氏遗孤”的事就是传遍京城,他需要一个虚假的真相来粉饰太平,因而仓促之下只能找了个替死鬼当做交代。 就算别人还心存疑虑,也无法拿出证据,以后若要指责也站不住脚,这件事就算被勉强圆过去了。 傅英抱歉地对宾客们说:“今日一场大好的宴会,没想到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这都是我治府不严,有所疏忽的缘故,实在是对不住大家。看来宴会也只能到此为止了,改日我一定重整酒席,倾力招待,好好向各位赔礼。” 他的语气十分诚恳,说到底,这些事也都是傅家和应家之间的私事,纵使其他人再好奇,也没有理由一直留在这里。 毕竟如果今天不是恰好在宴会上,不是因为傅寒青的行为太过于反常,一切也绝对不会弄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眼下得到这么一个漏洞百出的结果,宾客们都带着些意犹未尽的表情,纷纷起身寒暄告辞,心中对于傅家的印象却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 下人们穿梭来往,匆匆忙忙地整理物品,准备马车,一场盛宴就这样草草收尾了。 混乱中,安国公做贼一样从旁边绕了过来,走到应翩翩和池簌面前,犹豫了下,说道:“应公子,我想单独和你这侍妾说几句话。” 应翩翩问池簌:“你去吗?” 池簌道:“你这边……” 应翩翩道:“我这边处理的都差不多了,那你去吧,见过面之后直接回家。” 回家——听到这两个字,池簌微微怔忡了一下,心中恍然一动,不觉微笑起来:“好。” 安国公的出现倒是让应翩翩想起了他那个不干好事的儿子,池簌走后,他目光一扫,便看见韩耀鬼鬼祟祟地也要离开,面上立刻带了一丝笑意,上面挡在了对方面前。 应翩翩负着手,似笑非笑地道:“哟,韩公子,这就走了?” 韩耀在人群中敢跳脚叫嚣,单独对上应翩翩却很害怕,干笑道:“是,家里还有事,走了,走了。阿玦,今天的事对不住,以前我误会你了,以后我绝对不再跟你作对……” 应翩翩抬起手,韩耀情不自禁地缩了下脖子,应翩翩却没动手打他,而是亲亲热热地拉住了他的手,为他整理了一下衣袖。 应翩翩笑着,柔声说:“你看你,我该说的狠话还没提呢,你怎么就怂了,这多影响我发挥。你等着,今天周围的人太多了,下次咱们碰上,我一定整死你。” 韩耀:“……” 应翩翩那张脸在他眼中,简直比修罗恶鬼还要恐怖,韩耀猛地打了个激灵,应翩翩一松手,他就连滚带爬地跑了。 应翩翩笑看着他飞奔而去,尚未转身,便听在自己身后傅英的声音响起:“阿玦,跟我来,咱们谈一谈。” 应翩翩唇边的笑意渐渐淡了,顿了片刻,转过头去。 他生的薄唇凤眼,不笑的时候,整个人瞧着就特别寡情,淡淡道:“傅叔叔,不必了,这件事既然已经水落石出,那小侄也没什么好说的,这就也回去了。” 方才那名自尽而死的小厮还躺在地上,下人们忙乱不堪,尚未来得及处理这具尸体,应翩翩眼角一瞥,又说:“您要是有心,就把他的尸体送给我吧。” 傅英下意识地问道:“你要这个做什么?” 应翩翩看着他道:“带回去喂狗。” 他语气淡漠,那目光却清凌凌如同冰锥一般,竟让人莫名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今天这一切的事情实在发生的太突然了,傅英也知道应翩翩的疑心并没有消除。 若是平时,他也不会这样情急。等过得几日应翩翩的怒气淡了,他再做一些更加周全的布置,凭着以往情分,傅英有把握重新把人哄好。 可是眼下却来不及了——应定斌已经回来了。 现在应翩翩心里存着怨气,若是让他们父子见了面,只怕不光是今天这汤药的事,还有之前傅寒青对应翩翩的冤枉,以及过去那些刻意拦截的信……都要被应定斌给知道了。 这绝对不行。 可是应翩翩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总不能把他给藏起来或者灭口吧。 眼看应翩翩准备离开,傅英心念一动,忽然开口:“阿玦,你知不知道应厂公已经回到京城了?” 应翩翩猛然一怔,这回是实打实地意外:“什么?” 在原书剧情的安排中,应定斌并没有在这个时候回到京城,应翩翩到死都没能再见上父亲一面。 他本来还想,如果想要见到应定斌,恐怕还要攒上很久的经验值才可以,却没想到来的这样轻易。 看来他的生命轨迹真的可以逐步与原书脱离,前面的剧情发生了改变,后续的事情发展就也会相应受到影响。 明明应该觉得高兴,但应翩翩一时间竟产生了一种近乡情怯之感。 傅英看他的样子果然是不知道的,说明跟应定斌的联系也是有限,心中立刻有了主意。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比起应定斌那人尽皆知的爱子之心,应翩翩这两年虽然看似和应定斌疏远,但实际上也非常在乎他的养父。 应定斌身为阉人,无妻无子,付出全部心血把应翩翩养大成人,父子两人可以说是相依为命。 应翩翩想给父亲争口气,想成为他的骄傲,想让其他人只有瞪着眼睛羡慕的份,然后议论说,“应厂公这个儿子可真是没白养”。 可是他这两年神志错乱,行为癫狂不说,就连一手的好书画也因为用药过多拿不稳笔的缘故都被糟蹋了。傅寒青又从中截断了应翩翩与应定斌的书信往来,使得两人之间也生了误会。 应定斌怕连累了儿子的前途和名声,让他在傅家过的不开心,应翩翩怕父亲对自己失望,想做出一番成绩再来给他看,双方这才生分起来。 现在傅英不能强行把应翩翩扣下,但是可以让应翩翩自己不愿意去见应定斌。 “怎么,应厂公连他回京城这么大的事都没和你说吗?”傅英道,“你前一阵子不是还给他写过信,他没有回?” 应翩翩:“……” 他以前真没发现傅英这么能装,现在陡然看到这位长辈的另一面,连气恼都没有了,心里也不知道什么滋味,竟只觉滑稽的令人想笑。 他的沉默被傅英理解为失落,于是安慰应翩翩道:“你从小聪颖,应厂公也是寄予厚望,可能是看你的学业没有精进,有些情急了才会如此。我看你今天席上画的那幅画便已经大有进步了,想必过得一些时日,就会恢复如初的。” 他看似安慰,却等于在告诉应翩翩,他的学业退步,应定斌确实很失望。 应翩翩垂下眼睛,过了片刻,轻轻叹息道:“仍是大不如前。” “说到这里,我倒是想起一件事。” 傅英道:“最近京郊那边的山上来了一伙山匪,十分猖獗,皇上已经下了旨,让寒青带兵前去剿匪,今天夜里便要去那里暗中扎寨。若能把那帮匪徒尽数剿灭,也是功劳一件,你要不要和他一起去?” 傅英说着笑了笑:“想必应厂公知道了,应该也会很高兴的。” 他的话可以说是戳中了应翩翩的死穴,若不是应翩翩早已经看过了书中剧情,一定会动心的。 这一次,他当然不会再相信这个人,不过很不幸的是……改变下一段剧情的权限已经用光了。 【剧情“反派被打脸”开启失败,反派经验值:未增加;剧情支配权限:未获得。】 【替换剧情“恶太监打压功勋世家,群情激愤声讨宦党”开启。 提示!替换剧情无法以个人权限进行更改,请宿主按照剧情逻辑执行反派行为,谢谢您的配合!】 听到系统提示,应翩翩看了看“恶太监打压功勋世家,群情激愤声讨宦党”这一段剧情的简介。 这剧情倒也简单,说的主要就是在应定斌返回京城之后,来到傅家想要把应翩翩带回去。 但应翩翩因为傅英方才的话,觉得无颜面对父亲,因此故意装病,不肯跟他离开,而后连夜随傅寒青剿匪去了。 应定斌没见到孩子,回府之后,左思右想气恼不过,蛮不讲理地将这笔账算到了傅家头上,开始与主角阵营百般作对为难。 最后当然是邪不压正,恶太监变成了遭到主角碾压的炮灰垫脚石。 由于前面剧情的改动,这段剧情原书中本来没有,是根据原本的人物性格设定和剧情逻辑自动生成的,倒是把应翩翩的任性别扭,应定斌的蛮不讲理,傅家的深明大义都表现出来了。 应翩翩关闭了剧情简介,心中快速想着主意,面上却流露出些许意动之色:“这……” 傅英道:“若是应厂公听说了,只怕不会同意你跟着寒青一起去冒险,你可以先在这别院里歇歇,晚上直接跟着寒青出发。” 他连理由都帮应翩翩找好了:“就说身体不适,想要静养,暂时先不回府了,等到立下功劳之后,再将这件事告诉他,岂不是好?” 应翩翩看着旁边的湖水沉思不语,他的眼中也仿佛被粼粼水波映出万点细碎的银光,片刻之后,倒是一笑。 他慢慢地道:“傅叔叔,您这样为我打算,我还该不该相信呢?” 傅英哄了半天,听他还说这话,脸色也沉了下去,愠怒道:“阿玦!你真是糊涂,怎么长了这么大还这般不懂事!你发现药有问题,本来应该及时来找我和寒青商议才是解决之道,可你呢?不管不顾,当众大闹,傅家是被搅和的颜面扫地了,难道你就有脸了?” “以后人人提起你来,还不得说你刻薄寡恩,狂悖放肆,你背着这名声好听不成?还不是也给你爹惹了麻烦!” 想要让人就范,总得恩威并施,不能一味哄劝。他先说的应翩翩心生动摇,再这样言辞呵斥,一般人不免就会没了主意,反思一切是不是自己的过错。 傅英深谙其中的道理,这样说虽然有一大半是在做戏,但也是真的被应翩翩闹出了满肚子的火气。此时一口气将话说出来,只觉得痛快。 顿了顿,他又放缓了语气道:“更何况叔父看着你长大,若是有心害你,在你小的时候法子岂不是更多?我们之间虽然没有血缘,但多年相处,和亲人也没什么两样。” “就算寒青脾气不好,总惹你生气,难道你真的就能相信,我们会害你吗?若你这么想,那可真是枉费了我疼你一场!” 看到傅英发火,系统高兴坏了。 要说跟反派正面对决,还得是主角阵营的人靠得住。 现在难得在这本书中世界里找到一个能跟反派这样粗门大嗓说话的人,这才是正常的剧情发展方向啊! 说明经过了它和宿主这么久的努力,反派形象招人厌恶的程度总算有所加深,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触发关键词“不敬长辈”、“忘恩负义”、“睚眦必报”,激发正面阵营配角“傅英”怒气值50点,反派经验值+10!】 傅英会这么说,应翩翩一点也不意外。 因为应定斌回来了,为了防止他就这件事向傅家要说法,傅英必然得把责任往应翩翩身上推一部分,证明错在双方,谁也别说谁。 况且他越是一味陪着小心,被误会的时候生气是人之常情,反倒越是显得理亏心虚了。 就这样打一棒子再哄哄骗骗,自然大事化小,应翩翩对这套手段早已惯了,心中不起半点波澜。 他只是听到傅英说那句“看着你长大”,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 那是应定斌已经在皇上面前很得宠信了,但还没有执掌西厂,远远达不到如今的权势。 他们刚刚从宫里搬出来,有了自己的宅院府邸,旁边住着的好几户权贵都觉得不满,仿佛和太监成了邻居对他们是种侮辱,连带着孩子们也跑来寻衅嘲笑。 应翩翩跟他们打架,凭着一股不要命的劲,最后把这当中最大的那个孩子按在地上,死命咬他的手臂。其他人叫喊着用石块砸他的头,应翩翩都没有松开,生生咬了一块肉下来。 最后那帮人被打跑了,他也头破血流,不敢回家让应定斌看见,在街上逛了几圈,坐在一处小河边看水。 他喜欢水。小时候在边关长大,那里只有高山和黄沙,是没有这种又宽又长的河流的。 河水很清澈,风一吹,掀起粼粼的波光,缓慢而无声地一直流到天边的夕阳下面,看了一会,很容易让人的心情平静下来。 那就是他最后跳下去的那条河,跟后来的镇北侯府离的很近。 是傅英找到了他,把他带回家,亲自打来热水给他洗脸洗手,又在伤口上擦了药。 应翩翩以为傅英会训他一顿,或者问点什么,因为打架的那些人里,有不少都是跟傅家交好的人家。 可是傅英在最后摸了摸他的头,给他喂了块糖,笑嘻嘻地说:“打得好。” “等你长大了,肯定跟你爹一样厉害。” 当时他很想哭,但没有哭,就如同现在他也心生惆怅,可还是微笑起来。 “好啊。” 应翩翩懒懒道:“既然话到这个份上,那就照您说的办吧。派人去说我病了,正躺着休息,所以不能回家去见他老人家。如果傅叔叔真的有心,请让人帮我收拾一间带小厨房的院子出来,这府里不知道多少人恨我,做的东西我可不敢吃。” 他说完之后,转身扬长而去。 【触发关键词“不讲礼貌”,反派经验值+5!】 【请宿主再接再厉,通过本段剧情,充分展现反派性格缺陷,树立可憎形象,调动读者仇恨情绪。 本剧情完成后,将随机掉落“反派礼包”一个!】 第22章 高楼撞晓钟 眼看总算把应翩翩给安抚住了, 傅英松了口气。 他倒是不在意应翩翩的态度,应翩翩一贯有些小脾气,不过从来也只会跟身边亲近的人使性子, 他愿意留在这里已经说明气消了一半。 这样一来,他跟着傅寒青一起去剿匪,两人还能再相处一段时日,傅寒青现在正是心里愧疚的时候,让他好好哄哄应翩翩,不愁两人不能和好如初。 毕竟他们的感情是多年积累, 总不可能说没有了, 就半点都不剩下了。 到时候,应翩翩自然会重新听话的,至于应定斌那头,自己就好解释了。 傅英依着应翩翩的话,让人将别院中最好的院落收拾出来, 又亲自看着他歇下之后, 这才转身离开。 一走到外面,傅英原本带着慈爱微笑的脸色立刻变得沉冷。 “你现在立刻备马回府,去给我问一问, 应定斌是不是已经到府上了,二弟那边应付的如何?” 他一边快步走过回廊,一边吩咐身边的侍从:“我马上也会回去,可以跟应厂公谈一谈漕运那笔银子的事, 跟二弟说, 这次无论怎样也要拖到晚上——” 到了晚上, 应翩翩就走了, 是这孩子自己任性, 要跟傅寒青跑出去剿匪的,可跟他没有关系。 傅英心里正转着念头,便看见傅寒青送走了客人们,从外面进来了。 他看见傅英,便说道:“父亲,应厂公来了。” 傅英一怔,道:“你说什么?” 傅寒青道:“刚才二叔派人送信过来,说是应厂公突然回了京城,还去了我府上。二叔收到消息,便过去接待,本想留他在那边吃顿饭,等我们回去,但他听说阿玦来了这边,一定也要过来,二叔不敢拦着……现在他们马上就要到了。” 这处别院的位置很偏,没想到应定斌车马劳顿一番,竟然也不歇歇,来的这么快。 现在应翩翩还没走,宴会又刚刚结束,傅英也没来得及安排什么,这下计划全盘都乱了。 不敢拦,有什么不敢拦的?应定斌还能吃了他不成! 听了傅寒青的话,傅英忍不住骂了句“废物”,跟傅寒青说道:“那还等什么?你快收拾一下,随我一起出去迎他!” 傅寒青却站在原地没动,道:“父亲,我为什么觉得你听说应厂公来了这么慌张?你很怕他?” 傅英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应定斌有多难缠你又不是不知道。前几天阿玦从你府上搬走,今天又出了这件汤药下毒的事,自然要将这些误会说清楚。但凡你让我省心一些,好好过日子,我又何至于要处理这么多的麻烦!” 傅寒青慢慢地说:“是吗?” “那么阿玦喝的药有问题,您又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傅寒青刚才想了一路,都觉得不对劲,此时将眼睛一抬,目光中带着审视,“父亲,您总不至于连我都要瞒吧。” 傅英冷冷盯着自己的儿子,傅寒青也毫不相让地看着他:“阿玦以前虽然偶尔也会出现言行失常的情况,但是并没有这样严重,反倒是近两年开始服药之后,病情才越来越厉害了。刚才韩小山拿出药盏的时候,父亲你不等他说完就大声呵斥,这也不像你平日的作风,难道我不该怀疑?” “不光是我,恐怕今日前来赴宴的所有宾客们心中都有这样的疑问吧!” 傅英冷笑起来,点头道:“好,好,你可真有出息,今天还嫌丢人丢的不够,竟然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怀疑上了!” 他看着傅寒青,冷声说道:“那你倒是说说,如果那药是我故意安排的,阿玦疯了,你们两人天天争吵,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傅寒青被傅英一反问,不禁顿了顿,这件事确实说不通。 在他从小的认知中,傅家家风严谨清正,自己的父亲为人宽厚慈爱,光明磊落,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而且每次他和应翩翩争执,还都是傅英从中百般劝说,希望两人各自忍让,重归于好。如果这件事真的是他做的,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 傅寒青觉得这件事当中疑点重重,他很想将一切调查清楚,给应翩翩一个交代。他知道,唯有如此,两人才有消除芥蒂,重新开始的可能。 但不知道为什么,傅寒青理智上想的非常清楚,冥冥中却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正在影响着他的思绪,告诉他,应该相信傅英的说话。 具体为什么要相信,他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觉得应该这样才对劲。 傅家人不会做这样的事,就是应钧的仇人换了应翩翩的药。 这种感觉以前也曾经出现过。 最早傅寒青和应翩翩产生矛盾的时候,看到对方生气,他也会心疼,会想着去道个歉哄一哄,但每回产生了这个念头,就好像有个声音在告诉傅寒青,他不该这样做。 是应翩翩不懂事,也是应翩翩更加在乎他,理当由应翩翩先低头来找他才对。他不能把对方惯得更加任性,这都是为了应翩翩好。 明明应该很喜欢这个人,可不知不觉中,那些曾经的甜蜜与心动都被尘封在记忆深处,只在极动情的情况下才会偶然涌上。 更多的是挑剔、说教、对于身份名声的在意,对于宦党固有的鄙夷,以及那因为知道被深爱着而产生的轻慢和自负。 这些原本就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情绪,越来越难以克制。 傅寒青从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但不知道是不是今天那半碗汤药的作用,他思绪混乱,却隐约感到这一切都说不出来的怪异,就好像什么东西正在控制着他的行为和想法一般。 傅寒青脸上闪过一丝茫然,但很快那茫然的神色就不见了。 他沉默了一下,终究还是道:“父亲说的是,大概是我一时受了阿玦那些话的影响,想岔了。我换件衣服,便与您一同去迎接应厂公。” * 按照剧情设定,应翩翩现在应该开始躺在房中“装病”了。 梁间和萧文方才以为他们也要回府,都连忙去准备马车、收拾东西,没听见应翩翩跟傅英的对话。 这时得到消息,两人还以为应翩翩是真的不舒服,连忙急匆匆赶过来伺候,连脸都吓白了,看见应翩翩没事才松了口气。 听应翩翩简单说了下情况,萧文不禁又皱起眉,问道:“少爷,可是您真的要留在这,不跟厂公回去了?您……又要跟着镇北侯,去立什么剿匪的功劳?” 他话说的还算客气,眼睛里分明写满了“你又犯病了吗”六个字。 应翩翩白了萧文一眼:“怎么可能,我蒙他的。” ——刚才他把系统提供的剧情梗概看了几遍,已经从中找到了可以破局的关键。 这段剧情是为了限制他这个反派的行动而提供的,也就是说,剧情中没有提到的其他人,行为都不会被局限在其中,那么这就大有可以发挥的余地。 就算是系统这边暂时不能再解锁权限了,以为他就只能亦步亦趋,任由摆布了吗?那可就想岔了。 看见梁间和萧文满脸茫然,应翩翩笑道:“附耳过来。” 他低声吩咐了梁间和萧文几句,两人总算放下心来,便都出去办事。没过一会,系统的提示声也发了过来: 【反派阵营重要角色“应定斌”已距别院不足100米,剧情正式开启,请宿主做好准备!】 应翩翩知道该他表演的时候到了,于是在床上躺好,闭上眼睛认真装病。 别院外面,应定斌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他在收到应翩翩的信之后,不知道爱子那么久音讯全无,突然写来了这样一封信,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又是焦灼又是担忧,真可以说归心似箭。 用信鸽向皇上请旨之后,应定斌一路轻装简行,先带着一部分亲信骑马赶了回来。 到了京城之后,应定斌直接去了镇北侯府,这才得知,应翩翩前几日竟然已经搬回家去了。 起初应翩翩住在傅家时,应定斌总不放心,就暗中派西厂的密探时常关注,一次有个探子被傅寒青察觉了,令他大为不快,觉得傅家遭到了窥探。 应翩翩回去跟应定斌提了这件事,应定斌后来就不再派人了。 不过应翩翩搬出傅家这么大的事,西厂的人还是向应定斌送了密信汇报,只是没料想应定斌已经先一步看了应翩翩的信赶回京城,一来一去,消息就被错过了。 应定斌此时一听,顿觉心急,毕竟他家这个小祖宗平日里恨不得天天跟傅寒青待在一块,好端端地又怎么可能不在这里住了?肯定是受了什么委屈! 傅英和傅寒青都不在府上,迎接应定斌的是傅英的二弟傅节。 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一向对他兄长唯命是从,应定斌问他几句话,看他吞吞吐吐语焉不详的,索性也就不与他多啰嗦,径直亲自来了傅家的别院找孩子,倒是给了傅英个措手不及。 应定斌一路上来的急,到了别院外面不远处反倒就下马避在路边了,目光中闪过一丝怀疑。 他方才听傅节说,今日傅家在这别院中办了赏花宴,请了不少的宾客。像这样的宴会,怎么也得一直持续到午后申时上下的,但现在却好像已经散席了。 路边的马车走了一大半,还有一些动作较慢的客人们说着话,陆陆续续地向外走。他们脸上一个个带着仿佛做梦般的神情,口中还议论着什么。 这时,傅节也已经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追了上来,跳下马,道:“厂公——” 应定斌一抬手,道:“等等。” 傅节的话被他打断,一愣,便听见一阵脚步和人语声,有人从他们前面的路上经过。 那两个人一边走一边交谈,左侧那名面白微须的中年人说道: “……我今日方觉世事之险恶,俗话说的‘知人知面不知心’便是如此了。没想到镇北侯看着洁身自好,在床笫间竟有如此恶习。之前那些想要与镇北侯府议亲的人家想必要回去上柱香,道一声‘万幸’了。” 他右侧的同伴也表示赞同:“陈兄说的正是。而且他明明对应公子抱着那般心思,在应公子搬出傅家之时却也不站出来说句话……你我看到的不过冰山一角,这其中不知道发生了多少龌龊的事情呢!” 之前那中年人呵呵一笑,说道:“方才那刺客出现的如此刻意,贤弟你真相信那毒是他下的吗?之前满京城的人一提到傅家都是赞不绝口,现在看来……哼,沽名钓誉,枉为清流啊。” 右边的人沉默片刻,不禁微露愧疚之色:“之前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总是莫名对应公子心存偏见,现在看来,实在太糊涂了。他确实才学出众,而且为人坦荡,不该受到这样的误解……” 应定斌一路匆匆赶回京城,本就带了风霜之色,又被身边的骏马挡在路边,此时周围人来人往,那两个人说着话路过,自然也不会注意到他,各自上了家里的马车便离开了。 他们说完了话就走,可把傅节吓得面无人色,他也不知道刚才在宴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又是“刺客”又是“下毒”的,居然还牵扯到了侄子的房中隐私。 这下都被应厂公给听去了,天呐,真是要命! 应定斌只听得浑身一阵阵发冷,这时气急反笑:“看来本公不在京城的时候,倒是错过了不少好戏,还当真是少不得要进去开开眼了。” 他把缰绳甩给身后的侍从,拂袖大步向着别院走去,傅节愁眉苦脸,连忙从后跟上。 第23章 帏外灯花结 匆匆赶出去的傅家父子正好在门口跟应定斌碰了个正着。 傅英见了人, 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满脸带笑地拱手言道:“应公,什么风竟是把你给吹回京城来了, 一路辛苦!原该早些打声招呼才是,我也好派人前去迎接一番。” “前几日阿玦那孩子还说惦记你,如今你回来,他怕是要高兴坏了!” 应定斌从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开始,为了不在饥荒中饿死自阉入宫,经历几次宫变夺权, 才有了如今的地位, 早不会如年轻人一般冲动暴怒了。 此时他虽然心中已经恼怒到了极点,但毕竟还没有完全弄明白真相,因此还是压着火气,皮笑肉不笑地道: “阿玦打小被本公惯坏了,总跟长不大似的。但本公一想, 我劳碌半生, 如今好歹挣的些许微功资财,只这一个孩子,自是疼爱无比的。” 他看了傅英一眼, 语气中饱含深意:“我儿子我乐意惯着,左右旁人也比不来,管不着,所以他愿意怎样, 只要他高兴, 全都由他。” “他既想我, 我便回来, 为人父母都是为了子女, 没什么辛苦不辛苦。” 傅节站在应定斌身后,杀鸡抹脖一样,拼命使着眼色。 傅英瞟了他一眼,心想,这刚刚照面,自己才说了这么一句,应定斌倒是有一堆的话等着,明显就是在言语敲打。 看来应定斌一路过来,肯定是听说了一些事情,不过知道的又不详细,否则早就闹起来了。 幸亏应翩翩刚才已经被他哄住,应该不会告状,否则今天这桩事情更加难了,现在倒不如主动一些。 傅英想到这里,回过头去,冲着傅寒青厉声呵斥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给应公赔礼道歉?多大的人了,除了打仗什么都不会,连这些都要我来教导吗?怪不得阿玦要跟你置气!” 刚才一见面,傅寒青便已经给应定斌见礼了,但应定斌正眼都不曾看他,根本就不理会。 此时听到父亲呵斥,傅寒青深吸一口气,走到应定斌面前,拱手长揖到地。 他道:“之前受人挑拨,与阿玦有些误会,才惹了他生气,这都是我的不是。但眼下事情已经说清楚了,我往后也会好好对他,还望应公见谅,我向您赔礼了。” 应定斌虽然没搭理他,但目光一扫之间,早已把傅寒青现在的样子看的清清楚楚。 只见这小子虽然穿戴整齐妥帖,但脸色并不太好,带着一股仿佛纵欲过度的苍白憔悴,细看起来脖颈上竟然还有几道挠痕,也不知道是谁留下的。 应定斌想起刚才那些人的话,心头更是疑虑担忧,冷冷道:“哪敢受傅将军的礼!阿玦既然还在这里,怎么没出来迎我?我还是先去看看他在做什么吧。” 见他如此软硬不吃,傅英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微沉,随即又化作笑意,说道:“是,先去看看阿玦吧。他方才说累了要睡一会,正在这里休息呢。” 傅寒青看应定斌脸色冷凝,转身要走,那态度简直是把自己当成了迫害应翩翩的仇敌一般,心头一阵冲动,忍不住说道: “应公,我知道您一贯对我不满,怕我对阿玦不好,先前我不明是非,确实有许多错处,但往后绝不会了。阿玦的好我知道,我虽脾气差些,心里却一直也只有他一个。不论过去如何,今日我在这里向您保证,日后一定会同他好好过日子的!” 他这番话说着倒能听出来几分担当和真心了,情真意切,也即将与后面应家父子的自私任性与蛮不讲理形成鲜明对比。 应定斌意外地回头看傅寒青一眼,又转过头去,淡淡道:“走吧。” 一行人也寒暄不起来了,沉默着向应翩翩休息的那处院落走去。 这别院并非正经居住的府邸,供人居住的处所较少,倒处处是假山花树,流水石桥,道路颇为曲折。 应定斌心里想着傅寒青的那番话,又见傅英毫不心虚地引着自己去见应翩翩,觉得也或许事情并不像自己想的这么严重。 毕竟当年傅英跟应钧的交情极深,傅家这么多年来对应翩翩也确实照顾颇多,不然他也不放心儿子总是与他们来往。 正在这时,他刚下了石桥,忽听左侧的桃花林里有个声音喊道:“哎!哎!你等下,出大事了!” 他要喊些别的也就罢了,这一嗓子“出大事了”令应定斌一行人都是脚步一顿。 傅英皱起眉头,立刻就要呵斥,应定斌却似笑非笑地说道:“傅侯这府上看来秘辛不少,这是出了什么听不得的大事,可要本公找个地方回避回避啊?” 他这么一说,傅英反倒不好答应了,摇头苦笑道:“在应公面前,我这里又哪有什么秘辛可言,下人大惊小怪的没规矩罢了。” 其实他心里也非常奇怪,府里怎么会有这么莽撞的下人,也不知道在胡喊个什么。 一行人向着桃林走了几步,无声站住,紧接着便听另一人没好气地道:“什么事?你是不是也跟那位一样染上了疯病,出大事还喊这么大声作甚?”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脸色大变。 应定斌脸上浮现出一个森冷的笑意,不断转着手上的翡翠扳指,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一般做了这个动作,就是想杀人了。 应定斌身后带来的人则都是满脸愤慨。 林子里的两个人还不知死活,方才大叫的那人道:“我这不是一时情急吗?高晓哥,董宣他找不着了!” 那名叫高晓的人倒吸一口凉气:“主子让咱们看好他,我就用那么粗的麻绳把他给捆到柱子上了,这怎么还能不见,他是鼹鼠变得不成?!” “哎呦,我的亲哥哥喂,你甭管他是什么变得了,现在咱们怎么跟上头交代啊?今天出了那么多乱子,侯爷正是心情不好的时候,照实说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高晓想了想,果断道:“不要紧,我有法子。董宣之前扯碎的那件衣服还在不在?你去扯些碎布下来,再随便蘸点什么血,扔到应公子休息的那间院子后头去。” 另一个人吃了一惊,犹疑道:“你是说嫁祸?这不好吧。” 高晓的声音中带着股狠劲:“别瞻前顾后的,你不想挨罚就听我的。” 他解释说:“左右董宣不过是个小人物,主子听说是应公子处置了他,顶多心头不快,这种时候也不会去质问的。更何况,应公子就是说了没干这事,他也不会信,我有经验,你放心去做……” 高晓最后那“放心去做便是”几个字还没有说完,就听见有人淡淡接口道:“是吗,你到底有多少经验,说来听听?” 高晓和另一名灰衣穿戴的小厮齐齐转过头来,就看见应定斌负手站在原地,他的身后不远处,还有脸色极为难看的傅英、傅节以及傅寒青等人。 高晓全身当即就猛然冒了一层汗上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发抖:“厂、厂公……奴才、奴才、奴才不是……” 他结巴了半天却什么都没解释出来,旁边那名跟他说话的灰衣小厮也仿佛很慌张地跪了下来,额头触地一句话都不说,静静掩去了唇边的一抹笑。 应定斌的目光轻飘飘落在两人身上,过了片刻,方道:“镇北侯,本公记得,你有一名叫高晓的随从,一向颇为器重。” 傅寒青闭了闭眼睛,低声道:“……是。” 眼前的高晓,还有最初那个被应翩翩杀死的俞蓬,都是傅寒青平时深为信赖的得力手下。 下人跟在主子身边,头等要事就是要学会察言观色,越是心腹手下的行为,越能看出主子的态度。 高晓竟敢如此嚣张,绝非一朝一夕,可见这样的事以前不知道发生过多少回,应翩翩从来都没提过。 傅英见势不妙,连忙厉声呵斥道:“下作的东西,谁给你们胆量,竟敢做出这等事来!来人,把他们两个拖下去,给我重重地打!” 应定斌怒火越炽面上越是沉着,冷笑道:“本公看贵府的奴才实在很不成体统,办事未必得力。不如让本公的人代劳吧。” 他说完之后,也不等傅英同意,抬一抬手,身后立刻有人走出来,把高晓按倒在地,愤然问道:“厂公,请问这人要如何处置?” 应定斌嘴角勾起阴冷的笑意:“本公曾经听闻,上吊而死的人到了阴曹地府之后,舌头会长长地伸在外面,再也不能胡言乱语,这奴才既然如此喜欢攀咬主子,那就让他在这林子里当个吊死鬼,下辈子投胎长长记性罢。” 高晓听这位应厂公议论人命如同猪狗,早已吓得面如土色,这才真正意识到了应家的可怕。 他悔恨不已,不要命地砰砰磕头,又回手抽自己的耳光,哭着说:“厂公饶命!厂公饶命,是奴才该死,是奴才不知尊卑,竟敢冒犯应公子,奴才以后再也不敢了!” 应定斌一哂:“你说了自己该死,却又求本公饶命,可见不是真心悔过,活着也是祸害。还不动手?” 他后四个字是对着自己的手下说的,竟根本没有把在场傅家的两位侯爷放在眼里。 傅家的不少下人都看到了这一幕,一个个面如土色,浑身颤抖,之前敢对应翩翩有所轻慢的,这个时候几乎连站也站不住了,生怕引起应厂公的注意,小命不保。 应定斌却没空再搭理别人,此时恨不得一眼就看见儿子好端端地出现在自己跟前,拂袖大步向着应翩翩休息的院落走去。 剧情发展到现在为止,应翩翩没出息地再次接受了傅英的劝说,装病不见疼爱自己的养父;傅寒青有情有义有担当,向应定斌保证要好好对待应翩翩;傅英谦谦礼让,应定斌咄咄逼人…… 虽然细节由人物自由发挥,但大体走向到都是对的。 反派阵营应家父子手段毒辣,遭到诟病,主角傅寒青的魅力值保持稳定水平。 在上一段剧情崩塌之后,一切总算仿佛重新走上了正确的轨道。 而按照剧情,应定斌也终于来到了应翩翩休息的卧室外面。 接下来,就应该是他要带应翩翩回府,而应翩翩故意装病不起,等到应定斌离去之后连夜随同傅寒青前往军营,从此便是父子到死再未曾相见。 应定斌已经快走到门口了,梁间和萧文都听到通报,迎上来给他行礼,应翩翩那边却还是没有露面。 应定斌心中更疑,冲两人道:“你们主子在房中吗?这孩子怎么大白天关门闭户的,连个动静都没有。你们也不照料着点,仔细现在歇多了,晚上睡不着。” 萧文和梁间对视了一眼,梁间躬身道:“厂公,少爷身子有些不妥当,起不来床,说是……说是任谁来了也不准进去打搅他。” 应定斌道:“我当老子的也不行?没听过这个道理!” 萧文上前一步,有些急切地说道:“厂公,少爷是这样吩咐的,还说,我们两个要是让谁进去烦他,一定会重重责罚。不如您今日先回去,等少爷明日起来,精神头好了,再去拜会您吧。” 哪有都到了门口再折回去的道理!应定斌开口想要斥责他,那一瞬间却突然感觉脑子一阵迷糊,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确实应该听从萧文和梁间的劝说,现在马上离开,回到府中,等待自己的孩子第二天回去见他。 可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应定斌又想不出来一个明确的理由。 萧文说完话之后便又退回了原地,仿佛不经意般在梁间脚背上狠狠一踩,还碾了碾。 梁间立刻想起之前应翩翩的吩咐,憋了一下,想起金尊玉贵的少爷受了那么多委屈,眼眶顿时便有些红了,伸手擦了擦眼角。 他被萧文挡着,这个动作别人看不见,应定斌却是瞧的清清楚楚,那个瞬间心头巨震,意识顿时清明。 他怎么可能放心离开! 应定斌呵斥道:“让开,有你们拦路的份吗?” 他斥退两人,大步走到门前,一把将应翩翩卧房的门推开了,顿时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儿子。 正美滋滋检查数据的系统懵了。 【剧情发生异常!剧情发生异常!由于配角“应定斌”行为失常,原剧情中的“应定斌与应翩翩没能见面”出现偏差,剧情逻辑重新测算中……】 应翩翩躺在床上,唇角无声一勾,随即又恢复成面无表情熟睡的状态。 系统提示:【剧情逻辑根据人物性格与目前场景重新测算后,剧情走向或发生改变。请宿主不用慌张,暂时按原定计划行动。】 但很快,它就发现,应翩翩确实不慌,慌的应该是它,一个努力想要维护剧情的可怜系统。 应定斌道:“阿玦?” 应翩翩按照剧情安排,不睁眼睛,不动弹,不跟他说话。 可他这反应若是在原剧情两人没见面的基础上还好,如今应定斌都到床前了,应翩翩仍是如此,就显得有些诡异了。 这时,房间里的人脑海中不约而同地闪过同一个念头——这么大动静,这人还一动不动的,不会是死了吧? 应定斌纵横半生,宫变时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却从没有哪一刻如此时这样害怕过,他颤抖着将手抬起来,竟去试应翩翩的呼吸。 应翩翩在心里跟老爹说了句“抱歉”,屏住呼吸。 系统:【!!!哎!哎!】 过头了大哥!醒醒! 剧情中要求他在应定斌来的时候装病,不与应定斌说话,但具体如何装病,装什么病,是没有规定的。 应翩翩没有自主行动的权限,但他可以演的更努力一些,装病算什么,直接装死多好。 其他人看着应定斌去试应翩翩呼吸的动作,原本还觉得有些滑稽,心想厂公这真正是关心则乱,连这么荒谬的举动都能做出来。 但紧接着,应定斌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他一把将应翩翩从床上抱起来,晃着他道:“阿玦?阿玦!阿玦!” 应定斌回头怒喝:“还不快去请大夫来!阿玦要是有个万一,你们谁也别想活!” 【叮!剧情逻辑重算成功,“面对焦灼暴怒的父亲,依旧装病沉默不语”不符合正常人类行为逻辑,应进行改写,本处相关剧情可由宿主自主补足。】 总算听到了这一声提示,应翩翩暗暗在心里松了口气,这一回总算是他赌赢了。 赢的,好险。 他一刻都不想多等,马上睁开了眼睛,低声道:“爹,我没事。” 应定斌的双手还揽着应翩翩的上身,整个人都愣住了,低下头来看着儿子,一时没有动弹。 应翩翩直到此时才看清楚了养父的脸。现实中不过数月没见,但实际上又好像已经两辈子那样长。 高大强势的父亲,眼角已经有了皱纹,鬓边也生了白发。 他的双手曾经充满力量,可以把年幼的应翩翩高高举过头顶,让他看街头璀璨的灯火,此时却颤抖的不成样子。 眼下不过是虚惊一场,可他无法想象在原书的那个结局当中,年迈的父亲又是怎样被孤零零地一个人留下来,怀着悲愤和仇恨怒骂皇帝,为了给他报仇而死。 那么漫长的十余年,他们一面都再未曾见过。 有那么片刻间他仿佛再次亲眼看到了这一切的发生,满腔的悔恨、愤怒与悲恸,简直恨不得跪地大哭一场。 就像仍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在外面跟别的孩子打架再厉害再威风,看见爹爹还是会觉得委屈。 幸好如今,一切终究有了重来的机会,这些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应定斌从收到那封信开始就在担忧,一路赶回京城又遇上了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事,实在是被惊吓的过了头,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应翩翩这是没事,第一反应是真恨不得狠狠给这个不省心的臭小子一巴掌。 想是这样想,但打是说什么也舍不得,应定斌几分气几分喜,扶着他坐起来,怒声道:“既然没事,怎么刚才不说话?要把你老子吓死吗?” 应翩翩道:“我不太舒服,喝了药睡得太沉了,也没精神,不想见人,却没成想您在这个时候过来。” 他果然什么别的事都没说,傅英心里松了口气,但却不知道应定斌早就在别院门口听到人们议论了,见到应翩翩这个态度,更是心中一阵揪痛。 应定斌怜惜应翩翩幼时跟亲生父母在边关军营之中没少受苦,从小把这孩子娇宠着长大,要星星不给月亮。 甚至刚才还在跟傅家人说,应翩翩想做什么,只要他开心,就让他去做。 但如今自己这个爱若珍宝的孩子竟在旁人的屋檐下受了那么多的委屈,连几个下人都敢得意洋洋地骑到头上来,身体不舒服竟连个大夫都没有请,自己躲在这破屋子里靠药硬熬着…… 【提示: 由于剧情逻辑变更,引起配角“应定斌”发生变异,出现“无限脑补”症状,即将暴走。 其副作用为极易造成反派所获愧疚度、好感度、怜爱度增长,影响作恶水准。】 应翩翩:“……” 他抓住应定斌的袖子,说道:“爹,我——” 应定斌垂眼,看到了应翩翩手腕上几道淤青的指印。那是之前应翩翩告诉傅寒青是他在醒酒汤中下了毒后,傅寒青震怒之际跟他拉扯时捏出来的。 其实并不严重,但傅寒青本来力气就大,应翩翩的肤色又太白,所以看起来有些明显,倒和别院外面两人议论傅寒青凌虐恶习的话对上了。 应定斌当时就觉得脑子里面“轰”的一声,一时间又气又痛,实在是什么都已经顾不得了。 他豁然从床畔站起身来,一双眼睛愤恨地盯着傅英和傅寒青,几乎要喷出火来,厉声说道:“我把孩子交给你们,你们就是这样待他的?!冷落欺辱,诅咒打骂?” 应定斌一把将手边茶盅掼到了傅寒青脚下,恶狠狠地骂道:“混账!” 第24章 半床花月影 听了应定斌的话, 旁边的人脸上神情都有一瞬间的古怪,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难道还不知道他们家那个祖宗的臭脾气吗?还诅咒打骂,谁敢, 就不怕被应翩翩砍死? 傅英头大如斗:“应公,这是误会……” 应定斌此时恨不得将傅家人吮血食肉,根本就不想听他说话,大喝一声:“混账!你们简直是欺人太甚!此事我绝不会善罢甘休,有我应定斌活着的一日,就跟尔等势不两立!” 傅英道:“应公, 你这话实在是言重了。阿玦跟寒青都是年少气盛的时候, 两个人在一块相处,哪可能没有磕磕碰碰的,我也时常劝说他们,纵使要责怪,也都是责怪寒青, 何曾舍得让阿玦受半点委屈?只是下人刁滑, 一不留神就让这些刁奴从中看到便宜,挑唆起来,好好整治就是了, 又怎能因此伤了咱们之间的和气?” 应定斌冷笑起来,说道:“放屁!” 傅英的脸色当时就青了。 应翩翩差点笑出声来,但为了不打断老爹的发挥,他微微偏开头, 抿住唇角。 应定斌骂道:“傅呈伦, 你好歹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 活了一把年纪, 怎么倒是越来越不害臊起来?凡事遮遮掩掩, 敢做不敢当,这就是你们傅家的气魄?倒是一代比一代活的不像个人样!” “事到如今,你打量着本公是那等容易欺瞒之人,连真话都不敢说半句吗?你个瓜娃虾子,呸,养出来的也是一家子不要脸面的东西。看你儿子那个鳖孙样,还他妈假模假式地看不起谁!” 应定斌本来就是市井出身,一步步爬到如今的位置,气急起来,哪还讲什么风度仪态,劈头盖脸一连串的怒骂,连方言都出来了,直把傅英骂的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平日里都是道理来仁义去,就算再有不满,也得皮笑肉不笑地敷衍几句,何曾见过这样流氓的骂法,几次开口硬是没能插得上话。 在这种直接粗暴的攻击方式面前,什么夹枪带棒,阴阳怪气都不堪一击,傅英只气的浑身发抖,几乎要昏过去。 房门本就半敞,这里有傅家的人,应家的人,西厂的人,甚至还有一小部分尚未来得及离开的宾客,应定斌这通大骂远远传出,几乎听的人人心生震撼。 虽然知道应厂公脾气暴烈,看见他的宝贝儿子受了委屈肯定会发怒,但两边都是朝中重臣,身居高位,竟然能如此不管不顾地撕破了脸,还是叫人叹为观止。 周围的下人们都不敢吭声,傅寒青几次开口,都被应定斌的声音压了下去。 他不禁看了应翩翩一眼,见对方抱着手半倚在床头,一脸看热闹的表情。绯色的外袍松松披在肩头,内里则穿了件玉白色的中衣,修长的脖颈露在外面,看上去倔强又脆弱,简直让人恨不得扑上去狠狠咬一口。 傅寒青心头有股火焰在跳,有愧疚,但也有埋怨,愧疚自己的疏忽,埋怨应翩翩的绝情。 他快步上前,挡在了傅英和应定斌中间,高声说道:“厂公,请您不必说了,此事错全在我!” 好不容易将应定斌的话打断,傅寒青沉声说道:“是我先前对阿玦多有偏见,驭下不严,才让他受了这般委屈。一切错处都在于我,我也悔恨不已,方才同厂公说的那番话全都是肺腑之言,这件事跟我父亲原本也没什么关系,如果你们不能消气,那就请责罚我吧!” 应定斌指着他道:“你还有脸说!” 傅寒青深吸一口气,转向应翩翩,冲他作了个揖,说道:“阿玦,先头的事是都是我不好,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还请你原谅则个!我听父亲说,你不是还要和我去军营吗?往后我好好的对你,你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好吗?” 应定斌冷笑道:“花言巧语,当初便是如此,又有何用?” 傅寒青默不吭声,从腰间抽出一条鞭子,二话不说,回手一甩。 只听“啪”地一声,鞭梢倒卷回来,抽在了他的后背上,顿时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没想到傅寒青竟然这么狠,在场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傅寒青额角渗出冷汗,却面不改色,反手又连着给了自己好几下,紧跟着将鞭子一卷,双手捧住,走到应翩翩的床前,单膝跪下,一字字道:“我给你赔罪。” 这几日应翩翩搬回应家,傅寒青也翻来覆去地想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动情,第一次甜蜜,都是因为应翩翩,而从未体会过的屈辱、愤恨、痛苦,也是这人带来的。 他对自己疾言厉色,他纳妾,他往自己的汤药里下毒……桩桩件件让傅寒青想起来都觉得匪夷所思。 这不该是应翩翩做出来的事,但每一回他都就是做了,又狠心又绝情。 两人这么多年的情分,凭什么他就能这么轻易地践踏丢弃?自己还无法释怀,应翩翩又凭什么说变心就变心? 傅寒青觉得自己是有错,那么他认了,也担了,可是应翩翩同样也欠他的,没还完之前,哪里也不能去。 哪怕是用苦肉计,他也必须得把应翩翩留在自己身边。 傅寒青恶狠狠地想,即便他们两个最后还是要分开,也不能是这种分开法。在此之前,他一定要把曾经那个对他一往情深,百依百顺的应玦给找回来。 最后就算是不要,也得是自己不要他! 傅寒青这样想着,不禁攥紧了手里的鞭子,上面的鲜血染满了他的掌心,他则在应翩翩的面孔上寻找心疼。 傅英也没想到傅寒青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就算想要平息应定斌的怒火,可自己的儿子满背鲜血,他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连忙过去将傅寒青扶住。 傅英连声道:“你疯了!怎么对自己还能下这样的狠手?快把鞭子放下!来人,来人,大夫到底来了没有?” 应定斌在旁边连声冷笑,说道:“装腔作势,你们以为这样事情就算了?” 刚才“瓜娃子”、“鳖孙子”的一连串暴击再一次盘旋在脑海中,傅英恼怒之极,猛然抬头道:“那你说怎么办?” “我一再退让,是为了两个孩子好。如果好言道歉也不行,寒青跪下挨打也不行,难道让他们分开吗?阿玦那样在意寒青,方才还说要跟他一起去军营,你这样不依不饶的,以为阿玦就不为难?” 他的话还真的把应定斌给问住了。 应定斌非常清楚应翩翩对傅寒青的感情有多深,说实话,其他的都不重要,也只有应翩翩的态度能够影响他的决断。 要不是因为儿子喜欢,他又怎么可能让应翩翩跟自己一向厌恶的傅家来往这么深? 因为过往经历,应定斌一直十分反感这些满口大仁大义、尽忠报国的清流世家,这些人看上去正气凛然,实际上一个个比谁都重名重利。 他一早就觉得,或许傅寒青确实真心喜欢应翩翩,但在他心里,永远都不会把应翩翩排在第一位。 从一名父亲的角度来说,他可以不在乎应翩翩喜欢男还是喜欢女,但自然希望儿子与儿子共度一生之人也能如自己一般,将他捧在掌中,放在心上,事事以他为重。 傅寒青显然并不是这种人,光凭这个,就足够应定斌厌恶傅寒青的了。 可是……听到傅英的话,应定斌的心里慌了一下。 他想起自己离开京城之前,曾经跟应翩翩吵了一架。 当时是他听说傅夫人近日里同几户人家频繁走动,而那几家中都有适龄待嫁的女儿,显然是为了相看的。但应翩翩和傅寒青之间的事却根本无人知晓。 不管傅家的举动是真心想要娶一位镇北侯夫人,还是为了掩人耳目,都实在是够羞辱人的,应定斌为此勃然大怒,勒令应翩翩跟傅寒青分开。 应翩翩当然不同意。 应定斌平时都舍不得跟他大声说话,这次也实在是被这个死心眼的小子气的狠了,就从案上翻出几本折子丢给应翩翩。 他冷声道:“你自己看。这几本都是弹劾傅家与宦党交往过密的折子,被我扣下来了。你要是当真不知道傅家这段日子里为何惺惺作态,频繁在各家相看走动,不如我重新将这些折子递上去,让你好好瞧瞧傅寒青会如何跟你撇清,你看怎样?” 听了应定斌的话,应翩翩当时就急了,跟应定斌大吵了一架,那副不依不饶维护傅寒青的势头,简直就跟中了邪似的。 最后反倒是应定斌担心把他给气坏了,自己动手撕了那些折子。 就为着应翩翩这样喜欢傅寒青,仿佛没有傅寒青就活不下去,应定斌才会对傅家一再容忍,直至今日,目见种种,他是实在忍无可忍了。 可此时听到傅英这么一说,应定斌忽然又想起了他们父子之间的一场场争执,想起了这几年来的逐渐生分。 今天如果他狠狠收拾了傅寒青,断绝了两人继续在一起的可能,应翩翩会不会恨他怪他?又会不会过的更加不快活? 傅英说完之后,看见应定斌沉默下来,心中一转念,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想法,不禁笑了起来。 他慢悠悠地说道:“应公,你还是消消气吧。咱们为人父母的,做什么都是为了孩子好。我看不如让他们自己解决这件事,你我还是不要干涉太多了。” 应定斌深吸一口气,回头看着应翩翩,问道:“阿玦,你是怎么想的?” 应翩翩看向跪在他床前的傅寒青,眸中浮光碎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片刻后,慢慢地抬起手,握住傅寒青手中的鞭子。 傅寒青深深凝视他,松开了手,任由应翩翩将鞭子接了过去。 鞭梢上的血沾在应翩翩白皙的指尖上,看起来有一种异样的艳丽。 应翩翩看看鞭子,又看看傅寒青,说道:“你这鞭子韧性不错,打人挺疼的吧?” 傅寒青道:“还好。” 他的语气和神情都是那样熟悉,今天这一场请罪的戏码,应翩翩记得原书中是有类似的剧情发生的。 只不过不是在这个时候,而是他和傅寒青已经分分合合纠缠了十余年之后。 那时,年少的情意早就消磨的满剩疲惫,彼此间对对方都有着说不出也补不好的不满和嫌隙。又一次争执后,应翩翩原本的打算是收拾东西回京城,看一看年迈的父亲。 可在他生日的那天晚上,傅寒青喝醉了酒来找他,拿着鞭子把自己抽了一顿,向他赔罪,说的话都和今天差不多。 因为这一挽留,应翩翩最终还是没有离开,陪着傅寒青打完了最后一场仗,也把命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当得知他们都活在这本书中,受到剧情挟制之后,应翩翩也几番想过,会不会全都是剧情的缘故,傅寒青才会变成这样呢? 但随着剧情逐渐改变,他便明白了,不是的。 每个人都有重视的东西,也都有弱点。 比如他,因为自幼亲生父母因兵败双亡,傅英又是他父亲的战友,对他照顾有加,故而在应翩翩的心目中,确实一直将自己对英雄的幻想、对亲人的思念,以及对驰骋沙场、建功立业的向往都寄托在了傅家人的身上。 当这种弱点在剧情的安排下被放大时,应翩翩便会做出一些分外极端的举动。 而应定斌心中也一直有着对于自己宦官这一身份的遗憾,他担忧这会被应翩翩嫌弃,会耽误他的前程,所以才会刻意疏远他,希望他洗脱宦党之名。 这些固然是剧情中的安排,可终究,应翩翩自己的尊严,养父对他的疼爱,会冲破这些束缚。 傅寒青对他或许是有感情,而且还挺深厚,可他内心深处最终被释放出来的东西是什么呢? 对于自己名声的在意,对应翩翩过往经历与苦难的鄙夷,对身份的自负,将情人当成私有物件一般的控制欲…… 可见时间会流逝,场景会改易,命运或许也自有安排,但,不变的是本性。 应翩翩轻轻嗤笑一声。 他抬起手,染血的手指抚摸上傅寒青的脸,指尖在他眼睑下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应翩翩的动作仿佛很温柔,语气却冰冷的如同藏着利刃:“亲爱的侯爷,你刚才一共抽了自己八鞭子。想用这点过两天就能养好的小伤,抵偿你对我的轻视误会、我几年来服用的汤药,以及我与父亲往来间的书信物品吗?你可真看得起自己啊。” 傅寒青的脸色一下子僵住了。 他保持着仰头凝视应翩翩的姿势,那目光中还残留着深情,表情却已经扭曲起来。 他不禁握住应翩翩的手腕:“你,知道?你是什么时候……” 应翩翩狡黠地微笑起来,冲着傅寒青眨了眨眼睛:“我早就知道了啊。只是你的表演很好看,之前不想告诉你。” 傅寒青道:“我那是因为……” 应翩翩语气温和,并无怪责之意:“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这都是因为你在乎我,我很感动。所以我想,你如此的深情厚谊,八鞭子能代表的怕是太微薄了,这样吧,你去死行吗?” 傅寒青:“……” 应翩翩却并不像在开玩笑,十分从容地说:“这些日子以来,我也一直在想咱们之间的事,破镜难圆,心结已成,就再难如初了。可是你死了就不一样了……” 他微微一笑,语气中甚至带着几分向往:“那样的话,我心里会永远怀念你,美化你,再也舍不得怪你,这样以前所有的一切都能一笔勾销了,岂不是好?” 傅寒青几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应定斌在旁边听着,确实明白了。 原来,他们父子之间这两年的疏远,并不是应翩翩的真实心意,而是傅寒青截断了书信! 这个小畜生,他到底想干什么?! 应定斌原本应该十分恼怒的,可是听到应翩翩能说出这番话来,却令他心头一时之间竟是惊喜更甚。 他不禁按着应翩翩的肩膀,问道:“孩子,你想通了?” 应翩翩看了眼应定斌那喜出望外的神情,“嗯”了一声,道:“想通了。” 顿了顿,他又说:“爹,我今天本来也没打算跟傅寒青去军营……一会,咱们回家吧。” 一瞬间,应定斌突然有一种熟悉而恍惚的感觉,仿佛那个小小的,被他抱在怀里,扛在街头,会笑搂着他的脖子说“我最喜欢爹爹”的孩子,终于回来了。 他心中百感交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抬手摸了摸应翩翩的头,说道:“好,好,你说什么是什么,一会爹就带你回家!” 傅英心中大急,不禁道:“应公……” 应定斌转过头来,脸上的表情已经变得漠然而冷淡:“宣平侯,镇北侯截留我父子间书信的事,你是知,还是不知?” 傅英迅速道:“我确实不知情!这个孽障,多半是太在乎阿玦了,怕他离开。竟连提都没跟我提过!” 应定斌冷笑了一声,阴恻恻道:“好啊,官驿中的信件你傅家说拦就拦,那是否本公平时公务来往的情报书信也经常被一并截留?好心机,好本事!” 他们西厂出来的都是扣帽子用酷刑的好手,现在应翩翩自己都说不在乎傅寒青了,应定斌自然再也不用碍手碍脚地顾着给谁留面子。 西厂那都是什么级别的情报,谁敢截留?应定斌一张嘴就扣了一个极厉害的罪名下来,顿时令傅英勃然变色。 他沉声道:“你这是挟私报复,虚言构陷!” “还抵赖什么!” 应定斌大喝一声,竟然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了傅英的手臂:“事到临头尤不悔改,你们父子简直是包藏祸心,图谋祸国!走,与我一道去陛下面前对质!” 他说完之后,扯着傅英大步便要向外走,傅英自然不肯,两人几乎撕扯起来,把旁边的人看得目瞪口呆。 ——没想到应厂公发起威来这样凶猛!动口动手毫不含糊。 其实傅英只要还有一点理智就应该清楚,他就算不跟着应定斌去,应定斌也同样可以在皇上面前狠狠地告上一状,在这种事情上浪费功夫没有意义,还不如想想怎么申辩才是。 毕竟应定斌平日里只是看在应翩翩的面子上一直让了傅家三分,他心狠手辣起来,可从来都不是好惹的。 傅英是这个反应,只能说明——这回,他是真的慌了。 看到这一幕,应翩翩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嘲讽。 第25章 惜君长决绝 场面闹得很难看, 但应翩翩没有开口劝阻,眼前应定斌已经硬拉着傅英走到门口了, 门外忽然传来一名年轻男子的笑语。 “本王本以为, 来迟一步,宴会已经散了,心中还在遗憾,没想到热闹倒是在这里。两位还是请消消气吧。” 随着这句话, 一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他身穿华服, 头戴金冠, 面容娇媚如同女子, 一双狭长的眼睛中带着种说不出的阴鸷之意,轻瞥薄笑之间危险平生, 却又叫人不知不觉被吸引注目。 这正是傅寒青的表哥,淑妃傅氏所出的五皇子, 梁王黎慎韫。 看到他进门,周围的人纷纷躬身行礼,应定斌也只能暂时将傅英松开, 傅英满脸涨得通红, 整理着凌乱的衣服,胸口不住起伏。 黎慎韫亲手扶住应定斌, 笑着说:“应公何须客气。” 他说着又转向其他人, 虚虚一抬手:“快都请起来吧。我只是一时兴起, 随意来舅父家走一走,各位不必拘礼。” 等到众人起身之后, 黎慎韫道:“我方才在外面依稀听说, 应公要去舅舅一同前去面圣?二位都是国之栋梁, 却不知因何事起了冲突, 竟至如此地步?” 他看上去对应定斌十分客气尊重,但在对傅英称呼上的亲近之意却是更加明显,显然是特意过来解围的。 应定斌心中暗暗冷笑,却并不畏惧。 他讲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对黎慎韫说道:“臣本也不想咄咄逼人,失了和气,只是傅家实在欺人太甚,令人难以忍耐,甚至在臣发现他们的行径之后,还在敷衍搪塞,推卸责任,臣才想要去找陛下评一评理。” 他索性直接反将一军:“既然殿下来了,那么还请殿下主持公道!” 这太监果然厉害,三言两语便将这块烫手山芋扔给了他,反倒让他不好包庇了。 黎慎韫道:“那是自然的。应公子这番可是受了委屈,说来我也懂一些医术,不如让我先瞧瞧应公子的病好了。” 他说着,也不等应定斌回答,便走到应翩翩跟前,伸手要去握他的手腕。 应翩翩先前跟黎慎韫碰见的机会并不多,只是在大朝会上远远看见过彼此几面。 但如果按照原书的剧情来走,应翩翩跟傅寒青关系亲密,黎慎韫又是傅寒青的表哥,双方却免不了来往,越是到剧情后期,他和黎慎韫打的交道越多。 特别是后来黎慎韫登基为帝,应翩翩又在朝中为将,更是经常得到召见,对于此人的性情也有所了解。 他凉薄狠毒,自私多疑,而且极为记仇。 曾经在一次打猎中,他不慎纵马误踩了一只捕兽夹,险些从马背上摔下,黎慎韫便令人将这匹他从小养大的马一刀刀剔下肉来,烤熟之后分而食之。 那匹马哀哀嘶叫,黎慎韫却只是微笑着从旁观看。 应翩翩和傅寒青屡立战功,他担心两人势力联合做大,故意派人谎报军情,令傅寒青在敌军突袭之际撤兵救驾,除掉了应翩翩,又调拨其他地方的处伏兵与悲愤交加的傅寒青配合,里外夹击,彻底灭掉了敌军。 最后应定斌欲为子报仇,想要将黎慎韫从皇位上掀下来,事败之后被他抓获,自尽而死,被黎慎韫下令曝尸荒野。 在黎慎韫心目中,除他之外的人与牲畜没有任何不同,都是可以随意玩弄摆布的工具。旁人越是痛苦,他越能体会到那种高高在上的快乐。 在书中他能当上皇帝,但这一回,他可未必能再笑得出来了。 眼看黎慎韫走过来,应翩翩连忙拱手行礼,满脸惶恐地说道:“多谢殿下关心!臣并无大碍。” 他看似恭敬,实际上将黎慎韫要抓住自己手腕的手给避过去了。 黎慎韫的手在半空中定了片刻,这才慢慢地收回来,意味深长地笑道:“哦,那倒是我多事了,不过……” 他微微倾身,像是要去扶应翩翩,却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够听见的音量,低声说道:“应玦,既然没病就别装,这阵子闹的也差不多了,做人可得学会见好就收啊。” 他的语气轻柔,却带着股说不出的阴冷,令人不寒而栗。 短短一句话,已经证明了,这段日子应翩翩做的事,黎慎韫都是看在眼里的。 应翩翩却并不意外,勾唇轻笑道: “殿下,你指使韩耀污蔑我,挑拨我与傅寒青之间关系,不就是希望我们闹翻吗?这种局面,你应该——乐见其成才对吧?” 【触发关键行为:“心机深沉,执迷不悟,不顾他人劝说一心谋害主角”,有助于在新角色面前展现反派恶毒特质,获取更多憎恶,反派经验值+10。】 应翩翩斜眸一瞥,勇敢地迎上了黎慎韫的目光,一时间宛若短兵相接。 这段日子里,两人从未见过面,但一方出招,一方接招,其实已经等于在无形中较量了一回,刀光剑影中,不分胜负。 这真是太有意思了,黎慎韫心里立刻升起了一种浓厚的兴趣。 他觉得自己喜欢这个人,比他那匹刚刚驯服的烈马,以及昨晚才宠幸过的西域舞姬还要多喜欢一点。 他深深地看了应翩翩一眼,而后充满兴味地笑出声来,轻轻地道:“应状元,真有你的。” 黎慎韫退开两步,笑着说道:“寒青,你截留应公和应公子的信件,确实该罚,此事我却也不好偏帮于你。” 傅英眉头微皱。 黎慎韫刚才的意图明明是想威吓应翩翩改口,只要他说不再追究,应定斌也不好在坚持,此事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可不知道两人刚才说了什么,黎慎韫竟然改变了主意。 “但为此就惊扰圣上,实在不妥。”黎慎韫又接着道,“依我看,就罚寒青你再挨十鞭罢。” 如果这样能把此事平息过去,倒也可以接受,傅寒青正要答应,却听应翩翩道:“五殿下,您的提议,只怕不妥。” 黎慎韫揶揄道:“应公子若是顾念旧情,舍不得镇北侯再受皮肉之苦,找下人替他受罚,也不是不可以。” 谁知应翩翩却弯唇微笑起来,那笑容非常动人,接下来说出的字字句句,却半点都没留情面:“五殿下,镇北侯,实在不好意思,我记得按照我朝律例,抓到偷东西的贼人,是要扒了裤子当众打三十大板的。” “镇北侯私自截了我那么多的东西,应玦虽然不懂事,也不敢让这人情大过了律法啊。唉,殿下不要顾及我的心情,还是请秉公处理吧” “噗嗤”一声,人群中终于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来,觉得这位应公子真是个妙人。 但随即他们便都看见了黎慎韫和傅寒青冷沉的脸色,谁也不敢出声了。 黎慎韫微感愕然。 他是皇上最为宠爱的儿子,母族有极有势力,就是连太子都要容让三分,从来都只有说出话来别人听着的份,这次还是对应翩翩有了些微兴趣才会难得相让,没想到对方不领情不说,竟还敢得寸进尺。 ——哪来的胆子! 感觉到黎慎韫身上散发出来的阴沉气息,应定斌正要上前保护应翩翩,应翩翩却已经轻描淡写地说道:“我这也是为了五殿下好。” “傅家是您的外家,与殿下自然是同气连枝,情谊深厚,所作所为想必也不会拂逆您的意思。此事我本来觉得您事先不知情,但您来的这样巧,又对镇北侯极力回护,却让人不禁有所怀疑了。” 黎慎韫一时之间倒是被他给气笑了:“怀疑什么?应公子,说来听听。” 应翩翩微笑道:“殿下,一位皇子借外戚家中私事进行遮掩,截留西厂的信件意味着什么,臣是不敢乱说的。言尽于此,请殿下自己领会吧。” 听到这里,就连五皇子府上带来的那些人都不禁为应翩翩捏了一把冷汗。 他们现在几乎也要相信这位俊美的公子其实是个疯子的传言了,世上竟然有人比五皇子还要刁钻难缠,而且甚至是在五皇子已经做出退让的情况下,他还不依不饶,一定要给镇北侯一个教训。 就算他笑的再好看,也掩不住那笑容下面的杀机和挑衅。 可是应翩翩敢这样说,就是料准了谁也拿他没办法。 黎慎韫现在上面有太子压着,是不会选择在这时跟应定斌发生正面冲突的,更何况皇子与外戚来往过密本来就是大忌,应翩翩的每一句话也正切中要害,无可辩驳。 他就是要得寸进尺,就是要仗势张狂,又能怎样? 黎慎韫唇边的笑意逐渐消失了,一双眼睛像毒蛇一样盯在应翩翩脸上,又顺着他精致秀美的五官一直向下滑落,顺着修长的脖颈梭巡至半掩的领口。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蜷曲着攥紧,像是要把什么东西碾碎。 应定斌上前,将应翩翩挡在自己的身后,似笑非笑地看着黎慎韫,说道:“五殿下,臣以为犬子说的极是,您的意思呢?” 黎慎韫眼底闪过一道扭曲的阴影,微顿之下,却不怒反笑,说道:“做错了事情要受罚,天经地义,应公子,多谢你的提醒。” 他转向傅寒青,轻叹道:“寒青,这一回你就认了吧。下次可要长个记性,万不能如此了。” 傅寒青冷声道:“不就是三十鞭吗?要打就打!” 应翩翩眨了眨眼睛:“你脱裤子吗?” 傅寒青:“……” 看着他的表情,应翩翩不禁笑了,他的笑容带着些孩子气,竟还显出几分可爱来: “我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堂堂镇北侯,是不该当众除衣,否则以后如何治军,如何立威呢?不过隔衣打的效果恐怕就要差上一些,所以我觉得……” 他偏了偏头,用商量的语气说:“还得再加十鞭子吧?” 转瞬之间,傅寒青面色已变,他手中紧紧握着那根长鞭,手臂上已然青筋毕露,仿佛被他捏着的,更像是应翩翩的脖颈。 应翩翩身边的人都感觉到呼吸一顿,傅寒青身上那种滔天的狂怒都仿佛化作了实质的刀剑一般,令人浑身直冒冷汗。 可应翩翩只是迎着他,平静地说:“同意了?那就开始吧。我想早点回府歇着,没有太多时间。” 傅寒青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打!” 足足四十鞭子打下去,若是个普通人,恐怕都要半残了,但傅寒青自幼习武,身体强健,在有内力护体的情况下,虽会受些皮肉之苦,倒也不至于就有损根基。 只是这顿鞭子一挨,他方才跪地自罚请罪一事,就简直像个笑话了。本来是重情重义敢作敢当的豪气之举,现在却只剩下了两个字——“活该”。 傅寒青憋着一口气,再也不肯弯下膝盖,一直到最后一鞭子挨完了,他都咬着牙,直挺挺地站的笔直。 随着傅寒青挨打,系统也在不断评估这段剧情的各项数据: 【反派阵营恶毒欺压主角阵营:任务已完成√】 【反派挑衅新出场重要角色“黎慎韫”:附加任务超额完成√】 【恋爱脑反派故意装病,自私不孝,不见父亲:因逻辑重算,本剧情点不计入评估指标】 【突出“反派痛苦扭曲,主角深情重义”的人物形象对比:未完成×】 【……】 【滴滴滴!】 系统突然响了起来,吸引了应翩翩的注意力:“什么事?” 【由于本段剧情为不可自由发挥的补充剧情,评审较为严格,目前存在未达标任务,剧情不可通过。】 应翩翩看了看界面上的评审结果,又将目光移到了后背都已经被打开了花的傅寒青身上,淡淡道:“你的评审结果出错了,我现在就是很扭曲、很痛苦。” 系统:【?】 应翩翩喃喃道:“你说傅寒青是怎么练的,我武功也不比他差,为什么他就能壮的像头牛一样,挨那么多鞭子还站的稳稳当当。这么禁揍,我要攒多少经验值才能捅死他?” 系统:【……】确实扭曲! 【友情提示:“金刚不坏之身,百虐不死之命”是主角的基本配置,就算被打的只剩一口气,也能很快根据剧情需要恢复健康,一定会死的是反派。】 应翩翩抬起眼睫,凝视着傅寒青,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你看,命运如此不公,这还不够让我痛苦吗?” 系统:【……】确实应该痛苦! 他的叹息声很低,却被傅寒青敏锐地捕捉到了——就算再不想承认,他也一直关注着应翩翩的一举一动,根本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 他猛然回头,就撞上了应翩翩的目光,对方凝视着自己的伤口,那双漂亮的眼睛中,盛满了痛切与遗憾。 傅寒青心口一紧,无端生疼,甚至胜过了背上的伤口。 他想,上回应翩翩半夜跳河,自己找到他的时候,他浑身湿漉漉的,坐在地上,自己却一句都没有安慰他,他的心情,是不是也这么难受? 应翩翩的爱恨总是那么极端,但所有的情绪却都是因他而牵动,仿佛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最重要的人。 他对宦党存有心结,有时候不满对方的坏脾气,知道两人在一起对自己而言,其实是件影响名声和前途的事。可那么多的争执之后,他还是从没想过要和应翩翩分开。 那份对自己的在乎与执拗,总是让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明光璀璨,令人心安。 有下人过搀扶他,反而碰到了他的伤口,也有人七嘴八舌地询问他的情况,但没有他想听的声音,徒增烦躁。 傅寒青想,他当时其实不是真的对应翩翩漠不关心,他就是想吓唬吓唬对方,让对方服个软,道个歉,许诺再也不做傻事,好好跟他相处。 可从那一天起,曾经的应玦,就没再回来,他再没见对方冲自己笑过,再没听到一句关心。 当应翩翩说出“咱们完了”的时候,他还觉得,一定是对方离不开他,过几天就会忍不住回来。他刚才还满心怨气,想等应翩翩回到身边再狠狠报复他。 可为什么,此时此刻这个疼的要命的人,会是自己? 应翩翩脸上的痛惜很快消失了,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傅寒青告诉自己不要显得那么狼狈,却还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又看一眼。 【突出“反派痛苦扭曲,主角深情重义”的人物形象对比:已完成√】 【恭喜宿主,替换剧情“恶太监打压功勋世家,群情激愤声讨宦党”各项指标均已通过审核,本阶段任务顺利完成,剧情支配度重新开启使用,提升2%。】 【随机奖励礼包掉落中……】 傅寒青从小就在同辈中最为优秀出众,长这么大从来就没有受过责罚,这回当中挨打,还是这么多的鞭子,不光受苦丢面子,恐怕剿匪的差事都去不了了。 傅英心中气怒,偏生应定斌还冷笑道:“今天看在梁王的面子上,本公暂时作罢,这笔账日后还有的算,傅英,你慢慢等着吧!” 傅寒青挨了这顿打,虽然还远远不足以作为补偿的代价,但好歹也让心中的气顺了一些。 今天黎慎韫在这里,左右暂时是不能拉傅英去面圣了,应定斌满心都是回家询问应翩翩的情况,一刻也不想在这个地方多留,于是向黎慎韫告辞,带着应翩翩离开。 黎慎韫笑的温文尔雅,客客气气将他们送到了门口。 当与应翩翩擦肩而过的那一刻,他低声道:“应公子,后会有期。” 【反派礼包“前世支线隐藏剧情——黎慎韫的秘密”已掉落,将于三个时辰内发放到账,请宿主注意查收!】 应翩翩唇角的笑意加深,脸色不变,回了一句:“臣恭候。”随即目不斜视地扬长而去。 第26章 心事偷占长 傅寒青挨这一顿鞭子着实不轻, 刚才因为应翩翩在跟前,他还一直凭着一股劲死撑着, 应家人离去之后, 他就再也顶不住了,身体晃了晃,差点晕过去。 下人连忙扶着他趴到床上,傅寒青额角的冷汗还是涔涔地落了下来。 这场宴会, 他们精心布置了半个月有余, 上午还是花团锦簇, 宾客盈门, 现在竟然弄成了这样一团糟。 傅寒青颜面扫地,名声再难复以往不说, 还先是中毒又是受伤的,简直凄惨透顶。 当着黎慎韫的面, 傅英没有再隐藏自己心中的怒火,他坐下来,将手用力在桌子上一拍, 沉沉地说道: “应定斌实在太过咄咄逼人了, 哪里轮得到他们姓应的到我家里来喊打喊杀?朝堂之上竟然宦奴当道,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他平素不会把话说的这么露骨, 此时明显也是气的狠了。 黎慎韫倒是笑了笑, 慢慢喝了杯茶, 瞧着匆匆赶来的大夫给傅寒青疗伤,说道:“舅父, 这一回, 是你办事不得当了。咱们既图谋大事, 自然应该多多将精力放在朝堂之上, 眼下的第一要务,是七合教。” 傅英也想起了这件事,连忙问道:“殿下,你这回可见到七合教的人了?相谈的如何?” 黎慎韫道:“见到了,过程虽然曲折,好在结果还算不错,他们愿意合作。为了掩人耳目,我暂时将一小部分人安排去了安国公府,让姑母那边安置,另一部分人编入我的亲卫,先看看他们的本事罢。” 他所说的姑母就是安国公夫人傅槿,傅英有点不赞同:“阿槿那性子,你把人交给她,只怕她要闯祸。” “先当成掩人耳目的权宜之计,要不太过惹眼了,过一阵子,我再把人调入王府。” 黎慎韫面带遗憾之色:“只可惜,这些人仍然只能代表七合教的一小部分,大部分人还是听令于池簌,不能完全为我所用。” 为了打动七合教,这一阵子,他和傅寒青可都没少花功夫,那边从一开始的不予理会,到书信礼品往来,再到今日肯现身见面,全程表现的十分矜持。 也就因为他们是七合教,眼下又被多方势力趋之若鹜,才敢用这样轻慢的态度对待一位皇子。换个普通的江湖门派,早就被铲平了。 但黎慎韫也有所不满,他花这么大心思本是为了打动教主池簌,将整个七合派收归己用,可现在池簌依旧不知生死,投靠黎慎韫的这一部分人严格说来都算是七合教的叛徒。 虽然算是一份助力,但也起不了太大作用。 傅英沉吟道:“池簌此人手腕强硬,即便现在发生了意外,七合教中的大部分人还是以他的意志为尊。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弄清楚池簌的情况,以他的手段,若是还在世的话,七合教没有别人可以做主,这些叛徒反倒有可能给咱们带来麻烦。” 黎慎韫似笑非笑地道:“我又何尝不知池簌的本事,可是他又岂是那么容易见的。舅父既然心里都清楚,那么在宫外便也请多上点心把。” 他轻轻将茶杯往桌子上一放:“你在应玦那个一个毛头小子身上花费那么多的精力,我实在是不能理解。难道其中有什么内情不成?” 他的话一针见血,傅英一时语塞,顿了顿,方苦笑道:“这哪有什么内情,他毕竟是故友之子……唉,你说的是,我以后少与应家纠缠便是了。” 傅英说着,看了傅寒青一眼,黎慎韫也顺着他的目光朝傅寒青一暼,便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那个瞬间,傅寒青心里又生出了如方才时那种奇怪的感觉。 就好像傅英在应翩翩身上另有所图,而他此时闭口不言,却不是因为不能告诉黎慎韫,而是不想让自己知道。 这猜想十分没有道理,可疑心一生,就是怎么都压不下去。 这时黎慎韫又冲着傅寒青说道:“不过寒青,我看应玦的脾气可真是让人够受的,怪不得你先前那般如珠如宝地待他,后来也吃不消了。” 傅寒青怔了怔,问道:“我先前……如珠如宝地待他?” 那样的日子,在他的记忆中,就如一页被雨水打湿的信笺,上头的墨色依稀仿佛存在过,但亦是说什么都瞧不清楚了。 黎慎韫不在意地说:“是啊,当初我便劝说过你,你还不听。说真的,对付他,你这样的脾气只怕降不住,还得上我的手段。” 他手指摩挲着杯盖,脸上露出一丝暧昧的笑容:“烈马嘛,就得抽服了,才能老实让你骑。不过老实了也就没趣味了,最有意思的还是驯马的过程。” 傅寒青脸上变色:“五殿下……” 黎慎韫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慌,我开玩笑的。不过,我也要有件事,要实话对你说。” 傅寒青道:“什么?” 黎慎韫道:“寒青,你也知道,我一直不太赞同你和应玦在一起。一来是你们两人的性格不投,二来也是因为应定斌的立场和咱们不同,他常常出入宫禁,在父皇和太后面前行走,若是牵扯过多,十分麻烦。” “但你执意不愿,所以我也只好等你自己想明白,看清楚应玦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说到这里,笑了笑,总算坦诚了后面的话:“韩耀挑拨你们之间的关系,是我的意思,你不要怪他了。他虽然是有些不懂事,但那是因为年纪还小的缘故,到底他才是你的亲人,心永远是向着你的。” “刚才就是他给我报了信,说是应定斌在这里,我才过来帮你和舅舅解围。” 傅寒青本来就一直想不明白韩耀跟应翩翩的关系明明很好,为什么要这样做,听黎慎韫这样一说,才恍然大悟。 他一时气急,不由道:“殿下,你怎么能——” “好了。”黎慎韫轻飘飘地打断他,“你现在不是也看清楚了吗?根源不在于别人的挑唆,你和应玦不是一路人。” 傅寒青一时哑然。 黎慎韫话锋一转:“不过,这件事闹到如此地步,也让我看清楚了你的心意。以后,你们若是还有那个造化再续前缘,你的事情我也不会再加干涉了。” “但总归安国公府和宣平侯府都是我的助力,我希望你们不要因此而失和。现在让韩耀跟你道个歉,就把这件事揭过去吧。” 他一通恩威并施,弄得别人都没办法反驳,可傅寒青心里的感觉却十分怪异。 他想说黎慎韫这手段也太下作了,可一时又不愿把这话说出口,仿佛那样的话,自己这么多年相信的一切东西就会彻底改变了一样。 韩耀站在窗下探头探脑,悄悄听着黎慎韫和傅寒青的对话。 他心知自己想要害应翩翩心切,结果干了蠢事,根本不敢单独来给傅英和傅寒青赔礼,这才请了黎慎韫过来。 这时韩耀心里忐忑,忍不住来回走了几步,却听一人小心翼翼道:“韩公子。” 他回过头来,见到一名小厮手里端着茶水,正站在自己身后,问道:“这地上的是您的帕子吗?” 韩耀低头一看,见到一条色泽十分鲜艳的纱帕落在地上,上面还画着好些图画。 他平时收集了不少这种东西,算是个中行家,此时一眼便认出,这竟是一幅幅描摹十分精美的春/宫图! 居然还是在寺庙里,新鲜啊! 韩耀心里直痒痒,料想是哪个前来赴宴的宾客不慎掉落的,眼看那名小厮正要放下茶水低头去捡,他忙不迭地将帕子捞起来收入怀中,连声道:“是我的,没你的事,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他刚刚胡乱塞好帕子,就听黎慎韫在门内扬声道:“还不进来?” 韩耀打起精神,小心翼翼地走进门去,讨好地笑着,冲着傅英和傅寒青一边作揖,一边连声赔罪。 韩耀的母亲到底是傅英的亲妹妹,在此之前两家的关系也一直很好,傅寒青最终长叹一声,接受了他的赔罪。 黎慎韫知道他还有心结,也只能慢慢恢复了,该解决的事都解决完了,便带着韩耀告辞离去。 两人出了傅家别院的大门。韩耀不禁擦了把冷汗,长长舒了口气,感激地说:“多谢殿下!这回我心里终于踏实了。” 黎慎韫似笑非笑地说:“罢了,我瞧你办事还是欠了稳妥,以后多办点差事,且磨练着吧。” 韩耀连声称是,心里却畅快无比,他就知道自己这段时间的努力没有白费,黎慎韫这是可以让他继续办差的意思了。 五皇子是皇上最为器重宠爱的儿子,也是他和傅寒青的表兄。 可惜从一开始,对方就更依赖有军功在身的傅家,对安国公府不是很器重。 韩耀千方百计地巴结讨好,想在皇子表哥面前出头露脸,建立一番功绩。免得父亲这几年一同母亲争执,便会埋怨她打杀庶子,嫌弃自己这个嫡子没出息。 现在不管过程如何,应翩翩也算是和傅寒青分开了,他终于入得了五皇子的眼。 谁说五皇子喜怒无常的,分明十分和蔼才对,有人撑腰维护的感觉可真是不错,以后看应玦还敢不敢吓唬他,看爹还会不会嫌他没出息。 韩耀这样想着,正待说话,忽然一阵风吹来,行走之间,吹落了他藏在怀中的春/宫纱帕。 韩耀连忙弯下腰,一把捡了起来。 黎慎韫随口问道:“那是什么?” 这东西太不体面,可不敢让他看到,韩耀一边忙不迭地往怀里塞,一边赔笑道:“没什么,没什么,一点小玩意罢了。” 黎慎韫随意瞥了一眼,却突然脸色大变,劈手将那块帕子夺过来,厉声说道:“韩耀,你给我跪下!” 韩耀早已被他可怖的脸色骇的呆了,连忙跪在地上,可是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黎慎韫却尤不解气,上去一脚踹在了他的胸口,将韩耀整个人踹翻在地,剧痛之中,竟然“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 黎慎韫刚才还带着微笑的面孔扭曲着,目光阴郁地看着韩耀,表情十分瘆人:“你竟胆敢让这样东西出现在我面前……你竟胆敢……” 他将手中那块帕子越捏越紧,直至手背上青筋暴起,而后豁然抬手喝道:“来人,给我打断他的两条腿!” 韩耀万万想不到事情怎会变成这样,他甚至根本就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眼看当真有人过来按住了自己的手臂,不禁惊恐万状地哀求道: “殿下!殿下!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您饶了我,我是您的表弟啊!我娘是您的亲姨母……殿下!” 黎慎韫冷声道:“让他在这乱吠什么?还不把他的嘴堵上!” 五皇子府上的侍卫将韩耀按倒在地,一团衣服塞入他的口中,高高举起木棍,向着他的双腿砸下。 韩耀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闷哼声,两条腿已经被生生打断。 他前一刻还面若春风,转眼间就能暴怒起来,生生打断自己表弟的双腿,如此残忍和喜怒无常,令身边的人都不寒而栗。 韩耀则在剧痛中猛然想起了一件他曾经听说过的传闻。 ——五皇子黎慎韫到现在依然没有正妃,但他曾经娶过一名妻子,却在大婚当日同一位和尚私奔了。 据说在官兵搜捕到他们的时候,这位五皇子妃竟也躲在寺庙之中,穿着僧衣,扮成了一名小和尚,惊住了当时不少前来上香的香客。 皇室之中竟然闹出这种丑闻,此事一度传的沸沸扬扬,还衍生出了不少传奇故事,后来又在官府和查处和禁止之下平息下去了。 虽然如此一来,表面上没人再敢提起此事,但一男一女两人私奔到佛寺之中,还扮成了僧人日夜相对,却是极为禁忌又刺激的,当初不少的话本和春/宫图都描绘的十分精彩,还在被人私底下偷偷传播。 想必韩耀这回捡到的,就是这么一套春/宫图,以黎慎韫的性情,一见之下又怎会不勃然大怒? ——这幅春/宫图,是有人算计好的! 是、是应玦! 韩耀陡然想起了临走前应翩翩拉着他说话的动作,一定是他趁着那个时候放在自己身上的! 只有这一种可能,但韩耀却又觉得不能相信。 就算是应翩翩要报复自己之前的陷害好了,但对方怎么能聪明到立刻想出这么损的办法动手? 短短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内,他竟能将所有人的反应和行动都谋算的半点不差,并丝毫不怕引火烧身。 自己看到春/宫图会怎么做,五皇子和自己的见面,五皇子被戳痛之后的勃然大怒……这样的心机和胆量,是人能办到的吗?! 韩耀勉强抬起头来,冲着黎慎韫道:“不是我,是、是应玦……” 可惜,剧痛之下,他声若游丝,根本没人听见,韩耀气急之下头一歪,彻彻底底地疼晕过去了。 【触发关键词,“借刀杀人”、“阴险毒辣”、“诡计多端”,反派经验值+10.】 应翩翩已经回到了应府,突然听到这声提示,还怔了一怔,敲系统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系统将韩耀和黎慎韫那边发生的剧情大致给应翩翩介绍了一遍。 应翩翩唇角泛起一抹冷笑。 他跟傅寒青在一起,对韩耀并没有半点坏处,他早就料想到韩耀这样尽心卖力地往他身上泼脏水,挑拨他与傅寒青的关系,一定是出于五皇子的授意。 对方都这么努力,他不挑拨回去,那就太对不起“反派”这个身份了。 其实很少有人知道,当年五皇子妃私奔一事另有内情。 并不是传言中的什么她对和尚一见钟情,冒着全家获罪的风险也要与之私奔。 毕竟以五皇子府的守卫之森严,又是成亲的大日子,新娘怎么可能说走就走,丝毫不被人察觉呢? 那名和尚实际上是五皇子妃青梅竹马的情人,皇上赐婚之后,两人忍痛分开,男子出家为僧,五皇子妃不敢违拗圣意,连累家人,虽然每日郁郁寡欢,但还是顺从地出嫁了。 五皇子却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他心中不满自己的未婚妻惦记着其他男子,觉得五皇子妃不识抬举,驳了他的面子,却故意绝口不提。 到了成亲当日,将和尚带至五皇子妃的面前,表示自己愿意成全他们两个,会对外宣称五皇子妃被奸人掳走,不知所踪。 这对情人还以为五皇子一番好意,又惊又喜,跪谢之后连夜逃走,却没想到他们前脚刚刚离开,五皇子便翻脸不认人,将两人私奔之事宣扬的人尽皆知。 最后,这两人被赐自尽,临死前对黎慎韫怒骂诅咒。 黎慎韫这一手极为狠毒,还弄得皇上觉得自己赐婚之前没有考量清楚这位小姐的人品,很是对不住爱子,赏了他不少东西。 可据京城中的传闻,这之后,另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那名僧人十分擅长绘画,在他死前,特意亲手画下了自己与情人私会时的种种情态,通过前来进香的香客散布出去。 表明他不以堕入俗世,心存欲念为耻,此情不悔,长存世间。 就在僧人与五皇子妃头七的那天,京城大风,便将这样一幅画刮入到了黎慎韫王府中的庭院里,当晚,黎慎韫突然莫名高烧,大病了一场。 一些人便偷偷相传,说是阴魂前来索命了。 民间传说大抵言过其实,但总还是有一定依据的。 应翩翩前几天在街头无意中看到有人悄悄兜售各种春/宫图与话本,看到有一幅图上画了和尚,想起这件旧事,便随手买下,以备不时之需,今日这就派上了用场。 他在跟韩耀握手笑言的时候,悄悄将此物塞在了对方的袖子里。 应翩翩无法料到韩耀什么时候会跟黎慎韫见面,但却能猜到,以韩耀的性格,会把东西留下来,藏在身上偷偷观摩。只要他看得多了,自然会有人传到黎慎韫的耳朵里。 而那块纱帕从韩耀身上掉出来,竟然能赶得如此迅速又如此凑巧,却是连应翩翩都没有想到的,只能说一句“活该”了。 此番虽是利用亡者旧事,但那和尚作画的目的便是为了向世人诉冤鉴情,想必两人若是泉下知道能给黎慎韫添堵,亦会快慰。 应翩翩缓步走到香炉前,上了三炷香,闭目微默片刻,袅袅檀香萦绕中,他的眉梢眼角却依旧带着度化不去的深沉与野心。 应翩翩静静地站在香案前,闻着那股檀香味,半晌未动,过了也不知道多久,他终于打算离开时,身后的门上忽然发出一声轻响,然后被缓缓推开了。 应翩翩身体一僵,睁开眼睛。 他身处应府的佛堂中,面前的佛像金身辉煌耀眼,上面映出一道正在缓缓靠近的人影,最终停在了他的身后。 应翩翩一怔之后,心里又猛然一酸,一时竟觉得无法回头。 应定斌在他身后抬起手,像是对小孩子那样,拍了拍应翩翩的头顶。 片刻之后,应翩翩的肩膀松弛下来。 刚才见面的时机太仓促,兵荒马乱的还觉不出什么来,此时父子两人终于有时间独处,他只觉得胸口处堵着的一口气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倾泻口,哗啦一下满溢而出,洪水滔天。 他转过身去,低声道:“爹。”然后张开手臂,上前将应定斌抱住。 男孩子和父亲之间总是没有太多好说的,应翩翩自从长大之后,跟应定斌就很少有这样亲密的举动了。 应定斌抱着他,竟然一时感到有些手足无措,呐呐地说:“好了,好了……乖……” 他轻轻拍着儿子的后背,放软了声音,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哄他开心。 “这不是回家了吗?别难过,回家就好。” “那些人欺负你,让你受委屈了,爹一定想办法,为你出了这口气,好不好?” 应定斌的声音有些喑哑,忽然觉得自己说不下去了。 他的手按在应翩翩的脊背上,隔着薄薄的皮肉摸到根根分明的骨头,心里想,这么一个大小伙子,竟然这样瘦。 应定斌一时竟不明白,自己之前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怎么能放心就把儿子一个人扔到别人家去,那么久都不闻不问? 记得应翩翩刚被领回家来的时候,是跟着西域边关那些逃难的饥民们一块千里迢迢来到京城的,那么多难民的尸体堆在路边,他一点点从里面爬出来,抓住了自己的衣摆。 他娘在路上就已经死了,他浑身脏兮兮的,五岁的孩子,瘦的跟只小猫一样,夜里还时常做噩梦被惊醒,醒过来怕吵到别人,也乖乖的不说话,只是睁着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望着屋顶。 应定斌当时还不知道应翩翩的身份,也没有自己的府邸。 他住在宫中,原本不方便养这么一个孩子,说好了要送给另一位老友的,可最后想来想去,还是没舍得。 应定斌带着应翩翩,每晚将这孩子揽进怀里睡觉,亲手喂他吃饭,每口饭进嘴之前,自己都要先试试冷热。 就这样一点点把他的身子调理好,从那副瘦瘦小小可怜巴巴的样子养到这么大,就算不是他的亲生骨肉,也是他的全部心血和寄托。 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之前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操控了一样,理所当然地觉得应翩翩就应该住在镇北侯府,傅英就会照顾好他,自己理应主动请命来到军中……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奇怪了。 应翩翩送来的那封信,好像一下子将他从迷梦中惊醒。 好在他现在终究回来了,见到了自己的孩子。 虽然瘦了一些,看起来也不如原先活泼,但还活的好好的,一点点养着,总能好起来。 第27章 抬身便恐融 应定斌抚着应翩翩的头, 极温和地说:“爹这回不走了,你想要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爹都给你弄来, 你想出去走走,爹就陪你去……以后咱们就住在自己家里,谁欺负你,爹都能给你撑腰, 好不好?” 对于应厂公来说, 这样费尽心力的哄人, 恐怕比在朝堂上跟那些大臣们周旋还要为难, 应定斌十分生疏,不免说的有些磕绊。 应翩翩终究还是不由失笑, 说道:“谁能欺负的了我?您没听这京城里,人人都说你儿子嚣张跋扈呢。刚才恐怕还把五皇子也给惹了。” 应定斌不以为意地说:“惹了便惹了罢。原本就非同一派系, 黎慎韫喜怒无常,性格阴鸷,就算是向他亲近示好, 也未必会有什么好下场。左右他虽然颇得圣宠, 但往后的日子,终究还是得走着瞧呢。” 他不愧历经三朝还能屹立不倒, 眼光颇为毒辣, 这一说, 还当真就把往后的事情给说中了。 应定斌又道:“爹能看出来,你长大了, 也有自己的打算和筹谋, 年轻人想做什么就放开手去做, 若需要爹帮忙, 就只管回来说……爹爹还能撑上不少年。那些个兔崽子想逞威风,哼,还是嫩了点。” “等什么时候你累了,不想争了,咱爷俩便去江南置一处宅院,也过过那寻常百姓的日子,每日游山玩水,岂不同样舒心畅快?” 应翩翩一声也没吭,静静听着应定斌说话。 就算他在别人的心目中再怎么阴险狡诈,心计百出,到了他的反派老爹这里,也是最好的,最珍贵的。 没有人不喜欢这样独特而仅属于自己的珍视,应翩翩让自己心里绷着的那根弦稍稍放松,享受了一会。 可听到应定斌的最后几句话,他心中一震,便如听到一记天外警钟在耳畔敲响,驱散了满心的温软与懈怠。 游山玩水,寻常人家,那样安逸的生活确实无比诱人,可他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早已失去了选择这种人生的权利。 应翩翩放开了应定斌,笑了笑,说道:“好。有爹撑腰,我自然横行无忌。” 见他笑了,应定斌总算舒了口气,不知怎的,心中又觉隐隐不安,仿佛总还是欠点事没有说开似的。 他道:“快去吃饭吧。管家准备了一桌子的好菜,都是你爱吃的,若是过了饭点,仔细晚上积了食休息不好。” 应翩翩笑着点头起身,向外走了两步,忽又听应定斌叫他。 他带着几分疑问回过头来,只见应定斌顿了顿,又说:“阿玦,其实我最早一直想养个女孩。” 应翩翩一怔。 应定斌道:“我那时候想着呀,若日后年老,能有个小女承欢膝下,伶俐可爱,岂不是人生一大乐事吗?而且要养的话,还得岁数小,两三岁不记事最好,以后便只认我这个爹。” “至于那传宗接代光耀门楣的想法,百年之后谁在乎世上有没有姓应的?这我倒是很想得开,闺女总比小子听话懂事。” 他说到这里笑了笑:“你那天从道边爬出来,攥住了我的袍子一角,大眼睛,尖下颏,长的那样漂亮,我还以为是个小姑娘,结果带回来之后洗了个澡,才发现是个男孩子。” 他起身,缓步走到应翩翩身边,抓住儿子的手拍了拍:“你跟我想要的孩子完全不一样。但是自从爹身边有了你,我就觉得男孩子也很好,大几岁也没什么。” “你能考中状元,是爹的骄傲,就愿意当个纨绔子弟,只要每天过的舒坦,我看着也一样高兴……哪有当爹的会嫌弃自己的孩子?” 应翩翩握紧应定斌的手,脸上神色变幻,终究笑了起来。 他耸耸肩,笑道:“爹,你要是说真的,那可得说话算话。如果我又喜欢傅寒青了,回去找他,你还打断我腿不?” 这还是上回两人争执起来,应定斌气头上说的话,此时听到应翩翩再提起,他毫不犹豫地说道:“打!” 父子两人都笑了起来。 * 应家这边是难得的其乐融融,相比之下,另一头也是父子相见,气氛却没有那么融洽了。 池簌和安国公在雅间里面面相对而坐,池簌为自己斟了一杯酒,隔着树荫花影,漠然看着窗外街头人来人往,克制地一口口饮着。 反倒是安国公打量着对面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见对方气度沉凝,渊峙如岳,一时竟有种仿佛矮了一头的局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总算,池簌开口打破了沉默:“国公约我来此相见,不知所为何事?” 他语气清淡,并无太多疑问之意,像是也没太多兴趣想要知道。 安国公呐呐地说道:“没什么,我就是今天遇上了,看看你。也有几年不见了……” 两人都在京城,连韩耀都能找到韩小山,将他往死里打一顿送到应翩翩那里去,安国公若是真的有心,又怎么会连见自己的儿子一面都做不到呢? 他分明是以前畏惧悍妻和岳家,不敢顾及其他女人和孩子的死活,生而不养,这些年岁数逐渐大了,又做起子孙满堂的梦来。 今天看傅家吃了瘪,胆子也壮了,这才来和池簌见一面,假惺惺地做好人。 池簌道:“哦?安国公有心了。” 安国公想说“应该的”,刚要开口,突然觉得不对劲,明明他才是爹,为什么要在这小子面前拘谨怯懦,倒好像对方是什么他需要巴结讨好的人物一样? 他醒过神来,不禁皱起眉头,有些不满地说道:“你到底还是韩家的人,现在总住在督主府,成什么样子?我给你一些银钱,你置办个宅子,搬出来吧。” “是韩耀将我打成重伤,送给应玦的。” 池簌闲闲道:“应公子为我请医问药,给我栖身之所,与所有恩,我现在是他的妾侍,离不开他。” 韩耀受了他母亲的影响,一向不听自己这个父亲的管教,更是把他庶出的子女当成奴仆牲畜一般随意打杀,以至于他如今一把年纪,竟然膝下空空,只有这么一名没出息的嫡子,几乎被整个京城当成笑柄。 安国公一时语塞,也有几分愧疚和恼怒,问道:“你……那你现在伤好了么?” 池簌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微微一笑:“看来你还是没变,无论十二年前的冬日,还是十二年后的如今,都依旧怯懦无耻、虚伪自私,让人看着就觉得恶心。” 他声音淡如流水,所过之处却丝缕成冰,带着无比的森寒之意。 池簌突然口出恶言,安国公原本应该勃然大怒,但听见对方后面的话,他的脸色却一下子变得煞白,竟然腾地站起身来,一连退后几步,失态地指着池簌:“你、你在说什么?你不是韩小山,你到底是谁?!” 池簌冷冷看着他,指间把弄着酒杯,不无嘲弄地说:“父亲,你怎么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分不清楚呢?不过没关系,不论是被你妻子扔在雪地里的韩寜,还是被你儿子痛殴之后送人的韩小山,与你安国公府之间,都同样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他唇角冷锋一现,仰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时,浑身上下的澹澹杀意已尽数敛入深不见底的眸中。 池簌微笑着看定安国公,一字一句道:“儿子这次回来,便是要一尽孝道,争取为你早日送终。” 安国公浑身如筛糠般抖动着,几乎无法站起身来,他看着面前这个温文尔雅,风华俊秀的年轻人,眼前猛然浮现出一张稚嫩的面庞。 那是他的长子,他最钟爱的女人所生,本该早已经被安国公夫人以偷盗的罪名毒打一顿,扔进了雪地里,活生生冻死了,成为他心头最大的隐痛。 可是,可是一个死人,又如何能在此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他到底是人是鬼?! 池簌面无表情地看着安国公,轻蔑的就像在阴沟里觅食的老鼠。 四下寂静了几息,他却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看。”池簌用一种遗憾的口吻说道,“你还真是个只会给人惹麻烦的扫把星。” 安国公一怔,却在这个瞬间,周围的杀机倏然而动! 左侧的窗户和正前方的屏风应声而碎,两股劲风向着池簌袭来。与此同时,他的脚下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数道黑索,牢牢缚住池簌的脚腕,令他动弹不得。 这三下只在顷刻之间,却又配合的严丝合缝,若是换了一般人在此,只怕立时便要毙命于当场。 可惜,坐在这里的人是池簌。 在安国公恐惧的惊呼声中,池簌手持杯,头未低,双足一震,内力已将几道铁索生生震断! 随即,他身形已动,整个人飞掠而起,速度之快,如轻烟,如薄雾,转瞬已在原地消失无踪,只留下一泓如水的刀光,飒然乍亮。 刷刷刷刷刷——顷刻之间,池簌竟然已经连出了五刀,分别袭向房间中的不同方位。 当他的双足落地之时,已有五人分别受创跌出,身上各一道刀伤,倒在地下不停抽搐。 池簌的衣袖一振,方才的短刀袖不沾血,已经被收回了袖中,便半分杀意。 他负手回身,轻描淡写地说道:“未展雄风已然事败,这出戏唱的不好,散场吧。” 安国公少年时遭遇先帝夺位之乱,娶妻后时时遭夫人武力威逼,这一生最恨最怕的就是打打杀杀,刀剑相向,此时脸色都已经变了。 他也是见过世面的,能够看出来,虽然池簌应付的轻松,但这几个人身法诡谲,配合无间,绝对不是普通杀手。 不用说,肯定又是安国公夫人派来的! 韩耀被应翩翩坑的断了两条腿,她满心气恨,再加上韩小山又是应翩翩的侍妾,安国公夫人新仇加旧恨,早就想把他除掉了。 可这些人,都没能奈何得了池簌。 安国公心下震骇。 他这个儿子,是如何练就了这样一身本事出来?有如此武功,何愁不能出人头地,又何必屈居于应府与人做妾? 而现在,他要报复的是自己—— 他畏惧地看着池簌,扶着墙悄悄向外蹭去,蹭了几步再回头,见对方似乎并没有阻拦的意思,心中大松了一口气,几乎拔腿就跑,片刻都没敢再多留。 对于这种人,池簌只觉得可耻可笑,他当然不会现在就这么简单地杀掉安国公,今日已经足够吓得对方好一阵子寝食难安了。 他重新走到桌边,施施然坐下来,慢慢自斟自饮一杯,这才说道:“陈逑的武功在教中可以跻身前三,人也不算傻,可惜太过心慈手软,只怕现在是控不住局势了。如今教中做主的人,只怕是奚惶吧?他一向热衷功名,对于当朝廷走狗这件事,想必也是积极的很。” 地上这五个人本来自负武功高强,又出身江湖上第一大教派,平素十分自傲,起初甚至觉得五个人一起出马杀一名私生子,实在是小题大做了。 也就是看在安国公夫人给钱慷慨的份上,权当消遣,他们这才一同过来击杀池簌。 结果竟然出师不利,被这样一个看似温和无害的年轻人败的如此狼狈。 这几人心里又是不服,又是骇异羞恼,互相使着眼色,决定保留最后一点尊严,不光对方问什么,绝对半个字都不说。 可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池簌这一开口,不问他们为什么要杀自己,也不问背后的主使者是谁,而是一语道破了七合教目前绝不会为外人所知的紧张形势! 几个人心中大骇,不禁齐齐看向池簌。恰好此时池簌单手持杯,目光睥睨而下,容色冷定如秋霜薄雪,其中透出运筹帷幄、指掌风云的从容。 竟像极了一个已不该在人世的人。 其中一名杀手想到了什么,陡然而惊,冷汗瞬间浸透重衣,颤巍巍地抬起手来,指着对方道:“你、你……” “原本我还在想,要用怎样的方法来威慑安国公,又让他明白,他如今所处之境遇。恰逢诸位送上门来,倒是省了我好大一番功夫。” 池簌站起身来,缓步走到那指着自己的人身边,垂眸看着他,徐徐道:“各位今日这番安排,本座十分满意。” 这样的语气,这样的威仪,面前之人的身份已经无可辩驳,当世再无其二。 七合教真正的主人,那从无人敢违拗和背叛的神明。 ——教主池簌。 池簌的足尖在他的喉骨处轻轻一点,那人立刻咽喉碎裂,气绝而死。 在意识彻底消失之前,他依稀听到对方的最后一句话是: “……便奖赏你们,死得痛快些罢。” 池簌并没打算留活口,他这几年将七合教牢牢攥在手心里,教中各方势力了若指掌,对如今的大体形势就是猜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而要是连他也猜不到的,以这几个人的身份,也不会提供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了。 这样的杀人手法,天下再无第二个人能够做到,留在尸体上,若有教中嫡系见了,自会设法寻来。 做完这些事,池簌缓缓坐下,面对满地尸体,给了自己安静的半刻钟时间。 又回到这种生活了,一切对他来说,陌生而又熟悉。 杀人、掠夺、心机、谋算,这些是为了生存根植入他骨子里的东西,早已成为了一种本能。宏图霸业,至尊权柄,他都也曾经尽有。 可其实,这一切他都并未喜爱过,如今甚至已经有些厌倦了。 这段因为离奇意外而来到应翩翩身边的日子,对于池簌而言,更像是一场浮生中插播的美梦。 虽然同样充满动荡而危机,但看着对方快意潇洒,恩仇坦荡,因为接近而悸动,因为相处而喜悦,他的心是满的。 池簌转过头去。 刚才安国公说话,他一直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不是故意要给对方难堪,而是在窗户的外面,有一树桃花,正在灼灼盛放着。 今日也是在这么一树桃花下,他头一次不管不顾地冲出去,将一个人抱入怀中。 那个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 他觉得,他很心疼这个人,想为应翩翩做点什么,那一刻竟然根本没有习惯性地去衡量利益得失。 面前遍地尸体,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池簌想到自己满手的鲜血,贪婪放不下的欲望,狠毒而又总在用温润遮掩着的野心……或许应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自己的身份不可能永远遮掩,到底不是同路人。 应翩翩城府深沉,手腕狠辣,心中所图的肯定不简单,原本也用不着自己费心,说不定以后立场不同,对方还将是他的劲敌,到时候较量起来,必定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既然如此,何必留恋。 只消再在这里多坐上一会,自然便该有七合教的人寻来了,到时候夺权掌位,布局谋算,才是他该过的生活。 池簌一手撑额,换了个姿势坐着,片刻之后,却又终究还是掷杯而起。 “我就回去看一眼。”他想。“相识一场,怎么也得……道个别吧。” 他把一块碎银子扔在桌上,一把推开窗,顺着窗口跳了出去。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沾上他的面颊发梢,顿时冰凉一片。 然而连绵的雨幕并未掩盖住黄昏的夕色,各家已经飘起袅袅炊烟,几名孩童正握着铜板,在道边的店铺前买果脯。 池簌本来要走,忽地迟疑了一下,也向着那家店铺走去。 等他买了东西走出来后,听见不知那家传来女子清亮的喊声:“阿宝,丫头,回家啦!吃饭啊!” 池簌顺着越来越浓的夜色,独自向着应府的方向走去。 * 应翩翩已经和应定斌吃过了晚饭,回到自己的院子里。 他将身边伺候的人都打发了下去,在廊下的长座上拉平了一躺,睁着眼睛看着屋檐上滴下的雨滴发呆。 当初选择成为反派的时候,系统告诉他,反派最后的结局一定是身败名裂,不得善终。 他将不断挽回,不断得到,但这些得到,最终是他全部都要失去的。 应翩翩那时满腔愤懑不甘,一心想不受挟制,翻覆命运,即便知道代价沉重,还是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 他从不怕死。他生于战乱,小的时候,常常会在睡梦中被母亲叫醒,为他穿好衣服,听着敌军战鼓擂响的声音,随时准备撤离。 有时候,父亲会在出征前进来抱抱他,铁甲上血的气息,是童年最深刻的回忆。 他从小就在不断接触死亡,身边将士叔伯,城中的百姓,被抓获的俘虏……包括他的父母。 那一天,战败、城破、逃亡,父亲与城同葬,母亲为了保护他,在遇到野狼的时候,跌撞狂奔着跑出去,将狼引开。 他不要娘离开自己,正要跟在后面,却被一个断了腿的老兵捂住嘴,是是按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你不能去。”那名老兵用一种急切的,哀求的语气对他说,“你是应将军的儿子,你一定要活下去!” 他听到狼啃着母亲骨头的声音。 喀吱、喀吱、喀吱…… 这声音成为他一生抹不去的梦魇,让他痛不欲生,又不得不拼命地活。 可是要活下去,活得好,怎么能畏惧死亡呢? 民不聊生的年代,连狼都是饿得皮包骨,吃了几个人后仍然不愿意放弃其他食物,一直追着逃亡的难民们徘徊。 当他落单的时候,一头饿得走路打晃的小狼也盯上了他,他没有再试图逃跑,躺在地上装死,等待着狼扑上来,然后用老兵塞给自己的匕首砍烂了它的头,大口大口喝着它的鲜血。 就是这样,他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只有时时刻刻有着豁出一切包括生命的勇气,才能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机会,更大的生机。 你不敢赌,只会死的更惨。 所以,选择成为反派这件事,应翩翩不会害怕也不会后悔,毕竟人家系统说了可以当英雄,他自己没选。 他有想要的东西,就得付出代价,很公平。 可温情就是人最大的软肋,今天重新和父亲团聚,到底还是让他感到了一丝软弱和动摇。 现在已经离开了傅家,剧情的走向也改变了不少,如果能就此远离纷争,带着爹去江南买一处大宅子,照顾他颐养天年…… 虽然知道这不可能,应翩翩还是想的有些出神。 正在这时,系统的提示声猛然响了起来: 【反派礼包“前世支线隐藏剧情——黎慎韫的秘密”发放到账,请宿主注意查收!】 第28章 往事萦心曲 随着提示音响起, 应翩翩顿时觉得头脑一阵昏沉,紧接着,他就陷入了一个迷蒙的梦境之中。 在梦里, 他清晰地意识到,这些事情本应发生在原书剧情中他死之后。 他在原书中的结局是跟傅寒青一起在边关抗敌,结果傅寒青被已经登基的黎慎韫一纸诏书召回后方护驾,应翩翩成为了吸引敌人的诱饵,最终他同他的亲生父亲应钧一样,守城力战而死。 可是, 在这个梦境中,一切却还有后续。 “人在这里!总算找到了, 情况怎么样?” “幸亏来的及时, 还有气。” “太好了, 先把人带回去再说, 否则只怕傅将军马上就要找过来了。万不能让他看见, 快走!” 应翩翩一开始以为是傅寒青,叫了他一声,却无人应答。 接着,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人抬起来,无数人在身边来来回回,嘈杂的人语声不断响起, 伤口被清洗包扎, 口中灌进无数苦涩的汤药。 那么多的人都死了, 战友、百姓、下属……但他却被救了。 他心底酸涩, 心头发急, 想挣扎着拿了剑回到战场去, 可却浑身剧痛, 一动也不能动,只能任由摆布。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世界安静了下来。 静谧的夜,应翩翩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听着窗外更漏声声,隐约感到,自己仿佛被带入了皇宫之中。 这座宫殿里弥漫着一种古怪的香气,令人闻过之后,筋酥骨软,全身难以使出半分力气。 沙沙……沙沙…… 这是人的软靴踩在厚重地毯上的声音,随即,床帐被慢慢掀开了。 应翩翩睁大眼睛,隐约从一片黑暗中,辨认出一个模糊的人形。 紧接着,冰凉的手指抚过他的脸,有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应爱卿……真是天姿国色,性烈如火……” “如今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沙场上是用不着你了,留在这里,继续对朕尽忠如何?” ——这人,是黎慎韫! …… 池簌没有惊动守门的护卫,轻轻顺着墙头翻进了院子。 他虽然担着一个侍妾的名头,实际上只有最初那一晚和应翩翩住过同一间房。 第二天傅寒青和应翩翩就因为这件事闹了起来,接着应翩翩带池簌回到应府之后,就在自己的院子里给他另外准备了房间。 池簌进了院子,发现四下一片静寂,只有西侧角的下人房中还掌着一盏昏黄的灯,显然应翩翩已经早早歇下了。 这会还未至亥时,池簌不觉稍微诧异,有些担忧他是不是身体不适,向着应翩翩的房间那边走去,想在窗外悄悄看他一眼。 可没走得几步,池簌忽然停下来,一转头,赫然发现应翩翩就躺在廊下的长座上,已经睡着了。 这样湿冷的天气,躺在这个硬邦邦的地方,他却睡得很沉,微侧的面庞上溅了几许碎玉般的雨滴,更如清水芙蓉,楚楚动人。 平日里精神的时候那样张扬强势,直到这样安静下来,才让人意识到,他才不过十九岁,秀美的脸上犹带着几分属于少年人的稚气。 池簌拿出帕子,轻轻帮应翩翩擦去脸上的雨水,然后抬手去抱他,想将他放回床上去。 像是感觉到了别人的触碰,应翩翩皱着眉,仿佛很不安的样子,忽然一把攥住了池簌的衣袖,低低喊了一声:“傅寒青……” 池簌不禁怔住。 他低下头,看见应翩翩的睫毛上有什么晶亮的东西在灯下一闪,便着魔一样地抬手碰了碰,才发觉触手温热,不是雨,是泪。 泪水渗进了他的皮肤。 那个瞬间,池簌感到自己的心头像被尖刀绞进去一样的疼痛,一时垂眸瞧着应翩翩的脸,再也移不开目光去,胸中万绪,分辨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他僵了片刻,终于没忍住,叹了口气,低声应道:“嗯,你别怕,有我呢。” 不知道他的话有没有起到作用,片刻后,应翩翩在睡梦中蹙紧的眉头松了一些,池簌慢慢地伸手,替他擦去脸上的雨水,揉了揉他的眉心。 正在这时,他听到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立刻转头望去,却见是应定斌撑着把伞,身后跟着两名随从,向这边走来。 他显然也看到了池簌,便停下脚步打量,两人都是第一次跟对方见面,却一看见人,就知道了身份。 片刻后,池簌冲着应定斌拱了拱手,低声道:“厂公。” 应定斌知道儿子新纳了一名妾侍,也没往心里去,在他眼里,只要应翩翩不惦记着傅寒青,就是再娶十个八个搁在府里养着也没什么关系。 再说了,娶妻娶德,纳妾纳色,管他性子好不好,是男是女,能讨儿子喜欢就是进到了本分了。 但眼下站在面前的男子,温文尔雅,气度雍容,在暗中乍然一看,那眉目五官尚不分明,便竟有种令人无可回避的惊艳之感,倒是让应定斌十分意外。 他刚才瞧见池簌站在那里给应翩翩擦脸,动作温柔,眼神专注,心中便满意起来,让端着药的下人将熬好的补药放进应翩翩房里,又过去拍了拍池簌的肩膀。 怕把应翩翩吵醒,应定斌也同样压着嗓子说道:“外面容易着凉,你带他回房吧。既然来了我府上就是一家人,好好照顾少爷,本公定然不会亏待你的。”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子嗣的事情你不必担心,我们府上不看重这些。” 池簌心想,你儿子还说生了孩子给我扶正呢。 不对,打住这种可怕的想法,他不是回来见一面道个别就要走的吗?为什么要在这听为人妾侍的道理,还想能不能生出孩子扶不扶正的问题? 池簌:“……是,多谢厂公。” 应定斌觉得池簌没有趁机买好,也没提什么要求,可见是个老实不贪的人,越发满意,觉得这简直比傅寒青不知道强了几百倍,点了点头,又看了应翩翩两眼,就带着人走了。 剩下的时间还是留给年轻人培养感情吧。 池簌看着应定斌走了,稍稍怀疑了人生片刻,又觉得总不能把应翩翩扔这吧,或者叫醒了跟他告别?可人家怪累的,好不容易休息休息。 他终究默不作声地将应翩翩抱起来,带回房内,轻轻放在了床上,而后应翩翩半翻了个身,抓着池簌袍袖一角,顺手团了团,抱进怀里睡了。 池簌被他这样揪着,只能半弯着腰立在床前,肌肉紧绷。 片刻之后,他微叹了口气,不知是喜是愁,慢慢低下身来,顺着力道坐在了应翩翩的床畔,静听窗外雨声滴答,飞打房檐。 不知道过了多久,应翩翩才猛然从梦中惊醒。 他醒来之后,发现自己竟果真躺在一张柔软的床榻,房中光线暗沉,窗外雨声淅沥,而黑暗中有个人,正坐在他的身畔! 这一惊非同小可,应翩翩猛然翻身而起,手在枕下一摸,已将匕首握在手中,但这时,已有只手轻轻按在他的手上,却并未施加力道,柔柔一触即分。 那个人轻声说:“应公子,是我。” 这声音与梦中黎慎韫的诡谲阴鸷全然不同,十分清润,带着令人心安的温柔。 原来是池簌。 应翩翩松了一口气,发现自己的额角已经冒汗了。 他缓缓放开匕首,说道:“……是你啊。” “是我,你做噩梦了吗?” 池簌起身倒了一盏温热的水,送到应翩翩唇边喂了他两口,随手将杯子放在一边,柔声道,“没事的,现在是在你房里。刚刚我从安国公那边回来,外面下雨了,我怕你没关窗,着了凉,就过来看看,没想到你睡在廊下,就把你放回了床上。” 他微带歉意:“吓着你了吧?抱歉。” 他的语气温和,一言一事都徐徐道来,有种闲话家常的温馨。 应翩翩脑子里还有些迷糊,就着池簌的手喝了两口水,只觉得一股暖流脉脉流过脏腑。这样一个凄冷的雨夜,从噩梦中醒来,令他的心也逐渐静了下来。 应翩翩轻叹了一声,慢慢醒过神来,道:“多谢。” 应翩翩倒不是害怕噩梦,而是已经意识到,刚才的梦境正是原书中真实发生过的隐藏剧情。 黎慎韫这个王八东西,可真是好算计。 应翩翩原本还一直奇怪,为什么自己在书中明明已经死了,但还会知道一些他死后发生的剧情,现在看来,很有可能一直到了全书大结局,他的生命都没有结束。 这样比较起来,当个早死的反派确实已经算是好下场了。 这个恰到好处的梦境似乎也在提醒他,不能退缩,不能停下,既然选择了向天一搏,就得咬着牙斗到底。 池簌回身将桌上的灯点亮了,又把应定斌放下那碗药递给他,说道:“你爹刚才送过来的。” 应翩翩接过去,笑着说:“他见过你了?是不是挺满意的?” 池簌笑了:“他大概觉得,对你好就好。你的养父很疼爱你。” 应翩翩点了点头,却听他又道:“可是今日你当众揭穿了傅家的阴谋,又见到了应厂公,看着却一点也不高兴。” 应翩翩倒不成想他这么说,怔了怔,方嗤笑一声道:“这算好事吗?只不过是先前吃了亏,眼下稍稍拿回一些应得的东西而已。再说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高兴的,胡扯。” 大概是刚刚睡醒,又没做什么好梦的缘故,他的身上有几分平日里少见的疲惫颓然,反倒说人“胡扯”的时候才显出几分精神劲来。 池簌听的笑了,问道:“那对你来说,什么算好事?” 应翩翩懒洋洋地道:“什么也不用干,不劳而获,天上掉馅饼,全砸我身上。” 最好他躺在这里随便做几个梦,那些烦人的家伙全部死光光。 他手里捧着药碗,心中做了几番准备,跟池簌东拉西扯了好几句,这才勉强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将药仰头灌了下去。 这味道实在是又苦,又怪,喝的人直犯恶心。 紧接着,应翩翩听池簌笑问道:“那这个算吗?” 应翩翩放下碗,低头一看,只见池簌在衣袖里摸了摸,握拳拿出什么放在了他的被子上,赫然是一袋唐记的杏脯。 在应翩翩心里,池簌虽然表面上担了一个侍妾的名声,但举止有度,谈吐风雅,武功又极高,便如一片布满氤氲白雾的深潭,神秘而难见其底,绝非简单人物。 池簌就算拿着颗眼珠子给他,都比给袋杏脯符合气质,眼前佛堂里泥胎木塑的佛爷,好像一下子沾上了人间烟火气。 他不禁笑了起来:“你怎么想起来买这个的?” 原本该是哄小丫头的东西,这会还真是挺救命的,他吃了两颗,嘴里的药味与一下子被冲淡了。 池簌道:“上午坐马车去傅家别院,我瞧见路过唐记时候,你掀开帘子朝着外面看了,以为你是想吃。回来的时候我恰好路过,看见一帮孩子在那里买,凑个热闹。” “我是在看唐记旁边担着竹筐卖石雕的老丈。那石头用的是西北的风石,上了粗漆,依纹理画成各种形貌,很有意趣,我小的时候在边关时常见到,到了京城却不多了,所以多看两眼。” 应翩翩笑着说:“不过唐记的蜜饯一向是京城有名的,味道极佳,平时顾客盈门,去的不巧,排队都要排上大半天。这个时候正好遮药味,还真是救了命了……” 池簌表情神秘,又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还是放在锦绣被面上。 ——是一只石雕的小羊。 应翩翩的话顿住,片刻后,将小羊拿起来,正是正宗的西北风石画雕,粗糙古朴,又憨态可掬。 他看着池簌,眨了眨眼睛,突然说:“可是……我是属狗的,我喜欢狗。” 池簌见他猜到了,果然笑着又拿出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狗,紧接着也不再卖关子,直接将一只荷包放到应翩翩手上,打开之后,他竟然连十二生肖都买齐了。 应翩翩愣了片刻,终究不禁大笑,扯了扯池簌的袖子说:“你这袖子也太能装了吧!你怎么想起来买这么多的?” 他这样大笑起来的时候,面上神色间了无阴霾,一双美目亮晶晶的,池簌这样瞧着,心中也无端端地生出喜悦。 那种纯然的快乐,像是小时候吃到了一块糖糕,过年时穿了新衣,被先生夸奖之后,得到母亲欣慰赞扬的目光…… 池簌看了应翩翩一会,才发现自己的唇角也是扬着的——他竟不自觉地,也在笑。 他说道:“顺手就买了,一些小玩意,能搏你一笑,也是值得。” 应翩翩的心情确实好了很多,他把石像向上一抛,又接在手里,笑着说了句“谢了”,又问池簌道:“你呢,你跟安国公的见面还顺利吗?” 提到安国公,池簌眼中的笑意微微一冷,轻描淡写地说:“还行吧,在与他见面时,我被七合教的人暗杀了。不过那几个人功夫不到家,所以并未成功。” 应翩翩眉目一动:“你怎么知道是七合教?” 池簌道:“我制住了他们,逼问出来的。安国公被吓跑了。” 应翩翩慢慢地说:“七合教的人会当着安国公的面杀你,那就不仅仅是为了除掉你,更是一种对于安国公私自与你见面的威慑。这种强势狠辣的作风,像是出自于安国公夫人傅氏之手。你这些日子要对她多加小心。” 池簌淡淡地说:“她很可怕吗,安国公被她吓得像条狗一样。” 毕竟关系到池簌安危,应翩翩也就多说了几句:“说可怕,也不完全是。安国公夫人性情强势,而且精通武艺,曾经亲手将安国公宠妾的一位鼻子割下来煮给安国公吃,从那以后,安国公畏妻如虎,‘惧内’之名远扬,但实际上,这两人还有个心结。” 池簌道:“什么?” 应翩翩道:“安国公当年有一位侧夫人,姓池。她跟安国公的时间最早,是从小便在他身边伺候的侍女,一路由通房抬了位份,还生下了安国公的庶长子,两人的感情十分深厚。” “但后来那名女子莫名病逝,而安国公夫人子嗣不丰,在同安国公成亲之后数年无所出,气恼之下便寻了由头将那个孩子扫地出门,安国公连句话都没敢说,心里却一直记恨着这件事,背后常有怨言。” 池簌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这等自私又废物的男人,护不住子女妾侍又做不到检点自己,也只能背后抱怨几句了。” 其实应翩翩对于池簌的身份一直有些怀疑,此人身上不合理的地方太多了,并且没有十分认真地去掩饰,可谓假的坦荡。 不过此时池簌这几句话说的真情实感,倒让应翩翩有点相信对方确实是安国公之子了。 应翩翩道:“不错,要论起来,安国公确实是造成一切的罪魁元凶。但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他和安国公夫人之间的龃龉,正是我们可以利用的地方。” “安国公所在意的,与其说是他的女人和孩子,倒不如说是他被践踏的颜面,并不是真心愧疚怜惜。” 池簌慢慢地道:“可没想到应公子年纪轻轻,竟对那些陈年往事如此了解。” “这个嘛……是因为我当年见过安国公那个儿子。” 应翩翩侧头想了想:“那会应该是冬天吧,还下着大雪,他被打的一身伤赶出来,我恰好经过遇上,让人把他送到了医馆,所以听说了这件事。” 池簌猛然怔住。 “……可惜伤好了没多久,他就失踪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过音讯,有人说是死了。”应翩翩说完后,看池簌的表情有点古怪,奇道,“怎么了?” 池簌仿佛突然被惊醒,端起桌上的茶杯,仰头喝了一口,又放下来:“没什么,我就是听着可怜,你当时有没有给他点吃的?” 应翩翩道:“好像……好像给了一块糖。当时出门在外,身上也没别的。” 池簌沉默了一会,忽地笑了笑,说道:“这样啊。” 确实没有什么,只是他也想起了多年前冬天里的那场大雪。 那是三九的头一天,天气冷的滴水成冰,雪已经下了一天一夜,仿佛不会停似的。 嫡母带着人闯进了他居住的小院里,说自己偷了她陪嫁的镯子。 父亲昨夜就没有回府,又不知跑到哪里结识他的红颜知己去了。嫡母心情极差,气势汹汹地让人将整个院子搜了一遍,在床底下发现了那只丢失的玉镯。 人赃并获,无可抵赖,他被痛打了一顿,丢到了府外的一处小巷子里自生自灭。 外衣在挨打的时候就被剥下去了,身上的衣物只余下了薄薄的一层,沾上冰冷的雪地,疼的仿佛有钢针顺着伤口扎进骨子里。 浑身上下的力气在不断地流失,可或许是想起了娘,或许是心中充满着仇恨,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他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在雪地上挪动着,一点点爬出了巷子,向街上的人求助。 可雪天路上本就人少,偶有行人顶风匆匆而过,看了他这样浑身是血,遍体鳞伤的样子,也都怕招惹祸事,离的老远就避开了。 他实在爬不动了,就在几乎要被白雪掩埋的时候,突然听见一架马车从后面哒哒地驶来,然后停在了身边。 有个孩子的声音说了句什么,听着依稀是:“受伤了……送到医馆去……”马车上便有人下来,踩着积雪走到他身边。 他勉力睁开双目,抬起眼睛看去,见到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子,正披着一件白色的狐裘站在自己跟前。 这个男孩虽然年纪还小,相貌却精巧漂亮极了,就好像一尊雪玉雕成的美人像,稍微呵口气,就会融化在漫天的飞琼白雾中。 他仿佛被琉璃瓦上反射出来的炫目雪光晃到了眼睛,微微垂下睫毛,看见了自己狼藉肮脏的衣服,以及双手上的血渍和雪水。 那个男孩子蹲下身来,冲他摊开手,掌心是一块用油纸精心包好的糖果,糖纸上画了一朵红梅,十分雅致。 他没动,也没说话,男孩子就把那块糖塞进了他的手里,他现在还记得对方的手指柔软而温暖,原来并不是冰雪的触感。 男孩用很小的声音说:“这块糖给你吃,伤就不疼了。” ——原来,他长这么大了。 原来,那件事他也不曾忘记。 池簌不禁凝视着应翩翩,寻找对方眉眼间与那名孩童的相似之处。 大概是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人总是更加宁愿记住和重复一些美好的回忆,可他这一生中唯一那点亮色偏生伴随着残忍与不堪出现。 因而冰冷的雪地,肮脏的血色,行人的冷眼……这些每每带着强烈屈辱感侵袭而来的同时,那一丝手指相触的暖、舌尖化开的甘甜,便也会随之涌上心头。 池簌偶尔也会闪念,那个孩子如今会是怎样了,但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稍稍想一想,也就作罢了。 未料重生一场,再一次倒在冰冷的地面上,睁开双眼看到的,竟还是同一道身影。 池簌比应翩翩大六岁,当年也只是个没长大的少年。 曾经自己那样饥寒交迫,狼狈不堪地趴在雪地中,陡然看见一个神仙似的小少爷,仿佛生命的蓬勃与美好都落在了他的身上,心中不可谓是不羡慕的。 他本以为,没有人会忍心伤害着这样一个人,所以命运也会对他格外眷顾。 可原来这些年,他也过的很辛苦。 但又不管经历多少,应翩翩总是勇敢地面对一切,从不退缩,也不抱怨,让他不觉心疼对方受了那么多的风雨摧折,又庆幸,经历了那么多之后,这人的眼底依然如往昔般,带着那束最明亮的光。 “怎么啦,吓着了?” 应翩翩见池簌不语,便调侃道:“爱妾放心好了,跟着为夫,不会有人敢为难你。这几天你待在家里别出门就行了,七合教总不能杀到督主府里面来。” 池簌心里微微一颤,好像有什么东西抽枝吐芽,牵绊入五脏六腑,他蓦然伸出双臂,抱住了应翩翩肩背,仿佛拥住了当年的那一分暖,一丝甜。 此时的心动神摇是为曾经,却又不止是曾经。 恍惚中,对方衣发之间的气息,身体的温度,顷刻占据了他的所有感官,让人深陷其中,难以挣扎。 【由于所获好感度已达到标准,重新评定角色魅力等级为:3级。可在剧情支配权限范围内,获得自主书写剧情机会一次。】 应翩翩想要挣脱,但池簌的拥抱仿佛倾入了无限柔情,透过他的双臂传达出来,给人以一种全然安稳与信赖的支撑,应翩翩突然觉得有点累,忍不住闭上眼睛,静静靠了片刻。 这片刻的安静中,房中但闻彼此之间的呼吸与心跳,窗外雨声淅沥。 而后,应翩翩稍稍一挣,池簌便松开了手。 “谢谢你。”他真心实意地说,是谢曾经的相遇,也是谢如今这一段时光的相伴。 池簌说完之后,微微一笑,不等应翩翩发问,便转移了话题。 “不过应该还没有那么严重,据我刚才从那些人口中问出来的,眼下跟五皇子合作的不是全部,只是七合教中的一部分。自从教主池簌出事之后,他们内部的意见并不一致。” 应翩翩道:“你知道投靠黎慎韫的都有什么人吗?” 池簌不完全清楚,但凭着他昔日的了解,心中倒是有几个人选可以完全确定,便告诉了应翩翩:“比如丹青匠裴宜春、双凤掌冯祥、鬼鞭齐贺……” 应翩翩神情微动,想起就在前几日,黎慎韫刚刚献给皇上一块失传百年的墨块,名为“彩珠呈祥”。 此墨色泽浓郁,兼带暗香,在阳光下看来还隐隐可以看出彩色暗纹,写字作画都是上品之选。 先皇并没有留下任何骨肉,当今圣上是宗室旁支,在先皇驾崩之后被太后过继而来才得以登基。 能在这种情况下挣得皇位,自然不是什么昏庸无能的懒怠之辈,他不好奢华,唯独一个爱好,就是喜欢书画。 如应翩翩、武谨楠等年轻举子个个自幼学起,雅擅书画,也是为了投皇上所好。 而要作出上等书画,笔墨自然是不能少的,因此,皇上收到之后龙心大悦,黎慎韫很是得到了一番嘉奖。 池簌一提醒,应翩翩记起来原书中也有这么一段剧情,说的就是七合教中有个巧匠,家中世代都是制墨的名家,投靠五皇子之后,制作出了很多名墨,对于帮助他讨皇上欢心起了很大作用。 恐怕此人就是裴宜春。 此时双方就算没有正式达成合作,礼物往来以示诚意肯定是少不了的。 黎慎韫有些不走运。若是在应翩翩做那个梦之前,或许还没有完全兴起对付他的心思,而此时书中种种清晰明了,既然注定了不死不休,那他自然要先下手为强了。 应翩翩心中立刻想到了一个主意,可以顺带着再狠狠坑对方一把。 他跟池簌提起之前黎慎韫进献彩珠呈祥的事,又说:“这彩珠呈祥多半是裴宜春所做,但制墨往往需要切割打磨,你说,他一定不会只做出了一块吧。” 池簌若有所思地看着应翩翩,像是在思量什么,片刻之后,微微一笑,问道:“你想要吗?” 应翩翩转了转眼珠,突然觉得池簌唇边那看惯的温雅笑意,在此刻显得非常狡猾。 他道:“你再把手伸出来。” 池簌不禁笑了,拢在袖中的手抬起来冲着应翩翩一摊,里面赫然是一块包着金箔的彩珠呈祥。 第29章 笑谑语卿卿 七合教虽然是江湖门派, 但也并非人人都以武功见长,而是三教九流一应俱全。如裴宜春能够加入教派,就是因为他这手出神入化的制墨技能。 七合教内部往往会用有着不同香气和色泽的墨传达各种消息, 彩珠呈祥较为珍贵, 是专门示警时才会使用的, 教中地位较高的人往往都会随身携带一块。 但这次,裴宜春叛变,投靠梁王, 为了避免对方故意假造信息,扰乱情报网, 这种传达消息的方式也就暂时不能再使用了。 池簌动手处理了几个叛徒之后,发现其中一人身上便携带着数方不同种类的墨锭, 便顺手将其取走,倒是让应翩翩捡了个便宜。 短短两日,足够发生很多事情,应定斌也在此期间接连上书弹劾傅家,痛斥其种种行径, 坚持不懈地骂到了第三天, 皇上传令召见。 应定斌带着应翩翩一起前去面圣, 他们去的不巧,皇上下了早朝之后,正在召见各位皇子议事。 皇上身边的大太监钱保献是应定斌一手带出来,对他们十分客气,恭恭敬敬地请父子两人在外稍待。 钱保献算是应定斌的半个徒弟, 但自从他御前侍奉, 应定斌进入西厂, 两人便道不同途。 再相见的时候, 不管钱保献多么恭敬如初,应定斌都绝口不提过往渊源,一副热情客气的样子,这也是对两人的保护。 他将一个早就准备好的荷包递给钱保献,笑着说:“钱公公不必费心。本公已经许久未回京城了,本来也没什么要事。今日特意带犬子来此,只为一请圣上安好,圣上既然无暇召见,我们便在这里等着就是。” 钱公公一开始还推辞应定斌的东西,现在习以为常,倒也不再客气,将荷包塞入袖中,笑吟吟地说: “圣上身康体健,今日倒也没什么要事,只是为了近日来的山匪之乱考较各位皇子。老奴先去伺候着,那便请厂公和公子安心静待吧。” 他说完之后就离开了,但这话等于已经把关键的信息都告诉了应定斌和应翩翩。 近些日子京郊一带的山贼之患让皇上有些困扰,但是不至于成为心腹大患。眼下他拿此事考较各位皇子,没有其他大臣在场,心情应该也比较轻松,是个觐见的好时机。 但应翩翩觉得,再过得不久,皇上的心情只怕就不会那样好了。 因为他今天就是专程来添堵的。 只是这些微的兴奋之情并未在他面上显露分毫,应翩翩规规矩矩地在应定斌身侧垂手而立,身姿挺拔如松,面带恭谨之色,等了好半晌依旧不言不动。 能在这里伺候的无一不是察言观色的行家,此刻见到应翩翩的表现,都不仅在心里暗暗称赞。 传闻多说应厂公这位养子虽有状元之才,但素性轻狂,看来不过是虚言污蔑之词,如果这样一位品貌绝佳的翩翩公子也能算作是疯子,那么恐怕全天下就没几个正常人了。 他们没有等待太久,等到皇上对各位皇子的考较差不多了,钱公公趁机提了一句应定斌在外面,皇上立刻便召了他们入内。 应翩翩跟在应定斌身后进去,立刻感觉到不少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他目不斜视地躬身行礼,听着父亲回答皇上的问话,实际上眸光一转之间,已经将房中情形尽收眼底。 当今皇上共有十一个儿子,目前还活着的成年皇子剩下六位,全都在此处了。 大皇子是太子,今年已经三十有三,他是皇上唯一一个在潜邸时便出生的孩子。 当时皇上尚且只是不受重视的宗室旁支,娶了当地县令之女为妻,成亲三年之后生下一子就血崩而亡。 她死后,皇上便没再续弦,直到登基为帝之后广纳后宫,这才立了方太傅之女为后,又将太子记名在皇后膝下,立为东宫。 由此可以看出,皇上对他的原配及原配之子还是很有几分旧情的。 可惜的是太子资质平庸,这些年来办差屡屡不得皇上心意,又因为身处东宫而受到提防猜忌,这些原本也不算特别深厚的旧情就越消耗越是微薄。 因此在原书剧情中,他三年之后还是被废,最后也没能顺利登上大位。 太子之下的二皇子和三皇子均早夭,四皇子为陈将军之女陈德妃所出,名为黎慎宏,性矜傲,善骑射,是几位皇子中唯一有军功在身的。 五皇子黎慎韫同早夭的二皇子是同母兄弟,都是淑妃傅氏所出。傅氏本就受宠,又大概是由于二皇子的遗憾,皇上对于黎慎韫更是加倍增添了几分宠爱。 六皇子不足满月而亡,甚至没有来得及取名。 七皇子黎慎斌和八皇子黎慎诚则分属太子和五皇子两派的阵营,双方的母族也跟皇后与淑妃渊源颇深,这种站队从他们出生之前就是已经注定了的。 剩下的还有一位十皇子黎慎礼,今年与应翩翩同龄,乃是安国公的表妹,户部尚书之女魏贤妃所出,由于安国公府跟傅家的姻亲关系,黎慎礼自然也是五皇子一派。 六名成年皇子,背后各有势力牵扯,没有一盏是省油的灯。 原书中黎慎韫顺利登上皇位,少不了傅寒青这位得天庇佑的主角鼎力支持,而这一次,他们的这一切还会得来的这般容易吗? 那可就不好说了。 【第一印象是奠定日后关系的基石,当前场景为“反派与全部皇位争夺者的第一次正式会见”,下面开启剧情——“兴风作浪,倒打一耙”。 请反派努力作恶,树立小人形象,让所有皇子认识到宦党的阴险狡诈!】 大概是怕应翩翩再出什么幺蛾子,生生把好好的剧情场景搞崩,这次系统给出了奖励诱惑: 【请宿主在此场景内与主角阵营进行PK,刷新重要成员黎慎韫怒气值至100%时,可获得七合教教主资料一份。】 七合教的这位池教主可是跺脚天下晃三晃的重要人物,自从传出他重病不治的消息后,不知道有多少人无所不用其极,想要了解他的真实情况。 系统以此为奖励,足见诚意。 在场的几位皇子也都在打量着应翩翩。他们之前都是见过这位年轻状元的,但也只是寥寥几面,没什么机会深交,而后应翩翩便疯症难愈,他们自然也都不会特意去结识了。 但前几日傅家宴会上的事,大家倒是或多或少都有所耳闻,此时再见到应翩翩,也不免都多带了几分探究之色。 别的尚且看不出来什么,但不得不说,这个应玦的容貌生的可真是漂亮极了,也难怪连傅寒青都会被他迷的神魂颠倒,竟然在醉后失态成了那副样子。 这些皇子们一个个心中都有思量,面上却什么都不说,微笑着倾听皇上与应定斌闲话。 当年是应定斌一力劝说太后过继了还是将乐郡王的皇帝为子,又扶持他登上了皇位。 从那以后,应定斌既不居功,也不结党,看起来只是有些贪财和溺爱儿子,因此皇上对他颇为亲厚,即便朝中对于西厂的弹劾不断,亦没有动摇过应定斌的地位。 毕竟贪财和爱子不会有损皇上的利益,但却可以成为能够攥在手心里的弱点,而名声不好,为群臣不喜,他就更得一心一意忠于帝王,这种情况下,皇上并不介意多给应定斌一些厚待。 更况且应定斌是太后的人,给应定斌面子,也就等于间接安抚了太后。 皇上的表情甚至比见几位皇子还柔和一些,又为应定斌和应翩翩赐了座,过问了几句西北的军情,就开始询问应翩翩近来的病况。 应翩翩站起身来,躬身答道:“谢陛下关心,臣这些日子在家中养着,身体已经大好了,今早起来,就连头脑也清明了不少。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将沐圣恩,病就无药而愈了。” 他绝口不提先前在傅家大闹那一场的事情,皇上便好像也什么都不知道似的。 他笑着骂应翩翩:“你这臭小子,就知道跟朕耍滑头,朕看你就是想在家里躲懒,才迟迟不回来应差。既然身子好了,就赶紧滚回来!看你爹把你给惯的,堂堂一个状元,成天在外面晃荡着算是怎么回事?” 皇上骂了应翩翩这么一顿,却又将腰间的一块和田玉佩解下来丢了过去,说道:“这个拿着压枕。” 他的态度如同对待自家子侄,十分亲昵,应翩翩接过来,笑着谢恩。 回座之后,他看了应定斌一眼,应定斌脸上也带着笑,目色却沉沉的,笑意未达眼底。 昨天的事情闹得那么大,多少王公贵族都在场,皇上不可能没有对傅家做的事有所耳闻,但今日绝口不提,又对应翩翩态度亲切,显然就是不愿意追究这件事的意思了。 毕竟那傅家是淑妃与五皇子的母家,应定斌又有从龙之功,这两边私底下闹一场,傅寒青也受了罚,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如果再正式下旨责罚或者申斥傅家,说出去不好听,也有碍五皇子的名声。 应定斌极低的冷哼了一声,心里已经转开了念头,想着要如何让西厂去好好查一查,拿捏点傅家的错处。 他平时十分谨言慎行,但也不是没有底线的退避。皇上心疼淑妃和黎慎韫,想当这个和事佬,他儿子可也不能受了委屈没地方说理去。 应翩翩一瞥眼就知道自家老爹在想什么了,微微一笑,并不作声。 他出门前已经跟应定斌说过了,今天他要算计黎慎韫一回,但很显然应定斌并不相信,只当他小孩子胡闹,还想着要怎么给他出气。 而另一头,黎慎韫也在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应翩翩。 他并不是傻子,虽然韩耀那两句含糊的话没人能听清,但暴怒之后,黎慎韫没有毁掉那方帕子,反而将它带了回去,仔细思量。 他认为韩耀前来赴宴却随身携带春/宫图一事确实不大可能,十有八/九是被坑了。 不过那又如何?当时韩耀拿到这玩意没有立刻毁掉,却还是带在身上触怒了自己,就是他的过失,被惩处的也不算冤枉。 黎慎韫丝毫没有顾及到韩耀是自己的表弟,他的内心十分冷酷自负,对于他来说,只要是自己看不上或者没有利用价值的人,都当成随时可以舍弃的废物,不会留有半分情意。 在帝王之家,如此才能活得久,走得长。 再说了,韩耀也不过是断了两条腿而已,左右还能长上,根本没什么打紧。最重要的是,那个背后坑人的,他也一并不可能放过。 黎慎韫不着痕迹地看了应翩翩一眼。 应翩翩昨日在傅家那般可恨,那般嚣张,此时到了皇上和他爹的面前,竟然一脸温良乖巧,简直像一位人畜无害的谦谦君子了。 任谁这样一看之下,也想不到这小子满肚子装着坏水,是个十足心狠手辣不积德的主。 可惜,他马上就要倒霉了。 黎慎韫暗自冷笑。 在他看来,应翩翩不过有点阴损的小聪明罢了,傅家会在对方手上吃那么大的亏,完全是因为傅寒青放不下那点过往情分,所以有意容让。 只有最没出息的东西才会被感情支配,昏了头脑。但到了他的面前,应翩翩居然还不收敛,那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黎慎韫昨天已经说了,想骑一匹烈马,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狠狠抽它一顿,让它知道了疼痛和屈辱,才能认清自己只能伏于人下的命运。 应翩翩今天正该清醒清醒,知道得罪自己的后果是什么。 想到这么一个张狂倔强的小美人会一点点被自己吓破胆子,低下头来任由摆布,黎慎韫的目光中不禁流露出几许期待。 他含笑,开口说道:“是了。原先儿臣就曾听父皇说过,应公子的书画皆是一绝,儿臣一直心向往之。可惜镇北侯的赏花宴上,应公子难得大展身手,儿臣却无缘得见,不知道今日可否一饱眼福,请应公子当场作画一幅呢?” 黎慎韫这样提议,很有几分示好拉拢的意思,皇上想要化解傅、应两家之间的矛盾,自然不会不允,当下令人准备笔墨,让应翩翩作画。 应翩翩画了一幅中规中矩的鱼戏荷花图,众位皇子纷纷上前围观,交口称赞。 黎慎韫轻轻一咳。 站在桌子另一侧的十皇子黎慎礼连看都没看自己的五哥一眼,却忽然皱起眉头,用一种惊疑不定的眼神打量着那幅画,仿佛失声一般脱口说道:“这……” 他说完这一个字,便连忙看了皇上一眼,牢牢闭上了嘴。 四皇子黎慎宏不耐烦地嗤笑一声,说道:“老十,当着父皇的面,有什么话你就直说,何必做这等扭捏之态,不像个爷们。” 黎慎礼也不生气,只说:“四哥,没什么,是我方才不小心看花了眼……” 两人的对话也引起了皇上的注意,他皱眉看了黎慎礼一眼,言简意赅道:“讲。” 应翩翩扫了黎慎礼一眼,唇角微微一动,显出几分意味深长。 黎慎礼没了法子,犹犹豫豫地从怀中摸出了一样用锦帕包着的东西,打开之后,里面是一只鼓鼓囊囊的荷包。 他将这枚荷包双手呈给了皇上,为难道:“此物……唉,此物实在污浊不堪,有污龙目,更不宜在五哥面前展示……儿臣得了之后,本想暗中调查来历,没想到今日看到了应公子的画……请父皇恕罪!” 他吞吞吐吐说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清楚,却早已经将众人的胃口吊起来了。 皇上看他一眼,没说什么,将荷包拿了过来打开,从里面抻出了一方薄如蝉翼的绢帕。 这些人当中,除了黎慎礼,黎慎韫和应翩翩对于绢帕上画了什么也都是心知肚明,但两人还是有志一同地跟身边众人一样,抬起头来,用好奇的目光向着绢帕上面望去。 ——一男一女,作僧人打扮,在寺庙中缠绵的春/宫/图。 黎慎韫刚才还红润带笑的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手上攥紧了拳头,露出一副愤怒羞恼之极却又不敢造次的神情来,表演层次十分丰富。 “混账!” 皇上亦是勃然大怒,将那荷包连着绢帕劈面丢在了黎慎礼的脸上,厉声呵斥道:“这样的东西你也揣在身上,成何体统!” 他一发火,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黎慎礼被砸了也不敢吭声,叩首道:“父皇恕罪,儿臣知道这有失体统,只是儿臣前几日无意中捡到这方……帕子,亦是十分恼怒,便派人查探其来源,没想到发现京城中几处书局竟都在私下里贩卖这种淫/秽之物!儿臣还没有查出具体结果,这才不敢上奏父皇,免得惹您烦忧。将这方帕子带在身上,也是为了随时调查,直到今日……” 他的话停下来,接着转头,看向应翩翩,也使得其他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在应翩翩身上。 应翩翩满脸无辜,问道:“十殿下,不知您看着臣是什么意思?臣一向洁身自好,对此道并无钻研啊。” “是吗?” 黎慎礼缓缓地说:“那么应公子是不是可以解释一下,你方才那幅鱼戏荷花图中所绘莲叶的笔法,为何同这幅春/宫图当中如此相似呢?” 随着他的话,皇上充满狐疑的目光落到了应翩翩那幅刚刚完成不久的画作上,而后面色变得有些古怪。 应翩翩也愣住了。 片刻之后,他“扑哧”一笑。 黎慎礼:“……” 应翩翩笑过之后立刻又露出惶恐之色,好像很为了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似的,掩袖道:“哎呀,一时没忍住,抱歉,抱歉。” 黎慎韫阴沉地说:“应公子,敢问此事有什么可笑的?” 在场的没有外人,谁都知道黎慎韫王妃闹出来的那件丑事,应翩翩这样笑显然是对黎慎韫的一种侮辱,他这样的语气,已经是暴怒的前兆了。 应翩翩却仿佛感觉不到气氛的紧张,说道:“殿下恕罪。臣只是觉得,十殿下真是太有雅兴了,竟然会对着一幅春/宫图研究笔法,也不知道观摩了多少遍才有这样的体悟,居然看一眼我的画就认出相似之处来了。嘻嘻,实在没忍住。” 他说这话的口气暧昧,简直像个调戏大姑娘的街边流氓似的,在这样的场合,实在显得有些下流。 其他几位皇子努力板着脸,让自己不要笑出声来,有好事的还去偷瞄黎慎韫和黎慎礼的反应。 【叮!黎慎韫怒气值增加5%,初步达成:“心头火起”成就。】 第30章 妙手著丹青 应翩翩这样轻佻的态度, 不光惹得黎慎韫恨不得给他一脚,也令黎慎礼的脸色一沉。 他冷然道:“应公子,请你放尊重些!我确实对着这幅春/宫图研究几日了, 那是因为此物的散播范围已经十分广泛,若再不及时找到源头, 皇室颜面荡然无存矣!只有自己满心污浊之事, 才会觉得其他人也心存邪念。” 黎慎礼不想再跟应翩翩多说,转向皇上:“父皇,请容儿臣将证物呈上。” 皇上淡淡说了句“可”, 不多时,黎慎礼的人就抬了两只大箱子上来, 打开之后, 里面果然都是相似的春/宫图。 据黎慎礼所说, 都是他这些日子从民间各处搜罗而来。 应翩翩看着这两只箱子,微微挑眉, 心中暗想,黎慎韫果然够毒。 普通人发现自己被人用画嘲笑了, 顶多也只是拿着证据来告状, 可黎慎韫不光撺掇黎慎礼出头, 还短时间之内赶制了这么多仿品,自己散布出去, 再来皇上面前装可怜。 这样一来,应翩翩就不光是以春/宫图嘲讽他,还担上了四处传播皇家隐私的不敬之罪,这罪名可是一下子翻了好几倍。 幸亏他早有准备, 黎慎韫终究棋差一招,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那块石头越沉,脚也就越疼。 看着眼前的证据,皇上倒也没急着恼怒,淡淡地道:“应玦,你可有话要说?” 应翩翩道:“陛下明鉴,关于此事,臣并不知情,但却有一疑问不解。” 皇上道:“问。” 应翩翩从箱子里拿出一块绢帕,将它铺展开来,摊在众人面前,以一种严肃正经的态度,指着上面裸/身纠缠的男女说道:“各位请看,为什么这画上有的墨痕用的竟是彩珠呈祥呢?” 黎慎韫朝着应翩翩所指的地方看去,只见确实有一部分的人体和水流在阳光的照射下,隐隐幻出晶亮迷幻的七彩光芒。 他心中一沉,立刻意识到,只怕是中计了。 【叮!黎慎韫怒气值增加10%。】 黎慎礼道:“不过是一点墨色而已,你怎知道一定是彩珠呈祥?” 应翩翩还没有说话,旁边的七皇子黎慎斌已经笑了起来,说道: “十弟,这就是你的不懂了。彩珠呈祥之所以珍贵,正是因为它的色泽与香气独一无二,你闻闻这帕子上的气息,正是上次父皇给咱们品鉴过的彩珠呈祥啊。我记得应该是五哥送来的吧……” 他是太子的支持者,当然不会放过这次给黎慎韫添堵的机会。 说到这里,七皇子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转向黎慎韫,奇怪地问道:“不对啊,五哥,彩珠呈祥应该只有你的府上才有,而且已经进献给父皇了。怎么会出现在这些绢帕上呢?” 事到此处,黎慎韫已经完全意识到,他这是想给应翩翩挖坑,结果反过来把自己给坑进去了。 其实事情进展的这么顺利,他本来就应该有所警惕的,但黎慎韫还是对于应翩翩太过轻看了。 他觉得说不通,难道应玦的心思竟然如此细密,从韩耀将春/宫图掉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这一步吗? 不,不可能。 黎慎韫飞速转念,将整件事情的经过梳理了一遍。 韩耀不慎将纱帕掉在了自己面前,在他捡起来的时候,那块帕子上面的画绝对不是用彩珠呈祥绘成的,否则自己不可能丝毫没有察觉。 而现在,不光那块帕子上的一部分图画用了这种墨汁,就连那箱子中也有部分绢帕上可以找到相似的墨迹,显然是应翩翩提前动了手脚。 他是怎么做到的,难道是调换了绢帕?就算如此,他又是从哪里得来的彩珠呈祥? 【叮!黎慎韫怒气值增加15%。】 黎慎韫自然不会知道,应翩翩从池簌那里拿到了彩珠呈祥之后,便又亲手照着那幅纱帕的样子画了十来块帕子出来。 其中一块,他让池簌去黎慎韫的府上,神不知鬼不觉地跟黎慎韫之前所拿的那块帕子调换过了,剩下的应翩翩带在身上,本来也打算当做向皇上告状的证物。 但看到黎慎礼带来的这满满一箱春/宫图,他立刻想到了更好的办法。 应翩翩用系统上次给的“书写剧情权限”,在原剧情中悄悄加上了一句话:“应玦早已趁众人不注意,将身上的帕子放到了黎慎礼所呈上的木箱中。” 短时间之内,他思维极为敏捷,加上的这句话符合反派行为,也利用了身上早已准备好的物品,丝毫不超出自己所拥有的剧情修改权限,因此即刻成立。 黎慎韫自然不可能想到这一点,诸般疑惑在他心中短短转了片刻,黎慎韫的面上却是已经很快露出了一副惊讶的表情。 “竟然果真如此!可是这种墨汁十分珍贵,怎会轻易进行这种用途?” 黎慎韫顿了顿,目光慢慢浸了一丝凉意,又说道:“况且并不是所有的绢帕都由彩珠呈祥所绘,类似的墨痕只出现在一些帕子上的部分图画中。父皇请恕儿子直言,这倒是像作画者在刻意提醒看画的人,他的手中有彩珠呈祥。” 应翩翩挑了下眉梢,黎慎韫的脑子转的还真是快,竟然一下子想到这样的说辞,委屈的好像有人在陷害他一样。 当然,自己就是在陷害他,所以他必须倒霉。 应翩翩微微笑着,说道:“五皇子,臣对此事却有不同的看法。” 他开口的那一刻,黎慎韫的眼睛微微一眯,流转出了些许暴戾之气,这为他俊美的面容上更加增添了几分阴鸷。 但随即,这种神情就消失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应翩翩,道:“哦?” 应翩翩道:“这么多的帕子,都是需要人画出来的,那么若是一幅一幅地进行绘制,未免太耗功夫,倒不如让每个人负责自己最熟悉的一部分图像。我观所有用到彩珠呈祥的部分都是在画面的右下角,说明这里是同一个人所画。跟其他人用了不一样的墨汁,说不定他只是一时不小心,用错了……” 黎慎礼下意识地反驳道:“不可能,这样珍贵的墨汁,怎么可能会随便用错!” 他刚说完这句话,就被黎慎韫冷冷地看了一眼,黎慎礼立刻便闭了嘴,但脸上的神情,显然还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这时,应定斌已经明白了儿子这样说的用意,接口说道:“十殿下这话正是道理!老臣犹记得先帝在世时,便最喜漓江樱桃,可下头的人为了不让先帝因为吃到不新鲜的樱桃而责罚他们,便故意每日只进献二两,将此物说的分外珍贵,先帝也就不会再苛责了。” 他看到皇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在心里暗暗一笑,脸上却愈发恭谨,对黎慎韫道:“恕臣直言,眼下这彩珠呈祥……五殿下献上的时候言道天底下只有这一块,是不是也被下人欺瞒了呢?” “其实这种墨锭,根本就是常见的平庸之物,他却拿来欺瞒殿下,蓄意讨好,如果那样的话,此人实在是其心可诛。” 表面上,他是在说下人欺瞒黎慎韫,实际上则是在指责黎慎韫欺负皇上没见过世面,故意将常见的墨锭当成宝贝,献到御前。 此时,一直没有开口的太子也缓缓道:“五弟,应公说的有道理。看来你府上是有些不干净了。你好好想一想,究竟是什么人献给了你这块彩珠呈祥,想必这些绢帕的源头也会一并水落石出。” 现在,所有的人注意都集中在了画画所用的彩珠呈祥上面,而这东西偏偏还是黎慎韫自己跑到皇上面前来献给他的。 那么现在闹出了笑话,也只能怪他自己疏忽大意,与人无尤。 应翩翩就这么摘出去了! 没有人再提什么笔法、画风,毕竟跟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相比起来,所用的笔墨才是实打实的证据。 【叮!黎慎韫怒气值增加15%。】 如果是其他人,这个时候恐怕就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请罪说是自己一时失察,这事也能勉强遮掩过去。 但黎慎韫有皇上的宠爱,有可靠的母族,自幼便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是个极端自负又骄傲的人。 他今天玩这一出,与其说是为了对付应家,倒不如说是对应翩翩起了兴趣,想如同驯服宠物一般给对方找点麻烦,让他知道知道自己的厉害。 结果怀着这样轻蔑玩弄的心态,却冷不防被回过头来挠了一爪子,以黎慎韫的为人,又怎么可能忍下这口气呢? 他不露慌乱之色,慢条斯理地说道:“是么?多谢太子殿下和应公提醒,此事我一定会好好查一查。不过这春/宫图上的荷叶跟应公子鱼戏莲花图上的荷叶如此相似,却不知应公子有何解释?请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应翩翩露出一脸又慌张又为难的表情,仿佛十分难以启齿一样,说道:“五殿下,请您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他站在黎慎韫身侧,又用极低的声音飞快加了一句:“何必自讨没趣呢?” 黎慎韫一转头,只见应翩翩表面上神情惊慌,可眼底却分明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 这个看起来单薄秀美的青年,好像轻易就能够被折服玩弄,却偏偏唯恐天下不乱地伸出他那双写诗弄画的手,“咔嗒”一声,拧断了黎慎韫那无人敢于触碰的神经,然后还笑吟吟地摊开手给他看。 简直是狂妄、可恨极了,却也聪明极了。 【叮!黎慎韫怒气值增加10%,兴趣值增加30%。】 黎慎韫深深地看着应翩翩,没有再说话,而下一刻,皇上便沉沉地道:“钱保献。” 钱公公连忙走上前去,躬身道:“陛下。” 皇上道:“朕之前挂在御书房的风荷图呢?” 钱公公道:“回陛下,年初换了这幅疆域图之后,已经收到匣子里去了。” 皇上平平淡淡地说:“你去取来,赏给五皇子吧。” 钱公公不敢多说,低低应了一声,躬身退下。 这段简短的对话让在场的所有人心中都是悚然一惊,他们个个都是人精,自然听出了皇上的言下之意,也都纷纷想起一件事来。 就在去年夏天,皇上曾画过一幅风荷图,邀请各位皇子和宠臣共同品鉴之后,就将它挂在了御书房之中,直到过年时才换掉。 很多人都见过那幅画,但是一来一去时间长了也就是司空见惯,不再会仔细观看,更何况现在又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除了自己作画的人,谁又能将那荷叶是怎么画的,笔势笔法又是如何牢记在心? 应玦,能办到这一点的只有应玦! 当钱公公将画卷拿过来徐徐展开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见,应翩翩刚才画的荷叶,实际上是模仿了皇上御笔的笔法! 大家猛然明白过来,怪不得应翩翩这次作的画中规中矩,皇上看了还那么满意。 刚才他夸奖应翩翩,应翩翩还说是“多亏陛下的指点”,谁也没有把这句客气话放在心上,现在看来,应翩翩说的竟然是他模仿了皇上那幅画的意思。 黎慎韫和黎慎礼刚才口口声声说春/宫图上的荷叶笔法跟应翩翩所画的相似,岂不是连带着把皇上也给说进去了? 任是谁听了自己的得意之作会跟一幅春/宫图相似,恐怕都会大感受辱,心生不悦吧! 再加上原本珍贵的彩珠呈祥仿佛还变成了人人都能随便弄到的东西,五皇子之前献墨的功劳也被抵消了,皇上心中已经极端不悦,才会这样来警告他。 今天这一局,最终套进去的人成了他自己,简直是可笑! 【叮!黎慎韫怒气值增加20%。】 应翩翩眨了眨眼睛,原本想趁势再说些什么,但眼角的余光一瞥皇上神色,他心中转念,便将后面的话收回去了。 皇上对五皇子和傅贵妃的宠爱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就能消磨掉的,太过于咄咄逼人,只怕会适得其反。 这时,钱公公已经将那幅风荷图装在画匣中,双手递给了黎慎韫。 黎慎韫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将所有的惊讶暴怒之色都敛去了,毫不迟疑地跪下身来,双手接过画:“谢父皇赏赐!” 他抱着画匣向皇上磕了个头,恳切道:“儿臣此前于书画一道并不精通,只是想到父皇喜欢,急于讨您欢心,不料被奸人蒙蔽,竟然还误会了应公子。儿臣知错了。” 他转过头来,冲着应翩翩歉然道:“应公子,也还请你不要计较我的过失。他日一定登门致歉!” 应翩翩眉梢也没动一下,笑着向黎慎韫还了个礼,斯斯文文地说道:“五殿下您这样说,就是折煞臣了。不过误会一场,臣自然不会往心里去的。” 在应翩翩同黎慎韫说话的时候,其他几位皇子也都不禁开始暗中打量着这位身世、名声都十分传奇的状元郎。 大概是由于先天不足,幼时又颠沛流离的缘故,他的身形有些单薄,脸色也偏于苍白,眉宇间长留恹恹之色。 再加上那如工笔精心勾勒出来的精致容貌,令这个人乍一看上去非但不显凌厉,反倒文弱俊美的过分了。 可一旦他开始言笑,这幅清寂的容貌就会瞬间变得鲜活灿烂,明艳夺目,那逼人的神采危险而又锋利,仿佛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遮掩光芒。 昔日一朝高中,春风得意,无奈病症缠身,转眼的荣华过后便只剩落寞。如今,那个年少轻狂的状元郎终于又回来了,而且和昔日交好的傅家已经渐成水火之势。 这样的改变,会带来什么? 第31章 不灭玉上名 当然, 这样的想法也只不过是在心中稍稍一转罢了。 毕竟应翩翩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性情狂傲,名声不佳, 又是出身宦党,这就注定了他在前途上的限制。这样一个人,就算再聪明,又能对大局产生什么影响呢? 眼下人们对于应翩翩能力的关注,甚至还不如因他这副漂亮的容貌引起的注意的更加多一些。 下了早朝之后,又在这折腾了一场是非出来,皇上也有些不耐烦了,训斥了黎慎韫和黎慎礼几句。 挨骂的主力还是一开始挑起是非的黎慎礼,皇上痛斥他做事轻率莽撞, 不成大器, 让他回去思过,又令黎慎韫尽快将进献彩珠呈祥的人找出来, 就此事给出一个交代。 黎慎礼早就习惯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满不在乎地答应下来。黎慎韫也恭恭敬敬地认了错。 训斥了儿子, 皇上又看了应翩翩一眼, 微微犹豫。 他自然也能感觉出, 今日之事, 黎慎韫对应翩翩很有几分针对之意,想必是因为之前应家和傅家的矛盾,他想提母舅那边出口气。 这件事, 皇上起初本来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就此将两边的恩怨揭过去, 现在看来, 这个儿子还是有些跋扈了。 需得警告他一番,让他不要以为仗着自己得到的宠爱,想对付谁就能对付谁。 思及此处,皇上转向应翩翩,和声道:“应玦,你今天这幅画很得朕心,朕要好好地赏赐你。” 他说着吩咐了几句,不多时便有数名宫女走上来,手中捧着十来个托盘,上面都是金光灿烂的珠宝。 赏赐了这些金银之后,皇上还觉得不够,想了想又道:“朕记得你原来便任了散骑常侍的职务,只是久病缠身,没怎么过来当差。如今既然病愈,朕加封你为通直散骑常侍,过几日的游猎,就跟着一起去罢。” 应翩翩原本任散骑常侍,为皇帝亲卫,品阶不高,但权限极大,入则规谏过失,出则骑马散从。如今“通直”二字的加封意味着他的官职更上一阶,拥有了调度下属的权限。 这是皇上对应家的安抚,同时也是对傅家和五皇子的敲打。 按理说在这个时候,应家既然已经得了便宜,就也应该见好就收了,若是依然不依不饶,未免会显得得寸进尺,不知好歹。 应定斌闻言,满脸欣喜之色,跟应翩翩一起向皇上行礼:“臣与犬子谢过陛下隆恩!” 见他如此轻易地就被这样一点小小的恩惠所收买,太子与黎慎斌对视一眼,两人脸上露出些微笑意,似乎都在嘲讽应定斌这等微贱出身的宦官,果然见识浅薄。 皇上倒是对他们这样识抬举很满意,说道:“好了,都起来吧。今天的事情说到底也不过是误会一场。应公,你们也不必放在心上。” 应定斌满面感激,心里却暗暗冷笑,极为不满。 傅家对我儿子百般算计,你轻飘飘一句“不要放在心上”就以为都过去了?哼,那本公倒要看看,皇上的胸襟是不是也如此宽广! 应定斌笑着说:“那是自然的,不过依微臣看来,五殿下实在也不必将当年那些旧事总放在心上,毕竟这并不是您的责任,您实在不必自苦啊。” 黎慎韫心中升起些许警惕之意:“多谢应公提醒。” 应定斌连道不敢,又缓缓说出了更加关键的话: “这几年来,臣每每见到宣平侯,都会听他提到,五殿下谦逊贤德,对下可亲,人人赞不绝口,镇北侯对您更是死心塌地的敬重,这已经足以看出您的人品。其他人又怎么会因为这些淫/秽之物,而对您看轻呢?” 他满口的奉承之言,听着字字句句都是好话,说出来之后,皇上和太子的脸色却同时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应翩翩差点因为父亲的话笑出声来,他深深地低下头去,掩住唇畔的一丝笑容,只当自己不存在。 人们总是认为宦官低贱,却往往忽略了他们的重要作用。 在这座宫廷中,几乎每一个角落都能看见宦官们沉默来去的身影,他们总是低头哈腰,摆出一副极端卑微的姿态,让人几乎难以记住那张深深埋下的面孔。 可是他们看见太多,听见太多,陪伴在主子们身边的时间也太多,无时无刻不倾听和观察着整座宫廷当中的秘辛,揣摩主子的心意。 这是他们能够生存下来的基本技能,做不到的人几乎都死了,留下来的人都是善于逢迎上意,察言观色的。 而应定斌,经历三任皇帝,投靠太后一派,如今做到了西厂厂公之位,他在这方面的本事,更是炉火纯青。 眼前这位皇帝,最讨厌心机深重,虚伪乔装之人,你在他的面前,需要时时留心,却不能显得太拘谨慎重,否则就会让他觉得此人心眼太多,不是纯良之辈。 除此之外,皇位不是正经继承而来的人,往往也都更加容易多疑,应定斌跟黎慎韫说的这番话,字字句句都戳中了皇帝的心。 傅家本来就手握兵权,就算他们是黎慎韫的母族,但到底也不过外戚罢了,傅英跟别人如同夸赞自家子侄一般夸奖黎慎韫,是什么意思?帮他收买人心,还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就这般亲近,甚至胜过了自己这个父皇? 还有傅寒青,应定斌说他对五皇子敬重无比,所以当他跟应翩翩之间发生了矛盾,黎慎韫也会通过针对应翩翩来给傅寒青出气,这对表兄弟如此抱团,那还得了? 皇上一时之间又想到了刚才黎慎礼口口声声为黎慎韫抱不平的样子,心里更是烦躁。 他固然十分喜欢自己这个儿子,但如果人人都对黎慎韫颇有好感,死心塌地,那问题可就大了。 皇上突然打断了应定斌:“应公,你不必再说了。” 应定斌停口,脸上露出些微惊讶之色。 皇上淡淡地说:“镇北侯这一次对应玦无礼,乃是公然羞辱朝廷官员,行为狂悖,居功自傲,实在过分,朕正要责罚于他。” 他传令道:“钱保献,传朕的旨意,镇北侯思过三个月,这三个月当中,不禁他的足,但也不必办差了。至于宣平侯,教子不严,罚去一年俸禄!现在你立刻就去傅家宣旨吧!” 在应定斌和应翩翩刚刚来面圣之前,皇上还是一副息事宁人,想要将傅家就这样放过去的态度,如今突然改变主意,让所有人都不禁愕然。 在那个瞬间,黎慎韫面上的表情产生了片刻的扭曲,他攥紧了手指,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叮!黎慎韫怒气值增加10%。】 事情到了这一步,应家几乎是大获全胜,应翩翩与应定斌谢恩之后,皇上又将应定斌单独留下,询问一些有关于西厂的公务,应翩翩则同各位皇子一起从御书房退了出来。 “应玦。” 应翩翩刚刚走到一棵大树后面,黎慎韫突然脚步一错,挡在了他的面前。 应翩翩微笑道:“五殿下还要赔礼道歉吗?我已经原谅了你,这就不必了。” 黎慎韫打量着应翩翩,面上的冰冷和怒意已经褪去,须臾,露出了一个充满兴味的笑容,说道:“应玦,你可真是好样的。” 应翩翩“哎呀”一声:“您这样夸奖我,可真是叫臣不好意思了。这算什么呀,您别急,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他一副阴阳怪气的腔调,偏生又朱颜玉貌,眉目含情,又是可恨可恼,又是动人心魄。 黎慎韫道:“我很奇怪,到底是谁给你的底气,从第一次见我就开始这样明目张胆地挑衅?” 应翩翩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殿下害怕了?” 黎慎韫长这么大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世界上居然会有人问他这样的话,实在是愚蠢狂妄的有点可爱了。 黎慎韫觉得很好笑,而且越想越是有意思,于是他当真大笑起来,摇头道:“应玦啊应玦,你可真是个妙人,原先是我不知道你的好,还觉得傅寒青是被鬼迷了心窍。但现在我突然理解他了,我觉得我也有点喜欢你。” 应翩翩哂笑一声,漫不经心地道:“是么,多谢厚爱,不过喜欢我的人有很多,五殿下,你目前是最让我讨厌的一个。” 【叮!黎慎韫怒气值增加5%,兴趣值增加10%。】 黎慎韫笑容不变,慢条斯理地说:“应玦,我欣赏你的勇气,不过如此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可就不对了。宦奴出身的人,先得学会怎么把人伺候高兴才是本分,你不懂,可见欠调/教。” 他将声音放低,十分恶毒地道:“你既然那么喜欢画春/宫图,改日本王让镇北侯帮你在军队里找上十个二十个的壮汉,带你把上面的玩法一一体会个遍如何?到时候你若是还能说的出来话,本王才是真的佩服你。” 黎慎韫倒也没指望几句话就能吓住这个无法无天的猖狂小子,只是听到对方不断嘴贱,也不知不觉被应翩翩撩拨的满心邪火,说话跟着阴损起来。 说完之后,想一想那场景,他自己倒是心中一动,兴起了浓厚的兴趣。 却不料应翩翩朝着黎慎韫身后不远处看了一眼,笑盈盈的神情陡然一变,换做满面的委屈,退后两步,万分为难地说道:“五殿下,您就是这样逼迫我,我也不能答应您!” 黎慎韫:“……” 应翩翩满脸清纯无辜:“殿下,臣的记性确实稍微好些,但方才那些春/宫图实在有辱斯文,不堪入目,臣却是丝毫不敢直视的,除了研究墨色,根本不记得上面具体画过什么了。您说让臣回去全部临摹一遍,供您细细赏玩学习,这实在是臣能力有所不逮,您发怒威胁臣也没用啊。” 他一脸恳切,苦口婆心地说:“更何况纵欲过度终究伤身,殿下,您也要保重才好,以免陛下担忧。若是上火,就多喝菊花茶。” 太子、四皇子和七皇子正并肩从后面路过,将应翩翩的话听的十分清楚,均是面色古怪。 四皇子黎慎斌不禁哈哈大笑,拍了拍黎慎韫的肩膀,说道:“五弟,你不会一直为了王妃守身如玉吧?看把自己都给憋成什么样了,回去哥哥送你个美妾给你,有火泄火,你逼迫人家应公子干什么?” 黎慎韫:“……” 应翩翩,你娘的,你这个死太监养出来的小王八羔子。 【叮!黎慎韫怒气值增加10%,兴趣值增加20%。】 【主角阵营重要人物“黎慎韫”今日怒气值已刷至:100%,任务完成,获得任务奖励:七合教教主池簌个人资料一份。 重要提示:本资料由七合教内部人士、民间传言、原书片段等渠道收集而来,或掺杂主观因素,不完全具有权威性,稍后发放到账,请宿主注意甄别。】 应翩翩目的达成,也就不想再多费口舌了,一副生怕黎慎韫再无理纠缠的表情,快速向他们行了个礼:“几位殿下,那臣就先告退了。” 说完之后,应翩翩立刻转身,一溜烟走了个没影。 他在宫门口等了一会,没过多久,应定斌也出来了。父子两人都没有乘轿,并辔策马回府。 “阿玦,除了傅家的事之外,为父不在京城这段日子,你是否与五皇子结下了什么私仇?” 一路上两人也没怎么说话,快到府里的时候,应定斌冷不防开口询问。 应翩翩笑道:“没有啊,我哪有机会见他。今日之事,不是他先找我麻烦的吗?” 俗话说知子莫若父,应定斌道:“但我觉得,你很心急,好像一直赶着要对付他激怒他一般,不像你的脾气。” 应翩翩沉默片刻:“原先住在傅家时,多受蒙蔽,一朝梦醒,深恨往日愚钝,故而……急躁了。” 他这话一说,应定斌一阵心疼,恨恨地说:“傅英那个无耻小人,又生了个不明是非的糊涂儿子,今日皇上责罚他们,只能稍稍解我心头之恨,他日定要亲眼看着这一家伪君子在人前显形,遭世人唾骂,我才甘心!” 应翩翩道:“可我至今也不明白,他们如此算计我到底是为了得到什么。下毒的事情,傅寒青似乎确实不知情,但傅英这样做的目的,十分叫人想不通。” 应定斌道:“当年城破之后,你父亲不肯受降,在城头自刎,他的后事、遗物、残部,都是由傅英处理的。而后傅英回到京城,就一直在找你,也是因为他找上门来,我才知道了你的身世。” “我想,或许他的作为会跟你爹留下的什么东西有关,但年去日久,实在不好调查。” 应翩翩道:“等他求着我放过他的时候,什么都会说的。” 他时间有限,不想浪费来查什么真相了。反正不管什么原因,他和傅家就是仇怨深重,他必须在自己死前铲除掉这帮人,再安置好父亲。 可惜,他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否则会更加放心一些。 应翩翩的语气很平静,但他说话的时候,带着股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戾气,让应定斌心里微微一沉。 这次他们父子之间解除了误会,应定斌心里固然高兴,但他有的时候也会隐隐觉得,应翩翩身上有什么地方跟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他喜怒随心,言笑开朗,而如今,虽然时常在笑着,却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眼底的情绪没有半点温度。 这孩子…… 父子两人各想着各的心事,都是一阵默然。 片刻后,应翩翩道:“爹,您放心,我有分寸。” 应定斌隔着马伸出手来,在他头上轻轻拍了两下:“爹不担心别的,只是怕你手段如此强硬直接,反倒伤着了自己。五皇子不是好相与的,一时占了上风,他下次可就没那么容易上当了,你一定要小心。” “我明白!” 应翩翩开玩笑一样地说:“爹,您上回不是说喜欢闺女吗?要不然,再去慈幼局给我收养一个贴心的妹妹,以全您一片殷殷叮咛之情?” 应定斌哼了一声,想也没想地拒绝了:“不养!操心你小子一个人还不够,想累死你爹?” 应翩翩哈哈大笑,说道:“怕累您就少操心嘛,左右儿子今天得了金银升了官,如此威风,您只管乐呵不就得了。过几天咱再设宴请点人过来显摆显摆,旁的您想那么多做什么!” 应定斌笑骂道:“臭小子!” 说话间两人也已经到了应府门口,一起下马回府,便不再谈论此事。 第32章 相思销不得 应翩翩回房之后换了衣服, 就把下人都打发了出去,自己思考接下来的计划。 应定斌刚才说的话提醒了他,如果傅英是在替应钧收拾遗物的时候得到了什么东西, 而这样东西, 又只应该由应钧的后人继承, 那么傅英为了名正言顺地拥有它,就要确保自己是一直照顾着应钧遗孤的那个人。 虽然他找到应翩翩的时候有些晚了,没能完全将应翩翩整个人控制在身边, 但好在收养应翩翩的人是应定斌这个宦官,谁也不会同意将应钧的东西交给他来处理。 那么在应翩翩年幼的时候, 傅英就成了继承应钧一切的最好人选。 但应翩翩总要长大, 并且文武双全, 能力出众,他父亲的遗物总有一天还是要还到他的手中, 傅英一定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所以他不仅想出了给应翩翩长期服用损害精神的药物,让他神志不清、声名狼藉的计谋, 更进一步撮合应翩翩与傅寒青在一起。这样, 傅家拿着这些东西就更加名正言顺了。 当然, 这些都是应翩翩自己的推测, 其中只有一点他有些想不明白, 那就是如果这样的话, 傅英直接毒死他岂不是更好?这样就永绝后患了。 难道是怕应定斌报复才没敢动手吗?不过现在两家闹成这样, 也没比把他毒死的麻烦好到哪里去。 反正不管怎么说,若这一切都是真的, 那可就好玩极了。 当初傅英听闻应钧惨死的噩耗, 立刻不顾一切奔赴战场, 帮好友抗敌收尸, 得来一片赞扬之声,这事迹直到今日还在被世人称颂。 但如果大家得知,这些都是为了图谋财物而做出的假象,傅家百年清誉,在这个京城中还有继续立足的余地吗? 不管怎样,他一定要活到那一天。 活到那一天,等着看傅英的真面目到底是一副怎样的嘴脸;看傅寒青认清他身边的一切才是真肮脏、真卑鄙之后,会露出什么表情;看傅寒青不再是人人口中称颂的战神,而也成为了罪人之子,这位主角,又是否会同样如同厌弃情人一样厌弃他自己呢? 应翩翩脸上泛起一抹冷笑。 正在这时,他忽然听见外面隐隐传来一声极细微的响动,立即转过头去,问道:“谁?” 片刻之后,窗子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来的人竟然是傅寒青。 他从窗外翻进了应翩翩的房中,也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盯着应翩翩,那样子颇有几分骇人。 应翩翩也有些惊讶地回视着傅寒青。 傅寒青的眸中仿佛燃烧着两团火,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跟以前那副高高在上、意气风发的样子比起来,他整个人身上似乎多了几分颓丧之色。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个时候应该是钱公公刚到傅家,宣完了皇上责罚的旨意不久。 看来傅寒青气得不轻,就过来找他泄愤了。 两人毕竟在一起多年,应翩翩十分了解傅寒青,他能够感觉到,此时对方的情绪应该是已经到了一种临界点,他就像一只狂怒中的野兽,随时准备着爆发。 应翩翩觉得很有意思,以前傅寒青也经常跟他生气,但很少生这么大的气,能把一个人惹成这样,他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失败者的狼狈之态是怎么都看不厌烦的,应翩翩笑了一笑,说道:“侯爷来了,有什么事坐下说吧,你在那杵着不累吗?” 他说到这里转念一想,又恍然道:“噢,倒恕我忘了,你马上就要三个月没有差事办,比以往清闲多了。站一会倒也没什么关系。” 在他的冷嘲热讽中,傅寒青脑海中那根绷紧的弦终于断了,他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抓住应翩翩手腕,用力一扯,把他推倒在床边。 “应玦,应玦。” 傅寒青气的咬牙发笑:“你可以啊,我以前倒是不知道,你能掀起这么多的风浪。杀我下属,对韩耀动手,给我下药,让你爹在别院大闹……如今皇上连降罪的旨意都下来了,你可真是有本事。” 应翩翩被他高大的身躯逼在床角,倒也没反抗,神情却是十分轻松而舒展的:“还好吧,也就一般。侯爷,你还把自己当什么稀罕人呢?清醒点,咱们都势如水火了,以后这种事还多着呢,慢慢受着吧。” 傅寒青攥着他的手有些轻微地颤抖,当听见对方满不在乎地说出“势如水火”四个字的时候,他甚至有种窒息般的感觉。 今天会冲动的闯入这里,傅寒青自己也分不清,他究竟是气愤于受到的责罚,还是气愤于应翩翩的绝情。 “别忘了,当初是你先喜欢我的,要和我在一起的是你,死活要分开的也是你。” 他强忍着这种不适,冷冰冰地说道:“你甚至能找个混混回来故意往房里带,当着那么多的人面给我扣绿帽子……好,这是你的能耐。但我可不是由得你想怎样就怎样的人,应玦,我今天不扒你一层皮都对不起受的这些气!” 应翩翩心不在焉地盯着,看着傅寒青肌肉结实的胸膛剧烈起伏,觉得挺好玩,拿手指戳了戳。 他这一下正好戳到了对方的心口上,傅寒青的身体一下子僵住。 应翩翩满不在乎地说:“噢,你是来扒我的皮的,那你怎么不动手啊?你看,我没反抗,也没喊人,你这不正好作案吗?” 他含笑的目光一点一点抬起,看入傅寒青的眼底:“你不敢?还是……舍不得?” 傅寒青没说话,双手渐渐握紧。 应翩翩道:“你看,我先前就说过,你是个没用的东西,果然没有说错。只会喊打喊杀,连动手的魄力都没有,唉,苍天无眼啊,怎么当主角的就不是我呢?” 傅寒青哑声道:“你胡言乱语什么!” 应翩翩唇角带笑,语气温柔,依稀还好像是往日情人间喁喁低语的样子:“好啦,咱们老情人一场,别这么生气嘛。你说得对,我知道,打我当初一去傅家,你就不待见我。” “你打小出身清正门第,贞宁三年亲眼目睹宦官葛秀之祸,葛秀杀了你的族兄傅寒棋、傅寒墨,令你深恨宦党,却没想到,你父亲会对一个宦官的养子视若己出。哎呀,我们镇北侯这心里,可真是不痛快。” 应翩翩懒散靠在软枕中,看似被压制,其实字字句句占了上风:“最可怕的是,你发现,你自己居然也动心了……你又讨厌我,又抗拒不了我,跟我在一起了还觉得丢人,天天生闷气,出门在外的还得藏着掖着,真是苦了你了。” “够了!” 傅寒青终于忍耐不住,猛然放开他起身,冷声道:“你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纵然我以前冷落了你,我也几次三番地向你赔过不是了,你仍旧不依不饶,让我还能怎么办?你倒是说说!” “赔不是?那是什么东西,几文钱一斤?” 应翩翩随手从旁边拿起之前梁间为他端上来的参茶,也不起身,就那么倚在床侧吹着杯子里的热气。 那茶尚未凉下来,袅袅上升的白雾笼住他俊丽的眉目,显得神情暧昧不明。 “近来偶尔回思我跟你在一起的这些年——” 应翩翩慢悠悠地说道:“你在外面那是声名显赫,一步步地建功立业,平步青云,我这边半点荣光没沾上边,反倒从状元变疯子,成天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宦奴,这么想想,可见是你命里带衰不旺夫。唉,晦气。” 他到底也是出身将门,又是自幼被捧着供着长大,这般冷下脸的时候,整个人身上就带着一种说一不二的霸道。 此刻他随随便便地往床边一靠,姿态闲适,英气内敛,瞧来正是一名走马章台的浊世翩翩佳公子,可却长了一副半分柔情也打不动的铁石心肠,叫人爱也不得,恨也不得。 “傅寒青,我今天给你脸,多跟你说几句,你可别不识趣,你们家干的那些事,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应翩翩说道:“你父亲当年偷拿了我父亲留下来的财物,又用药物控制我,在外面倒是搏了一个照顾遗孤的好名声,里子面子都有了,这笔账,我跟你们傅家可还有的算呢。” 应翩翩这番话说的极损,傅寒青一开始脸色十分难看,本来开口要说什么,却越往后听越是惊疑不定。 他不禁道:“不可能,你是从哪里听说的这些话?” 应翩翩看似不经心,实际非常仔细地观察着傅寒青的神情。 傅寒青有些烦躁地在房中踱了几步,说道:“你如果要问汤药的事请,这些日子我心里也一直惦记着,已经都查清楚了。之前那名自尽而死的小厮家里确实跟应将军有仇。” “他娘原来在应将军的军队中做饭,后来因为收了别人给的金锞子,偷偷往饭里下迷/药,应将军发现之后,令人将她处死了,却没有罪及她的家人。但那名小厮一直怀恨在心,才会想方设法地混入傅家对付你,我父亲已经找到了那些跟他合谋的人,原本想着这两日就让我带过来给你和应公一个交代,却没想到倒是先得了皇上下令责罚的旨意。” 傅英果然办事周密,仓促之下找的人,居然还真的跟应钧有着这样一番渊源,如果把这件事向外一传,估计很多人都会重新相信傅家的无辜。 但事情就是这样不巧,还没等他们动作,皇上的圣旨已经下了,此时要是再想澄清,就相当于抗旨,所以傅家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傅寒青显然并不怀疑他父亲的说辞:“阿玦,纵使你对我有气,但我父亲对你这么多年的疼爱不是假的,难道你连这都要怀疑吗?我父亲怎么可能会觊觎应将军的财物!你也不是不知道,他对这些身外之物一向不在意。去年为了帮助衡安郡赈灾,他甚至能散去一半家财。” “况且边疆地区生活清苦,随时都有可能拔营行军,应将军又能有什么值钱的财物带在身边?” 应翩翩从傅寒青身上收回目光,心想,他确实不知道。 傅英倒也有意思,他自己心机深沉,阴谋百出,可做出来的事情,竟然连他的亲生儿子都牢牢隐瞒着。 这是……怕傅寒青太过正直,知道之后会坏了他的好事,还是不愿意让自己在儿子面前表现的那么阴险卑鄙? 应翩翩见从傅寒青这里应该是试探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了,索性随手将手中的茶杯往旁边一搁,轻笑一声,带着嘲弄说道: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京城里很多人都这么说。难道你是瞎了聋了,不知道自己去听去看吗?” 傅寒青原本还奇怪应翩翩这话会是从哪里听来的,是不是受到了什么有心之人的挑拨,听他说是京城传闻,反而松了一口气。 他说道:“你不要什么都信。那是因为咱们两家这一阵子闹的难看,京城中那些人乱传的。” 应翩翩幽幽地叹了口气,似乎很惆怅地说道:“那怎么办?毕竟发疯的人是我,被下药的人是我,名声尽毁的也是我,跟你在一起这几年,我是半件好事都没碰见,难道我还得把你们家往好了想吗?” 傅寒青嘴唇微动,但没说出话来,一时间心如刀绞。 应翩翩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小小的利刃,扎在他的心上,一下又一下。他不知道一切怎么会变成了这样,两人之间竟何时多了这么多的不堪。 刚才的那些话,让他想起初见时应翩翩对自己的笑,想起刚刚高中状元时,对方的神采飞扬,意气风发,又想起应翩翩双手颤抖不能写字作画,深夜里从眼角滑落的一滴泪。 原来这一切,自己都记得如此清晰,想忘不能忘,想放下也放不下。 今天自己过来,明明是满腔怒火地想要报复他,可此时此刻,却几乎想要冲口而出—— 我们究竟怎样才能重新回去? 真可恨。 【根据宿主近日来打压主角、色/诱主角、攻击主角阵营的行为,现对宿主的反派等级进行重新评定,恭喜您已达到3级反派标准!】 【角色形象具备“邪魅狷狂”、“手段狠辣”、“破坏力极强”等重要反派素养,剧情支配度解锁4%!】 应翩翩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你说,我给他添堵了,让他不高兴,我的反派等级就会上升。那么如果他自己说,要把这个主角的位置给我,我能要吗?” 系统:【???不、不能吧?】 应翩翩笑着说:“我明白了,原来你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傅寒青沉默片刻,终于道:“之前那些,就当咱们扯平了。五皇子那边,我会去跟他说,让他也不要再计较今天发生的事。至于你府里那个韩小山,来路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最好也把他送走。” 他看着应翩翩,心里有无数的话想说,可咬了咬牙,终究干巴巴地道:“你收手吧,别再胡闹下去了,应公也不会想看到你这样。” 应翩翩低低笑了一声:“我就喜欢看你这幅假正经的德性。” 他站起身来,缓步走到傅寒青跟前,悠悠然地说:“你反反复复,纠缠不休,明明是舍不得我,还故意装着一副很不屑,很傲慢的样子,真是有意思。” 傅寒青哑声道:“你还想怎么样?你到底想要什么?” 应翩翩唇边浮起一丝莫名的笑:“求我。” 傅寒青皱眉道:“什么?” 应翩翩道:“你是耳朵不好使还是脑子不好使?我说,我想要你求我,向我低头,跪在我面前跟我道歉,然后告诉我,你对不住我,所以心甘情愿地,把你所有的一切都奉献给我——就这样,并不难,对不对?” 他含笑的样子,像一朵滴血的玫瑰,尖锐、张扬、美丽,却又带着近乎锋利的天真。 傅寒青的心,突然就微微地软了。 他问道:“我如果求了你,你就以后老老实实地不再胡闹,往事一笔勾销,把那个姓韩的送走?” 应翩翩觉得很奇怪:“你说你这人,为什么总是盯着我府上的一个侍妾使劲,我送走他做什么?你要是实在喜欢这个位置,我又不是只能纳一个妾,想来你也可以来啊。只不过要当正妻的话,你就别琢磨了。毕竟做人总得讲究个先来后到,韩小山先过门的,要扶正,也是他先。” 应翩翩说着不耐烦起来,皱眉道:“说来说去的,你到底求不求?我头一回听说求人还得开条件的!” 他简直是没心肝的理直气壮,把傅寒青气的连连冷笑:“你做梦。” 应翩翩道:“真的吗?你确定?” 傅寒青的呼吸顿了顿,只听应翩翩慢慢数着:“三、二、一……好,你有种。” 他从傅寒青的身边退开,微笑起来:“不过,总有一天,你会来求我的。因为越是你这样的人,越是玩不起。” 傅寒青一字一句地问道:“说来说去,你还是要继续跟我对着干?” 应翩翩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道:“当然。” 那么傲慢,那么张扬。 带着十足的挑衅与嚣张。 * 此时,在池簌的房中,也正跪着一个人。 他大约二十七八的年纪,浓眉大眼,相貌生的甚是憨厚,打眼一看去貌不惊人,但实际上在七合教中地位极高,正是教主身边的白虎秘卫之首,计先。 “教主,陈副教主总说您一定没事,属下还有些半信半疑,今日见到您安然无恙,属下总算可以放心了!” 七合教的副教主陈逑性情忠厚仁善,办事细心踏实,可惜手腕不够狠,池簌这边一出事,他难以完全压住场子,便造成了教中部分怀有异心者的分裂。 不过幸好他对池簌一直忠心耿耿,发现教主虽然呼吸心跳俱停,但死后尸身不腐、面色不变之后,陈逑就秘不发丧,仔细地将池簌的身体藏匿到了地下的冰窟里,暗中寻医问药。 直到昨日,他听见手下禀报,竟说是在京中几具尸体上认出了教主的武功! 陈逑立刻派人四处调查寻访,总算让计先找到了池簌留下来的标记,寻至督公府。 计先一见之下,对方虽然面目似是而非,但武功路数、言谈气质,却绝对是无人能冒充得来的,立刻确定了面前的人就是池簌,当时喜极而泣。 至于为何尸身另在,眼前之人却面目全非,计先理所当然地便认为这一定是教主神通广大,想办法找了一具相似的尸体之后死遁而走,又改头换面潜伏在京中,办一些要事。 他的猜测正好省去了池簌解释的麻烦,这也是跟老实人说话的好处。 池簌道:“行了,你起来罢。” 计先站起身来,压着嗓子道:“教主,属下观您的内力远不如以往,您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那个应玦竟敢如此羞辱于您,难道是他使了什么诡计……” 池簌闻言不快,皱眉道:“胡言乱语。” 计先悲愤道:“属下都听说了,应玦在京中素有跋扈之名,如今竟敢纳您为妾侍……您堂堂七合教教主,连正妻都没得当!” 池簌:“……” 所以你到底是在愤怒他纳我为妾了,还是在愤怒我的位份太低了? 池簌说:“你未曾见过他本人,怎可凭着京中传言便判定好坏?应公子高才厚义,疏朗坦达,又不知道有多少人心怀爱慕,若要纳妾,根本无须这种手段。我成为他的妾侍,并非受他威逼,而是得他收留的权宜之计,是我自己愿意的。” 他微微加重语气:“你往后见了他不得有丝毫无礼,这是严令,记住了吗?” 计先:“……” 他觉得,教主易容之后,人怎么也有点不一样了呢? 原先教主为人温和淡漠,平时吩咐事情也只是就事论事,不掺杂任何感情色彩,在计先的印象中,没有什么是他喜欢的,好像也没有什么是他特别反感的。 可如今自己才说了那个应公子一句,竟然就挨了教主这样一大通的训斥。 计先敏锐地意识到了应翩翩的不同,便应道:“是,属下知错。应公子对教主有恩,属下一定好好尊敬他。” 池簌“嗯”了一声,面色稍霁,计先便又问道:“教主,那咱们现在就这样离开吗?还是要当面跟应厂公和应公子交代一声,为他们准备一些报答的薄礼?” 他问完之后,却好半天没有听到教主回答,不由稍稍抬起头来,向着池簌看去。却见教主面无表情地望着房间一角那只点滴泄水的铜漏,似在出神。 他整个人虽坐在窗下的暖阳之中,身上却透出浓浓的孤寂。 “教主?” 片刻之后,池簌淡淡地说:“没必要道别了,直接离开吧。至于谢礼,日后再……” 池簌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出来,两人突然同时听见院子里面的某处传来瓷器碎裂的响声,紧接着,仿佛是个男子的声音愤然说了句什么。 其实这些声音都不算大,只是两人内力深厚,才听得清楚,计先尚且没有分辨出那个人到底说了句什么,眼前忽然一花,刚才说要离开应家的教主就没影了。 他一时愕然,又不敢跟出去,只好探头探脑从窗户里面往外瞧。 傅寒青一再告诉自己不要生气,可是当他听见应翩翩说出“当然”两个字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根本办不到。 他的手无意识地扶在桌子上,攥着应翩翩刚才用过的那只茶杯,碎裂的声音响起,那只茶杯生生被他攥碎了,瓷片嵌进手心里。 这种疼痛,反而更加激起心里无边的怒火,刚才被愚弄和嘲讽的不甘,以及来之前就压抑的怒气,重新熊熊燃烧起来。 傅寒青抓住应翩翩的手臂:“所以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根本就没听进去,所以从我一开始过来,你就在耍我。看我被你耍的团团转,你很得意吧。” 最可气的是,他还刚才还真的动心了,傅寒青简直恨不得将面前这个人一口一口咬死算了。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声巨响,身后的门开了。 ——是被人从外面用内力震开的。 那个瞬间,傅寒青竟然感到了曾经在一次敌军暗杀中才感受到过的无匹锐意,多年军旅生涯锻炼出的本能使他放开应翩翩,迅疾反手拔剑,回身一挡。 下一刻,长剑落地,虎口震裂。 傅寒青的肩膀上仿佛被人重击一掌,他整个人踉跄退后,脊背重重撞在墙上,疼的几乎像是要裂开一样。 傅寒青自打出生以来与人动手,从未败的如此狼狈过,那个瞬间,震惊甚至大过了羞愤。 他愕然抬头,这才看清楚,来的人竟然是自己刚刚还在鄙夷的韩小山。 他就那样踩过自己的佩剑,大步走到应翩翩跟前,拉住了他,满脸的关心、急切:“他打你了吗?你没事吧?” 傅寒青几乎说不出话来。 池簌上一次同应翩翩去傅家别院赴宴,是十分清楚傅寒青当时如何酒后失态,将董宣当成了应翩翩,又对他施暴的。 当闯进门来的那一瞬间,池簌看见傅寒青满身戾气,大手捏在应翩翩的胳膊上,他心中竟然涌起了一股想要杀了这个人的冲动,完全不顾武功会暴露,愤然出手。 池簌情急之下,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实在有些对应翩翩关心过头了,应翩翩脸上的表情却不禁带出来了惊讶,问道:“你来干什么?” 池簌顿了顿。 “你的武功……好,还真是深藏不露。” 好在这个时候,傅寒青的开口缓解了池簌不易察觉的尴尬。 他生生将嘴里的血咽下去,望着池簌的目光带着血色的戾气:“韩小山不可能有这么高的武功,你到底是什么人,接近他有什么目的?” 池簌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淡淡,黑眸深沉:“镇北侯,你在以什么立场向我质问这句话?” 傅寒青冷笑道:“我们相识十二年,在一起四年,彼此情意深厚,不管现今如何,都由不得别人分说。你站在这,你算什么?” 应翩翩用手掩了口,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无趣道:“爱妾,别跟他废话了,你叫人来把他抬了扔出去吧。我乏了,先回房歇着了。” 池簌道:“好。” 计先缩在窗户后面,悄悄看着这一幕,不禁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眼前的人真的是教主。 教主刚才那么着急,原来是,原来是过去争宠了?应公子叫他“爱妾”,他还说“好”哎! 那被打倒的那个是什么人,难道是……前妻?居然打上门来,当真好生泼辣! 傅寒青看应翩翩转身走了,心里觉得空落落的,一言不发,也捡起剑,拄着站直了身体,向门外走去。 池簌挡在他面前。 傅寒青冷冷道:“身手不错,下次傅某定当好好领教你的高招,顺便,揭下你这层画皮。” “你刚才说,你们相识十二年,在一起四年,彼此情意深厚……” 池簌却没有应答,而是重复了一遍傅寒青刚才的话,其实听到的那一刻,他心里很难过,不是因为自己,就是觉得,特别心疼应翩翩。 池簌慢慢地说:“这之中,他为你付出多少感情心血,受了多少委屈,你却只当成跟别人较量时的谈资,毫不珍重。傅寒青,你对人的喜欢,真是自私又恶心。你配不上他。” 傅寒青的脸色变了。 “如果你再敢这样踏进他的房门半步——”池簌声音平静,“不用你说领教,我直接会杀了你。” 第33章 笑解帘中恼 见池簌就这样出面, 以应翩翩妾侍的身份把傅寒青给轰走了,计先一时间看的目瞪口呆,半晌合不拢嘴。 直到被池簌转头淡淡看了一眼, 他才吓得连忙缩回了房间,装作没有偷看的样子。 隐约听见池簌在外面对应家的护卫吩咐了几句什么, 然后脚步声响, 他回了房间。 计先抓心挠肝地好奇,可也不敢提刚才的事了,便道:“教主, 那咱们……这就走吗?” 池簌道:“你走吧。” 计先:“……啊?” 池簌沉默了一会,道:“刚才发生了那件事, 应公子的心情一定十分不好,而且傅寒青说不定还会回来找茬, 我先留下护他几日, 然后……再说。” 计先茫然道:“教主,属下刚才看应公子笑吟吟的, 不像是心情不好的样子呢。而且这回应家肯定会加派护卫,那个前妻……前、前前期不怎么样, 后来看着更烦人的男的,不可能像这回一样轻易闯进来了……” 他的声音在池簌冷凝的目光下越来越小。 片刻后, 池簌淡淡地说:“应家的护卫都不中用,拦不住人, 应玦性子就是如此,不管心情好不好都爱笑, 其实他一定不高兴。我得在。” 计先听到这里, 总算咂摸出来几分意思了。 应家的护卫中用也得不中用, 刚才那个前妻不来也得来, 应公子就是高兴也得不高兴,反正圈子绕来绕去,就是一句话——教主就非得在应家! 早知如此,这个讨嫌的差事他就不抢着来了。 计先苦笑道:“教主,那门派中的事务……” 池簌道:“这个无妨。大致情况我在应家也一直有所关注,叛徒之流如何处置,目前的局势又怎么安排,我一会写在密令中,你带回去,让陈逑照办就是。” 他说完后,沉吟片刻,又说:“你说陈逑将我……替身的那具身体保存在了冷室中,做得很好,让他不要声张也不要移动。过得几日我若是需要,会告诉他将身体运往京城安放,我去看一看。” 计先答应了。 池簌又问道:“对了。你那里可有什么稀罕的东西?能让人见了觉得高兴的。” 计先在身上摸了半天,找到一本名册:“教主,属下这里有一份名单,上面记录的都是目前投靠了五皇子一派的教众,是这回要拿来给您过目的。” 池簌接过来翻了翻,觉得应翩翩既然想跟黎慎韫较劲,这份名单他应该会喜欢,就塞到袖子里了。 “还有吗?” “……属下还有一袋蜜渍梅子脯,听说京城的唐记很有名,属下排队买的,还没吃。不过您一向不喜甜食……” 池簌说:“给我。” 计先:“……” 计先默默把梅子掏出来,含泪奉上。 搜刮完自己的属下,池簌拿着战利品去找应翩翩。 他进门的时候,应翩翩已经换下了刚才被傅寒青拉扯过的衣服,另着了一件宽大的常服,倚在窗前的软榻上休息。 他旁边坐着两名侍女,一个为他徐徐打扇,一个捧书正念一本前朝史传,红袖添香,甚为风雅。 此外还有一名小厮,手中端了碗汤药立在榻前,满脸讨好之色。 应翩翩的手臂枕在脑后,双眼半闭未闭,任由一帮人围着他团团转,当真把纨绔少爷的派头做了个十足十。 那小厮赔笑道:“少爷,这药虽然味道不太好,但十分补身,厂公特意吩咐过要您喝了的。您不喝,小的没法交差啊。药若是凉了,就没效力了,求您可怜可怜小的,就把药喝了罢!” 应翩翩眼睛都没睁:“凭什么可怜你,你又不是我老婆。哭丧着一张脸坐在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死了,这么扫兴,让我如何喝得下去这药?你先唱个曲给我听。” 那小厮哭笑不得:“哎呦,我的少爷喂,小的唱的曲,比猫头鹰还不如呢,您就别为难小的了!” 系统见缝插针地加分:【触发关键词“刻薄寡恩”、“刁难下人”,反派经验值+2。】 与系统提示同时响起来的,是池簌缓步进门的脚步声。 应翩翩这才睁眼,看见是他,便说:“人轰出去了?” 池簌微笑道:“是,你放心,他应该不会再来了。” 应翩翩微一抬手,身边两名侍女收了书和扇子,行礼退下,余下那名端着汤药的小厮满脸为难,不想走又不敢。 池簌将他手里的药碗接过去,温声道:“下去罢,这药我劝他喝。” 小厮大喜,连声道谢,退了下去。 应翩翩嗤笑道:“你倒是笃定,我又凭什么听你的?” 池簌掀袍子在他榻边坐下,轻轻试了试那补药的温度,闻言看了应翩翩一眼,眼中分明写着十个字—— “我是你老婆,妾也算半个。” 应翩翩:“……”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到池簌已经不像初见时那样纯真和羞涩了。 犹记得一开始喊他一声爱妾,他端着一张无波无澜的佛爷脸,简直跟被逼良为娼似的,乐得应翩翩天天挂在嘴边。 不光如此,他还下令全府都要恭恭敬敬尊称自己的爱妾一声“韩姨娘”,叫的时候声音一定要洪亮,见面就叫,不叫不行。 结果现在,池簌好像已经被锻炼麻了,不用叫自己就往上贴,别不是看上了他们家的富贵,当妾当的越来越美。 他说:“算了,你刚才帮我轰走了讨厌的人,这个面子我也不能不给。” 池簌已经试过了汤药的温度,觉得不冷不热,递过去之后,应翩翩一口饮尽。 他刚喝完,碗已经被人接过去,紧接着池簌不知道又怎么变出一袋梅脯递给他:“快吃,把苦味遮下去。” 应翩翩失笑道:“你还真是什么都能变出来。” 池簌只是笑笑:“彩珠呈祥有用吗?” 应翩翩道:“有用,你那块彩珠呈祥,今天可是掀起了不少风浪。” 这药喝完了就容易犯困,他重新倚回到榻上,将在宫中发生的事情简单给池簌讲了讲。 池簌听过之后,沉吟道:“没了?” “哦?” 应翩翩挑起眉梢:“你为什么会觉得还有?” “因为我知道制出彩珠呈祥的裴宜春就在黎慎韫的府上,他又是出身七合教。” 池簌缓缓地说:“如果你当时再进一步坚持让皇上搜查彩珠呈祥的来历,那么他就会知道,在教主池簌状况不明的这段日子里,五皇子急于暗中联络七合教,壮大势力。作为皇上,一定会对黎慎韫心生猜忌,事情安排到这一步才算是做绝了。” 聪明人之间的谈话,好处非常明显,谁也不用多费口舌,对方就能查知心意。 池簌说的恰恰是应翩翩当时心中所想。 只不过权衡之后,应翩翩并没有选择那样做,他解释说:“因为自从二皇子意外溺亡之后,皇上对淑妃和五皇子宠爱之外还有愧疚,一直非常厚待。而傅家,也很得用。” 池簌道:“你觉得还不到时候?” 应翩翩说:“不错。皇上对他们的爱重,不是朝夕间能改变的。如果我这次把事情做绝了,黎慎韫会受到一时的责罚,但不会真的伤及根本。反倒是皇上日后心疼后悔时,不会埋怨自己,只会怪到我的头上,所以不妥。” 他哼笑一声:“事情一步一步办,来日方长。” 池簌仿佛在出神,过了片刻,才认真地说:“是,来日方长,以后,一定都会好起来的。” 应翩翩心中一动,不觉看向池簌,发现他也正凝视着自己,神情中似带着无法描述的温柔。 那样的目光,并不强势,却十分灼烈,像此时春日里的暖阳,无处不在,润物无声。 应翩翩一怔。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了梁间的声音:“少爷。” 应翩翩下意识地问道:‘做什么?“ 梁间道:“有客人求见,是一名道长。” “带进来吧。” 应翩翩说完之后,又看了池簌一眼,却见对方已经站起身来,将他的药碗放在一边,刚才的一切,仿佛不过错觉。 随即,梁间带着一名中年道士走了进来,发现池簌也在,又冲池簌行了个礼,欲言又止。 应翩翩道:“韩姨娘又不是外人,有话直说就是。” 【任务奖励:“七合教教主池簌个人资料”已发放到账,请注意查收。】 梁间道:“是。少爷您上次让小人调查关于七合教的事,如今有些眉目了,小人碰到一位道长,听说曾经在七合教待过几年,对教主池簌非常熟悉,小人便带过来给您见一见。” 应翩翩却立刻意识到,这个道士,恐怕就是系统资料化成的了。 他和颜悦色地说:“这位道长,那就请你把知道的事情都说来听听罢。” 池簌坐在一边,默默打量着这名道士,确信自己并未见过此人,却不料对方一开口,却果真好像对七合教以及他本人都颇为了解。 从道士的口中,应翩翩得知,这池簌确实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没有人知道他的父母是谁,只知道他从十二岁起就在外漂泊。原本在一处镖局中打杂,但后来这镖局走镖时不慎得罪了七合教的一名小头目,镖头被杀,其余的人便也因此被掳劫到了七合教。 其实池簌这时已经错过了习武的最佳年龄,但他天生根骨颇佳,是个难得的武学奇才,再加上教中武学典籍丰富,高手如云,池簌耳濡目染之下,得到一些人传授功夫,武功突飞猛进。 有所小成之后,他第一个杀的人,就是那名小头目。 而后几经拼杀争斗,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贫穷少年,最终竟凭着绝世武功和铁血手腕,硬是登上了教主之位。 应翩翩道:“依道长之见,此人武学造诣超凡,又心志极坚,如今会那么轻易就身亡了吗?” 道士捋着胡须,掐指一算,高深莫测地说:“人没死,但也不算活。身已游仙去,心偏眷红尘。一旦有了牵挂,要死,可就难喽。” 池簌本尊就坐在这里,听这素未谋面的道士说三道四,心里颇为不屑。 这些事情他岂非才是最清楚的人,偏生这道士就能把应翩翩的注意力都给吸引了过去,嘁。 直到听了道士的最后一句,池簌心中才不觉猛然一动。 应翩翩道:“你的意思是……他本来命数该绝,但被心爱之人救了?那个人是谁,池簌的妻子、妾侍?或者红颜知己?” 如果知道他的心上人是谁,就能找到他的去向了。 “池教主如今的下落和状况恐怕天下人都在关切,但却无人能够查知,这一点公子请恕贫道无能为力。” 道士摇了摇头:“不过据贫道所知,池教主今年二十有五,身边除了下属外,从未有过亲近之人,或有阳/痿不举之类的隐疾,唉,天妒英才,人无完人啊。” 池簌:“…………………………” 这一点倒还真算得上是池簌不为人知的秘辛,可惜却不是让应翩翩感兴趣的消息。 左右他也不是池簌的老婆,池簌就算是个太监也不关他的事,或许还会因此对这个人多出些许亲切之意。 应翩翩正要再问些其他的,忽然听见身畔杯盘声响,他回眸一看,只见池簌面无表情地拿着桌上的茶壶站起身。 应翩翩道:“做什么?” 池簌道:“没水了,我出去,让丫鬟,添点水。”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话语中有股莫名的压抑。 应翩翩觉得可能是渴的:“那你去吧。” 他说完之后,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回了道士身上,向他询问池教主的其他情况,道士面色从容,一一道来。 池簌出去之后,很快就回来了,亲自端了一壶新茶,还给应翩翩倒了一杯,冲他笑了笑。 道长看了看自己面前的空杯子,摸了摸已经说话到冒火的喉咙,只能干巴巴咽了下口水。 应翩翩刚喝了口茶,要说什么,便又听萧文在外面求见。 他估摸着是有什么急事,便道:“进来。” 只见萧文带来了一位相貌憨厚的青年,看上去不到三十的年纪,进门后规规矩矩冲应翩翩行了礼。 萧文道:“少爷,此人声称是七合教池教主的近身护卫,姓计,手里有一份名单要当面献给您。我看他不像骗子,便将人带进来了。” 应翩翩问系统:“这个也是系统安排?” 系统:【这个不是。】 不是特意安排,那来的可就未免太巧了。 应翩翩不动声色,含笑道:“来得正好,你先出去罢。计护卫,请坐,梁间,给贵客看茶。” 奉茶之后,梁间和萧文都出去了,池簌也识趣地起身回避。 房中只剩下应翩翩、系统道士,还有那位计护卫。 据应翩翩的了解,七合教的人素日被捧惯了,一般都颇为倨傲,哪怕是那些投靠了五皇子的人,虽然想要为朝廷办事,身上也都有股目中无人、高贵自恃的样子。 但这个计护卫既然是教主的近身护卫,在七合教中的地位已经算是极高了,却难得谦恭守礼的很。双手接过茶去,又向着应翩翩连声道谢。 唯一不太好的地方,就是他的目光总莫名瞟向应翩翩桌子上放着的那袋蜜渍梅子,眼神有几分莫名的幽怨。 应翩翩道:“这果脯是家中妾侍在唐记所买,我也只吃了一颗,计护卫不嫌弃的话,可要尝尝?” “不必了,多谢公子。这位妾侍如此贤惠,您可真是好福气。” 那名计护卫干巴巴地说了一句,默默收回目光,说起了正事:“想必公子对我为何会向你提供名单心存疑惑,请您放心,计某绝对没有恶意。” “我为池教主办事,但目前教主被其他琐事缠身,无暇顾及教中事务,致使一部分叛徒起了参与夺嫡,投靠五皇子的念头。听闻应家同傅家不和,计某想,如果将这份名单给了公子,一定可以物尽其用。” 他说的似乎合情合理,但应翩翩何许人也,却很难被随便糊弄过去。 以七合教的势力,以池簌的手段,又何须得靠他去对付叛徒了?此前应家和七合教从来没有交情,这人莫名其妙地找上门来,实在蹊跷。 对方意图不明,他姑且只当相信,道:“多谢,这份名单确实对我有用,既然计护卫这样说,那么应玦也就收下了。” 应翩翩说完后,又微笑着指了指旁边的那名道士:“你今日来的也十分凑巧,这位道长同样是出身七合教,对池教主十分熟悉,不知二位可相互认识吗?” 计护卫看了道士一眼,面露不屑之色,说道:“没见过,不认识,教主身边哪有这号人!应公子,您可别是被骗了。” 道士虽然是系统资料化成的,也有自己的小情绪,计护卫这么一说,立刻便不高兴了。 他差点跳起来:“你这无知晚辈,凭什么说本道长是骗子?我还说你是骗子呢!你又凭何证明你那份破名单是真的,你当真是池教主的贴身护卫?!” 计护卫冷笑一声,满脸骄傲:“我自然知道的比你多!” “那你说来听听!” 这两人斗嘴,应翩翩一声也没吭,在旁边喝茶看戏,任由道士试探对方的底细。 计护卫果然讲了一些七合教中的事情,虽然不算特别隐秘,但也不是一般人轻易能够知晓的。有些还能和道士之前的话对上,可见他确实不是信口胡言。 “池教主这般的传奇人物,着实令人敬佩。之前传言纷纷,都说池教主已重病不治去世了,我还曾暗暗惋惜,如今看来不过是谣言而已,那我也可放心了。” 应翩翩感叹了两句,仿若不经意一般问道:“那计护卫可知池教主现在情况如何?身体可还无恙吧?” 这计护卫,正是计先亲自所扮。 他也是倒霉,刚刚见了池簌,还没来及离开多远,又被教主以密哨传音之法叫了回去,又把刚才那份名单还给了他。 “你现在就以献上这份名单的名义,从应家正门进来,正式请求拜见应公子。” 至于要做什么,时间仓促来不及多言,计先只听教主含糊地吩咐:“向他透露一些相关情报,以免人讹传,造成误会。” 说完还特意叮嘱他:“态度要尊重客气,不准惹他不快。” 计先一头雾水,只能遵命去了,跟应翩翩说些可以透露出来的情报。 至于此时,对方问及池簌的具体情况,他却是不能轻易告知一个外人的,想了想便说: “多谢公子惦念,教主已经无碍了。不过他惯来独处,亦无家眷,具体身在何处,是何情形,我们这些当属下的是不便过问的。” 道士被晾在旁边半天,老大的不服气,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插嘴,立刻说道:“也或许是去治疗隐疾了。如此一想,池教主这段日子杳无音讯,行踪神秘,便可解释的通了。毕竟这等毛病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的。” 计先一怔,不禁瞪大了眼睛:“你这老道,我们教主哪有什么隐疾?休得胡言乱语!” 道士道:“自然是阳/痿不举之症啊!你刚才也说了,他到现在,位高权重,将近而立,既没有家眷,也不近男色女色,若非有此等病症,又怎会如此?” 在计先的心目中,教主一向是君子之风,温淡澄净,巍峨如山,浩渺似海。 这世上本就没有人能配得上他,他也天生就不像个会被欲/望浸染的人,不惑于美色简直是太正常了。 这臭道士的思想怎会如此龌龊,怪不得教主会那样叮嘱自己! “没想到道长一个出家人,竟还会做这般揣测,简直是贻笑大方!” 计先又气又怒,回敬道:“难道道长以为这世上人人只要位高权重,年岁已长,就非得找几名情人来证明自己身体康泰不成?那又与猪狗何异?我家教主光风霁月,就不能是未有钟情之人,不愿随意与他人肌肤相亲吗?” 道士连连摇头:“谬论、谬论,凡身肉/欲,阴阳交合,乃是天理,又非是罪过,怎能强行压抑。以池教主的地位品貌,想要什么人得不到,若无隐疾,又何必自苦?” 计先:“那是你这个淫道,不是我们教主!” 应翩翩:“……二位,无须为了此事争执,无论池教主身体状况如何,都无损他的英雄气概。何必伤了和气?” 他居然还有劝别人不要吵的那一天,也算是破天荒头一回了,更荒谬的是,居然没人搭理他,计先和系统道士越争越来劲,都快打起来了。 应翩翩原本不在乎那个池教主有病没病,此时都忍不住好奇起来,询问系统:“道士说的是真的吗?” 系统:【本资料由七合教内部人士、民间传言、原书片段等渠道收集而来,或掺杂主观因素,不完全具有权威性,请宿主注意甄别。】 应翩翩道:“那就是不确定,既然不确定,那道士这么激动做什么?” 【资料虚拟NPC,为提供资料而生,人生使命就是向他人传达自己所知的消息,不能忍受遭到质疑。 NPC下线时间倒计时,5、4、3、2……】 应翩翩:“……” 计先平素性情老实,少与人争执,这回是真的怒了,难得口若悬河,为了教主男人的尊严与那名道士论战。 若不是需要隐藏身份,他都想冲着应翩翩大喊一声——“我们教主都已经是你的爱妾了,他有没有隐疾,你应玦还不知道吗?!” 计先正说的酣畅,却冷不防看见道士以手捶胸,猛然顿足,“啊”地大叫一声。 计先被他喊的一惊,到了嘴边的话不禁就停了下来。 只听这道士声嘶力竭地大喝道:“呔,无知之辈,我特意来将这些消息说与尔等凡人听,池簌确实不举,你怎地不信我!” 说完之后,他“哇”地吐出一口鲜血,仰天倒地。 计先吓了一大跳,快步抢上前去,推着道士“喂”了两声,却感到他身体僵直,脸色灰败,一双怒目圆睁,直勾勾望着头顶,却是一动不动。 计先杀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却头一次见到被自己骂成这样的,小心翼翼伸出一根手指,在道士的鼻子下面试了试,差点一屁股坐倒。 应翩翩这时才放下茶杯起身,慢悠悠走到道士跟前。 计先不禁仰头看着他,对应翩翩道:“应公子,这、这道人死了?” 应翩翩神色泰然,道:“没死。” 计先:“?!” 应翩翩道:“道长只是在与你争论的过程中,骤然领悟了这世间阴阳调和,灵肉交融之真谛,参悟大道成仙去了。” 他拍了拍计先的肩膀,显得那样温柔和善解人意:“计护卫,这不怪你,切莫放在心上。” 第34章 无意巧玲珑 看着应翩翩昳丽而冷静的面容, 计先震惊的情绪渐渐平稳下来,不免生出几分敬佩和感动。 他一直听说应翩翩脾气不好,没想到,自己在人家的家里搞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口才爆发, 把应公子好不容易请来的高人都给气死了, 应公子竟然还能不急不恼, 甚至反过来安慰自己, 维护自己的面子。 真是个好人! 计先想, 怪不得教主对这位应公子另眼相看, 还几次叮嘱自己要以礼待之,对方果然与京城中的传闻大为不同, 还是教主有眼光啊! 开始见面,计先想着教主屈身给他做妾,心里很有几分不痛快,即使着实被对方的容貌惊艳住了,也难以释怀。 可现在看来,难得应翩翩不光年纪轻轻, 心地善良, 宽容大度, 遇事也是沉着冷静,这么瞎的瞎话说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当真不简单。 可是, 为何这道士宁死也要坚持他的说法,跟自己叫板, 难道这人不是骗子?难道教主……真的有什么毛病? 计先看着死不瞑目的道士, 心中突然也糊涂起来。 应翩翩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又说:“道长的仙躯我会派人处理,计护卫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今日也多谢你提供的消息,我定当善加利用。还请留下来用一顿晚膳罢。” 计先回过神来,心里乱糟糟的:“多谢应公子美意,只是我另有要事,就不多留了。” 他踌躇了一下,又对应翩翩说:“关于我们教主的私事,还请公子勿要对他人提起。” 应翩翩道:“这是应该的。刚才我的手下和妾侍也听见了一些,但我可以为他们做保,他们不会说出去的。” 计先更加心酸,唉,教主竟然听见了,若是真的,教主心里可多难受。 应公子,我们教主到底是不是不举,你应该已经亲身试过了,你不知道吗?还是你们根本就没有圆房? 或许教主就是因为这个才没能当上正妻的!不然以他们家教主的才貌人品,不应该啊! 计先好像发现了什么秘密。 计先真想跟应翩翩说,你的爱妾就是我们教主,你可千万别在他的面前揭他的伤疤,如果他不举,也请你不要嫌弃他,我们有一整个七合教的陪嫁呢。 可惜他不能开口,也只能揣着一肚子心事告辞而去。 计先是萧文带来的,应翩翩便还是吩咐萧文送客。 回过身来,他又跟梁间说:“你去库房问问,前几日是哪一家送来的那些生春丹和续阳散丢掉没有。哦,我记得还有一匣子虎鞭,若是还没处理,这些就都先留着吧。” 梁间愣了愣,连忙说:“少爷,这些东西本是下头的人胡乱讨好,送给厂公的,您身子虚,受不住这些大补之物,可不能乱用,也不能给韩姨娘用啊!” 应翩翩“噗嗤”一声笑了,说道:“我何曾用过这东西,你想什么呢?我只是让你留着,说不定日后可以送人。” 这世上什么稀奇古怪的法子都有,有一些药物就是专门用来给太监助兴的,虽然应定斌不感兴趣,但底下的人为了讨好,也常常会千方百计地寻来一些珍品奉上,管保都是世间少有。 应翩翩从小耳濡目染,也见的多了。 他这时候琢磨着那个池教主如果真的阳/痿,也不知道是外伤还是天生残疾,彻底没长还是还剩下点根,府里有些药说不定会对他的病症有用处,如果来日需要结交,这些或许能派上用场。 池簌本来以为不过解释两句的小事,计先肯定是办妥了,也没怎么太放在心上,刚才应翩翩要跟计先和道士单独说话,池簌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听见动静之后,他怀着误会解除的美好期待,面带微笑,开门走了出来,正好有两名下人端着两个盒子从门前经过,里面药味呛鼻。 池簌通晓药理,一闻之下,脸色就古怪起来:“这是什么?” 两名下人一看,是很得少爷宠爱的韩姨娘在问话,连忙恭敬回道:“回您的话,这些都是药材,好像是少爷说先拿出来晾晒一番,以免跑了药性,以后要送给什么教主治病吃的。” 池簌:“……………………………………” 他抬起头来,看见计先正被萧文带着,向外走去。四目相对,计先缩了缩脖子,向他露出一个干巴巴的笑,随即离开。 池簌顿时心凉了半截。 飞来横祸,有苦难言,怎一个惨字了得。 计先,你十年之内,别想从七合教中支出半文钱。 心事重重的计先出了督公府的大门,冷不防打了两个大喷嚏,连忙将衣服裹紧一些,加快脚步走了。 * 对于应翩翩来说,他不需要争夺皇位,原本不必像那些皇子们一样各逞手段,想尽了办法与七合教结交。 他之所以会对池簌产生关注,完全是因为原书中五皇子跟七合教的合作。 在原剧情的描述中,作为主角的傅寒青成功得到了七合教的赏识,教中想要投靠朝廷的那一部分势力选择了与黎慎韫合作。 江湖势力的加入,更是令本来就拥有不少支持者的五皇子如虎添翼。 在一次围猎中,他正是利用新投靠过来的一些七合教杀手追杀太子,铲除了几名太子心腹,让太子一党狠狠吃了次哑巴亏。 而原书剧情中的这个阶段,黎慎韫认为傅寒青对应翩翩在意太过,顾虑傅家和应家来往的密切会使得傅家不能全心全意支持自己,因此才会授意韩耀施展手段,挑拨离间。 只是那时,他并未注意到应翩翩本人,只当他是块碍事的绊脚石罢了。 如今应翩翩主动出击,激化了双方之间的矛盾,恐怕就算黎慎韫不动手,他背后的那些势力也会忍耐不住了。 应翩翩奉了皇上的旨意,正要去参加这场围猎,并且,是以通直散骑常侍的身份。 皇上这一次狩猎的规模很大,除了几位皇子以及职位较高的官员们,他还带了皇后、郑贵妃、傅淑妃、魏贤妃、张婕妤、闫才人等一批妃嫔,再加上臣子们的家眷,和太医侍婢,浩浩荡荡足有近千人。 这样一队人马出行,自然是声势浩大,官道全面封路,不许庶民通行,四面有几千禁军拱卫守护,若是有人想要行刺,恐怕第一时间就会被砍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路旁馔饮买卖的商肆客栈也都歇业了,不过里面的住客并没有受到驱逐,在队伍经过的时候,也有一些胆大又好奇的百姓悄悄透过窗子,打量着外面路上经过的贵人。 女眷都在马车之中,自然是没得看也不敢看的,他们主要打量着骑在马上的皇子、武将和禁卫军们,只觉得个个英姿飒爽,贵气天成,令人目不暇接,心生羡慕。 但即便如此,这当中还是有一个人,格外显眼。 他穿着暗红色的官服,策马走在金黄色的銮驾前方,头顶蓝天通透,宛若一方上好的玻璃翠,明晃晃的阳光无遮无拦地洒下来,描绘出优雅身姿,秀致轮廓,又在衣底眉间,投下重重叠叠的影。 他是明烈的,张扬的,却也是疏离的,冷淡的,此际人人意气风发,唯独他仿佛游离于繁华之外,自顾自美丽着,又与外界浑不相干。 就如同一朵盛放到了极致的花,美丽清艳,却因为马上就要迎来枯败,而莫名显出时光流转的寂寥。 甚至当未曾看清容貌的时候,这人就已牢牢将大半的视线吸引到了身上。 已经有人不禁轻声询问道:“那是何人?” “西厂提督应定斌的养子,应玦,上一次科举的状元郎。” “原来就是他。” 应翩翩相貌好,身世传奇,为人又招摇,也是人们口中各种传言甚至诗画戏文中的常客。 可以往他的名字每每出现时,总是毁誉参半,伴随着不少或轻视或讥嘲的议论,如今的风向却是有些变了。 ——毕竟,之前傅家别院里发生的事情闹得太大,就算再怎么尽力遮掩,还是难免会有一些风声传出。 “应公子这般的样貌,倒也难怪镇北侯为之魂牵梦萦,苦恋多年了。” “这有什么值得赞叹的,他求而不得,竟然连自己的心上人都狠下心来,试图下药控制,肆意施为,难道不可怕吗?” “应公子如今恢复了官职,想必身上的病症也好得差不多了,实在是个坚毅勇敢之人啊。” 曾经傅家连傅寒青和应翩翩之间的关系都不愿向外声张,还时不时相看些女子以作遮掩。 这下却闹的满京城皆知镇北侯为了应公子色令智昏,行为出格,也算是天道轮回了。 随着人们纷纷的议论和关注,系统传来提示声: 【由、由于……咔咔咔……由于所获……好感度已达到标准,重新评定角色魅力等级为:咔咔咔……4……级。】 【此等级与反派人设不符,请宿主提高警惕!】 应翩翩已经习惯了系统时不时在他耳边响一声,他也基本上做到了不受干扰,可是系统这回卡的他实在听不下去了,连电子音中都充满着不情不愿的抗拒之意,让他不禁问道:“你没事吧?” 系统十分凄苦:【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为什么你明明是个反派,该完成的任务都完成了,魅力等级却增长的那么快?】 应翩翩道:“此言差矣!我认为你们的评定标准并不合理,一名反派,绝对不可能只会讨人厌而不会收伏人心,否则该如何与主角抗衡,为他制造麻烦?我做坏事,也需要利用一些人,打动一些人,增长一些魅力值,岂非当然之事?” 系统压抑道:【那你也不能只招人喜欢啊?!你算算到了现在,有几个人当真讨厌你?但凡这个人数多一点,稍微抵消一下好感度,魅力等级也不会上升的这么快!】 清道的长鞭声在前方不断响起,应翩翩顶着无数人关注与热切的目光,打马悠悠穿过长街,不紧不慢:“哎,我很抱歉。” 系统:【……】 它终于从紧张和焦虑中稍微冷静了一点,意识到试图跟对方吵闹的结果只会把自己气死,无论是人是统都不能幸免。 哦,气不死的可能就是会爱上他,真是邪了门了。 系统道:【现在的关键是,如果魅力等级增长的太快,跟反派人设不符,就会容易引起原剧情力量的拨乱反正,很危险!你还记得你是个注定要死的人吗?当反派不能再衬托主角,那可就该下线了!】 应翩翩沉吟道:“这么快吗?” 系统:【目前很多剧情还需要你,应该还不至于,但为了将你的魅力值削弱,你身上的一些东西有可能会因此被夺走。比如毁容、残疾,失去健康、名誉等等。】 它说的很严峻,也是为了提起应翩翩的重视,虽然其实应翩翩说的也没错,他确实也很难控制别人对他产生好感度这种事。 可没想到,应翩翩听到这话,反而松了口气。 “可以接受。”他说。 系统:【?】 应翩翩笑道:“我从来不怕吃亏,你以为我的便宜是那么好占的?哼,法子可多着呢。” 他的笑容怎么看怎么邪气,一句话,让系统顿时紧张起来: 【反派,你要报复本系统?!】 应翩翩笑道:“不,你为什么会这样想?我其实是很感激你的。不管有没有你,我都不可能再那样浑浑噩噩地生活下去,但你的出现,给了我重生和选择的机会。眼下遭受的一切,都是我理应付出的代价,我选的,我负责,报复你做什么?” 风吹过天上的云絮,日影晦明变化,流过他的面容,但无论是明是暗,他的笑容都永远那么洒脱而明亮,仿佛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又仿佛一切都历历清晰在目。 他满身繁华,得天独厚,却仿佛当真半分都不在意和留恋。 每个人的路都只能自己来走,可能做到“我选的,我负责”,所以不去怨天尤人,也不会畏惧胆怯,就这样坚定地走下去,哪怕前方是一条注定的死路——又有几个人能够做到? 系统沉默了。 作为一串数据,所有人类在它的眼中,都是执行任务的工具,好也罢,坏也罢,美也罢,丑也罢,只要按照它们的程序运行,便没有任何分别。 可此时此刻,它竟突然发现,应翩翩确实很好看,非关容貌,唯在气度。 “我没把你当敌人,我把你当伙伴,所以不用这么警惕。” 应翩翩神情轻松,语气却清醒而冷静:“只要有命把事情办完,其他的都好说。我这辈子活着的目的,原本也是为了这个。” 系统沉默片刻,开口: 【或许可以让宿主自己选择通过失去什么来削减魅力值。】 如果这样的话,确实会方便很多,应翩翩:“可以吗?” 【应该可以,需要赶在剧情反噬之前测试一下才能确定。】 应翩翩笑了笑:“多谢。” 【是、是伙伴,不、不用谢!】 紧接着“滴答”一声响,熟悉的加分提示又响起来了: 【“色/诱系统,坏透了,不是人都不放过”,反派经验值+30。】 【叮叮!由于您的系统过于害羞,CPU温度异常升高,现进行物理降温中,降温期间,请勿色/诱!】 系统被自己程度设定中的自动提示坑的连底裤都不剩,连滚带爬地下线了,一直到傍晚都没再出现。 太阳渐落的时候,一行人也到了围猎的场地。 应翩翩从马背上跃下,感到浩浩长风穿过他的襟袖之间,吹的他袍摆飞扬,无边无际的草原在眼前高低起伏。 皇帝兴致极高,正带着几位皇子指点风景,赋诗谈笑,其他人也在忙着安营扎寨,整理物品,杂役们则升起一道道炊烟。 应翩翩暂时空闲下来,索性信马由缰,漫漫而行,心里想着系统方才提过的事。 正入神间,忽听旁边也传来一阵马蹄声,他转首看去,发现竟是十皇子黎慎礼。 黎慎礼看到应翩翩,把缰绳一勒,脸上也露出些微意外之色。 其他的皇子都在大帐那边伴驾,应翩翩看见黎慎礼,起初还怔了一下,但随即他便意识到,这是因为黎慎礼上回触怒了皇上,皇上的气还没消,不允许他出现在跟前。 果然如他前几天和池簌猜测的那样,关于彩珠呈祥引出来的一系列纠纷,最后承担后果的人只有黎慎礼。 当时在御书房里,皇上勒令黎慎韫尽快查明彩珠呈祥的来源,给出交代。第二日一早,黎慎礼便入宫向皇上请罪。 他声称那块彩珠呈祥原是他府中一位幕僚所制,他一时虚荣,便将其中一块赠予了黎慎韫,并对他夸耀说这是世间仅存的珍品,黎慎韫出于孝心,才会将其献给皇上。 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那名幕僚却是别有用心,挑拨离间,事先准备了那些春/宫图暗中传播,原本是想借黎慎礼之手给黎慎韫难堪,借以挑拨他们兄弟之间的关系,却没想到事情的走向会演变成了这样。 而前一天黎慎韫之所以在御前一言不发,完全是处于一片回护兄弟的友爱之情。 黎慎礼将那名幕僚抓获,一并带入宫中,对方不但承认了自己所做的事,而且将背后主使的矛头隐隐指向了太子一党。 不得不说,黎慎韫这一招金蝉脱壳玩的不错,别人都是一身腥,唯独他清清白白,纯洁无瑕。 可事情虽看起来如此,事实上还是存在两个隐患。 一者皇上不是傻子,整件事情到底跟黎慎韫有没有关系,心里自然有数,只是看他想不想追究而已。 就算如今因为淑妃母子两人得宠,皇上愿意网开一面,也不见得心里面没有想法,等到以后若是想要计较,翻出来都是错处。 至于另一点……应翩翩看向黎慎礼,笑了笑,拱手道:“臣见过十殿下。” 另一点就是,这世上难道当真有天天给人背锅垫背还毫无怨言的人吗? ——除非他有经验值赚。 黎慎礼懒洋洋地抬了下马鞭,道:“得了,装模作样地干什么?你起吧,左右也不是真心行礼,怕不是表面恭敬,心里骂我。” 应翩翩也没和他客气,闻言便直起腰来,漫不经心地笑着:“十殿下说的是,这世上的人大多口是心非,讨厌谁,喜欢谁,总是不能放在明面上表现出来的。左右不过是为了求个安稳,唉,做人难啊。” 黎慎礼简直要被他这番厚颜无耻的话给气笑了:“口是心非?应公子,我看你可挺坦荡的啊!” 应翩翩抬眼看定他,黑眸之中深光熠亮:“殿下,我说的可不是我自己。” 黎慎礼唇边的笑意微微一凝,眼底精光闪过:“哦?” 应翩翩淡淡说:“我最擅长作人物画,写颜氏行楷,我记得您曾经也是擅长书画之人,既然都对着那春/宫图精研许久了,应当有的是法子证明它出自我手,非得口口声声咬着几片荷叶的笔法不放有什么意思呢?” “瞧瞧,把五殿下都给带沟里去了吧。他没怪你么?” 虽然有之前金殿上对峙的事,但黎慎礼一直没有认真正眼看过应翩翩,他一向知道应定斌这个养子长了一副好相貌,但那又如何,他又不喜欢男人。 直到眼下,他才敛去了那一副平庸的,浮躁的神情,第一次抬起眼来,认真地打量对方。 在夕阳金红色的余晖下,应翩翩策马而立,面带浅笑,神态温柔,但底下隐藏的,却是一种令人心惊的锋芒。 第35章 玉娇夜未圆 与应翩翩对视片刻, 黎慎礼目光一抬,突然笑了。 他摇头道:“应公子,我看你这疯病还没好吧?胡言乱语什么呢?我劝你,有病多吃药, 这好不容易重新得了父皇的赏识, 别再被你自个给作没了。” 应翩翩没说话, 因为此时, 他又听见一阵马蹄声响, 回过头去, 后面来的人是黎慎韫。 黎慎韫身边还带着几个随从, 远远便对着黎慎礼扬声喊道:“十弟!马上就要用晚膳了,父皇特意提了让你也去,别耽搁了, 随我回去!” 黎慎礼笑着答应了, 本来还想补上一句“定是五哥帮我美言了,多谢五哥惦记”, 可一转眼看见应翩翩似笑非笑地乘在马上, 眼中的几分讥嘲让他突然又觉得抹不开脸这样无耻,话到嘴边,终究转了个弯。 黎慎礼折中无耻道:“好,多谢五哥, 那咱们就快走吧。” 黎慎韫微微颔首,提缰转身。 路过应翩翩身畔时,他眼角一瞥,唇角边浮起一抹诡谲阴沉的笑容, 缓缓开口道:“应公子, 你也快些回去吧。这围猎时乱箭不长眼, 野兽也不知道尊重你的身份,万一伤着了,回去应公还不得心疼死。” 应翩翩看都没看他,眼望着远方往地平线下沉去的夕阳,漫漫说道:“哦,多谢五殿下提醒,彼此彼此,也请您多多保重。” 自从那一日梦到了黎慎韫之后,应翩翩这一段时间总是噩梦不断,翻来覆去都是黎慎韫后来将他关在宫中的场景。 除了黎慎韫和几名专门伺候他的哑巴太监之外,世上再没有人知道,应玦其实还活着,包括一直在寻找他尸体的傅寒青。 应翩翩昨晚梦到,黎慎韫故意在他所住的寝宫外殿召见傅寒青,让他自己在里面听着傅寒青讲述如何找到了一句被烧焦的尸体,旁边扔着应翩翩的玉佩。 傅寒青说着说着,不禁伏地痛哭,应翩翩在里面听着他的嚎啕声,却根本没有力气开口大声说话。 应翩翩望着帐子顶,闻着宫殿中颓靡的香气,虽然很惨,倒也觉得有点好笑。 傅寒青是对他不怎么样,但是在原书的设定之中,傅寒青就是一个重大义远远胜于私情的形象,他对傅家,对黎慎韫,可都说得上出生入死,鞠躬尽瘁了,结果从头到尾,所有的人都在骗他。 但凡应翩翩当时还有半点力气,就是爬也得从寝殿中爬出去,在傅寒青跟前露个面,看看傅寒青还有没有办法做到对他一心扶持的君主忠心耿耿。 黎慎韫本来以为应翩翩会牙尖嘴利地顶撞自己,孰料对方却好像对他一点兴趣都没有,这样一幅又不耐烦又不走心的样子更加叫人不快。 黎慎韫目光一沉,忽地抬手,要去捏应翩翩的下巴,迫使他面对自己。 应翩翩本来就烦他,见状眉头皱起,抬手就是一鞭子,鞭梢“啪”地一声抽在了黎慎韫的手背上。 旁边的黎慎礼和那几名侍卫都看傻了。 黎慎韫怒极反笑:“好啊,还动上手了!谁给你的胆子?” 眼看气氛愈发剑拔弩张,黎慎韫本来就心里有气,更像是不愿善罢的样子,却忽然有一道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公子,该回去用晚膳了。” 应翩翩听到这个声音便一转头,只见池簌一袭广袖青衫,立在草原上的朔风中笑看着自己。 应翩翩道:“你怎么来了?” 池簌微微一笑,唇畔温柔的弧度似荡过湖面的春波:“我见你一直没回去,怕是在这草原上迷了路,便出来找一找。” 他没有骑马,明明站的比在场的几个人都低,但长身而立在那里的祥子,却不像被任何人所俯视。 池簌目光只望在应翩翩身上,两位皇子就在旁边,他却眼角都未一瞥。 黎慎韫和黎慎礼都是见惯了各种异士的,看到此人,一时间心头难免都有些异样。 但随即,黎慎礼看了看黎慎韫的脸色,冷笑了一声,对着池簌说道:“没想到应府的一位侍妾都如此倨傲,见了我和五哥都不知道行礼吗?” 池簌并不解释,只是朝着两人身后看了看,语气平和道:“二位殿下,小心后面。” 他说话的同时,已经抬手牵住了应翩翩那匹马的缰绳,没见如何运气发力,生生将马儿拽的向前走出数步。 紧接着,“喀喀”几声巨响,黎慎韫和黎慎礼身后那棵大树上的一根粗壮树枝竟不知因何折断,掉落下来。 “殿下小心!” “危险,快退!” 两人因为池簌的提醒,有了一些准备,再加上旁边的侍卫及时保护,倒是没有被砸到,但也是一阵人仰马翻,颇为狼狈。 池簌刚才那句提醒,简直更像个诅咒似的,弄得旁边保护皇子的侍卫们都是胆战心惊的。 应公子本来就够难对付的了,不光脾气差,说话刻薄,身份还不低,两位殿下要责罚他,皇上和应公那边交代不过去,要叱骂又骂不过,现在居然连他的侍妾都透着一股子邪门。 对着这等人,委实还是适合敬而远之。 几个人都劝说黎慎韫和黎慎礼赶紧回去。 皇上那边还在等着,经过刚才的事,两人回去之后也得稍加整理仪容,确实必须走了。 黎慎韫看着应翩翩,弯了弯唇角,柔声道:“你很讨厌我,是吗?” 应翩翩道:“不,我抽殿下一鞭子,是因为喜欢殿下。我这个人有点怪癖,喜欢谁就爱折腾谁,叫谁疼。殿下,请您多包容。” 他那黑漆漆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像是戏谑也像是嘲讽。 黎慎韫愣了愣,忽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应翩翩在讽刺他,应翩翩居然看不起他,这简直太有趣了。 一个败军之将的儿子,一个宦官养大的贱种,竟然有这样骄傲不驯的性格,唯有这种人才能给人带来极致的驾驭快感。 他很想看看,应翩翩是不是在什么情况下,都可以保持住这一点。 黎慎韫深深看了应翩翩一眼,打马道:“走!” 一行人匆匆离开。 应翩翩这才从马背上跳下来,看看地上的树枝,又看看池簌:“你搞的鬼?” “嗯……” 池簌眼望树梢。好像很认真地想了想,回道:“应该是,遭天谴了吧。” 方才应翩翩跟他离的很近,分明听见一个极细微的破空声从池簌的袖间传出来。 一段日子的相处,他也知道这家伙看上去温良如玉,实际上心里的坏水不比谁少,当下哼笑一声,表示不信。 池簌也没再解释,忽然踏上一步,冲着应翩翩伸出手。 应翩翩下意识地仰头躲避,池簌又已经把手收回去了,摊开的掌心中,是一朵青色的小花。 他笑着说:“看你,头上都开花了。” 池簌随手将花抛在风里,同时也不着痕迹地将眸底几乎满溢的温柔敛去,牵起应翩翩的马,随意道:“好了,咱们回去吧。” 长风贴着草面平平地掠过耳畔,呜咽作响,更显得四下空寂,对方站在夕阳的余晖中,却挽马而笑,邀请自己作个归人。 不知怎地,应翩翩心里也觉得高兴起来,笑着说道:“好,回去。” * 今日发生的事情,很快就被侍卫悄悄禀告给了傅淑妃。 “真是不知礼数的混账,果然是阉奴养出来的下贱坯子!” 一只纤细而美丽的手重重拍在桌上,指甲上的蔻丹红的刺目。 勃然大怒的并不是五皇子的母亲傅淑妃,而是她的妹妹安国公夫人。 这一次的行猎,安国公和安国公夫人都伴驾前来,但平日里最是好事的韩耀却因为腿伤,只能含恨留在府中。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韩耀自己不敢声张,但他这腿是因触怒黎慎韫被打断的事情终究还是传了出去,惹得背后不少人耻笑。 安国公夫人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竟然吃了这么大的亏,简直又是心疼又是气恨,对于黎慎韫的狠心,自然也是有几分怨怪的。 但此时,她并没有在自己的姐姐面前表露出这种情绪。 安国公夫人虽然强势,但却并非没有头脑,她不可能因为外人的挑拨就跟自己的宠妃姐姐和皇子外甥发生冲突,满腔不快都算在了应翩翩头上。 傅淑妃慢慢地说:“你啊,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是如此沉不住气?难道还是头一回知道他的为人吗?那应玦原本就疯疯癫癫,言笑无忌,偏生寒青还一心喜欢他,原先咱们也不是没有劝说过,如今闹到这种地步,也不算意外之事。” 安国公夫人有些烦躁地说:“寒青年纪轻,一时为情所困也是难免的。最可气的就是二哥,应钧都死了,他还惦记着那点兄弟情义,对别人的儿子百般心疼,亲外甥确实严苛的要命,真真气煞我了!” 傅淑妃道:“此事安国公怎么说?” 安国公夫人不屑道:“提起那个怕事的废物我就生气!沾花惹草的时候他倒是一身的本事,却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心疼,哼,原本我也用不着他。” 傅淑妃摇了摇头,其实她对自己这个沉不住气的小妹是有几分瞧不上的。 安国公夫人嫁给安国公这么多年,表面上看起来说一不二,比起那些唯唯诺诺的夫人们不知道要活的痛快多少,但实际上不过是因为有傅家给她撑腰,这才能如此硬气罢了。 安国公不是真心爱重她,对这个正妻畏如蛇蝎,她自己落得个跋扈善妒,苛待妾侍庶子的名声,满京城的人提起来都要摇头撇嘴,连带把外甥都教的目光短浅,难成大器。 算来算去,最后她就霸占了这么一个男人,里子上可是一点好处都没捞着。 可那男人有什么用处?一点实惠的好处都没带来,栓在身边还不如一条看门狗。 所以之前虽然知道黎慎韫打断了韩耀的腿,傅淑妃也没怎么责怪儿子。 在她看来,黎慎韫是要成就大业的,这些都是细枝末节的小事,她不会进行干预。身处后宫之中,便做好后妃之事即可。 直到现在,她的想法改变了。 安国公夫人发了一会脾气,见到姐姐不搭理自己,忍不住说道:“大姐,您说这事到底该怎么办啊?应定斌那个阉人心狠手辣,确实不好激惹,现在皇上又看重应玦,连想对他敲打训斥都不成,可难道我们便如此忍气吞声吗?” 她言语中也忍不住带了三分讥讽:“皇上夸姐姐您贤惠端淑,连五殿下被人家用马鞭子抽了您都不恼,可想想阿耀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我真是咽不下这口气!” 傅淑妃轻飘飘地说:“你急什么?我又没说此事就这么算了。狩猎这样危险,又有乱箭,又有猛兽,应玦不能活着回到京城,是他运气不好,应厂公就算是再伤心愤怒,也须怪不得旁人吧?” 安国公夫人一下子愣住了,不由道:“大姐,您说什么?您、您要杀了他?” 也不怪她反应不过来,刚才看傅淑妃那幅平和安宁的态度,任谁也想不到她一开口,就是想要了人的命。 安国公夫人本来打算弄出点意外来报复应翩翩。让他起码要和自己的儿子一样断了两条腿,最好再落下个残疾,更深的却不敢琢磨了。 毕竟对方不是她府上那些可以搓圆捏扁的庶子庶女。 她不禁犹豫道:“这……” 傅淑妃淡淡说:“做事,要么不做,那么做绝,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她说着,轻轻击掌,紧接着帐篷的帘子掀起来,几个人走进来,或悬长剑,或缠软鞭,颇有粗豪之态,都是一副江湖人士的打扮。 安国公夫人认得,他们的袍子一角处都带有飞鸟浴火的绣纹,正是七合教的人。 “明日狩猎正式开始,应玦作为皇上的近身随侍,一定会参加,但我不想看见他活着离开猎场了。” 傅淑妃面容秀美,语调也轻轻柔柔的,可说出的话却像是淬了毒的利刃: “各位,咱们之间的合作,我们已经充分展示了诚心,给予你们厚待,但你们也应该展示出自己的能力才行。上一回刺杀安国公的一名庶子,你们没有办到,这次应该不会再失手了吧?” 那几个人互相看了看,其中一名男子说道:“淑妃娘娘,上一回是行动出了差错,我们派出去的那几个人恰好碰见了教中的死敌,还没来得及动手就已经被半路截杀了,这才会让那小子跑掉。这回我们会把上次的账还了,这两个人的头颅明日全部奉上。” 傅淑妃道:“韩小山暂且放过,大事要紧,一个私生子而已,不值得分心。现在的重点是应玦,明天,他是被山间野兽撕咬而死也好,或是被猎场上的流箭误伤毙命也好,全看你们如何做。事成之后,本宫自有厚礼相赠。” 安国公夫人上一次借着皇子外甥的名头,悄悄跟七合教做交易,让他们杀了池簌,原本以为没有人知道,不料竟被淑妃当面点破,一时有些讪讪的,好在淑妃并没有追究的意思。 等到七合教那些人出去之后,她忍不住道:“大姐,您为何就突然下定了决心,一定要除去应玦呢?” 傅淑妃唇角露出一抹凉薄的冷笑:“因为我非常了解自己的儿子。平日里韫儿做事,我是一定不会干涉的,他负责前朝,我就守好后宫。他办事一向利落果决,也用不着我多操心。可是这个应玦……” 她哼了一声:“韫儿在他身上有点太过费心了!上次他明显是被应玦算计了一场,这倒也是小事,哪里栽了跟头,就从哪里把这笔账算回来便是。可他却在那里做一些无谓的纠缠!” “我不管他是想让应玦折服,把这人收回已用,还是动了什么别的心思,全都是不智之举,这样的人最不好控制,只有彻底铲除,才能永绝后患。” * 第二天,狩猎正式开始。 随着皇上挽弓开箭,树林中也响起了无数箭破长空的嘶鸣,周围的禽鸟野兽在卫兵们的驱逐之下四散奔逃,司礼官的唱颂声结束后,场面一下子变得十分热闹。 皇上将使用过的金弓放在面前的托盘当中,朗声道:“听说这片草原上有一头十分凶猛的白额棕熊,甚至经常去附近的农家骚扰百姓,屡屡伤人,谁若是能猎到它,朕就将这柄震天弓赏赐给那个人!” 彩头不重要,但其中代表的意义却是非凡,随行而来的皇子大臣们纷纷纵马,向着猎物追逐而去。 相比之下,应翩翩却显得漠然许多,催马避让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打量周围的地形。 “阿玦哥哥!” 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应翩翩闻声回过头去,只见朝自己纵马而来的是皇上唯一的嫡女,渭阳公主黎绶。 当今皇后名下一共有两个孩子,太子是过继过去的,真正的亲生女儿只有渭阳公主一个,自然是千娇百宠,尊贵无比。 这一次的围猎,她不耐烦坐在看台上瞧热闹,便自己也换了骑装跑下来了。 黎绶和应翩翩只差一岁。她小时候皇后身体有恙,是在太后身边长大的,因此跟应翩翩自幼熟识。 前几年京城中也常有人悄悄议论,言道若非应翩翩的身份不合适,这个嫡驸马恐怕非他莫属,直到后来他越病越重,这话才逐渐没人说了。 黎绶身边一向围着不少世家子讨好,她对别人爱答不理,唯独看见应翩翩之后,立刻笑逐颜开,纵马跑到他身边,用鞭梢轻轻敲了下他的肩膀。 “你在干什么,怎么没跟着大家一块打猎去?我还想让你给我捉一只小兔子回来呢!” “公主想要兔子,这还不简单。” 应翩翩懒洋洋地笑着,眉宇间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说道:“你是喜欢兔腿还是兔头?若喜欢兔腿,我便抓肥的大的,喜欢兔头,我就抓小的嫩的。” 黎绶愣了愣,应翩翩已经笑出声来,黎绶这才反应过来,气的打他:“胡扯,我要养!” 应翩翩笑着道:“好罢,好罢,养只灰的如何?” 随着这句话出口,他已经一提缰绳,整个人纵马向前面的草丛奔了过去,草丛一动,里面果然跑出来一只灰色的小兔,跳跃间极其敏捷,转瞬就要不见踪影。 应翩翩却没去追它,而是调转马头的同时,将手中的两块小石子弹了出去。 两枚石子一块砸在兔子的前方,一块砸在左侧,灰兔受惊掉头,竟果然朝着应翩翩这一头的方向自投罗网,被应翩翩手疾眼快,在马背上俯身折腰,将兔子捞进了手里。 这灰兔很小,被他一只手就托住了,递给黎绶:“喏。” 黎绶又跳又叫,大声欢呼,她本来就引人瞩目,这么一闹,弄得看台那边的大半女眷都知道了是应翩翩给她抓了只兔子。 傅淑妃将目光收了回去,唇角掠过一丝不屑之意,似笑非笑地跟魏贤妃说:“瞧这嚷嚷的,我还以为是打了头熊。” 魏贤妃道:“谁让皇上宠着公主呢,性子自然天真了。” 她掩口一笑:“不过,大概很快,她就要伤心了。” 黎绶抱着兔子,硬是让应翩翩也摸两下,应翩翩揪了揪毛绒绒的兔耳朵,说道:“你既然有了它,就抱着去看台上玩吧。猎场乱箭无眼,公主小心受伤。” 黎绶嘟了嘟嘴道:“不,它自己一只兔多寂寞,你再给我抓只白的,和它作伴嘛。” 说完这句话,她姿势和神情都未变,却用极低极低的声音接着道:“昨日我路过安国公和安国公夫人的营帐,听见安国公夫人在叱骂安国公不肯给韩耀出气,隐约好像还提到了你的名字。我让手下的丫鬟盯着,说是昨晚安国公夫人去了淑妃娘娘那,她离开后不久,淑妃仿佛见了几个打扮很奇怪的人,你小心她们为难你。” 毕竟久居深宫,就算性子再天真的公主也不可能全无心机,傅淑妃一定想不到,她的这些小动作会被她所轻视的黎绶看在眼里。 应翩翩知道黎慎韫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再加上还有系统之前的提示,他心中也有所防范,但确实并未往后宫的方向关注。 黎绶这么一提醒,应翩翩猛然想到原书中的一些剧情。 淑妃一直是个手段狠辣的人物,后来她当上太后,没少弄权,甚至差点与黎慎韫母子成仇。 想到昨日跟黎慎礼的对话,应翩翩忽然萌生出一个主意。 他低声道:“我知道了,多谢。” 黎绶道:“你先忍忍,注意安全,等我回去把这事告诉太后。她一向疼你,淑妃娘娘也不能不听她的……” 应翩翩心念微转,道:“不必,这事你别再插手,一会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只当什么也不知道就是了。我自有办法——” 他说到这里,忽然挽弓搭箭,跟着骤然松手,箭矢到处,一只白色的兔子被钉住了一撮毛定在地上,逃跑不得。 应翩翩弯腰将它抱起来,递给黎绶,微笑道:“只要我盯上的兔子,都别想跑出手心……你放心吧。” 黎绶走后,应翩翩又找来两名小太监:“你们盯着点十皇子,找一个机会,让他听到几句话。” “就说……”应翩翩想了想,“就说你们听见傅淑妃私底下抱怨十皇子胡乱去找皇上告状,给五皇子添了麻烦。抱怨之后,又悄悄召见了几名面目陌生的异士。具体这话怎么说,就看你们了。” 两名小太监都是当年应定斌一手提拔/出/来的徒弟,听见吩咐,自然无有不应,死活不肯要打赏,答应着去了。 应翩翩自己想了一下黎慎礼听到这话可能的表情,唇畔浮起一丝隐秘的微笑。 ——不好意思十皇子,今日份的垫背,就是你了。 第36章 匹马对西风 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 应翩翩才纵马朝着林子里面走去。 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人人都想拔得头筹,再不济也要在皇上面前露露脸才好, 应翩翩过去的时候,已经见到有不少人所获颇丰。 “应大人!” 有他的属下见他尚且两手空空, 以为他文官出身,不善骑射, 热心地说:“我这里有猎物, 您拿些去吧!” 应翩翩笑着说:“多谢好意, 不必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忽见那名正站在自己对面的侍卫霍然变色,喝道:“大人小心!” 与此同时, 应翩翩听见耳后风响, 紧急中往马背上一伏,同时催马前行。 他所骑之马乃是极为珍贵的良驹, 聪明温顺,动若闪电,顷刻间带着应翩翩闪开,几乎是与此同时, 一声巨响伴随着漫天飞扬的尘土石屑, 轰然响起。 应翩翩回头一看, 竟然是旁边山上的一块巨大山石突然崩落, 好巧不巧,正砸到了他刚才所在的位置。 如果不是他闪避及时,就算不死, 恐怕也得落个残疾。 发生了这场变故, 应翩翩刚才那位下属也是吓得不轻, 迎上来拉着应翩翩查看他有无受伤,见没有大碍才松了一口气。 他用身体挡在应翩翩前面,连声说道:“大人无碍就好!这里的山石一向坚固,怎会发生这样的意外!咱们还是赶快离这里远一些吧,您若有什么事,属下万事难辞其咎啊!” 恐怕应厂公就能活撕了他。 应翩翩的神色间却未见丝毫惊慌,说道:“这里确实不太安全,还是跟其他人汇合为宜。你先去打猎吧,我方才看见王襄等人在另一头,这就去找他们,那面都是草荡,应该不会发生意外了。” 那名下属看见他面不改色的样子,心里也觉得安稳了,松口气道:“好。” 两人分道扬镳,应翩翩骑马没走两步,又差点掉沟里,他手腕一搓,生生勒住缰绳。 系统的提示音终于在脑海中出现: 【由于反派魅力等级过高,现发布特殊剧情:林间大逃杀。】 【注:本剧情为削弱反派能力所进行的专属设定,反派可对被削弱部分进行主动选择:毁容、伤残(可选择伤残部位)、痴呆、难以治愈的内伤、获罪丢官、家道败落、贞/操等。 一炷香内未进行选择,则随机掉落。】 系统果然为他争取来了自主选择失去什么的机会。 应翩翩迅速权衡:“我选难以治愈的内伤!” 他不能让应定斌担心,其他的是不好选了,原本应翩翩觉得更没用的是容貌,可很明显,系统的“毁容”并不是让他变得面目平庸,而是脸上落疤,这样会影响他在御前当差,所以想来想去,内伤最合适。 左右他的寿命本来也不会很长,至于一些疼痛虚弱,不过忍一忍的事,也好说。 系统“滴”一声进行确认,之后见应翩翩还在纵马疾奔,实在忍不住提醒道: 【宿主既然做出选择,留在原地等待受伤,受伤后立即医治,可最大程度减轻痛苦。如果宿主进行反抗,剧情伤害难度也会相应增加。】 应翩翩也不知道是不是天生就没长心肝,大祸临头了,居然还笑了一声,调侃道:“好伙伴,谢谢提醒。” 【请宿主不要在紧急情况中攻击本系统的CPU!CPU过热本系统会强制下线,对宿主没有好处!】 【本、本系统可以为宿主提供一定医疗服务,作为伙、伙伴友情援助!】 头顶传来鸟类的厉鸣,应翩翩仰头看去,弯弓搭箭,反手射出三支连珠箭,将头顶几只向他盘旋扑来的老鹰逼退,同时笑道: “行,多谢你了,有需要我会求助。不过目前这个被追杀的诱饵很有利用价值,得钓条大鱼上来,我方才不吃亏。” 【绝境中不忘作恶,充分展现出反派“生命不息,作死不止”的风采,反派经验值+15!】 应翩翩嘴上说得轻松,其实处境十分危险,这正是系统忍不住出口提醒他的原因,此时在“应翩翩注定要受内伤”这一剧情之力作用下,这片林子里几乎可能出现的危险全部都在往应翩翩身上招呼,以至于短短一段距离,他都走得艰难无比。 系统其实完全不能理解,既然是剧情注定了他要受伤,早晚也躲不过的,如今辛苦做这些努力,不过是白费劲罢了,他到底想做什么? 这个时候,应翩翩总算到了林子东侧的位置,那里人声鼎沸,弓弦破空之声频响,显然聚集了不少人。 他还没到近前,便隐约听见有人高声喊道:“快!快!灰熊在那里!” 开猎之前皇上下令,说是若有人能杀掉这只总是滋扰百姓的白额灰熊,就将自己所用的御弓赏赐给那个人。 人人都想争光露脸,更何况皇上都已经发了话,若是今日还让这灰熊逃走,也实在说不过去了。 但真正碰见了这只熊后,大家才发现,这东西残暴无比,体型庞大,又极为凶悍,却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杀的。 应翩翩催马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过去,只见一堆人正遥遥把熊围在中间对峙。 这只熊足有两人多高,额前长了一片白毛,浑身散发出腥臭的气息,也不知道吃了多少人肉。 应翩翩一直不喜欢直视熊的脸,因为他总觉得,这东西虽然眼神不好,却有点过于通人性了,从那张毛茸茸的脸上,往往会看到残忍、冷酷与暴虐一类的情感,令人毛骨悚然。 尤其是这种几乎快要成了精的巨熊,有时候智力会高到可怕,甚至还会记仇和玩弄自己的猎物。 不过现在,这些让应翩翩感到厌恶的地方,正是他可以利用的。 “呼”地一阵狂风大作,将一根粗壮的树枝生生吹断,向着应翩翩当胸砸去,应翩翩早已经将警惕提到最高,双腿一夹马腹,仰身折腰,险险避过,人已经到了人群之后。 由于风实在太大,飞沙走石之中,没有人顾得上注意他,应翩翩看到黎慎韫和黎慎礼也都在,正中下怀。 他趁机悄悄绕到了黎慎礼身后,手中一块小石子擦过对方的肩膀弹出,正中灰熊右眼! 那灰熊立刻怒声惨嚎起来。 方才在众人的围攻下,它已经受了些伤,但也打飞了好几个人,双方都不敢轻举妄动,原本正在对峙阶段,应翩翩却打破了这一平衡。 【“惹是生非,招惹祸端”,干得漂亮!反派经验值+15!】 灰熊遭到冒犯,勃然大怒,它视力不好,无法具体看清那枚石子是何人所打,只能辨明大致方向,当下怒吼一声,朝着应翩翩这一头的方向猛扑而来! 人群大惊,四散奔逃,两位皇子都在这边,侍卫们不敢大意,连忙上去阻挡。 诚悯伯世子周恺吓得大声惨叫,眼看那头熊的可怖模样,竟然被吓得从马背上翻身摔落。 他连忙手足并用地翻身爬起,眼看应翩翩就在自己跟前,情急之下抱住了应翩翩的小腿,竟然想把他从马背上拽下来,自己好骑马逃跑。 旁边有人呵斥,有人惊呼,应翩翩将周恺甩开,趁着这个机会,弯腰将一支染着熊血的长箭抢到手中,而后趁乱把箭头上的鲜血蹭在了黎慎礼的身上。 灰熊鼻子甚灵,闻到了自己鲜血的气息,立刻把黎慎礼当成了仇人,朝他袭击。 周围的侍卫们乱箭齐发,想要把熊射死,但也不知道今日是风太大还是有什么其他的古怪,这箭仿佛失了准头一般,竟有一半莫名其妙拐了弯,全是向着应翩翩他们那边招呼的。 应翩翩又紧跟着黎慎礼不放,黎慎礼一时间手忙脚乱,又要应付箭又要应付熊,连忙策马狂奔躲闪。 周围已经彻底乱了,也不知道是谁的声音慌乱又愤怒的大声喝道:“快,保护两位殿下!只怕周围有刺客浑水摸鱼,趁机行刺!” 这句话加重了人们的紧张情绪,黎慎韫本来也在黎慎礼旁边,一开始还跟着跑,没跑出去多远就被近身侍从拦住了,说道:“殿下,属下护着您往大营那边去吧!” 黎慎韫还有点想猎熊:“但那熊——” 这些侍从却是事先得了淑妃吩咐的,应翩翩跟黎慎韫他们在一个林子里打猎,淑妃要杀应翩翩,又生怕伤及爱子,因此特意叮咛了黎慎韫身边的人,不要让他跟应翩翩撞到一起,以免遭到连累。 那侍从压低了些声音:“娘娘记挂着殿下回去呢,还是快走吧!” 他本来还想去叫黎慎礼,可那黑熊紧盯着黎慎礼不放,此时实在顾不上了,只能先护着黎慎韫离开。 另一头,应翩翩却仿佛慌不择路的样子,紧追着黎慎礼不放,他现在是倒霉体质,走哪条路,哪条就是绝路,身在何处,何处乱箭飞舞,危险重重。 侍卫们都没有他们两人的马好,能跟上来的越来越少,黎慎礼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一边奔逃,一边觉得自己恐怕要命丧于今日了。 这绝对不可能仅仅是意外!到底是谁布下了这场杀局,目标又是什么?! 灰熊的嘶吼越来越近,应翩翩仿佛刚看清楚他一样,忽然扬声道:“十殿下,是你吗?” 黎慎礼一听这声音,心中便想,倒霉催的,怎么是他! 可是前面就只有这一条路,他们就算是想分道扬镳,都躲不开了。 应翩翩一边纵马在他旁边跑着,一边嘴还不闲着:“十殿下,我今天可是被你给连累惨了!熊追着你不放也就罢了,为何连箭都往你这边招呼?莫不是你衣服上有什么古怪?” 这小子虽然刻薄嘴贱,但聪明也是真的聪明,黎慎礼心念一动,连忙将身上的衣服脱了下来,远远扔出。 衣服在风中展开,就仿佛一个扑出去的人影,黑熊一时看不分明,闻到气息就扑了上去,一巴掌将衣服拍瘪,然后狠狠撕碎。 这恰好验证了应翩翩的话——衣服有问题! 恐怕今天的事当真是冲着他来的,是谁想要害自己? 还有,刚才黎慎韫身边的侍卫是不是说淑妃叫他回去,为什么要单独把他叫回去? 猛然想到了今天无意中听两名小太监议论的话,黎慎礼心中顷刻生疑,却不敢耽搁。 他迅速弯下身去,从地上一名死去的侍卫身上扒下衣服,一边催马追上应翩翩,一边将衣服披在了自己身上。 他跟在应翩翩的身边,催促道:“应玦,假装我是你的侍从,快走!” 应翩翩一脸不情愿。 这事搁谁都不情愿,黎慎礼不疑有他,疾声道:“前面只有这一条路,你就是不想被我连累也不可能了。后面还有我的侍卫能挡一下,你掩护我,咱们若是合作,还有一线生机,至于之前的恩怨,脱险了再算!” 应翩翩叹了口气:“十殿下这么说了,还能有什么法子?走吧!” 此时周围的狂风小了一些,却有豆大雨珠纷纷砸落下来,天上阴云密布,宛若黑夜提前降临,几乎看不清前方路况。 黑暗中,应翩翩纵马跑在黎慎礼的身侧,全身上下的衣服很快就都湿透了。 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颊侧,他也不去擦拭满脸的雨水,却唇角略弯,无声露出了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 系统方才提醒他的时候已经说过了,这段受伤的剧情是必然要发生的,如果一直抵抗躲避,惩罚的难度就会不断加强,看来这场雨应该就是因此而来。 不过,来的正好。 他要见血,不收个垫背的怎么成呢? 应翩翩道:“十殿下,你这是打算跑到哪去?前面的路我可不熟啊!” 黎慎韫咬牙道:“去哪不要紧,先得把那只熊给甩开。它主要靠气味寻找猎物,雨水冲淡了我们的气息,咱们就可以稍微放慢一些,等我的侍卫追上来——” 他的话音未落,后面就响起了马蹄声,果然有一名侍卫追上来了,拼命冲着应翩翩和黎慎礼的方向大声喊道: “主子,小心,有埋伏!” 黎慎礼一惊。 他从刚才突然发现自己陷入险境的时候就在担心,是不是有人故意要设计谋害自己的性命,也正是因此,黎慎礼才要求扮成应翩翩身边的护卫作为掩饰。 现在已经跑出去这么远,黎慎礼本来以为应该可以脱离险境了,却没想到暗中布局之人如此缜密,这凶险竟是一环接一环。 只见周围数人猛然从草丛中扑出,向着他们杀来。 ——正是傅淑妃派来的七合教杀手! 黎慎礼的护卫们追上来,跟他们战成一团,黎慎礼一咬牙,也拔出自己的佩剑,向其中一个人刺去。 他这一剑情急而出,竟是其势若虹,光芒霍霍,与素日大有不同,可见他之前那幅碌碌无为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 应翩翩喝了一声彩,眼见黎慎礼奋力抵抗,显然已经对今天这一场是冲他而来的深信不疑,跟黎慎韫的嫌隙必然已成,于是便看准时机,一鞭子抽在了对方的马上,喝道:“走!” 黎慎礼那匹马长嘶一声,带着他狂奔而去,黎慎礼百忙之中,回头朝应翩翩看了一眼,脸上全是惊诧之色。 他本以为应翩翩不来背刺自己就不错了,却没想到,对方竟然会选择了让自己先走。 前方正是一处斜坡,黎慎韫的马没跑几步,腿在泥里一绊,就将黎慎礼甩了下去,骨碌碌一路滚到坡底。 幸好长草柔软,他只是崴了下脚,当即便一动不动地趴在草中,只听马蹄声响,应翩翩似乎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了,而呼斥刀剑之声渐微,似乎所有的危险都也被应翩翩奋不顾身的引开。 黎慎礼满身泥水血腥,静静隐藏在黑暗中。 他从小韬光养晦,在深宫中挣扎求生,很早就明白一个道理,凡事只能靠自己,没想到今日竟也有被别人保护的时候,一时心头百般滋味,难以言说。 【成功欺骗配角黎慎礼感情,触动“纯情男人心”,达到反派忽悠等级中“骗财骗色,骗身骗心”的最高境界,反派经验值+20!】 池簌没有官职在身,原本不能进入猎场,但他因为担心应翩翩会遇到危险,也没有回帐篷,一直就在猎场外围。 直到看见天色越来越暗,豆大的雨点已经噼里啪啦地打了下来,有不少人都折返了,梁间从另一边匆匆跑过来,向着池簌询问道:“韩姨娘,您看见少爷了吗?” 池簌眉头一皱,顾不得计较他的称呼,问道:“他还没回来?” 梁间急的几乎快要哭了,说道:“没有啊!已经有侍卫进去找了,但听说暂时没有发现人。这可怎生是好?猎场里面有那么多野兽,现在天色又暗,少爷该不会是迷路了吧!” 池簌道:“你回去烧些热水,给他熬上祛风寒的药,准备好干爽的衣服,我去找人。” 梁间道:“这猎场您进不去,外围有人把守……”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池簌身形一晃,斜飞而起,竟然丝毫未借外力,就轻飘飘越过了面前那道将近两人高的围栏。 梁间不禁张大了嘴,看着他顷刻间身似轻烟,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黑暗的大雨中。 * 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狩猎不得不暂时中断。 黑暗中,人们没有办法再搜寻到那头灰熊究竟去了哪里,遗憾之余也不禁有些庆幸,纷纷在护卫们的保护下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以往每年的这种狩猎当中,傅寒青都会满载而归,大出风头,可是今年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情,他之前的鞭伤又还没有痊愈,看着别人热火朝天的打猎,只觉得意兴阑珊。 进了猎场没多久,傅寒青就托辞身体不适,回到了自己的营帐里。 他靠在床上,拿起一本兵法随意翻着,却根本看不下去,满脑子都是前年狩猎的时候,他和应翩翩还在一起。 两人清晨的草原上纵马疾奔,到了一处小丘之上,恰逢明月未坠,旭日东升,他们并肩站那里,共赏日月同辉的美景,猎猎朔风穿身而过。 傅寒青还记得当时自己说:“这里真是安静,好像世上只剩下咱们两个了似的。” 应翩翩就转过头来,认真地问:“只和我在一起,这样不好吗?” 黎明的晨曦把他映的更添三分颜色,明眸晶莹璀璨,傅寒青忍不住就脱口说道:“好,当然好。” 应翩翩听了就哈哈笑起来,笑声畅快肆意,也令他的心中喜悦顿生。 去年应翩翩疯症严重,兼之双手颤抖,难以挽弓,就没有来。傅寒青在狩猎中拔得头筹,被一圈人簇拥着欢呼奉承,没有应翩翩在身边了,似乎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因为他那个时候觉得,应翩翩永远都是他的,即使一次不在,也没什么,以后的日子长着,机会也多着。 他没想到今年此时,两人之间竟会如同陌路寇仇,应翩翩身边的位置,也站了别的人。 傅寒青只觉得心中烦乱,一页书看了两炷香都没看明白到底说了什么,索性把兵法丢到一边,起身出了帐篷。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为了方便贵人们行走,帐篷外面临时用木架搭了不少的棚子出来,用以遮挡风雨。 傅寒青刚出去,迎面就碰上两个人正顺着棚子下面往回走。 他认得那是两名散骑常侍,一个叫孙乾,一个叫郭锦言,原先也在他手底下历练过。 那两人看见傅寒青,连忙行礼道:“见过侯爷。” 孙乾道:“外面这么大的雨,您这是还要出去吗?” 傅寒青不以为意,他外出打仗的时候也经常冒雨行军,这点风雨也算不得什么:“是,随便转转。” 孙乾好心劝说道:“草原上容易迷路,那您可别走的太远了。方才不少人在猎熊的时候突然遇上暴雨,都跟侍卫走散了。十殿下、应大人、常大人他们都还没找到,我们正要叫人去一块搜寻呢。” 傅寒青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郭锦言则猛地在底下打了孙乾一下。 孙乾这才想起傅家和应家最近的纠葛恩怨,连忙停口。 傅寒青却问道:“你们得回来了有一个多时辰吧,到现在还没找到人吗?他们是在哪里猎熊的,你把树林的方位告诉我!” 孙乾和郭锦言对视一眼,犹豫着谁也没开口。 上回发生在傅家别院的事早都已经传开了,虽然最后傅英弄了那么一出凶手当众自尽的戏码,也没有办法把傅家做的事情完全撇清。 眼前这个镇北侯,之前就一直对他们应大人心怀不轨,喝醉了酒还把别人当成了他意图强迫,也不是什么好人。万一这回他是想趁人之危又要强占美色,或者意图报复该怎么办? 见他们面露防备之色,傅寒青也隐隐能猜出来这些人都在想什么,脸色一沉,忍着怒气说:“都这种时候了还在犹豫什么!天色越来越晚,草原夜间气温极低,再加上大雨,不快点想办法把人找到,你们想让他冻死吗?” 他这话说的,倒好像对应翩翩是发自内心的担忧,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两人咬咬牙,最终还是把大致情况对傅寒青讲了一遍。 傅寒青一言不发地听着,只觉整个胸腔都在火辣辣的疼。 他以为经过这几次打击,自己会憎恨应翩翩,会不再喜欢他,可此时此刻才意识到,他依旧在深切地眷恋、担心着这个人。 他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他要应翩翩好好的。 他要把应翩翩抢回到自己身边,应翩翩曾经是他的人,以后就一直是,永远是,即便下辈子都不能再想抛弃他。 傅寒青觉得自己也疯了,听完这两人的话之后,扔下一句“我现在去带侍卫找人,分头行动”,就一头走了出去。 第37章 天地一孤啸 傅寒青心中思索着寻找应翩翩的方法。 这要是在京城之中, 他能够调配不少下属前来帮忙寻人,但眼下出门在外,除了皇家侍卫, 普通臣子能够带出来的人手有限,傅寒青看了看外面茫茫的雨幕, 先去找了淑妃。 他这个大姑母久居深宫,能够见面的机会不多, 来到宫外之后,规矩不那么森严,就方便多了。 淑妃听侍女禀报傅寒青过来看她, 还觉得很高兴, 立刻把侄子宣了进去。 她笑着说:“你来得正好, 听你表哥说, 你上次受的鞭伤未愈, 连这次的狩猎都没有参加。我这里正有几瓶凝玉膏,要打发人给你送去,你既然来了,就自己取走吧。” 傅寒青甚至来不及向她道谢,急切地问道:“娘娘,您能不能把负责保护您的亲卫借给我用一用?” 淑妃怔了怔, 微微蹙起蛾眉, 问道:“你要做什么?” 傅寒青道:“刚才阿玦出去狩猎,遇上风雨失踪了, 到现在都没有找到人。我只怕他会有危险,想亲自带些人出去到草原深处找一找, 五殿下已经歇下了, 只好来请您借点人手给我。” 傅淑妃一听差点气笑了, 简直不知道该说这个侄子点什么好。 她巴不得应翩翩直接死外面回不来了,现在傅寒青竟然想问她借侍卫去救人,开什么玩笑! 淑妃道:“不是失踪了好几个人吗?十皇子也在里面,皇上都已经派兵去找了,还用你来添什么乱!回去安生等着消息吧。” 傅寒青道:“他们未必有我经验丰富,而且不可能只寻找阿玦一个,我想带人去草原深处找一找。” 傅淑妃皱起眉头,有些严厉地道:“糊涂!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这段日子给咱们家带来了多少麻烦,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们现在早已经掰了,他就是我们的敌人。我没有施手段对付他就已经不错了,你却还想要救他?” 傅寒青道:“他只是在赌气!或许我这次找到他,我们就和好了。” 这话说的……实在是猪油蒙了心! 傅淑妃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冷冷地说:“有句话不是叫‘祸害遗千年’吗?那小子本事大得很,他死不了的,你还是回去吧。万一你因此遇上什么危险,你的父亲岂不是要怪我。” 傅寒青本来就心情烦乱,再加上担忧,听傅淑妃这样说,知道这事是没戏了,气往上冲,索性不再多言,转身就走。 傅淑妃一拍桌子,怒道:“没规没矩的,你做什么去?还不给我站住!” 傅寒青淡淡道:“娘娘不肯帮忙,那我自己找便是了。” 傅淑妃道:“外面那么大的风雨,你自己去,是想死吗?!” 傅寒青猛然转身,冲口而出:“就是因为知道外面那么大的风雨,我才不能再撇下他一个人!” 这句话出口之后,他自己也怔了怔,随即竟觉得眼中一热,一股无比酸楚心疼的感觉涌了上来。 直到此刻才恍然发现,自己竟然欠了这个人那样多。 眼看姑侄两人就要闹僵了,外面忽然有个有些阴柔的男子声音响起:“娘娘,汪云求见。” 傅淑妃绷紧的脸色稍稍一缓,仍是没什么好气地说道:“进来吧。” 傅寒青听到这个声音,脸色却更加地不耐烦。 他一向不喜欢这个汪云,此人也是个宦官,原先在魏贤妃宫中伺候,后来因为针灸之技极佳,便被淑妃看中,要到了自己的宫里。 他精于后宫争宠倾轧的伎俩,最会谄媚逢迎,出一些见不得人的下作主意,偏生傅淑妃很吃这套,对汪云十分倚重,傅寒青却是见到这种不男不女的家伙就觉得厌烦。 但这一回,汪云竟然没有给他添堵。 这名宦官长得十分俊秀,进来之后,分别对淑妃和傅寒青行了礼,劝说道:“娘娘,既然侯爷执意要去找寻应大人,您是劝不住的,不如就借给他一些亲卫吧。” 傅淑妃皱眉道:“怎么连你都这样说?” 汪云面对着傅淑妃,傅寒青则站在门口,这个角度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汪云便使了个眼色,说道:“毕竟侯爷急着找人,决心坚定,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担心着急的不还是您吗?” 他是傅淑妃的心腹,也知道针对应翩翩的计划,这样说想必是有了其他主意。 傅淑妃犹豫了一下,终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道:“真是冤孽,既然有汪内侍说情,那就让红袖带你去调拨人手吧。” 傅寒青行礼之后,快步而去,傅淑妃这才横了汪云一眼,说道:“你劝我放寒青去救应玦,那咱们功夫岂不是都白费了?你在打什么主意?” 她的语气中有几分责怪,却不严厉,显然对这名心腹很是喜爱。 汪云说:“镇北侯显然已经铁了心这样做,娘娘就算是阻拦也没用,反而容易引起他的疑心。都已经耽误了这么久,七合教那些人若是有点真本事,怎么也该得手了。就算不济……” 他微微一笑:“奴才还有后续的安排。” 汪云将他的计划一说,淑妃思量片刻,不禁也笑了起来,说道:“你啊,点子可真是不少,那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吧。” 傅寒青借到了人之后,一刻也没有再耽搁,一行人骑着快马,冲入了黑暗的雨幕之中。 他远远看到了有两队军士打着防雨的灯笼正在寻人,那想必是皇上派出来的,但傅寒青并没有过去同他们汇合,因为他其实并不完全信任这些人。 他亲自带人不断向着草原深处走去,随着越来越深入,傅寒青又在地上发现了雨水没来得及冲走的熊爪印以及一些乱箭,心中不免更加担忧。 浑身的衣服已经被雨水浸的湿透,但傅寒青一点也不在意,他急切地盼望着能够找到应翩翩,确认对方平安无事。 他心中还抱着幻想,希望这会是他们关系缓和的一个契机,应翩翩会重新回来和他在一起。 或许这很难实现,但除此之外,傅寒青完全无法接受和相信事情还会有其他的可能。从小就是这样,他努力去做、迫切渴望的事情,一定会成真的。 傅寒青心里这样想着,忽然听见有人高声大叫道:“侯爷,前面好像有人!” 傅寒青心中一动,连忙纵马向着那个方向疾驰,果然看见黑暗中,有个人一瘸一拐地向着这边走过来,看上去狼狈极了。 他十分心疼,连忙下马,几步冲到对方面前,一把将人扶住。 那人是黎慎礼。 傅寒青当时满心的失望几乎都遮掩不住,下意识地把手松开。 偏生黎慎礼坡下爬出来之后走了半天,好不容易看见有人过来救他了,几乎把身体一半的重量都放在傅寒青那边,冷不防对方一松手,他顿时摔了个大马趴。 黎慎礼:“……” 太惨了,今天的一切实在都太惨了。 傅寒青干咳一声,连忙又将他扶了起来,询问道:“十殿下,您没事吧?” 黎慎礼本来想说什么,忽地便猛然想起,傅寒青是傅淑妃的侄子。 他脑海中闪过被傅淑妃提前叫走的黎慎韫,以及方才那场令人后怕的追杀,心中生出防范之意,故意掩盖了自己的虚弱之色。 黎慎礼淡淡道:“还好,方才迷路时不慎摔下了一处缓坡,马受惊逃跑,我又走了不少路才来到这里,确实是有些累了。” 傅寒青便问道:“那您可曾见过应玦吗?” 黎慎礼皱眉道:“之前他是和我在一处的,不过后来分开了,你们还没有找到他?” 傅寒青找了这一路,虽然没找到应翩翩,但也总算见着了一个说是见过他的人,连忙道:“殿下可否告诉我你们是在何处走散的?我们也好顺路寻人。” 黎慎礼原本对傅寒青十分防备,这时看他确实不像来加害自己的,而是真的想找到应翩翩,不由看了对方片刻。 他哂笑道:“你还要找他?我怎么听说你们都闹得势如水火了。傅侯倒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说罢之后,黎慎礼随手指了一名侍卫,道:“把你的马给我,我带路,走罢。” 任谁好不容易从大雨中找到了同伴,恐怕都不想再穿着湿漉漉的衣服,重新折回去走一遍回头路寻人,傅寒青没想到黎慎礼竟然答应的这么痛快,还怔了怔。 应翩翩……似乎比他想的要更加招人喜欢。 一行人随着黎慎礼又骑马走了小半个时辰,这才找到了之前他与应翩翩分开的那一处草坡。 黎慎礼指着草坡道:“当时我不慎从马上摔了下去,就滚到了坡下,应玦应该是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你们好好地搜查一下吧。” 傅寒青低头查看,只见这处山坡上的草深而密,而且坡度不低,黎慎礼自己从底下爬上来,又坚持走了那么远碰到他们,而且还能在黑暗中记住这些路,委实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看来这位平素好像庸庸碌碌的十皇子,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但奇怪的是他今天的态度,竟一下子好像不打算隐藏自己了似的,难道是因为迷路受到了刺激? 傅寒青心里有些生疑,但无暇细想,吩咐人将黎慎礼送回去,自己带着剩下的人继续找寻应翩翩的踪迹。 * 【按照当前剧情发展与原书写作逻辑,新剧情已生成!】 将黎慎礼甩开后,应翩翩拨马回头,向着另外一个方向疾驰,系统给出的全新剧情快速在他脑海中划过。 剧情大致就是说,因为应翩翩心中怀恨黎慎韫挑拨他和傅寒青之间的关系,害得他和傅寒青不能相守,因此故意在狩猎的时候暗算黎慎韫,反而导致恶熊暴走,把他打伤。 应翩翩受伤之后,又在暴雨中迷路,情况十分危急,幸好这时,重情重义的主角赶到救了他,将他带到安全的地方一同过夜,并用身体为他取暖。 一夜过后,两人旧情复燃,重归于好,傅寒青带着应翩翩回到营帐。黎慎韫也大度地原谅了应翩翩的过失,应翩翩惭愧之余,选择了跟傅寒青一起前往军营,向黎慎韫效忠。 ——这样的剧情,十分符合他在原书中的人物设定,如今却已经不可能是他的剧本。 【请宿主积极作恶,争取解锁改变剧情权限!】 趴在坑底的黎慎礼已经无法看见,身后那些追兵乱箭并非被应翩翩引开,而原本就是全朝着应翩翩去的。 眼看他还打算跑,大雨之中,似乎有个人冷笑了一声,随即一条黑沉沉的铁索从他身后“呼”地一声袭来。 应翩翩纵马不停,同时闪电般地背手抽剑出鞘,身体侧转,竖剑一挡,铁索顿时缠在了剑身上,两相摩擦,火花暴溅。 这一挡精准无比,力道方位都恰到好处,沉重的铁索被应翩翩翻腕一甩,反向折回,重重抽向对方面门。 随即,应翩翩长剑未收,借着被铁索击打之势剑身微斜,向下劈出,但听黑暗中“擦擦擦”三声轻响,竟有三枚暗袭来的禅珠被倏然劈作两半,掉落在地。 他脚在马鞍上踏步一跃,腾身而起,“白鹭点水”、“雁阵斜飞”,两招化运,手中寒芒刺破重重雨雾,竟然反客为主,向着身后追击的杀手抢攻。 一道雷霆划过半空,剑身上乍然一亮,如同一道光华潋滟的霓虹,千万雨珠支离破碎,雷鸣与骤雨声中剑势连击,旁边不禁有几人发出惊异的轻呼声。 ——他们都低估了这位贵公子的武功和胆识。 眼见应翩翩那森寒的剑气已经逼至眼前,被袭之人迅速拔刀格挡,却冷不防应翩翩剑势猛然一沉,转到下方架住了他的刀,同时靴子在马颈上重重一踢,大笑道:“谁要跟你们纠缠……再见了!” 那马儿吃痛大惊,人立长嘶,险些将马背上那人甩下去,此处道路狭窄,它这样一挡,后面的杀手们一时便也被堵住了。 应翩翩则借着这一脚的力道,掠身疾退,在半空中倒翻了个跟头,撮唇作哨。 他的马折返回来,恰好接住了他,应翩翩调转马头,双腿一夹,扬声长笑,绝尘而去。 他的主动出击打了这些刺客们一个出其不意,竟真的让应翩翩趁乱逃离,可是气候却愈发恶劣,迎面狂风如海潮般迭迭涌来,不肯休止,连带着那豆大的雨滴砸在身上,也令肌肤生疼。 四下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应翩翩只能凭着直觉马不停蹄地向前,仿若一直要奔逃到世界尽头。 这种磅礴浩大的自然之力最是令人畏惧,身处其中的渺小生灵便似沧海一粟,微不足道,随时都会在巨大的压力下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真的是,太狼狈了。 应翩翩狂奔之际,偏生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想起了自己曾见到的一只野狗,当时也是风雨大作,那条狗浑身的毛紧紧贴在身上,在野地里逃窜。 应翩翩突然觉得自己很滑稽,然后他就忍不住迎着风雨大笑起来,笑的前仰后合,几乎不可自抑。 天地渺渺,苍茫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人苦苦挣扎,冥冥中似有个声音在问他—— “当初的选择,你后悔了吗?” 不肯臣服,不肯顺从,不肯选择那条通往光明的坦途,而是一定要反抗,一定要踩上一条死路,头也不回地走到黑。 不累吗?不痛苦吗? 如果现在回到重生的那一天,如果还有一次机会…… 应翩翩冷笑一声。 他不需要。 他应玦豁得出去也输得起,长这么大就不知道“后悔”两个字长什么样,就算是当初选择跟傅寒青在一起,他如今也没有感到多么懊恼悔恨。 伤可以,死可以,让他乖乖听话,不可能! 这时,一阵低低的咆哮声传来,应翩翩猛然勒马,隐约借着模糊的光线看去,只见是那头执着的灰熊也迎面追了过来。 应翩翩不惊反笑,说道:“好,来的正好,我也累了。伤在你手里可以,让后头那帮人得意可不成。” 他翻身下马,轻轻一拍马背,示意让自己的爱马自去逃命,同时喝道:“来吧!” 灰熊辨认出了他的位置,咆哮一声,猛扑而至,应翩翩用剑格挡,却手腕一麻,长剑落地。随即,灰熊的另一只爪子已经挟杂腥风拍向他胸腹之间。 他踉跄了一下,避无可避,却不闭目,凝视着攻击来到。 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 一只手抱住了他,将他稳稳按进怀里,带着风雨不动的妥帖。 池簌赶来了。 他一手紧紧揽住应翩翩,同时俯身一抄,捡起了应翩翩落在地上的剑。 应翩翩甚至没来得及看到发生了什么,就感到熊吼的声音忽然变得凄厉而愤怒,在大雨中瘆人地回响,浓烈的血腥味一下子充斥在鼻端。 他从池簌的怀中转过头去,只见对方手中剑势如虹,霎时映照长夜,激荡真气凝成夺目剑芒,令巨熊的脖颈处溅起一蓬飞血。 痛苦的嘶吼声充斥四野,又随着铮然一声长吟过后,四下忽然寂静。 池簌撤手松开了剑,紧紧将应翩翩按入怀里,用力地抱了抱他,在这样寒冷,这样凄伤的雨夜里,池簌仿佛想通过自己的拥抱,传递给他所有的安心和力量。 池簌这一生不长,但却走的很艰难,他无数次地经历过生死险关,也经历过很多身边之人的死亡与离别。 可从没任何一个瞬间,像这一刻,令他那样的担忧和恐惧,生怕慢了一步,自己怀里的这个人,就会被伤害和夺走。 他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哪怕不计代价,以身相替。 池簌忽然意识到,或许他真的,爱上了这个人。 在无数次的心动中,不知不觉,便已情根深种。 池簌终于将应翩翩放开,按着他的肩膀,问道:“你现在怎么样,可受伤了?” 对方的手心很热,按在肩上的温度几乎要把人灼伤,应翩翩深深地吸了口气,道:“没有。” 他凝视了池簌片刻,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一顿,方才又说:“你不该来。” 应翩翩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语气很古怪,不像是责怪,也不是口是心非的推搪,反倒带着几分怅惘,几分叹息。 他仿佛永远都藏着那么多的心事,让人想要探究,然后不知不觉,就一头栽进去了。 池簌不禁看了应翩翩一眼,见他鬓发凌乱,满脸都是雨水,身上更是沾着泥污血迹,比平日里不知道狼狈了多少,却更加令人觉得心中怜惜。 他不禁抬起手,用衣袖擦去应翩翩脸上的血痕,低声道:“我看到你没有回去,怕你出事就来了,没什么该不该的。不过没想到雨下的这样大,还是有点晚了……对不起。” 对不起,我看到你受了那么多的委屈,觉得很心疼。 我想帮帮你,想让你哪怕稍微可以高兴一些,但每一次能做的,好像又都那么有限。 应翩翩没有说话。 他甚至连马都给放跑了,就是知道这场劫注定逃不过去,索性能少连累一个就是一个,谁料到偏生冒出来这么个家伙,硬是自己凑上来了呢? 但现在周围的一切却又诡异的平静,灰熊已经被池簌杀了,杀手们好像失去了他们的踪迹,没有追来,乱箭不再飞射,甚至连风雨都小了一些。 刚才所有的动荡与厮杀,仿佛只是一场荒谬的噩梦,随着池簌的到来而全部消失。 可有的时候,未知的平静才是最可怕的,那隐藏在暗处的危险,会就这样退却了吗? 第38章 可及萼绿华 应翩翩不知后续的剧情将会如何发展, 心里烦乱,终究也只能说道:“那咱们先找个山洞避避雨吧,我知道前面有一处。” 池簌微怔,不禁看了应翩翩一眼, 他隐约感觉到, 应翩翩对这一片的地形非常熟悉。 包括自己刚才一路找人找过来, 都觉得对方所选择的路线看似是在匆忙逃命, 但其实很有规划。 就像……提前考察过一样。 想到应翩翩刚才那句“你不该来”, 池簌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但并未点破, 点了点头,跟着应翩翩往前走了没多远,果然找到了一处被草木遮挡的山洞。 因为这里地势较高, 洞口还稍稍向外倾斜,所以里面十分干燥, 确实是个避雨的好地方。 应翩翩这一路上费尽心机, 不光要逃命,还要算计着怎么才能引黎慎礼上套, 虽然没受什么重伤, 但也疲累不堪, 总算坐了下来,几乎是连一动都不想动了。 可是他的心里依旧不安稳, 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池簌升起一堆火。 应翩翩靠在山壁上,注视着这个人温文俊雅的侧脸,不知道是不是由于火光的映衬, 他总觉得池簌的脸色异常苍白, 还有几分莫名的熟悉。 应翩翩素来过目不忘, 若果他以前见过池簌这个人,一定从见面的第一天就认出来了,不可能到了现在才有所感觉。 所以,这股熟悉感从何而来呢? 刚才池簌出现之后都做了什么?抱住他,拾剑,杀熊,两人简短交谈后来到这处山洞……这没什么好说的。 剑……是那一剑! 应翩翩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段场景,那是他在前天的梦境当中见到的。 梦境中的场景十分散乱,事情发生的断断续续,辨不分明具体发生的时间,总之肯定是他被黎慎韫关进了宫中之后。 黎慎韫知道他的性格坚毅狠绝,所以一边想关着他得到他,一边又特别防备他,应翩翩所在的寝殿中总是弥漫着一股类似于软筋散、子夜香一样的颓靡香气,让人浑身无力,头脑昏沉,时常都是迷迷糊糊的。 只有在黎慎韫来找他的时候,才会让他完全清醒过来。 应翩翩心中犹有不甘,不肯这样就驯服了,每天看似任由摆布,但都尽量在白天的时候多想一些事情,或者在脑海中背诵诗句经文,让自己保持住一些清醒的神志。 这一天,应翩翩从睡梦中睁开眼睛,便隐约听见外殿传来说话声,那是黎慎韫的声音。 比起如今这位年轻的皇子,登上帝位的他,语气中又多了几分阴沉和冷凝。 “阁下来历不凡,朕看在当年的渊源上一直以礼相待,你若想要珠宝秘笈,利器名兵,朕自然也都会一口答允,可硬是盯着这么一个废人不放,却不知到底目的在何?” 紧接着是短暂的沉默,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半点,那静寂几乎让应翩翩以为黎慎韫一个人站在外面自言自语。 但很快,另外一个声音淡淡响了起来:“陛下多心了,我并没有其他目的。与陛下同样,我只是个俗人,自然也贪恋美色。” 黎慎韫被那人不轻不重地讥讽了一下,显然也来了脾气,冷笑道:“既然知道与朕一样,又何必夺人所好?别忘了,你现在双脚所站的可是皇宫大内,你凭什么——” 利刃出鞘之声霍然响起,打断了黎慎韫后面的话,紧接着,内殿的大门应声而开,新鲜的空气瞬间蜂拥而入,令人胸中一畅。 “我今日会出现在这里,就是对此人势在必得。” 对方的语气还是清淡而从容:“陛下看,这一剑,够格让你答应我的条件吗?” 这扇门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敞开过了,应翩翩在床榻上侧过头,看到了如虹的剑,与耀目的白光。 持剑之人面目模糊,身姿挺拔如松。 而此时在这个雨夜的山洞之中,应翩翩猛然想起,池簌方才杀熊的那一剑,竟然跟梦中的持剑者如此相似。 虽然招式和姿态不可能一模一样,但他也是习武之人,看剑意走势,看真气运行,便可以判断出二者的相似之处。 退一步讲,就算池簌跟梦中这位持剑者不是同一人,起码也得是师徒关系或者有什么别的渊源。 什么身份的人能有如此高强的武功? 又是什么身份的人,能硬气到跟皇上当面叫板要人,以黎慎韫的性格,竟然不得不对他加以容忍? 还有,刚才那几个七合教的杀手明明在后面穷追不舍,为什么池簌出现之后,一转眼的功夫,他们一个都不敢冒出来了? 就算是有剧情因素,但剧情的发生,总是有合理的理由的。 一个答案在应翩翩心中浮现,令他身上刚刚泛起的些微暖意霎时变得冰凉。 他是否刚刚走出了一个圈套,而后又落入到了另外一个圈套中? 目前的剧情里不再发生危险,是因为有更可怕的事情等待在前方。 应翩翩忽然伸出手,抓住了池簌的手腕。 他的五指冷的像冰一样,但没有颤抖,皮肤接触时,又带着一种玉石般的触感。 池簌心里微微一顿,转头看去,只见昏暗的光线下,应翩翩那张皎洁的面孔显得格外洁白,湿漉漉的乌发垂在肩头,犹缀着晶莹的水珠,纯净剔透的几乎让人觉得他随时都会融化在空气之中。 比起平日里那个张扬肆意的他,又有着另一番好看。 池簌不自觉连呼吸都放轻了,柔声问道:“怎么了,是冷了吗?我这就把火生的大一些。” 应翩翩盯着对方,心里想的却是梦里听到的那句“与陛下同样,我只是个俗人,自然也贪恋美色”,只觉得一股火气直往上冲。 天天冲着他一个大老爷们说什么美色美色,贪恋你妈的美色! 之前那些人说他嚣张跋扈,其实也不算冤枉了他,应翩翩的脾气确实一直都不算好。 就算前些年被剧情操控的时候,他都不是个能忍气吞声的人。否则也不会一朝觉醒之后,甚至不惜投水来摆脱束缚了。 而体会过书中那些荒谬的剧情,发现了身边一个个亲密之人的背叛之后,令他更加无法容忍欺骗和摆布。 虽然到现在为止,他尚且对池簌了解甚少,但朝夕相处,言谈融洽,应翩翩已经将这个人视为一位可以信赖的朋友,此时却猛然发现,好像一切又不是那么回事。 池簌在原书后面的剧情中跟黎慎韫之间是合作伙伴的关系吗?这两个人把自己当成货物一样争夺讨要,凭的什么! 应翩翩突然很想把面前这个人一巴掌扇到山洞外面去。 他抓着池簌手腕的力气越来越大,却又不吭声。 池簌见应翩翩似乎情绪不佳,一时也不敢惊扰他,就半抬着手臂任由他抓着,默默地耐心等了一会。 跳动的火光中,他看到应翩翩眼睑半垂,长长的睫毛轻颤着,像停在花间的蝶,脸颊却慢慢泛上来两抹红晕。 池簌可不知道那纯属是被自己气的,生怕应翩翩着了风寒发烧,等了一会,还是忍不住说:“你别把湿衣服穿在身上了,脱下来用火烤一烤,不然湿气入体,要生病的。” 应翩翩心念一动,从怒气中分了一点心神出来,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池簌身上的衣服是湿的。 他们习武之人都有内力,内力运转之间,体内热量自生,衣服上的湿气自然会蒸发透。 应翩翩没有这样做,一来是因为他已经筋疲力竭,不想再为这个费力气,二来也是内力不比池簌这等江湖人士精纯。 可池簌身上的衣服一直湿着,这不合理。 应翩翩冷不防道:“你受伤了?” 池簌一向知道应翩翩聪明,却没想到这他都能毫无征兆地看出来,一时语塞。 而当应翩翩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系统也好似突然被触动了某个开关,发出提示: 【特殊剧情:林间大逃杀已完成√ 造成后果:难以治愈的内伤。】 【由于反派阵营成员自愿为同伴分担危险,剧情后果已自动转移,请宿主注意身体,等待救援。】 应翩翩一怔。 原来并不是还有什么阴谋,危险真的已经消失了,是池簌给挡下来了。 那一刻,心中的感受难以言喻。 他还记得,就是在上一回到傅家别院赴宴的时候,池簌站出来帮他澄清醒酒汤中下毒一事,被划入了反派阵营。 这个人一会好像诡计多端城府深沉,一会又竟是傻不拉几的,专干些费力不讨好的事情,真让人摸不透。 应翩翩道:“那伤……伤的严重吗?解开衣服,我给你看看吧。” 池簌道:“没事,不重。” 听见他轻描淡写的口吻,应翩翩心里突然莫名生气,不耐烦地说:“你把衣服脱下来,正好也放到旁边烤烤火。我这里还有点伤药,我帮你上药,都是男人,你还怕看不成?” 他的语气有点生硬,下巴微微扬着,透出几分居高临下的骄傲,看得人心里莫名发痒。 池簌苦笑,应翩翩大概觉得他磨磨唧唧的不像个男人,这么可疑肯定是在遮掩什么,可他是真的感到在对方面前除衣十分奇怪,好像特别唐突和失礼似的。 池簌估计自己不脱,以应翩翩的脾气,弄不好要直接上手扒衣服了,池簌只能解开衣带,慢吞吞地脱下上衣,露出上身。 应翩翩稍稍意外了一下。 他本以为池簌常年习武,身上的肌肉应该是结实紧致的,但对方脱了衣服之后,好像也并非如此。 这人身上的一切都很违和。 池簌的胸口上确实有一块红紫交加的淤伤,隐隐还带着四道血痕,应该是刚才灰熊挥掌拍向应翩翩的那一瞬间,他扑出来硬是用身体挡住了,所以这内伤也由他代为承受。 这段日子打交道下来,应翩翩能够感觉到,池簌可不是会被区区皮相所迷的人,也不是个热血冲动的毛头小子,所以他才更加不能理解对方的一系列行为。 或许池簌是在使苦肉计,他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东西。 应翩翩没说假话,他确实有伤药,而且是宫中御赐的上等好药。他从袖中取出之后,见瓶中没有进水,就把药倒在了池簌的伤口上,慢慢抹匀。 他做这件事的时候,表情严肃,若有所思,那样子仿佛他面前对着的不是一个活人,而什么十分值得探究的稀罕异兽。 可池簌顾不上注意他的神情,因为此时,应翩翩的手按在他的胸口上,已经足够霸占他所有的思绪。 也不光是手,对方单膝半跪在他的身畔,上身微微前倾,他的膝盖抵在池簌的腿侧,体温相贴,他轻轻的呼吸萦绕在池簌颈边,带出细微的麻痒之意。 这样一个仿若迎合又不贴近的姿态,让人的心里也不上不下的,想要抓住,又莫名觉得慌乱,恨不得立刻远离。 池簌甚至能够感觉到应翩翩的手指正将那润滑的药膏一点点在自己胸口推平,仿佛也把他的体温,他的气息,他的思绪,绵延转折地抹入了自己的心间。 心旌摇荡间,叫人简直连呼吸都要颤栗起来,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正在体内发酵,又无处派遣,而他后背贴着石壁,无路可逃,避无可避。 身体的某个部位传来一种难以启齿的酸胀感,却什么都做不了,这样的忍耐简直叫人发疯。 池簌默默数着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试图转移注意力,只盼着应翩翩快些把药抹完,可偏生对方从来就不是个老老实实遂人心愿的人。 应翩翩抹完了药,还是不肯把手拿开,依旧虚放在池簌的胸口处,打量着对方。 他在心虚,应翩翩想,他不敢看我,脸也有些红,肯定还隐瞒了什么其他东西。 他现在的心情,对池簌有防备,有不解,也有不愿平白让一个无辜的人因为自己受到牵累的烦闷。 想到系统所说的“无法治愈的内伤”,应翩翩便问池簌:“你有没有伤到脏腑,现在感觉怎么样?别再留下病根。” 池簌的手不自觉在袖中攥紧,移开眼去,不敢再多看那张近在咫尺的绝世容颜,轻咳了两声说:“没事,休养一阵就行了。” 应翩翩道:“真的?” 因为之前疲累过度,他的声音还带着几分沙哑,微微上扬的尾音就好像带着小勾子似的,勾在人的心上,一下一下拉扯。 池簌心道祖宗你快离远点吧,否则我的内伤恐怕要翻倍了,嘴上却只能说:“真的,你知道我武功高,这些伤势虽然严重,但有内力在,疗复一段时间总会好的,放心。” 应翩翩问了系统一句:“无法治愈的内伤,发生在别人身上也会这样吗?” 【规定为“在宿主身上无法治愈,也不会致死”,但转移到其他目标对象身上,身体素质不同,效果不能保证。】 应翩翩略松了口气,沉吟道:“刚才有一伙人在后面追杀我,武功十分高强,人数大约有七八个左右。我也是为了躲避他们,才会碰上那只熊的,如今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会不会找过来。若你伤的厉害,咱们还得想想其他办法。” 池簌一直以为应翩翩的遇险是因为那只熊穷追不舍,没想到还有这一出,问道:“你知道那些人会是谁派来的吗?” 应翩翩道:“傅淑妃吧。” 池簌目光一沉,立刻联想到了与傅家合作的七合教叛党。 七合教发展至此,早就有一部分生了异心,就算是强行留下也没有意义,于是池簌冷眼旁观,故意放任,索性打算将这些叛党如同割除腐肉一般除掉。 眼下的局面,他心中有所预料,听说那些人选择了五皇子进行合作,也不过觉得他们愚蠢可笑而已,根本不屑将这等人摆在需要正视的对手位置上。 直到此时,亲眼看到应翩翩遇险,他的心中才油然涌出一股杀意。 池簌道:“别担心,就算他们找来,也有我呢。” 应翩翩本来想试探池簌,却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微顿了顿,忘了下面要说什么。 可这时,池簌却突然又问:“你是不是故意被追杀的?要不然你怎么会身边一个侍从都不带,自己跑到这么远的地方,还对周围的环境如此熟悉?” 他问道:“这是你的圈套吗?” 应翩翩思绪凌乱,池簌的语气又让他想起了那道贯穿真实与虚妄的剑光,那股从刚才便压在心头的怒火猛然腾起。 他忽然不想这样兜着圈子猜测试探了,冷笑道:“是又怎样,你还好意思问我,好像你是什么好东西!哼,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些追杀我的人是七合教的,你也是七合教的!” 池簌猛然顿住。 应翩翩发怒的时候眼睛瞪的要比平时圆一些,两丸黑水银似的眸子在火光下流光溢彩,里面盛满了厌憎与防备。 池簌只觉得一阵心疼,想也不想地抓住了应翩翩的手腕,脱口说道:“你别急,不是这样的,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应翩翩道:“哦,所以你是七合教的没错吧?” 池簌还很少有被人问到这么狼狈的时刻,不禁苦笑。 应翩翩见果然被自己猜中了,更是有气,按在池簌胸口的五指一收,指腹分别按中了他的膻中穴、神藏穴及紫宫穴等几处要穴。 他微微眯起眼睛,唇边隐杀气,逼视池簌:“管你真的假的,会在这里出现是故意示好还是有所图谋,我直接弄死你,正好免去后顾之忧!” 他知道池簌武功极高,以抹药的名义,手未离开对方的胸口,就是等着这一刻一举制住他的要害。 池簌靠在山壁上,静静看着应翩翩,目光如煦风温柔。 应翩翩见他既不慌乱也不畏惧,手下微微一重,只觉池簌的心脏正隔着皮肉与骨骼在他指下跳动,强劲而充满生机,但此时又掌控在自己的手中。 他百般猜忌防备试探,但此时却感觉到,池簌身上的肌肉是完全放松的状态,习武之人的要害原本最是不容人近身,可他竟毫不设防。 事情并不应该这样发展,怎么可能真的没有阴谋?! 连傅英和傅寒青都会害他骗他,池簌这样一个相识不久、身份难明的人,为什么可以轻易付出生命的代价来挡在自己面前,为什么会在人人指责误解的时候跟自己站在一边?! 应翩翩蓦然愤怒异常,这个人这样做了,就把他所有的思绪,所有的计划都打乱的一团糟! 这一世他只想痛痛快快地活一遭,要把别人欠了自己的都拿回来,但也不想再承了谁的人情还不干净。他要报仇,不需要别人待他好! 应翩翩猛然撤手,沉声道:“我不想绕圈子了,说清楚,你到底想干什么?” 池簌正色道:“应玦,我没有骗你,我确实跟他们不是一伙的。七合教眼下正在闹分裂,其中有一部分叛党选择支持五皇子,才会为淑妃所用,而我不是。” 他目光划过应翩翩头发上的水滴,颊侧的擦伤,身上的污泥,又慢慢地说:“至于那些人,我保证,下次再见,我会杀了他们。请你相信我,好吗?” 池簌语气平平,但话中自有一股坚定之意,像是在许下一个十分重要的承诺。 应翩翩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终于,慢慢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将手上的药膏擦去,又把外衣脱下来,放在了火边烤着,做完这两件事之后,心绪也平静下来,反倒惊诧于自己刚才的情绪波动竟会那么大。 不管池簌是不是七合教的人,在书中为什么要跟黎慎韫做交易,最起码人家现在救了他,看起来也不像有其他阴谋,自己又为什么非要较这个真呢? 以后,池簌有什么事,他再豁命救回来就是了。 应翩翩将池簌的衣服也拿了起来,架在火上烤着,沉默了一会,说道:“我知道了。今天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我心里有些乱,方才才一时失礼,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多谢你相救,回去我再请太医好好瞧瞧你的伤,一定会治好的。” 他顿一顿,又解释说:“最近我跟五皇子发生了那些冲突,也存了些防范之意,所以提前观察过这里的地形,知道这处山洞。” 发过一通脾气之后,应翩翩的语气比平日里还要客气三分,可池簌的心里却觉得更喜欢看到他刚才的样子。 因为那才是应翩翩真实的心情,真实的愤怒,他将这种情绪当面发泄出来,是把池簌当成了自己人。 在经历过傅家的事情之后,池簌觉得,这份真心非常珍贵。 刚才询问应翩翩是不是早有准备,不是在怀疑他什么,只是想要靠近对方的不安。 但这些话,池簌并没有说出来,他只是微微地笑着,说:“没事,我知道。如果换了是我,心情也一定会十分不好的。” 应翩翩没再说话,外面的雨还在哗啦啦地下着,山洞内的木柴在火焰的燃烧下偶尔发出爆裂的微音,反倒有一种格外的静谧。 两人的外衣烤干之后,就拿来暂且裹在身上,又把湿透的里衣放在了火边,身上干爽了,那股寒意也消退不少。 池簌将内息在体内缓缓运转,能够感觉到自己的伤势正在慢慢修复。 说来也是赶巧,这伤原本是剧情中为应翩翩安排的,落到他身上难免留下病根,但到了池簌这里,因为他内功深厚,自愈能力极强,造成的伤害性也就大大降低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池簌睁开眼睛,向着旁边看去,见应翩翩已经裹着那件宽大松垮的外袍,倚在山壁上睡着了。 第39章 谈笑作高谋 应翩翩大概是真的很累, 难得睡的那样安稳,连一侧的袍子快要从肩头滑落下来都不知道,露出半边的锁骨与肩头。 池簌心里刚刚消下去不久的燥热感仿佛又在蠢蠢欲动, 他的脸不自觉地红了一下,微微抿唇, 走过去帮应翩翩将衣服拉好。 指尖不慎划过皮肤, 又像被烫到一样挪开,池簌一眼也不敢多看,就要起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可这时, 应翩翩的身体一滑,眼看就要往旁边歪去, 池簌连忙扶了一下,应翩翩顺势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大概觉得比冷硬的石壁舒服多了,还安心地拱了拱。 他刚刚晾干不久的长发乌黑而冰凉,扫过池簌的脖颈和手臂, 像是一溪春夜的细流, 缱绻温柔, 弯弯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扇阴影,显得十分疲倦。 池簌不忍惊扰,也难以挪开, 僵了一会, 只好苦笑着在应翩翩旁边坐下, 一边忍耐的折磨, 一边享受小小的甜蜜。 他正襟危坐片刻, 又忍不住侧头看着倚在身上的人, 无意识地抬手, 将垂落在应翩翩额前的几缕碎发轻柔挽到耳后,然后又克制地,慢慢将手缩了回来,紧握成拳。 他的动作极尽温柔,可他能够听见自己心底野兽的咆哮。 荒郊野外的雨夜里,外面的黑暗中不知隐藏着多少危机,在这样一个绝对不合时宜的时刻,池簌感觉到了自己的情/欲在体内流窜,越来越无法克制。 人人都觉得他克己自律,无欲无求,但池簌自己知道,克制的另一面是贪婪。 倘若他真的那样淡泊,又怎么可能从阴暗压抑的国公府活下来,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坐到今天的位置? 他心中关押着一匹兽,一旦从的枷锁中放出,恐怕就将永远也舍不得放手了。 池簌将手伸向面前的火,面容冷静地攥住一束火苗,他感受到了皮肤灼烧的疼痛,可理智并没有被唤醒。 他看着熟睡的应翩翩,还是想要吻下去。 半抬的手,欲落不落。 一旦有了心爱的人,他的身上就会出现弱点,从此之后,再也不能无坚不摧,所向披靡,或许此时杀了这个人才是对自己最好的选择,可是他甚至连把对方惊醒都不舍得。 池簌默默地想,应玦,你这样的人,天生贵胄出身,活的那样尊崇骄傲,合该被如珍似宝地捧着供着,一世荣华,你会愿意跟一个江湖出身的莽夫在一起吗? 他不知道应翩翩的答案,可他还是想试一试。 但目前这具身体,是别人的身体,这身体的主人,还对应翩翩有过觊觎之心。 想到这里,他的手微微攥紧,刚才的烧伤牵扯出尖锐的疼痛。 池簌无疑是骄傲的,他不屑于顶替其他人的身份在这个世上活下去,用别的男人的躯体,与自己心爱的人亲热,最起码到目前为止,他的心里还是很难接受这一点。 他想让应翩翩真正认识自己,想要用自己的手去触碰他,用自己的身体去亲近他,将自己的一切都坦陈在应翩翩的面前,包括所有的心意。 他不想再让这个人受到半点欺骗和伤害。 幸好之前池簌已经从计先的口中得知了他的身体还在,那么就有希望能够回去,他恐怕也应该找时间去看一看了。 池簌想着自己的心事,不知不觉也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晨光熹微,竟是已然天亮。 ——他,睡着了。 这么多年的沉疴,他本不应该这样轻易睡去,正如以他的自制力,本不应该动情。 池簌怔愣片刻,忽然忍不住低低笑开。 外面云开雨霁,天光正好,他看应翩翩难得睡的香甜,终究不舍得把人叫醒,轻轻点了对方睡穴,将他裹好衣服抱起来,迎着晨光走了出去。 应翩翩身形清瘦,但个头高挑,一个成年男子的分量着实不轻,池簌抱着他却是十分轻松的样子。 从山坡上下去之后,他站在原地倾听片刻,已经从东南方向辨认出了一阵杂沓的马蹄声。 池簌迎着那声音走去,迎面一骑飞驰而来,看到他和应翩翩之后,不由得就是一怔,勒住缰绳。 池簌看了一眼,只见那人正是傅寒青,他的脸上有通宵寻人的疲惫,惊喜之色还未来得及显露,已经化为阴沉。 傅寒青跳下马来,看了应翩翩一眼,问道:“他怎么了?” 池簌语气淡淡地说:“太累,睡着了。” 他说话的同时将身体微侧,挡开了傅寒青要把应翩翩接过去的手,依然把人稳稳抱在怀里。 傅寒青一咬牙,本来不想表现的太在意,可心里又实在不甘,还是问道:“是你找到他的,你们昨晚都在一起?” 池簌看了傅寒青片刻,忽然笑了笑,说道:“傅侯,你失态了。” 他没有尖锐的言辞,没有高高在上的神情,甚至此时一身狼狈,可这简短的六个字,就让人觉得,他是站在一个很高的地方,居高临下地俯视过来说出的。 傅寒青的脸色沉了下去,他的目光从池簌的脸上移到应翩翩的身上,隐带冷意:“怎么,你如今一朝攀附权贵,这是得意忘形了?” 他的手指攥紧了缰绳,感到上面的纹路硌进了掌心里:“韩小山,我跟应玦自小相识,长辈之间也颇有渊源,就算是一时之间存在误会,过往的情分也非你可比。你同他之间发生的所有一切……” 傅寒青冷冷说道:“都摆脱不了我的影子。而你的身份也注定了跟他难以匹配,我劝你,知难而退,莫要轻狂。” 池簌淡声道:“既然那段过往如此刻骨铭心,为何未能珍重?你与他之间有那般良缘,怎生还落得如今地步?” “我不会介意他曾经与你在一起过,也不介意他现在心里对你还剩几分情意,那段经历只会让我更心疼他,更想待他好,直到有一天,他彻彻底底地忘记你,爱上我。”池簌讥讽地笑了笑,“所以我倒要感谢你,没能珍惜他。” 傅寒青心中猛然一震,脸色大变。 “你也配!他会看上你这等微贱之人?你简直是做梦!” 傅寒青的呼吸不自觉地加重,凝视着池簌的眼神宛若注视不共戴天的仇敌:“你如今尽管得意,总有一天,我会亲手在他面前宰了你。” “你已经输了。” 池簌语气温和,神情却冷然如凝冰霜:“凭你,现在还活在曾经。” 傅寒青胸口起伏,池簌已经一转身,抱着应翩翩向刚刚赶来的马车走去。 傅寒青看着他们的背影,恨意与怒火在胸腔中灼烧,他头痛欲裂,愤恨若狂,可这激烈的情绪中又带着种不知所措的茫然。 他不知道两人究竟如何到了这般地步,也确实想不到办法,可以重新回到曾经了。 应翩翩这一觉好眠,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上下懒洋洋的,虽然有些酸痛,却是从未有过的精神饱满。 他睁开眼睛,掀开窗前的帘子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发现竟已经快要正午时分了。 帐篷里面没有人,外头却隐隐传来说话声,应翩翩喊了声“来人”,片刻之后,帐帘掀开,进来的却是黎慎礼。 应翩翩眉梢微挑,讶然道:“十殿下来了,这竟是稀客,恕臣一时懒怠,竟未能远迎了。” 他说着作势起身,却被黎慎礼一把按住,淡淡地说:“应玦,别装模作样的了,你知道我来干什么。” 应翩翩眼底似极快地泛起一抹笑意,声音却如常般慵懒散漫:“看来十殿下今日这是要以坦诚换坦诚,以真心见真心了。” 黎慎礼沉默了一会,说道:“当时为什么要自己把危险引开?你我立场敌对,你完全没有必要为了我这样做。” 应翩翩道:“十殿下,你我的立场当真敌对吗?换而言之,你又对你的五哥有几分真心和忠诚?这一点,咱们恐怕都心知肚明。” 黎慎礼说道:“此番是我连累了你,也多亏有你掩护,我才留得一命,这个人情我记着,以后自然还你的。但我今日只问你一件事,希望你实言相告。” 说罢,他目光灼灼,看着应翩翩。 应翩翩已经隐约猜到了,含笑道:“请讲。” 黎慎礼一字字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傅淑妃想要杀我?” 他恐怕这辈子也想不到,傅淑妃要杀的人其实是面前正坐在床上的这一个。 应翩翩听了黎慎礼这一句问,差点笑出声来,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假作感染风寒,转头掩袖咳嗽了好几声,这才调整好了表情。 应翩翩道:“这样的机密之事,我事先自然是并不知晓的,只是昨天看那副情形,差不多可以猜出一二。不过我不大敢相信,也不敢乱猜。” 确实,应翩翩又不是神仙,怎么会料到这样的事情呢? 黎慎礼脸色阴沉,一时未语。 他回了营帐之后,连休息都顾不上,就去派人多方调查,逐渐得知了一些消息。 围猎的时候,黎慎韫身边一直有人保护;被追杀时掉落的兵刃,应该是江湖人士所惯用…… 还有在围猎前一晚,他无意中听到两名小太监在议论,说是傅淑妃曾经将几名身带刀剑之人宣入了营帐,隐约好像还有人提到了他的名字。 黎慎礼一直在为黎慎韫办事,自然也知道他们近来跟七合教的接洽。 他越是调查越是发现,种种迹象,无一不指向,傅淑妃正在有计划地对自己实施暗杀。 从听到那两名小太监的对话开始,黎慎礼心中就有些疑虑,猜测着傅淑妃想做什么,如今全部一一对应上,也由不得他不正视此事了。 那么,傅淑妃到底为何要这样做?是自己无意中做错了什么,还是平日里装孙子装的还不够? 黎慎礼想不明白,只觉得胸中愤懑,此时再看到被他连累,而且同样跟傅家不和的应翩翩,更是觉得一股亲切之意油然而生。 应翩翩见他不动不语,便说道:“殿下吉人天相,今日既然逃过此劫,可见命不该绝。” 黎慎礼原本心事重重,闻言也不觉笑了,说道:“应公子,你可不像信天命之人啊。” 应翩翩笑了一笑,接口道:“人生在世,危如孤舟。天行有命,不信奈何?” 黎慎礼看他片刻,见应翩翩的神色间尽是满不在乎的无畏无惧之气,竟像是真的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反倒是自己这个龙子皇孙活的比他憋屈多了,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他说道:“应公子大可不必这样说,我倒觉得有时候你这样的人反倒最是命硬,昨日那种情况下,你都能平安无事地归来,可见天命不该绝。” 他压低了声音:“为表谢意,我今日为你带了几个消息过来。” 应翩翩道:“哦?愿闻其详。” 黎慎礼道:“你可知道诚悯伯世子的夫人吴氏?” 应翩翩道:“是吴太师之女吧?知道。” 诚悯伯是太子妃的父亲,诚悯伯世子则是她同母所出的嫡亲兄弟。 当年吴太师地位尊崇,吴氏是他继室所生的次女,秉性柔嘉,素有才名,皇上将她指婚给了诚悯伯世子,也有将吴家划归太子一党的意思。 可惜吴氏才刚刚成亲一年多,吴太师就因病去世了。她的长兄长姐都是先头的原配所出,与她关系平平,能力亦是平庸,吴家就此败落,太子也就没能靠着小舅子的姻缘借上这份力。 由于吴家败落的太快,人们每每提起这件事来,总不禁感慨叹息,应翩翩也听得多了。 黎慎礼道:“那你知不知道,吴氏在闺中时,曾与傅寒弋有过一段私情。” 傅寒弋是傅寒青二叔傅节的小儿子,现任中郎将,跟傅淑妃走得很近,算是她的得力打手。 因为傅寒青一向跟这个喜欢钻营的堂弟不亲近,应翩翩也没见过傅寒弋几面。 他唇边微蕴笑意,说道:“这倒是未曾听闻,原来十殿下的消息竟是这般灵通。” 黎慎礼轻哼一声,从应翩翩的床畔起身,来回踱了几步,又站定说道:“同样是父皇的儿子,黎慎韫仗着父皇宠爱,母族撑腰,素来高高在上,他以为我追随于他,是对他畏惧敬仰,却是想的错了。” “人生在世,不过为名为利而已!他手下的情报网常年搜集各家,为他所用,我时常与他来往,又何尝不曾将这些机密探听一二,只不过……他不知道罢了。” 他说话时神情有几分狠戾,眉眼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仪,竟与平日判若两人。 跟黎慎韫比起来,黎慎礼看起来一无所有,也不受母亲喜爱,但他这些年来步步为营,韬光养晦,却已用了十足的耐心,将他能够从黎慎韫那里蹭得的好处,一步步收归己用。 或许有朝一日才会让人突然发现,原来他的力量竟然壮大到这样的地步了。 应翩翩从一开始殿前与黎慎礼对峙的时候,就听出他虽表面上替黎慎韫说话,实际也暗藏心机,明明看出了应翩翩所画的荷叶是模仿皇上笔法,却故意不说出来,任由黎慎韫踩坑。 从那时他便知晓,此人怀有异心,未必甘愿唯黎慎韫之名是从,才从中挑拨双方之间的关系,但他也没想到自己的挑拨竟会如此顺利。 看样子黎慎礼心里早就对傅淑妃和黎慎韫存了反意,所以被应翩翩设计一套才按捺不住了,但他身为魏贤妃之子,之前又何必这样小心翼翼地隐忍算计呢? 应翩翩笑了笑:“所以,殿下特意提到吴氏和傅寒弋之间的私情,是……?” “应玦。” 黎慎礼望着他,眼眸漆黑如夜,深沉寒凉:“昨日在你还没回来的时候,我的人看到傅寒弋跟吴氏私下相会了,你说,奇怪吧?” 他向前倾身,凑近应翩翩,轻轻在他耳畔说道:“这两人是不是旧情复燃我不清楚,但想到他们各自的阵营,我觉得不能不多加提防。应公子,这一次,该你小心了,好好留着你自己的小命,往后,我自然会让你看见你想看到的局面。” 应翩翩一侧头,笑了笑,说道:“那么殿下,合作愉快吧。” 他这一笑别有意味,让黎慎礼心头震荡,砰砰作响。 一直以来,他韬光养晦,故作平庸,人人都觉得他是黎慎韫身边的一条狗,但是应翩翩狡猾地揭破了他的伪装。 黎慎礼知道或许自己不应该这么快就摊牌,可面具戴了太久,偶尔摘下来透透气,那股清爽舒畅的感觉难免让人留恋。 所以心中明明能够认清眼前这个人并非善类,他还是想要试着合作一次。 黎慎礼冲应翩翩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拉拢合作伙伴,扩大反派阵营力量”,反派经验值+30,剧情支配度提升2%!】 梁间早已经在外面等了半晌,黎慎礼前脚一走,他立刻就急急忙忙进了帐子,端着碗药给应翩翩喝。 应翩翩不耐烦地道:“你烦不烦?一天到晚除了喝药就是喝药,弄得我看你长得就像块西洋参。” 梁间赔笑道:“少爷,奴才哪比得上西洋参珍贵稀罕,若是奴才当真补身,就是把自己切开炖了给您吃也行呀。” 应翩翩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幅画面,他揭开手中的汤盅,梁间的泡在里面,带着与眼前同样的谄媚笑容,仰头看着自己说: “少爷,您快咬一口吧,奴才已经把自己炖的烂烂的啦。” 应翩翩不禁露出了满脸嫌弃的表情:“打住,你这个比方也太恶心了!” 梁间道:“是,是。奴才皮糙肉厚的不好吃,还不如喝汤药呢。” 因为应翩翩身子骨不是很强健,每每挨淋受冷就难免发热,所以梁间熬了碗驱风寒的药给他: “草原上药材难得,这还是诚悯伯世子的夫人前日在几位太医那里凑的,但没用上。今早听闻奴才到处找药,便把这份匀过来了。奴才已经熬了许久,您快喝了罢。” 应翩翩原本都要把碗接过去了,听梁间这么一说,不禁顿住,问道:“他们为什么没用上?” 梁间道:“好像是说诚悯伯世子最近也着了风寒,每天饭后都要服药。但昨晚他没回来,就没用上。” 应翩翩道:“你说你这药熬了许久,是多久?” 梁间不解其意:“一个多时辰?” 应翩翩若有所思,片刻之后,将药碗接了过去,说:“知道了。” 第40章 与世亦殊伦 应翩翩喝了药, 想起池簌昨天替他受的伤,还是觉得应该再找个太医看一看。但他从醒来之后就不见对方的人影,也不知道池簌这是跑哪去了, 自己和他又是怎么回来的。 应翩翩正想问梁间,便看见萧文也急匆匆地走进帐来。 “少爷,您醒了。” 萧文的神色间有几分古怪,像是遇上了什么十分费解的事情一样:“刚才大帐那边有人过来传令,说是陛下召见。” 这是耽搁不得的,应翩翩立刻起身更衣, 问道:“知道是什么事吗?” 萧文说道:“今日陛下问起那只灰熊的下落, 得知是韩姨娘将它斩杀,龙心大悦, 把韩姨娘叫过去嘉奖了。这时让您也一起过去。” 连他都不敢相信,其他人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更是大吃一惊。 昨日皇上许下奖赏之后,人人都以能够成功猎杀那头灰熊为目的, 只是因为那熊实在聪明凶悍,不好对付,再加上突然间风雨大作,这才一时没人得手。 却谁也没想到,这么大的功劳, 竟被应玦的一个妾侍给立下了。 如此巨兽,居然是他一人所杀, 这次随驾出来的武将不少,个个都是骁勇之士,却恐怕谁都难以做到。 应玦这是什么运气, 相中了一个小混混, 结果竟有如此本事! 皇上显然也动了爱才之念, 龙心大悦,召见池簌之后,询问他杀熊的种种细节,池簌一一回答。 昨日有不少人都见到了那头可怖的巨熊,当池簌讲到应翩翩跟它周旋,自己又挥剑斩杀它时,周围的人都是听的全神贯注,甚至连为皇上捶肩的内侍都忘了动作。 “……能够一举将那头熊斩杀也是侥幸。若非应公子先与它周旋,吸引了它的注意和怒火,我又是在情急之下,也难以做到。” 池簌虽然身份卑微,但神情淡然,态度不卑不亢,自有一股清贵高华的气质,皇上也不觉便高看了他几分,语气反而十分和蔼。 “不管怎样,你这次都是立下了大功!那只恶熊连番滋扰周边百姓,杀人伤人无数,今日能除此患,此处便能太平了。” 天子狩猎,又能为民除害,传出去也是一场佳话,因而皇上也极为高兴,甚至没有注意到,池簌的自称一直是“我”,而非“奴才”、“小人”等。 他道:“先前朕说许诺的震天弓自然应当赏赐于你。只是自来使用此弓者无不是世家子弟,功勋贵胄,带着它立下赫赫功劳方不辱没,你却是白身,这样罢……” 皇上正在沉吟,应翩翩便已经到了,笑着走过去行礼道:“臣应玦,见过陛下。” 皇上便笑道:“应玦,正好你来了,朕想跟你要个人,你舍不舍得啊?” 【警报:反派阵营重要成员面临抢夺危机!请宿主提高警惕!】 应翩翩看了池簌一眼,说道:“陛下是说韩小山吗?” 皇上道:“今日他杀熊立功,朕看如此英雄只能拘于后宅之中,实在可惜,打算封他个官,你舍得吗?” 皇上这话一说,周围的人都不禁暗暗皱眉,其实颇为不赞同,毕竟本朝之中,尚无一名侍妾竟然可以受封官职的先例。 但皇上自己就是宗室旁支得了大位,一向不重礼法,而且厌烦有人以此劝说,在场的都是他较为重视的臣子,一时之间不愿扫兴,因此谁都没有开口,只等着应翩翩回答。 池簌也不禁向着应翩翩看去。 应翩翩道:“陛下,臣之妾自有风骨,气概慷慨,臣也是敬之重之,此事还需问过他自己的意思。” 【宿主消极应对危机,反派阵营重要成员韩小山正在脱离中……脱离成功后,反派阵营势力减弱,相关经验值即将遭到扣除!】 应翩翩没说什么,昨天晚上他便想过了,池簌身份来历不明,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他的生活中,并且涉足的越来越深,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 他不想依靠于谁,也不想向谁交托自己的信任,如果池簌就这样当官去了,对他们两个来说,或许是最合适的结局。 听到皇上和应翩翩的话,所有人都觉得池簌根本就不需要选择,一个男人,加官进爵还是为人妾侍,这简直是明摆着的事情。 皇上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因此便当应翩翩这话是答应了,直接冲池簌说道:“那朕看,就先封你为门都佥事罢。稍后让应玦写一份断离书于你,日后你便不再是应家媵妾,可入朝为官了。” 门都佥事虽然只是七品武官,但今日他能入了皇上的眼,日后自然前途无量。 人们不禁在心中暗暗感叹,如此一来,这个昔日在京城中斗鸡走狗的混混算是一步登天了。没有人知道他其实本就该是锦衣玉食的世家公子,是安国公的儿子。 安国公夫人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生疼,想到自己的儿子双腿被打断,连床都下不了,只能留在府里养伤,而这个贱婢所出的私生子竟然大出风头,她的心里就是一阵气恨,不禁扭紧了手中的帕子。 傅寒青倒是觉得心里一松。 他自己战功赫赫,不嫉妒池簌这点微薄的功劳,反倒觉得,这样一来,对方就可以从应家搬出去,不用总在应翩翩身边晃悠了,实在是好事一桩。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池簌却笑了笑,说道:“多谢陛下隆恩,但请恕小山难以领受。” 此言一出,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皇上脸上的笑意慢慢沉了下去,他身后的内侍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只听他沉沉地道:“怎么,你嫌朕给的官职小了?” 池簌道:“回陛下,不是,而是难舍夫君,不愿断离。” 皇上:“……” 太子看了一眼皇上的脸色,不禁摇了摇头,对池簌说道:“韩小山,你怎地这般糊涂,你堂堂男儿,生于世间,既然有此本事,理当建功立业,怎可甘愿似妇人一般待在内宅中?难得父皇愿意给你恩典,你眼下不珍惜,以后可就没机会了。” 他还有句话不好说,就算应玦当真容色过人,韩小山舍不下他,等到自己升官建府,想要什么样的美人,环肥燕瘦还不是轻而易举,众美围绕,总比守着这一个强吧。 再说了,应翩翩自己以后总得娶妻呢,男风虽然盛行,但男妾不能诞育子嗣,终究只是玩物。 池簌的语气却很认真,就仿佛他说的一切都发自肺腑似的:“多谢殿下提点,但我胸无大志,不喜功名,只爱应玦。” 【反派阵营重要成员“韩小山”,强行与宿主二次绑定,触发关键词:“死不悔改”、“自甘堕落”,反派经验值+10!反派阵营削弱危机解除!】 【恭喜宿主,随着反派阵营不断扩大,您已经可以躺赢了!请宿主再接再厉,建设阵营,色/诱更多人堕落!】 应翩翩:“……” 他忍不住看了池簌一眼,只见对方也正看着自己,浅笑殷殷,眉眼温柔,应翩翩突然觉得有点手痒,一时很想把他的脑袋掰开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连应翩翩都扛不住,其他的人更是被池簌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安国公好歹也是他爹,虽然对这个诡异的儿子诸多畏惧,此时也忍不住呵斥道:“放肆,韩小山,你怎可在御前口出此等不堪之言!” 池簌道:“真情流露,何来不堪?” 安国公一噎。 眼看好端端的一件事闹成这样,皇上冷哼了一声,道:“不堪大用,既然你执意不愿,那此事作罢,你便在应家的后宅之中待着罢!” 天子喜怒之间,可令乾坤翻覆,皇上方才短短的两句话,池簌便是乘云直上,前途无量,而此时一语,又等于彻底断送了他的未来,陛下都说了这个人“不堪大用”,那么谁还敢用他? 有人觉得可惜,有人感动于他这份真情,但也有人暗中狂喜。 安国公夫人攥着帕子的手总算放松下来,只觉得手心里都是冷汗。 其实不过是一个七品小官,池簌就算当上了也不可能有什么能力来报复安国公府,可她就是见不得这些本来该死的小畜生好过。 正好,今天应玦也马上就要倒大霉了,这个贱种愿意留在应玦身边,那就和他的夫君同甘共苦罢。 安国公夫人想到这里,忍不住悄悄看了自己的大姐一眼,却见傅淑妃温良贤淑地坐在皇上身边,似乎在低声劝说他不要生气,根本没给自己半个眼神。 皇上本来心情颇为愉快,经历过此事之后难免扫兴,正要吩咐臣子们都散去,却见到一名近卫飞奔而来。 “陛下!” 皇上道:“如此慌张,这是出什么事了?” 那名近卫跪下道:“回禀陛下,就在刚才,徐大人在前面的溪流边发现了诚悯伯世子周恺的遗体,仿佛是被人……被人活活掐死的。”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大吃一惊,诚悯伯世子昨天早上还活蹦乱跳的,不少人都听见了他在帐篷里面中气十足骂人的声音,没想到今天竟然就一命呜呼了。 那可是太子的小舅子,出入皆有护卫跟从,怎会就这么被害了? 太子妃就在旁边,听闻亲弟去世之后,当场晕了过去,又令众人一阵忙乱。 “好,很好!这可真是反了啊!” 皇上本就有气,见此情景更是勃然大怒:“光天化日,朕的御驾在此,竟然有人能谋害诚悯伯世子,诚悯伯府的护卫都是干什么的?这次带出来的三千金吾卫又在干什么?!今天他们敢动诚悯伯世子,明天是不是就该来行刺朕了?” 那名侍卫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周围的人也都是噤若寒蝉。 这不光是对诚悯伯府的打击,也是间接对太子的挑衅! 皇上高声喝着钱公公:“你去,令人把朕的御马牵过来,朕要亲自去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皇上既然要亲自去,其他人自然也得跟从,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到了前方的溪边,发现那里也已经站了不少人,看到御驾亲临,纷纷行礼。 应翩翩敏锐地感觉到,有几名侍卫的目光正在悄悄地朝着自己这边扫过来,但当他看回去的时候,又都立刻移开了。 想起之前黎慎礼的话,应翩翩不动声色地掩去了眸中的一缕思索之色,看向地上的尸体。 ——这里的死尸,不止一具。除了诚悯伯世子之外,还有几名身穿侍卫服色的死者,身上有着被野兽撕咬的痕迹。 皇上沉着脸,看着这一幕。 侍卫副统领李宏低声禀报:“陛下,这几名侍卫一直没有归队,应是昨日上午遇见野兽,便已经遇难了。臣原本一直在带人搜寻他们,却没想到也会发现诚悯伯世子,但他身上没有野兽的咬痕,去世的时间应该比这几名侍卫晚。” 很明显,诚悯伯世子和这些侍卫不可能是同一种死因,在场之人都看的很清楚,诚悯伯世子的脖颈上有着两个乌青色掌印的掐痕,看上去就像鬼爪一样,十分骇人。 李宏说完之后,忽然也看了看应翩翩,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应翩翩跟池簌对视了一眼,池簌面露疑问之色,显然也注意到了李宏的反应,应翩翩微微摇头,表示不知。 世子夫人吴氏也在,正跪在尸体旁边低声啜泣着。 皇上看了她一眼,对吴太师这个次女还有些印象,问道:“吴氏,你来说说,” 应翩翩想起黎慎礼的提醒,随着众人的目光一起向吴氏看去。这位年轻夫人的全名叫做吴蕴华,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纪,相貌十分美丽。 只是她穿了一身紫色的裙装,高高的衣领几乎一直遮盖到下巴,显得有些古怪。 只听她带着微微的抽噎说道:“陛下,昨日世子出去打猎,因为下了大雨半路折返,之后就一直在帐篷中,直到快入夜的时候,雨势小了一些,他说有事外出,便再也没有回来过了。没想到会在这里被发现……” 太子问道:“外面下着雨,天又黑,他有何等要事要在这个时候出去?” 吴蕴华犹豫了一下,她的异母兄长吴思从旁呵斥道:“当着陛下的面,有什么事还不照实说来?” 吴蕴华苦笑道:“他来的路上看见一名草原女子在远处放羊,说她的歌声好听,一直惦念不忘,派人四处打探。昨天有了些消息,是说要去见她,又怕被其他人发现,就没带侍从。” 她说到这里,众人皆已了然,看着吴蕴华的目光不免有几分同情。 当年吴蕴华也是名满京城的才女,正因如此,才会令皇上对她留有印象,特意为她赐婚。 可惜诚悯伯世子脾气暴躁,也一向更加偏爱活泼热辣的女子,嫌弃吴蕴华太过端庄,没有情趣,这对夫妻一直感情平平。 只是之前有吴太师撑腰,吴蕴华最起码还能得到一些尊重,等到吴太师去世之后,她在诚悯伯府的地位也随之一落千丈,要不是因为皇上赐婚,恐怕如今都会被休弃了。 诚悯伯世子在草原上都忘不了寻芳猎艳,甚至毫不避讳他的夫人,可见吴蕴华的地位。 皇上又把几名诚悯伯世子的随从叫过来询问,证明吴蕴华所言非虚。 但他们向世子禀报那名草原女子的下落时,也只是说仿佛在河对面的草原上看见了她在树下避雨,当时诚悯伯世子没有带人,急匆匆赶往,到底有没有见过这个女人,这女子又是哪家的姑娘,就谁也说不好了。 有人看见诚悯伯世子脖颈上乌黑的掌印,心里也忍不住暗自犯着嘀咕,心道这事不会是女鬼干的吧?但那两只手掌颇大,却又不像是女人的手。 应翩翩注意到了尸体脖颈侧面的一处痕迹,目光不禁微微一凝。 这时,池簌也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走到了他的身侧,低声对应翩翩道:“这尸体脖颈侧面那里,有一块淤伤痕迹格外的深,像是凶手行凶时带着什么东西。” 应翩翩小声道:“爱妾,为夫也想跟你说一件事。” 池簌:“?” 应翩翩叹了口气:“昨天逃命的时候,我的扳指丢了。” 池簌:“……” 他垂下眼,慢吞吞地说道:“我刚刚才得罪了皇上,你这里又出了岔子,夫君,你说咱们两个今天是不是要一起完了?” 应翩翩道:“后悔也晚了,谁让你刚才没当官去!皇上难得赏赐什么,你却不珍惜这大好的机会,官也没了,弓也没了,真是亏死。我怎么娶了你这么个败家的姨娘!” 池簌也跟着叹了口气。 应翩翩知道他身份不简单,七合教的人估摸也不稀罕这朝廷官职,方才只是随口揶揄,却没想到池簌看上去好像还真的很惋惜。 他不禁奇道:“怎么,你真想当那个门都佥事?” 池簌道:“不,我是没想到陛下如此抠门。好歹我确实杀熊立功了,我以为如果我推脱了官职,他会赏些别的什么作为补偿,结果居然什么都没有。” 应翩翩有些好奇:“你想要什么?” 池簌道:“我想扶正。” 应翩翩:“……” 应翩翩:“啊?” 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池簌果真很有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我想扶正。这是我的作风。要不就不当,要当就当最好的,已经进了应家后宅,没当上正妻,我不甘心。” 应翩翩:“……你真有性格。” 池簌坦然接受了这个夸奖,微微而笑:“要不然,你偿了我这个心愿?” 应翩翩转头看着这个人生目标十分诡异的七合教高手,明知道他是在这逗闷子玩,但还是忍不住想笑,白了池簌一眼,道:“生不出孩子没门!” 他明眸善睐,神情含笑,眼波带嗔,池簌看着,只觉心里无端欢喜。 只是此时毕竟气氛严肃,阴谋重重,两人有闲心这般玩笑低语,别人却不会因此放过他们。 只听皇上问了一句:“李宏,你们现在可查出什么来了?” “回陛下,以周世子脖颈上的伤痕来看,他是因被人扼住脖颈窒息而死的。” 李宏犹豫着万般不愿开口得罪人,但还是只能硬着头皮说道:“这里没有仵作,刚才臣也已经请方太医查看过来,在周世子的脖颈侧面的皮肤下,有一块淤紫,由此可见,掐他的人手上应该戴着扳指一类的东西……” 他看了应翩翩一眼:“而且从伤处印下的痕迹可以隐约看出,这枚扳指上面,仿佛写了个‘玦’字。” 他这样一说,众人恍然大悟,明白了李宏为何神色异样。 大概他是明知道应翩翩有着重大嫌疑,又不愿得罪应定斌,所以才一再犹豫,不敢说出发现的证据。 【提示:剧情场景“谁是凶手”开启,在本剧情内,正派与反派进入互相猎杀时刻! 心狠手辣的反派往往能够把握住每一个绝地翻身的机会,对正派阵营进行疯狂反扑,制造剧情的紧张感。 每铲除一个正道阵营角色,您都将获得反派经验值若干,以及小礼物一份,请宿主加油!】 应翩翩不禁有些好奇:“什么礼物?” 【礼物一:“圆房秘笈之一百个小技巧”,高超的技术,助您拥有愉快的圆房体验,为您的韩姨娘实现一个扶正的梦! 礼物二:“系统CPU降温说明书”,本说明书将教会您应该如何处理不慎色/诱系统之后的紧急情况……】 “滚。”应翩翩面无表情,“扔出去,我一样也不要。” 第41章 生来悲有命 皇上淡淡道:“应玦, 你怎么说?” 应翩翩道:“回陛下,臣确实有一枚白玉雕成的扳指,上面刻了臣的名字, 只是不巧, 那枚扳指昨日遗失了。” 有人不禁说道:“这哪里是‘不巧’, 这分明是太巧了。” 应翩翩只作不闻:“这扳指是在一次宴席上王驸马当众赠给臣的,有不少人都亲眼所见, 就算没有丢, 也尽可以仿制出十个八个, 以此嫁祸,因而这等证据,不足为信。” 他说的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王驸马醉心篆刻,是本朝有名的大家, 就连皇上都受到过他精心雕琢出来的玉石印章。 听闻这话,吴蕴华似乎很是恼怒, 低声说道:“应大人,你说这样的话不觉得昧良心吗?扳指是王驸马亲手所制, 普通人如何能模仿得出那般技艺, 方才我们都已经反复将伤处留下的痕迹验证对比过了,那个‘玦’字正应该是出自王驸马之手……” 说话的时候, 她低着头一直没看应翩翩, 掩饰心中的恐惧和愧疚。 应翩翩缓步走到诚悯伯世子的尸体旁边, 低头打量着,但他的表情依旧有些漫不经心, 看起来就显得态度格外轻佻。 片刻后, 他笑道:“哦, 请问夫人,那你怎么不说世子是王驸马杀的?” “应玦,你放尊重些!” 太子妃刚才只是乍闻噩耗,一时承受不了打击才昏了过去,刚刚醒转便被人搀扶着,赶过来看弟弟的尸体。 她听了应翩翩的话,不禁怒声道:“王驸马不善骑射,昨日连围猎都没有参加,一直待在帐篷里,他如何能动手杀人,又为什么要杀了我弟弟还嫁祸给你?倒是你,你昨晚一夜未归,却是去了哪里?” 这样一说,应翩翩身上的嫌疑倒确实是越来越大了。 毕竟诚悯伯世子应该是死在昨日夜间,那个时候大多数人都在帐篷里休息,就连黎慎礼他们这些迷路走失的人都已经得到了侍卫救援,唯独应翩翩是第二天早上才回来的。 当时他身边只有一个池簌能作证,以两人的关系,根本做不得准。 傅淑妃全程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站在皇上身边,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底深处却带着笑意。 好的计策就应该走一步,看十步,虽然应翩翩昨天晚上没死在外面确实令人有些遗憾,但如今这样的局面也未必不好。 以诚悯伯世子的身份,可不是能被随随便便杀了还可以大事化小的,更何况这件事还发生在皇帝的眼皮底下。 现在死无对证,应翩翩想要脱去这个嫌疑是万般困难了。 就算他最后侥幸没有获罪,那也没关系,过得几天,若是应翩翩出什么意外,也丢了小命,所有人都会觉得是太子妃怀恨报复,应定斌也必不会善罢甘休。 就让他们两边去斗吧! 这时,傅寒青却忽然开口说道:“陛下,应玦昨日打猎的时候因暴雨迷路,今天早上臣是在东面那处牧场后面的山下找到他的,那么远的距离,他绝无可能折返回来杀人。更何况,他跟诚悯伯世子以前并无仇怨,也没有必要这样做。” 以前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傅寒青为了避嫌,从未在人前维护过应翩翩,现在倒开始亡羊补牢了。 他们两个之间那些事早就在整个京城传的沸沸扬扬,求而不得、因爱生恨、下药强逼……说什么的都有,此时傅寒青一开口,周围的人简直比看到了人命案还兴奋,无数道目光嗖嗖嗖飞来,朝着两人打量。 听见傅寒青竟然为应翩翩说话,傅淑妃的脸色微沉,心里暗骂这个分不清轻重的侄子,向旁边使了个眼色。 傅寒弋立刻笑道:“大哥,你这话说的可就不对了,你找到他的时候他跟这里的距离很远,不代表他之前不能动手杀人。” “况且,昨日猎熊时,应大人和周世子都在现场,也有很多人看到,在那头熊发动袭击的时候,周世子抓住了应大人的小腿,想把他拽下马来,险些令他遇险。这岂不是结下了梁子?” 一些人听了他的话都不禁暗暗点头,昨天周世子拽了应翩翩那一把是不少人都有目共睹的,如果说应翩翩怀恨在心,倒也不是不合理。 傅寒弋又道:“如果应大人跟周世子是有什么由来已久的深仇大恨,或许他会安排手下动手谋害。现在这样活活把人掐死,明显是在气头上发生斗殴,厮打起来失手杀人。说不定正是因为之前的事情发生了口角矛盾。” 他见周围不少人都听的认真,又是在皇上面前出了风头,心中不由得意,忍不住揶揄了傅寒青一句: “大哥,你应该知道应大人的脾气一向不好,不是连你都挨过他的打吗?” 这对堂兄弟性格迥异,关系也一直不怎么融洽,傅寒弋一时忘形,说完这句话,便见傅寒青神色冷然,抬目而视,他心中一悸,脸上的笑容不禁僵住,讪讪闭上了嘴。 发生了这样的事,太子心里也不愉快,见应翩翩一反常态地并不多言,只是打量尸体,便问道:“应大人,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应翩翩此时已经胸有成竹,闻言笑了笑,说道:“太子殿下,我想我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他一开口,就是语惊四座。 傅寒弋失声道:“什么?” 说完之后,他又自知失态,连忙又补充道:“应大人,你不要为了脱罪信口胡言。你才刚刚来这里,只听了几句情况,连周围的环境都没有查看,又凭什么这样说?” 应翩翩笑道:“此言差矣,我是绝对不会为了脱罪信口胡言的。傅四公子,你想,我连给镇北侯的醒酒汤中下毒都敢当众承认了,人品这般正直,又怎么会有罪不认呢。” 傅寒弋:“……” 偏生这话周围还真有人信,纷纷议论着说:“这倒也是,应大人虽然脾气急些,但一向性情坦荡,最是敢作敢当的。” 应翩翩半蹲下来,抽出腰间折扇,指着死者的脖颈说道:“诸位请看,周世子的脖子上除了被掐出来的淤伤之外,在这里还有一道明显是指甲留下来的划痕。” “这痕迹上有血痂凝结,说明是生前留下来的伤。同时没有经过任何处理,而周世子却是一个连不小心磕出块淤青都要按摩上药的人,所以他肯定是被划伤不久就遇害了,没时间处理伤口。” “还有,男子的指甲通常不会如此尖锐,而且你们看这道痕迹的落处,明显要比死者脖颈上的淤伤短上一截,说明对方的手应该也要小一些。” 李宏刚才和方太医查看尸体的时候,也看到了这道痕迹,却没有注意,此时不禁问道:“这……这能代表什么?” 应翩翩慢悠悠地说:“这代表一个女人,曾经掐过周世子的脖子,不久之后,周世子就死了。” 他的话引起一片沉默,皇上冲着黎慎韫摆了下手,黎慎韫走到近前看了看那具尸体,又深深盯了应翩翩一眼,回头禀道:“父皇,确实是这样。” 吴蕴华心中逐渐漫上一重深深的恐惧,她一咬牙,开口反驳道:“你不要故左右而言他,有没有女子掐过我夫君都不重要,他明显是被那紫色的男人掌印掐死的,这才是重点!” 应翩翩淡淡地说:“那么,如果是女子拿着一双男人的手去掐周世子呢?” 吴蕴华的手指死死攥紧衣袖:“你这只是凭着一道指甲留下来的伤痕所作出的凭空猜想,根本没有证据,如何作准?” 应翩翩道:“不,还有脚印。” 吴蕴华下意识地向地上看了一眼。 昨日那一场大雨之后,溪水暴涨,周围的土地十分泥泞,上面留下了很多凌乱的脚印,有人的,也有马的,此时泥土已经干硬,看起来凌乱不堪,并不能看出有何异常之处。 应翩翩道:“尸体旁边的这两个脚印,很有可能就是凶手留下的。” 他走过去,站在脚印边上,模拟了一下凶手可能的姿势:“他当时将人掐死,应该是单膝半跪,一脚整个脚掌踩在地上,另一只脚前脚掌踩地,脚跟抬起。但我有一个疑问,为何这两个脚印的前足尖部分,踩出来的痕迹都这么浅呢?” 皇帝顺着应翩翩的示意看去,只见泥土上留下来的脚印十分清晰,一个是完整的,一个看不清脚跟部分,但确实属于成年男子的脚掌大小。 而正如应翩翩所说,奇怪之处在于这脚印的受力并不均匀,由脚尖至前脚掌中段形成了一个逐渐向深倾斜的角度,后面差不多就是平的。 他淡淡地道:“说下去。” 应翩翩道:“是,陛下。脚印不平只能代表着受力不均匀,所以我想,会不会是鞋子的前面……根本就没有脚掌呢?” 他的每一个猜测都十分离奇大胆,但又合情合理,这时已经没有人随便就开口对应翩翩的话提出反驳了,而是都入神地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应大人,那您的意思是……?” 应翩翩道:“仓促之间,我确实还无暇去寻找证据,但一处巧合,不可能处处巧合。结合刚才的指甲痕迹,我猜测这是一名女子想要谋害周世子,但又怕被人查出,所以故意换上男人的鞋子,在鞋中大出来的部分塞了棉布一类的东西作为填充。而后找到一双男人的手,在上面戴了我的扳指,按着它掐死了周世子。” “应大人果然聪明,每一个猜测都合情合理,但有一点,孤却觉得还是不通。” 太子说道:“这男人的手如何能轻易找到?若是真的有这么一个男人,凶手又何必这样兜着圈子去杀人呢?” 但此时,黎慎韫却已经想明白了。 他凉凉地说道:“殿下,你忘了,还有尸体呢。” 太子一怔。 经由黎慎韫的话,李宏猛然了悟过来,回禀道:“陛下,先前这附近确实是有几具侍卫们的尸体,方才臣等将他们抬到了一边,就在那里。” 刚才过来的时候,也有不少人都看到了那些尸体,只是一时没想到还可以这样。 皇上顺着李宏的示意看了一眼,却是一怔,见到应翩翩那名不识好歹的侍妾正拎着一具尸体,向着这边走了过来。 死的侍卫都是人高马大的成年男子,变成了死人之后身体僵硬,更加沉重,池簌却单手提着那具尸体的衣领,毫不费力地一直把他拎到众人面前,才放了下来。 刚才在应翩翩说话的时候,谁也没注意池簌的离开,此时只听他说道:“我找到证据了。” 应翩翩的唇角泛起一丝浅笑。 池簌蹲下/身去,抬起那句尸体的一只手,指着手背说道:“这就是那双用来行凶的,男人的手。” 这具尸体上面已经出现了尸斑,此时人们可以看到,他手背上的尸斑分布的并不均匀,中间隐隐约约空出了一只手的形状。 再看另一只手背,也是如此。 皇上道:“方太医,验。” 方太医上前仔细观察之后,回禀道:“陛下,关于验尸之法,臣也约略知道一些。在人死后的三个时辰内,如果尸体遭到用力按压,那个被按住的地方尸斑便会消失。既然这具尸体上出现了如此征兆,或许可以证明,应大人所言非虚。” 说到这里,方太医也忍不住悄悄看了应翩翩一眼。 当年应翩翩连中三元,轰动一时,有不少人觉得不服气,认为是应定斌历经三朝,又有从龙之功,皇上为了以示恩赏,才会给他的养子这样的荣耀,但其实这种言论实在浅薄,只不过是嫉妒之语罢了。 先不说之前的三场考试皆是封卷,谁也不知道答卷人是何等身份,就是到了最后的殿试时,朝中重臣都是在场的。 有很多人一看应玦这个名字,便觉得他作为太监之子,若是进了前三甲未免太过不雅,心中甚至存有偏见,更加不会给他行方便。 可是应翩翩在御前对答如流,侃侃而谈,折服四座,亦令龙颜大悦,点为状元,硬是凭过人的才学令他人都难以反对。 可惜他身上的种种光环,就如暗夜流星,雨后虹霓,一朝的惊艳过后,便重归黯淡。 他时常与傅家的公子来往,可世人只知道镇北侯保家卫国,英勇善战,却忘记了应翩翩当年也曾经被赞扬过:“有高才,善谋断,他日必为国之栋梁,前途不可限量。” 而今,他料事如神,观察入微,从容谈笑之间便可解决一切阴谋困难,昔日的风采,似乎又重新在他身上绽放出光芒。 池簌道:“陛下,其实昨晚我一直跟应公子在一起,他是不可能杀人的。只是方才我若这样说了,也会被视为包庇,无法取信于人,但现在的证据应该足以证明此事另有蹊跷了。” 皇上淡淡瞥了池簌一眼,想起他方才拎着一具尸体举重若轻的样子,还有只听应翩翩说了几句话就能想明白前因后果,去寻找证据,更加觉得此人是个难得人才。 皇上其实正需要一名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亲卫暗中行事,可惜一直没有找到有能力又出身卑微、容易控制的人选,这才会看上池簌。 但此人明明有那样的本事,偏生只想给人当妾,着实色迷心窍,不可理喻,没出息的东西,算什么男人! 淑妃原本胸有成竹,此时见到事情急转直下,心里不禁也有些急了。 她掩饰地笑了笑,侧头对皇上说道:“陛下,臣妾倒是觉得这件事情很奇怪呢。周世子是男子,又会骑射功夫,他的力气要比寻常女子大不少的,又怎么会乖乖躺在那里被人杀呢?” 皇上道:“方太医,周世子身上可有被人用过迷药的痕迹?” “这……” 方太医不禁擦了把冷汗,苦笑道:“臣才疏学浅,对验尸所知不过皮毛,目前看来,似乎是没有的。” 应翩翩一笑,对吴蕴华拱了拱手,客客气气地说道:“夫人,昨夜我淋了雨,但出行仓促,没有带够药材,还要多谢你将周世子那份祛除风寒的药匀给我。你我本无仇怨,现在既然证明了我不是凶手,还望我刚才的冒犯之处,夫人不要放在心上。” 吴蕴华心乱如麻,也没心情再跟他争执什么了,只是“嗯”了一声,随口道:“小事。” 然而应翩翩紧接着便话锋一转:“但应玦还有一个问题,想要冒昧请教夫人。” 吴蕴华一开始觉得像应翩翩这种贵胄公子,往往性情高傲,为人粗疏,应该不难欺瞒才是,此时却不知不觉对此人生出了深深的畏惧之情,听到他说这话本能畏惧,却又无法拒绝。 “应大人要问什么?” 吴蕴华喃喃地说:“这毕竟是我家中之事,恐怕有的不能见告。” 应翩翩道:“倒也不是什么私密的问题,只是先前有件事我很奇怪。我听说周世子感染了风寒,夫人贤德,每晚都亲力亲为,为他熬制汤药,可是昨天晚上,你并没有这样做,所以这包余下来的药材,就被我的侍从借走了。是有这件事吧?” 吴蕴华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夫君没有回来,我当然不会为他熬药了!” 应翩翩道:“可是要使药性充分发挥,这药起码要熬一个多时辰,难道你提前了这么久,就确定周世子不会再回到帐篷中了吗?” 他一语既出,吴蕴华惨然色变。 这时候其他人也都听出问题来了,最慌张的就是吴蕴华的异母兄长吴思,父亲去世后他就失去了靠山,生怕受到这个不亲近的妹子连累,立刻出言呵斥道: “蕴华,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这是不是隐瞒了什么,竟然连我都没有告诉?还不快说!” 他这话实际上是在撇清关系,吴蕴华其实还可以死不承认,可看到所有的人或对她冷冷而视,或事不关己,她突然不想再做这样的事了。 不想谎言推脱,不想攀诬他人,她也想把自己心里的话,都痛痛快快地说出来! “是我。” 吴蕴华站起身来,方才的悲伤和无助之色在她的脸上一扫而空,冷声说道:“周恺是我杀的,我认了!” 虽然隐隐有些怀疑,可是她一个柔弱女子说出了这样的话,还是令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 “贱人!”太子妃率先反应过来,勃然大怒,几乎想要冲过去给她一巴掌,幸好被太子一把拉住,小声说:“父皇在呢,你先冷静点!” 太子妃指着吴蕴华,怒声道:“我周家有何处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为何要这样做!” 太子妃的斥责顿时燃起了吴蕴华心中恨火,她的脸色不由扭曲起来,咬牙切齿地说:“你问我为何要这样做,那你们又凭什么这般对我?!一开始我嫁入你们周家,周恺便处处嫌我呆板无趣,动辄便以此与他的妾侍调笑取乐,百般嘲弄,连一点颜面都不肯留给我!我谨守本分,操持中馈,事事忍耐退让,本想着有多少女子的日子都是这样搞过来的,忍一忍也就罢了,可是你们偏生得寸进尺!” 她说到激动处,竟然一把扯开了自己那高高掩住的衣领,露出脖颈和锁骨上的伤痕。 人群中传来吸气声。 “除了这里,还有这里,还有我的身上,全部都是伤!都是周恺打出来的!” 吴蕴华不顾体面地说道:“自从我父亲去世之后,他就明目张胆地对我打骂羞辱,我在诚悯伯府里活的连那条看门狗都不如!是我想要贤惠之名亲手为他熬药吗?不,是我不这样做,遇上他不顺心就会挨一通毒打!” “他怪我占了正妻之位又家道中落,给他丢人,可他当初不愿娶我又不敢抗旨,自己没有本事,一心巴望着依靠岳家,依靠不上就恼羞成怒,岂不是更加无耻!他就是个畜生,猪狗不如的畜生!” 草原上空旷,女子的悲愤交加的控诉远远传了出去。听的在场之人都是一片死寂,太子妃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弟媳,好半晌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吴蕴华这番行径真可以说的上是藐视礼法,狂悖大胆,同情者有之,不赞同的也大有人在。 御史大夫王善不觉连声说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你既然嫁了人,就该以夫为天,恭敬顺从,就算夫君有行为不妥当的地方,好好劝说也就罢了,怎能行凶杀人?若是天下女子都像你这般,那还得了?” “你这老匹夫,说得好听,你怎么不去嫁他!什么恭敬顺从,妇德妇道,全都是狗屁!” 吴蕴华几乎尖叫起来:“对,我掐死了他,他死了不是活该吗?我只恨他死的不够早,不够惨!要我敬他顺他,他也配!” 王善被噎的差点上不来气,心里也有几分犯怵,连连咳嗽,闭口不言。 皇上看到这一幕,脸色阴晴不定,这桩婚事是御赐的,现在闹到了这个地步,岂非也是驳了他的脸面? 可周恺确实是个不争气的东西,他一开始赐婚,便是看中了吴蕴华的贤淑顺从,想为太子妃这个弟弟找一名贤内助,没想到他竟如此胡作非为! 吴思作为吴蕴华的兄长,简直要吓得魂飞魄散,心里把这个不省心的妹妹骂的狗血淋头。 他上去抓住吴蕴华的手臂,低声说道:“你不要再说了!这些并不是你杀人还嫁祸给应大人的理由,还在这里丢人现眼!” 吴蕴华冷冰冰地看着吴思:“你身为兄长,只知道这时候来管教我,在我被欺凌打骂的时候,可尽到过兄长的责任?我受苦受难的时候没人帮我,为何此时还都要求我来当个好人!你凭什么上来说话,难道你以为我对你还有兄妹之情吗?” 吴思像是不认识一般瞧着自己这个向来性情温和的妹妹,这才意识到对方可是杀过人的,骇然松手后退。 吴蕴华看在眼里,只觉得自己这一生简直像个笑话,又是卑微又是可笑。 那一股气泄了下来,突然又觉得自己确实荒唐丑恶,她踉踉跄跄地退后两步,忽然回头看了应翩翩一眼。 吴蕴华低声道:“我不是有心针对您,抱歉。” 应翩翩一怔,吴蕴华却紧接着猛然拔下头顶的簪子,向自己的颈中刺去! 周围有不少人都忍不住失声惊叫起来,可是想象中血溅五步的事情没有发生,应翩翩已经在同时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握住了吴蕴华的手腕。 他用的力气极大,吴蕴华手臂一麻,簪子掉在地上,被应翩翩抬脚踢开。 他紧盯着吴蕴华,眼中像是有两团火:“吴小姐,生命何其可贵,不该为小人浪费!你不过是被人利用才会做出此事,这样就死,难道当真甘心吗?” 第42章 中谷暵蓷干 吴蕴华以为应翩翩是为了羞辱和嘲笑她才不让她自尽成功, 却没想到对方语气恳切,竟说出了这样一句话,不禁愣住。 应翩翩看着她, 一时间眼前出现的却是另外一张脸。 那个人不似吴蕴华的悒郁娇柔,但也同样很美, 她会哼唱动听的歌哄人入睡, 会从外面摘来野花装点边关简陋的营帐, 会在外面战鼓擂响, 杀声震天的时候,抱着他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 她总是笑, 甚至让人看不出来,她也是经历过无数苦难和折辱的女子。 应翩翩自忖不是什么好人,他一贯睚眦必报, 同情心也有限,可面对着吴蕴华, 却生不出多少厌憎之意。 因为他知道,吴蕴华已经是走投无路了,她想不顾一切地抓住那仅剩的希望, 即使明知如同饮鸩止渴, 很有可能会更快地落入无尽的深渊。 这种心情,他的家人体会过,他也体会过。 应翩翩缓缓地道:“我刚才发现,死者的口鼻中有一些白色的毛料,这应该是有人想用棉布将他捂死,但并未成功, 才有了后面你伪装动手之事。而那枚扳指, 想必也是那个人给你的。我没有猜错吧?” 他这么一说, 方太医顿时仿佛明白了什么。 刚才皇上让他查验死者体内有没有被人用过迷药的痕迹,他换了好几种方法都没有发现。 但大家都很不解的是,如果不是下药,吴蕴华这么一个弱女子又如何掐死了自己的丈夫?这实在说不通。 方太医心中惴惴,本担心是自己医术不精,当着皇上的面造成失误,如今若说是周世子先被人捂至晕厥,吴蕴华再伪装成男子杀了他,就讲的通了。 可以说,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所有人心里都在想,这人是谁? 应翩翩心里已有答案,可现在,他需要吴蕴华自己说出来。 “是谁撺掇你牺牲自己来杀夫,又是谁指使你嫁祸我?这个人将你推入火坑,诱导你杀人,自己此时却隐身不出,他一点都不在意你,难道你不想让他付出代价吗?” 吴蕴华心绪凌乱,惶然抬首,面前的男子眉似远山,眼如桃花,神色间自有从容帷幄之态,这个世间的光彩仿佛都格外偏爱于他,薄纱似的暖阳在他身上蒙了一层淡淡的光华,令人心生恍惚仰望之感。 他看起来那么遥远,在这世间,明明跟自己只是毫无瓜葛的陌路人。 可丈夫殴打她,家人厌弃她,世人冷眼观她,她仿佛是这世上孤独的异类,唯独应翩翩望过来的眼神中,没有厌恶,没有怜悯,只有近乎温柔的了然。 吴蕴华刚才那一股不顾一切的勇气突然就泄了,她意识到,自己还是很想活下去。 她不禁喃喃地说:“我……我说的话,还有人信吗?” 应翩翩道:“我信。你今日虽然犯下杀夫之罪,但其情可悯,又是受到他人挑唆蒙蔽,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凶手。你若是检举有功,理应酌情减刑。你——还想活下去吗?” “是,我……我想活,我想活!” 太子妃不禁怒道:“应玦,你以为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吗?这怎么成?我弟弟不能白死!” 应翩翩道:“所以就更不能漏失真凶了。” 太子妃一时语塞。 应翩翩向着皇上行礼道:“陛下,根据我朝律例,殴伤妻者,处板五十,受耐、髡之刑。周世子殴打妻子在先,吴氏加以反击,也是情有可原,况且她有孕在身,若是能够指认另一位凶手,是否可以酌情减免刑罚?” 他说的耐刑便是剃去胡须,髡刑就是剃光头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样的刑罚在当时极具有侮辱性,再加上还要挨板子,可见殴妻的罪责着实不轻。 太子妃还是有些不甘心,愤然正欲开口,听到应翩翩说了句“有孕在身”,不由一震,忙问道:“你此话当真?” 应翩翩道:“刚才娘娘激愤之下冲到她面前,意欲掌掴,她护住了腹部。” 太子妃自己也是当了母亲的人,闻言浑身一震,不说话了。 皇上看了她一眼,缓缓说道:“你若是能保证她说的是实话,朕可以饶她不死,流徙江陵。” 应翩翩拱手道:“多谢陛下。” 傅寒青的目光不自觉被他吸引,他几乎淡忘了应翩翩的身上还有这样的一面,热忱、赤诚、温柔,依旧仿佛是初遇时的美好。 听到皇上答应了他的请求,他唇边泛起笑意,顿时,仿佛整个世界的污浊都被这纯然的一笑涤净了。 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应翩翩很少这样笑。 然后,傅寒青便看见吴蕴华绷紧的肩膀猛然垮了下去,一时间似乎想要嚎啕大哭,但她努力忍住哽咽,用袖子抹了把脸,说道:“那个人,就是宣平侯府的傅寒弋!” 傅寒青的心神总算从应翩翩身上收了回来,不禁愕然。 这个答案实在出乎意料,几乎谁都没有想到。那个瞬间,傅寒青心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怪异之感,就好像有什么东西颠倒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向着傅寒弋那边望去,却发现人竟然不见了。 原来是傅寒弋看事态不对,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吴蕴华那里,竟然试图悄悄溜走。 可是圣驾在此,周围重重重兵把守,他就算插翅也难飞,皇上一声令下,傅寒弋很快就被从一间放置杂物的帐篷中揪了出来,押到了皇上面前。 他这时面如土色,一反先前挤兑应翩翩,揶揄傅寒青时的志得意满之态,整个人发着抖走到皇上面前,双腿一软就跪了下去。 “我,我是冤枉的,关我什么事?你们抓我做什么?” 傅寒弋语无伦次地说道:“吴蕴华她自己把她的丈夫杀害了,当然要指认别人当替罪羊。她方才指认应玦不成,才会又攀扯上我……一个杀夫的女子,她的一面之词,你们怎么可以相信呢?” 他这一开口,池簌立刻听出不对,问道:“你为何知道吴氏的闺名是吴蕴华?” 女子的名字本来就只有亲近的人才会称呼,寻常男子就算是听说过她叫什么,也不会像傅寒弋这样情急之时能脱口而出,傅家跟吴家从来没有什么来往,他如此着实令人奇怪。 傅寒弋被他问的语塞,为自己辩解的声音戛然而止。 应翩翩道:“吴小姐,该你说了。” 吴蕴华看了傅寒弋一眼,见对方望着自己的目光中充满哀求,她冷冷一笑,心中却再无半分情意: “傅寒弋知道我的名字,是因为在我出嫁之前,我们便已经在一次庙会上相识了,并且互生情愫,订下终身之约。他本来说过了年就要到我家府上提亲,但又不知为何,一再推脱,直到陛下为我赐婚,我们两个就再也没有了来往。” “直到这次来到草原上参加狩猎,前日我们无意中遇见,他发现了我手臂上的伤痕,痛苦自责,提出要带我私奔……” 太子妃愤愤地说:“这样的话你也相信?蠢材!” 吴蕴华转过头来,一双哭过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她:“娘娘,您会这样说,是因为您命好有福气,您有娘家作为依靠,太子殿下性情温厚,既不偏宠妾侍,更加从不可能对您羞辱打骂,可我走投无路,即便明知道很可能被人家蒙蔽又能如何呢?对我来说,还有更糟的结果吗?” 太子妃想说什么,终究轻哼一声,垂下眼去,把头撇到一边。 吴蕴华道:“我那一天回去都心神不宁,只是琢磨着这件事。到了傍晚的时候,他借着大雨的遮掩悄悄过来找我,说是都已经打点好了,随时都可以离开,又给了我那枚扳指,让我把应大人的扳指扔在帐篷里,假装成自己是被他掳走的,这样混淆视听,我们就不会被被人追到了……” 听到吴蕴华这样说,应翩翩才明白了他们原本的计划是什么,不得不说,这一招比杀人嫁祸还要毒。 吴蕴华自愿离开,傅寒弋不一定会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去,那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反倒比现在更加难以寻找证据。 到时候人们在吴蕴华的帐篷里发现了应翩翩的扳指,他解释不清又寻不到人,日后将是数不尽的麻烦。 但很显然,这计划半道出了岔子。 吴蕴华道:“我不明白为何定要这样做,便与他争执起来,却没想到,周恺正巧在此时回到帐篷,恰好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便冲上去与傅寒弋厮打。傅寒弋怕他叫嚷起来惊动别人,把他按倒之后用帕子捂住了他的嘴,雨天,那帕子本来就是湿的,这样捂了一会,周恺便不动了。” 众人听到此处才恍然大悟,想必那周恺当时没死,是被捂得昏过去了,这才会在后面吴蕴华掐他的时候失去反抗能力。 个中情形,应翩翩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只打量了现场短短一会的功夫,竟然推断的大体不差,实在令人叹服。 果然,据吴蕴华所说,当时两人见周恺一动不动,呼吸心跳仿若全部停止,都以为傅寒弋已经将他捂死了,吓得不知所措。 傅寒弋惊恐之下,怕再被别人撞见,竟然落荒而逃,逃跑之前还叮咛吴蕴华一定要设法将这件事推到应翩翩身上,否则两人性命不保。 “……他当时说,‘你如今已是寡妇了,过了这段风头,就能堂堂正正地改嫁给我,所以此事万不能被别人发现。’他走后,我便用草原上运送羊奶的拖车将周恺拉到了这里,却发现周恺只是一时背过气去,他的呼吸和心跳竟然逐渐开始恢复了,我、我一时鬼迷心窍,便做出了这件错事。” 吴蕴华将整件事情讲完后,双膝一软,竟然跪坐在地下,忍不住捂住了脸嚎啕大哭。 草原上的风呜呜回响,似乎也在陪伴着她一起伤心哭泣。 几乎是所有的人都拿一种厌恶鄙夷的目光看着傅寒弋。 虽然他们对于吴蕴华杀夫这件事或同情,或指责,意见不一,但傅寒弋毫无疑问是整件事情当中最卑鄙的人。 他利用一个弱女子的苦难给她希望,循循诱导,又在关键时刻推卸责任,落荒而逃,实在是太过无耻了。 这件事闹出来,连傅家人都觉得面上无光,傅节丝毫不知道儿子竟然背着自己做出这样的勾当,连忙走出人群,向皇上跪倒,口中连连请罪。 皇上冷冷地说:“子不教,父之过,朕看在傅家的功勋,不想连坐于你,你还要给你那名逆子求情吗?” 傅节吓得浑身颤抖,嘴唇嗫嚅着,不敢再说什么。 傅寒青微一犹豫之际,正也想求情,皇上已经冷冷说道:“傅寒弋,目无法纪,行为卑劣,朕若不将你从重处置,难以服众!来人,把他拖下去,枭首示众!在草原上曝尸三日,让其他人都看看这等无耻之徒的下场!” “陛下,陛下,请您开恩!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请陛下饶了我吧!” 傅寒弋惊骇无比,跪在地上冲皇上连连磕头,又快速向旁边膝行而去,胡乱求救道:“娘娘,淑妃娘娘,梁王殿下!你们怎么不说话啊!咱们是亲戚,你们救救我啊,你们快帮我求情啊!” 傅淑妃整个人摇摇欲坠,几乎要昏过去,黎慎韫的脸色十分难看,从傅寒弋手中抽出自己的衣角,将他一把甩开,冷声道:“你做出这等错事来,让我们又能如何为你辩解?当真是糊涂!” 如今傅寒弋已经是一枚弃子了,皇上正在气头上,为他求情徒然会连累自身,黎慎韫说完之后,正要吩咐侍卫们将傅寒弋拖下去,却见猛然抬起眼来。 黎慎韫一时觉得他的目光就如同冰锥一般扎在自己的脸上,不禁一怔,紧接着,便听傅寒弋诅咒一般地说道:“我可是因为你们,因为你们……” 他这几个字说的含糊不清,但因为整个人正跪在黎慎韫的脚下,却被他听得清清楚楚。 黎慎韫心中一凛,立刻意识到,这件事绝对跟自己的母妃脱不开关系。 她想拿这种拙劣的手段陷害应玦?不自量力,当真是糊涂! 他心念急转之际,旁边的傅淑妃已经落下泪来,跪在皇上面前,哀哀恳求道:“陛下,臣妾不敢求您姑息自己的侄子,可是傅寒弋到底不是真正的凶手,说来说去,周恺并非死在他的手里的呀!沾了人命的流放江陵,没沾人命的却要抵命,这、这、您让臣妾情何以堪?臣妾跟了您这么多年,生了两个皇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求陛下您开一开恩吧!” 她的年纪已经不轻了,但保养得宜,那张当年艳冠后宫的脸依然美丽动人,此时哭的梨花带雨,更加惹人怜爱。 到底也是自己宠爱了多年的女人,又听她提到孩子,皇上不免想起了去世的二皇子,心中微痛,终究还是叹了口气,说道:“也罢,傅寒弋削为白身,流放辽东修葺佛庙去吧。” 应翩翩看着这一幕,面色微冷,淡淡垂下眼眸。 傅淑妃毕竟是主角的姑母,多少也能沾到一些气运,她这样一哀求,皇上连说出来的圣旨都能改口,可见宠遇深厚,多年不变。 但应翩翩可并不会因此认为眼前这位皇上是什么情深义重的人,只不过在淑妃和他的利益权位没有冲突的情况下,他相对于自己的其他女人更加宠爱这个妃子,但这种宠爱,并不是坚不可摧的。 他知道自己今日说的已经够多了,所以没再开口。 可应翩翩心里只是略感惋惜,更加懊恼的却是傅寒弋,虽然他免去一死,但辽东是什么鬼地方?修葺庙宇更是相当于最底层的劳工,他从小到大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这比死又能好到哪去?! 黎慎韫的目光在傅寒弋面上一转,便知道他不平,于是露出一副又是气恨又是惋惜的神色,低声斥道: “你这次做了错事,本王原想着定不能饶你,亏得母妃心软,父皇又仁德,你才留下一条命来。还在这里丢人现眼的做什么?来人,把他带下去!” 黎慎韫的反应非常及时,在傅寒弋说出点别的什么话来之前,就让侍卫们将他带走,傅寒弋在侍卫们的拉扯之下,踉踉跄跄地向外走去,到了吴蕴华身畔,却猛然顿住脚步。 他用一双充血的眼睛看着对方,以口型恶狠狠地说道:“你—等—着—” 傅家人的相貌都不差,傅寒弋原本也是十分俊美的男子,曾经在少女时期无数次出现在吴蕴华的梦里。 可此时他的面容扭曲,看起来却狰狞如同恶鬼,竟然和每次酒醉后都会殴打妻子的周恺那样相似。 吴蕴华的心里突然一凉,那股想要焚烧一切的恨毒突然又从她的体内奔涌而起。 凭什么,凭什么傅寒弋不用死?他该死,他明明是该死的啊! 以傅家的权势,恐怕他吃的几年苦就会重新回到京城,当他的公子哥,将过往种种全都抹去——可是,做出这一切的他怎么配! 就在傅寒弋说完那句威胁的话之后转身欲走之际,吴蕴华猛然扑上前去,一把将他抱住按到在地,张嘴咬住了他的咽喉! 变起突然,谁也没有反应过来,两人便纠缠成了一团,傅寒弋大声惨叫,挣扎着拔出腰间的佩刀,举起来捅进了吴蕴华的后心。 紧接着侍卫们也已经纷纷冲上去将两人分开,但吴蕴华已经咬开了傅寒弋的喉管,傅寒弋像是条死鱼一样在地上抽搐,很快便不动了。 吴蕴华侧躺在地上,纵声大笑,傅寒弋那把刀插在她的后心,鲜血汩汩流出,笑声渐悄,她也已经气绝。 四下一片无声,众人的心中都情不自禁升起一阵森寒之意,久久无声。 系统冰冷地提示音响起:【角色吴蕴华与主角阵营解除绑定。】 片刻之后,傅节才猛然扑了上去,抱住傅寒弋的尸体,浑身颤抖,泪如雨下。 他跪在地上几乎站都站不起来,忽然转头,看向傅淑妃! 他虽然不知道傅寒弋他们具体计划到底是什么,但傅寒弋一直在为淑妃办事,如今他会突然这样做,肯定跟这个大姐脱不开关系。 但出了事,承担一切后果的是傅寒弋,他们就这样把自己的儿子舍弃掉了! 傅节紧紧攥住拳头,指甲几乎嵌入到了掌心的肉里,他知道现在不能开口,终究还是一个字也没说,但那种仇恨怨愤的神情,已经被傅淑妃看在眼里。 眼睁睁看着亲侄子死在眼前,傅淑妃整个人摇摇欲坠,连稍远一点的安国公夫人都骇的呆了。 她们先前布计谋划,本来以为种种计谋环环相扣,滴水不漏,必然可以置应翩翩于死地,没想到事情的结局竟然会是这样! 他应玦料事如神,仁厚重义,大出风头,好事都是他的,而自己这边却是颜面扫地,损兵折将,不但跟太子妃结下了大大的仇怨,而且还让傅节给怨恨上了! 这叫什么事! 应玦,应玦……她心里念着这个名字,也不知道是恨是怕,但此人一日不除,她便一天心中难安! 【叮!剧情场景“谁是凶手”结束,反派猎杀正道角色:1个,反派阵营无折损。 恭喜您已达到4级反派标准!剧情解锁权限增加4%,掉落“圆房秘笈”一册,请宿主注意查收!】 【叮!收到“吴蕴华的感谢”一份,由于所获好感度已达到标准,重新评定角色魅力等级为:5级。】 【双等级同时提高,恭喜您解锁攻击主角的秘密武器——“前世之梦”,本武器将随剧情进展,随机向主角发动精神攻击。】 第43章 东风不减情 狩猎中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令每个人心中都有些说不出的不畅快,皇上先行离开之后,其他人也都纷纷散去。 傅青弋的尸体被傅节收敛了, 吴思却灰溜溜地低头离开,甚至不敢再多看他的妹妹一眼。吴蕴华的尸身僵倒在泥土和血污中,再也看不出当年名满京城时清雅明媚的模样。 “厥初含慧,娴于幼龄。春兰有芳, 因风落英。佳人遐逝, 孤魂既降。愿免忧怀, 呜呼哀哉!”① 应翩翩叹了口气,吩咐道:“就以此诔为祭,把她葬在这片草原上吧,不必碑刻姓名了。” 旁边有人低声道:“应大人,她杀了傅中郎将,只怕傅家记恨——” 应翩翩哂笑道:“那就记我头上呗。左右他们就算不记恨我, 我这要算的账也还多着呢。” 他说罢招呼了池簌一声, 向自己的营帐走去,两人并肩而行, 池簌轻声说道:“我觉得, 你对吴氏好像格外在意。” 应翩翩道:“因为她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故而有些同情。” 池簌道:“谁?” 应翩翩微微一笑, 眸中却带着一丝怀念, 说:“我娘。” 池簌这些日子跟应翩翩相处, 经常听人提及他的生父和养父, 却很少听说他母亲的事, 闻言不觉“哦”了一声。 应翩翩道:“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很少有人提起我娘, 因为表面上,她只是我父亲的一名随军侍妾,不值一提。但其实她的真实身份,是西戎逃奴。” 西戎和中原历来战事冲突不断,光是大穆一朝,就曾先后嫁过去了七位和亲公主,随行的汉人仆婢更是数不胜数。 有不少人受不了塞外之苦和戎人的殴打欺辱,就会偷偷逃跑,应翩翩的母亲就是其中之一。 她是最后一位和亲公主、太/祖后裔善化公主身边的侍女,随她嫁到西戎,经历过殴打、侵犯和奴役,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后来善化公主病逝,她不愿被转送他人,先后四次逃跑失败,最后终于在第五次的时候成功了,遇到了应翩翩的父亲应钧。 两人在相处的过程中逐渐生情,应钧并不在意应翩翩母亲所经历的那些过往,发誓此生除她不二娶,两人便私下里拜堂成亲。 因为当时身在边关,应翩翩的母亲身份太过敏感,所以对外只说她是随军来照顾应钧的侍妾,这才会变成世人口中仿佛无名无姓一般的人。 “……父亲本来想,等到凯旋回京,就为母亲安排一个合适的身份,两人往后便可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只可惜战事无常,最后活着来到京城的,也就我一个。” 池簌知道应翩翩的父亲是战死的:“那你母亲……” 应翩翩轻描淡写地说:“为了保护我,被狼吃了。” 他笑了笑:“我这人,没有别的长处,但自小就命大。敌军屠城我没死,狼群围袭我没死,傅英和傅寒青对我百般图谋算计,我还是活的好好的。我要做的事情,但剩一口气在,也绝对不会回头。”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全身都带着一种难言的光彩,面目五官笼在阳光中,明明看不清楚容貌,但就是让人移不开眼去。 归根结底,应翩翩的魅力从不在外表,而只因他是应玦,聪明绝世,心坚若铁的应玦。 这幅容貌,因为生在他的脸上,才会为之光彩照人,鲜活灵动。 池簌道:“你父母在九泉之下,看到你如今的样子,一定也会十分欣慰的。” 这时草原上也起了风,应翩翩昨天才淋的雨,不免咳嗽了几声,池簌便将外衣脱下来,给他披在肩上。 应翩翩坦然受之,一瞥眼发现自己的手指上沾了点血,可能是不小心在尸体上蹭到的,便顺便也扯过池簌里面的衣袖,抹了抹。 池簌这边给他披着衣服,一低头看见人家正拿他的袖子擦手,还特意不擦自己披在身上的这件,而是专捡池簌穿着的擦。 池簌道:“应公子,你这样做是不是有点不厚道。” 应翩翩被发现之后毫无愧色:“你放着官不当,非要给我当妾,那就是从头到脚连根头发丝都是我的,擦下手怎么了?再说了,我刚才还讲了那么大个秘密给你听,一般人哪有这福气,你明明是赚了,却得了便宜还卖乖,你才不厚道。” 池簌被他这么一呛,忍俊不禁,道:“是,是,还是我们应公子头脑聪明会算账,实在让小人惭愧。——我这里也有件秘密,你要不要听?” 应翩翩道:“我可不是什么事都乐意听的啊。” 池簌道:“这一桩,包你有兴趣。我要说黎慎礼,你对他不好奇吗?” 这句话确实把应翩翩给拿捏住了,他的眼睛微微一亮:“哦?要是说他,我也确实有几分奇怪。这位十皇子的生母是魏贤妃,户部尚书之女,又是安国公的表妹,出身虽然及不上傅家,但在宫中也算显赫了,他为何要对黎慎韫马首是瞻,服服帖帖呢?就算他自己甘心给他五哥当跟班,他母妃也愿意吗?” 池簌道:“所以你之前故意试着挑拨了他与黎慎韫之间的关系。” 应翩翩道:“对,而且我发现,他心里确实对黎慎韫以及傅淑妃有所不满,只是不敢表现出来罢了。你知道什么?你快说。” 池簌看应翩翩那幅模样,就有点忍不住想卖个关子逗逗他,可是怕应翩翩着恼,还是没敢,笑着点了点头。 他说道:“你如果问一问应厂公,应该便会知道,宫中曾经有过一位刘宝林。她原本是宫中的一位宫女,后来被皇上无意中宠幸,封为宝林,便忘在了脑后。” “宝林”已经是个很低的位份了,这样一朝得幸又被遗忘在深宫中,再也不见天日的女子还有很多。 她们往往默默地困守深宫,又默默地离世解脱,甚至连名字都不会留下。 池簌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么一个人,应翩翩的心中有了些许猜测。 果然,池簌又道:“十九年前,那位刘宝林因私通侍卫,秽乱宫禁被处死,魏贤妃则早产,诞下了十皇子。” 若是说到这里,池簌的言下之意是什么应翩翩还没有听明白,那就成了傻子了。 他直截了当地点破道:“如果说是魏贤妃陷害刘宝林,夺走了她的孩子,那么我为什么没听你提到刘宝林怀有身孕的事呢?” 池簌道:“她怀孕之后唯恐他人谋害,不敢声张,以生绢束腹,又足不出户,穿着宽大的衣裙遮掩身形,但被伺候的宫女出卖,反倒便利了他人夺子。” 如果池簌说的是真的,那么或许这就是黎慎礼对黎慎韫如此俯首帖耳的原因。 ——他不是魏贤妃的亲生骨肉,而只是地位卑微的宫女所出! 但这当中还有令人不解之处。 黎慎礼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怎会甘心这样任人摆布? 魏贤妃辛辛苦苦弄来这么个儿子,从婴儿养到这样大,其实跟亲生的也没什么区别了。 黎慎礼不受皇上喜欢,也会影响她的地位,她又为什么不好好培养、教导自己的儿子呢? 这些念头顷刻间在应翩翩的心中掠过,他仿若玩笑一般对池簌说道:“你居然知道的这么详细,我简直都要以为刘宝林那个孩子不是黎慎礼而是你了。” 应翩翩的话中带着试探。 毕竟就算猜出了池簌是七合教中的人,对方现在的身份也如同一团迷雾,看不分明。说到底,什么夫君爱妾都是玩笑时的遮掩,应翩翩觉得,他们两人之间依旧是合作又相互提防的关系。 池簌突然把这么一件事说出来,他会起疑心,也是正常的。 池簌却很痛快地回答了他:“我不是刘宝林之子,至于黎慎礼是不是,我也只是凭这些旧事猜测。至于你要问我为何如此清楚——” 他微微一顿:“那是因为,当年刘宝林私下送给侍卫的荷包与情诗,是我娘转交的。” 应翩翩道:“……什么?” 池簌简短说:“她按摩手法精湛,奉诏入宫为贵人推拿。因为牵扯入此事当中,被缢死了。” 说出这句话时,当年的血色也仿佛瞬间翻涌而上,映的眼前一片殷红。 他的母亲几代都是安国公府的家仆,家中祖传一手极为精湛的推拿功夫,专门伺候府中女眷。 后来在一次宫宴上,有人无意中提起安国公的侧夫人有这样的本事,惹得几位宫妃大感兴趣,便要传召她入宫伺候。 池簌还记得,入宫之前,娘显得特别开心,还搂着他悄悄和他说,宫中的贵人们出手都很大方,这次入宫,如果得了她们的欢心,说不定可以得到赏赐,到时候就能给他买糕点吃,买书看。 由于安国公夫人的存在,母子两人的生活极为窘迫,他都已经快六岁了,却连书都没得读,听到娘这样说,也不由得期待起来。 但那是他最后一次听娘说话,再一次见到的,就是对方冰凉的尸体。 从此之后,生命中再无温情。 池簌说的平淡,应翩翩却顷刻间明白了他这几句话中的分量,眼尾一抬,眸光中带出几分异样。 这件往事究竟发生在什么人的身上,对应翩翩来说不难调查,池簌不但等于承认了他根本不是真正的韩小山,还把自己的身世明明白白摊在应翩翩的面前,等他翻阅。 这是对于之前雨夜的山洞里,应翩翩对他所有猜测和恼怒的回应。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应翩翩一时有些莫名,忍不住说,“喂,你的把柄可平白落我手里了。” 草原上旭日如金,落入他那一双明眸中,比天边晚霞还要璀璨生辉。 池簌回过神来看向他,往昔与今朝交替,嶙峋血色为之一淡。 不知怎的,突然就觉得,此时眉眼间难得带着几分困惑的应翩翩,竟看起来这样可爱。 “我知道。”池簌的脸上,逐渐露出了一抹如和风般温和轻暖的笑容,“我愿意。” 两人此时已经走到了帐篷外面,应翩翩脚步一顿,歪头看着池簌,像是在掂量他的话中有几分的真心实意。 片刻后,他才笑了笑,以戏谑掩去心中的复杂迷乱,慢慢说道:“没想到,堂堂七合教的教主,竟是如此坦荡诚恳之人,竟让应玦一时间有些惭愧了。” 应翩翩亲手打起了帐篷的帘子,说道:“池教主,请进。” 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沉寂,但很快,池簌便叹息这摇了摇头,有些感慨地说:“我知道以你的聪明敏锐,一定瞒不了你多久的。” 这就是承认了。 他接过应翩翩手中的帘子,拍了拍对方后背,示意应翩翩先进,随后也跟了进去。 应翩翩道:“与其说我聪明,倒不如说池教主就算是龙游浅滩,也照样难掩其风采吧。你这样的人,不可能屈居于人下,我回来之后反复思量,虽然身份经历有些对不上,但还是感觉,你应该就是那位传说中已病重去世的池教主。” 池簌感慨说:“世事无常,总是容易发生很多意外。” 应翩翩惋惜道:“以后是不能管你叫爱妾了。” 池簌笑道:“一个称呼而已,你喜欢叫什么就叫什么。” 应翩翩道:“真的吗?那我叫你……二狗?” 池簌正色道:“嗯,阿玦。” 两人对视之际,忽然都是惶惑,陌生又颤悸难言的心绪在胸腔中融化开来,千山万水兜兜转转,经历过命运的奇遇之后,偏生就是他们两个,站在了对方的面前, 无数记忆翻涌牵系,无数的心情悲喜莫测,人生的幽微曲折之后,所有的猜忌、疑虑、隔阂都烟消云散,唯余荡荡长草,万里青天。 不知道是谁微微扬起了唇角,于是两人突然情不自禁地相对而笑。 应翩翩问道:“那你要回七合教去吗?”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池簌道:“暂时不会,我在这里的事情还没办完。况且之前咱们也有过承诺的,我总不能在你家叨扰这么久,然后吃完就走,那未免也太不像话了。” 应翩翩道:“我当初留下你,就觉得你不像个简单人物。不过说实话,让我真正确认了你身份的,还是那次。” 池簌这人的好奇心很浅,毕竟他天天在数不尽的阴谋手段、刀光剑影里打滚,见过的离奇之事数不胜数,对于一些不重要的事情,也就很难再提起兴趣了。 可是应翩翩说什么,他都觉得很想听:“哦,哪天?” 但应翩翩接下来的那句话,就让池簌后悔自己有此一问:“就是那道士说你有不举之症的那天。” 池簌:“……” 他不禁喃喃地说:“我就知道没这样的好事,被你夸一句,一定是要付出代价的。” 应翩翩不以为然:“哎,别这么说嘛,我又不是要嘲讽你。只是当时七合教那人来的实在太巧了,又莫名给了我那般重要的一份名册,让人不得不怀疑。” 池簌沉默片刻,轻轻一叹:“是,那件事我确实办的心急。只不过当时看着那道士说话实在不成体统,急于反驳……” 难得,他这样的人居然会有做错事的时候。 他虽然表情一如往日的淡然,但细看起来却能察觉出背后的隐隐郁闷。 应翩翩忍不住回想了一下当时池簌听到那道士的话时是个什么神态,会否内心暴跳如雷,恨不得破口大骂,表面上还得做出一副稳重不关己的样子。 这个想象力一开启,他就越瞧着池簌有意思,几乎要笑出声来。 但是应翩翩自己也觉得这就太不地道了,硬是掐了自己一把,生生给忍住。 他咳了一声,想了想,将声音放缓,斟酌着词句说道:“池兄,我爹便是宦官,我从小跟很多宫中内侍相处来往,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严重的事情。只是若你真的有此隐疾,肯定能治愈是更好的。” 池簌:“……” “今日既然提到此事,咱们都是男人,我也不遮掩,我是上回听说这个……情况之后,抱着结交池教主的心思,令人寻访了一些名医。如果你不是……被外力所伤的话,那么我前几天还真找到了一个专治此方面疑难病症的大夫,或许可以给你看一看你需要吗?” 应翩翩这样说,是觉得池簌小时候也吃了不少苦,如果他是被安国公夫人给打坏了甚至打断了,这么多年过去,肯定就算大罗神仙也难救。 但如果只是疾病,宫中一位老御医近些年对这方面很有研究,倒真的可以试试。 池簌这辈子还没遇上过这般说不出话的时候。 若是别人跟他这样说,他丝毫不会觉得有半分窘迫尴尬,要么打死,要么丢出去,可偏生眼前的人是应翩翩。 他一面又好气又好笑,觉得难以理解这颗漂亮的脑袋里面究竟在装着些什么;一面又有些窘迫的高兴,想着这倒也是应翩翩关心他。 可除此之外,还有因为不服气而怎么也无法压制住的,内心深处叫嚣的欲望。 他一向是个有野心的人,想要的东西就算不择手段也要得到,可他以前内功深厚,定力过人,练的又是童子功,从来没有对别人产生过情/欲。 情/欲就是这种滋味吗? 渴望着亲近与占有,希望两人之间消除所有猜忌和隔阂,亲密无间,体温交融,让对方的身上沾染自己的气息,看着那张漂亮的脸,也能够全然因为自己而失神迷乱。 池簌看着他,目光如沉默燃烧的雪,应翩翩两道几乎斜飞入鬓的长眉微微拧了起来,心想他的问题不会还挺严重的吧? 他不禁道:“你——” 池簌没说话,突然一抬手,将应翩翩紧紧抱入怀中。 两人在帐篷中,都没穿外衣,池簌用的力气那样大,手臂勒在应翩翩的腰上,令两人的身体完全贴合在一起,互相将对方的凹凸起伏、绵延转折都感受的分明。 他的胸膛是热的,心脏在胸中勃勃跳动,仿佛也一下下撞在了应翩翩的胸口上,截断了他后面的话。 确实,池簌已经什么都不用解释了,没有残缺。 这好像确实是一场,很严重的误会。 应翩翩听到池簌小声说:“我没病。” 说完后,池簌就快速放手了,应翩翩不禁抬起头,发现对方的双颊和耳根一直到脖子,都是红的。 他微微一怔,池簌已经转身快步走到门口,掀开帘子,逃一般地走了。 应翩翩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嘀咕了一句:“没有就没有呗,害什么臊。” 第44章 赢得误他生 傅寒青也回到了营帐。 这一场狩猎, 傅家不光折损了一名子侄,而且原因还不怎么光彩,傅寒弋身上承担着害死诚悯伯世子以及教唆吴蕴华的罪名, 他自己丢了命也抹不过去,剩下不少遗留问题来给其他人来解决。 傅寒青原本也应该很忙碌,但他这几天的心情一直不好,前一天的晚上又为了寻找应翩翩彻夜未眠, 此刻在桌前坐了一会,竟觉得疲惫到几乎睁不开眼睛,不知不觉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在梦里,他又见到了从前的旧事。 也是在暮春时节,父亲把他一个名字叫做应玦的“故友之子”领到了自己的面前。 这孩子还很小,长得十分漂亮, 脸色雪白,两颊上还带着些许没有褪去的婴儿肥, 长发乌黑,被金冠束着,单侧用红绳斜编了个小辫子,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傅寒青。 傅寒青听说他被太监收养了,有点厌烦, 故意不理会对方,转过身去, 摆弄自己的剑。 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兴奋又好奇:“这把剑是你的吗?你好威风, 好厉害呀!” 画面一转。 是沙场上厮杀的将士, 喊声震天, 残阳如血, 敌军前赴后继,仿佛杀之不竭,己方却因为后路被包抄陷入困局,难以突围。 他知道自己不能退却,于是身先士卒,挥出了一剑又一剑,身上的铠甲早已破损,汗水与血水掺杂在一起,浸透了衣服。 有的人死了,有的人降了,还有的人已经脱下战袍,趁乱当了逃兵,跟在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他听见耳后有利箭的风声响起,却几乎疲惫的没有办法再闪躲。、 无人追随之将领,怎能称之为将? 马嘶声响起,有人从后方疾驰而来,挡在了他的身后,他回头看去,就见到应翩翩从马背上跌了下来。 傅寒青跳下马,冲过去一把将他抱住。 应翩翩却在众人慌乱惊忧的目光中推开傅寒青的手,自己从地下爬起来,若无其事笑着说:“没事,没事,不小心摔了一跤。那帮蠢货还以为真能射中我吗?哈!” 直到他们总算突出重围,傅寒青才发现,应翩翩替他挡的那一箭射在了右侧肋下,只是当时他为了稳定军心,用披风遮住了。 箭头上没毒,但是有铁锈,军医用刀生生挖了出来,应翩翩高烧数日不退,傅寒青便一直守在他的床前,想了很多很多。 他想让自己冷静地思考一下,如果失去了应翩翩,应该怎么办,可是这个念头一动,他的心里就有一个声音不断在说,不会的,不会的。 他不能接受,也不想去想,一刻都不愿意。 终于,对方醒了,躺在床上侧过头来,眼中满是他。 他握紧了应翩翩的手,低声道:“我没事,我在这里,你放心,咱们一辈子生死都要在一起。” 梦境是破碎而凌乱的,这些事似乎在脑海中有些印象,却又似乎从未真正发生过。 不知为何,明明是劫后余生相对含情的温馨场面,他的心底却有一根弦,惊怖地轻跳着,无法平息。 看着对方的笑脸,眼底莫名涌上泪意。 帐篷、床榻和手中紧握的人都消失了,又是万里狂沙,马蹄声响,他的宿命仿佛就是在战场上不断地奔驰。 他不断挥鞭,心里却十分焦灼,因为知道这一次敌军攻城,轮到应翩翩被困在了里面,情况十分危急,他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天空是一望无际的蓝,半丝云朵也没有,灼烈的阳光无遮无拦地洒下来,炙烤着战场与身上的皮肤。 一只大鸟的影子盘旋着,直扑了下来,落在他面前。 这是一只很寻常的,用于传信的老鹰,可他却好像见到了索命的厉鬼一样,通体生寒,不敢靠近。 鹰爪上系着一封急信,他没有碰,却听见一道声音不容拒绝地在耳畔念出信上的内容,让他立刻掉头,回兵救驾。 他不言,不动,不听,仿佛已经身化飞灰,粉身碎骨,痛不可当。 他的父亲傅英却突然出现了,抓住了他的手臂,一字一句地告诉他:“寒青,为将者,为君尽忠,大局为重,先回兵救驾要紧!” 为什么连你也要劝我?你当真疼爱他吗? 你怎么舍得,真的舍得? …… 傅寒青猛然惊醒,手臂带翻了桌上一盏已经冷透的茶。 他遍身都是冷汗,抚着额头喘息了很久,才渐渐恢复过来,残存的心痛还冰锥似的驻留在心中,久久不去。 怎么会做了一个这样奇怪的梦?真假参半,恍惚迷离,有过往,仿佛……也有未来。 傅寒青缓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方,之前又发生过什么事。 他想起应翩翩看着傅寒弋被拆穿时冷漠的表情,现实与梦境交错,又是令人一阵心悸茫然。 傅寒青定了定神,换上衣服,走出了自己的营帐,去找傅英商议傅寒弋的事,进去之后,却发现自己的父亲正在上香。 傅寒青知道,父亲为应钧打造了一个牌位,出行时总要带着,说是因为当年发愿同结拜兄弟走遍大江南北,但如今天人两隔,只能以此种方式兑现诺言。 他看着那牌位,也忍不住走上去上香一拜,傅英却突然回过头来看着他,问道:“你怎么失魂落魄的?” 傅寒青无端不想说出那个梦,倒不是要瞒着傅英什么,只是他总觉得一切有种宿命般的可怖,仿佛出了口,就要成真似的。 傅寒青说道:“我在想……阿玦的事。” 傅英苦笑道:“若不是他,寒弋也落不得如此下场,没想到那孩子竟然如此不留情面。” 其实他以前也说过类似的话,傅寒青一般不怎么往心里去,听过就算了,他也懒得多说什么,但这回想起梦里傅英的表现,他心里突然一阵不快。 傅寒青说道:“傅寒弋自己作孽,与人无尤。” 傅英看了他一眼:“那是你堂弟。” 傅寒青说:“但这件事确实不怪阿玦,毕竟是他遭到诬陷,他要为自己辩解,总得找出真凶来。” 以前他和应翩翩争执的时候,傅英总是劝说,可这一回傅寒青向着应翩翩说话,却令他有些惊讶起来,神情中闪过一丝探究。 傅英摇了摇头,说道:“寒青,你在为阿玦抱不平,是不是有点责怪为父不能理解他?” 傅寒青一怔,仔细想想,自己好像确实有点这个意思,只是被傅英敏锐地一眼看出来了。 他不由说道:“你一直很疼爱阿玦,我以为你不会怪他。” 但他发现,以前很多的事情,仿佛在他眼中看到的都不是真相。可若是想具体找到什么不对之处,似乎又很难找到。 傅英沉吟了一会,道:“寒青,你还没有意识到吗?为父不是说阿玦在这件事中的表现如何,而是我觉得,他似乎对我们有着很强的敌意。就算是因为之前那些事,以他对你的感情之深厚,也应该到不了这种地步。” 傅寒青心中一痛,沉默了一会,目光缓缓落在了应钧那块牌位上,问道:“父亲,你是不是对我还隐瞒了什么?” “为父想来想去也找不到原因,唯有一点,就是京城中一直以来有过的传言。你应该知道,我当年前往边关为应钧收拾残局,整顿部下,看见兄弟因为被叛徒出卖身死,一时激愤,为了找到奸细诛杀了不少人。” 傅英叹了口气,说道:“后来就有人说,其实我是吞没了一笔应钧留下来的极可观的遗物,比如钱财、部属、情报网等等,他们觉得我杀那些人是故意以寻找奸细为理由灭口,而去衡安郡就是想藏匿宝物。” 当年应钧死时傅寒青也还小,不过这些事情倒是耳闻了一些,当年傅英为应钧收尸之后,接替他的位置,暂退敌军,之后又调查内奸,扶灵回京,阵仗闹的很大。 他调查内奸的时候确实杀了应钧麾下的不少旧部,后来一行人折返京城,因为中途遇到风灾,所以绕路从衡安郡经过。 傅英还在那里资助了一处村落的贫民,这些年经常回去探看,没想到如今这些事都成了谣言的材料。 不过傅家名声好,纵然一向有些传闻,也无伤大雅,就是最近因为应翩翩的决裂,那些陈年旧事才又被翻出来了一些,人们猜测什么的都有,可惜早已无法验证真假了。 傅英道:“这种风言风语我一向是不屑辩解的,便也任由他们去说。但我想,如今阿玦……会不会是听信了这些,所以才会对傅家敌意大增了?” 傅寒青不由皱起眉头:“父亲你从来都不是贪图这些东西的人,为官多年也一直十分清廉,阿玦从小跟着你,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再说了,你要是真的想要应将军留下来的东西,想办法将阿玦铲除掉才是一劳永逸,又何必对他悉心照顾呢,真是无稽之谈!” 傅英道:“或许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他不信,但人长大了,终究是心思也多了。更何况你确实对他有所冷落,那药的事也是咱们的疏忽,所有的事情凑到一起,或许就让他产生怀疑,并因此觉得我欺骗了他。” “再说,应定斌跟傅家一向不和,如果是他说了什么,那么就更容易让阿玦相信了,这也是我一直不想让他们过多联系的原因。阿玦性子刚烈,一旦有这种想法,做出一些极端的报复行为,也是很有可能的。” 傅寒青不知道这当中还有这样的事情,仔细想了想应翩翩突变的态度,觉得傅英所说的话也不无可能。 他从小跟在父亲身边的时候多,傅英一直对他言传身教,悉心栽培,在傅寒青心目中,他的父亲从来都是个十分正直慈爱之人,不可能做出任何有悖恩义之事。 要不是为了应翩翩,傅寒青也根本不可能质疑傅英的任何行为。现在养大的两个孩子都来怀疑他,对于傅英来说,简直是极大的不尊重。 傅寒青觉得自己还是因为刚刚醒来,情绪被影响的太大了,现在想想,梦,终究也只是梦而已,如果拿来跟现实联系在一起,岂不是荒谬吗? 傅寒青有些愧疚,说道:“父亲,我最近心情不好……” “我明白。” 傅英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没关系,只要咱们自己问心无愧,误会总能解开的。你这一段时间也是太累了,去好好休息一下吧,寒弋的事情,就让为父来处理。” * 最近这一连串的事情总算告一段落,因为周恺之死,这一天的围猎没再举行,应翩翩也正好趁机偷懒。 到了晚间,天气开始变得清朗,外面的草原上月朗风清,令人的心情十分畅快。 应翩翩早早上了床,靠在床头上刚翻几页书,帐篷外面的帘子忽然就被一下子掀开了,外头的下人竟然也没通禀。 应翩翩转头,看见一个人从外面大步进来,走到床前,将他一把抱住。 这一抱,也让应翩翩一怔:“爹?” 这个进来的人,赫然正是本应该在京城的应定斌,他身上还沾着一层夜里微凉的雾珠。 应定斌稍稍放开手,拍了拍应翩翩的肩背,连声问道:“我听说你昨晚打猎的时候迷路了,在外面住了一夜,受伤了吗,有没有感染风寒?你这脸怎么回事,侧过来让我看看!” 应翩翩脸上有几道擦伤,根本用不了两天就会连看都看不出来,但在应定斌的眼中就是十分触目惊心,一边问着,一边动手扳过他的脸去看。 应翩翩道:“没事,就是不小心蹭了一下,别处一点伤都没有,韩小山帮我挡了那只熊一巴掌……您怎么来了?” 应定斌拽着他左看右看,又摸了摸应翩翩的额头,确定没事了才放下心来,闻言哼了一声,说道:“我这次没跟你出来,本来就不放心,特意吩咐了萧文,每天都要将你的事情事无巨细像我禀报,免得那些无耻小人再出什么花招。听说你昨天一晚上没找着人,我哪还坐得住!” 应翩翩就是他的命根子,之前一时疏忽大意,让儿子吃了那么大的苦头,应定斌嘴上不说,心中却一直深为自责。 这回从应翩翩的脚踏出家门开始他就在发慌,心里翻来覆去地惦记着,一听萧文传回来的消息,立刻就坐不住了。 毕竟草原上这样危险,有凶猛的野兽,还有很多坏人,若是孩子再出点什么事,他也不想活了。 应翩翩本来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听应定斌说了才明白过来,眼来老爹过来就是为了这么个理由。 他之前就因为应翩翩在信里好像不开心,千里迢迢从西域边陲跑到了京城,而后又因为萧文捎回去的消息,一日之内从家里跑到了草原上。 应翩翩颇有些哭笑不得,可是闻见父亲身上那种自幼闻惯的皂角香气,仿佛家的温馨一下子又回来了,他在血腥中浸染的心也慢慢安定下来。 应翩翩微笑道:“您也太冲动了,那么多人保护我,我怎么会有事呢?倒是您,来这一趟,怎么也得去跟陛下解释一声吧?” 毕竟皇家围猎,应定斌本身是太监,皇上又体恤他岁数大了,这才没有点他在列,可他如今说来就来,虽然算不上抗旨的程度,也得及时跟皇上解释一声,以免被小人听闻消息之后趁虚而入,造谣诋毁。 应定斌对这一套也十分熟练,早就准备好了理由:“我在路上便提前派人跟皇上奏报了,已经获得了他的恩许,今日夜深,不好面圣,我打算明天再去。并且到那时,我还会向陛下禀报一个有用的消息。” 应翩翩道:“什么?” 应定斌有些得意,压着嗓子说道:“西厂探子发现了七合教的总舵,就在衡安郡,乾通山。” 这显然是个极为重要和宝贵的消息,但是应定斌瞒着谁也不会瞒着宝贝儿子,听到应翩翩问就说给他听了,不过声音极低,显然是怕被其他人听到。 若是在此之前,应翩翩说不定还会稍稍地激动惊讶一下,可惜这一回他已经知道,七合教的教主现在就在他的手心里,相比之下,总舵的位置在那也就不显得那么重要了。 他问道:“消息确定吗?您是如何得知的?” 应定斌便简单给应翩翩讲了讲,此事说来也是十分的凑巧。 七合教势力极大,于朝堂和江湖上的地位都是举足轻重,为了安全起见,池簌本人的形貌行踪以及他通常所在的居所乃是重要机密,外人极难查探的到。 直到前些日子,西厂在衡安郡埋下的探子回报,说是最近有一批流民哄抢官粮,而后躲入山间,竟然就此消失不见了,甚至连抓捕的官兵们都搜寻不到他们的踪迹,十分奇怪。 应定斌觉得其中有蹊跷,便又派了几名熟悉地形又武功高强的当地人扮成流民,前往查看。 几经辛苦辗转,这才发现,乾通山的下面竟然有一座巨大的地宫,那些流民正是躲进了里面。 原来,是七合教中的人同情这些流民食难果腹,流离失所,又因教主不在,便私自做主收容了他们。 这样一来,就被应定斌顺藤摸瓜,发现了端倪。 听到应定斌的讲述,应翩翩倒是想起了剧情中的另外一件事。 那就是七合教被收归朝廷的过程。 这书的主角是傅寒青,黎慎韫作为傅寒青的表哥和效忠对象,属于主角阵营的重要成员,运气自然也很不错。 最后他在傅寒青的辅佐下,击退外敌,收归异教,建立了不少功业,成功登上皇位,其中,这个被收归的异教就是指七合教。 虽然起初教中有一部分叛党选择了支持黎慎韫,但大部分七合教的教徒依然坚持效忠于教主池簌,并不肯归附。 直到一次,七合教的总舵中因为内部冲突,被内奸放了一场大火,致使整个七合教元气大伤,是傅寒青的军队路过,无意中救了火,黎慎韫又帮七合教出资重建。 七合教欠了这个天大的人情,才会逐渐改变态度,最后心甘情愿地为黎慎韫效力,这可是剧情中十分重要的一处环节。 应翩翩之前在看到这段剧情的时候,就一直觉得无论是那把火还是傅寒青和黎慎韫的及时援助,都未免显得太过巧合,此时听应定斌说了流民的事,他再一次感到有些不对。 应翩翩道:“这个时候哪里来的流民?” 应定斌道:“衡安周边多水灾、虫灾和风灾,百姓们没有收成,四处流浪,倒也正常。” 应翩翩想了想:“我记得那里的郡守是魏光义。” 魏光义是魏贤妃的堂兄,也就是黎慎礼名义上的堂舅舅,也算是跟傅家站一边的。 应定斌道:“不错。说起这衡安郡,当年你父亲的灵柩被傅英运回京城,还曾经绕路在那里停留过几天,有人说傅英在那藏了什么好东西,我还暗中派西厂的探子过去搜查过,可惜什么都没有。” 应翩翩心中微微一动。 他想到按照原书剧情的设定,皇上若是要派人寻访七合教,这次的差事多半就会落在傅寒青头上。 所以……属于主角的好东西,他也很想抢过来。 在诚悯伯世子之死这件案子里,应翩翩刚刚成功猎杀了一名主角阵营成员,获得了4%的改变剧情权限,他觉得自己可以一试。 手里攥着七合教教主这块王牌,代替傅寒青前往衡安郡一探,想必一切剧情,将都会因此产生巨大的改变。 第45章 惆怅情多少 这时应定斌四下看了看, 又问道:“你怎么自己一个人睡?你那妾呢?” 应翩翩正在想事,被他问了愣了一下,才道:“哦, 他?他有帐子,我不惯我和人一床睡,就让他回去了。” 从傅寒青的事后,应定斌很关心应翩翩的情感状况,生怕这个新纳的妾侍再让他不快, 听闻两人不是闹了矛盾才放心。 他点了点头道:“也是, 这样也好, 你身体不好,也不能纵欲过度,就分开睡吧。前两天我听说你把库房里那些虎鞭丹药还都给找出来了,真是胡闹!以后若是再多娶几房侍妾回来, 你还活不活了?” 应翩翩:“……” 他心想爹您想多了,我是今天才知道您儿媳妇没有阳/痿的,那些东西本来是想给他治病的。 应翩翩道:“爹,我没用那药……唉,不说这个了,我有正事。衡安郡那个差事, 我想去。” 应定斌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想都没想,立刻一口否决道:“这绝对不行, 那些人可都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你知不知道这么一趟差事会有多危险!” 应翩翩笑道:“富贵险中求啊。” 应定斌瞪眼道:“小混蛋, 老子需要你去挣这富贵?” 应翩翩道:“爹, 我就老实跟您说吧, 我这几天又惹事了,这次招惹的是十皇子。” 应定斌:“……” 皇上那些个儿子,你小子是轮着番的来啊! 但随着应翩翩把事情讲了一遍,他就怒了,用力一拍桌子,说道:“岂有此理,他被追杀也就罢了,怎能让你做他的掩护,徒然连累你遇险!” ——其实是应翩翩故意引黎慎礼遇险上套,只不过这话不太好解释,他也就没说。 “那些人是想刺杀我还是刺杀他终究也不好说,只是我刻意将这件事推到了黎慎礼身上,谁连累谁不是重点。” 应翩翩说道:“重点是,我要让黎慎礼跟黎慎韫那一派的阵营产生嫌隙,咱们这边的压力就小多了。” 应定斌沉默了一下,忽然问道:“阿玦,你为何对五皇子那么大的敌意,是因为傅家吗?为什么我觉得你仿佛特别笃定,他一定会对咱们不利?” 应厂公目光如炬,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应翩翩心中的隐忧。 其实若不是因为那个梦,他也不会这样着急地想要对付黎慎韫,毕竟以五皇子这样凉薄的为人,也不大可能因为应家跟傅家之间有了些私人恩怨就来找应家的麻烦。 可是在原书中,是他挑拨自己和傅寒青的关系,赐死了父亲,最后又将自己假死囚入深宫。 这样一个人,视人心如玩物,应翩翩只盼着他早死一天是一天。 他说道:“当初就是他授意韩耀,在我和傅寒青之间进行挑拨。在他心目中,应家从来都是隐患,我能感觉出来,他对咱们的恶意很重。爹,先下手为强。” 应定斌还是觉得到不了这个地步,但应翩翩不是个冲动的人,他做事有时候看起来手段凌厉,但往往自有打算,应定斌看儿子说得认真,还是决定相信他的话。 “那你打算如何?” 应翩翩隐去池簌的身世不提,对他讲了讲刘宝林离奇死亡之事:“我怀疑黎慎礼的身世有问题,魏贤妃很有可能故意假作怀孕,偷了刘宝林之子。但不管黎慎礼的生母是谁,他毕竟都是皇上的儿子,仅仅这一件事,就算是跟皇上提出来,也不足以致命,说不定还会被压下去。” 应定斌会意:“所以你打算去衡安郡查一查魏光义,再为此事加一个筹码?” 应翩翩道:“他的守地上竟然有那么多的流民,我怀疑这人有问题。” 应定斌还是不放心:“你想查就隐去身份暗中行事,我派西厂的人保护你,掺和七合教那边的事做什么?那帮狂徒杀人不眨眼,你以为是那么好说话的?” 应翩翩道:“我的爱妾是名绝顶高手,有他在,此事绝不难办。这回遇险,就是他保护我脱困的。” 应定斌在路上的时候,也听手下的探子形容了那只熊的魁梧可怖,虽然应翩翩的话里带着几分调侃的意思,但池簌竟然能不需要任何帮手就把那么凶悍的庞然大物杀死,可见确实本领非凡。 可是他为什么会甘心情愿留在应家呢?难道真的是因为喜欢自己的儿子? 应定斌道:“市井之中,往往最多重义轻生、慷慨豪侠之士,他既然有这等本事,甘愿屈身于你,咱们也不能当做寻常妾侍看待。你让人把他叫来,他救了你,爹要当面跟他道谢。” 应翩翩心道,我确实也没把他当成寻常妾侍看待,寻常妾侍端茶倒水,伺候公婆,晚上还要陪/睡,他可是自由自在没人管的。 他也不与应定斌分说,只笑嘻嘻地答应了,扬声吩咐外面的梁间去请人。 池簌很快就来了,冲应定斌拱手道:“厂公。” 应定斌极会做人,也站起身来还礼,对池簌十分诚恳地感谢道:“小山,这次的事我都听说了,你冒着自己受伤的危险,救了我儿子一命,就等于是救了我应定斌一命。这个人情本公会记在心里,日后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你可以尽管开口。” 池簌看了应翩翩一眼,应翩翩笑着说:“我说咱们都是一家人,不用分的太清楚,我爹一定要谢你。他的许诺还是挺值钱的,你就收着吧。” 他话里有话,其实是在告诉池簌,自己没有跟应定斌说出他的身份,只是讲了之前救人的事。 池簌心里有数,沉吟了一下,却道:“阿玦说的是,咱们这样客气就见外了。厂公,有些事可否先坐下来详谈?” 池簌这是考虑到应定斌一路远来十分辛苦,才会主动这样说。 他心思细腻,往往在这种小事上面都极为体贴,只是这份体贴从不会在除了应翩翩和他家人之外的人身上用到。 两人都坐了下来,池簌沉吟了一下,对应定斌抱歉地说道:“今天当着阿玦的面,有件事情我也想跟厂公说清楚,其实我的身份,乃是安国公之子。” 应定斌一怔。 池簌道:“他当年背弃我的母亲,我跟他之间仇怨甚深,一来不愿相认,二来也是顾忌到安国公夫人,所以一直隐瞒身份。阿玦体谅我又重诺,不曾对外人提及,故而直至今日,我才对厂公坦诚,还望厂公见谅。” 应定斌一开始面露惊诧之色,听到后面,表情渐渐沉静下来,也看不清楚喜怒,淡淡问道:“哦,那你为何这时又说了呢?” 池簌道:“虽然我也很想得到厂公的赏识,但却不希望通过不属于自己的功劳来换取。我跟阿玦之间说不上谁帮了谁,我深恨安国公府,原本就有意报复,从利益的角度来说,大家的立场一致,不分彼此。所以厂公放心,无需您的报答承诺,我一定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来保护阿玦。” 应定斌的眸光中多了几分犀利:“我怎么听你这样说,反而更加不放心了。若有朝一日,利益相悖,你是否便也会倒戈相向了?” 池簌郑重道:“利益之外,还有人情,利或有改,深情难弃。” 应翩翩的心头一动,不禁看向池簌,只见他说话时眉目缱绻含笑,无边的温柔仿若静静涌动的海潮,仿若当真一片赤诚。 “好一个‘利或有改,深情难弃’……” 片刻之后,应定斌笑了起来:“这件事你原本可以不告知我,我还会对你多感激一些,但你还是坦然相告,足见品行。说实话,本公很欣赏你这样的年轻人。” 池簌一听他这意思就知道还有后话:“多谢厂公夸赞。” “可是,本公这一生中身无长物,富贵荣华如同过眼云烟,唯得一子,爱若性命。在他的事情上,本公不会马虎半点。” 应定斌说道:“所以虽然你言语诚恳,我还是要警告你,若你今日的话有半句虚言欺骗,逞使心机之处,本公就算拼着这条性命不要,也得把你千刀万剐!” 池簌道:“厂公放心,若我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竟然还就聊起来了,应翩翩不禁说道:“……等等,你们是不是忘了我就在旁边呢?爹,你这是什么跟什么,哪里就到了你不要命都要剐了人家的份上,说正事吧!” 应定斌被他逗笑了,回手溺爱地拍了拍应翩翩的头,说道:“你这小家伙。” 他沉吟着说:“我本来还担忧,如果让小山跟着一起去衡安郡,万一他半道反水该怎么办,现在看来,倒是不用担心了。魏贤妃是安国公的表妹,这些世家利益牵扯甚深,魏家若是出了岔子,安国公府必受重创。从这一点来看,小山倒是成了最合适的人选。” 池簌听了衡安郡,神情微动,看了应翩翩一眼,应翩翩却微微迟疑了一下。 应定斌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西厂高手不少,虽然不如池簌那般高强,但是胜在人多,应翩翩要带池簌一起去衡安郡,不是因为一定需要池簌保护不可,而是他的教主身份。 只是刚才池簌与应定斌的那番对话,让他突然有些不想跟池簌一块去了,仿佛这样就真的认定了池簌是他的什么人一样。 可是应定斌一直以为池簌原本就是应翩翩娶进来的妾,两人早已肌肤相亲,情愫暗生,对于池簌刚才那番话接受的也理所应当。 毕竟,谁能不喜欢他的儿子呢?傅寒青只是脑子有病而已,可能是从小舞刀弄棍的,被砸坏了。 应定斌做出决定:“既然如此,明日我面圣的时候,会提出让皇上派你去七合教总部,与他们进行沟通慰问。让小山跟你一起去,主要先看一看那边的情况,万事不求立功,一定要以安全为上。只要你们平安无事地回来,出了多大的事,爹都能把你们给保下来。” 池簌不知道前情,但想来一会应翩翩会跟他说,也就默不作声,任由安排。 应定斌踌躇了一下,跟池簌说:“那就劳你多费心了,到时候一旦此事成了,你立下功劳,我也会尽力助你掌控安国公府。” 他心里还想,若池簌身份普通,就凭着他这样能干,跟应翩翩的感情似乎也不错,虽然不能生下子嗣,给一个正妻之位也是应当的。 可惜人家出身也不一般,以后说不定还要回到安国公府,说不定还看不上这个正妻的位置,这话就不好说了。 池簌微笑着应了,觉得应厂公跟皇上一样小气。 应翩翩道:“爹,明天见了皇上,你一定要表现的特别急切,非常想让我得到这个差事,仿佛这是个大大的美差一样。” 应定斌奇道:“你怕有人阻挠?不对啊,若是如此,我不是应该说你身体不好,武艺不精,一出远门,就要生病,表现的百般不愿意让人去吗?” 池簌在旁边听的暗暗好笑,觉得这对父子就像一大一小两只成精的狐狸,当真是各有各的坏水。 应翩翩眨了眨眼睛:“我记得皇上听政的时候,傅淑妃一向是不用回避的。爹,您不觉陛下对淑妃和梁王的宠爱太过,需要忠臣规劝了吗?” 应定斌转一转念头,隐约有点明白了他想做什么,淑妃这次若是上钩,必要倒霉。 他笑骂道:“小崽子,行了,我有分寸。” …… 应定斌忙着来看应翩翩,这一路匆匆赶来,又担惊受怕的,也十分疲惫,跟他们说完了话之后便回去休息了。 他一走,帐篷中只剩下了应翩翩和池簌。 应翩翩垂了垂眼睛,若有所思。 经过方才应定斌的话,池簌已经大致猜出了这对父子在说什么,此时他便询问应翩翩:“应厂公这是调查到了七合教总部的位置,想上奏朝廷派人过去吗?那又关魏家什么事?” 应翩翩还没有回答,池簌稍一思量,已然恍悟:“魏光义跟魏贤妃之间有亲戚关系?” 他不了解朝廷这些世家之间的联系,但是七合教总部就在那里,总得知道当地郡守的名字。 应翩翩笑道:“池教主啊池教主,果然能者无所不能,你若为官,定也能青云而起,封王拜相!” 池簌失笑,当真站起身来,冲着应翩翩作势作揖:“公子过誉了,小人惶恐,岂敢岂敢。” 应翩翩笑着说:“装模作样。” 他说完后,又道:“朝廷没有恶意,只是我们池大教主一出事,半个天下都要晃一晃,皇上不知道你现在的情况,想派人示好,并试探一下七合教内部如今到底是什么立场。毕竟这样大的一个教派,一旦生乱,后果难以估量。” 池簌点了点头:“我跟你一起去,这么长时间没有露面,那些人的心思我看的清清楚楚,也是该亮名身份的时候了。” 应翩翩笑道:“那些勋贵大臣往往都把你们这些江湖人士看作是亡命之徒,谈之色变,一听要去打交道,吓得腿都软了。可我就不一样了,教主捏在手心里,毕竟无往而不利,偌大功劳转眼就能到手,实在是个美差。” 池簌含笑道:“我到时候一定鼎力配合,让你大大出一番风头。” 他从怀里拿出一枚吊坠,此物乃是用奇石打磨而成,质地似玉非玉,坚硬无比,色作淡紫,形状则是一个栩栩如生的骷髅,在灯下折射出莹润的光彩。 池簌说道:“这是七合教的信物枭首令,你既然要去,就把这东西带在身上,就是我一时不在你身边,教中也不会有任何人敢冒犯你。” 这是他们教内之物,池簌没说,普通不了解的人也不会知道其珍贵之处,但应翩翩看过原著,却知道这枚枭首令不仅仅是七合教的教中信物,而天底下唯一能够代表教主身份的东西。 见到它就如同见到教主亲至,可以任意调派七合教的教众,得到各地分舵的招待和保护。 而且由于它的材质特殊,里面会散发出特别的香气,佩戴在身上甚至还有驱避毒虫的作用,十分的珍贵。 池簌便将这样独一无二,珍贵之极的教主信物放进了应翩翩的手里。 “其实我一直想送你点什么,可来你金尊玉贵,什么宝贝都见的惯了,之前买的那些小玩意都不过是一些、粗陋之物,原本不堪相赠。想来想去,唯有此物还有点用处,你拿着,盼它能多护你一些平安。” 应翩翩一怔。 池簌举止一向端雅,此时的语调依旧平稳,可说出的话,却比往日要慢了些,沉了些,像是在努力忍耐着什么。 偏生越是沉静,越是渴求,话中那克制不住的情愫,隐约呼之欲出。 他想起那晚遇险的舍身相救,皇上面前的婉拒官职,面对父亲时的坦诚身份……桩桩件件联系起来,指向一个最为不可思议的答案。 应翩翩不禁抬头,看了池簌一眼。 窗外的雨下至尾声,那月色倒是越来越明,像是有着某种不用言说的默契。 蜡烛已经快要烧完了,灯影忽明忽暗,而就在应翩翩看向池簌的那一刻,外面恰好一道闪电划过,照亮半片夜空,将两人的神情都映衬的纤毫毕现。 池簌神情温柔,望向应翩翩的眼底隐带怜惜,眸光明亮,似有万千情意缠绵不绝,竟是莫名扣人心弦。 应翩翩仿佛听见自己胸中怦然一响。 而闪电转瞬即逝,一切归于黑暗。 或许面对这样一人,这样一份感情,动心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但那能如何呢?生活中本来就有很多这样的瞬间。 一朵盛开的花,一弯高悬的月,一名倚窗眺望的女子,都或许都会在某种时刻带来刹那的心动,但终究花会谢,月会缺,红颜弹指老。 今日痴迷,明朝便厌弃,他跟傅寒青这么多年的感情,如今还不是相看两厌了。 更何况,从他重生的那一刻起,他的结局和前路便已经注定只能独自前行,更加不需要做这种无谓的牵扯了。 应翩翩将紫色的奇石放在床头上,发出“嗒”一声醒木拍案般的轻响。 一切暧昧与柔情,在他这轻轻一扣之下消失无踪。 他笑着,轻描淡写地说:“有心了,多谢。” ——这声“多谢”,利落,客气,疏远,在混沌的黑暗中,将戏与真的界限画的分明。 池簌知道,刚才那个难得心生迷茫和犹疑的人,已经再次穿上了冰冷的盔甲。那些东西不过只能换来片刻柔软,对方生性的警惕与机敏终究是深植在骨子里面的。 可是那一份沉沉的重量,他其实也希望能够一起担。 他想,应翩翩的心里,一定藏着一个其他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应翩翩笑着说道:“我非江湖人士,这件信物虽然珍贵,恐怕也不怎么用得上,还是还给你吧。再说了,这件事办完之后,你回到七合教当教主,我如果真的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就直接给你送信了,还需要它吗?” 他将枭首令拿起来,托在手中,递给池簌。 自从相识以来,池簌从来没有违拗过应翩翩的意思,哪怕是两人一开始互相怀疑和猜忌的时候,他每每被应翩翩一看,都会忍不住丢盔弃甲,心软的什么要求都答应他。 可是这一回,他没有把东西接过去,而是看着应翩翩。 池簌那双幽黑的眼眸中总仿佛隐藏了太多的东西,曾经在第一次相见时就吸引了应翩翩的注意。 只不过那个时候,这些情绪仿佛被一层薄薄的冰霜遮在其后,让人看不分明,如今却是真切的,明亮的,那熠熠的光辉宛若迸溅的星芒,充溢了不可抑制的灼热与执狂。 他静静地伫立在窗前,四下安静,默然中却仿佛有一股小小的涡漩,不由分说地在两人身畔涌动。 第46章 怎得青鸾翼 见池簌不动, 应翩翩终究把东西放在对方面前的桌子上,说道:“不早了,我得休息了。” 这就是送客的意思。 池簌一向知情识趣, 有时候应翩翩一个眼神就懂了他的意思,这次却站在那里不离开,问道:“我上午的时候同你说了我娘的事情, 你调查过了吗?” 应翩翩索性仰身在床上躺下来,懒洋洋地说道:“没有。” 池簌对他说了这些, 代表一种坦诚和信任, 应翩翩虽然嘴上说他这样就等于暴露身份了, 但是并没有真的让人利用池簌讲的事情去调查他。 池簌微怔, 随即眼中掠过一丝暖意, 说道:“我本人的身份确实是安国公之子。” 有时候若是想拒绝一个人就要干脆利落,越是说的多, 越是掰扯不清楚, 因此应翩翩打定了主意池簌说什么都不理会,闭上眼睛不吭声。 管池簌是谁儿子,反正不是他儿子就行。 没想到, 池簌这次又补充了一句:“庶长子。” 应翩翩猛然一怔, 顿时想起了什么,耳边又听池簌笑笑地说:“还记不记得,你当年曾经给过我这样一块糖?” 应翩翩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看向他,只见池簌正将一块糖递到自己面前,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买的。 京城张记乃是老字号, 包糖块和点心用的油纸这么多年都不曾变过, 应翩翩素有过目不忘之能, 此时自然一眼就认出来了。 ——原来, 池簌就是他幼时曾经见过的那个少年。没想到岁月辗转之间,他竟然已经当上了七合教的教主。 过了片刻,应翩翩抬眸朝池簌看去,眼底似有半明半暗的探寻,含笑说:“所以……你是为了当年那块糖,对我心生好感,以身相许报恩来了?” 却不料池簌挑了挑眉梢,反而笑了,反问道:“我有毛病么,一个六七岁的孩子给了我一块糖,我便喜欢了他,念念不忘这么些年?” 他觑着应翩翩的神色,故意说:“那恐怕全天底下一半的人都曾被我喜欢过。黎慎韫也不用费那么大劲拉拢我,给我点吃的,我就跟着他走了。” 应翩翩被他说的有点想笑,将脸在枕头上偏了偏。 只听池簌道:“……可惜动心没有那么容易,到现在,只有你一个。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一定比知道你是当年那个孩子还要早。” “我提这件事不是想用那点短暂的交集打动你,也不是要告诉你,我多么深情款款,从你六岁就惦记你了。事实上,我这些年只是很偶然才会想起这段经历,每次想到的时候,心里其实是有些羡慕的。” 应翩翩头一次听说还有人羡慕他,不觉嗤笑一声:“我有什么可羡慕的。” 池簌慢慢地在床畔半蹲下来,看着应翩翩,语调平静地说:“那时候见到你,你前呼后拥,锦衣玉食,过着我这辈子没过过一天的好日子,一句话便可决定我的生死,令我又觉得羡慕感激,又觉得不公怨愤。” “重逢之后,我不知道你就是他,但还是羡慕,这次是羡慕你襟怀坦荡,喜怒随心,想做的事情就去做,想说的话就直说,从不伪饰遮掩。而我这些年勾心斗角,无所不用其极地往上爬,有的时候觉得脸上带着一层面具,好像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池簌没有说,其实在应家这段当“别人”的日子,反倒像是他一生之中最真实的时光,此时此刻,是他最坦荡的一刻。 不断地坦诚身份,亮出底牌,恨不得把心剖出来,摊开给面前这个人看,换他信赖,得他心安。 池簌眼睛看着桌上不断晃动跳跃的火苗,停顿了一会,终于又沉沉地说道:“可是我不明白,明明一切的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为什么你心里还总是不快活。我经常去想,想着想着,就忍不住期望自己能多让你开心些。” 一语叩响,仿佛有道惊雷从胸中滚过,百般滋味尽上心头。 只听得池簌声音温柔,自耳畔缓缓传来:“你这么好,这么叫人羡慕,合该每天都开怀无忧,我只盼你哪天都能高高兴兴的才好。” 他没忍住,握住应翩翩的手:“阿玦,若你心有所属,生活美满无忧,我不敢心存奢求。然而并非如此,我不在乎你此时心中是否还记挂着……他,但你身边无人陪伴,亦是危险重重,我留在你的身边多少也能有点用处,那我也不想放手。我不甘心。” 门帘被夜风掀得翻飞,啪啪地打在门框上,房中火光不安地跳跃,通红的耀目,仿佛一颗躁动不安的心。 可惜,他的人生中早就没有了什么来日方长。 片刻之后,应翩翩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卷在外面野草地里呜呜的风声中,倒有一种无惧无畏的疏狂。 而后,他笑意一收,甩开池簌的手,冷冷道:“我看你眼睛有毛病,我每天都高兴得很,用不着你多事!回你的帐篷睡觉去!” 池簌反而不急不恼,微笑着说:“好,那就算我说错了吧。但我不想回七合教不行吗,你难道一定要把我赶走?当初明明是你自己把我带回家的。” 应翩翩倒不成想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匪夷所思地看了池簌一眼。 只见面前半蹲在床畔的人五官清俊峭拔,还是那副英俊的面容,眼神清澈,倒也不像中了邪的样子。 应翩翩冷笑道:“我就是负心薄性、始乱终弃,要赶你走,又能怎样?” 他气急之下,竟然用了系统的口头禅,搞得系统十分赞赏,默默加了分。 【举一反三,掌握反派性格精髓,反派经验值+10。】 池簌故意做出思考的样子:“嗯……是吗?那你可得好好想办法了。反正我已经被娶进了应家门,是不会自己离开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家里那些护卫打不过我,也赶不动。” 应翩翩不禁看着池簌,只见他的表情竟然一本正经,好像在说真的一样,一时间竟哑然无语,只觉得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这种人在此时此刻,竟然比傅寒青还有让他想捅一刀的冲动。 可是他的枕头旁边就有一把刀,却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拿出来。 终究,应翩翩哼地冷笑了一声,道:“行,你等着,早晚把你轰走。” 说完之后,他便觉得,自己今天这一连串狠话可真够不怎么有智商的,实在是被这个鬼教主给气糊涂了。 池簌笑看着应翩翩,火光映在他俊朗的脸上,十分动人:“好,知道了,那你今天还是早点歇着吧。” 他站起身来,犹豫了下,帮应翩翩整理了一下被子,转身向外走去。 走了两步,池簌顿了顿,还是回过头来,认真地说: “阿玦,你们放心,我今天和厂公坦白身份,又说了这些,不是让你答应我什么,更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觉得,我既然喜欢你,就该拿出诚意来,所以不愿有所隐瞒。你别有压力,夜深了,好好睡吧。” 他丝毫不想掩饰自己的心意。 在池簌这个年纪,很多人都已经久经花丛,娶妻生子了,他却是第一次动心喜欢一个人,只觉珍重万分。 他不想犹疑试探,也不想争强斗胜,既然喜欢了,无论付出多少代价,他也不后悔。 就算这份心意会被利用和鄙弃,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将决定和主导的权力交给喜欢的人,他甘心情愿。 见应翩翩闭着眼睛没再说话,池簌便微倾了身一点头作为告别,轻轻掀帘而去。 听到他在外面依稀跟梁间说了两句什么,然后脚步越去越远,应翩翩这才睁开眼来,看着黑沉沉的帐篷顶,神情中也没有了方才的烦躁与恼怒。 良久,他微微一叹,转身睡了。 * 第二天,应定斌便将发现七合教总舵的事情禀报给了皇上。 应翩翩特意让应定斌挑准了时机,在傅淑妃伴驾的时候要求面圣。 果然,皇上并没有让淑妃回避,她便坐在一边共同听到了这个消息,看着应定斌的眼神中,带着隐秘的自得。 傅淑妃虽然出身将门世家,却通晓文墨,见识不凡,从入宫起宠爱就长盛不衰,在宫中的时候便可以随意出入御书房,甚至整理、翻阅皇上的奏章。 如今出门在外,规矩不似宫中那般森严,她的行为自然就更随意了。 因为此事,大臣们起初颇多微词,可如今淑妃入宫多年,臣子们也早已经习惯了,不再因为此事多言。原书中黎慎韫最后能够成功获得皇位,他这个母妃也在其中起到了很大作用。 应定斌所说的确实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皇上龙颜大悦,重重嘉奖了他之后,又紧急将几位重臣宣了过来,一起商议此事。 应定斌将七合教总舵的具体位置写在密函中呈上,皇上看过便烧掉了。 此时人都到齐之后,他也没有说的太详细,只告诉大家,西厂打探到了一处地点,在那里发现七合教的教众往来频繁,时常聚集。他欲派人前去一探究竟,问众人有没有合适的方案与人选提议。 立刻有人建议,可以趁七合教群龙无首之际,假作把他们当成了山匪,兴兵那一带进行围剿,试探七合教的实力。 但这个提议遭到了不少人的反对。 杨阁老说道:“陛下,依老臣看来,七合教素来不受朝廷管辖,甚至还因为惦念太/祖的旧恩怀有敌意,实在不能眼看他们的势力继续壮大了,但也绝对不能激怒他们。不如趁此机会,派使者以怀柔之道施以恩典,对这些人进行拉拢分化,这才是上策。” 皇上道:“既然如此,杨阁老对这派出去的使者人选,可有想法啊?” 杨阁老道:“臣以为礼部侍郎蓝章,翰林学士孟竑、梁祁,大理寺卿阮浪都有这样的才干。” 他说完之后,犹豫片刻,还是又加上了一句:“通直散骑常侍应玦,虽性情狂放,但聪颖善言,处变机敏,又擅武艺,亦是可用之才,比前几个人……更加合适。” 应定斌已经想好了,如果没人提议应翩翩的名字,他就大肆吹嘘自家孩子一番,向皇上力荐,如果有人举荐,那正好得好好夸夸这么有眼光的人。 听到杨阁老的话,应定斌立刻说道:“不错!陛下,老臣一直认为杨阁老目光如炬,颇有识人之能,他的提议老臣也甚为认可。应玦文武双全,口才出众,加上聪慧大胆,又在老臣的言传身教之下,对陛下忠心一片,相信一定能够感化那些江湖人士。可谓是这次差事的不二人选啊!” 应定斌这一番话说的毫不脸红,而且情真意切,果然不愧天天被言官们上书弹劾“奴颜媚上”、“宦宠当行”,简直听的杨阁老都要吐了! 他是清流之首,向来看不惯阉人揽权,和应定斌几乎是见了面就掐,别人互相攻击是为了争权夺势,而他们的目的却很简单,就是看对方不顺眼。 可是……可是谁让这太监实在养了个出众的儿子呢!只可惜了,如此美质良才,被他惯的厉害,脾气着实任性。 杨阁老每每一想就觉得心里嫉妒手痒痒,恨不得把应翩翩抢过来自己养一养,他素来是个惜才的人,今天思来想去,虽然极不甘心,还是实话实说,当着应定斌的面举荐了他的宝贝儿子。 杨阁老做好了被死太监得意嘲笑的准备,没想到今天应定斌没有跟他针锋相对,反而还臭不要脸的大肆附和了他的话。 这样一来杨阁老发现,被应定斌夸奖,这简直比平日跟对方对骂更叫他恶心,那感觉就好像吃了一只经过七十八道工序,精心烩制出来的红烧肥美大苍蝇。 做的再精致也是苍蝇,晦气! 杨阁老:“哼!” 这事不算什么美差,既然应定斌和杨阁老难得意见统一,其他人自然也不会开口反对。 应定斌唇角翘了翘,手不停地摸着下巴,一幅十分喜悦又要按捺着不展露出来的模样。 淑妃看在眼里,心中不免生出怀疑,觉得应定斌的态度非常古怪。 他疼爱儿子可是出了名的,如果说平日里人们还半信半疑,觉得传闻可能言过其实,那么从之前应定斌不管不顾去傅家找茬的气势来看,他是真心将自己那个养子当成性命一般看待。 而如今,就算是应翩翩去了七合教有可能立功,也是一件十分凶险,甚至有可能丢掉性命的事情,应定斌没道理这般兴奋。 除非是……他们父子两人另有计划,比如利用这件事来报复仇家,又或是在衡安郡发现了什么。 傅淑妃心中一凛。 她先前刺杀和陷害应翩翩都没有成功,本来就心里有鬼,又听闻应定斌竟然不辞辛苦赶来猎场,更是全心提防对方的报复,此时这种警惕因为对方的言行达到了最高点。 不管应定斌想干什么,都一定要阻止! 眼看皇上正要开口,一旦他做出决定,恐怕什么都来不及了,傅淑妃再也顾不得其他,开口柔声说道:“陛下,臣妾心中倒是也有一个人选呢。” 皇上脸上喜怒不辨:“哦?” 傅淑妃说道:“臣妾的侄儿傅寒青,自幼跟随紫台宗的观一道长学习武艺。臣妾听说,他们江湖中人最讲师承情面,观一道长在出家之前颇享盛名,听说还有一个“折云手”的称号。若是这趟差事由寒青前往,想必更加容易取得那些江湖人士的信任。” 她一边说着,目光一边瞟向应定斌,果然看见对方眉头微皱,脸上流露出一些焦急懊恼的神色,心中更是确定自己这一步走对了。 皇上淡淡道:“镇北侯的才干朕是十分欣赏的,但要论能言善辩、洞察人心的本事,只怕他还不如应玦。依爱妃之见,方才杨阁老提议的那几个人,难道都比不上镇北侯合适吗?” 傅淑妃柔声笑道:“或者可以一文一武,各司其职,共同前往。这只是臣妾愚见,若有不妥之处,陛下不要责怪臣妾才好。” 她在皇上面前,一直表现的温柔顺从,聪明,但又不是聪明的特别过分。偶尔在皇上烦心的时候,也会就一些政事提出点小小的建议,很多时候,皇上也乐意听一听。 可是这回,他看着面前自己宠爱多年的女人,心里忽然想起了今天早上发生的一件事。 皇上来到草原上的这几次,白天纵马游猎,兴致颇高,到了晚上歇的也早,就没有召幸任何嫔妃。 不过他每天早上,还是习惯于让自己的新欢闫才人伺候着,喝上一碗她亲手熬制的牛乳甜羹。 闫才人只有十九岁,年初入宫,原本是十皇子府上进献入宫的歌女。 她声如春莺,珠圆玉润,性情活泼爱娇,还做的一手好点心。 皇上不常召幸于她,平日里却也很喜欢让闫才人陪伴在身侧,这次出猎也把她给带上了。 今天早上,闫才人如常带着甜羹过来,献给皇上,她在一边伺候着皇上用早膳,却比往日安静很多。 皇上觉得有点奇怪,仔细看了闫才人,发现她双目红肿,仿佛不久之前才刚刚哭过,便趁她出神的时候,冷不防问道:“菱儿,你在想什么?” 闫才人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冷不防听见皇上这样一问,脱口说道:“淑妃娘娘,我没听清楚,我真不知道,我……” 她说了一半,猛然惊觉,一把捂住嘴,低着头跪在了地上。 皇上当时面色就沉了下去,冷冷地道:“你隐瞒了朕什么?还不照实说来!” 闫才人的表情十分惊恐,好像做了天大的错事一样,她原本战战兢兢的不肯说,见到皇上暴怒,才不得不喃喃地说道:“陛下,臣妾、臣妾不是有意的,臣妾昨晚做了些点心,去给淑妃娘娘送过去的时候,听她在帐子里面,说、说、说……” 皇上沉声道:“说了什么?朕在这里,你有什么不敢开口的!” 他说完这句话后,突然想到,闫才人原本是十皇子府上的人,五皇子和十皇子交好,闫才人也一贯跟淑妃走得很近。傅淑妃性情温柔,对宫中的新人都是照顾有加的。 但此时见她竟然害怕淑妃到这个地步,一时让皇上心中生出一种十分古怪的感觉。 在他的逼问之下,闫才人含着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抽抽噎噎地说道:“臣妾听见淑妃娘娘……淑妃娘娘提到了七合教……好像说是,要、要怎么想法子让五殿下找到他们……臣妾吓了一跳,连忙就离开了……” 她说到这里,终于就忍不住掩袖大哭起来:“陛下!臣妾心里真的觉得很害怕,万一淑妃娘娘知道臣妾听说了此事,一定不会放过臣妾的!陛下,您一定不要告诉她臣妾说了这些啊!不然臣妾日后只怕是再也无法侍奉您了!” 以皇上对于傅淑妃的宠爱和信任,听闻此言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闫才人为了争宠,蓄意构陷,但是他转念一想,便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闫才人近来虽然得宠,但因为出身乐籍的缘故,她的位份注定不可能过太高,即使争宠,也争不到淑妃的头上去,根本没有那个必要。 再说,“七合教”三个字,也不是小小的闫才人能够想出来的。 可万一……她受到了别人的指使了? 皇上心中快速转了几个念头,看闫才人哭的梨花带雨,又不禁有几分怜惜,说道:“你先起来吧。此事朕不会向其他人提起,你也要当做从未听说过。” 闫才人早就吓破了胆子,瞧她的样子,就算是皇上不这样叮嘱,她也是半个字都万万不敢提的,连连点头。 皇上终究半信半疑,况且目前又是在外面,他也不想突然闹出什么乱子来,因此待淑妃一如往常。 幸好没过多久,应定斌就带来了这样一个好消息,让皇上十分高兴,他本来已经要把闫才人早上说的那番话忘到脑后去了,没想到傅淑妃会出来跳出来说话。 皇上看着她,目光逐渐冷了下来。 若是平日里,傅淑妃要举荐傅寒青。皇上并不会想太多,但事先有了闫才人的事作为铺垫,就让他不得不怀疑淑妃说出这番话来的用心了。 看来,这个他一直十分宠爱的女人,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温柔贤淑,与世无争。 最近黎慎韫和傅家的一些表现实际上已经让皇上有些不满了,但他因为两人第一个儿子的死,还是对这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深究,但一个后宫中的女人竟然妄想玩弄此等心机,掺和进皇子们的权力斗争,实在可恨! 淑妃被皇上这样用一种带着狐疑的目光盯着,显出几分不安,强笑道:“陛下,您为何这般看着臣妾?” “朕多看看你,你不高兴么?”皇上轻轻一嗤,“淑妃你倒是很有见识,居于深宫,什么江湖门派,朝堂政事,就没你不懂的。” 他的语气不重,但这话说的却十分厉害,淑妃一惊,连忙站起身来,跪下请罪道:“陛下恕罪,是臣妾多言了!” 皇上看都不看她:“后宫本就不该干政,朕有时候不回避于你,是觉得你知情识趣,沉静少言,不会跟那些轻狂之辈一样不明白自己的身份,现在看来,是看错你了。” “你出去罢,回宫后自己去请皇后扣去一年的分例,日后朕议政之时,你不要接近,凡事,谨守本分。” 傅淑妃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性情一向自矜,觉得自己凌驾于他人之上,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格外不同,远非后宫中那些庸脂俗粉可比,却万万没有想到,皇上昨日还会为了她收回旨意,饶去她侄子的性命,今天竟然就翻脸不认人,当着几位臣子的面给她这样的羞辱! 傅淑妃只觉得万分难堪,一时间连脸都涨红了,勉强忍住眼泪起身告退,以袖掩面,快步走了出去。 其他人可不知道这背后的事情,只看到了傅淑妃举荐傅寒青,却遭到了皇上的申斥,这样一来,就算还有人想要支持傅寒青前往七合教,也不敢提了。 于是,应翩翩这个钦差的位置便定了下来,不日便可启程。 应翩翩被宣至御前,领旨谢恩,走出来的时候,恰好碰见几位皇子前去面圣。 这回黎慎韫正被太子拉着说些什么,一时没空来应翩翩这里讨厌,黎慎礼依然像往常一样,乖顺地跟在自己五哥的身后,这时却停下脚步。 其他人见了,估计是当狗腿子的十皇子又要帮他五哥找茬去了,都没放在心上,快步离开。 黎慎礼看着应翩翩,还是那副厌恶疏远的样子,慢悠悠地道:“应公子,早啊,听说你又得了个美差,小心点,别贪得太多,吃不下噎死。” 应翩翩笑了笑,却没有多说什么,行礼道:“多谢十殿下提醒,殿下也请多多小心,纵马看路,莫要再掉到坑里去了。” 两人眼神一交,各自冷冷擦肩而过。 黎慎礼心中暗暗地想,应玦,你对人心的把握,还真是精准的可怕,小小布置,一箭双雕,淑妃前一天刚在你面前展示了皇上对她的信任爱重,第二天就被你施手段摧毁了。 这让我真想看看,未来的路,你究竟能走到哪里,一个人是否当真可以创造奇迹? 黎慎礼转过身去,发现应翩翩的背影早已消失,走的毫无半点留恋。 他不禁暗暗一笑。 第47章 高山不让尘 朝廷想要派遣使者前往七合教一事并未大肆宣扬, 连几位皇子那里皇上都没有明说,黎慎韫还是从自己的母亲口中得知此事的。 “你瞧见没有,这就是君恩!” 在自己的儿子面前,傅淑妃满腹的怨气终究是忍不住了, 她唇边噙着冷笑, 几乎是有些恨恨地说道: “待见你的时候,成天赏赐你这个恩典那个恩典, 哪天看你不顺眼了, 转瞬间你做什么都是错的, 半点脸面都不给。若是单单指望陛下的宠爱, 还哪里有我立足容身的地方!” 黎慎韫却没心思搭理这等女子的怨怼之语,沉吟了一会,忽然问道:“母妃,我还没来得及问, 前天是你安排七合教的人追杀应玦的吗?” 傅淑妃道:“是我。自从他跟寒青决裂之后,看样子是一心要和傅家作对了,留着终究是个祸害。既然你们都不动手,那还不如直接让我来。” 黎慎韫语气平静:“可是你失败了。” 傅淑妃心里也觉得遗憾:“原本这回有那头熊从中搅乱了局势,又恰逢大雨, 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没想到七合教那帮人, 徒有其表,这样还是失手了……哼, 算他走运!” 她说着瞪了黎慎韫一眼, 没好气地说:“怎么, 我看你颇不赞同的样子, 你不会是还想留着他吧?” 黎慎韫听她这样说, 倒是笑了:“以如今应家和傅家的关系,我为什么要留着他?您觉得我对他动了心思,起了兴致,舍不得杀他?母妃,可别用后宫争宠中的想法往应玦身上套啊。” 傅淑妃确实是这么想的,一时语塞。 黎慎韫道:“您现在看到贸然向他动手的后果了吗?傅寒弋被处死了,二舅心中难免会怪罪于您,今天连您自己也挨了皇上的斥责,难道您以为这一切只是巧合?” 傅淑妃一怔,细细思量儿子的话,心中又有些骇然,喃喃道:“可总不能全都是他设计好的吧……” 黎慎韫笑着说:“您以为我为何迟迟未动,正是我在观察他的底细。母妃,有的时候双方对峙,往往先发动攻击的那个人,就容易先暴露出缺陷啊!” 傅淑妃蹙眉道:“双方对峙,本身便说明立场已经敌对了。难道要一直忍耐下去,看那小子张狂吗?” 黎慎韫笑道:“谁说的,机会这不就来了?” 淑妃一怔,便听他轻言细语地说道:“衡安郡,可是魏光义的地盘。不光如此,那里还有一位十分关键的人物。” 傅淑妃疑道:“你是说……” 黎慎韫道:“镇守太监,洪省。” 本朝的重要地区都是用太监与行政官员协同镇守,衡安郡的镇守太监与行政长官就分别是洪省和魏光义,不过两人一向不和。 傅淑妃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因为她分明记得,洪省和应定斌的关系很近,他能够得以外放成为衡安镇守太监,也亏得应定斌从中斡旋。 黎慎韫唇边浮现出一丝神秘的微笑,慢悠悠地说道:“您就安心等着消息吧。” 他说着,轻轻叹了口气,温柔而惋惜地说道:“他怕是再也不能回到京城了。寒青如果得知了这个消息,一定会很伤心吧。” 傅淑妃道:“你大舅舅说,寒青对应玦还有些余情未了,这些事情他未必赞成,你可把他瞒好了。” 黎慎韫道:“你们一直瞒着他,反倒让我好奇他有朝一日要是知道了什么,会是怎样的反应了。” 不可否认,淑妃的感觉是正确的,黎慎韫确实对应翩翩很有兴趣,但这并不是基于容貌,而是应翩翩身上的那种狂傲与不驯。 对方越是挣扎反抗的样子,才越让他感觉到兴奋。 如果最后应翩翩的反抗失败了,被杀了,那么他这个人对黎慎韫来说也就没有了刺激感,死就死吧。 应玦,你觉得前往七合教总舵是一件美差,就尽管去吧,那里早已经有天罗地网在等着迎接你了。希望你父亲为你收尸的时候,也能笑的像今天一样开心。 * 极为凑巧的是,在应翩翩出发之前,应定斌也跟黎慎韫提到了同一个人: “衡安郡的镇守太监洪省,是为父的故交,我昨日已经给他写了书信送去,让他对你多多照顾。你到了那边,千万不要委屈了自己,有什么要求只管跟他提。听见没有?” 宝贝儿子头一次出远门办差,应定斌极为不舍,不光一直将应翩翩送上马车,直到马车都上路了,他还骑着马在一边殷殷叮咛。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应翩翩正要让应定斌快点回去,听到这个名字,却不禁问道:“洪省?” 他想了想,问道:“是不是一个左侧眉梢上长了黑痣的人?” 应定斌笑道:“要不说你从小就聪明记性好,我只在你七岁的时候带你见过他一面,然后他就外放去了,倒不成想你现在还记得他的模样。” 这一次应定斌却错了,应翩翩会记得这个人,还真不是因为他的记性好,而是书中的原剧情里,曾经有过洪省的出现。 那是在书后半部分,当应定斌意图谋反给应翩翩报仇时,正是这个洪省向黎慎韫密报,出卖了应定斌,导致了他事败之后自尽而死。 应翩翩意识觉醒之后,就派人在京城中寻找过此人,但因为书中对于洪省的具体情况只是一带而过,给出的信息实在模糊,所以他倒是找出了不少同名同姓的“洪省”,但却都不是应翩翩想要的那个人。 原来他在衡安郡。 只是不知道这个洪省到底从一开始就是黎慎韫的人,还是后来为立功才出卖了应定斌了。 这一切就要看见人才知道了。 应翩翩的唇角露出一个微笑:“爹,我知道了,到了那里,我一定会好好拜会洪叔父的。” 应定斌点了点头,又叮咛了一些别的,一会让他想怎样就怎样,别受委屈,一会又说出门在外,需得事事小心谨慎,不可鲁莽冲动,简直跟送女出嫁一般患得患失。 池簌坐在应翩翩对面,听着父子两人的对话,心中暗暗好笑。 直到应定斌觉得确实不能再跟着了,这才止了步,一直目送应翩翩的马车走出去老远,就如同当年头一次送他上学堂,又觉得欣慰,又觉得感慨。 * 应定斌在的时候,唠唠叨叨的有点烦,但是他走之后,马车里对坐着的两个人一时就只剩下了尴尬的沉默。 应翩翩坐在一头,手里拿着一本诗集,歪靠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池簌坐在他对面,身姿却十分挺拔端正,目光望着桌面,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其实有了昨天晚上的事,应翩翩原本已经不想带他来了,可是应定斌却对池簌颇为满意,弄得应翩翩一时间也找不到理由拒绝,最后只好还是带上了这个不省心的姨娘。 应翩翩翻了会书,觉得嗓子有点干,咳嗽了两声,池簌从旁边拿起茶具,清洗干净之后煮了一壶茶。 他的动作不紧不慢,赏心悦目,很快,茶叶就被冲开了,茶香溢满整个马车,池簌将一杯茶晾到温度正好的时候,轻轻推到应翩翩面前。 应翩翩没抬眼皮,翻了一页书,伸出一根手指抵住杯沿,把茶杯推了回去。 池簌没说什么,好脾气地拿回去,自己喝了。 过了一阵子,又给他重新煮茶,倒了杯新的,除此之外还配了点心。 看见应翩翩再次要推,池簌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这是从你家里带出来的上好君山银针,宫中赐下的御流清泉水,烹煮的恰到好处,可你却一口也不喝,全都便宜了我,唉,好亏。” 应翩翩翻书的手一顿,看了他一眼,只见这见鬼的七合教教主修眉俊目,嘴角含笑,一副讨人嫌的奸诈样子,不禁翻了个白眼。 他放着池簌递过来的那杯茶不喝,劈手把池簌手里要喝的茶抢了过来,一饮而尽,这才笑眯眯地放下杯子,道:“嗯,好茶!” 池簌心中好笑,又倒了一杯水给他。 应翩翩喝了茶,转着手里的杯子沉吟片刻,过了一会,把书卷起来,在马车的桌沿上敲了敲,道:“哎。” 池簌抬眼看着应翩翩,应翩翩说道:“我这么跟你说吧,我不是觉得你哪里不好,可我这辈子原本是准备无家无室、孤独终老的,所以咱们不合适,你别白费劲了。回去当你的教主,要男要女,要美要丑,大把大把的人都会送上门来,你盯着我做什么。” 池簌沉默了一下,问道:“是因为傅寒青吗?” 应翩翩说:“不是,他可不配。我只是一下子觉得大彻大悟了,人生苦短,精力有限,我更想多干点能让我自己高兴痛快的事,谈情说爱我已经玩腻了,不在其中。” 当听应翩翩说到“人生苦短”四个字的时候,池簌心里不免感到有些怪异。 应翩翩今年才十九岁,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就算之前经历过一些坎坷,也不该会有这样的感叹。 偏生他说的真心实意,不像敷衍自己,让人觉得说不出的违和。 难道……他也跟自己一样,其实是来自别处的灵魂,占据了这具身体? 不,不像,他对傅家的憎恨,对应厂公,对应将军夫妇的情感绝对不会是伪装。 池簌垂了垂眼,很有耐心地问道:“那请问,那些能让你高兴痛快的事都包括什么?” 应翩翩道:“干坏事,惹人讨厌,对人进行打击报复,寻衅找茬。” 如果是傅寒青听见,肯定会说他胡言乱语,但池簌只点了点头,说:“记住了。” 应翩翩道:“我没让你记,你去寻找自己的爱好吧,模仿别人没有前途。” 池簌回答:“当年为了登上教主之位,无所不用其极,于作恶一道也颇有天赋,虽不敢说天下无双,但也绝对是恶棍中的翘楚,歹徒里的行家,没想到应公子也有相同的爱好,这实在是太好了。” 应翩翩:“……” 他也曾经有过会因为一段感情而产生迷恋的时候,无数次的欢喜,无数次的期待,最后他认识到,这种东西是完全靠不住的。 他曾以为自己可以为了爱上一个人而付出一切,但现在回头想一想,自己也分不清楚,那份爱是剧情力量的驱使,还是出于本心。 或许他对傅寒青的喜爱也不是想象中的那么深厚,否则就应该无论怎样被辜负,他都不愿意回头,也不可能觉醒的。 正是因为觉得这份感情不值得,不想去相信这份感情了,才会有现在的他。 或许他本来就是一个薄情的人,也或许重生一场,他已经忘记了什么叫做/爱。 应翩翩现在想一想,他在那本原书中的一生,大概就是为了证明真情不可信。可重生之后,却偏生碰上了这么一个叫人看不明白的人。 池簌将所有的一切毫不保留地向他揭开,无法理解,能够做到七合教教主的位置,应该不是这么天真的人吧。 应翩翩这样想着,忽然又凑过去,用书敲了敲池簌的下巴,池簌依着他抬起头来,应翩翩就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 池簌也不动弹,纵容地任由他看。 应翩翩眨了眨眼睛,低声说:“为非作歹的池教主,你说……你有那样高的武功,应该是数年以来苦练之功了。可为什么你的手上没有剑茧,身上的肌肉也不够结实强壮呢?” 池簌垂下眼,低声道:“公子聪慧,心中应该早有猜测,你猜的什么,真相就是什么。” 应翩翩道:“借尸还魂。” 池簌道:“我自己的身体还在,很可能还会回去的。” 他顿了顿,委婉地补充一句:“我自己的身体,应该要比韩小山……更加符合,你想象中的那个样子。” 应翩翩:“……” 他死而复生,池簌借尸还魂,说来这都是千百辈子也难有的奇遇,两人之间也理应就此开展一场深刻高妙的谈话,可一切都因为池簌不同寻常的关注点,拐到了奇怪的方向去。 听了池簌这句解释,让应翩翩开展了一些联想,于是忍不住询问道:“所以之前你那下属说的是真的,你活了这么大岁数,从来没和其他人好过?” “这么大岁数”五个字让池簌的眉心跳了跳,但还是说道:“是。” 应翩翩小声说:“那你原来有……隐疾吗?” 池簌:“……” 应翩翩道:“或者会不会是,你原来的身体对此无心,换了一具身体,受到影响,开始重振雄风,对此事有兴趣了。我又是你第一个见到的人,见了你就把你带回房过夜了,所以你对我会产生了一种别样的感情,却误以为自己喜欢我?” 池簌沉默了一会,耳根到脸颊泛起浅浅的红色,好半天,才说道:“换身体不会影响……这个。我对你,是因色生欲,还是因爱动情,我心里能分得清。” 池簌嘴上说的正直,可应翩翩靠的那样近,他的气息与温度萦绕在身畔,一下一下拨弄着心弦。 他的眼睛生的很妩媚,嘴唇很薄,却十分红润,衬着雪白的肤色,让人想起夏季在唇齿间轻轻绽开的冰湃樱桃。 因为是向前倾着身,从池簌的角度,可以看到对方雪白修长的脖颈,清晰优美的锁骨,以及,自己在情急之下,曾经搂过的腰肢。 纵使他无所不能,在这方面也确然是白纸一张,随着应翩翩的话,他心中也不禁涌出要命的遐思。 因爱动情,也会有克制不住的欲/望。他不知道得到一个人的身体是种怎样的感觉,可是,面对这个人,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他想要。 他想要应翩翩。就像曾经他想要活下去,想要复仇,想要权势滔天,万人俯首—— 不,似乎又不一样。那些都是冰冷的,虚幻的,享受过那份荣耀与满足就可以轻易抛掷的。 唯有这个人,有血有肉,如此真实,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无论笑与痛,都是那样开心。 想要他,又舍不得伤害他半点,能不能拥有,都不可能再放下。 心里那只贪婪的兽又在不安地躁动和叫嚣了,池簌放在身侧的手指不禁收紧。 他不敢将自己的想法表现出来,怕吓到对方,也怕仿佛印证了刚才应翩翩“因色生欲”的猜测了一样。 况且,这还不是他的身体。 该死的,所以还能不能回去?如果一直不能,难道他这辈子就要莫名蒙冤到死,给后世留下一个“池教主有阳/痿之症”的天大误会? 这个口没遮拦的小祖宗真是什么都敢说,见应翩翩还想开口,池簌一时间竟觉得他那副伶牙俐齿无比可怕似的,行动先于意识,忽然抬起手,一把捂住了应翩翩的嘴。 应翩翩把很多人都说的跳脚狂怒,无能无力过,但还是第一次被这样简单粗暴地捂嘴,一时也愣了。 池簌方才是一时情急,只满心想着不能让应翩翩再说下去了,不然一定会发生极其可怕的事情,所以根本没来得及细想。 动手之后,他才感觉到手心触感柔软温热,竟是因碰到了应翩翩的嘴唇。 对方不断呼出的气息扫在皮肤上,又麻又痒,好像要将自己的整只手掌融化掉一般。 他……他用的力气是不是太大了? 池簌本来就是武人,行走江湖与人打斗搏命,总免不了肢体接触,可那个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杀人怎么逼供,根本不会在意其他,但应翩翩这样矜贵精致,跟那些人可不一样。 这样碰到了他的唇,仿佛是冒犯、轻薄了这人一样,也不知道自己粗手粗脚的,有没有弄疼他。应翩翩的性情又那样骄傲亮烈,也不知要怎么生气了。 池簌一时不知道自己应该松开手还是就这样捂着,他看着应翩翩,只见对方的大半张脸都被自己的手捂住了,只露出一双清冷中带着几分妩媚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明亮。 心,又开始狼狈的悸动,他是否能有朝一日在这双眼中看到对自己的情意和迷恋? 哪怕只有一刻。 池簌觉得,这样触碰着应翩翩,竟好像比方才听他说话的感觉还要可怕,于是又连忙将手松开,低声道:“我莽撞了,抱歉。” 他语调还算平稳,心脏却跳得极快,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往那只犹存温热的手掌上涌去,整只手烫的仿佛不像自己的。 应翩翩被池簌这么一捂,倒确实将自己后面要说的话给忘记了,他沉默了一会,慢慢地坐直了身子。 “说实话,池教主,我很喜欢和欣赏你,但仅此而已,咱们不是一路人。如果你想玩,我也愿意跟你玩玩,彼此之间过后就忘,只图一时的高兴,倒也不错。可你是一名君子……” 他平静地说:“洁身自好,端严矜持,长到这么大,没有讨过老婆,没去过青楼,甚至根本不许别人近身,这可太认真了。” 他笑了一声,又低叹一声,懒懒靠回了自己的座中:“认真的人玩不起,以后我想脱身都是个麻烦,没意思。 身体里的欲望还在叫嚣着,池簌看了应翩翩一会,神色不动,问道:“你觉得我是君子吗?” 应翩翩道:“难道不是?” 池簌笑了笑,便没再说话。 应翩翩其实还没有看到真正的他,君子知进退,守礼节,不强人所难,不夺人所爱,他当然不是。 马车上的奇怪气氛一直持续到到达衡安郡,池簌先下了马车之后,又回身抬手,应翩翩却偏不要他扶,用扇子在池簌手腕上戳了一下,自己跳下马车。 两人这番小动作,旁人看在眼里,倒好像他们两人在打情骂俏一样。 这一次跟着应翩翩一起来到衡安郡的两名钦差副使对视了一眼,各自在心里摇了摇头。 他们两人分别是之前杨阁老举荐的翰林学士孟竑和大理寺卿阮浪。 这两个人各有各的来头,孟竑跟应翩翩是同科进士,应翩翩考了状元,他则是探花,有着“江西第一才子”的美名。 他和应翩翩在参加会试之前还一起读过书,不过因为应翩翩喜怒无常的脾气,双方早就不来往了。 阮浪是平远将军阮昌华的孙子,他祖父当年跟傅寒青的祖父老宣平侯一起打过仗,交情匪浅,说来也算是傅家派系的人。 傅淑妃虽然遭到了申斥,但黎慎韫自有手段,还是将他们的人塞了一个进来。 两人这一路上算是开了眼了,先看到应定斌骑着马亲自送出老远,宠儿子宠的像祖宗;又应翩翩带着他那名妾侍一起上了马车,缩在里面不知道干什么有辱斯文的事情,下了车还不忘卿卿我我。 这样荒唐的作风,此次的差事让他来带头,还能有什么盼头? 果然,事情还真的被他们给料中了,应翩翩就是个惹事的祖宗。 刚到衡安的地界上,就狠狠惹了一场乱子出来。 他们这一行人虽然是为了七合教的事来的,但因为不宜声张,明面上打的则是巡察衡安郡此次的受灾情况的旗号。 但进城之后,他们却并未看到想象中灾民遍地的场景,街上的商铺之前依旧人来人往,百姓们穿着干净整洁的衣裳,一派热闹繁荣。 衡安郡郡守魏光义与镇守太监洪省得了消息,都亲自出来迎接钦差。 路过的百姓们听说仿佛有京城的大官来了,也是一阵躁动,纷纷忍不住驻足,在外围探头探脑地围观。 喔!这京城的官,就是不一样,怎长得如此俊俏,又如此年轻,那个穿红色官服的,好看的简直跟画上的神仙一样! 只是这般文秀的一个公子哥,怎地就当了那么大的官!能有人听他的话吗? 这里和京城不一样,京城中的人就算是没见过应翩翩,也大多都听说过应家这个小霸王的名声,衡安郡的百姓们还是有些单纯,一时间倒还真情实感地担心他压不住场子。 要知道,他们衡安郡的官,可都凶得很! 一听前排的人抽着凉气说好看,后排的人们按捺不住,往上直蹦,大家悄声议论着: “你们说,京城来的官,应该会主持公道的吧?咱们现在冲出去,跟他告状行不行?” “不可莽撞!听说那个穿红衣服的就是领头的,他小小年纪,咱们郡守都能当他爹了,他能管得住什么!” “哼!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天底下的官,就没有能真心实意给老百姓做主的,告什么状,小心把自己的小命给告丢了!” “行了行了,看什么看!不就是长得好看点吗?好看有个屁用,能不能带回家去熬成稀粥喝?” 因为怕前面开路的官兵们听见,人们只能小声议论,应翩翩下马车走了几步,却突然转过头来,向着附近的百姓们一扫。 他只是这样回眼一瞥,像仅仅觉得新鲜有趣罢了,那震撼人心的美貌却直劈心底,令人群为之一静,不自觉地就屏住呼吸。 应翩翩没说什么,扭头走了,心里却暗自冷笑。 这些百姓,看上去是干净整洁,但指甲中有泥垢,衣服有的宽大不合身,有的确短了一截,周围的路上商贩不少,但如果仔细看去,大多卖些杂货布匹,买食物的却极少。 哼,魏光义这是当他傻子呢。 【根据原书写作逻辑,新剧情已生成,请宿主注意查收!】 因为前面的剧情已经有了不少改变,所以后续的剧情也会与原书发生冲突,会在此基础上做出调整,听到系统提示,应翩翩就查看了一下。 系统给出的内容比较简略,大致梗概就是应翩翩一行人来到这里,试图联络七合教,向他们表达朝廷的友好之意,可尚未到七合教总部,应翩翩就意外卷入了一场官司纠纷,陷入牢狱之灾。 由于他这个反派不得人心,与他同行的人,或是背叛了他,或是被杀,最后竟导致他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消息传到京城,皇上震怒降罪,是傅寒青顾念旧情,亲自赶赴衡安郡,将应翩翩救了出来。因为他这番不计前嫌的仁义之心,竟然因此凑巧遇上了七合教总舵的人,并得到赏识,完成了与七合教联络的任务。 这正是剧情拨乱反正的力量,兜兜转转,七合教向傅寒青靠拢,最后为五皇子效力,而应翩翩因为对他的感激,也重新回到了傅寒青身边。 【请宿主继续作恶,改变命运,让新角色认识到反派的狠毒! 对新角色完成暴击,您的经验值将三倍增加!】 第48章 孤剑吐长虹 说话间, 魏光义和洪省已经迎到了近前。 这两人一个是衡安郡守,管理政事,一个是衡安镇守太监, 手掌兵权, 职责冲突,关系也一贯不佳。 魏光义跟安国公韩家有着亲戚关系, 洪省则多受应定斌提拔之恩, 算是宦党一派。 现在傅家和应家关系紧张, 他们两人之间的矛盾就更大了。 但知道了在后面的剧情中, 是洪省最后出卖了应定斌之后,应翩翩就不禁怀疑, 这些也只是表面上的一种假象了。 不管怎样,目前来看, 洪省对应翩翩的态度还是极其热情的。 他抢在魏光义前面迎上来之后,便当众携住了应翩翩的手, 笑着说道:“贤侄!记得上次见你,你还是个垂髫幼童, 如今却已经长成翩翩少年郎, 可以为陛下办差了,实在令人欣慰。你父亲可还好吗?”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洪省这样热情, 应翩翩也没打算现在就给他什么暴击, 客客气气的回答了。 “多谢洪公关心, 家父安好, 在家中也时常挂念着您, 每每忆及当年共事之谊, 便总是说, 只盼洪公何时能入京述职,再与家父一叙旧情。” 洪省便笑着,连声说道“有机会一定回京探望”云云。 见到应翩翩这副谈吐,他心里也暗自嘀咕着,总听他人议论这小子混,是个十足的霸王,但现在看来,他表现的谦恭有礼,言语得体,传闻倒是言过其实了。 另一旁的魏光义虽然也跟洪省一起出来迎接钦差,但他的表情显然要淡漠许多,在旁边站的也远一些。 直到洪省和应翩翩叙旧完毕了,他才淡笑着冲众人拱了拱手,说道:“各位大人远来辛苦,府中已经设下宴席为各位接风洗尘,请快进去吧。” 魏光义这话说的虽然听起来也客气,但神情却是似笑非笑的。 这种神情和语气应翩翩很熟悉,他从小到大见过太多自诩出身高贵的世家子弟,每每遇见了他,都是这样一副神态。 不是言辞露骨的欺压与挑衅,但那种打从骨子里而出的轻慢与蔑视已经尽在其中。 应翩翩笑了笑,并未就此多言,只淡淡说了句“那就多谢大人款待”,便带着其他人随同魏光义他们一同向内走去。 魏光义将应翩翩的表现看在眼里,更加不屑。 在应翩翩来之前,他就已经收到了京城送来的书信,说这小子不但嚣张跋扈,而且诡计多端,十分不好对付。魏光义还以为是什么厉害人物,这样看来,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公子哥罢了。 在京城中他仗着他父亲的威势,还有几分猖狂,到了别人的地盘上立刻就吓破了胆,还不是得老老实实的。这就是欺软怕硬。 魏光义同安国公府是亲戚,安国公跟傅家又是姻亲的关系,应翩翩来了他的地盘,魏光义自然得狠狠给对方一个下马威,算是表明自己的态度和立场。 他仿佛随口闲谈一般,跟应翩翩说道:“对了,应大人,我此前听说你的疯疾十分严重,不知现在病可是好了,还需不需要服药?若是需要延医问药,您可提前说一声,我们也好早做准备。” 他说话的时候没人敢插嘴,周围本就安静,魏光义的声音又洪亮,这一声询问貌似关切,却顿时引来了旁人的瞩目。 大家此前没听说过这件事,谁也看不出来,像应翩翩这样一位谪仙似的贵公子,竟然还有疯病。 池簌嘴唇一动,应翩翩却好像预料到了他的行为一样,回头冲池簌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用替自己出头。 对于魏光义的无礼,洪省脸上也露出了不满的神色,却也不好开口反驳。 毕竟魏光义看起来只不过是对应翩翩关心而已,这种事情越是争论越是说不清楚,反而会让更多人看笑话。 洪省笑着打圆场道:“都不要说闲话了,各位钦差远来辛苦,我们还是快进去吧!” 他说着拍了拍手,一排侍女走了上来,手中的托盘上放着盛满了清水的铜盆,供客人们在进门之前净手洗脸,意为“洗尘”。 魏光义却还不消停,在经过初步的试探之后,他脸上的笑容反而真切了一些,说道:“这回各位大人为巡察衡安郡的灾情而来,本官还以为各位想在街上站一站,了解一下这里百姓们的情况。” 孟竑虽然不喜欢应翩翩,但方才听到魏光义的刻薄言辞时也不禁暗暗皱眉,觉得不是君子做派,此时听到他提起灾情,才关心起来。 孟竑开口问道:“魏大人,我们在京城的时候便听说衡安郡遭遇了水灾,百姓流离失所,粮食被淹,情况严重。不过此次看来,这里的百姓们情况倒不似传言那般危急。不知是不是大人寻到了缓解灾情的方法?” 魏光义正色道:“这次的水灾主要发生在周边区县,大批庄稼房屋被淹,造成了难民们四处流窜,此外,还有一些从边关过来的逃奴,也趁机随着暴动的灾民闯入了城中。” “不过现在朝廷赈灾的粮食发下去了,情况已经初步得到控制。只是之前进城那部分人没有户籍,需要一一排查遣返。稍稍麻烦了一些。” 应翩翩在铜盆中洗着手,慢吞吞地说道:“魏大人乃是衡安郡的郡守,却也是我大穆的父母官,无论这城中的百姓,还是外面来的难民,都是你的子民,若是仅仅遣返,而不能妥善安置,恐怕治标不治本,空做出一副太平假象的壳子,不妥吧?” 他最后一句话,说的魏光义心头一跳,不由得看了应翩翩一眼。只见对方修眉俊眼,目光轻抬之间,竟有种洞悉一切的锋利。 但很快,魏光义就回过神来,心中暗道:“不可能,他才不过刚到而已,能知道什么?” 魏光义轻咳一声,又因为刚才被应翩翩唬住而带了几分暗恼,说道:“这些人私自逃离户籍所在之处,原本就应该受到惩处,若不严厉处置,岂不是助长了这种风气?他们没有粮食吃便不守规矩,本官若再纵容,成何体统?要顾全大局,总得有所取舍。” 他拖长声调,语气十分傲慢轻蔑,用眼角看着应翩翩,教训道:“应大人,我知道你听见‘逃奴’两字,难免心有感触,生出一副孝子心肠,但这好心也不能滥用啊。” 应翩翩的母亲就是当年陪着善化公主前往西域和亲的逃奴,魏光义便故意以此事讽刺。 说完之后,他见应翩翩一声没吭,将湿淋淋的手从铜盆中拿出来,取过托盘中的帕子擦干,只当对方也要像方才一样忍了,唇角微微一挑。 紧接着,便见应翩翩将帕子扔下,直接拿起盛了洗手水的铜盆,连水带盆,照着魏光义就当头砸了过去。 “哗啦——砰!” 水洒了一身,盆扣在魏光义的脑袋上,砸的他一时头晕目眩,口不能言。 周围霎时间变得死一般的寂静,人人目瞪口呆。 应翩翩厉声道:“我乃皇上派来的钦差,有皇命在身,只因心向陛下,惦念百姓,这才百般隐忍,你却得寸进尺,咄咄逼人,不知是欲为难于我,还是不满我等来到这里巡视灾情,故藉由羞辱于我来向陛下示威?!我应玦仰不愧天,俯不祚地,一生不为宵小之事,凭何要在此被你这等无耻小人讽刺刁难?” 他重重一拂袖:“既然衡安郡不愿受朝廷管辖,不欢迎我等前来,那这一次的差事我也就不办了!我这就回京城,向陛下讨个公道!” 【魏光义遭到暴击!反派经验值+15×3!】 魏光义活了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有人敢对他这般动手殴打,戕指怒骂,就算他老子都没这样过,应翩翩这么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竟然初次见面就当众做出这等举动,简直是惊世骇俗,大逆不道! 他头上剧痛,浑身是水,两耳中嗡嗡作响,一时连对方说的什么都没听清楚,浑身发抖道:“应玦,你、你、你这竖子!我跟你拼了!” 他情急之下,竟一把将扣在脑袋上的铜盆拿了下来,高高举起,向着应翩翩扑了过去,抡着盆要砸他。 【魏光义意图发动反暴击,若敌方暴击成功,将扣除反派经验值,请宿主小心!】 应翩翩挑起眉峰,凛然不惧,冷笑道:“怎么?你被戳中痛处,要杀人灭口吗?既然如此,我又何惜为道义一死!剑来!” 洪省在旁边简直都看傻了,心说这一个个的脾气也太爆了,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要怎么做,直到魏光义冲上去了,应翩翩又要剑,他才一个激灵,跺着脚呵斥旁边的人: “都是死人吗?都干看着干什么,还不过去拦着啊!” 然而这句话还没说完,洪省就看见应翩翩带过来的那个男侍妾,居然仿佛早就准备好了一样,不知道从哪拿出了一柄剑,双手递了过去:“公子,剑在这里。” 洪省:“……” 应翩翩接过剑,二话不说,直接向着魏光义刺去。 比起衡安郡的这些人,阮浪他们可是早就知道应翩翩这个脾气的。 阮浪本是抱着一副两不相干看热闹的心态,在魏光义出口刁难的时候,就暗暗幸灾乐祸,等着应翩翩回击,看的津津有味,直到看见应翩翩把剑拿起来了,这才也忍不住变了脸色。 应翩翩和魏光义中的任何一个要是真的在这见了血,他们这些人今天谁也逃不过去啊! 阮浪也连忙向着应翩翩跑过去,想从后面拦腰将他抱住,同时用手肘撞了孟竑一下,大声说道:“还不拦着点!他说杀人可是真动手的,他以前当着镇北侯的面又不是没杀过!” 拎着铜盆的魏光义一个趔趄。 他刚才怒火上头,是真有拿盆把这个小畜生拍死的想法,谁成想应翩翩不是吓大的,别人敢动手打他,他就能拿剑砍人,看样子还不是头一回了。 魏光义正盼着别人能把应翩翩拦住,也好给自己一个台阶下,谁知这时,要去抱应翩翩的阮浪不知道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倒在地。 魏光义眼睁睁地看着应翩翩长剑当头,吓得连忙举着手里的盆一挡,只听“当啷”一声,他双臂巨震,应翩翩的剑砍在了铜盆上,明显根本没收力。 魏光义吓得连忙收了盆转身就跑,嘴里高喊着:“快,来人!来人救命!” 【角色魏光义反暴击失败!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 随着魏光义的叫嚷,护卫们连忙把他团团围在中间,应翩翩那边也有人挡住,只是离的较远,不大敢靠近他。 魏光义的幕僚黄希高声斥责:“应玦,你疯了吗?你竟敢诛杀朝廷命官!” “你怎敢当众颠倒是非!分明是魏光义先口出狂言,要以手中铜盆将我这个钦差打死,我拔剑自卫而已!否则被他砸中了,我还哪里有命在?” 应翩翩用力将剑往地下一掷,冷笑回道:“哼,我确实素有疯疾,来之前家父百般叮咛,说是衡安郡民风质朴,官员谦谨,让我多多克制,没想到却是这般做派!既然姓魏的老匹夫当众以此症羞辱于我,那我还装什么?!“ 黄希:“……” 好像确实也是这么回事。 应翩翩道:“这差事我不当了!来人,备马备车,随我回京城找陛下主持公道去!” 他这话别人不敢答应,随应翩翩来的应家护卫们却不管这么多,听了少爷吩咐,二话不说就去收拾。 阮浪和孟竑僵立在那里,一时间左右为难,跟着一起走,好像显得他们是跟应翩翩一伙的,不走,魏光义的言行确实过分,这个时候当众跟他站一边,显得也太孙子了。 应翩翩转身要走,一转头看他们不动,索性立威立到底,冷笑道:“怎么,我命令不动你们是吧?既然如此,这个钦差正使你们来当!就在这留着吧!” 他说着,从袖子中拿出令牌,“啪”地往阮浪怀里一扔,转身就走。 阮浪的嘴角抽了抽,两根手指捏着那块令牌,像是在拿着烫手山芋,片刻之后,才慢吞吞地说道:“我等当然奉大人之命行事,这边追随大人……回京面圣。” 娘的,他还没跟魏光义接上头,就先被这小子给硬绑上贼船了。 可应翩翩虽然看似冲动暴怒,其实心机可深着呢,听他刚才说的那番话,字字句句间就没有能被人挑出错的,死死将皇上拉出来当靠山。 又打人又占理,魏光义根本连句反驳的道理都讲不出来,这恐怕也是魏光义刚才气得跳脚的一大原因。 这个时候,谁还不跟应翩翩站在一边就是蠢货,他们不光要在一起,还得表现出忠心不二,誓死拥护的架势才行。 应翩翩哼了一声,不再多说,转身向外大步走去。 眼看他真的要走,洪省也急了。 他们现在都意识到刚才看走了眼,别看应翩翩瞧着一副斯文相貌,内里实在是个不要命的狠人,万一他这一走,真的直接回京城在皇上面前狠狠告上一状,岂不是所有的人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他本来对双方发生矛盾乐见其成,就等着从中收渔翁之利,没想到事情越闹越大了。 【洪省遭到暴击!反派经验值+10×3!】 京城这边跟着应翩翩来的人看到这么一场平白的事端,也都很生气,看着魏光义的目光中充满了不满和埋怨。 你说你吃饱了撑的,惹他干啥?这是个能受气的主吗?现在怎么办,谁惹的谁哄! 孟竑对池簌道:“应大人不是很宠爱你吗?你还不快过去劝一劝!” 池簌温声道:“孟大人,我家公子受了委屈,憋在心里对身体不好,我心疼还来不及,怎能拦着他出气?” 孟竑无语间,洪省已经冲上前去,挡在应翩翩身前,抓住他的衣袖赔笑道:“贤侄,贤侄,你连我的面子都不给了吗?最近到处都是流民,路上不安全,今夜或许还有暴雨,你这样负气回京,万一出点什么事,让我怎么跟你爹交代?里面的宴席都准备好了,你这般远道而来,好歹也吃口饭吧。” 应翩翩这会翻了脸,连洪省都不认了,冷冷地道:“逃奴之子,理应被遣回原籍,怎配享用官家宴席。” 洪省听他阴阳怪气的,心里暗骂小混球当真难伺候,同时转头,拼命向魏光义使眼色。 他惹的祸,不自己过来哄人,凭什么老子替他擦屁股! 魏光义又挨打又挨骂还要道歉,哪里咽得下去这口气,可是现在几乎每一个人都拿谴责的目光瞧着他。 这件事情是他惹出来的,他今天若是不低头,绝对不可能解决。应翩翩是个不要命的疯子,别人可不是,魏光义心里也怕了。 周围的人都纷纷劝说他低个头服个软,向应大人道个歉,魏光义深吸一口气,终究也选择借着这个台阶下来。 他硬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走到应翩翩跟前,对他说道:“应大人,不好意思,刚才是我失言了,你还是请留下来吧。” 应翩翩淡淡地说:“失言?失言是无心说错了话,不知道魏大人是吗?你若是对圣上的旨意有意见,大可以明说,玩这些阴的不就是想逼着我们走!现在遂了魏大人的意,我走,让圣上改派钦差过来,魏大人反倒又过来拦我?” 他冷笑一声:“合着你想让我们走,我们就得走,你想让我们留,现在我又得乖乖听话留下来,这天底下的事全都要合你的心意,你谁啊?” 应定斌到底是怎么惯的?怎会养出来这样的矫情东西! 魏光义气得直想抽他,可洪省在旁边杀鸡抹脖一般地使眼色,后面还有好几只手一起扯住他的袖子使劲拽,都在劝他不要冲动,容让应翩翩一些。 退一步海阔天空,大丈夫能屈能伸,昔日韩信都曾受胯/下之辱!魏大人,你不是他对手,清醒一点啊! 魏光义只好再深吸两口气,用此生最卑微的语气赔着笑,跟应翩翩说道:“应大人说的是,我刚才不是失言,是对大人心存偏见,才会产生那般鄙陋的见解,现在已经意识到自己实在是大错特错了。您是皇上派来的钦差,代表着陛下对衡安郡的关心和抬举,我怎么会不欢迎呢?我这里向应大人赔礼了,还请您进去接受宴请吧。” “我明白了,原来魏大人对皇上的指派没有意见,而是对我应玦这个人不满。” 听见这话,应翩翩倒是笑了起来,说道:“可不知道应玦与您素昧平生,是什么时候得罪了您呢?就算得罪了,这也是私人恩怨,您却给带到公事上头,魏大人,这样为官……恐怕不合适吧。” 他的言辞着实厉害,魏光义被应翩翩挤兑的说不出话来,满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道:“我、我——” 我操/你祖宗! 脸色不够好看,应翩翩也要挑剔,笑着说:“瞧瞧魏大人这脸色,嘴上说是道歉,心里定在骂我呢,唉,我何苦在这里讨人嫌,还是走吧。” 洪省一听,赶忙又在旁边哄:“哪里的话,贤侄你想多了!魏大人刚才已经说自己知道错了,怎么会是在骂你?他身子不好,话说多了就喘。老毛病了,哈哈,老毛病。” 魏光义咬牙切齿地说道:“对,洪公说的没错,我已经……已经知道错了!之前我确实对应大人存在些微偏见,可这回一见您的面,委实感到……咳咳,英雄出少年。是我,目光短浅,有眼无珠,公私不分!这回我一定改!应大人,您可以留下来用饭了吗?!” 应翩翩微微抬着下颏,傲慢的瞥了他一眼,像是在掂量魏光义的话有几分诚意。 这时,池簌适时开口说道:“公子,既然魏大人有心认错,公子您又是这般宽宏大量的人,就还是给他一个机会吧!大不了看一看他后面的表现如何,若是您还不满意,再走不迟。” 妈的,还要再看表现!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讨厌的人,连家里的小妾说话都这么招人厌烦。 应翩翩想了想,这才说道:“那好吧,既然爱妾都这么劝说了,我也舍不得让你再受长途奔波之苦,那就暂且先留下好了。” 他还一副很勉强的样子。 但应翩翩这话一说,却是令所有的人都不禁大松了一口气,脸上也露出了真心的笑容,仿佛刚刚度过了什么极为险恶的难关一样。 天大地大,都没有应大人不高兴事情最大,眼下大家总算戮力同心,把人给哄好了,真是好幸福啊! 第49章 无情也断肠 听到应翩翩的话, 洪省喜道:“太好了,还是贤侄有容人之雅量!那么各位就快请进去坐下吧,里面的客人也等待许久了。” 应翩翩看着魏光义, 魏光义扯了扯唇角,再无初见时的倨傲:“应大人请, 各位大人请。” 他们刚才一直说客人等待许久了,是因为知道京城的钦差要来, 这场宴会上,还安排了其他的陪客, 此时都已经在座了。 这些陪客们能被郡守请来陪钦差吃饭, 身份都不低, 俱是当地的一些乡绅名士之流, 其中位置最靠前的, 却是一名从南方过来的富商。 这名富商的名字叫金玉流, 家中世代经商,他此时才不到三十,便已经接管了家中的生意, 并做的风生水起。 此次衡安郡一带因为连日来的暴雨淹毁了良田, 使得粮食短缺, 闹起了粮灾,而周围郡县自顾不暇, 难以支援,朝廷那边能够拨过来的灾粮自然也是有限的。 金玉流之前做生意的时候,恰好积压了不少的地瓜陈米一类品相不佳的粮食, 听闻这个消息, 便雇了数艘大船, 千里迢迢地将它们运送到了衡安郡, 想要低价出售给官府,帮助灾民们度过难关。 他虽然是出于私心,但开的价格确实不高,被不少人当成了救星,故在此次的宴席上也受到了优待。 应翩翩等人进去之后,里面的客人们纷纷起身欢迎,十分殷勤恭敬。 等到人们见了礼重新坐好之后,魏光义便对众人一一介绍了这次过来的钦差身份,金玉流第一个上来敬了酒,剩下的人也都各自寒暄起来,一切总算走上了正常的轨道。 直到这时,魏光义和洪省才都稍稍喘了口气,刚才受到的精神冲击太大,他们实在是怕了应翩翩了。 洪省坐在魏光义身边,执壶为他倒了杯酒,慢慢说道:“魏大人今天受委屈了,还请切莫放在心上。” 魏光义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冷哼道:“竖子无理,且让他得意一时,这次他既然敢来到衡安郡的地界上,不整的他跪地求饶,难消我心头之恨!” 他们两人表面上看似不合,但此时私下说起话来,竟是显得关系十分亲近,毫不见外。 洪省笑了笑,说道:“这次是咱们都大意了,京城那边传信过来,说是这小子如何难对付,我本来还不信,但此时看来,他表面看似狂躁无礼,实际上说话行事可是厉害之极,确实有几分手腕。” 魏光义听他这样说,却是斜眼瞥着洪省,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洪大人这样讲,其实我心头也是有几分存疑的,我不了解应玦的为人,一时轻看了他也就罢了,洪大人你跟应定斌的关系匪浅,以前想必也不可能没有见过他的儿子,怎地,你当真不知道应玦是什么样的人吗?” 面对他不甚客气的责问,洪省面色不变:“魏大人这话就是说笑了,我见到应玦的时候,他才只是一名七岁的孩童,又如何能看出来这些?咱们眼下是同一条船上的人,魏大人还是不要太过多心为好。” 魏光义心里还是憋的慌,气呼呼地说:“说是一条船上的,我倒也没瞧见你做了什么。” 洪省道:“那我便再说个消息与魏大人听吧。” “什么?” 洪省道:“魏大人可看见跟在应玦身边的那名男妾了?” 魏光义不屑地道:“我早就知道了,此人名叫韩小山,是安国公的私生子,也是个出身卑贱的玩意。哼,出门办差还贪色好淫,真是恶心!” 洪省道:“魏大人,你方才自己也说了,不能小看应玦,他岂是如此没有章法,一心好色之人?我这里有可靠消息,那韩小山其实有一身极为高绝的武功,不在七合教高手之下,他看似是应玦的妾侍,实际上才是应玦身边第一得力的护身亲卫,要动应玦,此人不除,事情绝对办不成。” 魏光义怎么看都觉得池簌不像如此高手,但洪省既然这么说了,他当然也不会轻敌:“既然是个高手,又怎么会愿意屈身为妾,难道是被抓住了什么把柄?” 他说着心念一动:“嗯……若是他对应玦心存怨言,倒是正好可以收归入我们的阵营。” 洪省却笑着说:“魏大人,这一点你还真想错了,这个韩小山武功虽然高,却是个好色之辈,对应玦甚为迷恋,一心一意效忠于他,甚至连皇上要封官都不肯接受,咱们更加是收买不来的。” 魏光义不禁嗤笑一声,颇为不屑,但就算他很讨厌应翩翩,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长了这么一张令人神魂颠倒的脸,这种事情倒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他说道:“如果这么说起来嘛,我倒是另有一个一箭双雕的妙计。” 洪省道:“愿闻魏大人高见。” 魏光义道:“韩小山既然迷恋应玦,那么必不能容忍应玦除了他之外还心里存着旁人。若是应翩翩因为对别人图谋不轨而引来祸患,再有人从中挑拨一二,他还会出手相救吗?” 这倒是个不错的计谋,洪省若有所思:“可是,这个人选……” 魏光义脸上浮现出一个冷笑,看定场中一人,说道:“这不是现成的吗?” 洪省顺着看了一眼,只见魏光义指的人是金玉流。 这倒是不难理解,金玉流虽然是个商人,但也是一位年轻俊俏的商人,由于保养得宜,看上去还要比实际年龄年轻了几岁,甚至还有个玉面郎君的称呼。 由于生了这幅相貌,金玉流在生意场上还曾经被意图不轨的人骚扰过,因此深恨此等行径。 他也是个手腕十分毒辣的人,加上心胸狭窄,家中又巨富,最后竟将那个人整治的众叛亲离,家破人亡。 若能让应翩翩对金玉流产生兴趣,或者让金玉流以为应翩翩会对他产生兴趣,先将金玉流触怒,再派人到池簌面前添油加醋地挑拨一番,三个人斗起来,这出戏就有的好瞧了。 当然,魏光义会选择金玉流,绝对不仅是因为他相貌过人,更加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如果让魏光义来说,在这场宴会上,他第一个讨厌的人是应翩翩,那么第二个,就一定非金玉流莫属。 此人运来大批地瓜陈米,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热心行善事,实际上不过是趁火打劫,想把手里从佃农处收来的旧货清出去。 如果魏光义真的想要解救百姓受饥之苦,这些粮食倒也能起到很大的作用,但关键是,目前官衙中的银两已经挪作他用,他根本拿不出钱来购买那么多的粮食给百姓们分发。 可恨的金玉流为了不让这些货品砸在自己的手中,竟然提前在城中散布消息,声称目前已经有一批粮食运到了衡安郡,正在和官府协商价格,一旦官府买下,立刻便能开仓放粮赈灾。 百姓们听到这话,自然兴奋无比,若是此时魏光义再说他不愿意花钱买这些粮食,恐怕立刻就会引发暴乱。 正因此,魏光义也把阴了他一道的金玉流恨的牙痒痒,巴不得对方跟应翩翩两败俱伤。 两人正这样筹谋着,金玉流已经敬了一圈酒回席了。 他的座位就在魏光义的旁边,落座后两人寒暄片刻,金玉流又旧事重提:“魏大人,之前说的事情你想好了吗?眼下钦差大人们已经到了,你如果买下这批粮食,当着他们的面将这些东西分给灾民,恰可以体现出您爱民如子之品格,岂非功劳一件?” 竟然把强买强卖的主意打到了官府头上,还把话说的这般冠冕堂皇,可真有他的! 魏光义心里冷笑,表面上却故作为难地说道:“金老板你有所不知,这次来的钦差乃是西厂厂公应定斌的爱子,在京城中就是出了名的跋扈,而且跟我魏家有些嫌隙,只怕我想做什么他都要挑些刺出来。为了保证交易顺利,我想还是等他走了,咱们再行商议为好。” 金玉流一愣,朝着应翩翩的方向看了一眼,说道:“你说的就是那名穿着红色官服的小大人吗?” 他比应翩翩大了将近十岁,在金玉流的眼中,应翩翩容色极美,年纪又小,实在不该令魏光义如此忌惮。 魏光义道:“不错,人不可貌相,你却不能小瞧了他。此人仗着家中权势和太后的宠爱,在京城中就是嚣张跋扈惯了,连皇子都要让他三分。” “对了,他还十分喜爱男色,你看到他旁边的那名男子了没有,就是他硬抢回府的妾侍,连外出办差,都要带在身边。” 他想先做些铺垫,说到这里,看了金玉流一眼,暧昧地压低声音:“……尤其是金老板相貌过人,我可看那应玦方才盯着你瞧了半天,只怕你已经引起他的注意了,还是要多加防范才是。” 金玉流怔了怔,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望向对面不远处坐着的那位俊美公子,神情微动,竟像是有些荣幸之色,不觉道:“他……竟对我有兴趣?” 魏光义:“……” 上次别人惦记你的时候,你的反应不是这样的! 你娇羞个屁! 他几乎瞬间便失去了说话的兴致。 这时,洪省却忽然在旁边说道:“正是如此。应大人喜欢美色,金老板你的容貌可不比他那个妾侍差,气度自然更有过之,被他看上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我一向听说金老板你可不喜男子,怎么这回你竟好像不恼?” 金玉流笑道:“人皆好色,我又何尝不是呢?既然有这样的缘分,我就去给应大人敬杯酒吧,不管怎样都不能失了礼数。” 其实他固然觉得应翩翩好看,但必也不可能只因为这么个原因就动了真心。更加打动金玉流的还是应翩翩的身份和背景。 他听连魏光义言语间都对这名年轻的钦差忌惮三分,那么若是真能攀上关系,他又何须在这里为了那几船粮食跟魏光义斗智斗勇。 金玉流这番心思,魏光义又如何看不出来,见对方起身一走,他就忍不住责怪洪省道:“你既然看出了金玉流的心思,又何必撺掇他!万一他当真跟应玦联手,将那些事抖搂出来,我们的处境恐怕就堪忧了。” 洪省道:“魏大人,咱们目前要做的是先离间应玦身边的那名妾侍,只要此事做成,别的倒也不难办。反正……你本来也没想让他们活着离开这里,不是吗?” 魏光义眼珠转了转,嘴唇微动,却终究没说什么,道:“那便希望顺利吧。” 洪省看出他有所隐瞒,也没点破:“但愿如此。” 金玉流走到应翩翩跟前,向他行了个礼,笑着说:“应大人,在下前几日恰好得了一柄短剑,今日得见大人,心慕您的风采,想要献给您。” 应翩翩正在想事,他这样突然走过来,还被吓了一跳,扭头就看金玉流站在那里,神色十分殷勤。 他今天是骄矜的人设,索性保持到底,皱眉道:“你谁啊,谁让你过来同我说话的?” 金家豪富,金玉流这回又是带着粮食过来的,就连魏光义和洪省都对他客客气气,却不成想应翩翩一上来说话就这么冲,当即便愣了愣。 金玉流道:“应大人,我刚刚来给您敬过酒的,在下乃是江南商人金玉流。” 应翩翩这才又看了他一眼,从鼻子里面哼道:“哦,是你啊,我想起来了。长得还行。” 金玉流心里本来还有点奇怪,觉得应翩翩对他这副态度实在不像看中了他的样子,听到这句有些轻佻的“长得还行”,他心里才又暗暗一笑,心想这种官宦子弟,通常性情倨傲,很有可能是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故意装腔作势呢。 他便笑着说道:“多谢应大人夸奖。您才是真正的风采过人,锦心秀貌,配这柄短剑正是相得益彰。” 应翩翩这才看了一眼金玉流献上来的剑,第一个反应就是这柄剑不管锋利不锋利,但一定很值钱。 剑鞘上镶满了华贵的宝石,剑柄上缠着金丝,看起来宝光逼人,打造的极为精巧。 金玉流不可能无缘无故送这样的东西给他,只是不知道心里面是打了什么主意。 应翩翩懒洋洋地笑起来,举杯啜了一口酒,道:“金老板,俗话说得好,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不知道金老板无缘无故给我送这么贵重的东西,是想从我这捞点什么好处呢?有话直说吧!” 金玉流的唇角不禁抽搐了一下。心想这姓应的如果当真是从小到大都这样说话,居然到现在还没有被人打死,那确实说明他的父亲权势很大了。 金玉流说道:“大人言重了,您风采过人,在下心里十分仰慕,所以才以剑相赠。至于说好处,在下确实有事想与大人商议,但却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这一次的灾情。” 应翩翩道:“唔,继续。” 金玉流笑着说道:“这一次衡安的灾情致使民不聊生,在下远在江南都有所耳闻。早年间我家中长辈曾经受到过衡安人的恩情,是故这一次我也想略尽绵薄之力,于是千里迢迢运来一些粮食,想要只收取一半的成本,周济这里的灾民,只是其中种种,尚未和魏大人谈妥,不知应大人您可有兴趣?” 应翩翩看着面前的盛宴,珍馐美酒流水一样摆上来,心里暗暗嗤笑一声。 他想,说得好听,这分明就是金玉流想要清货,投机取巧到这里来卖粮食,可是跟魏光义一时谈不拢,于是便转而在自己身上下功夫,以免他那些粮食砸在手里。 但是这一带的灾情并未缓解,刚才街上那些百姓分明都是没有吃饱的样子,魏光义为什么不肯出钱买粮呢? 他的账目肯定是出了问题,说不定连朝廷拨下来赈灾的粮食,都没有及时下发给百姓。 可如果那样的话,魏光义应该十分心虚才对,如今金玉流过来跟自己接触,魏光义却竟然都不阻止,这足以证明,他还有其他更加重要的目的,是对魏光义有好处的。 金玉流一心以为应翩翩对自己有意思,殊不知他的短短几句话之间,已经让对方获得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应翩翩的态度也稍微好了一些,似笑非笑的说:“哦,你要觉得我凭什么要和你合作呢?” 终于说到正题了。 金玉流也笑了,说道:“应大人,这个你尽管放心,我们生意人最讲诚信,这样才能有来有往。如果你愿意同我合作,那么,自然是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都可以,不会让大人吃亏的。” 他说到“什么都可以”的时候,故意拉长声调语带暗示。 这下,应翩翩一下子就明白了金玉流的意思,原来这位金老板还是特意过来勾引他的。亲自上阵,可真是下了血本。 金玉流肯定不是吃饱了撑的,多半受到了魏光义、洪省等人的授意,这样做,最可能的原因有两点。 要么就是真觉得他是个色令智昏的人,为了金玉流那点美色就什么好处都愿意给; 要么就是……想要借金玉流挑拨他和池簌之间的关系,让他们先内讧起来。 应翩翩心里微微地笑了。 ——魏光义,你的老底快被我给摸透了。 应翩翩眼波一转,微微凑近了金玉流,低声道:“我叫你做什么你都会吗?” 煌煌灯火下,他那张精致无暇的脸陡然放大在面前,就算金玉流原本对男人不感兴趣,此时也忍不住屏息凝神,怦然心动。 这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根本不在于性别,而是对于美的纯然的喜爱。 他轻声说:“大人,您还年轻,我会的那可就多了。若是大人需要我伺候,我定不吝啬。” 也不怪金玉流过于自信,他确实长了一张非常俊美的脸,从小就被人追慕迷恋惯了,又有魏光义和洪省那番话在前,他甚至觉得就算应翩翩不能给什么好处,以对方的身份容貌,就当是一场艳遇尝试一下,也很不错。 应翩翩笑了起来,说道:“那太好了——” 他凑的更近,手指轻轻扯住了金玉流的衣襟,声音也更加低沉:“那……你就把那几船粮食白送给我吧,让我去救灾,好好在衡安郡出回风头,好不好?” 金玉流脑海中一阵迷糊,正要说“都依大人的”,突然反应过来应翩翩说了什么,就愣住了:“啊?” 应翩翩看见他惊讶的表现,忍不住扑哧一笑,展颜说道:“金老板啊金老板,你怎么这般惊讶呢?本官这等美色,这等魅力,愿意委身于你,你竟然连点好处都舍不得给,这可说不过去啊!” 他表面上是说自己,实际正切中了金玉流所想,只把金玉流说的脸上一阵发烫,这才反应过来,刚才是被耍了,不禁一阵尴尬。 没想到在生意场上混了那么久,竟然还能被一个人的外貌所迷,真是丢人。 但金玉流毕竟是个生意人,短暂的怔愣之后,他面色很快便恢复如常,叹息道:“大人这是不信我的心意了,我是真的倾慕于您。只是这粮食的事,我一个人做不得主——” “哦,既然粮食做不得主,那不如你现在跳支舞给大人瞧吧,要不唱个曲勉强也可以。” 金玉流道:“这……我怎会那等艺伎伶人所学!” 他说完后,才发现刚才那句话不是应翩翩说的。 他们这一桌上,竟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人,素衣常服,清俊高华,闲闲坐于桌边,手中把玩着方才金玉流献给应翩翩的匕首。 虽然神态闲适,但令人无端心生一股敬畏,不敢轻视。 金玉流:“阁下是谁?” 池簌道:“我乃应公子唯一的妾侍,韩小山。” 应翩翩:“……” 池簌原来只说,“我是应公子的妾侍”,连名字都不报,现在大概是觉得分量不够,还特意自己加了个“唯一的”,说话的语气莫名其妙的还很骄傲。 金玉流也被震慑了一下,还以为他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这时不由嗤笑一声,说道:“哦,失敬失敬,我与应大人在说一些生意上的事,还请阁下暂时回避吧。” 池簌拔出那柄匕首,赞了句“还可以”,一边打量锋刃,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金老板所说的谈生意,是卖身吗?” 金玉流大怒:“你——” “我家公子这般的容色人品,能多看你一眼就是你的福气,你既然有心侍奉,却既不肯奉献资财,也不能起舞取悦,那除了这些,你又可会主持中馈,操持家务,奉养公婆,诞育子嗣?” 池簌一弹剑刃,冷冷地说:“什么都不能,凭何以为有资格得我家公子宠幸?” 金玉流被他说的目瞪口呆,虽然觉得和这等人较这个劲实在无聊,但对方语气当中的优越感,又让他莫名有些不服气。 “难道这些你都可以做到吗?” 池簌淡淡地说:“都不能。” 金玉流不禁大笑出声:“那你怎敢……” 他的话还没说完,突然卡住,眼睛睁大。 只见那柄剑的剑刃被池簌刚刚一弹,已经有些弯曲,池簌说话时,竟然捏着剑尖,如同卷纸一般将整个剑刃一点点卷了起来。 跟着将剑柄和剑刃同时握在掌心中一攥,这柄名贵无比的利剑被他随手揉捏,似搓湿泥,当他再松开手的时候,竟然已经成了个嵌满珠宝的铁球,彻底废了。 池簌此时功力虽然不全,但武功独步天下,这份内力只发挥出了五成,也足以称得上是惊世骇俗。 “这、这、这……” 金玉流走南闯北,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却从未见过此等高手,一时目瞪口呆,一阵胆寒。 意识到自己竟然在跟一位武功如此高强之人争夺情人,他不禁双腿都软了。 池簌将铁球搁在桌子上,身体慢慢靠回椅背,坦然道:“我武功好,杀人快,所以蒙公子独宠。” 金玉流扯了扯唇角,声音颤抖,干巴巴地说道:“是,是,二位神仙眷侣,甚令人称羡。我这就,这就不打扰了。” 他说完之后,站起身来,急急忙忙地就走了,还被绊了个趔趄。 【金玉流遭到主角阵营暴击,反派经验值+3×15。】 应翩翩:“……”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池簌:“坏我好事,胆子不小。” 池簌说:“他想挑拨咱们的关系,我不能让他得逞。” 应翩翩道:“何不将计就计,假装关系破裂,钓鱼上钩?” 池簌道:“我不想。” 应翩翩:“嗯?” 池簌手里把玩着那只铁球,沉默许久,方说道:“我不想和你关系破裂,即便是装的也不情愿。总觉得这话就是说一说,仿佛也不吉利似的……” 他抬起头来,冲应翩翩笑了笑:“可能人就是这样吧,什么人什么事,特别在意起来,就会患得患失。我以前从不曾如此过,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这样的牵绊,谁知偏生遇上你了。” 他这话语淡情真,却并不带玩笑之意,应翩翩怔了怔,一时没有说话。 两人间寂静下来,整个大厅中却仍是一片灯火通明,宾客们笑语闲聊,划拳斗酒,相形之下,反而更显两人之间此时气氛安静。 这种气氛之下,便有一丝歌姬的浅唱飘飘荡荡从满室的喧闹声中逸了出来,唱的是晏几道的《南乡子》,偏生倒亦是小山词: “……画鸭懒熏香。绣茵犹展旧鸳鸯。不似同衾愁易晓,空床。细剔银灯怨漏长。 几夜月波凉。梦魂随月到兰房……”① 应翩翩原本想嘲笑池簌,但听闻这歌中之意婉转缠绵,仿若恰恰能切中人的心事,一时之间,也不禁沉默了。 良久,他方才淡淡说道:“可惜,遇见晚了。” 池簌道:“幼时相识,也算晚吗?” 应翩翩道:“那就是有缘无份。” 说完之后,他又是一笑,推开杯盏,漫漫地道:“我醉欲眠君且去……今日先失陪了!” 说完之后,应翩翩抬手一揖,离席而去。 人们见钦差大人要走,连忙都涌上去询问相送,殷勤备至。 池簌看着应翩翩的背影在众人的簇拥下消失在灯光花影深处,便并未起身,独自坐在那处席位上,听着那名歌女字字句句,唱完了一整阙歌: “残睡觉来人又远,难忘。便是无情也断肠……”② 他微微一笑,不知怎地,又叹了口气,端起应翩翩搁在桌上的那杯残酒,仰头一饮而尽。 第50章 乍醒阳台梦 虽然与应翩翩之间仿佛生了些许小小的不快, 但不知是不是池簌露那一手已经被金玉流宣扬出去了,担心他一个不高兴屠了郡守府,散席之后,管家很懂事地将他安排进了应翩翩的房间中住。 池簌在廊下就挥退了提灯引路的丫鬟, 轻轻推开房门走进去, 应翩翩已经躺在床上睡下了。 跟性格完全不同, 他睡觉出奇的老实, 睡下之后晚上就基本不会再怎么乱动,此时只在内侧占了小小的一块位置, 倒是散开的青丝铺在枕上,反射出淡淡的光泽, 有一种温馨的美。 池簌忍不住轻轻用手指碰了一下, 那一点柔滑的触感就仿佛得寸进尺,丝丝缕缕顺着指尖爬上来,一圈圈裹在了他的心上。 他连忙又放开手,轻轻退后两步, 并不敢上床去睡,而是老老实实躺在了另一侧窗下的小榻上。 就像他们第一次一起住的那个夜晚。 有月光, 有花香,有另一个人静静的呼吸与心跳, 池簌再一次地成功睡着了, 并且进入了梦境。 梦里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还是在夜色下黑暗的房间中, 揉碎的月光在窗前轻轻地晃。 应翩翩背对着他,趴在枕头上, 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寝衣, 没盖被子, 能看见凌乱的青丝,和修长雪白的脖颈。 池簌也不明白自己哪里来了那么大的胆子,他上了床,将自己的身体覆上去,轻声询问:“你回头看看我是谁,好吗?” 应翩翩不理会他,似想要挣扎,却被他压制的不能动弹,梦中的他没有那么多的顾虑,于是轻易地剥开那件碍事的衣服,让自己进入。 结合一刻的感觉心满意足到难以形容,他是急切的,狂躁的,心里那欲罢不能的爱,求而不得的恨,焦灼难耐的欲……都如野兽一般拼命在这个人身上发泄出来。 他喊着对方的名字,一次次叫对方回头,仿佛只要这时应翩翩看他一眼,叫一叫他的名字,他就算是立刻死了也心甘情愿。 可从始至终都没有。哪怕对方承欢之际,已经浑身颤抖,语不成声,依旧半点都不肯屈服。 记忆中印象最深的一幕,是月光照在暗红色的枕头上,应翩翩死死将头埋在里面,双手几乎要把枕上的布料抓破,指骨如同冷玉,根根分明。 他攥的那样紧,也好像扼在了池簌的脖颈上,诱惑而致命,却又有些凄伤。 池簌这一觉一直睡到了天色微微发白,他睁开眼睛时犹自有些恍惚,看到身边的枕头是空的,这才意识到原来刚才的一切不过一场迷蒙。 他起身收拾了床榻和衣服,应翩翩还没醒,池簌却连看都没敢多看,出去在井边打了几桶清水,连着浇在了头上,这才稍稍觉得好了一些。 等到他用内力蒸干了衣服和头发,慢慢回到房中时,发现应翩翩竟也醒了。 他大概是刚刚从睡梦中醒来,还没有起身,坐在床上揉着眼睛,难得显出几分稚气的懵懂,让人情不自禁地便心生怜爱。 池簌脸上发热,一时不知道要和他说点什么,愧疚与悸动在心中交织,令他仿佛整个头脑的运行都慢了半拍。 倒是应翩翩转过头来看着池簌,打了个哈欠说道:“你昨晚在这睡的?干什么起这么早?” 真要命,他身上这件寝衣,竟然都跟梦里的差不多。 池簌甚至能够想起,自己在梦中,是如何将那件衣服扯开,又把手探进去,覆上里面细腻如玉的皮肤,感受对方细微的颤抖。 要不是应翩翩的表情太正常,他几乎都要觉得昨晚的一切真真切切发生过一样,他们两个之间已经有了一层那样亲密的关系。 可惜,不是。 池簌看见应翩翩毫不避讳自己地掀开被子,准备下床穿鞋,一时间心里无比愧疚。 虽然应翩翩几次丝毫不留余地地拒绝了他,但池簌并无半点不满,相反,他十分理解应翩翩的举动。 对方之前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是完全有理由不再愿意相信别人的。 可此时此刻,他潜意识里并不认为自己会害他,把自己当做好人,所以这么的信任、坦然。 可池簌自己心里却怀着龌龊的念头,他想他做了那样的梦,冒犯了应翩翩不说,脑子里还止不住地总想回味,实在大大的不该,应翩翩若是知道了,一定会生气的。 他手足无措,觉得自己对应翩翩不起,想给他做点什么弥补一下。 看见应翩翩弯腰穿鞋,池簌就想也不想地走过去,半跪在他面前,轻轻抓住了他的脚腕,帮应翩翩把鞋穿上。 应翩翩的皮肤还是与梦里同样的触感,池簌忍不住又想起昨夜也是这般,自己抓住他的脚腕,迫使他弓起身体承受着自己汹涌的渴求。 他心乱如麻,一时想着,自己不是个东西,梦里怎能那般粗暴,应翩翩一定是很疼的吧;一时又想着,当时也没注意,他在梦中用的那具身体,到底是自己的还是韩小山的? 停,打住,不要再想了,既然是梦,自然想是谁的就是谁的! 只是池簌突然这么一弄,倒是生生把应翩翩给吓了一跳,惊讶道:“你干嘛,我又没残,你给我穿鞋干什么?” 池簌魂不守舍,喃喃地道:“真的没事吗?” 应翩翩:“……” 池簌轻咳一声,收回乱七八糟的思绪,索性抬起应翩翩另外一只脚,把鞋都给他穿好了。 应翩翩狐疑地看着池簌,问道:“你到底做了什么亏心事了?昨晚出去和人偷情去了?” 池簌:“……没有,你忘了,昨天晚上你不是中途离席了吗?我怕你生气。” 应翩翩脾气急,却并不小气,更何况昨晚他与其是说气恼池簌,更多的还是心中烦乱,闻言便道:“怎么会。” 池簌心中微微一叹,收敛思绪,说道:“昨晚你先走了,我听他们说,今天中午还有一场宴席,这一次是顺便讨论此次周边各县的受灾情况,底下也都有人派过来。要去七合教,恐怕还要再等一天。” 应翩翩道:“这事不急,我已经派人去附近打探情况了。就算你再熟悉,毕竟也有日子没回去,还是准备的周全比较好。更何况……” 池簌道:“怎么?” 应翩翩道:“你现在的样貌,那些人还承认你是教主吗?” 池簌笑了笑:“这个不用担心,教主之位,能者居之,不在身份样貌。” 他从不狂言自诩,但言谈中的自信格外可靠,总会给人一种无比的安心之感,应翩翩微微一笑,说道:“可惜我没见过你真正的样子。” 池簌心绪忽动,那一瞬间突然无比渴望回去。 回去,就可以自己的模样,自己的身份,站在应翩翩的身边,以自己的身体去触碰他,亲近他……得到他。 他说:“会有机会的。” 两人说话之间穿戴着衣服,应翩翩也就没叫下人进来伺候,池簌在旁边瞧着他,老是怕他腰疼,又是怕他腿酸,又想他会不会累着,总想上手帮帮忙。 等到应翩翩穿戴整齐了,看着池簌将惯常带着的扇子递给他,忽然冷不防说道:“你知道吗?我昨晚梦见——” 池簌猛一抬眼。 应翩翩聪明绝顶,见到他的反应顿时便笑了,接过折扇,在对方肩头上拍了拍,说道:“你果然是做了什么梦,梦里干了对不起我的事,所以现在百般补偿。哼,想瞒过我,没门。” 你这么聪明,怎么就非得往跑偏的路子上想呢?不过也幸亏你没猜对。 池簌十分无奈,心头又微微的痒,苦笑低声道:“是,我在梦里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但又不想改,所以愧疚。” 可惜应翩翩已经转身向着门外走去,并没有听见他的低语。 池簌站在房中,瞧着应翩翩洁白的后颈,想到在梦里,自己曾泄愤一样的倾身咬下,在那里留了一个印记,如今那处却是光洁如玉,丝毫看不出来。 终究是梦。 他忍不住叫了一声:“阿玦。” 应翩翩回头道:“行了,你也别魂不守舍的了,不就做个梦吗?快走,吃早饭去。” 池簌看着他眉眼含笑,又想起梦里,应翩翩确实从始至终不肯回头,又不禁想,幸好是梦。 * 应翩翩用过了早膳,便和池簌悄悄从郡守府的后门离开了,想要随意地在街上转一转。 他坚信,自己昨天看到的不过是假象。 和昨日一样,街上的百姓们来来往往,不时会停下来在路边的一些商铺中购买物品,两边除了一些酒楼、饭庄关闭了之外,其他的仿佛都十分正常,俨然是一副灾情刚过,百废待兴的场面。好像虽繁华不如昔日,但诸般困难已得到缓解。 池簌和应翩翩一起走在街上,穿着寻常的衣服,并没有人过度的关注他们。 池簌已经猜到了应翩翩的心思,便低声对他说道:“要不要找一个人问一问?” 应翩翩点了点头,却说:“魏光义既然搞了这么一出把戏,只怕这附近都会有人监视,如果在这里找人问了,难免会给那个人带来祸患,咱们还是换一个地方吧。” 他看上去总好像对什么都漫不经意的样子,实际上非常细心,池簌心里泛起一阵暖意,不禁笑了笑,然后说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保证你能问到想问的事情。” 他没有带着应翩翩再去街上或者田里,而是到了一处附近的荒山之中,应翩翩不禁面露疑问之色。 池簌解释道:“我从十二岁起就从家里出来闯荡,南北漂泊,也经历过几次饥荒,有时候灾情严重的地方,百姓们实在没有粮食吃,就会到山里挖一些野菜和树皮。我想这里应该能找到你想要找的人。” 两人便一路向那荒山深处走去,由于之前的几场暴雨,山上的泥土还是潮湿的。 应翩翩注意到,这些泥土都很多都向外翻着,形成一个个小小的土堆,显然是里面生长的野菜已经被人翻找过一遍了。 但是他们转了几圈,还能时不时在山中看见一些人反复挖着泥土中的菜根和蚯蚓,甚至还有人在剥树上的树皮,想要拿回去果腹。 应翩翩微微皱着眉,和池簌再往山里走去,看到一位带着幼童的老者。 那孩子大约一两岁大,被装在旁边的一个箩筐里,老者则拿着一把锄头,在地里挖着什么。 此时天气并不算太热,老者却精/赤着上身,他的皮肤黝黑中透出古铜色的红,还遍布着一些皲裂又愈合起来的纹路,身体瘦的能够看出骨头,皮肉紧紧包在上面,却显得十分结实,显然是常年从事体力活所造成的。 明明都是人,这具身体却跟那些丰腴的、白皙的、养尊处优的身体天差地别,仔细打量起来,有种触目惊心之感。 应翩翩走过去,看了一眼老者身侧所放的麻袋,却发现里面装的既不是草根也不是蚯蚓,而只有一些细细的土末。 他不禁问道:“老丈,请问您这是在找什么?” 那老者瞥了他一眼,见到应翩翩和池簌的服饰容貌之后,脸上的神情中也丝毫不见惊诧,对于他们这些吃不饱肚子的人来说,长得好看与否,穿着华贵与否,都与他们没有任何的关系。 因此一眼过后,他又继续低下头去,一边用锄头挖着地,一边爱答不理地说:“骨头。” 应翩翩一怔,不禁道:“什么?” 池簌在旁边轻声和他解释:“这一带大概有一些荒坟,墓碑逐渐枯朽之后,就被洪水给冲走了,一些埋在地下的陈尸血肉早已经腐烂干净,这位老丈恐怕是想挖些不会腐烂的骨头来吃。” 那名老人头也不抬地说:“就是这样,挖出来,就着土,回去熬些骨头汤喝。你们要不是来跟我们争抢的,就不要在这里碍事。” 应翩翩道:“朝廷拨发的灾粮没有发到你们手里吗?” 老者冷笑道:“粮食?我们哪敢请官老爷给我们粮食吃,只要不把我们辛苦种出来的粮食抢走就好了!你们都是贵人,闲着没事跑出来找人聊天解闷,我们却没有这个闲工夫。若是真的想装一装好心,就别在那里问来问去的,拿点吃的东西过来是正经。” 应翩翩这一生中,难得有被人如此挤兑了还默默听着的时候,可是此时的他只微微垂了垂眼,却什么也没说。 原书中应翩翩也在朝中为官,但少年就随傅寒青前往边关打仗,度过了十分波澜起伏的一生,他对于战争中的残酷十分了解,似这种百姓们的具体生活境遇却是了解的还不够多。 看着这名老者,应翩翩的脑海中也不禁闪过了一些画面。那是他五岁那年因为兵祸从边关千里迢迢逃回京城的路上亲眼所见。 那时,惊慌的难民们要躲避敌军的屠杀和野兽的袭击,还要想尽办法寻找食物,很多人都死在了半路上,还有很多人到了京城却又被无情的驱逐。 如果不是应定斌捡到了他,或许应翩翩也是同样的命运。 当时他觉得很苦。 那种痛苦、怨愤的感觉,后来也无数次地出现在过他的生命中,让他满腔怨愤,想要报复、掀翻挡在自己面前的一切,不择手段,不惜代价。 他最大却又难以实现的心愿,是当一名普通的老百姓,带着父亲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过着最平凡普通的生活。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所以希望能够在死前安排好一切,铲除敌人,保护身边在意的亲友,以及,拒绝池簌。 在此之前,应翩翩没有想过,普通人平凡的生活,其实并不是游山玩水,安逸闲适,与世无争,而是辛苦的劳作,无常的命运,受到压迫摆布的无奈,无力反抗的悲愤…… 前年关中旱,闾井多死饥。去岁东郡水,生民为流尸……①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近日不能忘……② 他也是自幼饱读圣贤书,希望能够以身许国,建功立业,成为栋梁之材,只可惜,命运这面棋盘,从来都是纵横交错,千羁万绊。 每一颗想要移动的棋子都被那无形的方格牢牢束缚着,奋力挣扎的久了,便不由得忘记了究竟为何而挣扎。 在这一刻,应翩翩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冲动,他想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做一点事情,这样,也算是为自己证明一下,这个世上,还是有光明存在的吧。 即使他得不到,总有人能够拥有。 应翩翩弯下腰来,摸了摸那个孩子的头,没再说话,缓步离开。 池簌将一切看在眼里,也没有忽略应翩翩脸上一瞬间的惊愕和悲悯。 两人并肩走了片刻,他说道:“我之所以带你来这一处的荒山,是因为仔细观察过,知道这处村子夹在两山之间,地势低洼,灾情应该最为严重。” 应翩翩道:“所以?” 池簌笑了笑:“所以也不是所有人都是这种情况。咱们先帮一帮这个村子里的百姓吧,给他们分一些粮食,好歹多活下来几个是几个。” 池簌说到了点子上,应翩翩心里正是在盘算这件事。 虽然目前还没有除掉魏光义,并不是分粮的好时机,可百姓们不能等。 如同刚才那位老人,吃了死人的骨头,恐怕饿不死了就会被毒死。应翩翩没有劝说,是因为他心里明白,人家不是不知道,只是没有办法罢了。 晚一天得到粮食,就会多饿死几个人。 他听池簌说了,便道:“目前能快速弄来粮食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金玉流那几艘船,只是这里跟那边的距离太远了,又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马车太显眼,不好办。万一打草惊蛇,只怕魏光义那边会不择手段的反击。” 池簌道:“我可以找几名七合教的高手,一起将粮食背过来,大不了将买粮的钱给他放在船上。” 应翩翩道:“这……能行吗?太费人了吧?” 池簌道:“没事,你放心吧,可以办。” 应翩翩事事殚精竭虑,很少“放心”,也很少听人对他这样说,不禁凝眸看了池簌一眼,片刻后,说道:“有劳。” 池簌道:“不劳。我这可是偷粮食,若没有应大人兜底,小人万不敢如此,便仰仗大人庇佑了。” 他为了让应翩翩展颜,故意装腔作势,说到这里,还一本正经地拱手一揖,应翩翩明知道池簌是逗他,还是不禁露出些许笑意,说道:“那是自然。” 他一顿,又道:“你也放心。” 池簌露出些笑意,点了点头道:“我这就安排。” 第51章 风吹乌臼树 两人商议妥当之后, 池簌便留在原地暂时处理这件事,应翩翩先行一步回了郡守府。 由于时候尚早,一时没人注意到他们曾经出去过, 很快, 中午安排的宴席时间就到了, 应翩翩早早到场。 这回他没穿官服,而是换了一件较为寻常的白衣。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都喜穿白衣,求的就是那份俊逸翩然,但有时却未免失之寡淡, 二者难以两全其美。 但偏生这衣服穿在应翩翩的身上时, 却显出一种夺人心魄的光彩来, 宛若妖娆月色,清皎明洁, 又滟滟流光, 顿时将满座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在魏光义的刻意宣扬之下, 应翩翩昨天的事迹几乎已经被传的人尽皆知, 令人大为惊骇。 于是提起这次新来的钦差, 即使连没见过他的人都要摇摇头, 说是应玦此人年少轻狂,蛮横跋扈,恐怕是仗着养父的权势才成为了钦差, 实际不堪大用, 这回来到衡安郡, 只怕做不出什么好事来。 可此时看到他真人站在这里, 却又是另外一番感受。 这副俊美天成的容貌实在具有一种致命的魔力, 哪怕一个人是铁石心肠, 被他眼波流转, 顾盼一笑之间,也实在不能不动容,无论男女都难以抵抗。 阮浪和孟竑到的比应翩翩还要早。 阮浪翘着脚坐在桌前,一边吃葡萄,一边兴致勃勃地看着魏光义府上的一名伶人起舞,一副十分享受的样子。孟竑则在跟一名下面县里来的主簿交谈。 两人说起那里的灾情,那名主簿不禁老泪纵横,孟竑也跟着不住叹息,甚为忧虑。 见到应翩翩来了,阮浪和孟竑都起身行礼。 应翩翩笑道:“不必多礼,二位请坐。” 阮浪片刻也不耽搁,立刻便坐了下去,拿颗葡萄扔进了嘴里,吊儿郎当地说道:“应大人昨日狠狠出了一口恶气,今日看起来得偿所愿,容光焕发啊。” 应翩翩道:“阮大人这话从何说起?咱们身负皇命,远道而来,魏光义却百般轻视,我明明是不得已而为之。” 阮浪定定看了应翩翩片刻,忽然向应翩翩凑近,微笑着轻声说道:“应大人您是三元魁首,口才出众,下官不敢和您辩解。只是经过昨天一事,这衡安郡上下皆以为我和孟竑与您铁板一块了。您结仇,还能把不是跟你一伙的人全都拖下水,果然好手段。” 应翩翩微笑道:“阮浪,你能看见的就只有这些吗?” 阮浪怔了怔。 应翩翩道:“一路行来,君怎不见阴谋波诡,满目疮痍。” 停顿片刻,他声音微冷:“阮浪,你愿意跟谁一伙就跟谁一伙,你不是我儿子,我也管不着。只是人老泡在淤泥里头,早晚有一天会变王八,到时候你滚远点,别连累了我就成。” 阮浪被他骂的一怔。 这时,孟竑也正向着应翩翩走过来,也开口道:“应大人,咱们是朝廷派来的钦差,为何不……” 应翩翩淡淡地说:“你要说什么我知道,可明白告诉你,现在时机未到。不过我知道说了你也不会信,所以咱们之间,无需多言。” 孟竑说到半截的话硬生生被应翩翩给噎了回去,一时哑然。 他再转头看看耸耸肩膀继续看舞的阮浪,不禁感到心中讥讽又哀凉。 孟竑啊孟竑,枉你读得半生圣贤书,到头来,就跟了这么个上司,有这么个同僚,生在这么一片浊世之中,一身本事无处施展。 你跟应玦也算是相识多年,曾为至交都会决裂,为何如今还要对他抱有希望?真是没出息! 唉,人活着,总是放不下这笔孽债。 早知道,还不如在儿时灾荒那年就随父母去了,还能落得一身干净,如今却是壮志难酬,欲救百姓于水火而无计可施。 孟竑摇头叹息,落寞地坐了下来。 宴席的热闹并没有因为这个小小的插曲而受到影响,很快,宾客们陆陆续续都到场了,众人觥筹交错,各县将要汇报的情况说完之后,酒席也吃的差不多了。 魏光义笑着说:“方才说了许久公务,想必大家也已经累了,这回维扬的金老板来到衡安,特意带来了一件稀罕玩意,正好可以请各位瞧个新鲜。” 应翩翩听了这话,下意识抬起头来,目光四下一扫,还未等询问,便听有个声音在他耳畔低笑道:“你是不是要问,金老板人呢?” 应翩翩一回头。 只见是池簌一掀袍摆,在他身侧落座,看起来甚是悠闲从容,显然事情大概是办成了。 应翩翩心里便有些高兴,说道:“我确实要问,池大教主,金玉流今天竟然没有出席宴会,不会是被你昨日给吓到了吧?” 池簌喝了口茶说:“如果当真这么不禁吓,那就是他活该了。不过看在金玉流那些粮食的份上,其实他今天即便是来了,我也不会为难他的。” 应翩翩挑了挑眉:“这是他没来你才这么说,等他来了,你怕不是又有另外一套说辞。明明一肚子坏水,还要故作大方。” 池簌被他抢白了也不生气,反而忍不住笑了:“是,应公子明察秋毫,洞彻人心,真叫小人惭愧无地。但好歹我刚刚为公子效力过,若先前犯下什么错处,多少也请宽恕则个,莫要说破吧。” 应翩翩笑着亲手给他倒了杯茶:“那就请池大教主把你的功劳讲来听听。” 池簌一笑,喝了口那茶,只觉得入口甘甜,便简单讲了讲这一次的事情。 原来今年穆国各地多处接连受灾,原本朝廷已经下令减轻赋税,那老丈所在的村子中,村民们也在这里的雨灾开始之前囤积了一些年初收的粮食,以便灾荒时还能够有东西可以吃。 但衡安郡却并没有依言减税,层层盘剥之下,还是强行将那些粮食征走了。 这位老丈的儿子就是因为在官府前来征收粮食的时候舍不得上交,同他们争抢一番,粮食没有抢到,却反倒被毒打了一顿,他回到家后又气又伤,竟然就这样去世了。 他的妻子生产之后本就身体不好,又受到丧夫的打击,十分伤心,整日里以泪洗面,没多久竟想不开投了井,留下一个年幼的儿子和年迈力衰的公婆。 死者固然凄惨,但活人的日子,还得这样木然地熬着,不知何时是尽头。 刘老丈家中被官兵们搜刮一空,实在没有了粮食吃,他想要挖一些野菜,可是又争抢不过年轻人,无奈之下,只好兴起了去坟地里挖骨头的主意,结果恰好便碰上了应翩翩他们。 池簌让计先在七合教中找来了几位轻功好力气大的人,从金玉流的货船上搬了一些糙米和地瓜,运送到了老者所在的村子里,交给村长分配,并叮嘱他们不要声张。 这年头,谁家若是有点存粮,那可比金子还要招人瞩目,村子里的饥民们见到这些吃食简直大喜过望,恨不得跪下对他们磕头膜拜,自然谁都不可能到外面宣扬。 池簌道:“为了避免再闹出什么意外,那些粮食我也并没有让他们拿的太多,不过帮助那些村民们度过这段日子应该是足够了。我看那名老村长为人十分正直,粮食交给他应该会一一分发公平的。除此之外,还有两名七合教的人留在那里,以防止发生偷窃哄抢等事。” 这些应翩翩倒是一点也不担心,池簌办事向来稳妥,指使堂堂的七合教教主负责处理这种事情,本来也算是大材小用。 应翩翩脸上没有显露出什么特别的神色,但听见池簌细细给他讲述那些百姓们看到粮食时高兴的样子,他的心里也不禁感到了一些喜悦。 ————那种不因报复而产生的、纯然的欣慰,重生以来,很少有过。 应翩翩低声说:“行,这样很好。” 池簌说:“我跟他们说了,我们只是负责运东西的,真正做好事的人是之前跟刘老丈说话的那位公子,他们都很感激你。刘老丈还说,让我和你道歉,他先前心里有气,说话莽撞了,现在已经知道,你是个好人,惭愧的不行。” 应翩翩之前竭心尽力都没捞得着一句好,没想到这辈子选择了当反派,竟还能听见有人说他是个好人,这时只觉得啼笑皆非,又可笑又怪异。 不等他想出来自己要回一句什么,池簌就已经将一样东西递到应翩翩的手里,说道:“这是他让我给你的。” 应翩翩低头一看,发现池簌给他的东西是一枚金色的佛像,接到手里能感觉到这东西轻飘飘的,稍稍掂量便知,这仅仅是包金之物,并不值钱。 佛像上还拴着一根带子,看上去已经非常陈旧了。但那佛像虽然微微发暗,上面却十分光滑,没有半点磨损划痕。 想必对于老者来说,这样东西已经是他们家中难得的值钱之物,因此一直珍惜地好好藏着。 应翩翩放在手里看了一会,才说:“怎么能要人家这东西,还了吧。” 池簌道:“我推辞过了,但他一定要给,实在拗不过去,想着毕竟是一份心意,我便拿回来了。” 他又安慰应翩翩:“没事,等以后有机会,咱们再去多看一看那孩子,希望他好好长大,以后也能成为你这般的人。” 应翩翩心道,谁还跟你有以后,还有,没事咒人家孩子干什么,跟我一样倒霉短命,事事算计么? 但他没说什么,终究还是将那枚佛像接了过去。 池簌含笑说:“这佛像虽然不是什么名贵之物,但是人家真心感激才送给你的,说不定真的能护佑平安。你好好留着吧,以后定会顺遂如意,长命百岁。” 应翩翩一哂,说道:“但愿吧。” 他不想再说这事,便问道:“那你们把粮食搬走之后,就又把买粮食的银钱放在船上了?” 池簌道:“嗯。不过我们都是在最后几条货船上搬运的粮食,只要不是特意清点,看守的人一时半会肯定发现不了。天气逐渐炎热,我看他那些货品也储存不了太久了,想必金玉流也非常着急要将它们卖出去。不过……我这次还听说了一件事。” 应翩翩道:“什么?” 池簌说:“金玉流那些地瓜和糙米也是为了灾年储备的,但没想到今年维扬难得来了个大丰收,反倒是衡安这边发了水灾。金玉流见状就动了脑子,打算借这个机会,把他积压的货物清理出去。” 应翩翩道:“其实他的价格若不贵,也算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池簌点了点头,却说:“可惜这只是他一厢情愿,我听说他先运了几船粮食过来试探魏光义的态度,魏光义却似乎并不想收粮。” “金玉流为了尽快把东西脱手,便故意在百姓间散布消息,说是南方有位客商,同情饥民,运来了很多粮食,官府要买来赈灾,百姓们就可以吃饱肚子了,自然搅得群情涌动。” 应翩翩道:“他倒是有些聪明,可却聪明的不太够,重利之下难免目光短浅,只怕早晚会为自己招惹祸端。但如果当真是这样的话,饥民们久久见不到粮食,怎么竟可以忍耐到现在呢?” 池簌道:“听说咱们来之前的那日,已经有人闹过了,魏光义推说是目前还有朝廷赈济的灾粮没有完全运到,到了之后,他会统一再做分发,这些饥民们才暂时安稳下来。” 这些事情,之前金玉流找过来的时候,应翩翩也能约略猜到一二,却没有池簌所说的这么详细。 此时他沉吟片刻,将这件事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忽然道:“不好。” 应翩翩立刻转头,将萧文叫了过来,低声吩咐道:“你现在快去找人打探一下金玉流现在在什么地方,正在做什么。别惊动他人……” 说到这里,应翩翩顿了下,又说:“告诉梁间,让他收拾东西从后门出府去,分散带一些人,找一处客栈暂时住下,不要惊动郡守府这边。没我的命令,出了什么事情都别回来。” 应翩翩的命令十分奇怪,萧文愣了愣,但并未多问,立刻答应着去了。 池簌听见应翩翩这么说,便想问他,是不是怀疑金玉流这一次没有出席宴会是出了事。 但他刚要开口,忽然感到头脑中一阵眩晕,胸口和四肢也都连带着传来一阵轻微的麻痹感,生生截断了欲出口的声音。 上一回应翩翩遭到灰熊攻击的时候,池簌帮他挡住了一击,自己却受了些内伤,那伤表面上似乎恢复的很快,应翩翩请来的几位太医也都说是没什么大碍,但池簌却从那以后,时不时就会出现一些这样身体不适的状况。 他暂时没有找到原因,所以一直未曾跟应翩翩提起,此时也面不改色地压下一瞬间的异样,拿起面前的茶水一口口喝掉,缓解身体的不适之感。 这时,面前的场中忽然传来了一阵震天价的叫好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两人也跟着转头看去。 原来刚才魏光义所说的新鲜玩意,就是金玉流运来的一只老虎。 听说这只老虎在还是幼虎的时候便被他从山林中捡到,带回去接受训练,已经被驯的像家狗一样听话温顺,而且十分聪明,能够表演很多把戏。 在宴会开始之前,金玉流就在院子的最中间搭好了一个巨大的斗兽笼,笼子旁边站着一圈护卫,笼门被用一把沉重的大锁锁住。 此刻,那只老虎就盘踞在里面,正低头啃着一只烧鸡,看起来十分驯服。 听到驯兽人吹响了口中的竹哨,它立刻放下烧鸡站起身,弓腰发出低低的吼声,将在场的女眷们吓得花容失色。 但随着驯兽人开始吹起笛子,那只老虎竟然摇头摆尾,随着悠扬的笛声扭动身躯,仿佛正在跳舞。 它的动作十分合乎节奏,看上去憨态可掬,又是滑稽又是有趣。 人们逐渐减少了恐惧之心,啧啧称奇,叫好之声不断,还有人拿起餐桌上的食物向老虎投去,试图引诱它,可老虎丝毫不为所动,依旧随着笛声动作。 池簌和应翩翩抬起头来的时候,就是看到了这一幕。 应翩翩见状不禁冷笑了一声,说道:“这样的表演真是吃饱了撑的。原本应该在山林中称王的猛兽,却被他们关在这里,做出种种取悦于人的滑稽丑态。难道让一只受到束缚的老虎臣服,很值得骄傲?” 池簌道:“越是畏惧,越会如此,强者总是多遭摧折。” 不过如果换了应翩翩的话,恐怕即便是暂时被人关进了牢笼中,他也会反抗到底,直到能够获得自由吧。 池簌这样想着,然后不出声地笑了。 一曲结束,彩声雷动,那名驯兽人脱帽向四周行了一圈礼,高声说道:“这只老虎还可以与人共舞,敬请老爷们观赏!” 他说完之后挥了挥手,一个穿着虎皮裙,精赤上身的年轻男子走到了笼子边上。 老虎似乎对他十分畏惧,见到那名年轻男子一抬手,就立即趴在地上,做出臣服之态。 那名年轻男子得意一笑,竟然将笼门打开,走了进去。 人们纷纷瞪大了眼睛,发出惊呼,却见老虎并没有袭击他的意思。 随着笛声再次响起,那男子爬上了老虎的后背,骑在它的背上。 老虎也乖乖顺从,驮着他在场中打转。 片刻之后,笛声转急,男子在虎背上站起来,做出各种高难度的动作,引得人们惊呼声连连。 魏光义哈哈大笑,坐在下首,向着应翩翩举了举杯,问道:“应大人,您看这出马戏可有意思吗?” 应翩翩似笑非笑地说:“十分有趣。只是魏大人,这老虎并不是你的,魏大人说到底也不过是个看热闹的旁观者,无需如此骄傲吧?” 魏光义目光一闪,脸上隐隐掠过一丝怒意,随即便压了下去,说道:“怎么会呢?一只畜生而已,管它是谁的,都只是给人取乐的玩意。应大人也太较真了。” 旁边的人听着他们这番夹枪带棒,心里都暗暗地想,看来经过昨天那场大闹之后,这本来就不合的两个人是彻底结下梁子了。 说话间,表演结束,四周掌声雷动,那名年轻人从老虎的后背上跃下来,带着老虎向人们行礼。 四面的贵人们纷纷将赏钱投在台上,有一些人还故意把银锭往老虎和人的身上砸。 老虎被砸了几下,大概觉得吃痛,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叫声,却又没有办法彻底躲开,引得众人连连发笑。 旁边的护卫走过来打开了笼子,可就在那名年轻人要走出笼门的一刻,变故突生! 老虎突然暴怒,竟扑上去一口咬住了对方的脖颈,咔嚓一声,把那名年轻人的脑袋生生咬了下来。 片刻的寂静中,血腥之气却飞速蔓延开来。 紧接着才不知道是谁大叫一声:“天呐,快逃,老虎发狂了!” 仿佛某个开关忽然被按下,人们纷纷逃窜。 笼子旁边的护卫们试图去阻止老虎,却接连有几人都死在了利齿之下,一时无人再敢阻拦,人们纷纷四散奔逃。 老虎却径直冲着应翩翩那一头的方向扑了过去,中间连伤数名护卫,孟竑和阮浪都惊的呆了,眼看猛虎张开血盆大口,嘴里的血腥气几欲令人作呕。 阮浪出身武将世家,虽然惫懒,但身手不弱,他眼疾手快地一把掀翻了桌子,就地打滚,躲开攻击。 孟竑也疾步后退,却不慎被地上伤者绊的一个踉跄,差点摔倒,那老虎却猛然从两人身边擦过,直扑向了应翩翩。 只听“铮”一声鸣响,应翩翩竟是不闪不避,飞身拔剑,猛然翻腕上架,老虎的利爪划过他的剑身,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两相较力之下,剑身弯曲到了极致。 应翩翩冷声道:“还不躲开!” 孟竑与应翩翩早就认识,阮浪却平素觉得他养尊处优,万没想到还有如此魄力和胆量,一时有些惊住了,两人分别向旁边闪开。 说来奇怪的是,那头老虎先前只是乱窜伤人,见了应翩翩却仿佛看到死敌一样,连连咆哮,疯狂扑击,不肯离去。 应翩翩手中运剑,一道道交织的银芒几乎汇成巨大的光网,同时他足尖点地飞掠,衣袍当风之际已经退到回廊之下,高声喝道:“侍卫取绳圈来,把它套住!” 变故突然,一群人早就没了章法,被应翩翩一喝才连忙去取绳圈,而这时,又有一人掠过应翩翩身侧,瞬间已至老虎面前,竟然直接揪住老虎的颈项,硬生生翻上虎背,骑坐在上面。 那老虎远不似方才那般驯服,怒吼腾跳,却被对方单臂紧紧扼住,竟然挣脱不开。 这个人自然就是池簌,应翩翩说了句:“接着!”把剑扔给了他,池簌接过剑来,俯身制住老虎,一剑断喉。 老虎倒下,旁边帮忙周旋的几名护卫连腿都软了,一下子坐倒在地,血腥气在周围弥漫,有人忍不住干呕起来。 周围的人都在纷纷询问自己的亲友是否受伤,应翩翩却挥开他身边的人,大步朝池簌走去,一把将他扶住,皱眉道:“你怎么了?” 他刚才抢着出手,就是感觉到池簌的状态似乎有些不对,只是混乱之下来不及询问,此刻靠近一看,发现对方的脸色竟是苍白异常。 池簌见应翩翩皱眉就觉得心疼,正要告诉他没关系,却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应翩翩一时竟没撑住他,半抱住池簌跪在地上,扶住他的上身。 池簌仿佛听见应翩翩说了什么,但耳中嗡鸣,却是难以听清。 他这个时候突然想起来了,这种眩晕感竟无比熟悉。 上一次重病之时,他在病中以为自己即将离世,死前便是如此,天旋地转,仿若灵魂即将出窍,没想到醒来之后,他变成了韩小山。 那次池簌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心里闪过了许多种念头,也想起很多往事,心中有不舍也有释然。 他隐约觉得自己也有点想要活下去,但是就此撒手离世,不再需要事事防备,殚精竭虑,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毕竟,世间并无什么值得留恋。 可这一次却不同了。 此时此刻看着应翩翩的脸,池簌心里竟然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他不可以把应翩翩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面对一切的风浪。 一定不能死,一定要保护他,一定不能让他着急担忧。 ……如果他会担忧的话。 池簌勉力凝神,向着对方的脸上看去,于是他如愿看到了没有丝毫掩饰的担心之色,也感觉到自己正被应翩翩紧紧扶在怀里。 池簌自认识他以来,从来没见过应翩翩对自己如此在意的神态,那一瞬间只觉得心花怒放,但很快,那点喜悦又尽数变作了心疼。 应翩翩已经受了那么多的苦,为了傅寒青无数次地独自承担下痛苦担忧,愧疚辗转,这些他已经承受的够了,如今自己来了,又怎么忍心为了一点在意,再让对方陷入这样的境地? 他只希望应翩翩能永远无忧,那就比什么都要让人欢喜。 池簌握住应翩翩的手,示意对方低下头来,勉力说道:“别慌,我好像是要回去了……我一定很快来找你。” 他的语气虚弱却坚定,吐息之间的温度气息萦绕颊侧,令应翩翩一震。 而强撑着说完了这句话,池簌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52章 破梦一声晓 老虎如计划般发狂, 可是池簌竟然单凭一个人把这头猛兽拦住了,令魏光义和洪省都又是震骇又是失望。 两人不禁对视了一眼,心中都在想, 京城中传回来的消息果然没错,此人武功绝高, 又对应翩翩忠心耿耿, 根本不受挑拨。 在这么危险的情况下,他的第一反应都是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保护应翩翩,要对付起来可难了。 但是他们没有想到居然能碰上天上掉馅饼一般的意外惊喜, 这次虽然没能伤及应翩翩, 池簌却好像突发了什么疾病一样,杀掉老虎之后就脸色惨白地倒在地上,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十分微弱,眼看竟仿佛奄奄一息了! 如果能除掉这名高手, 接下来要摆布应翩翩, 可就简单多了。 两人大喜。 但随即, 洪省便露出了满脸担忧之色, 疾步跑了过去, 一把握住应翩翩的手, 关切地上下打量他: “贤侄,贤侄,你没事吧?方才当真好险!如果你有个什么意外, 我可怎么跟你爹交代呀。” 应翩翩一时顾不上跟洪省做戏,他半跪在地上扶着池簌, 身体僵硬, 有那么一瞬间, 脑海中几乎是一片空白的。 自从和池簌相识以来, 在应翩翩只觉得这个人武功高绝,无所不能,而且似乎永远也没有放弃、沮丧、失败的时候,总是沉默而可靠地出现,他几乎无法想象对方倒下来的样子。 但短暂的冲击过后,应翩翩想起刚才池簌坚持着对他说的那句话,情绪也很快冷静下来,领会了其中的意思。 池簌当初重病,莫名在韩小山的身体当中醒来,但原身并未死亡,如今他怕是已经感觉到自己要回到原来的身体中去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池簌目前应该就身在七合教的总部,离这里不远。 可应翩翩的心里还是疑虑重重,他不知道池簌是如何做出判断的,这件事情毕竟太过离奇。 他当真能回去吗?而他原来的身体又还能不能用? 应翩翩将手放在韩小山的胸口处,感受到对方微弱的呼吸和心跳,做出了决定。 无论如何,他目前只能尽量做好他能够做的事,起码韩小山的身体必须保住,剩下的事情才能再行设法。 应翩翩把手从洪省手中抽出来,脸色冷沉盯着对方,质问道:“洪大人,这只老虎为何会突然发狂?此事你们必须给我个交代!” 说着,他又厉声呵斥旁边的护卫们:“还有你们,都在这里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请大夫过来给我的爱妾诊治!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这件事我绝对不会轻易就善罢甘休!” 池簌明明一点都没有受伤,却莫名昏迷了,原本还有人对其中的原因有所奇怪,但应翩翩这一发火,便将他们的注意力重新转移回了老虎的突然袭击上。 那几名护卫都知道他脾气不好,被应翩翩这一叱连忙赔罪,立刻去找大夫, 应翩翩甩开洪省的手,将韩小山的身体暂时扶到旁边的座椅上靠住,这时,萧文也收到了消息,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连声询问:“少爷,您没事吧!” 他来到应翩翩身边,上下查看应翩翩的情况,又帮着一起搀扶韩小山,只是手却在微微地发着抖,几次都用不上劲。 应翩翩扶住韩小山的肩膀,盯了萧文一眼,那目光中的镇静冷凝之态让萧文心头微顿,也有些冷静了下来。 他凑近应翩翩的耳边说道:“金玉流死了,我看到了他的尸体,一刀毙命。” 应翩翩的手指倏然收紧,却问道:“梁间走了吗?” 萧文低声道:“是。” 两人这短短的交谈只有片刻,魏光义也已经赶了过来,一反常态,态度非常诚恳地向着应翩翩赔礼道歉,还主动令人将刚才吹哨的那名驯虎人押了过来。 魏光义当着应翩翩的面寒声向那人质问:“这老虎为何会突然冲破笼子跑出来?是不是你从中做了什么手脚?还不快把事情老老实实地说出来,给应大人一个交代,否则你今天也别想活了!” 他的话将那名驯虎人吓得面无人色,连忙跪下磕头道:“大人饶命,草民也实在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这头老虎是被我们家老爷从小养到大的,对他的感情十分深厚,看到一般人也很亲近,确实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发狂过。除非……除非……” 他说到这里,犹豫着顿住了。 应翩翩看到对方的神情,这个瞬间心念转动,已经猜到了对方接下来要说的话,有这件事一串,所有的阴谋设计立刻在他的心中清晰起来。 应翩翩脸上浮起一抹讽笑,一振袍袖,施施然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等着对方说下去。 魏光义不耐烦地道:“除非什么?还不快说!” 那名驯虎人小心翼翼地看了应翩翩一眼,犹豫着说道:“草民以前只见过,有人要伤害我家老爷时,这头老虎才会不要命地去攻击那个人。或许……或许它是在哪里闻到了老爷的气息,以为老爷遇到危险了。” 洪省这时也说道:“金老板今天确实没有出席宴会,说是身体不适,难道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情?来人,快去金老板那边看一看。” 其实应翩翩刚才是想吩咐萧文,让他设法把金玉流的尸体抢到自己这边控制,以抢占先机,但开口时却发现又不能发出声音了。 应翩翩意识到,剧情的限制再一次出现。 此时听到几个人在那里一唱一和,应翩翩便问系统:“之前增加了不少反派经验值,我的剧情解锁权限应该也快要再增加了吧,不能用上吗?” 【宿主还差30点经验值,便可以再次获得3%的剧情解锁权限,但请宿主注意,这一次的“牢狱之灾”是本书主角和官配重归于好的重要剧情点,目前您的剧情解锁权限整体不足40%,无法进行改变。】 应翩翩沉吟着没说话,在他思考应对之策的时候,金玉流意外身亡的事情,也终于在这个时机里闹出来了。 只见一名下人面色煞白地冲到院子里,向着众人大声禀报道:“大人,金老板……金老板被人用匕首给捅死了!” “怎会如此?”魏光义大惊失色,起身道,“快带我过去看看!” 郡守府上竟然会发生命案,这事一传出去,宾客们无不震惊。 毕竟他们今日在此做客,既然发生了凶杀案,所有人都有着脱不开的关系,听闻此言之后,除了一些被老虎伤到的人,他们也都纷纷跟着魏光义和洪省过去查看究竟。 应翩翩到最后才慢吞吞地站起身来,看了一眼韩小山的身体,对萧文说道:“你家少爷可能有祸端临头,我的爱妾可就交给你了,要照顾好啊。” 萧文惊疑不定:“是,少爷。但是你——” 应翩翩道:“没关系,我命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唉,只有一点有些可惜,为了不引起他人注意,梁间出去了,你就走不了了。翰时,你恐怕得跟着我一块倒霉了,委屈吗?” 萧文淡淡道:“少爷让我留下,我就留下,大不了便是豁出这条命罢了。只怕他一个人走了,在外面才会急的跳脚嚎哭。” 应翩翩赞许地点头:“正是。我把你留在这里,就是欣赏你这副遇事不哭不闹的死样子。姓魏的和姓洪的两个老头性格都比较贱得慌,你越是跟他们心高气傲地摆谱,他们越吃你这套。” 萧文:“……” 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话都不想说。 应翩翩在萧文肩膀上重重拍了一巴掌:“好了,你自己也凡事注意些,放心,别的有我在。” 应翩翩跟萧文说了这么几句话,估摸着那边该有的前戏也演的差不多了,这才慢悠悠地走过去,果然一露面之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金玉流的尸体旁边,有几名金家的下人正在嚎啕,其中一个见到应翩翩,立刻哭着向他扑了过去,一副几欲拼命的架势:“是你,是你害死我家老爷的!我和你拼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刷”地一声,应翩翩那柄锃亮的长剑便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应翩翩心平气和地笑道:“你要和我怎么拼?” 金家下人的嚎啕声戛然而止,额角处流下了一颗豆大的汗珠。 应翩翩道:“哎,我没看错吧,怎么你都要和人拼命了,胆子还这么小?你说是我害死你家老爷的,当真确定吗?” “……” 他现在名声在外,谁被一个疯子拿剑架着脖子,都会觉得胆寒。 更加可怕的是,应翩翩剑架在别人脖子上,居然还脚步不停,面上带笑,闲庭信步一般翩然向着房中走去,宛若闲来游园赏花,意态轻松。 那名下人哪里禁得起这样的心态考验,当时双腿就软了。 他看着应翩翩近在咫尺的脸,只想给对方跪下,脚步却不得不随着应翩翩的前行而仓皇后退,才能保证脑袋不会被削下来。 这种情况下,什么骨气胆量都没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没,没,不确定,只是猜测。” 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魏光义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应翩翩不无嘲讽地大笑起来,将手中之剑一收一挽,“嚓”地归入鞘中。 金家那名下人一口气松下来,一下子瘫倒在了地上,应翩翩正眼也未看他,踩着他的衣角大步走了过去。 没有人敢上前阻拦,眼睁睁看着他一直走到尸体之前,才终于停下脚步。 应翩翩看着金玉流的尸体说道:“金老板啊金老板,不知道现在你的冤魂是否还在周围徘徊。听有人说是我杀了你,瞧瞧你尸骨未寒,就开始被凶手利用着铲除异己了,金老板,你地下有灵,可一定要记得去找阎王伸冤啊!” 应翩翩对着名死人说的煞有介事,令周围一圈人都不禁毛骨悚然,一时觉得背后凉飕飕的,想起之前那名下人的一番表现,心中也难免生出怀疑。 魏光义眼看应翩翩口才出众,知道不能让他这样煽动下去,便沉了脸说道:“应大人,请你不要夹枪带棒,意图攀诬,此事并非有谁要谋害于你,而是证据确凿!实话告诉你吧,证据就是方才那只老虎!” 他指着瘫软在地的金府下人喝道:“没出息的东西,你家主子被人害了,你还愣着做什么?立刻站起来,把事情经过完完整整地说一遍!” 那名下人哆哆嗦嗦地爬起身来,小跑到几名府兵身后站定,也不敢去看应翩翩,这才低声说道: “昨日散了宴席之后,老爷的心情就有些不快,说是不小心得罪了应大人,不知道会不会让应大人记恨,要独自静一静,就自己在房中睡了。” “第二日早上,我们去叫老爷起身的时候,他还在房中答应,但是说身体不适,要多歇一歇,中午便不去赴宴了。我们也不敢打扰,老爷就一直在房间里休息,没想到发现的时候,他的胸口竟然扎了一把匕首,整个人都气绝多时了!” 那柄匕首就插在金玉流的胸口处,此时还没有拔出,众人都能看见那匕首精致锋利,应该不是普通人的东西。 但自然也无法就这样证明,此乃应翩翩之物。 应翩翩挑眉道:“所以?” 那人垂下眼睛,又悄悄向后挪了挪:“凶手没有留下其他任何痕迹,可惜却不知道,我们老爷从小把那头老虎养大,关系非常亲密,睡觉的时候,装有老虎的笼子在对着他窗子的位置,可以看到房中发生的一切。早上我们也确然听见了老虎突然吼叫,只是一时无人在意,却没料到,它在表演时突然看到凶手,竟发起狂来!” 魏光义缓缓道:“应大人,我早上的时候曾经派人去你的房里找过你,但你连同你那个侍妾,都不在房中。敢问,你是去哪里了呢?” 应翩翩道:“随便去街上逛了逛,瞧一瞧这里的风土人情。” 魏光义不无讽刺地笑了笑:“谁能证明?应大人,这话你自个信吗?” 听了他们的对话,周围的人议论纷纷,也都不免想到刚才那只老虎扑出笼子时,正是朝着应翩翩那个方向直冲过去的。 虽然老虎认凶这件事听上去十分荒谬,但它之前表现的极有灵性,与普通畜生很是不同,它的举动当真也是未必不能相信的,应翩翩的嫌疑确实非常大了。 “眼下我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金玉流被谋害的事实已经造成。只可惜死人不能说话,死老虎也不能说话,你们怀疑我却也拿不出实际证据,本朝律例里并没有任何一条可以适用处罚于我。” 应翩翩叹息道:“但人人皆知,我与魏大人私怨甚深,若是我出了什么事,只怕你身上的嫌疑更加不轻,所以相信魏大人一定不会杀我。那……无法据可依,无私刑可用,不知道你接下来想怎么样呢?” 这就是想要构陷应翩翩的痛苦,他自己本是状元出身,要论对于律法的熟悉,口齿之伶俐,在场的没一个人是他的对手,连糊弄都糊弄不过去。 魏光义冲着洪省使了个眼色,一想坏人都被自己当了,也对这个总是王八一样缩在后面的死太监十分不满。 洪省痛心道:“贤侄,眼下种种证据都指向于你,这一下我也帮不了你了。我与你父亲交情甚笃,也不想看到事情演变至此,可为什么偏偏是金老板!你若是实在觉得他冒犯了你,就是教训教训他也好,他可是来给衡安郡的百姓们送粮食的,眼看就要谈妥了,你把他杀了,金家不愿意再送粮食过来,那么这城中的饥民们该怎么办,让我们怎么给那些饿着肚子的老百姓们交代啊!” 他们这一连串的计谋环环相扣,到此才算是彻底图穷匕见,祭出了杀招。 金玉流是带着粮食来赈灾的,洪省这一顶大帽子给应翩翩扣下来,使得金玉流之死被放大为一件十分严峻的事情。 可是,就在洪省提到“饥民”二字的时候,应翩翩突然感觉到刘老丈让池簌带给他那枚金佛微微一热。 紧接着,系统的提示音响起: 【剧情受到百姓愿力影响,现根据世间公道,发布限时任务: 请宿主在八日内解决衡安郡灾情,任务完成后,可根据所获成果,获得一年至五年不等的寿命奖励!】 以往都是“根据原剧情逻辑”,这次却成了“根据世间公道”。 应翩翩一怔。 这是他头一回收到正向要求的任务,他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但手中握着那枚隐隐发烫的佛像,应翩翩心中却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动容。 原来,在他所生活的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力量并不是剧情之力,凌驾于剧情之上的,还有公道!还有天理! 无论是何人上位,何人当政,最后无辜为此付出代价的,都是身不由己的百姓。 他们只不过是一个又一个再平凡普通不过的人,安分守己,不懂任何的权谋争斗,只想努力过好自己的生活,魏光义和洪省却将他们当成了党争阴谋的工具。 苍生何辜!天道何存! 他们这样的人,即使一时受到剧情的恩顾,也不配成为赢家。 应翩翩意识到,或许从他选择成为一名反派直至今日,做出改变的机会正在悄悄到来。 ——虽然,比起得天独厚的主角阵营,这个机会也给的十分吝啬,难度几乎可以比拟不可完成的任务。 第53章 快上星辰去 随着洪省唱红脸配合, 魏光义断喝道:“洪大人,你还与他多说什么!事到如今,也别怪魏某不能给你这个面子了!应玦居心叵测, 蓄意谋杀前来救灾的客商,乃是乱国之罪, 绝对不能有半点姑息!” 这回与之前诚悯伯世子被杀一案情况不同。那时皇上还算主持公道, 应翩翩尚有辩解余地,而此次在衡安郡的地盘上,魏光义和洪省一唱一和, 明明白白就是要找个借口把应翩翩送进牢里, 控制住他的行动罢了。 真相如何并不重要,即便是说出来也没有丝毫意义,更何况,在原剧情中, “牢狱之灾”是重要情节转折点, 本来就是不可以更改的。 于是应翩翩无奈地叹了口气, 说道:“看来我是百口莫辩了。” 周围的不少人根本就不了解应翩翩, 可是天然便对于宦党没有好感, 一听他是应定斌的养子, 又如此年轻便担任这样的高位,就都觉得这种胡作非为的纨绔子弟,确实也不像什么好东西了。 当下众人也都七嘴八舌地说道: “即便你是钦差, 也不该如此目无法纪,你这般作为, 又怎能担当得起皇命!” “你现在是不是已经认罪了?” “你这样做, 一定还有其他的同伙和指使, 还不从实招来!” 限时任务只有八天的时间, 从眼下将近正午的时候开始计时,可是一上来,应翩翩就要面临着入狱成为阶下囚的剧情,而且根本不能用权限来更改。 他被限制了自由,池簌情况未卜,应定斌远在京城,他的两名手下阮浪、孟竑各有筹谋,跟他并非同一立场,简直是四面楚歌。 但应翩翩微微地笑了。 对于一个在沙漠中跋涉求生的人来说,哪怕只等来了一滴甘霖,也是值得兴奋的事情。 他询问系统:“有没有这场牢狱之灾的具体剧情?” 【应玦因为惹上人命官司,被关入狱,他的两名下属担任起他此次的职责,负责与七合教联络……】 应翩翩道:“好,够了。” 改变剧情,从这里开始。 虽然他必定要坐牢这个情节无法改变,但其他的细节变动,也足以将后续剧情一步步搅乱了。 应翩翩道:“都不用再说了,你们说得对。” 他忽然开口,令周围一静,只听应翩翩说道:“我认罪,我坦白同伙,希望能够得到从轻发落。” 就冲应翩翩那个脾气,谁也没想到他居然会认罪认的这么干脆。 魏光义先是心头一喜,但紧接着听见应翩翩后面那句话,他立刻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来,第一个直觉就是应翩翩应该闭嘴了。 但这时硬要把人拖下去也说不通,魏光义只好问道:“同伙是谁?那你还不速速招来!” 应翩翩看着他,说道:“你装什么装?” 魏光义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应翩翩扬声道:“魏大人,此事明明是你指使我做的,怎么一转过身来你倒是不认了?你明明说自己不想出钱救灾,金玉流却强行要把灾粮卖给你,所以要除掉他的,这话你忘了吗?” 他这几句话说的有真有假,顿时差点让魏光义的冷汗落下来,喝道:“你怎可胡乱攀诬,简直是一派胡言!” 孟竑忍不住说道:“应大人,既然事已至此,你还这样胡搅蛮缠,根本没有意义……” 应翩翩道:“还有,这次跟着我来的另外两名钦差,孟竑,阮浪也是同谋。我们几人布计擘画,已经与七合教取得联络,设计了天大的阴谋想要颠覆江山,可惜事情未成,他们竟然就想把所有的罪责推到我的头上,如此不讲道义,我又怎能让他们独善其身!洪大人,快把我们一同抓起来,速速向着陛下禀报吧!” 孟竑:“……” 周围的人本来还有想指责质问应翩翩两句的,此时话到嘴边,也都忘了要说什么了,一个个用震惊的眼神看着他,像是在问:“你疯了吗?” 应翩翩微笑以对,用眼神回应:对,就疯。 洪省的压力也很大,应翩翩攀咬了一圈,就是不提他,反而显得他也十分可疑了,连忙说道:“这些话可不能胡说,区区一个金玉流,魏大人若是想杀他,又何须指使你来动手……” 应翩翩大笑道:“正是,区区一个金玉流,我要杀他,又何须自己动手!你们今日在这里合起伙来指责我,全然不管是否合理,我看只怕都是同谋吧?” 他目光在现场之人脸上一一扫过:“你们才是要霍乱江山的真凶,今日被本钦差发现了,就要罗织罪名,将我灭口!” 他那张嘴什么都敢说,魏光义恨不得把应翩翩的舌头给割下来,气的结巴了道:“你、你、你……一派胡言!” 【触发关键词“大逆不道”、“疯狂甩锅”、“死到临头不知悔改”、“损人不利己”,符合反派阴谋败露之后不顾一切,疯狂诬陷的形象,炒热场内气氛,调动读者情绪血压,反派经验值+30,剧情解锁权限+3%!】 应翩翩长叹道:“世道何其不公,方才你们毫无凭证地指责我,就是刚正不阿,为国尽忠,我的话却谁也不肯相信!看来今天这圈套,套的便只是我一个人啊。” 他实在太疯狂,洪省连“贤侄”都不敢叫了,生怕被人觉得和应翩翩是一伙的:“谁也不想冤枉你,那分明是金玉流的小厮和老虎指认你,我们有什么办法!” 应翩翩道:“那为什么我供出的同伙没人相信?难道我说话还不如老虎管用吗?!魏光义,你这个歹残忍的杀人凶手,金玉流一定会来找你索命的!” “好了,好了,都把嘴闭上!“ 魏光义勃然大怒道:“你昨日才从京城过来,金玉流却已经到衡安郡四五日了,本官若是有心杀他,还用等着你来动手吗?如此荒诞之指责若是信了,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他说着那句“昨日才从京城过来”,自己不禁也一阵心酸。 两天!这个该死的应玦来了还不到两天,魏光义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跟对方斗争了十年之久,满心沧桑无比。 应翩翩道:“所以我带了这么多的下属,大家情况相同,又为何只抓我一人?我不服!” 魏光义咬牙切齿地说:“阮浪和孟竑身为一道而来的钦差,亦有嫌疑,来人,把应玦的嘴给本官堵上,将他们三个一起押入大牢,待本官细细调查之后,自会向皇上上书!” 阮浪:“……” 孟竑:“……” 两人刚才还看着应翩翩倒霉,转眼就遭受了这等无妄之灾,简直都懵了。 应翩翩却笑了起来,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之情。 他的目的达到了,改变剧情第一步,阮浪和孟竑跟他一起被限制自由,整个钦差队伍全军覆没,那么需要他们两个执行的剧情就会被完全卡住,所有的事态发展将会从此产生偏移。 如果能把他们三个关在同一间牢房里朝夕相处就更好了,只可惜魏光义肯定也不会冒这个险。 【提示:您已将角色阮浪、孟竑被强行绑定为反派同伙,由于两名同伙个人情绪波动较大,随时有拆伙反杀可能,请宿主提高警惕。 反派阵营扩大,反派经验值+20。】 魏光义简直要疯,喝令下属堵住应翩翩的嘴,却没人敢上前。 应翩翩便在众人畏惧的目光下施施然整理了一下衣袍,从容转过身来,对着躲在一边的府兵说道:“走吧,大牢在哪?前方为我带路。” 他的样子矜傲的像是要去参加某个盛宴,这些人也不敢推搡催促,行了个礼,带着应翩翩前往大牢。 另外的府兵走到孟竑和阮浪跟前,说道:“两位大人,也请一起走吧。” 两人不禁相互对视了一眼,虽然他们之前也多有不和,但此时此刻,实在不能不生出一些同病相怜之感。 摊上这么一个上司,能有什么办法呢? 阮浪和孟竑只能认命地一起去蹲大牢,开国以来头一回有这样一支钦差队伍,下来巡察,结果全军覆没,一起坐牢,生生被搞瘫痪了。 魏光义走到阮浪身边,声音极低地说道:“阮公子,委屈几天,不会让你吃苦的。” 阮浪耸了耸肩,也笑道:“魏大人,那多谢了。” 孟竑看了看这两个人,神色间掠过一丝厌恶,只觉得这人间处处是倾轧、排斥与斗争。 这些朝廷命官,疯的疯,坏的坏,要不然就是又疯又坏,根本没几个一心一意为朝廷办事,为百姓谋福祉的,实在太污浊了。 苍天啊,既然如此,倒还不如去那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好过看这些人的丑态! 孟竑拂袖而去。 孟竑和阮浪官职不高,但却是皇命在身的钦差,魏光义总算坑了应翩翩一把,本来还觉得可以把这两个人控制在手中稳定局面,日后若是有人问起,还可以让他们做个证人。 现在他迫不得已之下,把钦差都给关进去了,此事的性质便大为不同,因此别说孟竑和阮浪不愿意,魏光义也是满心懊恼。 但不管怎么说,这一次计策已成,不管应翩翩怎么折腾,魏光义都断不会再让他翻身了! 应玦,我定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能消先前受辱之恨! 魏光义面上浮现冷笑,目光阴鸷地看着应翩翩被押送的背影越去越远。 * 应翩翩不是第一次坐牢,他上次有这样的经历是在原书中黎慎韫登基之后。 在一年除夕夜的宴席上,黎慎韫御赐了他十盏美酒,应翩翩喝到第五盏的时候觉得实在有些醉了,便推拒说不胜酒力,怕御前失态,无法再饮。 黎慎韫便突然暴怒,说他欺君犯上,下旨将他打入了天牢。 不过应翩翩只在里面待了半天,边关便传来战事告急的消息,于是醒了个酒之后就被放出来了,直接与傅寒青赶赴战场。 若非此事,其实他当时甚至还可以有时间跟应定斌见上一面。 而如今,衡安郡建的这座大牢多年未加修葺,比起天牢要破败很多,其中的惨象相比起来却是不遑多让。 应翩翩进去之后,便闻到一股发霉掺杂着血腥气息直冲鼻端,令人几欲作呕。 里面的狱卒也迎了上来,用浑浊发黄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应翩翩,怪异地笑了两声,道:“这位大人,请随我来吧。” 他们搜去了应翩翩身上所有的武器,让他脱下外衣,穿上囚服,又按照魏光义的特意叮嘱,给他的手脚上了镣铐,这才带着应翩翩顺着一条长长的夹道前往囚室。 两边的囚室中隐隐能听见哀嚎和低笑,当听见狱卒路过的脚步时,顿时有一阵拍门和喊冤的声音响起,墙壁上还挂着各种染血的刑具,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这里其实不应该是关押官员的场所,更何况应翩翩其实根本没有定罪,魏光义将他关在此处,本身就有折磨羞辱的意思。 狱卒最懂这里面的门道,心里清楚,这个看起来又高贵又漂亮的大人物,很可能就要落在自己手里了。 那狱卒常年生活在这种环境下,一向以折磨人为乐,对方的身份地位越高,越是让他兴奋。 可他悄悄打量着应翩翩,却见这人神色泰然,不惊不怒,丝毫没有露出惊惧慌乱的狼狈样子,不免失望,咂了咂嘴,打开最靠里的一间囚室,阴阳怪气地说道:“这位大人,进去吧。” 暮春初夏的时节,外面已经有些微微的热意,可此处却阴暗潮湿,寒冷刺骨。 应翩翩打量了一下,只见整个囚室中只有一张还带着倒刺的粗糙木板充当床铺,甚至连被褥都没有,别的囚室还有窗户,他所在的最后一间却是彻底封死的。 这大概就是魏光义特意给予的“优待”了。 应翩翩没说什么,将外衣脱了在脑袋下面垫了垫,整个人就躺在了那张光木板上,闭上眼睛开始睡觉。 他必须抓紧一些时间休养精神,等待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说也奇怪,平常高床软枕的时候,他总是梦见原书中发生的那些事情,如今躺在这个地方,周围充斥着不安与恐惧,他反倒在梦里看见了久违的亲生父母,还有小时候应定斌带他看过的描绘,那个雨夜里,池簌送他的一袋石雕…… 应翩翩睡醒后,他的晚饭就被端了上来,是一碗泡了几根菜叶的稀粥,但幸好可以肯定的是,粥里目前不会有。 应翩翩没有挑剔,平静地把粥喝掉,系统看得心里直着急,提醒道:【限时任务只有八天,已经过去大半天了!】 应翩翩素来锦衣玉食,如今在这种地方,却也一副泰然处之的样子:“不用急,一会就会有人过来请我享用丰盛的晚宴了。” 系统一听到他用这种语气说话,就觉得寒气直冒,估摸着是有人要倒霉了。 它试探着问道:【你说阎王吗?】 应翩翩不禁失笑,说道:“那可能还不到时候。我说的是这座郡守府当中,最惦记我、思念我的人,他好不容易才能一雪前耻,怎么可能不着急来欣赏一下我失败的样子呢?” 对于魏光义这种习惯了高高在上的人来说,应翩翩之前那番让他颜面扫地的作为,恐怕是魏光义毕生都没有经历过的奇耻大辱。 如果之前他对应翩翩抱有敌意只是因为立场不同,那么眼下就是真心实意的恨之入骨。 眼下正是他得意的时候,魏光义一定非常急切的想要看到应翩翩折服,而且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应翩翩相信,对方这样处心积虑,一定是因为自己身上能得到一些魏光义需要的东西。 会是什么呢?他也很想知道。 应翩翩料想的不错,果然到了半夜时分,正应该是一个被关进牢里的人最为疲倦,最为饥饿,也是最为绝望的时刻,外面突然有人用力敲起了门。 一个声音不客气地大声喊道:“里面的那个,快起来,魏大人要见你!” 应翩翩伸了个懒腰,慢条斯理地坐起身来,将身上的衣服整理好,走出了牢房,身上的镣铐相互撞击,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像这种肮脏污浊的地方,魏光义自然是不可能屈身前来的,府兵将应翩翩带到了一处宽敞温暖的大厅中,大厅中间的桌子上还摆着丰盛的饭菜,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气。 魏光义就坐在桌子的另一头,笑着对应翩翩说道:“应大人,这大半天过去了,不知坐牢的感觉可好啊?” 应翩翩也不用他邀请,便在魏光义对面坐了下来,扫了一眼面前的美食,神情却非常淡漠,说道:“还好吧,只是夜半扰人清梦,魏大人,这件事你做的可不厚道。有话就快说吧,说完之后我还要回去继续休息。” 他满脸都是一副你奈能我何的骄矜样子,仿佛笃定了魏光义根本不能把自己怎么办。 魏光义本来想等着这小子痛哭流涕地向自己低头认错,却没想到应翩翩这种时候都不把他放在眼里,顿时火冒三丈。 他敛了笑容,冷冷地说道:“应玦,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早就听说应厂公对你宠爱无比,好,他不管教你,今天我就代替你爹,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魏光义说罢之后,双手击掌,高声道:“把人都带上来!” 片刻之后,萧文还有这次追随应翩翩一起出来的应家其他随从都被带到了大厅中,甚至连昏迷不醒的韩小山都被人给抬上来了。 为了防止反抗,应家那些护卫们的双手都被麻绳反绑在身后,看起来比应翩翩也体面不到哪里去,主仆之间实在同病相怜。 魏光义得意地看着应翩翩,说道:“唉,就算你自己不怕死吧,这些人可也都要被你给连累了。应玦,你说你这么不听话,我应该先杀哪一个出一出这口恶气才好呢?” 他说着,一抬手,一名府兵抽剑,“刷”一声架在了韩小山的脖颈上。 应翩翩道:“哎,就这样把他杀了,不太好吧?” 魏光义拿捏住了应翩翩最宠爱的小妾,总算看见他动容了,甚为得意:“怎么?” 应翩翩脸上带着微笑,建议道:“魏大人,我觉得你的手段还是差了些意思。就这样一刀将人杀了,你岂不是更加没有东西可以威胁我了?不如,还是让我给你出一出主意吧。” “比如,你先把他的手指脚趾一根根切下来,如果这样我还不屈服,那么还可以继续砍掉他的四肢,这样还能保证人是活着的,过程中却给了我很大的心理折磨。” “哦对了,切的时候你一定要注意美感,而且千万不要动脸,我就喜欢他的脸,说不定没了美色,这个人可能我就不想要了呢。” 应翩翩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笑容满面,目光之中隐隐流露出兴奋之色,竟好像在期待什么十分有趣的把戏一样,看在魏光义的眼中,不禁觉得全身发寒。 应翩翩却好整以暇,又惋惜地叹了口气:“可惜魏大人你下手还是有点晚了,我这妾侍拜那头老虎所赐,受伤昏迷。这用刑啊,少了惨叫声,终归是少了一些趣味,也就不那么容易让人心生恐惧之情了。” 他指着萧文,建议道:“要不,你可以加上他,这两个一起来,一个切手,一个砍脚。萧文服侍我多年,是我得力的下属,眼下又活生生的,说不定他们两个加在一起的分量,就让我忍不住要向你屈服了,你看这个办法好吗?” 萧文:“……” 魏光义突然有一种感觉,似乎他才是那个满身带着镣铐的阶下囚,而应翩翩正高高在上,谈笑风生地讨论着他的命运。 混账东西,他已沦落至此,究竟是哪里来的这般底气! 魏光义只觉得一股怒火打心眼里涌上来,之前心中所积压的对于应翩翩的憎恨再也按捺不住,他猛然从府兵的手里夺过刀,冲上前去,一把将应翩翩按倒在椅子上,用刀架住了他的脖子。 应府那些随从们刚才听见应翩翩要让魏光义对他们酷刑加身都没眨一下眼睛,这个时候却不由都大惊失色,萧文因为不会武功,没有被绑,这时不禁要冲上前去:“少爷!” 他没跑两步,立刻被府兵按倒在地,焦急万分。 应翩翩却连眼睛都不眨,只看着魏光义淡淡地说道:“魏大人,你太冲动了,这种方法可不好。如果不想在一个人身上留下酷刑的痕迹,或者应该试试银针刺穴的方法,听说会令人痛不欲生,用刀终究粗笨了些。” 魏光义冷然说道:“你少在这里虚张声势,你以为我不敢吗?!” 他没想到的是,说完这句话之后,应翩翩突然大笑起来。 他手上的刀一紧:“为何发笑?” 应翩翩懒洋洋地抬手,冲着魏光义勾了勾手指。 魏光义犹豫了一下,虽然不太情愿,还是弯身凑上前去,只听应翩翩轻轻地说道:“刚刚我说到‘不想留下酷刑的痕迹时’,你手里的刀,挪了一下。” 那个瞬间,魏光义猛然僵住,突然觉得毛骨悚然。 “魏大人当真不敢在我身上留伤呢。” 应翩翩的语气轻快而愉悦:“你我已经彻底撕破了脸,相信你一定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可是为什么还这样客气?一定是背后有什么人吩咐你,要折腾我,但是不能真的伤了我。你背后的人啊,这么脑子不正常的,只有……” 应翩翩稍稍后仰,注视着魏光义:“黎慎韫。是吗?” 第54章 帷幄巧玲珑 听到对方猜测的精准无比, 魏光义的面孔几乎扭曲起来。 他用一种看着怪物的眼神定定盯着应翩翩那张漂亮的脸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应翩翩一推,他的刀就软弱地挪开了。 “别白费功夫了!” 应翩翩站起身来, 故意模糊了言辞,冷冷地说道:“纠缠良久, 他想干什么我心知肚明, 当初我既然没有屈服于他,如今自然不会屈服于你!魏大人,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我倒要看看, 今天你敢动我一个指头,又有谁保得了你!” 这话一听就让人觉得他和黎慎韫的关系暧昧,魏光义明知道他在以言语威吓自己,可应翩翩的每一个字偏生都说到了他的心坎里面去。 黎慎韫那边吩咐过的, 此事成后, 他要应翩翩这个人, 但却没有明说要来做什么。 魏光义自己心中也有着诸般猜测, 此时再听应翩翩言辞暧昧, 不禁就觉得, 这两人之间只怕是存着什么情感纠葛。 如果黎慎韫只是想玩玩也就罢了,就怕他如此费心,万一是当真对应翩翩有情, 那么自己如今威逼过甚,怕是日后也落不下好。 魏光义又是不甘, 又是纠结, 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 猛地一拂袖道:“把人都带下去!” 府兵们应了声“是”, 继续将萧文、韩小山等人带回去软禁。 为了方便,他们就被关在原先住的房间中,可比应翩翩的待遇舒服多了。 魏光义指着应翩翩说道:“今天你已经落在我手里了,就休得猖狂!就算我一时半会确实不敢动你,但你杀害运送灾粮的客商,坏了大事,若陛下降罪责罚,那可不是我的过失!应玦,我奉劝你还是老实识相一些为好!” “比如?” 应翩翩似笑非笑:“要怎么做还算是老实识相呢?” 他也很想知道,魏光义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魏光义目光一闪:“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次杀害金玉流是早有阴谋,妄图截断金家的粮食输送,造成百姓动乱,你便可以趁机与七合教乱党勾结,颠覆我大穆江山!” 什么叫倒打一耙,算是在他们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应翩翩却隐隐约约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拍了几下巴掌,赞许道:“好精彩的阴谋,所以呢?” 魏光义见他死活不上钩,有些烦躁地在原地踱了几步:“应玦,谋逆之罪非同小可,那可是要诛九族的。我奉劝你一句,若是识相,就把七合教总舵的地址说出来,我们自然会去派人接洽,调查此事是否属实!” 原来这才是魏光义想要知道的事情。 七合教总舵的地址是西厂拿到的情报,这一次来到衡安郡,应翩翩又是主钦差,到目前为止,只有他一个人才知道七合教具体的位置。 黎慎韫一直与七合教叛党接洽,双方互惠互利,都尝到了不少的甜头,想必这一回他也想抢占先机,与七合教总舵取得联络,将这一份巨大的势力收归己有。 应翩翩甚至怀疑,以黎慎韫的人品,如果他当真联系上了七合教,见到了池簌,说不定会反手将七合教的那些曾经为他效力的叛徒出卖,交给池簌处置。 这样,黎慎韫就可以通过博取池簌的好感,进一步达成合作。 其实这个计划的可行性很大,可惜,池簌注定不可能会站在他的那边了。 想到这里,应翩翩感到有几分好笑,他不自觉向着韩小山刚才躺过的地方看了一眼,微微垂下眼睫,轻柔地回答魏光义:“你做梦。” 魏光义大怒。 他实在看见应翩翩多活着片刻都觉得憎恶无比,这个人的存在就是对他的挑衅,眼看说来说去不起作用,用刑恐吓毫无效果,实在教他满心烦躁,索性一转身拂袖而去。 紧接着,便有府兵走进门来,重新把应翩翩从那温暖明亮的大厅中带走,关押回了阴暗的牢房之中。 应翩翩身边没有了其他人,脸上的表情就沉下去了,变得冷淡而疲倦,他躺下那张破烂的木板上,身体放松,闭上了眼睛。 刚才那番交锋,看似他大获全胜,但实际上身处这样的境地,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神情,都是十分耗费心力的,他现在需要好好睡一觉。 此时已经是半夜了,应翩翩这一觉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中午,系统所给的八天时间已经过去一天了,但是任务毫无进展。 应翩翩好像一点也不着急,只是躺着不动,早上和中午,分别有人送来了两碗清汤一样的稀粥,而这回,应翩翩甚至没有起身看上一眼。 一直到了晚上,狱卒再次过来送饭,发现早上和中午的饭碗都放在门口,动也没动,他不禁喃喃叱骂了两声,却见应翩翩躺在那张破木板上睡着,连点反应都没有。 这样一来,狱卒的心里面也有些发慌了。 他知道这间牢房虽然是最破旧最肮脏的,但里面关着的这位年轻公子却是一位十分有来头的大人物,不能出半点差池。 于是他进了牢房的大门,试着去探应翩翩的呼吸,却发现对方的气息滚烫,竟然是发起烧来。 狱卒吓了一跳,十分惊慌,连忙去找魏光义禀报此事。 魏光义这才知道,原来应翩翩从昨天见完他开始就在绝食了,不禁烦躁不已。 他实在没想到这小子的性格如此倔强,他不能下手折腾对方,应翩翩反倒自己折腾上自己了。 这叫什么玩意?本来就打不得,骂不得,现在连给的饭少一些,住的差一些都不行了!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x``t ` 8`0` . C`O`M 他到底想怎么样,自己这难道是请了个祖宗回来供着吗? 魏光义十分气闷,找到洪省,责怪他说:“你既然明知道应玦的身体状况不佳,为何还要给我出这样的主意?难道是巴不得我把他折腾死了,你再从中渔翁得利吗?” “魏大人,咱们本来就在一条船上,你觉得如果应玦有个三长两短,应定斌找你的麻烦,难道就可能放过我了吗?我能从中渔翁得着什么利?既然已经决定做这件事了,就必须要做成,不能让他们反过来抓住机会报复,这一点我跟你的心思没有区别。” 洪省暗自忍气,淡淡地说道:“我起初建议你给他用刑,是你不肯,我这才退而求其次,提出少给他一些饭食。年轻小伙子最怕挨饿,可谁知道他竟然体弱至此,又是这么一副脾气!” 魏光义皱眉道:“那现在怎么办,难道还得请大夫给他治病吗?那岂不是更加被他给拿捏住了,等到病好之后,他该不说还是不说,咱们一样什么都捞不着。” 洪省心道,那是我什么都捞不着。你到如今还死活不肯给应玦下狠手,谁知道还有什么内情瞒着我。 他也不说破,只沉沉地说:“这小子性格倔强,骨头太硬,恐怕强逼他是真的不行了,不然我去试着劝一劝他吧。” 洪省便去查看应翩翩的情况。 一进那间囚室的大门,他就嫌弃地皱起了眉头,也确实没想到这里阴冷潮湿至此,有些担心当真把人给折腾出个好歹来。 他于是走到应翩翩的床前,见对方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呼吸极为轻微,仿佛睡着了,也好像是昏迷过去了。 洪省亲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好声好气地哄劝道:“贤侄,不管发生了什么事,这自己的身子还是最重要的,这件案子,我也在尽力调查,希望能够洗脱你的罪名。你还是吃些东西缓一缓吧,否则他日被你父亲知道了你现今的模样,岂不是要心疼着急吗?” 应翩翩还是闭着眼睛没有看他,开口时连声音都有些沙哑了:“你跟那魏光义狼狈为,此时还何必跑来装这个好人?” 洪省叹了口气,在应翩翩的床畔坐下来,忍着对那硬邦邦破木板的嫌弃,叹息说道:“我跟你父亲乃是多年的老友,受他不少恩惠,你在我这里就像是我的亲侄子一样,我又怎么忍心看你这样受苦,你实在误会我了。” “退一步讲,就算我不喜欢你,魏光义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你关起来,也是当众扫了我的面子,我不满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跟他站在一边。我这是受制于人,实在没有办法。” 洪省说的情真意切,说到最后,甚至都有些哽咽了:“谁让咱就是这个出身,注定了要被看不起的,你应该也瞧见了,明明我的官职不在他之下,他却每日对我呼来喝去,百般猜忌,我在他面前说的话根本就没有任何分量,甚至连你都保不下,是我这个长辈无能啊!” 应翩翩将眼睛睁开,看着洪省,没有错过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愤恨之色。 他意识到,洪省说的一定不完全是假话,他和魏光义之间有可以利用的矛盾。 应翩翩沉默片刻,低声道:“所以现在,还是魏光义让你来的。” 洪省一副掏心掏肺的样子:“他想让我问你,七合教总舵的位置在哪里,可你放心,我自然不可能会逼你。这个秘密你自个牢牢守着,谁问都不要告诉,否则只怕他一旦知道,你没了价值,处境会更加糟糕。” 应翩翩心想,看来洪省并不知道黎慎韫让魏光义留着他的事,所以魏光义对待洪省,多半是事事压制提防。 只要他们两个人之间有裂隙,这件事就好办了。 应翩翩终于露出动容之色,长叹了口气,坐起身来,说道:“您这些年在他手底下,也是不容易。先前是小侄不懂事,误会了您,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洪省欣慰又感动地说:“唉,这些我早就习惯了,只是这么多年下来,也没个能让人说的地方,有你这句话,可比什么都强。” 他们两个都是演戏的高手,假惺惺地相互客套了一番,互相都对对方的反应十分满意。 洪省来的时候带了一个食盒,此时看见气氛到了,便将盒子打开,从中端出一碗汤药,一碗清粥。 他慈爱地说道:“阿玦,你病得不轻,还是快把这药喝了吧,无论如何,恢复身体最重要。叔父别的本事没有,不能把你放出去,但好歹也要争取让你吃的住的好些,那魏光义总也不能欺人太甚,连这点事都不让我办。” 应翩翩心里冷笑,洪省这只老狐狸,手段可是真的高明。 之前他明明是在跟魏光义绝食抗争,魏光义打不得骂不过,束手无策之下,才会派了洪省过来,目的就是为了让他好好吃饭治病,不要作死。 死了他应玦,魏光义在黎慎韫那里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结果洪省过来忽悠了一通,哄得好像应翩翩喝了药吃了饭,还是承了他的人情一样。 左右应翩翩现在目的达到,有了新主意,也不和对方计较,满脸感动地点了点头,将手中的药一饮而尽。 他忍不住有点想念池簌了。 之前每一次,只要是池簌把药端过来,都会细心地提前准备好果脯蜜饯用来遮苦味,洪省什么都想不到,这点伺候人的水平,连人家的小妾都不如,居然还好意思当太监。 应翩翩本来就一天没吃饭,再猛一灌药,差点把眼泪呛出来。 洪省关切地问:“怎么了,没事吧?” 应翩翩放下药碗,酝酿片刻,擦了擦眼睛,一把握住洪省的手,动情地说道:“洪叔父,您说过,您是绝对不会害我的,对吧?” 洪省心中一跳,立刻意识到,应翩翩接下来一定是有极为重要的话要说。 他连忙保证:“那是自然!我若有害你之心,天打雷劈!” 他这句话说出来,应翩翩猛然想起,似乎在原书中,应定斌找他密谋起事,给自己报仇,又告诉洪省绝对不能把消息说出去,洪省也是这样回答的: “应兄你的丧子之痛我感同身受,你放心,这次起事绝对万分机密,我若是把消息向外透露半点,天打雷劈!” 原书中,他安然善终,并没有应验他的誓言,那么既然天不罚他,应翩翩自己动手来罚! 洪省,你现在是不是非常想听到我接下来的话? 那你就听好了,听清楚了吧,这些话,即将送你走上死路! 应翩翩满脸惶然之色,犹犹豫豫地说道:“其实……其实……其实我也不知道七合教总舵的地址在哪里!” 洪省愣住了,他不由失声道:“你说什么?!” 应翩翩低着头不吭声了,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仿佛之前那个嚣张跋扈的小霸王根本就不是他。 洪省再也沉不住气了,连声问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七合教总舵的位置,那不是西厂打探到了消息,皇上才会下旨让你们前往那里的吗?” 应翩翩长叹一声,说道:“洪叔父,您先不要着急,其实我也不是完全不知。七合教的总舵确然在衡安郡无疑,就是这个具体的位置还不能确定。” 他说着,从袖子中拿出了一块骷髅头形状的紫色奇石,正是先前池簌所赠的教主信物枭首令。 应翩翩原本不收,池簌却放下就走了,最后东西还是一直放在他手里。 应翩翩对洪省说道:“我曾经无意中邂逅过一位佳人,与她有过一段姻缘,可惜那名佳人乃是一位江湖侠女,不能随我回府。她离开之前告诉我,自己是七合教中的人,又给我留下了这样宝物留念。” 他叹了口气,一副甚为怀念的样子:“当时我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中,只是后来同傅家结仇,一心想压他们一头,听说皇上想要知道七合教的情况,就动了心思。” “我记得那名女子提到过,七合教的总舵在衡安郡,如果我想要见她,可以拿着信物来这里找人,唉,我立功心切,想起这件事,就和父亲说了,让他以西厂的名义把这个消息告诉皇上,这样我就可以借这个机会来到此地立功。” “然而到了衡安郡之后,我派人四处寻找那名女子的下落,却一直没有消息,心中才有些慌乱起来。原本还要再行设法,竟然就陷入了牢狱之灾。” 洪省听应翩翩讲完了前因后果,一时之间,简直都不知道应该说他点什么才好。 应翩翩未免太过任性大胆了,连这样欺君的事情都敢做,偏生应定斌居然还惯着他! 对于应翩翩的话,洪省并没有完全相信,可是这倒是也可以解释应翩翩面对魏光义的态度了。 洪省来之前还在奇怪,像他这般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就算有几分骨气,但乍然遭受牢狱之灾,住到这样破旧的地方,又受到生命威胁,怎么还能忍得住不低头求饶,把该说的都说出来。 原来是根本不知道,这倒确实是最为合理的解释了。 洪省不禁说道:“哎呀,你这孩子实在是太胡闹了,可让我说你什么好!你来之前就没想到这事若是办不成,回去要怎么跟陛下交代吗?” 应翩翩摇了摇头:“其实我原本还有一个可以联络七合教的主意,可惜现在似乎办不成了。” 洪省立刻道:“还有什么办法,你快说!” 他说完之后,意识到自己的急切有些失态,又掩饰性地笑了笑,说道:“此事事关重大,如果能够早些解决自然是好的,你说出来,我也好帮你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补救。” 应翩翩道:“我来了衡安郡之后,听一些百姓们说,七合教的人也在救灾,不知此事是否当真呢?” 洪省道:“确实是有的。此地本就多洪灾涝灾,之前的几次大灾七合教也都曾经出手过,只是他们的教主如今情况不明,教中又有一部分叛党,这一次恐怕没人有功夫顾及这些了。” 七合教奉太/祖之命而立,曾经也是以拯救苍生、匡扶社稷为使命,虽然现在与朝廷立场相抗,但对于百姓的帮助还是一如既往。 之前那些皇子们想要打动七合教,也是打着承诺要善待百姓的旗号,希望得到支持。 应翩翩点了点头:“这就是了。我原本的打算是放出风声去,说我手里有一块珍贵无比的奇石,欲为这次灾情将它卖掉,所得之资全部用于为灾民们购买粮食。这样的话,七合教的人一定会认出信物上门,出资购买的,到时候就可以以合作救灾为名与他们联系,再逐步打动。” 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原本已经计划完毕,可惜我现在身陷囹圄,金玉流又已经死了,这事情要办成,眼看也是无望,让不知道应该怎样才好。” 洪省一开始觉得应翩翩简直是在胡乱作死,但眼下听完他这个主意,却越想越是绝妙,甚至比一开始的计划还要恰当。 毕竟就算打探到了七合教总舵所在的具体位置,他们也是为了示好而不是攻打,贸然找上门去,反而容易引起对方的警惕。 但应翩翩这个办法,却是自己将人吸引过来,在见面之初双方就将抱有着善意和好感,自然更加容易达成目的。 这小子果然不愧是状元,虽然任性,但还是很有几分头脑的。 应翩翩知道,如果自己在洪省面前一味表现出无能和不知所措,那么这份表演就未免显得有些用力过猛了,眼下这种程度才是刚刚好。 洪省果然上钩,沉吟着说:“其实尝试一下也未尝不可。你若是信得过叔父,就将这信物交给我,我去办这件事。” 应翩翩道:“我当然信得过您,只是若您出面的话,可就很难瞒过魏光义了。” 洪省道:“这整个衡安郡都在他的掌控之中,风吹草动皆瞒不过他的眼睛,不管换了谁都是一样的。” 应翩翩道:“让孟竑去吧。就让他跟魏光义说看不得百姓受苦,想要当掉祖传的宝贝购置粮食,再以魏光义的名义分给灾民们,这样又得名又得利的好事,魏光义是不会拒绝的。如果真有七合教的人前来接洽,再由叔父出面便是。您看如何?” 洪省心里已经非常愿意了,却故作犹豫:“倒也可以,只是孟竑和阮浪都是因为你才被关进来的,他又如何愿意替你做这些事呢?” 应翩翩苦笑道:“当时我平白蒙冤,心里有气,确实有些冲动了。不过我这么做,正好可以让魏光义相信孟竑绝对不会听我的话,这件事由他办才更加可靠了……” 他这样说,一副强行为自己找借口的语气,洪省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拍了拍应翩翩的肩膀,说道:“阿玦你放心,我去说服他好了,你如此信任叔父,我也必定把这件事为你办的妥妥帖帖的。” 应翩翩也笑了:“是,有您在,真是太好了。” 洪省走了之后,他也不顾木板坚硬,就一下子仰面躺倒了下去。 应翩翩生在边关,条件艰苦,本就先天不足,再加上五岁那年又遭逢巨变,落魄求生,更是艰难,所以虽然应定斌一直在为他调养,他还是落下了体虚的病根,此时发烧也是真的。 洪省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应翩翩硬撑着跟他周旋了那么久,实在有种精疲力竭的感觉,不过他的精神却是亢奋的。 今天是第二天,他的任务进度取得了一个突破性的进展。 精明的洪省没有意识到,当他经不住能够获得七合教情报的诱惑,选择帮助应翩翩的时候,其实就已经背叛了魏光义。 他自己把这个把柄递到了应翩翩的手里,再也不可能回头了。 第55章 洛浦见惊鸿 此时, 毫不知情的洪省怀着期待和愉悦的心情,找到孟竑,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他自然不会把七合教的事情讲出来, 只是告诉孟竑,魏光义早年刚刚成为衡安郡郡守的时候, 在这里建的堤坝由于偷工减料, 在洪水中被多处冲垮,故这一回灾情造成的损失远远比向朝廷上报的更为严重,朝廷拨下来的赈灾粮远远不够。 魏光义害怕此次来的钦差们看出破绽, 本来想将孟竑和应翩翩都除掉, 只留下阮浪一个。 若不是之前应翩翩闹着让孟竑和阮浪都蹲了大牢,降低了魏光义的防备和疑心,恐怕孟竑过几日便会“因病暴毙”。 现在,应翩翩希望能够有人出面, 先将金家运来的那些粮食买下来, 分给饥民们救灾, 所以向洪省推荐了孟竑这个人选, 足可以看出来, 他其实对于孟竑还是十分信任的。 洪省何许人也?他当年在宫中当内侍的时候, 就是一路装孙子装过来的,后来到了这衡安郡魏家的地盘上,又是韬光养晦多年, 取得了魏光义的大部分信任,区区一个孟竑, 他若是想说服起来, 不在话下。 在洪省的美化下, 应翩翩成了一个忍辱负重, 舍己为人的绝好上司形象,把孟竑听的有些怀疑人生。 他神色古怪地道:“洪大人,你的意思是,应大人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我等安危着想?” “正是如此,只是他一番苦心,自己却难以为自己辩白,我才不得不说出真相。不然你想一想,我何必要帮着他一起骗你?” 洪省点了点头,微笑道:“孟大人,应大人想让你做这件事,是对你的信任,我记得你们原来就是旧识吧?不知道这件事情你愿不愿意帮忙配合呢?” 看着洪省那副写满了阴谋算计的嘴脸,他的话孟竑起码有一多半都不相信,但一句“旧识”,却让他想起了一些几年前的往事。 那个时候,孟竑刚刚从家乡江西来到京城,以乡试第一的身份暂时寄居在此地十分有名的闻遐书院读书,准备参加接下来的会试。同时,他也结识了西厂厂公之子,京城解元应玦。 当时两人谈论诗文,颇为投契,关系也十分不错,应翩翩还笑说他:“人品正直,老实重诺,偏偏亦擅谋略之术,应了一句话,叫‘越是老实的人,越会骗人’。” 当时孟竑也不禁大笑,说是应翩翩这一句话,就足以让他引为毕生的至交知己。 而这段经历如今说起来恐怕都不会有人相信,孟竑印象极深,那是前年的一个雪夜,应翩翩偶感风寒,在家中卧床休息,他于是准备了一些薄礼上门探望。 两人还没说得几句话,便有应府的下人来报,说是群芳阁的老鸨亲自上门求见。 应翩翩咳嗽两声,并没有回避孟竑,问是什么事。 下人言道,那老鸨说应翩翩晚间的时候喝多了酒闹事,伤了她们那里的一位姑娘的脸,如今那名姑娘不能接客了,要请应翩翩为她赎身。 孟竑一听就觉得不对,这要是平日里也就罢了,但是近几日应翩翩身体不适,连门都没出过,又能去哪里见什么姑娘? 他当即就说,要出去跟那名老鸨分说明白。 结果一问方知,这事是韩耀做的,留了应翩翩的名字。 应翩翩说韩耀是傅寒青的表弟,大家都是一家人,便派人去给这位姑娘赎了身,治了伤,最后又给她找了个好人家嫁了。 但从这件事之后,京城里关于应翩翩行止不端,风流浪荡的传闻也逐渐兴起来了,什么离谱的说法都有。 傅寒青没出来给应翩翩辩解过半句,甚至还跟着旁人一起误会了他。 孟竑并不知道两人的真正关系,但平时就能看出来,应翩翩对傅寒青极为在意,傅寒青却老好像是为了避免沾上宦党的名声一样,在外面总是对应翩翩态度淡漠。 如今他的表弟做出这样的事来,还要应翩翩背黑锅,孟竑十分为自己的朋友不平。 他屡次劝说过应翩翩傅寒青此人不可深交,又劝他远离傅家,但应翩翩这么一个秉性高傲,性如烈火之人,却莫名地对傅寒青一再容忍,把孟竑的苦口良言当做耳旁风。 两人的关系越来越差,最终到了不相往来的程度。 孟竑无数次地回忆过,应翩翩似乎已经不记得了,就在那个夜晚,老鸨拿了银两被打发走了之后,他咳嗽着从床上支起身子,抓住了自己的手。 “咳咳……广绍,你先别走。” 应翩翩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本册子,塞到孟竑手中,低声说道:“你帮我把今天的事情记到这上面,在什么时辰,是什么地方,事情的原委,下人找我禀报了什么,我又是怎么回答的……全都要写得清清楚楚,最好再有老鸨的手印口述为证。原先我记过一些,眼下力有不逮,只能拜托你了,你帮我办好这件事,再将册子收好,能做到吗?” 孟竑当时非常震惊,他从没有见过应翩翩这样认真严峻的表情,他的语气那样急促,就好像这些话他再不说就要说不出来了似的,无端让人觉得诡异。 他翻开册子,发现里面记录了很多应翩翩自己的言行,看起来十分莫名其妙,好像他被什么妖魔鬼怪上身了似的。 孟竑满腹疑云地瞧着自己的朋友,看到那双漂亮的眼睛,在这漆黑而又寒冷的夜里,亮得动心摄魄。 他点了头。 海岳尚可倾,诺君诚不移,他是应翩翩的朋友,也是重诺之人,答应下来要办这件事,那么便但凡还留着一口气,都不会懈怠。 可那晚过后,应翩翩自己却似是忘了个一干二净,孟竑几次劝说他疏远傅寒青,都招来了他态度激烈的反对。 两人最后一次争吵的时候,孟竑把那本应翩翩花费了无数心血记录下来的册子拿出来给他自己看,却没想到,应翩翩接过来一把撕碎,拂袖而去。 当时他看着应翩翩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有种莫名的感受,仿佛这个人,不是在远离,而是正在慢慢地死去。 他撕碎的那本小小的册子里,是他的人生。 所以孟竑每次面对应翩翩的时候,心情都很复杂,有遭到背叛的埋怨不满,但也有对他那些诡异言行的不解担忧,每次想要接近,就会被应翩翩的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搞得满心失望,不想再管他的事。 所以今天洪省突然过来告诉他,应翩翩不光救了他的命,还想让他配合,一起想办法赈灾,孟竑实在觉得很不可思议。 想当初年少轻狂,也曾壮志满怀,心念社稷,指点江山,但无奈世事艰险,故人已非,此心也在宦海沉浮中消磨。 初心,初心,兜兜转转之下,真的还有人能够做到初心不改吗? 或许不该再相信,可是他再一次想起了那天雪夜中,应翩翩恳请自己时那亮得惊人的目光。 孟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道:“好,我去。” 【叮,反派阵营角色孟竑好感度+20,当前好感度50。】 应翩翩不知道洪省都跟孟竑说了些什么,但眼下如果事情成了,拿大头好处的人是洪省,他一定要比应翩翩更加希望能够与七合教联络上。 所以这老东西一定会尽心卖力,应翩翩并不担心他办不成这点事。 他身体不适,忽悠好了洪省之后,心神放松,药劲也就上来了,正迷迷糊糊地快睡着时,便听见系统一声提示。 “什么东西?” 应翩翩有些迷糊地抬起一只手,搭在额前,清醒片刻后才道:“好感度?” “好感度”这个词他也不是没有从系统那里听说过,只不过这本来就属于反派应有的基本数据,在此之前,应翩翩既不用费心去挣,也没有查看的权限。 眼下突然触发,他第一反应就是系统弄错了:“这个对我没用吧?” 【目前处于正面场景中,宿主有资格获得正向数值,当角色对您的好感度满100时,就会终身加入反派阵营,壮大反派力量,提高反派经验值,请宿主知悉。】 应翩翩听了这话,笑了一下,却是一副很无谓的表情。 系统本来极为他高兴,见他如此,倒是不解起来:【宿主不高兴吗?】 应翩翩伸了个懒腰,漫不经意地说:“我要做的事情是要报仇,安顿我爹,然后去死,要那么多人跟我当同伙干什么?你以为当反派是什么好事,我又何苦坑人?池簌那是我早没察觉,让他上了贼船,不然第二天我就把他送走了。” 【他们可以帮助宿主,宿主……宿主被人喜欢,比被人讨厌开心!】 相比起系统来,应翩翩才好像心肠冷硬的不是人:“喜欢还是讨厌,我都无所谓。孟竑那个书呆子,一时帮我办点事还成,真要是当反派还不被玩死,我可看不上这样的同伙。” 其实他并不是不想活下去,也不是个悲观绝望的人,可是他不想给自己留下任何余地。 现在应翩翩的目的,只有不惜一切更改剧情,以燃烧生命为代价,摧枯拉朽地掀翻这个不合理的世界。 一旦心存侥幸和留恋,就会退缩畏惧,瞻前顾后。 一开始说好了选择死亡结局才能摆脱控制,现在一旦食言反悔,命也想要,剧情也想变,最后贪婪太过的结果只有什么都捞不着。 无所顾忌,才能一往无前。 系统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这一切都是它看着应翩翩选的,也明白应翩翩为什么这样说,可是现在宿主没有后悔,它却觉得很是不舒服。 它觉得,宿主这样的人,不应该众叛亲离,孑然一身地走向死亡,不应该成为别人的衬托。 他理应获得更多人的喜爱、景仰与陪伴。 可确实,他是反派,这是他选择的宿命,又怎么可能改变呢? 系统只能力所能及地说服应翩翩: 【反派阵营成员可在宿主死亡时自动解绑,只要安排得当,就不会受到宿主败亡的牵连。好感度可以兑换多种系统商店物品,如退烧药,营养品等,还可以提高剧情权限的解锁速度,非常有用,请宿主考虑一下!】 【本系统现在可以花费2点好感度,为宿主兑换特效退烧药一瓶,皮蛋瘦肉粥一碗!】 系统头一次这么坚决,不等应翩翩回答,就给他兑换来了药和食物。 系统出门的特效退烧药不知道比洪省那碗苦药汤效果好了多少,吃了药没过多久,应翩翩竟然真的觉得好多了。 他躺在床上,忽然忍不住笑了两声。 他笑不是因为病情转好,而是突然觉得,就连一个系统都比他自己希望他活得好,他却半死不活地躺在这里,简直像个伤春悲秋的小丫头。 “行吧。”应翩翩道,“送上门的好处不要白不要,那就刷刷。” 阮浪和孟竑虽然也在蹲大牢,但是两人都被安排在了西面的牢房,住的条件要比应翩翩好了很多,起码宽敞干净,有被褥有枕头,不用挨饿受冻。 孟竑被带走的时候是夜半时分,阮浪正在睡觉,没怎么在意,结果他睡了一觉醒了,发现孟竑还是没有回来,反倒有几名狱卒在没人住的对面,正在给床上换了一套新的被褥。 阮浪觉得奇怪,叫过一名狱卒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孟大人呢?不会被拖出去斩了吧?” 知道他虽然关在这里,却是被魏大人特别关照过的,狱卒有问必答:“孟大人似乎是要将功折罪,以后就不关在此处了。” 阮浪嘀咕道:“本公子还在这蹲着呢,他一个穷酸秀才出身的,没靠山没武功,将什么功,折什么罪?” 可惜这一点狱卒也回答不了,阮浪挥挥手,示意他离开。 没想到的是,过了一会,应翩翩竟然来了,住进了阮浪对面的牢房。 魏光义没想到应翩翩身体这样差,又听到洪省回去添油加醋了一番,生怕不小心把人给关死了,便吩咐说应翩翩要是肯喝药吃饭,就给他换一个好点的住处。 这下,应翩翩总算可以休息的舒服一些了。 他躺在床上,思量下一步的计划,又想也不知道池簌的情况怎么样了,是不是当真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七合教那帮人又还能不能服他的管。 正在这时,只听“铛铛铛”一串连响,是阮浪捡了块石头,在对面不停敲栏杆。 应翩翩看向他。 阮浪见吸引了应翩翩的注意力,便丢掉石头,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唇角,抱怨道:“我说应大人啊,你可真够厚此薄彼的,一并把我们两个弄进来,结果只保了一人出去,是何道理?难道你觉得下官比孟竑让你看着顺眼,非得喜欢让下官在这里陪你吗?” 应翩翩冷冷地说:“不,我看你不顺眼,或者应该说是讨厌得很。” 阮浪的脸色僵了僵。 “你也不用这样拐弯抹角地试探我,是不是想知道孟竑去哪了,凭什么他能出去你不能,是不是我从中做了手脚?” 应翩翩冷笑道:“我直接告诉你,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就是因为你废物,孟竑能做的事情你做不了!一个钦差,一不关切民生,二不悉心公务,仗着跟魏光义熟识,每日游手好闲,你还想出去,还好意思问?哼,长城若是用你的脸皮做的,孟姜女怎么可能哭的倒!我这次带你出来,看见你成天什么都不干还一副觉得自己很高贵很不凡的嘴脸,都替你爹娘害臊。我忍你许久了,只是事务繁忙懒得搭理你,你也好意思来问!” 阮浪:“……” 这嘴也太他娘的了吧! 要不是两人之前隔着铁栏杆,他这时都有种扑过去把应翩翩一把掐死的冲动。 就连系统都受到了莫大的惊吓,它甚至觉得宿主是干反派干多了已经形成了习惯,所以根本不知道怎么才能刷好感度。 你想让人家有好感,要说好听的才是呀! 【触发关键词“辱骂下属”、“刻薄无理”,反派经验值+10。】 【叮,反派阵营角色阮浪好感度-20,当前好感度-40,请宿主小心行事!】 应翩翩道:“没事,我有经验,这种人贱得很,多骂两句没有坏处,当给他治病。” 阮浪忍不住说道:“你又比我好到哪去?来了之后除了挑衅魏光义,弄得咱们一行人都身陷囹圄不得自由,应大人似乎也没做什么有用的事情!你既然知道我跟魏光义关系匪浅,便该明白没有帮助他对付你们已经很够意思了。似你这般不识好歹,任性妄为之人,难道就是打心眼里觉得,人人都天生得容让听从于你吗?” 应翩翩道:“阮浪,你没有帮助魏光义做事,难道是因为对我或者孟竑有什么情分在吗?不,是你心里也不愿与他为伍,少拿这些话来我这里做人情。” 阮浪气煞,几乎说不出话来,应翩翩却不再理会他,翻身躺下背对着他,睡了。 他这副态度,反倒更加弄得阮浪一肚子的气没处发泄,死死盯着应翩翩的后背,只恨不得看出一个洞来。 看了片刻,他听到应翩翩咳嗽了两声,这才突然意识到,对方鼻息沉重,好像是生病了,还病的不轻。 半死不活还不忘了牙尖嘴利,活该他吃苦头! 阮浪也回到床上,梆一声躺下睡了。 他倒要看看,应玦被关在这个牢里,还能折腾出来什么! 还有那个姓孟的,又能比他强在什么地方?阮浪还真就不信了,呸! 第56章 伴我五更春 这次来的三名钦差中, 魏光义最不当回事的就是孟竑,直到第二天上午才见了他。 这时还有一个多时辰左右,应翩翩那八天的任务时长, 就要过去整整两天了。 魏光义一开始漫不经心,而听完了孟竑的来意后,倒当真有了几分兴趣。 他问道:“孟大人,你说的那样传家之宝,能否拿出来让本官欣赏一下?” 孟竑点了点头,便将洪省转交给他枭首令取了出来, 递给魏光义。 魏光义将这淡紫色的骷髅头拿在手中把玩了一番,发现这东西的质地非石非玉,却是坚硬无比, 触手生凉, 上面还隐隐带有一股暗香,而且雕工也十分精湛。确实见所未见,是一样不可多得的宝物。 他原本对孟竑的话还有些怀疑,觉得这个没什么身家背景的小文官拿不出来什么值钱的东西,现在看过之后,倒是信了七成。 魏光义说道:“孟大人,你为了自证清白, 愿意将自己的传家之宝当掉换得银两,购买金玉流运来的粮食赈济灾民,这份心意, 本官是十分感动的。” 他说到这里又笑了笑:“不过实话说来,本官也从来没有怀疑过孟大人会跟应玦同流合污, 只是当时他发疯一样到处攀咬, 不将你们一同关起来实在也不好处置, 孟大人却切莫放在心上。待此事了结之后,应玦一旦定罪,你们的清白自然就会得到证明。” 他语气中带了几分试探:“这宝贝如此稀罕……孟大人,你便当真舍得将它当掉吗?” 孟竑叹了口气,说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如今我也不光是为了自己脱罪,看着那些饥民生活困苦,令我心里也非常不是滋味,希望能够为他们做点什么。说到底这也不过一件死物,不如人命珍贵,留着有何意义呢?” 他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因此这话便说的情真意切,更加不会让人怀疑。 魏光翼把玩着手里的骷髅头,笑着说道:“孟大人,我理解你的一番苦心,只不过这衡安郡你人生地不熟,只怕找不到合适的当铺,倒不如此事就交给本官来做吧,我有几名得力下属,相信定然能把一切办的妥妥帖帖的。” “等到向朝廷上书时,我也会出面证明你和阮浪的清白,断不会让应玦连累于你,你看如何?” 孟竑听了这话,心里就是一沉。 他虽然秉性清高正直,但却并不是只知道死读书的呆子,听了魏光义这话,立刻便意识到,对方分明是见了宝物起意,想要将其据为己有。 如果那样的话,他们大家的一番苦心就都白费了,当掉宝物这件事情绝对不能经由魏光义的手。 可是在魏光义的地盘上,他势单力孤,又该如何拒绝? 孟竑心念急转,走上前去,指着那骷髅头说道:“魏大人有所不知,其实这宝物还有另外有一个妙用。” 魏光义“哦”了一声,留神听他说话,便未设防,却不料孟竑突然脸色一变,劈手将那骷髅头从魏光义手中夺过。 他一手将这东西紧紧拿住,背在身后,厉声说道:“魏大人!此物乃是先祖传下来的,若非为了自身清白,百姓安危,我断断不舍拿出!若是魏大人你今日生了其他心思,我索性便抱着此物一起撞死在这里,传出去之后,也让天下人知晓衡安郡的郡守是如何一手遮天,逼死钦差的!” 他抬手一指门外,声色俱厉,气势逼人:“这百姓是你衡安郡的!我赈济灾民,并不贪公,也是以你魏郡守的名义,你名利双收还不知足,难道当真不想给这些可怜的百姓们半点活路吗?!一旦民愤汹涌上达天听,敢问你魏大人到时候又该如何自处?!” 孟竑这番话说的也极为高明,他先是对魏光义出言威胁,再陈述好处,最后点明恶果,言辞有据,顿时令魏光义心中一凛,歇了夺宝的心思。 他不禁心中暗想,应翩翩那一科的进士不愧都是杨阁老这个倔老头子当主考官点出来的门生,全都一身怪癖,竟然每一个人都这般不好相与。 魏光义想好之后便换了一副面孔,赔笑道:“孟大人这话是如何说来?我身为衡安郡的郡守,又怎么可能不想让自己辖下的百姓好好生活呢?刚才说那番话,只是为了方便行事着想罢了,若孟大人实在不放心,那么此事你自己经手便是,我乐得轻松,当然也没意见。” 他看孟竑脸色稍缓,便又试探着说道:“那这样,我派人随你去将此物当掉,再购买金家此次运来的粮食赈灾。想必这件事传出去之后,人人都会敬佩孟大人的高风亮节,你身上的罪名也就可以洗清了。” 听了这话,孟竑并未感到心里有多么高兴,反倒生出一股惭愧之意。 他知道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真正付出,配不上“高风亮节”四个字,再想到应翩翩,心情复杂,就更加不愿意争夺这份功劳了。 他说道:“魏大人,我只求清白,不图名利,况且这既然是在大人的辖下,还得仰仗你多行方便,那么这粮食便以大人的名义分发就是了,不必提起我的名字。” 这么说来,还算识相。 听了孟竑的话,魏光义刚才因为被他冒犯而引起的小小不快也烟消云散了,于是笑着说道:“本官怎可独吞功劳,此事若成,自然都是大家戮力同心的结果。既然如此,孟大人先请好好休息,咱们下午便去着手筹办这件事情吧。” 在孟竑的晓之以情,诱之以利下,赈灾一事办得十分顺利。 孟竑亲自拿着七合教这样教主信物,前往城中的各大当铺询问,前几家当铺的老板虽然看着东西稀罕,但由于无法辨别材质,只开出了几百两银子的价格。 直到街东的最后一家当铺中,那名老板才露出了惊讶之色,将其他人找借口支开,细细询问孟竑从何处得来宝物,又是为何要当掉。 孟竑便照着自己对魏光义说的话一一讲述了。 那名老板听他说这是家传之物时,脸上露出了不相信的样子,但听孟竑说当掉此物的目的是要购买粮食赈灾,他还是立刻十分慷慨地开出了千两黄金之价。 孟竑都没想到这东西竟然如此值钱,简直被这个价格给惊呆了。 有了这样一笔资财,就算是这时候粮价昂贵,购买金玉流此次运来的粮食药材也绝对绰绰有余,不光如此,就连金家如果愿意之后继续运粮,这些钱也足够将它们买下来了。 可叹是金玉流百般算计,想要将这批积压的粮食处理掉,以免亏本,事情却在他死后而令他如愿以偿。 孟竑怕魏光义见财起意,与那当铺老板暗中交易之后,表面上只拿出部分银两来,购买了金玉流那十几条货船中的粮食,又通过官府向百姓们发放。 衡安郡的灾民们几次得到官府承诺,都说再过几日就发放粮食,但是迟迟不见踪影,他们的心情也都越来越焦灼和暴躁,怨言不绝。却没想到,就在即将绝望之际,一向缺德的魏大人这次竟然说话算话了! 城中各处当真开始开棚施粥,救济饥饿的百姓。 大家有了饭吃,顿时一片欢腾,歌功颂德之声不绝,魏光义虽然没有得到宝贝,但解决了灾情,又平白有了好名声,他心中也感到十分满意。 在这样皆大欢喜的氛围中,系统限时任务中的第三天,也已经悄悄地到了。 以孟竑对应翩翩的了解,他知道对方这样做必有深意,虽然不知道具体目的,但起码眼下能看到百姓们有东西吃,他心里觉得十分欣慰。 左右闲着也没事干,于是孟竑便亲自到粥棚为百姓们施粥。 他年纪轻,又不曾穿官服,很多人看到他的样子,都不知道这位是此次朝廷派下来的钦差,还以为是个在官府当差的寻常文书,纷纷在他这里排队领取食物,偶尔还会闲聊几句。 直到赈灾第二日的傍晚时分,突然有个人踏着夕阳走到了快要收工的粥棚之前,对他一拱手,说道:“孟大人。”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o m 孟竑抬头望去,便是微微一怔。 只见这来人穿一件月白水纹的长衣,广袖袍摆在风中微微拂动,便如粼粼水波自他身上蜿蜒而过,勾画出修长秀颀的身形。 对方的脸上被半幅银质的面具遮挡着,不能完全看清面容如何,但轮廓安静而优美,宛若夏夜中穿竹浅风,冬雪里微淡花香,清雅中带着无可回避的独特与惊艳。 孟竑没想到此地还有这般人物,听他一上来就叫自己“孟大人”,似乎十分熟悉似的,心中奇怪,拱了拱手说道:“正是在下,不知阁下是……?” 那人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径直道:“请问孟大人,之前那枚淡紫色骷髅形状的石刻,是谁让你当掉的?” 他这样问了,显然不光确定东西是孟竑当的,还知道此物绝对不会是孟竑的家传之宝。 这人,怎么好像什么都了然于胸一样。 孟竑想起先前洪省交代过的话,说是如果有人为了这样信物找上门来,就不要提应翩翩,直接带着这人去见洪省。 可孟竑心里也有自己的想法,近两天他也一直在想,应翩翩要的究竟是什么,希望自己如何配合,洪省这个人可不可信,那所谓的宝贝背后又代表着什么意义。 这个瞬间,听到对方那句直接点明的“孟大人”,凭着对应翩翩的一向了解,孟竑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说道:“此物乃是衡安郡的镇守太监洪省让我当掉的,但并不是他的东西。而是此次前来衡安的钦差,御前通直散骑常侍应玦之物,他为赈灾相赠于我。” 短短几句话,孟竑说完之后,已经感觉到自己的额头微微冒汗,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对方在听到应玦之名时,眸中似乎多了几分柔和之意,再说话的时候,也显得不那么冰冷了。 “他还好吗?” 孟竑怔了怔:“并无危险。” “那便好,多谢大人。”对方说道,“既然如此,劳烦带我寻洪省一见。” 洪省正在用晚膳,听到下人禀报了孟竑带着人前来寻他的事情,心中立时大喜,意识到看来应翩翩此计算是成了。 他连忙令人将饭菜撤了下去,重新整治宴席,自己则亲自出门迎客。 这个找上门来的人,自然是重新回归了自己身体的池簌。 他在杀死老虎后已经有所察觉,果然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已经重回了身体,正躺在七合教总舵的冰室中。 池簌生怕应翩翩独自遇到危险,急着回到对方身边,因此没有惊动他人,悄悄从冰室潜出,联络计先,带着他重新赶了回来。 到了城中,池簌已经打探到,自己离开后不久,应翩翩就因为杀死金玉流被关进了大牢里。 但在应翩翩入狱的一天多之后,竟有人去当铺当掉了七合教的教主印信,用来换取银两,购买粮食赈灾。 池簌一听便知道这件事是应翩翩故意安排的,于是配合着寻上门来,见到了洪省。 他一贯耐心绝佳,但这回却一点时间也不愿意耽搁,听到洪省拐弯抹角地试探询问自己身份来意,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洪大人,我乃来自七合教的使者,敝姓韩,为此次的灾情之事而来。” 洪省见对方爽快,连忙说道:“没想到韩公子竟然是七合教的人,阁下今日来此,真是蓬荜生辉了!七合教一向对此地百姓们多有关切,不知道您有什么需要在下出力的地方,我定然在所不辞。” 他一面说话,一面悄悄打量着池簌,但觉此人一言一行沉冷雍容,神色之间淡如秋霜,似是十分温和,但却难辨喜怒。 他就那样简简单单地站着,身上便无端带着一种运筹帷幄,叱咤风云之态,让人不敢有半分轻忽造次,说不定还是七合教中的哪个大人物。 池簌道:“我确是希望能与魏郡守合作救灾,不过此事不急。在此之前我还想问一问,那块被当掉的紫色奇石是七合教之物,洪大人是从何处得来?” 洪省叹了口气,说道:“韩公子,你怀抱诚意而来,既然问到了此事,在下也不敢隐瞒。其实我和魏郡守的关系一向不佳,这一次也正因救灾之事而产生了一些分歧。” “魏郡守不愿拨款救灾,我又无法插手财政,无奈之下,只好把故友赠送的信物拿出来当掉,希望能换一些银钱,来帮助百姓们暂度难关。不过这件事如果被魏郡守知道,恐怕又要生出一番波澜来,却没想到这竟然是七合教的东西。” 洪省十分滑头,他既不想把七合教上门的事告诉魏光义,也不愿意说出应翩翩的功劳,于是干脆把应翩翩做的事情全安在了自己头上,希望能够得到对方的好感。 如果这人真的因此与他结下交情,到时候再由他引荐到皇上面前,恐怕青云之路指日可待。 那么往后他就再也不用仰仗应定斌的恩荫,也不用受到魏光义的打压和猜忌了! 应翩翩说这样宝物是一名女侠所赠,洪省本来还担心池簌如果在七合教认识那名“女侠”,会不会识破自己的谎言。 他心里想了好几种借口,但幸好池簌似乎并没有怀疑,听过之后只是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随着洪省去用晚宴。 此时虽然是灾荒之际,但洪省为了取悦池簌,还是尽力准备了各种佳肴美酒,以及几位姿色上乘的美婢。 但池簌见了,却是一副兴致寥落的样子,甚至连筷子都没怎么动,看上去对这样的招待甚为嫌弃。倒是计先一会看看漂亮姑娘,一会享用美食,兴致颇为高昂。 洪省心里忐忑,就趁池簌不注意悄悄询问计先:“这位小哥,敢问一句,我看韩公子的样子不太愉快,可是对我的招待有所不满?” 计先心想,你们都把应公子给抓去了,我们教主当然不满,若不是怕坏了应公子的事情,这时候你都要成了桌上的菜。 不过看教主那副担忧着急的样子,看来他跟应公子的感情是真的很好,而不是假扮的夫妻。 也不知道教主的不举之症好了没有,应公子他可真是个好人…… 计先思绪飘飞,又听洪省询问,顺口便说道:“那是因为我家公子他不举……不不不是,是因为我家公子他性喜男色。你找这些姑娘来,就算是再美貌,他也不会感兴趣的。” 洪省一心讨好池簌,没想到却是方法用差了,闻言不禁大为感激,塞给计先一个荷包,低声说道:“多谢小哥告知。” 计先想起自己亏损那袋梅子脯,老实不客气地收下了。 洪省作为一名太监,无妻无子,这么多年来也有些不好言说的喜好,府上倒是还真养了几名美貌的男倌,此时正好派上了用场。 洪省便令人把他们都叫上来,陪池簌喝酒。 孰料池簌刚刚举杯欲饮,猛然看见这么一群人走了进来,当即就将眉头一皱,抬手把酒杯掷在了地上。 他不悦道:“洪大人,这样的人你也敢往我面前带,是将我当成什么不入流的人了?也罢,你若是没有诚心请这顿饭,那我不吃便是!” 他说完之后,站起身来,便欲拂袖而去。 洪省吓了一跳,连忙也跟着站起来,一边去拦池簌,一边赔笑道:“韩公子,韩公子,有话好好说,实在不是我不上心,而是见识浅薄,实在不知道怎样安排才能让您满意,还请公子息怒。” 好不容易才请来的人,如果就这样走了,只怕这辈子他都不会再有翻身的机会。 洪省急得要命,绞尽脑汁地想说点什么吸引池簌留下:“您要是嫌这些都是微贱庸俗之人,我这里还有,还有……” 他说到这里,猛然间心念一动:“还有一位绝世美人!” 池簌果然站住了,语气却有些不屑:“我生平见过的美人无数,却还不觉得有人能当得上‘绝色’二字。洪大人,你不会是夸大其词了吧?” 洪省道:“韩公子,这一个我绝对敢打包票,他的身份有些特殊,但若论容色,却绝对是无人能及,虽是男子,说句倾国倾城都半点不为过。不知道您可有兴趣?” 听他这般形容,这位眼高于顶的韩公子似乎真的有些被打动了,感兴趣地问道:“衡安郡还有这样的美人在吗?” 洪省道:“确实。只不过他乃是一位犯官,所以目前被关在牢狱之中,而且性子颇为倔强,不好驯服。召来玩乐,只怕还需用点手段。公子若是感兴趣,请稍待片刻,我把他带来,让公子瞧一瞧吧。” 池簌唇角微抿,手指蜷曲了一下又慢慢展开,很有种立刻就把这老太监的头打烂的冲动。 他淡淡说道:“那倒是无妨,用了手段就没意思了,这世上也没几个人能在我手底下反抗。洪大人既然这么说,不如带我去一开眼界吧。” 洪省一惊,却不想在毫无准备的状况下让池簌见应翩翩,更怕应翩翩说出什么来,为难道:“可是牢房那等肮脏粗陋的地方,您怎能涉足呢?” 池簌不愿意再和洪省多说一句话,没理他的话,直接当先便走。 洪省无可奈何,连连向身边的人使眼色,示意他们速去应翩翩的牢房中做一些安排,这才慢慢转身赔笑,带着池簌往牢房的方向走去。 第57章 灯火梦倾城 相对于池簌的担心焦灼, 应翩翩在他的新牢房里倒是过得不错。 他绝食闹上一场之后,魏光义也算是彻底怕了,不敢在这些小事上找应翩翩的麻烦, 这间牢房里除了不怎么自由,其他的吃住供给都很周到。 应翩翩在狱卒隐忍的目光中挑剔着喝了半碗燕窝, 躺在厚厚的被褥中舒舒服服睡了一觉, 又起床用了早膳。 等狱卒将东西撤下去, 应翩翩伸了个懒腰, 随手拿了一支无意中从床下捡到的炭笔,在墙上作起画来。 眼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 系统都有些焦灼了, 不禁提醒道:【宿主, 已经第三天了。】 应翩翩定力非凡,笑着说道:“才第三天, 急什么?” 他笔下勾勒,很快便绘出了一幅暮春落英图, 墨色映着雪白的墙面, 别有一种颜庄雅秀,妙笔风流的美态。 应翩翩左右端详着, 又修改几处,对自己的画作甚为满意,稍一沉吟,又在旁边题诗道: “落拓东风堕残芽, 尘土衰红别有佳。 明岁繁枝亦复艳, 岂如人老叹年华。 欲向阑珊惊斩梦, 天光却唤醒时沙。 流年驰谢一晌雨, 不是人间不贪花。” 他完成之后, 放下笔来,感叹说:“此诗此画,此情此景,在我百年之后,必将流传千古,成为一段佳话。” 在旁边被迫围观了全程的阮浪:“……” 他果然还是讨厌这些读书人,就算应翩翩是将门之后,终究也是文官出身,身上还是带着股抹不去的秀才酸气,让人心烦。 阮浪本来不想跟他说话,看他竟然坐牢坐的如此高兴,又实在忍不住了。 他在对面嘴欠道:“应大人,看来你的心情不错。可叹你费尽心思将孟竑保举出去,他却似乎并没有想办法把你捞出去的意思,只怕应大人的一番心血白费了呀。不知道你可后悔吗?” 这回应翩翩大概是吟诗作画心情正好,倒是没有呛他,似笑非笑地偏头瞥了阮浪一眼。 “你觉得如果我想靠孟竑捞我出去,当初又图的什么要把你们弄进来?阮大人,你现在能安生在这里待着,可得谢谢我呢。” 阮浪怔了怔,他倒是也想过这个问题,但琢磨来琢磨去,得出的答案是应翩翩从始至终要坑的就自己一个,可此时听对方的意思,却又不像。 “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应翩翩叹息道:“阮大人你怎么这样,明明我都是为了保护你们啊。要不是我当时那番举动,反而撇清了跟你们的关系,那么以魏光义对我的提防和憎恨,你以为你还能坐在这里闲待着吗?咱们是同僚,我不过想对自己的下属负责而已,你却把我想的那么坏,我——可会伤心的。” 他话说的好像挺惆怅,脸上的神情却十分微妙,带着点揶揄调侃的意味,让阮浪平白生出一股怒火。 什么长官下属的,烦死了。 自己凭什么要蹲在这牢里,听他扯这些莫名其妙的歪理,好像他应玦是什么好东西一样! 那些冠冕堂皇的话,那些所谓的袍泽之谊,同僚之情,家国大义,都是假的,谁信谁傻。 他爹是那样,到了他这,还要更缺德。 娘的,真是多余跟这混蛋说话,说一次堵一次。 阮浪不禁冷笑一声,说道:“哦,原来如此,应大人真是大仁大义,想必一定是因为家学渊源吧,佩服佩服!我们这种卑劣小人只有被应大人救命的份,却是不敢与您为伍了,我还是继续睡觉吧,也免得碍您的眼,反正我就是个跟班的,完不成这任务,又不关我事。” 【叮,反派阵营角色阮浪好感度-20,当前好感度-60。】 系统已经被这人不断骤降的好感度给惊呆了。 如果说上一次它还觉得可能是应翩翩骂人骂的太难听才会如此,但这回在系统看来,应翩翩的话已经非常温和客气了,阮浪的的好感度居然还在下降。 系统不由觉得很生气:【这人不识好歹,是个坏蛋,我们整他。】 应翩翩悠然说道:“他不是不知好歹,他是从一开始就对我有成见。你没看见么,孟竑对我的初始好感度是30,而阮浪却是-20,说明我们有交集之前,他就已经开始讨厌我了。” “那么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要不然就是我得罪了他身边的人,要不然就是我们的父辈之间有什么仇怨。据我所知,阮浪的父亲曾经跟在我父亲麾下打仗,后来在战场上牺牲了,所以我才会出言试探,现在看来,只怕是猜对了——他在记恨这件事。” 系统发现原来想当好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那不是就没办法刷满他的好感度了?】 应翩翩懒懒道:“不急,早晚的事。” 他说完这句话,忽然皱了皱眉:“什么味道?” 【在周围检测到迷香成分,开启特殊场景防护系统,减少80%的外部伤害!】 当正面人物的待遇确实好,可以享受各种周到服务,虽然只有短短三天的时间,应翩翩却感到了春风般的温暖。 可是他已经被关在这里了,为什么还有人会燃烧迷香?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除非是……七合教的人来找他了。 应翩翩这番作为,就是想要吸引七合教的人过来,不过他并不认为洪省会那么好心,主动为他引荐。 这老东西不将当掉宝物救灾的功劳据为己有就不错了。 应翩翩本来还有下一步的计策,迫使洪省不得不带七合教的人见他,现在一切却送上了门来。 所以,来的人很有可能是…… 应翩翩心中一动,手中的炭笔微顿,一道笔画就有些长了。 他低声自语道:“池簌?” 因为有系统的防护,应翩翩丝毫没有受到迷香的影响,神志十分清明,他假装晕倒的样子,头渐渐低下去,伏在桌上不动了。 那迷香是从应翩翩这一侧的窗户处烧进来的,阮浪那边一开始并未察觉,还只是自顾自地躺在床上,背对着应翩翩睡觉。 他想到自己的父亲跟着应钧出去打仗,却由于应钧轻信奸细之言,决策失当战死沙场。 他小时候因为没了爹,不知道受了多少闲气,幸亏因为运气好,拜了一位武功高强的师父,才能平安长大。 结果应玦倒是美美认贼作父,认了应定斌那个太监当爹,从来没给过自己一个眼神,长大之后还要把他坑害坐牢,冷嘲热讽,真是岂有此理! 阮浪越想越是堵得慌睡不着,但这时候,他忽然也感觉到自己鼻端飘过一阵极淡的香气。 这牢里怎会有人烧香,吃饱了撑的么? 他猛然翻身坐了起来。 迷香这件事,自然是洪省干的。 他也是实在没了办法。因为急于讨好池簌,仓促之间又找不到别的美人,洪省干脆就把应翩翩给卖了。 但他原本打的主意是把应翩翩下药弄晕,直接往池簌床上一送,让他随意摆布,又能玩个痛快,也不怕应翩翩跟池簌说出什么来。 第二天自己只推说不知,再嫁祸给魏光义,想必这种丑事,应翩翩也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可惜算盘打得挺好,池簌却不是个肯听他安排的人,非得自己来到牢房里,让洪省措手不及,只能急急忙忙地用了这种效力最猛的香,却被应翩翩和阮浪都闻了出来。 可其实即便是闻出来了也没用,他们被关在这里,根本反抗不了,洪省凭的就是这一点才有恃无恐。 阮浪一转头,看见应翩翩已经趴倒了,心中一动,一面捂住自己的口鼻,一面低声道:“应玦?应玦?喂,醒醒啊你!” 应翩翩没有反应。 这到底是又要坑他,还是发生了其他的什么事? 阮浪微一犹豫之际,已经听见有脚步声逐渐接近。 他撑到现在,也感到头脑眩晕,神志有些迷糊,踉跄几步,终究还是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下,只来得及勉强用手握住一块尖锐的石子,扎破掌心,试图让自己维持一丝神志。 洪省一路带着池簌过来,看到狱卒给自己使了个眼色,知道事情成了,便微微点头。 他小心地冲着池簌说:“韩公子,就是这里了,您看这位……您还满意吗?要是满意,我就把人抬到你房里去,我这里还有好多玩意,韩公子要是想用,也可一并奉上。” 洪省努力游说,池簌却什么都没说,走上前去攥住了门锁,那把粗沉沉的大锁被他徒手一拧,竟然哗啦啦裂成了两半,落在地上。 这一手堪称是惊世骇俗,立刻把洪省震的说不出话来。 他看池簌表面的对美色十分心急,态度又暴躁蛮横,还以为此人没什么真本事,却不料他武功如此之高。 七合教果然名不虚传,高手如云,怪不得人人争抢,倘若能将这样一批高手收伏,那该是多么强悍的一股力量! 池簌大步走过去,他只有不到三日没见到应翩翩,但胸中却已盛满了担心、想念和忧急。 看到这个人在如此简陋的地方,疲惫地趴在桌子上睡着,池簌感到自己在那一刹那间心火猛然蹿起,似乎烧灼的五脏六腑都血肉模糊,只有满腔说不出的心疼。 他实在是见不得应翩翩受半点委屈。 池簌走到跟前,轻轻抬起手,摸了摸应翩翩的脸。 虽然牢中暗影重重,他半张脸又被面具遮着,根本看不出来神情,但这个动作却无端让人感到一种温柔缱绻之意,仿佛在爱抚世上最为珍贵的宝贝。 洪省本来还站在一边,想问问池簌是不是满意,见他如此,不由一怔。 计先心想教主之前装的还挺像那么回事的,见到应公子就演不下去了,这会要不让洪省看出破绽,只能靠他这个机灵的下属力挽狂澜。 他跟洪省解释:“我家公子挑选美人的时候,不光要看,还得摸一摸骨相是不是好,脸蛋够不够滑……咳,这应该就是满意了,洪大人,你这次做的很好。” 洪省心道这高手恁地挑剔,不过幸亏应翩翩在这里,否则只怕其他人他根本就看不上眼,那就更麻烦了。 他连忙道:“韩公子喜欢就好,那……我为韩公子安排一处住处,就让此人陪伴公子今夜共度良宵吧。” 洪省一心想让池簌带着人赶紧走,可惜计先却做不了这个主,只能干笑两声。 这时池簌却觉得担心起来,他本来以为应翩翩是睡着了,没想到被自己这样触碰都一动不动,牢房中又隐隐有种说不出来的气息残存,一定是洪省做了手脚。 池簌弯下身来,轻轻推了推应翩翩,用内功传音道:“阿玦?” 应翩翩感到对方的手指碰上自己的脸时,便心中一动,觉得这感觉分外熟悉,待听了这声“阿玦”,更是不再怀疑。 他装作刚刚被推醒的样子,睁开眼睛,惊诧道:“你……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 紧接着,应翩翩站起身来,一把挥开池簌的手,怒道:“谁让你碰我的,放肆!” 在他推开池簌的手那一瞬,池簌感到应翩翩的指尖飞快地在自己手腕上挠了一下,知道对方已经认出来了自己,但估计尚且不太明白目前这是什么情况。 池簌一把扣住了应翩翩的手腕,同时另一手揽住他的腰,将他箍在怀里,迅速说道:“洪省要用美人招待我过夜,选了你。” 应翩翩一想刚才计先的话,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心里简直要对洪省破口大骂。 这个老东西倒还真是物尽其用,他妈的利用他联系上了七合教的人,还要让他色诱! 但形势逼人,应翩翩终究也得屈服,不管他在心里如何破口大骂洪省不是个东西,一双手还是已经挡在了两人中间,抵住池簌的胸膛,表面像是推拒,实则抓了池簌胸口的衣服。 不知道为什么,应翩翩这会当真觉得有几分头晕,他不会传音,咬牙用极低的声音在池簌耳畔说道:“那你假装强迫我……去床上,地脏。” 池簌:“……” 应翩翩的话仿佛一道小勾子,将他前几天做的那个梦从心底挑了出来,一幕幕场景依然清晰似真。 此情此景,佳人在怀,实在是一种难以抗拒的巨大诱惑。 池簌全身僵硬,只怕自己一动手就再也难以自控了,反倒不知所措,应翩翩却已经拿手在他胸前拧了一把,池簌顺势反握住应翩翩的手,愣愣地瞧着他。 应翩翩:“假装亲我!” 池簌怔了怔,总算反应过来,抬起他的下巴,作势欲吻。 应翩翩演起来比池簌放得开多了,抬腿就踹,骂道:“滚!” 池簌脚下一绊,紧接着屈膝在他腿上一顶,同时手上用力揽起应翩翩的腰,已经将他整个人抱起来,压在床上。 他仿佛占了主导地位,但手却在微微颤抖着,全程因为紧张一声没吭。 黑暗中只有两人纠缠时的呼吸与衣服摩擦之声,反倒显得池簌分外粗暴急切。 计先:“……” 他何曾见过教主这幅模样,整个人都已经惊呆了。 这也不像不举啊,简直是龙精虎猛,雄风凛凛! 教主不愧是教主! 他看的津津有味,冷不防池簌百忙之中回头,冷冷地盯了他一眼。 计先一怔,突然发现整个牢房外面,就只有自己还大大咧咧地站在门口处看着热闹,洪省和狱卒那些人,早全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洪省死活也想不到世界上还有系统防护这种东西,原本算计的好好的,结果池簌见鬼的偏生喜欢在牢房这种地方快活,应翩翩还被他给硬是叫醒了,一切都出了岔子。 洪省生怕应翩翩看见自己,自然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倒是只剩下计先自己成了不识趣的傻子。 计先连忙喃喃说道:“那个,公子恕罪,公子恕罪……不过这地方是不是不合适啊,换个卧房多好……啊,好,我走了……” 他也赶忙跑了。 应翩翩和池簌一起倒在床榻里,应翩翩百忙之中还忍不住在池簌身下调整了个姿势,抱怨道:“你骨头好硬。” 池簌:“……” 他觉得这个人真是快要了他的命。 池簌本来就紧张,应翩翩居然还在这里挑三拣四,又是要在床上,又是怕骨头硌,令他更加不知所措。 他虽然看上去伏在应翩翩身上,却生怕把人压坏了,半点不敢往重了使力,整个身体侧着,双臂虚虚将应翩翩拢在怀里。 从这个角度仰起头,能看见池簌的半面银色面具在黑暗中反射出幽幽的光泽。 应翩翩突然有些好奇,真正的他,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可这个时候,别说池簌燥热难耐,连应翩翩自己都感觉有些不对了。 他双颊发烫,心跳如鼓,身体更是软软的提不起劲来,反倒有股火苗在体内流窜。 该死的,那迷香里还放了催/情的东西。虽然系统保护降低了80%的效力,但残存的香气依旧霸道无比,洪省可真是铁了心要坑他。 幸好这点分量还不到完全令人神志不清的地步,应翩翩微微挣扎了一下,发烫的面颊蹭到了池簌鼻尖处冰凉的面具,有些舒服,池簌却半点没有挪开的意思。 他忍不住“哎”了一声,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让池簌做什么,嗓音有点沙哑,宛若慵懒初醒,更加让人心痒难耐。 紧接着,应翩翩听得池簌在耳畔轻轻地说道:“抱歉,唐突了。” 这种状况下还因为这样的逢场作戏斯斯文文道歉的,也就面前这么一位了,应翩翩不禁觉得有点好笑。 他正要说句“傻子”,却听“哒”一声轻响,池簌抬起手来,不知碰了什么,已经摘下了那副面具。 应翩翩睁大眼睛。 下一刻,对方便已经覆下来,以一种温和而不容抗拒的力度,吻住了他的唇。 碰到了对方柔软的嘴唇,池簌觉得自己心跳如擂鼓,整个人轻飘飘的,理智溃如长堤。 他只有嘴上客气了那么一句,行动却半点也不容让,应翩翩两手的手腕都被池簌抓着,身体也完全被压制,清晰地感到池簌的唇在他的双唇上辗转。 他一开始仿佛不知道要如何亲吻,只是本能地亲近磨蹭,逐渐启开唇瓣后,倒是越来越得了章法。 应翩翩被堵的有些喘不过气来,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对方却更加的得寸进尺,启开他发软的牙关侵入进去。 两人的呼吸灼热地交织,仿佛马上就要化在一处了。 池簌知道自己过分了,他告诉自己停下来,却像中了毒/瘾一样难以自抑。 不停地索取之际,像有一盏的蜜汁汩汩涌入心间,巨大的幸福感几乎让他有种不真实的幻觉。 他辗转着,吮吸着,贪婪地想要更多,随着感到对方的身体因自己的进犯而柔软颤抖,他心里隐隐涌起了一丝狂乱的兴奋。 这种狂喜在身体的各处被点燃,眼看就要蔓延出熊熊烈火。 他这样渴盼着能够得到这个人,有时候池簌觉得这像一个遥不可得的妄想,可此时此刻,触手可及。 他忘记了自己的初衷,想要更多,手不自禁地沿着应翩翩的领口滑下,欲扯未扯,终究又紧握成拳,与理智做着最后的斗争。 应翩翩完全没想到池簌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一个人,不客气的时候,竟然半点道理都不讲。 他好不容易才从池簌那里挣出了一只手,想把人推开,却也觉得浑身一阵无力。 应翩翩的手指蜷紧又松开,想推拒又想紧拥,挣扎之际,他不小心碰到了池簌丢开的面具,仿佛难耐一样,立刻将这仅有的冰凉攥在了手里。 第58章 云雨下巫峰 应翩翩和池簌都没有注意, 其实现场还有另外一个人——躺在地上装死的阮浪。 阮浪表面上看起来吊儿郎当,其实并不是无能之辈,他倒下时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一块十分尖锐的石头攥进手里, 用疼痛维持了最后一点清醒。 他本来是想看看这些人到底在搞什么鬼,还有几分防着应翩翩算计他的意思,可是此刻却只觉得心惊肉跳, 没想到事态竟会发展至此。 他一时不知道是否应该阻止,人都要吓精神了几分,挣扎半天, 总算用力将眼睛睁开了一些,看向那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人影。 黑暗中阮浪也看不清楚池簌到底对应翩翩做了什么, 只能听见隐约的水声, 挣扎时发生的衣服摩擦,以及应翩翩带着颤抖的、越来越沉重的喘息。 这人居然对应玦用强?他是不是疯了?不, 应该是洪省疯了,他们究竟在干什么! 阮浪心里一阵阵发紧, 就算他再不喜欢应翩翩, 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的个性坚毅刚强, 绝不该是被这等下作手段羞辱之人。 他紧张之下完全没有避嫌,双目紧紧盯着两团叠在一起的阴影。 一线月光透过牢房高高的窗子照射下来,落到床上, 阮浪在这朦胧的光线中, 终于分辨出一只苍白的手,正不堪忍受一样,紧紧抓着一面银色的面具, 那指骨青白的关节处泛起玉样的光泽。 令人从中感觉到抗拒、情/欲, 和某种不能弯折的韧性。 不知为什么, 在这一瞬间,阮浪突然觉得不能呼吸,仿佛是应翩翩那只手掐在了他的脖子上头。 他用手按住地,勉力撑起自己的上身。 以池簌的内力,这牢房中的任何动静都逃不过他的感知,他知道对面仿佛有人醒过来了,但这种时候情/欲如焚,燃烧着浑身的血液与仅有的理智,令他根本顾不上在意别人。 他只是看见应翩翩额角上沁出细细的汗珠,觉得十分怜惜,下意识伸手轻拨了一下对方凌乱的额发。 手指触碰到应翩翩的额头,池簌的动作却忽地顿住。 他感到了一点,比以往稍高的温度。 “你发烧了?” 其实应翩翩吃了系统的退烧药之后,基本上已经没事了,体温只是有点稍高,但意识到他生病的一瞬间,池簌那急于占有一切的欲望,就像是轰然落下的潮水,一瞬间让心疼和理智站了上风。 心里又疼又急,又身酣情热,又怜爱歉疚。 池簌伏在应翩翩的身上,以最大的毅力压制住想要得到对方的渴望,好一会之后,他侧过头,轻轻吻了吻应翩翩的颊侧,这次却带着小心翼翼的安抚与愧意。 “抱歉……没事的,我们先离开这。” 池簌闭目缓了片刻,脱下自己的外衣,将应翩翩裹起来,又轻轻抚了抚他的额发,随即一打横把人抱在怀里,向着牢房外面走去。 阮浪挣扎着撑起身体,冲着池簌大喊:“喂,你谁啊,你劫囚啊?!你要把人带哪去?叫你放下,听见了没?!” 池簌却根本就没搭理他,抱着应翩翩一路走出牢房。 阮浪又叫来人,却也没人搭理他,他气急败坏之下,忍不住一拳捶在了墙上。 这么一下一怒,神志是彻底清醒了,却还有另外一种的药物在体内惹人生厌地顽固捣乱。 阮浪忍不住又道:“你们……你们给我也下了春/药,你们就不管了是不是?那我怎么办?他娘的,太过分了吧!” 外面的月光倾泻下来,他侧身调整了一下角度,让应翩翩的脸埋进自己怀里,不容他人窥探。 洪省不在外面,门口却守着几名狱卒,显然已经有暗中窥探的眼睛将刚才发生的一切汇报给了他们,见到两人出来,都露出了暧昧的笑容。 一名狱卒奉承道:“韩公子果然威猛,这就把人弄得老老实实的……” 他后面的话尚未说出来,便被池簌淡淡一扫,顿时油然而生一股敬畏之情,埋下头去,不敢胡言。 池簌道:“为我准备一处安歇的房间,再烧些热水过来。” 那人连忙道:“是,是!” 他们一面按照池簌的吩咐,引他到早已准备好的卧房去,另有人飞奔着将此事告诉洪省。 洪省听说之后,觉得心情十分复杂。 一方面他想讨好池簌,总算给池簌找到了这么一个可心的美人,也算是洪省达到目的了;可另一方面,他原本的打算就是把应翩翩迷晕了,让池簌尽兴一番便算完了,第二天应翩翩醒来,若是发现不对,洪省也自有理由推脱。 谁想到从池簌执意要亲自去牢里观赏美人开始,事情的走向就有些失控了,应翩翩中途醒来不说,池簌的样子仿佛还真的上了心,这不免令洪省心生不安,心里已经开始提前思考起了对策。 池簌也确实想跟洪省他们这些人好好算一算账,但并不是现在。 有人伸手过来,想要把应翩翩接过去,池簌没给,抱着他随领路的仆从一路去了早就准备好的卧房。 计先的住处被安排在了同一间院子里,他正在门口不安地走来走去,等待池簌,听到脚步声传来,回过头去,不禁一怔,说道:“教主,您这么快啊?” 池簌看了他一眼。 计先连忙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他心里有鬼,原本确实没别的意思,说完这句话,也显得欲盖弥彰了。 计先:“……” 好在池簌这会满脑子都是应翩翩,暂时没跟他计较,吩咐道:“今晚别睡了,先买些退烧和补身的药过来,再去把我要的人手调进城里,随时待命。” 这回要是不彻底收拾了洪省和魏光义,他就跟应翩翩的姓。 计先:“……是。” 池簌这才将应翩翩抱回了房中,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端详片刻之后,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照看才好,想了想,又弯下腰,轻轻帮应翩翩脱下鞋子,为他盖好棉被。 那迷香散了一阵气息,又有系统过滤,药性在夜风中一吹,也就散的差不多了,可是身体上的感觉却仿佛烙印一般顽固不去。 直到这个时候,应翩翩还觉得嘴唇发麻,周身似乎还沾染着池簌那灼烫的体温。 这人瞧着一本正经,客气内敛,到了现在甚至耳根子还是红的,咋一看去甚至有种斯文的羞涩,可行动起来,却又带着含蓄的强势,半点也不由人推拒。 他应玦聪明一世,居然被这个家伙的外表给蒙蔽了! 假戏变成了真做,池簌起码要负八成的责任,应翩翩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发一发脾气以证清白,但他此时又浑身发软,疲惫不堪,几日的算计防备在见到池簌后都松懈下来,一时什么也不想动,不想说。 池簌看应翩翩这样沉默,心里倒更盼着对方能给自己几巴掌才安稳。 他干了坏事,又是歉疚心虚,又无论如何也克制不住心里那种隐隐的满足欢喜,平日的冷静理智都不翼而飞,满心想为应翩翩做点什么来讨好对方,却不知所措。 池簌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看见应翩翩脚边的被子有点卷起来了,便想过去帮他把被角掖好。 他这一往前凑,应翩翩却会错了意,不耐烦地道:“去去去,离我远点。” 池簌闻言立刻退后几步,当真离了应翩翩远点,心中暗暗期望对方不要真的恼了自己才好。 应翩翩说完之后,半天没听见回音,又觉得奇怪,还以为池簌走了。 他于是回头瞥了一眼,发现池簌竟然当真退的离床几步之远,站得笔直望着自己,好像等待聆听什么训示一般。 堂堂一名教主,此时僵硬的像个木头桩子,言听计从,任由摆布。 应翩翩原本满肚子没处说的火气,结果看见池簌这幅样子,却又觉得好笑。 他突然生出几分戏弄之意,又说:“坐下。” 池簌不知道应翩翩要干什么,一心想让他高兴,竟然当真坐下了,眼睛望着他。 应翩翩的眼角终于忍不住弯了一下,随即又轻咳一声,板了脸。 他这点细微的神情立刻被池簌察觉到了,池簌怔了怔,这才总算回过神来,意识到原来应翩翩是在戏弄自己,看来应该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生气。 他看见应翩翩笑了,心里不禁觉得高兴,干咳一声,自我解嘲道:“这身体一直在冰室里放着,可能脑子都被冻僵了,陡然一换回来,跟傻了一样。” 应翩翩嗤笑道:“我瞧着你哪个脑袋都不精明。” 池簌怔了怔,轻声说:“多情若共多才迂,不羡聪明但笑痴……阿玦,谁能在你面前当个聪明人。” 说他痴,果然没错,因为池簌这一句话,刚刚才轻松下来的气氛,又重新陷入了一种暧昧又尴尬的境地中去。 应翩翩淡淡说:“你能找到这里来,想必也已经知道了我令人当掉你给我的教主信物,换取巨款,同时施粥放粮,吸引七合教的人找上门来。洪省一心想把这份功劳据为己有,所以想用我来……讨好你。” 他说到这三个字的时候,不禁磨了磨牙,声音中还是带了几许咬牙切齿的意味。 “所以牢房中提前烧了迷香,里面有催情的药物,刚才的一切不过是药物使然,你是,我亦是,不必放在心上。” 池簌温和地说:“我不是。” “你——” 池簌道:“以我的内力,那点迷香根本就影响不了我,我意乱情迷,只因为那个人是你。阿玦,刚才如此冒犯,都是我不好,但我情之所至……绝对没有轻辱你的意思。” 应翩翩笑了笑说:“那咱们不一样,对于我而言,只要能纾解情/欲,谁都行。” “是吗?”池簌抓住他的手,有些咄咄逼人地反问道,“我也行?” “你不行。”应翩翩冷笑道,“你技术太差,就会硬来。” 他到底生性活泼,虽然满腹心事,说完这句话之后,看见池簌突然僵住的表情,还是忍不住哧的笑出声来。 池簌脸上发热,不知是恨是恼,苦笑摇头道:“你这人,真要被你搞疯了。” 他抬手,将自己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放在一边,用帕子将额头上因为紧张而渗出的薄汗擦去。 方才池簌在牢房中与应翩翩亲昵的时候,曾经也摘下了面具,但当时两人距离极近,耳鬓厮磨,光线又黑,反倒让应翩翩没办法看见池簌的长相。 等到后来带着他离开牢房,池簌便又将面具戴上了,以至于应翩翩如今方真正看清楚他的样子。 他微微一怔。 到底是血亲兄弟,池簌的样貌与韩小山确有三分相似,但又远比对方俊美贵气,虽此时衣着简素,但态若玉山,湛湛朗朗,风姿殊伦,是个绝顶的美男子。 应翩翩竟不觉得惊讶,心里隐隐觉得,这个人跟自己想象中没有太大差别,就应该生的是这副模样。 池簌擦去了额上的汗,又发觉原来自己后心上的衣服也已经湿了,薄薄贴着脊背。 实在是在应翩翩跟前,对方的一举一动都牵系他的心神,爱恋恨恼,喜悦窘然,教人的心情忽上忽下,笨拙不堪,只是拿这人半点法子也没有。 池簌心下无奈,丢了帕子,起身来回走了两圈,忽然又在应翩翩的床畔坐下,轻声道:“阿玦。” 应翩翩道:“我天,池教主,你真不愧是七合教的教主,有超乎常人之能。你是我唯一见过的一个被我气到现在,还坚持不懈试图说服我的人。你没看出来我根本就不想和你说话吗?我们就把今天的事情都忘记吧!” 池簌任他讥讽,不声不响地弯下腰,轻轻握住应翩翩的肩,在他眉心处亲了亲。 这个吻温润而含蓄,这次他浅尝辄止,十分克制地抬起身来,哄孩子一样轻轻在应翩翩身上拍了拍,柔声道: “这样,若是你不愿意和我说话,就闭上眼睛休息,听我随便说点什么好不好?什么时候听困了,你就睡。你想不想知道我回到自己身体里的事情?我讲给你听。” 应翩翩顿了顿,翻了个身背对着池簌,果真闭上了眼睛,一言不发。 “我这两日一直不太安稳,没想到当时杀了那只老虎,竟会一下子回到自己的身体里,睁开了眼睛,就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在七合教的冰室当中了。” 片刻后,池簌开口,仿佛真的只是想哄应翩翩睡着,他的声音放的又低又柔:“虽然我一直很想找回自己的身体,用自己的本来面目见一见你,但当时那般境况之下,却让人心里只有懊恼。我想,我走了之后你这边怎么办呢?那只老虎突然袭击,是不是阴谋,那么多人各怀鬼胎,你又能不能应付得来?” “七合教是我曾经住了那么多年的居所,我以为那是我的家,但原来并不是那样的。我好不容易回去了,却全无留恋,满心都是要立刻赶回来,生怕你这边遇上了什么麻烦,我不能及时在跟前。” “可是一路找过来,听说你坐了牢,再见到人,发现短短两日,你就瘦了一大圈,我心里……委实难过自责的不知道该怎样才好。” 应翩翩本来打定了主意,无论池簌怎么说,他都不再搭理,可此时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再听下去,截口道: “我不需要。原先这么多年不认识你,我也活这么大了,我的事跟你没关系,你更加无需自责。” 池簌也不生气,点了点头:“确实如此,我知道你聪明坚毅,这些事情都难不倒你,虽然每每以身犯险,但都能化险为夷,令人叹服,这样很好,可当真有必要吗?” 他放慢了语速:“这世间明明记挂你的人甚多,为什么你却总是不惜生死,不计代价,也要以最快的速度达成目的?你在急什么?” 应翩翩转过身来,微微眯起眼睛:“池簌,你到底要说什么?” 池簌迎着他的诘问,眼神柔和:“你说我身上疑点重重,可你又何尝不是怪异之处甚多。” “你对傅家和傅寒青的态度急转,判若两人;一意对付五皇子,甚至初见之后便产生了强烈的敌意;那一晚你被七合教的杀手追杀,提前收到消息并不奇怪,但为什么连乱箭和灰熊的方向都算的那样精准,能将它们全部引向黎慎礼?” 片刻的沉默之后,应翩翩低笑一声,淡淡地说道:“世间巧合本就无数,若是疑神疑鬼,那就看什么都不对劲。你说该如何解释,难道我是妖怪?” 池簌温声道:“灵魂易体这么离奇的事我都经历过了,想必没什么是不能发生的。我确实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或许是……你另有什么奇遇吧。” 应翩翩脸上不露声色,心中却不可谓不震惊。 他从一开始池簌没有暴露身份的时候便与他相处过来,双方言谈笑谑,朝夕相处,以至于虽然之后知道了池簌是七合教教主,应翩翩也时常忽略对方在传闻中的杀伐果决,谋断深沉,如今看来,他确实是个敏锐到可怕的人。 重生以来,这个世上,第一次有人窥探到了他的秘密。 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是防备,是恼怒,是敌视,抑或是又有种稍稍松了口气的释怀? 池簌从应翩翩的眼中捕捉到了警惕和疏离,不觉眼神一暗,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盖在了应翩翩的眼睛上。 他轻叹道:“阿玦,我没有恶意。说这些不是逼你,也不敢奢求什么,只是想说,无论你要做任何事,都不必一个人苦撑,尽可以和我说。若能一直在你身边照顾你,亲近你,已是我此回毕生所愿。” 心头仿佛有一股热流滚过,莫名的惆怅,莫名的心痛,就似看见天边缥缈聚散的流云,遥不可及,人间难留,令人眼底竟生出酸涩的泪意。 池簌喉咙干涩:“总而言之,今日我唐突了你,是我对不住你,千错万错都是我不对,只盼着你不要因为这事恼了我。但我不后悔,我喜欢你,想跟你在一块,这件事是改不了了。” 长久的沉默后,池簌没有等到答案,便柔声道:“我不说了,早些睡吧,今天有我守夜,你放心。” 他出门去拿了计先买回的药给应翩翩喝,又让小厮将烧好的热水端上来洗漱,等到应翩翩睡着之后,池簌才为他掖了掖被角,在床边坐下。 他轻握着应翩翩的手腕,将内力绵绵密密地送过去,驱散所有病痛。 月落日升,池簌如他所承诺的那样,守着自己喜欢的人,直到天光一点点重新亮起来。 第59章 郎身如蝶羽 可怜的阮浪被扔在牢房里, 却是折腾了整整一晚上都没有睡着。 一部分原因是他被应翩翩连累,闻到了那该死的催情香,辗转反侧不半夜,好不容易把那药劲给熬过去了, 又忍不住去想应翩翩的事。 阮浪几次要把狱卒叫过来打听情况, 却根本就没人理会。 他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一点点看着太阳升起来老高, 这才见到应翩翩回来。 阮浪本来抻着脖子在牢门口张望, 等到听见了脚步声, 又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床上,翘着二郎腿躺着,一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 一边又用余光悄悄地往外看。 应翩翩倒是也没他想象中的那样惨, 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走路不瘸, 表面没伤, 脸色还红润了一些,唯独精神看着不太好, 仿佛心事重重的样子。 阮浪打量着他,恰在无意中看见应翩翩脖颈侧面有一块浅浅泛红的吻痕, 映着雪白的皮肤,带着种令人不敢深思的艳。 被翻残蕊朱,偎颤汗淋浪……不知什么时候看戏听到的一句话,在此时突兀地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令阮浪心头一跳。 他心情烦乱。 不管站在谁的立场上, 阮浪都不免觉得洪省等人以这种手段来对付人未免太过下作了一些, 但除此之外, 他仿佛还因这场意外无意中看到了应翩翩的另一面。 就好像他一直在与一只浑身尖刺的刺猬进行搏斗,将对方视为厌恶的敌人,但全神戒备中,这只刺猬却突然不小心被风掀了个跟头,露出长满绒毛的柔软肚子。 脆弱、可怜、温软……好像,好像还有点别的什么,阮浪说不上来。 他一时不知道应该对应翩翩同情还是继续敌视。但不管怎么说,最起码那种纯然的讨厌是很难提起来了。 应翩翩刚刚走进牢房门,就听见系统兴奋的提示: 【阮浪好感度已达到﹢10。】 分数突然为正了,好感度居然狂涨了50点,可喜可贺啊! 早上起来之后,池簌本来想留下,又不愿意再让他回到牢里,但应翩翩的坑刚挖了一半。 昨夜他牺牲巨大,自然不愿半途而废,因此还是把池簌打发走办事去了,自己则重新回来蹲监狱。 这时他心里还想着昨天池簌那些话,所以心不在焉的,闻言一怔,说道:“什么?” 【恭喜宿主。经过昨夜突发状况,阮浪好感度增加50,已达到﹢10!】 相比系统的兴奋,应翩翩只觉得无语,他做梦也没想到这种事情竟然还能让阮浪增加好感度,并且十分不理解对方的脑回路——有病。 等到应翩翩进了牢房坐下来,阮浪终于忍不住了,试试探探地问他:“你……你怎么样了?” 应翩翩正没好气:“管好你自己。” 于是,阮浪不说话了。 片刻之后,他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又开口说:“洪省——我以为他和你父亲关系亲厚,是你们那边的人,可昨晚我看见了,是他把人带进来的。” 应翩翩眼神一闪,懒洋洋地说:“他想逼问我七合教总舵的具体地址,利益当前,那点交情算什么?” 无论到了哪里,这些人都是勾心斗角个没完没了,算计不完的人心与利益,也不嫌累得慌。 阮浪突然想起了他爹,阮将军。 阮将军跟应钧一起战死,阮浪则比应翩翩大了七岁,阮将军死的时候,他也已经懂事了但对父亲没什么印象。 那个古板无趣的男人一年有大半的时间在战场上,偶尔才会在家小住一阵。 他每回见到自己的儿子,就只会耳提面命地教训,什么要刚正不阿,忠心爱国,以诚待人,应将军就是榜样等等。 结果最后,他和他崇拜的应将军一起被奸细坑,把性命永远留在了一片黄沙之中。 多么讽刺。 “其实咱们算是敌人,你倒霉,我应该挺高兴的吧,那个,可是现在,我也没觉得有什么解恨的。” 阮浪手枕着胳膊,看着高处狭窄的小窗发了会呆,说:“我不想帮你,但是这事……嗐,你要是需要药什么的,我可以想想办法。以前父辈的恩怨,暂时……可以过几天再想。” 阮浪说话的时候也没敢看应翩翩,但他鼓起勇气才说了这话,以为多少还能落下点好,却不料对方淡淡点了点头,说道:“意料之中。” 阮浪皱眉:“什么?!” 应翩翩倚在桌前,自上午柔和的阳光中转过头来看着他,淡然道:“你会这样说我不意外。说明你心里应该也知道,恨我或者我父亲,不过是你为了发泄心里的憋闷硬找的寄托。你父亲的死归根结底是他自己选择以命卫国,驰骋沙场,要恨,也应当恨背后搞鬼的人,而不是同个阵营的同袍。” 他凉凉叹了口气:“可惜,阮将军那样一个忠肝义胆的人,生个儿子却这么拎不清。你起初答应跟魏光义这等残害百姓的人渣合作,现在才醒悟了一丁点,真够丢人现眼的。” “你——” 阮浪不禁握紧了拳,想骂应翩翩,却发不出声音。 当时他被委派了这趟差事,是黎慎韫派人暗中找到他,倒也没有交代他具体做什么,只说配合魏光义行事,同时监视应翩翩的行动。 阮浪一口答应下来。 有什么理由拒绝呢?那个人的爹用大义凛然的狗屁话连累死了他爹,而应翩翩自己却当了死太监的儿子,飞扬跋扈,耀武扬威。 这他要是不去踩两脚,简直天理难容,可问题是,他也没有想到魏光义竟然是个这样贪婪下作的狗官。 现在到头来,他什么都没做,被关大牢,被下药,每天还要挨上一通阴阳怪气的损,这些都是拜应翩翩所赐,真是图的什么! 阮浪在床上翻了几个身,又坐起来瞪着应翩翩,对方却却不再理会他,又拿起了那支破炭笔,颇有闲情逸致地写诗作画。 阮浪气结。 他怒道:“应玦,你别以为谁都得惯着你!你把我当你应家的仆从啊,不识好歹,想教训就教训?你小心我把昨晚的事说出去,看丢人现眼的到底是哪个!” 应翩翩道:“说去吧,先告诉魏光义。” 阮浪:“……你疯了?” “你和魏光义肯定有暗中联系的方法,我知道你们也没少联系。” 应翩翩从容不迫地搁下炭笔,说道:“洪省做的这件事,坑我又坑你,你去跟魏光义告一状,不是也正好让我见识见识阮大人的本事?” 阮浪狐疑地打量他的神情,突然了悟:“你要利用这点设局?” 他不禁皱起眉来:“我真是看不透你,你都这样了,还忘不了算计?” 他那句“你都这样了”,让应翩翩的眉梢跳了跳,不耐烦地说:“爱干不干,你自己提的你又不做,磨磨唧唧的。” 阮浪:“……” 他自己在家里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主,碰上应翩翩这么副少爷脾气才算是真服了气了。 应翩翩不再搭理阮浪,阮浪又偷偷打量着他瞧了几回,不禁垂下眼去。 无论有多少阻碍,想做的事情,无论如何都要达成目的吗?应玦。 好,那我就听从自己的心意,帮你这回。 因为我也忍不住想看看,你身陷囹圄,四处威逼,到底要如何破开这眼前困局。 * 阮浪和魏光义之间有专门负责送信的人,不过要等到亥时以后,那个时机尚未到来,夜色刚刚降临,池簌倒是又先来了。 洪省再次见到了池簌,十分惊喜。 昨天的事情其实他是办砸了的,原本在洪省的计划中,这是一件极容易操作的小事,但他却没算到池簌爱好特殊,喜欢在牢房中宠幸美人,以至于他准备不周,让应翩翩在半道醒了过来。 而以应翩翩的性格,他会不会对池簌说些什么,又或是激烈反抗的时候得罪了这位七合教的贵人,让对方不快,可就说不好了。洪省十分担心他会坏了自己的好事。 他原本想问一问,但去找应翩翩询问是不可能的,想问池簌,池簌第二天早上又没留下一句话就离开了。 这让洪省的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他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双方的合作又能不能够达成。 眼下,池簌既然愿意再次现身,就起码说明他是有意向和自己继续深谈的。 洪省热情地接待了池簌。 这一次,他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又特别在城中大肆搜罗了很多相貌出众的男子,眼下通通都已经等在后厅随时待命,以免池簌再挑三拣四,嫌他招待不周。 可是这一回,池簌却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也没说几句话,只是沉默地夹菜,喝酒。 酒过三巡,洪省打量着池簌的神色,笑着说道:“韩公子,今日你能够再次大驾光临,洪某实感荣幸。不知道昨天商量的事情,韩公子您考虑的怎么样了?” 池簌却没有回答,洪省又叫了两声“韩公子”,他才如梦方醒,抬起头来道:“你说什么?” 洪省便再次重复了自己的话,池簌却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心不在焉地说道:“你说这事啊?双方合作这是大事,可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就能商量好的,还需等教中其他的人讨论清楚,我才能答复于你。洪大人不要着急,再等一等吧。” 洪省有些急切,还想说什么:“韩公子……” 池簌却没心情听了,摆了摆手。 他看起来十分犹豫,过了好一会,终于开口询问洪省::“对了,昨天那个人,他……他叫什么名字?” 洪省:“?” 池簌又道:“我记得你说他是犯了事的京官,那他具体是什么身份,又犯了哪一种罪?洪大人,可否解惑?” 洪省一听这话,觉得池簌竟好像是对应翩翩上了心,不由有些警惕,含糊其辞地说道:“他是从京城来的,名字叫做应玦,是个太监的养子,出身十分低微。这次来到衡安郡公干,却因为杀人而获罪,所以下了狱。” 他尽可能地把应翩翩说的不堪一些,又询问池簌道:“韩公子,这个人的容色虽好,但性子极差,昨天晚上他是不是冒犯您了?如果公子感兴趣的话,昨日我特意搜罗了一些乖顺听话,容貌也极为出众的少年,不如带上来让您挑选……” 可惜池簌别说挑选,根本连听都没有多听,就打断了洪省的话:“不必。” 池簌说:“我只喜欢他,我想再见见他。” 洪省一怔,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池簌说着便站起身来:“把他叫过来显得不够尊重,还是我过去吧。” 洪省:“……” 他竟然还在考虑应翩翩的心情,看样子竟像是真的动了心,但这两个人才仅仅过了一次夜而已! 洪省简直是目瞪口呆,正想阻拦,池簌却已经瞥了他一眼,冷声说道:“怎么,难道这有什么不行吗?我警告你,别以为你昨天做了什么手脚我不知道,若是今日还敢如此,那么你就再也不要想与七合教有什么接触了!”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谁也不敢再拦他,于是,池簌再次来到牢里,如愿见到了应翩翩,这次,阮浪被提前挪走了。 坐立不安了一整个白天,如今总算见到了人,一颗心也终于安稳下来。 池簌摆摆手,令其他人退下,走到应翩翩的床边,弯腰轻声道:“嗨,我来了。” 他的语气有几分小心翼翼的歉疚,也有几分温柔的玩笑之意,应翩翩听着就忍不住想笑一笑,却抿了抿唇,故意背对着池簌不理他。 池簌声音极低,有几分讨好:“你需要的人手我已经安排妥当,事情也办的差不多了。我一会就找借口把你带出去,咱们今天晚上不在这里住了,好不好?” 应翩翩本来想说“要是还和你住,我宁愿睡狗窝”,但话尚未出口,池簌脸上的笑意忽然一顿,用内力传音说道:“有人来了,正藏在外面偷听。” 应翩翩用口型道:“洪省的人?” 池簌微微点头,还是传音:“我刚才跟他说我还想见你,找了些借口,洪省看起来似乎非常惊讶和不情愿。他果然生怕咱们之间搭上关系,坏了他的好事。” 应翩翩一点头,忽然坐起身来,一把攥住了池簌的衣领,将他扯了个踉跄。 应翩翩厉声道:“姓韩的,你还敢再来?!找死是不是!” 而池簌立刻领会了应翩翩的意思。 凭着他的武功,只要池簌自己不愿,绝对没有人能够接近他身侧三尺之内,但此时应翩翩攥着他的衣领,池簌却丝毫不反抗,反而低声下气地赔小心: “对不起,你不要生气,昨晚是我太莽撞了。今天我只是过来看看你,没别的意思,也什么都不会做。” 应翩翩冷笑一声:“是吗?难道我还要因此感激你的恩德不成?” 池簌只好苦笑:“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唉……我知道,我冒犯了你是大大的不对,你就算是生气也是正常的。你要怎样才能原谅我?只要你说得出我就做得到。” 这样刁难池簌,倒也让人心里挺兴奋的。 应翩翩再接再厉,冷冷地说道:“不敢当。阁下乃是七合教的人,也是洪省和魏光义都想要巴结的对象,何必对着我一个阶下囚低声下气呢?你如此惺惺作态,到底想干什么?还是说清楚吧。” 池簌短暂地沉默了片刻,然后声音柔和地说道:“我不想干什么,我只是真心喜欢你。” 明明是在作戏,可他这句话出口,两人四目一对,心中都是微震。 同样被震的人,还有暗处偷听的洪省。 他完全不能理解,这两个人仅仅是睡了一夜罢了,池簌竟然就能对应翩翩动了真心,这实在是太荒谬了。 以前没睡过男人是怎么着! 洪省心里还是有些半信半疑,他现在只能寄望于应翩翩的坏脾气把池簌惹怒,以免这两个人真的勾搭在了一起,把他给扔到一边去。 果然,应翩翩已经不无嘲讽地笑了起来,讥刺道:“你的喜欢值几个钱一斤?昨日你如此辱我,今天又来找我说这种屁话,你不会以为花言巧语几句,我就会不计前嫌吧?我告诉你,事情已经发生,补救无用,收起你那套虚情假意,要不然就现在杀了我,要不然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低低的叹息声响起,池簌摇了摇头,忽然提起衣袍,竟然单膝跪在了应翩翩的床畔。 他这个举动把应翩翩也吓了一跳,身体猛然间向前一倾,震惊道:“你做什么?” 他这份惊讶却是货真价实的。 池簌道:“我心中奉公子若至宝,不敢有半点轻忽,却因行为孟浪冒犯了你,实在愧疚不已。公子是不是原谅我都好,我也希望能够聊表歉疚之情,为你做点什么。即便是你想要七合教,但凭一言,我也不吝双手奉上。气大伤身,还望你能够稍解怨怒。” 男儿膝下有黄金,更何况池簌是堂堂七合教的教主,就算是狂傲如同应翩翩,也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行为。 两人心里都清楚,他们此时此刻是在做什么,说什么。 骗洪省的话是假的,但心却是真的。 心中有什么东西轰地炸开,将心房填满。 牢房中明灭不定的火焰映着应翩翩的面颊,他看起来有那么多的心事。 池簌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来,贴在他的面颊上,轻轻抚摩了一下,眼神温柔似水。 洪省不知道两人为什么突然沉默下来,但也因为池簌的行为震惊不已,心中原本存有的疑虑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焦灼。 咋都不说话了,接着说啊! 过了好一会,洪省听见应翩翩问道:“真的给我七合教?” 池簌微笑着说:“嗯,说话算话。” 应翩翩又道:“那……洪省算计我,不是个好东西,你还要还跟他合作吗?” 池簌道:“不合作了,你要是不喜欢,我去干掉他。反正还有衡安郡郡守。” 应翩翩终于笑了起来:“很好。韩公子,如果看到你当真说话算话,那么我一定会原谅你。” 洪省:“……”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池簌在自己面前看起来那样的挑剔难对付,面对应翩翩的坏脾气时却态度如此的卑微谦恭。 如果不是洪省亲眼看到,他几乎都要怀疑这个人是被鬼上身了。 他为了联络上七合教,对这个人百般讨好,中间花费了多少心力,如今竟是给别人做了嫁衣! 他们两个好上了,应翩翩反过头来就要联合池簌扶持魏光义,对付自己,洪省心里觉得很不能接受。 他只恨爹妈没给也他生了那样一张脸,和人睡一睡就把七合教给睡到手了! 洪省不想再看这两个人肉麻下去,转身拂袖而去,好在这回池簌没过夜,没过一会便也出来了。 洪省见状,连忙迎上去,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开门见山地说道:“韩公子,人你已经见过了,若不是因为我,二位根本就不会相识。我对韩公子可谓是掏心掏肺,你怎么也该回报一二吧?” 池簌道:“洪大人想要什么回报?” 洪省目光闪动:“我自然是信任韩公子的,但你所说的合作并没有给出明确期限,我需要安一安手下的心,不知道韩公子可否给我一份凭据?” 池簌叹了口气,有些为难地说:“洪大人,不是我推脱,而是教中有过规矩,不可轻易将自己的手迹外传。凭据我是没法子立的,不过倒是可以留一样信物给你。” 他将腰上的玉佩解下来,随手递给洪省,道:“就以此物为证吧。” 态度就好像随手打赏下人似的。 这种玉佩,大街上随随便便就能买到十块八块,谁稀罕! 洪省气的要命,又不能跟池簌撕破脸,只好干笑着收下。 接着池簌要把应翩翩带走,洪省就死活不同意了,只说如果牢里没有了犯人,自己实在无法交代,也会连累应翩翩的随从下人。 这是洪省头一次没有对池簌的要求满口答应,池簌最后很不高兴地走了,而洪省气的一把将那枚玉佩掷了出去。 “来人!” 他大声地将自己的亲信叫来,吩咐道:“这段日子,你给我把魏光义盯好,若是发现他跟那七合教的人有所接触,第一时间过来禀报于我!” 娘的,他被魏光义压制了这么多年,眼看就要有翻身的机会了,如果因为这个原因,让池簌靠向了魏光义那边,就等于洪省亲手将一个天大的好机会让给了自己的对头,让他怎么可能甘心! 洪省的目光中闪过一抹阴鸷。 就算是用尽手段,他也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第60章 等闲一堪胜 阮浪自幼丧父, 在祖父和母亲和溺爱之下长大,又因父亲之死心存怨愤,做事一向随心所欲, 任性而为。 这次当了钦差, 他原本幸灾乐祸地想看应钧的儿子倒霉, 临行前答应了要给魏家行一些方便,可和应翩翩相处这几日下来,所见,所闻,所感, 却又与想象中全然不同。 这回明明心里清楚,应翩翩让将洪省的作为透露给魏光义定是另有算计,可阮浪还是照做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 只是心里本能觉得,如果魏光义知道了这件事, 应该会阻止洪省, 那么之前那个号称七合教来的淫棍也就不会来找应翩翩了。 否则以姓应的那个臭脾气,表面上说的强硬, 这种事多来几次,他出去之后还不得一头撞死。 魏光义知道了这件事之后, 果真勃然大怒。 他气的砸了手边新得的古董, 立即将洪省叫了过去,询问具体情况。 洪省的表情却很平静。 从得知那天晚上阮浪也醒来了之后, 他就知道魏光义一定会有此一问, 并且准备好了说辞。 洪省道:“魏大人, 应玦的脾气你不会不知道吧?严刑拷打都不会让他屈服的, 还不如折辱他更为有效。今日我看他便已经有些动摇了, 如果再接再厉,相信一定会从他口中问到想要的消息。” 就他聪明!什么馊招! 魏光义听了这话简直暴跳如雷,怒声说道:“谁让你自作主张!你怎么不和我商量?难道你以为我想不出来这种法子吗?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不动手?” 洪省确实没有想到魏光义的反应如此之大,心中也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问道:“为什么?” 魏光义咆哮着说:“因为他是五殿下要的人!五殿下对他不知道怀着什么心理,再三勒令一定要留下他的性命,安排他假死之后秘密送到五殿下的京郊别院去,那素来是他藏匿娈宠,寻欢作乐的所在!” 他恨恨拍了下桌子:“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不对应玦严刑拷打,难道是我心软吗?!你这个蠢货,怎么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和我商量?如今他被别人给睡了,万一五殿下真的对他有意,你叫我怎么交代?!以五殿下的脾气,咱们两个恐怕都要大祸临头!” 洪省万万没有想到,事情当中竟然还有着这样一层隐情。 魏光义之前半点口风都不向他透露,显然是想独自在五皇子面前卖好,这个时候出了事,竟然还有脸来埋怨他。 被这样劈头盖脸的怒吼了一通,又想起之前池簌说要和魏光义合作的那番话,洪省的心情也非常不快。 他索性说道:“我并不知道这件事。魏大人,你不会有了功劳想独吞,出了事情就要全部都推在我头上吧?” 魏光义向来脾气暴躁,并且不把阉人放在眼里,这些年来,他对洪省就没怎么瞧得起过,动辄呵斥。 但这一次,看到洪省说出这两句话的时候,语气竟是格外阴冷,也让魏光义的心里不禁一沉。 他意识到现在不是撕破脸的时候,自己也不能把人逼急了。 魏光义沉默了一会,换了副表情说道:“洪大人,我之所以如此焦急,正是因为知道这件事情中你我谁也不能独善其身,这后果必定是咱们一同承担的。哪里谈得上什么揽功劳推责任的事?你也不必说那些气话,现在事情既然出了,那便出了吧,你可有补救的方法?” 听魏光义这样说,洪省的脸色才稍微好看了一些,说道:“五殿下要留着应玦干什么,到底是不是对他有意,说到底也是魏大人自己的猜测,我们没有必要为此自乱阵脚。” “再说了,应玦又不是姑娘家,府上更是已经纳了妾侍,难道五殿下还能在意什么贞操,给他验身不成?这件事情只消他自己不往外说,我们再把消息封锁好。没有人会知道,何必慌乱。” 魏光义道:“应玦那样刁钻的性格,你能保证他自己不会出去告状吗?” 洪省微微笑了笑:“若是换了你被一个男人强行施暴,你可愿意宣扬的人尽皆知?” 他这话问的魏光义心里直膈应,没好气地道:“那你就去说服他吧。” 两人都在心里暗骂,一个怪对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另一个则怪对方脾气暴躁眼高于顶,都觉得十分不满。 但洪省表面上终究还是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了。” 魏光义犹自愤愤,正想说什么,外面却匆匆跑来一个下人,禀报道:“大人,大事不好了!城中的灾民暴动了!” 这几天明明正在赈灾,怎么可能还会有灾民暴动?洪省和魏光义面面相觑,而后两人连忙一起赶了出去。 他们刚刚到了门口,就听见外面喊声震天,竟然是一帮拿着棍棒的灾民已经冲到了郡守府口。而孟竑正带着一些前去赈灾施粥的差役,狼狈不堪地跑了进来。 眼看这些灾民虽然一个个面黄肌瘦,但却目露凶光,咬牙切齿,简直像是要把他们都给当成粮食煮了吃一样,魏光义只觉得心惊肉跳,连忙大喝:“来人!来人!把这些刁民都给我抓起来,若有反抗,就地斩杀!” “魏大人不可!” 孟竑虽然狼狈,但还是连忙阻止道:“事情不能闹大,一旦见血,恐怕这些人更是要群情激愤了!” 魏光义一咬牙,改口道:“轰出去!快把府门关上!” 这些闹事的人被强行驱逐出去之后,依然在门外吵闹不休,洪省很快又调拨了两队士兵过来,把闹事的百姓们暂时驱散。 魏光义一叠声地询问孟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干了什么?你们不是去赈灾吗,为何灾民还会如此激动?” 孟竑苦笑道:“粮食不够了。” 魏光义一时语塞,面露错愕。 当时孟竑自称愿意自己出资购买粮食赈灾,却把功劳名声都记在魏光义的头上,正利用了他的贪心,以至于魏光义急功近利之下,竟然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问题。 可是就算他有所疏忽,也不该如此,在魏光义的预计中,那些粮食少说也能撑上七天左右,怎么可能这么快就不够了? 他可不知道,在这背后,应翩翩可还做了不少的事情。 当时应翩翩意识到自己将要陷入危险,先一步令梁间带着一部分人逃了出去,保证了自己在外界的人手。 而后,应翩翩又趁那一日魏光义用韩小山和萧文威胁他时,将自己的密令塞进了韩小山的衣领中,借此令萧文看见密令之后,暗中给梁间传讯。 在应翩翩的指挥下,梁间派人在外面的县乡中散布消息,告诉他们城中有粮食发放,鼓动周边的灾民纷纷想办法混入城中,领取粮食。 而之前那些领到粮食的灾民们又不断歌功颂德,夸赞着城中粮食的丰富,魏光义的大方,将人们的情绪与希望抬到了最高点,但同时也造成了哄抢事件的不断发生。 池簌到来之后,应翩翩的帮手更多,也大大加快了这件事的进程,在七合教教众的接应下,混进城中的灾民越来越多,大家的情绪也越来越激动。 人们刚刚以为就此能熬过饥荒,却陡然之间告诉他们,这些饭吃了两天就快要没有了,以后恐怕还是要重新饿肚子,他们自然是不肯的。 更有那些千里迢迢赶过来就是为了有口饭吃的百姓,平白消耗人力却不能得到救助,又如何能善罢甘休? 这样的情绪起落之中,百姓们不免群情激愤,他们又想起来魏光义先前几次承诺发粮食又不发,好不容易发放一次却不让人吃饱,简直是在故意耍弄大家! 如果这是在之前他们没有力气的时候也就罢了,但如今肚子里好歹有一些东西可以勉强垫垫,自然就想要拿起棍棒,为自己谋出一条生路来。 应翩翩这一手计策步步谋算,对魏光义先捧后杀,香饵的背后银钩暗藏,简直是狠至极,让人防不胜防。 魏光义虽然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但此时已经反应过来,这件事多半有应翩翩从中搞鬼,不禁沉声怒喝道:“来人,把应玦给本官押过来!他要是不敢来,就直接拖来!” 听到魏光义这么快就想到了应翩翩的头上,孟竑的手在袖中微微攥紧。 他是亲自参加了赈灾的,亲眼见证了这场变乱离奇发生的一系列过程,也已经隐隐察觉到此事的端倪。 在预计中,灾民的数量绝对没有如此之多,还有那些过分发酵的喜悦情绪,稍一不慎便会酿成恶果,以应翩翩的聪明,做出布置之前绝对不可能料想不到,所以这只能是对方刻意而为之。 在魏光义和应翩翩之间,孟竑还是选择了应翩翩,所以默不作声,但是对方到底要做什么,他心里却也没底。 ——他从来就没有猜中过应玦的心思。 在魏光义的命令下,应翩翩很快就被带了过来。 魏光义想象中他定然是一副凄惨无比、痛不欲生的样子,可见到应翩翩本人,却令他大失所望。 只见对方换了一身天青色的长衫,神采湛湛,翩然怡人,从容而至,看起来依然骄傲的不可一世。 他来了之后,甚至还笑着向众人拱手打了个招呼:“各位大人,早上好啊,吃饭了吗?” 有你这个惹事精每天在这里兴风搅雨,谁还能吃得下去早饭! 所有的怒气堆叠在了一起,源头都是面前的这个人。 魏光义忍无可忍,竟然一个箭步上去,攥住了应翩翩的衣领,大怒道:“应玦,我问你,你到底做了什么?!为何好好的赈灾,饥民竟然会发生暴动?” 应翩翩满面都是惊讶之色,说道:“什么,饥民居然会暴动,哎呀,这帮不识好歹的刁民!他们怎能如此作呢?连魏大人这样体恤百姓的父母官都不服从,这可是伤了大人的心啊!” 魏光义恨不得揪着他拼命摇晃:“呸!你少在这里惺惺作态,我知道一定是你做的手脚。我问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金玉流的那些粮食根本不足以赈灾?你先将那些灾民喂了个半饱,让他们有了力气,再怂恿他们前来闹事,给本官惹麻烦!当真卑鄙阴!” 【反派水平得到角色魏光义的肯定,触发关键词“卑鄙阴”,反派经验值+10!】 眼看魏光义也想明白了,应翩翩哈哈一笑,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衣领上甩开,悠然说道:“魏大人,你是个聪明人,但是聪明的晚了,那跟蠢货就也没什么两样。现在乱局已成,你要怎么办呢?” 魏光义咬牙道:“你当真是疯了!搅出这样的乱子,难道连自己的命也不想要了不成?你听好了应玦,我不管你这么做有什么目的,反正我要是倒霉你也别想落下好!那帮刁民早就已经饿的两眼发绿,泯灭人性了,一旦军队无法将他们控制住,所有的人,包括你和你的随从也都逃不过去!” 他在原地来回踱了几步,站定看着应翩翩:“虽然你我是仇敌,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你也不至于恨我恨到要和我同归于尽吧?你还有什么后手,最好现在就说出来。” 应翩翩笑了,伸出一根手指,冲着魏光义晃了晃:“错了,可不是我要同归于尽,而是你们从一开始把我关进牢里就没想过要让我活着离开衡安郡吧,既然如此,我何不置之死地而后生,干脆将事情做绝。” “魏大人,是你先欺人太甚,就别怪我手段辣。你为官不正,如今就要败于辖下的百姓们手里。哈哈,这可谓报应不爽,简直是太精彩,太美妙了。” 他说着还故意拍了几下巴掌给魏光义听,令魏光义一时气结。 他觉得这人软硬不吃,当真是难搞极了。别人如果被羞辱折磨,只会哀叫求饶,而应翩翩则越是压制越是疯狂,谋算决断无人能出其右,便如一块摔不碎,砍不烂的山石,跟他硬碰硬,只有找死的份。 魏光义满腔怒火,恨不得将应翩翩千刀万剐,但是对方站在他面前,贵气天成,清韧挺拔,他却连一个指头都不敢动,实在是已经被整的怕了。 魏光义脾气暴躁,以往和别人争执起来,都是洪省出来打圆场,但这次洪省却一反常态,一言不发。 一方面是他之前把应翩翩坑的不轻,心虚不敢开口,而另一方面就是因为之前应翩翩和池簌的那番对话,洪省恨不得应翩翩和魏光义争执的更厉害些,让七合教不会选择同魏光义合作。 魏光义却不敢再和应翩翩吵了。当初应翩翩来到衡安郡的第一天,便逼得魏光义不但吃了亏,还要向他低头,哄他不要回到京城去。 眼下过了几日,对方已经沦为阶下囚,明明自己这边天时地利人和占尽了上风,可居然还是能用翻搅风云,将他陷入困境。 而对方甚至还不满二十。 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魏光义自己想一想都觉得很难相信。 他深吸一口气,知道现在不是和应翩翩算账的时候,忽地眼神一转,看向孟竑,沉声说道:“孟大人,本官记得,这次提出买下金玉流的粮食赈灾的人是你,除此之外,本官还私下给了你一些补贴。” 孟竑愕然道:“你何时……” 魏光义对他的话理也不理:“所有赈灾的粮食加起来足有二十余船,如何可能仅仅两天就已见底?孟大人,不知道你把那些粮食弄到哪里去了呢?” 孟竑陡然间反应过来,魏光义现在是要把责任推到他的身上。 毕竟眼下要平民愤,要么就给他们粮食,让他们重新看到生存下去的希望,要么就找出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当众杀之,向他们表明态度和立场。 而孟竑自然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或许这也是他当初被选择的原因。 事到临头,孟竑倒不禁笑了。 乱世飘萍,身不由己,虽空有忠心,却无力改变,他这样无权势无背景之人,理所当然会成为两方势力角力的牺牲品,又有什么奇怪的? 这些人跟他,从来都不在一个世界中,不是早就应该知道了吗? 孟竑索性挺胸抬头,朗声说道:“魏大人,我身在衡安郡,身边所有的人都被你控制,不可能有手段藏匿粮食,你若是执意栽赃,那我也无话可说,反正这罪我是不会认的!” 从之前两人因为枭首令争执的时候,魏光义便知道这个姓孟的也是硬骨头,于是冷笑道:“你认不认管什么?哪个人不是死到临头还在嘴硬!来人,先把他给我绑起来拖出府去,在百姓们面前示众!” 这时,却有一道人影挡在了孟竑前面。 只听应翩翩轻描淡写地笑道:“孟竑是我的下属,他做的事情都是我的授意,谁敢押他?” 孟竑猛然看向他。 魏光义道:“应大人,眼下的乱局总得解决,不抓他,难道还抓你我不成?!” 应翩翩淡淡道:“抓你难道有什么不行吗?朝廷所拨下来的灾粮,岂非正是都在你的手里?” 应翩翩这一语宛若雷霆,忽然在耳畔炸开,魏光义大惊失色,斥道:“你胡说些什么!这种事情也是能空口捏造的?!” 应翩翩冷冷笑了笑,忽地脸色一沉:“魏光义,事到如今,百姓受难,你却还在敷衍搪塞,恬为朝廷命官。” “此次临行之前,我已看过衡安一带各地方志,贞和十九年秋,衡安大水,岁饥,上诏令度支出官米三十万石,以救百姓荒馑,直至来年春。至元元年夏,洪水破堤,太仓粟十万石出粜,于两街贱粜,是岁秋方收粮以供,百姓无一饿死。而今三月,上以衡安水患,又令运江淮租米以给,足十五万石!以先年之例,足以救灾,却为何饥民遍地,民怨沸腾,且赋税未减,民不聊生?陛下任你为官,若对百姓仁善,力行爱护之道,勤理政事,天必相顾,却因何灾异连连?!可见乃是你失德所致!”① 他说起衡安各年救灾所拨灾粮,以及中央令诏政策,竟是如数家珍,一字不错,言辞犀利狠辣令人辩无可辩:“魏光义,我敢问一句,你到现在还不肯将藏匿的灾粮拿出来,就不怕掉脑袋吗?” 听着应翩翩一字字说来,魏光义只觉得不寒而栗,连声说道:“住口,住口!简直是一派胡言!” 他又指着周围的其他人说道:“都给我退下!今日之事,谁若是敢出去乱说,所有的人同罚不赦!” 所有的人都连忙退到外面,孟竑看着应翩翩,想说点什么,应翩翩冲他微微摇了摇头。 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霎时间回到了曾经同窗的时光,孟竑眼眶一热,紧接着便被强行押走,控制起来。 洪省犹豫了一下,同样没有留下,转身之际使了一个眼色,门外的一名护卫微微颔首,他便放心离开。 眼看书房中没有了别人,魏光义一把抓住了应翩翩的手腕,嘶声说道:“你不要再说下去了,你不让我杀孟竑,我不杀便是,那你到底还要怎样?” 应翩翩看了他一眼,似嘲非嘲地一笑,说道:“魏大人,别慌,开个玩笑而已。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七合教的总舵在哪里吗?我现在告诉你,就在乾通山中。” 魏光义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什么?” 他怎么也没想到,应翩翩之前那样遭受威逼都不肯说出的地点,如今会这么轻易就出口。 应翩翩又道:“衡安郡,地势低洼,四面环山,但大多数都是矮丘,唯有西侧崇山峻岭,洞穴密布,不易受潮,想来应该你藏匿粮食的地点,跟七合教的总舵距离不远。” 魏光义满心慌乱,看见他的样子如视鬼魅。 应翩翩道:“我此次奉皇命而来,欲同七合教联络,可虽然知道地点,那里却守卫森严,难以接近。就算是得以进入,对方只怕也会认为我们故意对他们调查窥探,生出敌意,那样的话弄巧成拙,恐怕陛下反而要降罪下来了。所以先前我不说地址,是因为说了也没用。” “那你现在……” “现在,机会来了。你道我为何要鼓动那些灾民,难道单纯是为了找你麻烦吗?错了。” 应翩翩目光灼灼,双眼亮的惊人:“惟此才能激发百姓怒火。他们怨气难平,需要罪魁祸首作为发泄的对象,可一个小小的孟竑是不够的,我们倒不如制造一个更大的目标给他们,比如七合教!” 皇上派他去求和示好,他却来挑事,这实在是太疯狂了,魏光义一时都结巴了:“你,你说什么?” 应翩翩缓缓地说:“我知道你舍不得那些粮食,但实际上,这也用不着魏大人大出血。你只需要暗中将一批粮食运往乾通山附近,并沿途掉落米粒引那些饥民们发现就行了。一旦放出风声,说粮食被七合教的人为了供养教众抢走,这一可比孟竑贪墨可信的多了吧。” “有了这件事作为铺垫,百姓们在稍加煽动之后,为谋生计,定然会前往七合教夺粮。再加上根据西厂的情报,不久之前七合教刚刚收容了一批灾民,将他们藏匿在了总舵之中,这些人一旦听说外面的风声,也会对七合教生出疑心,里应外合之下,放火、投或者其他手段,何愁七合教不会发生溃散,给我们以可趁之机,将其一举拿下!” 字字句句仿佛都敲在心坎上,魏光义感觉到自己的手正在颤抖。 应翩翩站起身来,那张年轻的脸上,有憧憬,有坚毅,也有着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成就野心的狂热。 “魏大人,我曾看过你少年时写下的文章,知道你也是有大抱负,大志向的人,只是囿于家世,既给了你优越于常人的扶持,也限制了你的行为、立场。你的很多同僚、伙伴都已经去了京城为官,你却还只能困守在衡安这个灾害连年的地方,不得寸进,你甘心吗?凭什么你要牺牲自己为他人做嫁衣,明明若非他们没有给你足够的信任和自由,你的成就将远不止于此!” 魏光义书房的座椅后面挂着一张大穆疆域图,应翩翩的手指点在衡安郡的位置上,跟着缓缓划动,在衡安与京城之间连起了一道无形的线。 他微笑着,声音里带着诱惑:“如今时机大好,有了这些不要命的饥民们冲锋陷阵,数百年未完成之功业指掌可得,魏大人,你难道不心动吗?” 第61章 肝胆有风波 应翩翩口才绝佳, 魏光义只觉得双腿发软,不禁向后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但不是因为害怕, 而是觉得热血沸腾,不敢置信。 应翩翩给他规划了一份太过美好的愿景, 曾经的少年意气到了如今早已经蹉跎干净, 魏光义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过, 自己有生之年竟然还有机会立下这么大的功劳。 但此事当真能成吗?听上去虽然荒谬, 可是想来想去,冒险一试也未必不可。 魏光义极力忍住心动,搓了搓手,故意装模作样地说:“这种方法也太过大胆了, 如此卑劣的手段,稍一不慎,就可能招致祸端……” 他的表情原本已经明明白白地昭示出意动,然而开口时话锋一转,却依旧死咬着另外一套虚伪的说辞。 应翩翩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他的预感是正确的,紧接着, 魏光义便站起身来,扬声说道:“来人,应玦身为案犯,擅闯牢狱, 目无法纪,快把他给我押下去!若有违抗, 以谋逆罪论处, !” 随着魏光义的话, 外面的府兵破门而入, 冲上前去用刀剑架在应翩翩的脖子上,其中一个人粗暴地拉扯着他,竟要硬把他给拖走。 这人立功心切之下,竟然干出如此不知死活之事,但转眼间,他就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 应翩翩见刀剑加颈,凛然不惧,身体竟向前撞去,架住他的人一惊之下本能闪避,竟被他夹手夺过一柄长剑。 随即,剑光乍然一闪之间,血色飞溅,抓住应翩翩手臂的那名府兵应声倒地。 魏光义大惊失色:“你——” “魏大人,你刚听完我的计策就想动手将我除去,再独揽功劳,未免也太过目光短浅。” 长剑上的鲜血一滴滴落在地上,应翩翩轻声哂笑,一言一语中也似带刀兵之气:“我明白告诉你,此事事关重大,牵连甚广,若无我从中斡旋,凭你自己必败无疑。你究竟应该怎么做,且掂量着办。” 魏光义的呼吸略微急促,他确实因为应翩翩的话动了心,可又对对方深深忌讳,不愿意受他掣肘控制,这才存着先将应翩翩孟竑这一干人都处理掉,再自己立一份滔天大功的主意。 但他的内心深处,其实也早已经对应翩翩的本事深信不疑,应翩翩这样说,魏光义不能不考量。 他垂眸看着那剑锋上刺目的血色,兵士挣扎呻/吟的声音敲打着神经,片刻之后,魏光义缓缓抬起手来,挥了挥。 刚才涌进来的府兵们抬起伤者,又纷纷退了下去。 “应大人智计多端,我方才也是想要试探一番你的决心。” 魏光义道:“看来你是说真的了。但此事事关重大,我还得再稍稍斟酌考虑一番,希望大人能够理解。当然,我一定尽快给大人答复,到时还望你多多相助。” 应翩翩淡淡地说:“那么,我便恭候佳音了。” 魏光义一直没有回复,但第二日的下午,所有的粮食彻底都分完了,外面的灾民们闹的更加厉害,局面愈发不可收拾。 魏光义派人来到牢房,说是已经抓到了杀死金玉流的真凶,将应翩翩和阮浪都从牢里接了出来,连同原本关在外面的孟竑一起,重新为他们安排了舒适的住处。 阮浪不禁惊讶地问道:“你做了什么,竟然让魏光义改变了主意?” 他最了解魏光义对应翩翩的恨意有多深。 应翩翩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淡淡地说:“当初被关进来的时候,我便曾言,不出几日,魏光义必然会亲自请我出去。我做到了。下一步,我就让你看看,衡安郡如何波涛一洗,改天换日。” 他说的那样笃定,仿佛一切的不可能到了对方这里,都能由万丈深渊之下掀起奔腾而上的巨浪,直掼向长天之面,将一切阻力粉碎成四面溃散的浮沫。 这种不可思议,无法置信,又化作一股陡然由心而生的热血,令人胸腔之内传来经久不息的悸动。 阮浪默然许久,在两人即将各自回房时,他忽然说道:“还要小心魏夫人。” 应翩翩回过头来。 阮浪道:“魏夫人出身滢水邓氏,随魏光义一起从京城外放至此,很有才干,至少能调动魏光义的大半亲信,不光你是拉拢了魏光义还是算计了魏光义,她都是一位值得重视的人物。” “你如果需要同她打交道……”阮浪终于说,“我可以去。” 和阮浪一样惊讶于应翩翩竟然会被魏光义放出来的人还有洪省。 相比阮浪,他在衡安郡经营多年,在魏光义那里也安插了自己的眼线,听到的更多,也更为焦虑愤怒。 洪省记得清清楚楚,应翩翩之前明明告诉他,并不知道七合教的真正位置! 或许应翩翩是在骗他,可面对魏光义的时候,应翩翩不仅毫无顾忌地将七合教的位置说了,而且还表现的对七合教的内部情况极为了解,竟然连里面混入了灾民都清楚,甚至笃定地认为他可以挑动那些灾民们作为内应。 这一切,很有可能都是那个姓韩的告诉他的! 难道他们当真要放弃自己,与魏光义合作吗? 洪省心如火烧,这种不平和不甘的感觉,在晚上又看见了池簌来找应翩翩时达到顶点。 洪省耐着性子劝说道:“韩公子,有几句话,我不得不说。当初我与你提到应玦,是觉得他容色出众,想让韩公子稍稍解个闷,但你若是对此人认了真,他却绝非良配!韩公子是来办大事的,可不能沉迷美色,反倒耽误了正事啊。” 池簌不悦道:“谁说我贪恋美色,我是真心喜欢他这个人。” 你喜欢他这个人?呸!你喜欢他阴阳怪气冷嘲热讽,还是喜欢他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也不怕他在床上一刀捅死你! 洪省忍气吞声:“韩公子,请恕我直言,你喜欢他,可他待你又是真心的吗?他家中早有侍妾,在外面还结识了不少红颜知己,特别是这回前来办差,他的目的正是七合教。你之前强迫他,说不定他心里早已经把你给恨上了,现在不过就是在利用自己的身体和容貌,迷惑算计于你啊!” 洪省实在不明白,自己一个太监,为什么要如此苦口婆心地与人讨论情感问题,竟然还说的这么有道理。 池簌听了他的话,轻轻叹了口气,唇边却泛起了一丝甜蜜的笑意,轻声说:“即便是算计我也好,好歹也让我得到了他,无论他怎样对我,我都不后悔。” 从来就没见过这么没出息没志气的爷们,亏他还是个学武功的,洪省简直要疯了:“你们才认识几天啊!他有什么好!你怎么能——” 池簌受到冒犯,沉下脸色:“他自然哪里都好!洪大人,你今天言语如此古怪,不会是又想对他不利吧?” 洪省道:“我怕你影响我们之间的合作!要不是我,你也不会认识应玦,你不能过河拆桥!” 池簌冷笑道:“那也得看你的表现,洪大人,我可不是非你不可!” 说罢,他推开洪省,大步向着牢房的方向走去,要去看应翩翩。 洪省没有阻拦池簌,他也拦不住。 但池簌很快便会知道,应翩翩已经不在牢里了,而是被魏光义放了出去,那么他一定会对魏光义更加满意。 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却因为自己一个愚蠢的决定,要被生生截断,任是谁也受不了这样的心理落差。 洪省深吸了一口气,坐倒在椅子中。 好,既然你们都如此逼我,那么,索性鱼死网破! * 自从听了应翩翩的话之后,魏光义就一直没有休息好,经过几番犹豫,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完成这件事。 毕竟应翩翩给出的诱惑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大了。 如果事情能成,或许他整个后半生都能享尽荣华富贵,封王拜相,若不冒险一试,怕是要遗憾终身。 而此时,已经是应翩翩接到任务的第六天了,距离任务结束的期限仅仅剩下两天多,但似乎一切的结果还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当天入了夜之后,在衡安郡西侧的大山中,便有一队人马悄悄地走了出来。 他们手里驱赶着马车,车厢外围用帘子蒙的严严实实,为了防止发出噪声惊动他人,所有马匹的嘴和蹄子上都用布包着。 一行人在黑暗中悄然前进,在马车的旁边,有人刻意将一些米粒洒下去,沿路留下痕迹,以便向七合教嫁祸。 这边的计划正在顺利进行,魏光义在府中等待消息,却是心神不宁,坐立不安。 正焦灼间,偏生他最害怕听见的声音出现了。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伴随着“大人,不好了”的叫声响了起来。 魏光义猛然站起身来,厉声喝道:“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运粮的事情出现了差错?” 冲进来的小厮跪下禀报道:“大人,不是运粮的事情发生了差错,而是您藏在山洞里面的粮食……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全都变成了石头了!” 魏光义先是一惊,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这不可能!刚才那边不是还派人来禀报说成功拿到了粮食的吗?”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8 ○. C ο M 小厮从怀里拿出一只荷包,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是一些散碎的砂石掺着寥寥几粒白米。 他说道:“大人,千真万确,虽然山洞外围的麻袋当中确实都放着白花花的米粮,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里面的袋子里却没有了大米,全都变成了这样散碎的砂石。您看这可怎么办啊?” 魏光义退后两步,身体晃了晃,只觉得五雷轰顶。 没有人知道这些粮食对于他来说有多么重要。 魏光义固然贪财,但也没有贪财到不要命的地步,他之所以在应翩翩之前那样的步步威逼之下都不肯放弃这些粮食,是因为前几年修葺衡安郡堤坝的时候,魏光义正沉迷赌博,一时鬼迷心窍,克扣了修建堤坝的费用,使用了劣质材料。 他也为此在账面上弄出来了很多亏空,只能一直拆东墙补西墙的勉强堵住,而偏生赶上今年又一次发了大水,粗制滥造的堤坝被冲毁,不仅需要拨款重建,还得把公家的账面平了,以防御史因为此事要求查账。 魏光义急着筹钱,就把主意打到了朝廷发放的粮食上面。 灾荒地区的粮食比黄金还要珍贵,他没有下发给百姓,而是打算暗中售卖给城中富户换取高价,如今仅仅兑现了二成不到。 如果连这批粮食也出了差错,那他可就真是忙来忙去一场空,也不用再想什么封王拜相了,不会被抄家流放就是好事。 魏光义被戳中了死穴,他原本不想以身犯险,这下也绷不住了,于是立即吩咐下人备马,准备亲自前去看个究竟。 为了不被人发现,魏光义特意换了一身便服,在夜色中带着一些可靠的随从,匆匆向西山那一带赶去。 谁料刚刚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魏光义忽然听见在前方有一阵极其细微的沙沙声,紧接着,一个车队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那些人赶着大约十余辆马车,正是这时应该把粮食运往七合教的官差们。 为首的人看见魏光义之后,吃了一惊,立刻示意后面的人停下,行礼道:“大人,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见到这些人,魏光义的惊讶之情更甚:“我不是吩咐你们把这些粮食运到七合教去吗?你们往这个方向来做什么?” 那些官差们都觉得十分茫然,说道:“大人,不是您又下令说要把这些粮食转运至郡守府,明天继续用来施粥救灾的吗?” 听到对方的回答,魏光义忽然感到背后有一股凉气涌了上来,他意识到自己一定是中计了。 魏光义再也顾不得其他,突然拨马回头,厉声高喝道:“快走!” 但是这个时候已经晚了,一声高喝骤然划破夜色响起,黑暗中,有人嘶声喝道:“在那里!粮食在那里!” 魏光义转头看去,只见一群面黄肌瘦,手持棍棒的灾民正丛不远处涌出来,几乎可以说是眼发绿光地看着他们。 身为衡安郡的郡守,魏光义在这地方居住多年,他很清楚遇见这些饥民还不是最可怕的,而是这一带地势低洼,就在之前被冲毁的堤坝之后,受灾最为严重。 这些人只是一小部分,如果附近村子中的人发现了自己和手下带着粮食藏在这里,全部都赶过来的话,那么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而且更加要命的是,由于魏光义藏匿粮食的事情十分机密,所以为了消息不会传出去,他出门的时候带的人手极少,完全无法与百姓们抗衡。 魏光义立刻低声向着手下的人传令道:“把粮食放下,不要跟他们争抢,立刻走!” 但是,晚了。 饥民中竟然有人认识他的脸,于是伸出手来指着他,大声叫道:“你们快看啊!那个人就是衡安郡的郡守魏光义,他明明有粮食,却跟咱们说粮食不够了,不肯发放粮食给咱们吃!” 大家望过去,看见了魏光义来不及遮住的脸,以及地下那白花花的米粒,一下子都愤怒了。 认出魏光义的那人虽然表面看起来也十分的瘦弱和憔悴,说话的声音却中气十足:“是他害死了我娘!左右都是个死,我要让他偿命!” 怒吼传出去很远,引起人群中一片愤怒的应和,层叠如潮,也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百姓们赶到这里。 “把粮食还给我们,那些是我们辛辛苦苦才种出来的粮食!” “我爹娘都饿死了,我哥哥因为服徭役被累死了,还我亲人的命来!” “快!马车里就是粮食,姓魏的要把粮食运走,我们就又没有饭吃了,快去抢粮食!我不想被饿死!” 魏光义面色惊恐地看到这些他素来瞧不起的贱民们,手里挥舞着棍棒锄头,纷纷向他冲了过来。 他们的脸上没有了平日里那种卑微老实、逆来顺受的神色,而是狰狞的,愤恨的,令魏光义感到了由衷的畏惧。 他拼命大喊:“大胆!你们要做什么?都不想活了吗?来人,快来人!拦住他们!” 魏光义一边高声恐吓,一边转身拼命催马逃跑,但是混乱之中,也不知道是谁拽住了他的右腿,将他一把从马上扯了下来。 紧接着,雨点一样的棍棒落下来,砸在他的身上,有人怒骂着,在缝隙中疯狂踢打着他,也有人急急忙忙地想去马车上抢夺粮食,踩踏着他的身体冲上前去。 魏光义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得这样疯狂,他起初还能大声惨叫和叱骂,但很快这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便再也无法听到了。 衡安郡的郡守,竟然被他辖下的百姓们活生生践踏殴打致死。 甚至在魏光义死后,愤怒的百姓们还没有罢手,把他生生打成了一摊肉泥,根本无法辨认出面貌。 * 在天色刚刚亮起的时候,洪省就已经从睡梦中醒过来了。他起身之后,吩咐下人上了一碗燕窝,坐在桌前慢条斯理地喝着。 一碗燕窝还没有喝完,门外便传来轻轻地敲击声,有人恭敬问道:“大人,您已经醒了吗?有魏府的人前来求见。” 洪省便让他们进来,又和颜悦色地询问那名魏府的下人:“你有什么事吗?” 那人低声说道:“洪大人,打搅了,是夫人派小人前来询问,说是昨天夜里,魏大人一夜未归,不知道是不是在您这里,同您商议事情?” 洪省奇怪道:“咦,还有这事?我倒是不太清楚。你们也知道,魏大人一般有什么事情,其实是不常与我商议的。他似乎和这次钦差当中的阮大人交好,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询问过他?” 那人迟疑了片刻,说道:“是,那么小人就再去问一问。” 洪省目送着对方离开的背景,脸上不禁露出了一抹笑意。 他亲自走过去,要将房门关上,安安静静地最后享用完自己的燕窝,作为今日欢庆的开始。 然而这时,却听见有人轻声笑道:“洪省,你蓄意谋害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这人的声音并不严厉,不似质问,却更像是一种带着讥讽的戏谑。 洪省猛然抬起头来,看见应翩翩一身官服,前簇后拥,负手踱进了他家的院子里,竟仿若入无人之境。 官服使他身上多了几分谨肃端凝的气势,明显来者不善。 洪省一惊,皱起眉头:“贤侄,你做什么?” 应翩翩摇头叹息,平和的语气当中带着说不出来的冷酷:“洪大人,你可真是好狠毒的心肠,魏大人在你的算计之下变成了一摊肉泥,可你却还有心情在这里享用早餐,难道当真没有半点愧疚吗?” 洪省惊道:“你说魏大人怎么了?!” 应翩翩没再说什么,抬手,用力击了三下掌,顿时有人被押了上来。 洪省一见之下,脸色立变。 ——那被带上来的两个人,一个是之前向魏光义禀报粮食变成了沙子的小厮,一个是领头殴打魏光义的假冒灾民。 在洪省的计划当中,他们此时本来都应该已经被暗杀了,却没想到人还好端端地活着,并且落到了应翩翩的手里。 应翩翩道:“洪大人,你看上去好像很惊讶?你在惊讶什么,是不是想,‘哎呀,我明明已经派人去杀他们了,我派去的那些杀手都是废物吗?怎么就失手了呢?’” 他抬了抬手,洪省派去的杀手们便也被五花大绑,带了上来。 应翩翩笑道:“你可以当面询问他们了,请。” 应翩翩是带着兵闯进来的,此时洪省府门大敞,被官兵们在外围围的水泄不通,其中情形如何一览无遗,引得不少人驻足观望,议论纷纷。 洪省没想到自己汲汲营营,算计到了最后一步,竟然还是栽在了应翩翩手上,一时间气怒攻心,再也装不出平常那副老好人的样子。 虽然应翩翩不知道搞了什么鬼,竟然能够调动魏光义手下的兵力,但洪省作为衡安郡的镇守太监,才真正控制着这里的武装命脉,来硬的,他也不是没有一争之力。 洪省丢下了所有的伪装,狂笑一声,正要开口,却突然之间感到一阵眩晕。 他还以为自己是气怒太过所致,用力晃了晃头,那眩晕感非但没有减弱,反倒愈加强烈起来。 洪省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双腿一软,不由自主地倒在了地上,喉咙中发出嘶哑的呜咽声。 视线之中,只能看到一双绣着精致云纹的薄底长靴,一步一步走到了自己的跟前,那袍摆在风中翻卷如波。 “洪大人,你这是被揭穿阴谋之后,心虚到中风了吗?” 应翩翩低笑了声,居高临下地看着洪省:“哎呀,真是不好意思,你和我父亲关系一向亲厚,我本应留几分情面,可惜你谋害朝廷命官,罪不容赦,魏夫人前来报案,拜托我一定要找到杀害她夫婿的凶手,小侄也是无能为力呀。” 他的话听起来非常耳熟,正是之前应翩翩被诬陷杀了金玉流时洪省曾经说过的。 洪省挣扎着,艰难地发出声音:“你、你……是那燕窝……下药……” 应翩翩微笑,俯下身去,在他的耳畔轻柔地说道:“对,都是我干的。我故意让你误以为我会与魏光义联手,诱逼你按捺不住杀了他,随后收集你谋害魏光义的证据,一箭双雕。” 他放慢语速,一字一句,说的清清楚楚:“洪大人,你这样听话,省了我不少的力气,我很满意。” 应翩翩直起身来,露出一个亲切漂亮的笑容:“下辈子投胎时,要记得少生些坏心,多长点脑子。” 洪省嘴里嗬嗬发声:“你,会后悔……你会后悔的……我还有……后招……还有……” 应翩翩却不再理会他,抬眼看向在场众人,笑容淡去,沉声说道:“衡安郡镇守太监洪省,恬居其位,不谋其政,腰玉珥貂,却不思济百姓,安疆土,唯欲苟全性命,贪栈爵禄,竟至祸心不平,阴害同僚,法理难容!着押入狱中,他日回京受审!” 洪省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但意识还是清晰的,应翩翩并没有给他下致命的毒药,这太便宜对方了。 魏光义和洪省,在位多年,鱼肉百姓,害的无数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们不配得到善终。 如今,魏光义已经死的尸骨无存,还有一个洪省,他的结局,只能是接受明明白白的审判,最后斩杀以谢天下百姓。 第62章 便与春争秀 魏光义死后, 应翩翩便让阮浪去向魏夫人报了丧讯,并揭穿一切都是因为洪省的算计。 魏夫人悲痛之余,与他们达成了合作, 将魏光义手下的兵力亲信都借给了应翩翩调遣。 有了他们相助,应翩翩顺利将洪省手下余党一网打击。 而后,限时任务的最后一天, 也终于到了。 应翩翩早在魏光义派人取粮食时就已令人暗中跟在其后, 将他的老底摸了个清清楚楚,如今魏光义身死,洪省下狱, 整个衡安郡再也没有人能成为应翩翩的阻碍。 于是, 他第一时间令人去将那些粮食运入城中,向百姓们发放。 消息传出之后,城中顿时传来了一阵欢呼之声。 喜悦之外,也有人不禁担忧这一次的分发粮食又是官老爷们为了政绩的作秀,又或是只分发给富户。有的人心存防备,有的人则蠢蠢欲动想要哄抢,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梁间这些日子没见到应翩翩, 虽然在外面帮忙调集人手, 互通信息,办了不少事情, 但依旧觉得分外煎熬, 眼下好不容易看到了人, 便禁不住两眼含泪。 他正心疼地打量着应翩翩瘦没瘦,脸色好不好, 就听见了街头传来的一阵阵喧哗声。 梁间看了看情况, 不免担心:“少爷, 这些百姓们还是不太信任我们,万一过会粮食运到了,他们暴动怎么办?” 应翩翩冲着不远处抬了抬下巴,笑着说道:“不用急,保驾护航的不是来了吗?” 一阵整齐的马蹄声传来,腰佩长刀的士兵列队而来,守卫粮食,顿时令躁动不安的百姓们都冷静了下来。 梁间十分惊讶,因为他竟发现,率领着那些士兵们过来的人,竟然是从这次出发起就跟应翩翩不合的阮浪。 阮浪到了应翩翩的跟前,翻身下马,说道:“怎么样,我来的还算及时,没给你拖后腿吧?” 应翩翩道:“这我倒是没有担心过。阮大人家学渊源,如果带个兵都能迟了,丢的可是你们家的人。” “万事俱备。”他微笑着取过桌上的小锤,在桌前放置的皮鼓上不轻不重地一敲,“可以赈灾了。” 鼓面上发出沉闷而又笃定的响声,不知道为什么,阮浪从入狱后就动荡不安的心,忽然也跟着安稳下来,仿佛一直以来的迷茫愤怒都找到了归处。 他不想表现出来让应翩翩得意,于是没有接对方的话,只用眼角朝着应翩翩瞥了一眼,却见对方眼底含笑,眉目舒展,一身官服端肃清皎,别有一番往日不曾见过的纯澈。 他瞬间有些不能呼吸,仿佛胸骨骤然向内缩紧,将心脏挤压出了一种道不分明的意味来,那张以往从来都不肯服输的嘴先一步背主投敌,呐呐附和道:“是啊,真好。” 明明应该是亲近傅家的,明明还在记恨应钧,可他怎么就莫名其妙地跟应翩翩合作起来了呢? 大概是一次次的出乎意料吧,阮浪从没想到,一个人的力量,居然可以让他在身陷囹圄,腹背受敌的时候,还能掀起这么大的风浪。 他不明白,就算应翩翩有这样的本事,又是哪里来的勇气去挑战衡安郡根深蒂固了多年的沉疴呢? 阮浪记得在魏光义让狱卒把应翩翩带走的时候,他便已经警告过了对方:“这里是魏光义的地盘,但是你眼下只有一个人!你觉得你现在吃的亏还不够多吗?” 可应翩翩却只说:“我一个人就够了。” 他拂开前来押送的狱卒,大步当先走去。 孤军,也要奋战到底! 阮浪不能够理解这个人,甚至可以说得上厌恶,但他又总是从对方身上莫名地看到某种吸引自己的力量,让他意图通过模仿和接近,从中寻求到某种答案。 而此时此刻,终见胜果,身心舒畅。 之前怨愤、徘徊、迷茫,不知前路,肆意妄行,如今,方才明白,原来竭心尽力地去完成一件事,是这种感觉。 阮浪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难道这就是他当年哪怕付出生命也要追随应钧的理由吗? 那么,他现在似乎也能够稍稍理解了。 【叮,据目前统计,反派阵营角色阮浪好感度为80,反派阵营角色孟竑好感度为80。】 【宿主可使用好感度在系统商店中换购物品,付出的好感度不能重复兑换,但不会扣除角色本身好感等级。】 应翩翩突然想起了自己这边阵营中的那位初代元老级成员,心中忽生好奇: “池簌的好感度是多少?” 系统查了一会: 【据记录,反派阵营角色池簌,在“山洞避雨”剧情时,好感度已刷满100,后续无波动。】 应翩翩一默,没说什么,让系统打开了商店。 哪怕他之前也增加了魅力等级,获得了好感度,但反派也是没有资格使用系统商店的,所以应翩翩还是第一次见到商店里面的样子。 商品种类很多,有一些是他从未听过也未见过的,也有不少是这个世界上可以寻见的物品,应翩翩很快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1好感度可以换一斗桃花米……” 十斗为一石,如果按照这样算,所有人的好感度加起来,也不过只能兑换二十六石粮食,数量并不太多。 而这里的百姓们已经饥饿多日,洪水虽然退去,要再等到粮食生长,衡安郡能够彻底自给自足的时候,还需要很长一段时日。 只怕把魏光义私藏的那些灾粮找出来,再加上这二十六石粮,也不能完全解决问题。 系统见应翩翩犹豫,热心道:【本系统可免费提供咨询服务。】 应翩翩道:“桃花米乃是四大名米之一,被当成御前贡米,现在救灾急需,却不需要这么珍贵的粮食,还有没有价格更低,品质也更差一些的?” 【一石桃花米可兑换成十石陈米。】 如果这样的话,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应翩翩道:“就换这个。” 他用去了110点好感度,换了一百石陈米和两百斤的咸肉干,让系统直接混进了魏光义那些粮食当中,这样一来,绝对足够所有的人平安度过灾情。 很快,百姓们就发现,跟前面抠抠搜搜的魏光义相比,这位年轻御史发起粮食来实在是大手笔。 他并不开设粥棚,直接令人将粮食用布袋装了,送到人们手中,甚至每一袋粮食里还搭配了两小块香喷喷的肉干。 天呐,这可当真是白花花的大米,拎在手里沉的很,还有肉,很多人生活穷苦,就算是非灾荒的年代,都很少能吃到一点肉星。 而如今,这些东西全都是属于他们的,足够他们很长很长时间都不用再挨饿了。 这实在是,实在是太好了! 可惜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乏有喜欢唱反调的人在,别人越是开心,越是赞扬,他们就非要说些扫兴的话,挑剔点毛病出来。 这时便是如此,有人手里拿着粮食,还在悄悄议论着: “听说这次来的钦差是一个太监的儿子,跟姓洪的是一伙的,他怎么会这么好心,把这么多东西都白发给我们了?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阴谋。” “开始一直说没有粮食,怎么突然又冒出来这么多了?依我看,说不准先前是故意等着这个姓应的过来立功,才不给我们放粮的。” “我叔叔是洪府的门房,他说这个钦差跟洪大人的关系可好了,现在不是做戏我不信。” “哼,官老爷们天天喝酒吃肉,给我们的这点粮食,只怕人家自己根本就看不上眼,有什么可感激的?一点小恩小惠,就把人家当成好人了么?” 这些话,一部分是有心人故意挑唆,也激起了其他一些人心里几乎是根深蒂固的对于上位者的敌视与厌恶,让他们跟着纷纷议论起来。 也有人并不赞同,加以驳斥,双方都不能互相说服,只争得脸红脖子粗。 应翩翩不远不近地在一处棚子后面站着,抱臂听他们窃窃议论,唇边带着抹讥讽的笑意。 这时,只听有人在他身侧轻声问道:“他们这样说,你怎么不去解释呢?” 应翩翩不用转头就知道是池簌,淡淡地说:“没那个必要。我只做我要做的事情,剩下的爱怎么想,由得他们。” 他并不是什么好人,做这件事不过为了完成系统任务换命,本来也不是要救这些百姓,也用不着他们领情。 他不需要那些东西。 听到应翩翩这样说的时候,池簌心里那种奇怪的异样感再一次涌了上来。 他有一种直觉,应翩翩总仿佛在赶时间一样,总是不顾一切地朝着他的目标前行。 对于过程中发生的其他事情,他不是不在意,却因为怕干扰到那个一定要完成的目的,所以严格地克制自己,不闻,不问,不看,不动心。 为什么一定要如此自苦? 池簌深吸了口气,定定地看着应翩翩说:“可我记得你在傅家的时候曾说过,最讨厌被冤枉。” 应翩翩一怔,池簌却笑了笑,忽然戴上面具,大步朝着人群走了过去。 这个时候粮食已经开始井然有序地发放了,因为有系统作为辅助,粮食的数量绝对是足够的,不至于出现上次施粥到了一半便断粮的情况,百姓们一直到灾情结束之前,都可以保证温饱。 再加上随着魏光义惨死,洪省被控制,衡安郡的局势也趋向稳定,百姓们这些小小的议论,等一段时间后新鲜劲过去,自然就会得到平息。 反倒若是强行镇压,堵塞发泄情绪的渠道,才会使事件发酵。 应翩翩心里估量的很清楚,所以才说不用去管,他见池簌径直朝着那些灾民们走过去,心说这应该不是要把他们给揍一顿吧。 应翩翩看着池簌走到正在议论的人群跟前,向着其中一名赤膊光脚的汉子笑着说:“董大哥,你还认识我吗?” 对方闻言回头。 或许一个人的面貌有时候不容易记清楚,但池簌脸上那副造型精致奇特的面具却是极容易让人印象深刻的,那董大哥一见之下大喜过望,说道:“恩公,是您!” 池簌点了点头,微微含笑,说道:“看来董大哥尚记得我。” 姓董的汉子十分激动:“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么可能忘记!” 他说着,便向自己身边的其他人介绍池簌:“这位就是去年发大水的时候,将我从河里救出来的人。他还给我们的村子里送过很多粮种,让我们在春耕的时候没有错过耕种,可是我的大恩人!” 衡安郡的气候虽然不好,但四面山峦围城,地势险要,所以七合教才会将总舵安在了这里,百姓们受灾严重的时候他们也没少帮忙。 池簌作为七合教的教主,平日虽然深居简出,但偶尔也会在周边走一走。 这里的不少百姓都曾见过或者听说过他,再听姓董的汉子一提,都纷纷挤过来同池簌道谢。 那名姓董的汉子便向池簌问道:“恩公,不知道您这次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事情,可有我能帮忙的地方?您要是没有地方落脚,还请去我家坐一坐吧,我,我炒肉给您吃。” 池簌笑着说道:“不必了,我只是听说衡安郡又发了水灾,故而特意来看一看情况。这一次朝廷派了钦差大臣下来整顿贪官污吏,又将救济的粮食分发了下来,想必各位往后的日子会好过很多,我也就放心了。” 有人听池簌仿佛口口声声都是在为了当官的说话,觉得十分不屑,小声道:“呵,谁知道这样的能过上几天,说不准没两日便又来人把那些粮食也给抢走了。听说这一次的钦差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因为在京城里有大背景才能来的。” “他因为杀了运粮食的金老爷进了大牢,没两日就被魏光义给放出来了,而且跟姓洪的关系也十分不错。说不准就是为了搏个好名声,才用这些小恩小惠来做戏!” 池簌目光在那人脸上一扫,记住他的相貌,又看见对方满脸都是轻蔑之色,肩上却扛着袋大米,手中还拎着两条肉干。 池簌便笑着说道:“这位兄弟,我瞧你身强体壮,若是自己耕作定然也能收获丰厚,应该确实是瞧不上这些小恩小惠的。不如你也做一做戏,将你的米和肉分给大家,博个好名声如何?” 那人一惊,忙不迭地将自己的米和肉抱在怀里,退后两步,缩着脖子说道:“这、这凭什么?!” 他的样子把不少人都逗笑了,池簌也跟着笑起来。 他将自己的袖子卷起来,露出了手臂上的两道陈年旧伤,冲百姓们说道:“我曾经也是穷苦出身,少年时为了多挣些银钱,跟着猎户去山林中打猎,结果一开始不得章法,却反倒被老虎咬出了这两道伤,险些丧命。” 应翩翩不禁也随众人向着池簌的伤疤处看了一眼。 这应该算是他头一回仔细打量属于池簌自己的身体,只见手臂清瘦有力,肌肉紧实,打眼一看便知道是习武之人,和韩小山全然不同。 眼下,池簌仅仅是露出来的小臂上就遍布着不少陈年疤痕,想来少年孤苦,需得自己在江湖上挣扎求生,曾经的日子也是非常不好过的。 但此时池簌讲起这些事来却已十分坦然:“后来还是猎户们教会了我他们的法子,那就是在黑夜中穿上虎皮做成的衣服,戴上虎皮帽,躲在草丛中。并非特别饥饿的老虎不会主动攻击同类,如此伪装就可以伺机接近,再迅疾突袭。” “那回也是饥年,我们一群人成功猎到了老虎,兴奋之下连行头都没有换下来,便欢呼雀跃,却被路过的行人以为我们是林中猛兽,吓得喊来了附近的村民围击。” 池簌的语气不疾不徐。他看起来雍容优雅,清俊轩昂,没想到也曾经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刻。 在场的都是穷苦百姓,不少人也有上山打猎的经历,听到池簌的话,深有同感,顿时觉得和他亲近了很多。 有人附和:“我们以前打老虎的时候也是如此,但这营生不好干,虎皮又不是经常能弄来,后来就不做了。只是村子旁边的山林中若有大虫,荒年会出来伤人的,不想办法可真不成!” 池簌点了点头,说道:“正是。其实魏光义与洪省又何尝不像这凶猛残暴的老虎?越是这样的敌人,就越要麻痹他们,小心谨慎地接近。我们又怎么知道我们没有像那过路的人一样,把自己的同伴当成了猛兽呢?” 周围逐渐安静下来,能够听见池簌的话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人的耳畔:“你们有一些人曾经见过我,知道我偶尔遇上了这里发生灾害时,会略尽一些微薄之力,但终究治标不治本。可这回我再来,却发现一切不同了,贪官污吏受到了惩处,每家每户都领到了足以果腹的粮食,让我心里也非常高兴。” “我不了解朝廷势力,也不知道谁和谁交好,谁和谁勾结,他们是不是在做戏,我只知道,大家马上就有好日子过了!你们手中拿的粮食是朝廷拨给你们的,是应大人冒着极大的风险从贪官们的手中抢回来的。这难道不是一件十分值得感激的大好事吗?” 池簌的话说到了很多人的心里去,他们手里抱着沉甸甸的粮食,心里也十分感激满足,不禁觉得,钦差大人就是和那些狗官不一样,人家是有本事,有良心,真心为百姓们办实事的。 有人在人群中大喊:“你和他是一伙的,当然这么说!一定是被他收买了!” 池簌也不恼怒,反而笑了起来:“我没有被任何人收买,不过确实跟这次的钦差应大人交好。因为我钦敬他的为人,爱重他的品格,所以现在我也要站出来为我的好友说话,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他看着周围的百姓,朗声说:“这样吧,我今日在这里为应大人作担保,如果日后谁家再遇上了被强征粮食、盘剥压榨的事情,尽管来街头的荣安当铺里来找我的下属,我一定会将这件事解决到底。而今,应大人一心为民办事,也还望各位多多配合。莫让坏人得意,也莫让好人寒了心!” 池簌说完之后,百姓们当中已经有人情不自禁地大声喊道:“正是,莫要让好人寒了心!是这次的钦差大人帮我们夺回了粮食,让我家的人免于饿死,那他就是个大大的好官,我若不感激,岂不是和畜生一样了?!” “对,洪省和魏光义的罪责是他们自己的事,现在他们都已经得到了惩处,我不知道谁和谁一伙,我就知道,我只认应大人!应大人是好人,以后一定会有好报的!” 这些话说出来,顿时赢得了众人的赞同,原本猜忌、紧张、不安的气氛彻底变得轻松。 在人们的笑声与肯定中,官民之间无形的隔膜正在慢慢消解,某种力量以坚不可摧的气势凝聚起来。 还有人大声对着池簌说道:“公子,你也是个好人,对自己的朋友有情有义,你说的话,我们愿意信!” 在他们的议论中,也有越来越多的百姓们赶来领到了粮食,一些来的早的人家中甚至已经飘起了炊烟。 但这次他们不用担心遭抢,因为上至老者,下至小儿,全都可以领到足以果腹的口粮。 系统出品的米即便是去年的旧粮,品质也都上佳,有人看着如同白玉一样的米粒,忍不住啧啧赞叹:“看看这米,多白,多香,不愧是朝廷发下来的。省着点吃,明年开了春就好了!” 只要他们有手有脚,不受官府的盘剥,以后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又何须总是受人救济! 系统突然发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欢欣表情: 【☆\\( ̄▽ ̄)/*.°!!!恭喜宿主成功完成八日限时任务,圆满解决衡安郡灾情!现为您发放奖励——】 【根据宿主的任务成果表现,您的寿命增加:5年!】 【由于宿主在此任务内威望值额外刷满,获得80%以上衡安百姓“感恩之心、信任之情”,额外获得寿命奖励1年!】 这就相当于应翩翩从现在开始,最少还能活六年的时间! 他也可以稍稍松一口气,不用每天都把第二日当成自己的死期,去以最快的速度来安排所有的布置。 应翩翩忍不住将身体向后仰了仰,放松地靠在身后的大树上,抬头看着树叶间投下来的阳光,心里悲喜难辨。 在轻松、喜悦的气氛中,百姓们依次领取着粮食,池簌腾出闲暇,已经捕捉到了刚才人群中几个率先说话的人脸上那一闪即逝的愤恨不服之色。 他们似乎还在试图说着什么,但已经没有百姓肯听从那些话,反而不满地加以驳斥,这些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只好各自埋下头去,扛着粮食,纷纷四散没入人群当中。 池簌从刚才就已经盯准了几个目标,此时轻咳一声,冲计先使了个眼色。 计先立刻点了点头,轻吹一声口哨,周围的七合教教众们立即追出。 那几个挑事者刚刚走入巷子没几步,忽抬起头来,就发现已冷不防被人抱臂挡在跟前,笑得嚣张。 “哼哼,敢对我们教主的朋友不敬,就是羞辱整个七合教,跑什么跑?跟老子走!” 池簌这才走回到应翩翩的身边。 此时已经是下午了,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应翩翩抱臂靠在树后的一片阴影中,脸上的神色看不分明,姿态却显得放松而惬意。 他看着池簌,懒洋洋地挑了下唇:“池教主,你的口才很好啊,在此之前,我可都不知道你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池簌笑着说:“话能不能打动人,取决的其实并非口才,而是是否发自内心,我说的都是实情。前提是你真的做了那些事情,百姓们当然会信服了。” 他把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手里是只不知道什么时候用狗尾巴草编成的小狗。 ⑧`○` 電` 耔` 書 ω ω w . Τ``X``Τ ` 捌`零` . C`O`M 池簌用狗头轻轻敲了下应翩翩的鼻尖:“难道我们的应大人不是个顶好顶好的清官吗?人家都说了——” 他学着方才百姓们的口吻:“应大人是好人,以后一定会有好报的!” 微风拂过池簌的面庞,只见眉目温柔,笑容缱绻,应翩翩忍不住嗤地一声笑了,低声道:“傻子,净干这些没用的事。” 池簌道:“现在百姓们的情绪也安定多了,大人立功,我来安抚民心,岂非称得上一句贤内助?” 应翩翩道:“哼,这个称呼,可得给我正室夫人留着的。” 他弹了一下池簌手里的小狗,拖着长音道:“回去吧,爱—妾—” 第63章 青眼念情极 池簌派出去的下属很快将那些隐藏在百姓中故意挑起争端的人们抓了回来, 他们在路上就已经被痛打了一顿,到了应翩翩面前的时候早已经鼻青脸肿。 计先向应翩翩报告了这件事,言语中隐晦地夸赞了一下自家教主。 虽然教主有的方面不行,但也有很能干的地方。况且勤能补拙, 教主体力很好的, 时间就算再短, 多加起来些次数,也就不短了。应公子,他很喜欢你, 希望你不要嫌弃他! 应翩翩不知道有没有听明白计先的言外之意, 只是笑着冲他点点头,又吩咐应家下人:“把他们给魏夫人送去吧。” 计先忍不住问道:“应公子, 你便这样确定, 此事是魏夫人做的?她不是你的盟友吗?” “这种费力不讨好,顶多只能恶心我一把的事情,想来也只有她会去做了。” 应翩翩道:“之前魏夫人也想利用我对付洪省,给她的丈夫报仇, 才会暂时合作, 但我随后便扣下了魏光义贪墨的所有粮食,拿去分发给百姓,她会愤怒不平, 可以理解。” 他说着,这才淡淡瞥了地上那些人一眼, 挑眉道:“我说的对吗?” 那些人脸上的神色又惊又惧, 显然被应翩翩都说中了。 印象中应公子总是这样胸有成竹, 气定神闲, 上次自己把那个老道士骂死了是如此, 现今也是如此,果然不愧是状元,就是有见识。 计先十分佩服,依照应翩翩所说,将人给魏夫人送了回去。 应翩翩收拾了洪省和魏光义,已经达成目的,也并不想去跟一名丧夫的女子过多为难,只是以此作为警告。 果然,在他的震慑之下,魏夫人也老实下来,不再找事。 官府在城中多处设点,同时安排人手放粮,应翩翩仗着有系统作为后盾,又兑换了两次粮食,对衡安郡中没有此地户籍的流民也进行了安置和救助,大家忙的连片刻闲暇都没有。 一直到了第二日晚间亥时左右,主城中的百姓们都已经基本得到了救助,家家户户终于冒出了炊烟。 从明日开始,就会轮到周边各县,分发完了这些粮食,他们便也可以启程返京。 池簌先前急着来找应翩翩,回到自己的身体中之后一直没有来得及整顿七合教部属,直到入夜才有时间匆匆赶了回去一趟,应翩翩则回了官驿, 他挥退下属,有些疲倦地穿过庭院,忽闻一阵隐隐约约的琴音,音色潺潺,如溪水流淌,微带哀伤叹惋之意,如泣如诉。 应翩翩脚步稍稍顿住,循声望去,只见庭院中一株巨大的榆树之下,正有一人盘膝坐于光线晦暗的树荫中,膝上放着一张七弦琴,拨指而奏。 是孟竑。 自从前几日孟竑险些被魏光义推出去当替罪羊,应翩翩将他救下之后,两人就没再私下里单独说过话,只是由系统那里,应翩翩知道他的好感度已经到了80。 孟竑乃是与应翩翩同榜的探花,君子六艺无一不精,琴技亦是出众,应翩翩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听出他所奏的乃是《诗经》中的古曲《无衣》。 应翩翩身上有一支竹箫,是白日里发放灾粮的时候一名姑娘硬是趁乱塞给他的,他此时便取出竹箫凑到唇畔,吹奏了起来。 箫声和琴音一起一合,仿佛相似,又全然不同。 琴音中有幽怨,有不解,也有淡淡的压抑疑惑,箫声却随意洒脱,铿然决绝,大有激昂之态。 两种乐器所奏的曲目完全相同,却又仿佛在争执着什么,你来我往,既互相较力,又彼此追随,一曲将终之际,箫声陡然拔起,琴弦却“啪”地一声断了。 “应玦!” 孟竑忍不住推琴而起,猛然站了起来,应翩翩隔着夜色花影站在他的对面,负手与他对视。 那一瞬间,好似什么都不曾改变。 心里堆积的郁气堵塞在胸口,每每面对着这个人,却又好像怎样都无法发泄出来,孟竑忍不住喃喃问道:“……为什么?” 两人都知道他问的什么,应翩翩道:“脑子糊涂了。” 孟竑虽然心情复杂,也差点被他气笑了:“所以你当初暴躁多疑,一意孤行,后来刻意疏远,恶言相向,以及这次豁出去了命护着我,都是因为你脑子糊涂了?应翩翩,你当我三岁小儿吗?” 应翩翩笑道:“孟广绍,怨气很重啊?暴躁多疑、恶言相向是脑子糊涂了,但护着你时没有。你以性命践诺,助我功成,总不能真叫你被魏光义砍了。” 他目光清澈,笑意坦然,孟竑瞬间意识到,自己当年熟悉的那个人是完完全全地回来了,是知交、是兄弟、是挚友……原来不曾或忘的,不仅是自己。 他吸了口气,泪意直冲眼眶。 他低声道:“那也无妨,士……为知己者死。” 应翩翩缓缓垂下了眼去,片刻之后,说道:“何必轻言生死,还是好好活着吧。” 孟竑不禁长叹:“我想知道,当年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托付给我的东西,却又自己亲手毁去,短时间内性情大变。我拼力劝说,你对傅寒青百般维护,甚至拔剑相向,让我再莫出现在你面前,难道这一切都当真如你所说,是神志不清吗?” 应翩翩道:“都是过去的事了,说与不说,又能如何?” 孟竑实在无可奈何,终究只能摇了摇头:“你的性格倒还是如此倔强,我看怕是到老都改不了了。” 应翩翩哂然一笑,说道:“那岂非很好!” 他终于走过去,拍了拍孟竑的肩膀,说道:“夜深了,早点休息吧!” 孟竑转头看他,应翩翩却未作停留,与他擦肩而过,向着房中走去。 他的背影在月光下行远,逐渐消失在了竹叶疏影中,唯有轻扬的歌声随风而至,沁入心头,正是方才两人合奏过的一曲《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① 【角色孟竑好感度已刷满100,将与反派阵营永久绑定!】 * 应翩翩来到衡安郡不足十日,却将这里搅得风风雨雨,眼下衡安郡被他改天换日,形势总算平稳下来,但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其他的不少人可都睡不着觉了。 安国公正是其中之一。 他一听到消息,就立刻派人去邀请魏贤妃的兄长魏宗到自己府上,在等待魏宗的时候,安国公也是坐立不安,不停地在院子里面转着圈。 魏宗进了门,看到他这副情态,不禁怔了怔,问道:“表兄,你这是在做什么?发生什么事了吗?” 韩、魏两家素来有姻亲关系,魏宗的母亲与安国公的母亲是嫡亲的姐妹,因此称呼对方为“表兄”。 他的父亲官至户部尚书,如今已经去世,魏宗眼下是魏家的家主,虽然官职不高,但谋略出众,很受黎慎韫倚重。 在原书中,七合教投靠了黎慎韫之后,一直是作为他的私卫由他亲自掌管的。 但这一次,因为应翩翩在皇上面前揭破了彩珠呈祥之事在先,淑妃动用杀手追杀应翩翩,露了实力在后,黎慎韫为了避人耳目,就将这些人交给了安国公和魏宗管理。 黎慎韫用人很准,安国公懦弱,但安国公府家底厚实,魏宗机智谨慎,两人又是亲戚,倒是合作的十分得宜。 此时,安国公一看见魏宗,整个人就像是见到了主心骨一样,上去将对方一把拉住。 他说道:“伯甫,你可听说衡安郡那边传来的消息了?魏光义去世,洪省被捕下狱,这可如何是好啊!” 魏宗前两天因公差去了趟南边,此时也是刚刚回来,消息不如安国公灵通,闻言愕然,说道:“什么,你是不是弄错了?下狱的是应玦,听说是因为他杀了一位前去赈灾的商人。” “你那是什么时候的消息?形势早就已经变了!” 安国公气恼道:“那魏光义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他好不容易才把应玦关进牢里去,后来莫名其妙地又放了出来,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结果一转头,魏光义就遇上了暴动的饥民们,被活活打死,应玦又站出来,说一切都是洪省设计的圈套,把洪省也抓了起来。现在的衡安郡他可是一手遮天了。” 听到安国公这一连串的话砸过来,魏宗整个人都有些懵了,他看着安国公一张一合的嘴,几乎以为对方得了失心疯。 要不然短短几日,应翩翩身在魏光义的地盘上,又跟与他同行的钦差不睦,怎会翻身的如此迅捷而且离奇呢? 魏宗定了定神,拉住安国公说道:“你先莫急,把事情细细说来,我们进去说。” 两人进去坐下,安国公又将报信的人叫了过来,让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的给两人讲了一遍。 原本关于应翩翩和洪省私下里那些谈话,以及池簌的真实身份,他们是无从得知的,但洪省老奸巨猾,发现跟池簌和应翩翩的关系有破裂的危险之后,他便写了一封信,送到京城。 因此那人几乎已经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弄了个清清楚楚,此刻便都对安国公与魏宗讲述出来。 一连串的事情说完,安国公和魏宗不禁面面相觑,都觉得匪夷所思。 应翩翩年纪轻轻就有了这样的心计本事,日后的前途只怕不可限量。 魏宗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已经冷静了下来,问道:“这件事情,五殿下还不知道吧?” 安国公点了点头:“我还没有向五殿下禀报。眼下这种状况,以五殿下的性子,若是告诉了他,只怕大家都没有好果子吃,咱们应该先行设法补救一下。” 他指了指过来报信的那个人:“他是七合教的探子,因是连夜赶来,消息才快,但也快的有限。恐怕顶多过得一两日,这些事情满朝都要知道了。” 魏宗沉吟片刻,想起应翩翩自从跟傅家决裂后这一阵子的种种作为,不禁叹了一口气,说道:“表兄,我觉得这件事情咱们已经不能再插手了,最起码我们不能出面对付应玦。” 安国公一怔,问道:“为什么?” 魏宗说道:“你还没有看出来吗?从洪省和魏光义铤而走险,将钦差关入牢中起,他们就已经犯下了滔天的大罪。甚至从五殿下起初将这件事委派给他们开始,就已经存了牺牲他们两个来对付应玦的心思。” “但是现在事情没成,如果我们再动手,那岂非就等于跟魏光义和洪省是同谋了?他们犯下所有的罪责,咱们都要一起承担,这实在太亏,绝对不能做。若非你是我的表兄,这些话我也是不会说的。” 安国公素来胆小怕事,又听魏宗分析的有道理,也不禁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他才说道:“我和应家又没有仇怨,又怎么会想吃饱了撑的去跟应玦作对。只是我们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岂不是明摆着要违抗五殿下的命令?” 魏宗说道:“不然,我倒觉得可以从七合教内部的矛盾下手。” “此话怎讲?” 魏宗道:“我刚才应该也听到了,那个人提到洪省的书信中说,应玦身边那个姓韩的男子乃是七合教的高层人物。但依我看他们两人的关系这般亲密,不该是一段露水姻缘之后就能有的,我猜,应玦多半是找了一个人冒充七合教的教众,挑拨洪省和魏光义之间的关系。” 安国公道:“凭着应玦的相貌才情,这也不是不可能吧。” 魏宗无语了一下,心想你以为人家七合教的高手会像你一样贪恋美色吗? 他面上却不显露,只说:“就算那人本来是七合教的人,但为了应玦背叛了自己的教派,肯定也坏了规矩。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好,总之,他这样利用七合教,如果七合教的人想算这笔账,可就不关我们的事了。” “有道理!他作为钦差,原本是要去拉拢七合教的,结果却与之发生了矛盾,皇上自然会责罚于他,这样我们也不用公然与他做对!” 安国公喜道:“果然还是你头脑灵活,就这么办。你刚刚从外面回来就被我叫来,也辛苦了,那就先去休息,剩下的具体事宜我来安排就是。” 魏宗现在已经意识到,应翩翩是一个极难对付的人,并且有些后悔当初参与了这件事,如今只盼掺和的越少越好。 安国公的话正合了魏宗的心意,他当即立刻告辞而去,半刻都没有多留。 安国公则按照魏宗所说的思路,令人通知那些七合教的叛党,安排他们回到教中,并以七合教的名义去质问应翩翩,为何要拉七合教掺入这等朝廷中的党争夺权之事。 等到布置妥当之后,安国公又犹豫了一下,询问那名报信的教众道:“你可知道应玦的身边有一名叫做韩小山的侍妾?他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相貌俊美,武功十分高强。” 那名教众想了想,说道:“确实是有这么一个人。但是前几日老虎发狂的时候,他为了杀掉老虎,不知道哪里受伤,已经昏迷不醒多日了,如今恐怕凶多吉少。” 安国公沉默片刻,心情十分复杂。 一张美丽的面孔从他的脑海中闪过,那是他第一个女人,曾经被他深爱过,陪伴他度过了少年时所有情窦初开的美好时光,也为他生下了一度十分重视和疼爱的长子。 ——他的侧夫人,池心。 不过,不管有多深厚的感情,逝者已矣,活人却总得活下去。 那一日与韩小山见面时,对方诡异的话像是挥之不去的烙印一样存在安国公的心里,让他怀疑是自己早夭的长子回来索命了。 这段日子,他日夜不安,只觉得对方不管是他的哪个儿子都来者不善,更何况又跟那个应玦纠缠不清,他如果一日不将这个人除掉,就一日就难以睡得安稳。 安国公在心里默默说了句“别怪我”,终于一咬牙,吩咐那名教众道:“你们找机会,把这个韩小山给除掉吧,做的干净些。” 那个人有些奇怪。但韩小山终究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物,杀与不杀也不过就是多一刀的事,于是他点了点头说道:“国公放心。” * 七合教的人打算上门欺负他的爱妾那一天,应翩翩却不在府中。 魏光义作为衡安郡的地方官,山高皇帝远,行动要比身在京城中的人方便很多,他也利用这个优势,为傅家和魏家暗中办了不少事情。 等到魏光义死后,他身上的这些“惊喜”,便都逐渐被挖掘了出来。 应翩翩就得到禀报,说是魏光义在城东的郊外还有一处别院,里面藏着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东西,但不好搬运,只能先由他亲自去看,再决定如何处置。 他刚刚掌控了衡安郡的局势,为了防止再发生什么变故,池簌还是留在府中帮应翩翩压阵,应翩翩则带着一些应家的随从,跟随着那两名向他通风报信的暗卫,一起来到了魏光义的别院。 那两名暗卫并不是他的手下,而是十皇子黎慎礼的人。 到了别院外面,他们便停了下来。 一个人冲着应翩翩恭恭敬敬地说道:“应大人,我家主子吩咐过了,说是您对他有救命之恩,你们之间更是面对着同样的敌人,殿下非常希望能够与您继续合作。” “此前,我们曾在魏光义这里发现了一些可疑的东西,如今确认之后,便按照殿下的意思来禀报给大人知道。殿下说,如果大人有意共抗强敌,那么功劳你来立,这台戏他来唱。不过答应与否,还看大人您的意思,您可以看过了里面的东西,再做决定。” 应翩翩笑了笑,说道:“难为你家殿下装傻充愣了这么多年,看来手里是攥了不少的底牌。行,先带路吧。” 为了表示诚心,两人行礼之后,都走在了最前面探路,其中一人率先推开了别院的大门,领着他们向内走去。 据他们所说,这处别院虽是在魏光义的名下,但魏光义却一次都没有来居住过,只是有一些下人在里面打扫看守,魏光义一死,这些下人便也都离开了。 而他们经过多番探查之后,才发现原来这里其实还有一处地道。 应翩翩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想起了黎慎礼的身世,心中对下面会有什么隐隐产生了一些猜测。 魏光义已经死了,不会有人再拦阻他们,一行人走进了一处宽敞的厅堂中。 那两个人在墙壁上敲击了一阵,不知道扭动了什么机关,整整一扇墙壁就裂成了两半,露出了后面狭长幽深的楼梯。 应翩翩为了避免发生意外,将一半人留在上面,剩下的人则同他一起随两名暗卫下到了底层,只见楼梯的尽头竟是一处灵堂似的所在。 但不同之处在于,灵堂的正中所挂并非死者遗像或牌位,而是一副色泽鲜艳,栩栩如生的钟魈图。 在钟魈图之前立着一座雕塑,瞧背影是名宫装女子,应翩翩走过去,只见她背后刻了“衡安刘氏庚子三月初八”几个字。 整座雕像雕琢的栩栩如生,上面却缠缚着掺有红绳的铁链,链子上已经生了锈,雕像表面也多有掉漆开裂之处,有的地方甚至长出了青苔。 此外,钟魈的香案前也落了不少的香灰,过去供奉的香火燃尽后,没有人再打扫和更换。 可见,这处地方荒废已久了。 周围的气氛十分阴森诡谲,这次是梁间陪着应翩翩一起下来的,见状不由轻声说道:“少爷,钟魈在民间一直是捉鬼的,这个布置,好像是要镇压的这名女子不得翻身啊。” 应翩翩负着手,淡淡说道:“不止,你看她的肚子。” 梁间低头看去,发现重叠的衣裙之下,那名女子肚腹微隆,竟然是一名孕妇,但在她的肚子上贴着一道黄符,上面用朱砂写着令人看不懂的字文。 应翩翩道:“这座地下厅堂是在做法,防止她从下面爬出来,讨要自己的孩子。” 梁间愕然道:“魏光义建这么一个地方……这,难道这女人是他的情人?他抢走了人家的孩子,不让她们母子见面吗?” 应翩翩笑了一声,不置可否,心中却已经有了成算。 他转头冲那两名暗卫说道:“这件事情我知道了,礼物笑纳,回去告诉你们家殿下,既然要登台唱戏,那就好好准备吧。” 那两人连忙答应。 应翩翩又道:“你们先退下吧,我还想在这里随便转一转,看看有没有其他的发现。” 梁间看应翩翩没有离开的打算,便道:“这底下真是又阴又潮,少爷您的病刚好,还是再加一件衣服吧。” 他说着,变戏法一般拿出了一件斗篷,给应翩翩披上了。 应翩翩道:“你倒是准备的周全,连来这种地方都带着衣服。” 梁间道:“是临出门的时候,韩公子让我带的,除了衣服还有一壶姜酒,说是辟邪祛湿。啊,就是那个七合教的韩公子,不是咱们姨娘。” 他说到这里,不禁有些唏嘘。 不知道为什么,梁间老是觉得这个韩公子跟少爷的韩姨娘有点说不出来的相似,两个人都是姓韩,而且好像都对少爷十分关心。 可惜现在韩姨娘昏迷不醒,也不知道少爷成天看着这个韩公子,会不会勾起忧伤之情。 他悄悄打量着应翩翩,应翩翩便看了梁间一眼,说道:“那我问你,这两个姓韩的公子,你觉得哪个好?” “这……” 梁间道:“当然是都好了。韩公子是七合教的大人物,我十分景仰,但要论喜欢,毕竟韩姨娘是咱家的人,我断没有向着外人的道理!少爷宠韩姨娘,奴才也更喜欢韩姨娘。” 他没想到,自己说完这句话之后,应翩翩就笑了,而且不是讥笑讽笑似笑非笑,而是那种忍俊不禁,乐不可支的笑法。 梁间小心翼翼地道:“少爷,您……没事吧?我说错什么了吗?” 心心念念想要扶正的池教主,真的好惨啊,他不但没能扶正,连姨娘都当不成了,连梁间都不拿他当自家人了。 虽然他和池簌每天就是正室还是爱妾的问题扯皮,也都不过是玩笑而已,但应翩翩设想池簌听到这话的表情,还是觉得说不出的有意思。 他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拍了拍梁间的肩膀:“没有,你说的很对。回去之后在韩姨娘病榻前多说说,他一高兴,没准就醒了呢。” 第64章 袖手震雷霆 应翩翩说完之后又开始四下打量, 梁间见状,便问道:“少爷,您是想找什么东西吗?” 应翩翩冲着地面抬了抬下巴, 说道:“你去看看那是什么。” 梁间走过去, 发现应翩翩所示意的那一处有些不起眼的饭菜痕迹, 不过此时已经风干了。 他便用帕子轻轻擦了一下,拿给应翩翩看。 应翩翩道:“这样的饭菜不会是祭祀的贡品,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只能说明此地曾有人居住,又或者……现在也还有人在住。” 他回想着刚才那两人打开机关的举动,又看了看四边的墙面。 一面墙供奉着神像,不好亵渎, 另一面墙正对着神像,则是民间说法中鬼魂所居的地方, 也不可能设置出口,那么就只有左右两面了。 应翩翩进来的时候特意看了路, 记得左侧的地面上搭建了一排小楼,下面若是再中空,恐怕容易坍塌。 他指着右侧的墙面,直接说道:“来人, 找锤子给我砸开。” 眼下整个衡安郡都是应翩翩说了算, 他才不管什么机关不机关的, 既然有东西拦路,也不用多费脑子, 砸了便是。 应家的人一向是少爷说什么, 他们就听什么, 闻言也不劝阻, 挽袖子就干,很快将那面墙砸开了,果然后面依旧有着一处通道。 应翩翩笑了一声,说道:“魏光义属耗子的么?打了这么些地洞。” 他说着就抬步当先走了进去,梁间等人怕应翩翩有危险,忙不迭地跟在后面,只觉得里面一片漆黑,阴冷比方才更甚。 一行人将脚步放的极轻,本来有人想将火折子点起来,却被应翩翩制止了。 他想的是暗处也不知道会藏着什么,他们如今贸然进入,如果照明,很容易一下被人给当成靶子,倒不如就这样先瞧瞧情况。 随着眼睛逐渐适应黑暗,梁间忽低声道:“少爷,这里是关人的地方。” “我原先听厂公说,西厂里面就有一处暗牢,专门关押那些不肯屈服又不好用刑的人。这里一年四季不见光亮,每日只可吃一顿饭,牢房之间的距离也很远,不方便交谈,更听不到半点外面的消息,人在住上一段时间,久而久之,什么意志都消磨殆尽了。” 应翩翩听梁间这样说,心想这倒是和原书中黎慎韫对付他的方法差不多,区别就在于黎慎韫将他锁在宫中,这些人被关在地下。 原书中曾有过这么一个类似的情节,当时发现这片地方的是傅寒青。 但应翩翩一开始之所以没想起来,是因为那一段情节叙述的十分简略,似乎戛然而止,并未写完。 他印象中,原书里傅寒青来到衡安郡,得到了七合教的赏识与合作,在折返回城里的路上遇到暴雨,于是便无意中来到了一处无人的院落避雨,并在里面发现了地牢。 现在看来,傅寒青所避雨的那间院落,应该就是眼前魏光义这个别院。 应翩翩记性绝佳,他印象中,当时傅寒青看见牢里关押的人们时,心里想的是“这些都是无辜之人,不该被如此对待”。 按照一般的剧情发展规律,后续应该是主角将这些人搭救出来,并且大出风头,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条线索没有继续,这些人的下落,一直到最后都没有交代。 这又是为什么呢?是写这本书的人忘记了,还是看似不正常的背后,有着什么更加深层次的隐情? 【提示:宿主已触发原书主角专属隐藏剧情,解锁密钥需从主角身体某处获得。】 毕竟在原书中,应翩翩算是主角傅寒青的前期官配,因此剧情只要发展,就会自动推着他与傅寒青发生关联。 似之前的山洞避雨、牢中相救等等,本应该都是让他与傅寒青一通亲密接触之后重归于好的剧情。 应翩翩突然意识到,这些剧情,好像都被池簌给走了。 不管后续傅寒青那头会是什么情况,他人都已经来到了这里,自然得看个究竟。 应翩翩继续向内走去,整个地牢中静悄悄的,只能偶尔听见微弱的呼吸声,一行人也蹑手蹑脚,尽量不发出声音。 一直到了快要尽头的时候,忽听到有个苍老的声音正说道:“嘿嘿,我吃你个大鸡腿,再喝上三碗热烧酒……” 在这地方,不饿死就不错了,哪里还有什么鸡腿、烧酒? 应翩翩借着昏暗的光线,隐约看到一名白发老者正背对着自己在一间牢房中席地而坐,以手指在地面上画着什么,想来这两日没人送饭,不得不画饼充饥了。 应翩翩静静地打量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道背景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亲切之感,但印象中他又从不认识此人。 打量之间,只见那人停下手来,失声一笑,摇头喃喃叹息道:“骆岭啊骆岭,枉你曾经也是顶天立地的一条好汉,如今却沦落至此,可当真是可笑至极!如此苟活于世,又有何益?” 应翩翩便接口说道:“苦中作乐,也不失豪杰本色。” 他骤然出声,将骆岭吓了一跳,转过头去。 此处光线昏暗,他看不清楚说话的年轻人长什么模样,只隐约看到一道挺拔的身影立在暗处,衣袍上精致的暗纹隐约反射出幽微而晶莹的光,虽然只是一帧剪影,却无端让人觉得惊艳。 骆岭怔了怔,倒忍不住哈哈一笑,自嘲道:“老头子也是半截入土的人了,年轻时也不过是个打猎种田的乡下人,哪里说得上什么豪杰不豪杰的。公子,你可抬举啦。” 他起初以为应翩翩也是被关进来的犯人,但见他众星捧月一般被人簇拥着,又实在不像,于是问道:“不知公子来到此地,是……” 应翩翩十分直白:“魏光义死了。” 骆岭的神色明显一惊,脱口道:“死了?!怎么死的?” 应翩翩打量着骆岭:“老爷子,你被关在这里饱受折磨,应当是跟他有仇吧?他死了你该高兴才是。” 骆岭摇了摇头:“姓骆的一生没干过亏心事,只是一念之差误作决定,以至于沦落至此,说来也是我该吃的苦头。因果报应罢了,怨旁人也没有用。至于魏光义,我只是没有想到他的死讯来的如此突然。” 梁间道:“老爷子,他是因为扣押朝廷拨下来的灾粮,被百姓们活活打死的。这里是魏光义的别院,我家少爷乃是这次前来查他的钦差,四下清查的时候才无意中找了过来。” 骆岭没想到应翩翩年纪轻轻,竟然就身居要职,有些惊讶。 这名老者的来历一定非同寻常,但明显心存防备,不想细说,既然能被书中的剧情隐藏,那一定是有原因的。 应翩翩也就没再追问下去,笑了笑说道:“若是真有因果,那么我今日来到这里遇见阁下,也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或许这代表着你就要时来运转了也不一定。” 他示意梁间把之前带的姜酒抛给了骆岭,说道:“老爷子,你若是真没干亏心事,就自己出来吧。起码外面有酒有肉,岂不美哉?” 骆岭下意识地抬手接住,身手竟然十分敏捷。 他已经许久没有闻到酒味了,手中的酒壶发出诱人的香气,这一刻竟让人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应翩翩又吩咐身边的手下去清点牢房中的其他人,把这些人连同骆岭一起,都转移到上面的厢房中去,检查身体状况,一一盘问他们的身份来历,再以此决定后续的安置问题。 除此之外,还要调一些官兵过来在此地院落外围把守,以防这些被关押的人中有穷凶极恶之徒。 应翩翩下令之后,便要离开,却听骆岭在身后道:“公子,且留步。” 应翩翩停步回身,只听骆岭犹豫着说:“老朽尚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应翩翩道:“应玦。” 他连多一字的介绍都没有,骆岭听到这两个字,却是心中巨震,猛然抬头! 与此同时,周围的光线也亮了起来,是应翩翩身边的随从们已经确定这里没有危险,便点亮了手中的火折。 骆岭这一抬头,恰看清楚了对方的脸,只见面前的青年韶澈粹美,眉目宛然,令骆岭的心头猛然一怔。 他暗道:“这孩子生得实在好俊俏!甚至比他爹娘还要漂亮。他、他都长这么大了……还当了钦差。” 应翩翩随意站在这个阴沉闭塞的地方,几乎要把整片牢房都给照亮了。 骆岭大半辈子纵横江湖,从来不重修饰,此时竟也局促起来,油然而生一种自惭形秽之意,想说什么,又愧疚情怯,难以开口。 他呐呐地说:“原来是应玦,好名字,人如其名……” 很多人第一次见到应翩翩的相貌时,都难免心动神驰,不知所措,应翩翩也习惯了,没说什么,冲骆岭拱了拱手,转身而去。 这么一段主角剧情,书中没头没脑,应翩翩同样走的莫名其妙,不过虽然不知道能改变什么,走傅寒青的路,让傅寒青无路可走都是他的人生准则,这次的意外发现让他觉得很满意。 至于去傅寒青身上找解锁全部剧情的钥匙……倒也不用非得肌肤相亲,剖了他也是一样的。 应翩翩离开了魏光义的别院。 这时他尚且不知道,自己在这边辛勤推进反派事业,另一头却已经有人趁他出门在外,府中唯有柔弱爱妾之时,不要脸的上门偷了家。 * 因为魏光义已死,应翩翩等人也都从郡守府上搬出来,住进了官驿,这里周围也有官兵把守,但是对于武林高手来说,要悄悄潜入,并不算难。 七合教的叛党收到安国公的命令之后,打算从最简单的任务做起,先下手除去那个已经昏迷不醒数日的韩小山,再去责问应翩翩为何要找一个冒牌货来扮演七合教的高层,坏他们教中声誉。 最好能在应翩翩没有回来之前先把那人找到抓走,以后指控起来,就可以当做应翩翩的罪证。 做出这个安排的人乃是教主座下的左护法樊天起,他也是这一次的叛乱之首。 池簌在七合教中无根基无背景,年纪又轻,他最终能够上位,有不少老资历的人其实都并不心服,樊天起就是其中一个。 他平时慑于池簌的武功手腕不敢轻举妄动,池簌一出事,立刻便生出反心。 在樊天起心里,别说是韩小山,就算安国公都不值得怎么当回事,于是他随便派了一名叫做丘垣的手下,潜入官驿暗杀韩小山。 丘垣干惯了这样的事,很快就摸了进去,打晕一名下人换了衣服,顺利在其他婢女的口中问到了“韩姨娘”所住的卧房,翻窗而入。 房间里一股药味,对方躺在榻上,沉沉而睡,看那样貌,正是应玦之前总喜欢带在身边的爱妾。 丘垣低声道:“兄弟,对不住,你这样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早死早超生吧。” 他说完之后,手腕一翻,掌中尖刀无声无息向着对方胸口刺去。 然而正在此时,昏迷数日的韩小山竟然猛然睁开了双眼! 四目相对,丘垣被吓了一跳。 但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杀手,紧接着他就意识到大事不好,下手要快。 于是,丘垣手上加力,尖刀猛地刺下,可紧接着,韩小山的下一个动作就是鼓起双颊,然后“哇”地一声,迎面向着丘垣喷出了一口几乎泛黑的淤血。 韩小山也是个福大命大的人,如果按照原著的剧情安排,他本应该早就死了,但就是因为意外被池簌的魂魄上了身,使得他的身体保有了一丝气息。 在池簌占据韩小山身体的这段日子里,他每天打坐练气,也给这具身体练出来了一些浅浅的内功,竟然使得韩小山就这样度过险关活了下来。 他死去活来,昏迷数日,胸腔中一直堵着一口淤血,这个时候猛然喷了出来,韩小山自己觉得神清气爽,通体舒泰,丘垣却被他溅了个满头满脸。 丘垣感到双目刺痛难忍,连忙用一只手去揉,而他的另一只手中刀刃擦着韩小山的胸口划过,刚割开一道血口,已经被对方连滚带爬地躲开了。 韩小山完全没有池簌这段日子的记忆,他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毕竟从小就是个打群架长大的混混,别的本事不行,逃命却是一等一的快,在关键时刻,竟然躲过了那致命一刀,从床上骨碌碌滚了下去。 韩小山摔到了尾椎骨,倒吸一口凉气,从地上翻身爬起,一边夺命狂奔,一边高声咆哮: “我的天啊!救命啊,杀人啦!这是什么地方啊?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官差,歹徒拿着刀满地跑,快出来管一管呐!” 韩小山这一连串的大吼几乎已经变了调,把丘垣听到耳朵里面嗡嗡作响,怀疑人生。 他来之前打听过这个人,得到的消息是,韩小山虽然以男子之身为人妾侍,但性格高傲矜持,而且武功极高,除了应玦谁也不理会,其风度气质皆有过人之处。 这样的人通常也都要面子,即使发现有人要来杀他,自顾身份,也不可能会吵闹起来,怎么也得先切磋一番再说。 但是眼前这个大吼大叫撒腿狂奔的小流氓是个什么东西?! 应玦怎么会看上这种人,他什么品位! 不过眼下丘垣已经顾不上研究应翩翩的品位问题了,韩小山这通狂吼将官驿中的官兵以及应家护卫都引了过来,他只能想办法先撤。 韩小山在院子里被人一把拽住,有个人惊喜地说道:“韩姨娘,你醒了?太好了!” 韩小山十分莫名其妙,不禁道:“大哥,谁是韩姨娘?你不会连男女都分不清吧?算了,这不重要,有人要杀我!你你你你能把他赶走,叫我娘都成!” 那名护卫听得满头雾水,也不知道他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东西,先顺着韩小山手指的方向追过去,正好看见丘垣的身影一闪而过。 他连忙撮唇作哨,大声喊道:“有刺客!兄弟们,快围住他!” 丘垣本来要跳墙而走,却觉得背后生风,是一柄长剑刺了过来,他连忙用匕首架住,竟然感觉手臂被震的一晃。 丘垣意识到,看来自己有些轻视这些官差了,毕竟应玦的父亲是西厂厂公,他的手底下还是有一些高手在的。 丘垣将心一横,索性站定,大声说道:“我乃七合教中人,谁敢动我?” 他这一声“七合教”确实非常好使,现场的不少人都被震住了,一时没再动手,只把丘垣团团围住。 这时阮浪也走了出来。 眼下应翩翩和孟竑都不在,这里就是阮浪官职最大,他也是个少爷脾气,闻言便道:“就算你是七合教的人,也没有拿着凶器擅闯官衙的道理,江湖官府向来两不相干,可终究你身为大穆子民,就该守大穆国法,威风什么?” 丘垣这时已经想好了说辞,将头一扬,神态倨傲:“这件事情却是贵方先挑衅的。要不是应玦应大人找人来冒充我们七合教教众,坏了我们的名声,我也无需来此清理门户。方才只是一时认错了人,才致使此事闹将起来。” “原本我是打算私下处理,以免伤了双方的和气,但如今既然已经闹开了,那我们就来把这件事情分说清楚吧。” 阮浪从未听说过这件事,他知道萧文是应翩翩的亲信,变看了对方一眼,却见萧文也是表情莫名。 阮浪冷笑一声,说道:“空口无凭——” 而他这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听见有个人带着怒意冷哼了一声。 这声冷哼仿佛是从门外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但传入人耳又十分清晰,阮浪自己也是习武的人知道,一听就知道,对方的内功一定十分高深。 他若有所感,猛地抬手退了萧文一把,同时自己也迅速向着反方向闪开。 就在这时,大门已经轰然一声被震开了,一支沾着血迹的利箭从门外射入,穿过阮浪和萧文中间,“铎”地一声将一封书信钉在了门框上。 一名护卫站在旁边,将书信取了下来一看,脸色就是微变,发现上面是应翩翩的笔迹。 阮浪看了一眼,认出那本来是应翩翩写往京城的书信,却被半路截了回来,此时以血箭射入,显然是一种示威。 院子大门敞开,外面站了一群携带刀剑,服饰各异的江湖人士,个个神色睥睨,面容冷峻,再加上他们刚刚露的那一手,眼看今日之事只怕是难以善了了。 为首那人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双目炯炯有神,手中把玩着两枚铁胆,冷冷地说道:“方才的事情,各位已经听清楚了吧?把前几日在你们这里冒充七合教教众之人交出来,再让应玦那小子亲自滚出来道歉,此事方能作罢。” 他说别的还好,提到应翩翩时出言不逊,却戳中了在场一些人的死穴。 几名西厂中出来的护卫脾气较为暴躁,已经忍不住骂了起来:“谁给你的狗胆,竟敢如此冒犯我家少爷!今日不让你磕头求饶,我们才是无颜回去见厂公!” 他们说着已经拔剑而出,向着那领头的老者攻去。 这老者正是七合教的左护法樊天起,他见状冷笑一声,抬了抬手,身后同样有几人纵身跃出应战。 一时间,场中真气纵横,刀剑霍霍。 双方相斗片刻之后,樊天起的脸色却有些不好看起来。 他没有再增派其他人加入战场,本欲趁此机会试探对方的实力,未料这些朝廷鹰犬的本事比他想象中还要大上一些。 怪不得应定斌那个老太监这么多年都稳掌重权,他手底下的人确实有几分本事,之前是自己小觑了。 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 樊天起忽然弹剑出鞘,几道真气从他剑上迸射而出,将周围的树叶激的纷纷离枝而落,如漫天急雨朝向场中的西厂护卫们袭去。 樊天起老当益壮,功力更见精湛,威猛真气挟万千枝叶,挟一股快不可挡之势,方寸之间让人避无可避。 七合教的实力,竟然强悍至此! 眼看这些树叶就要将那些西厂之人割的遍体鳞伤。 ——然而,剑气与众人之间,忽然多了一道人影。 纷扬落叶之中,尚未来得及看清楚对方的面容,唯见他修长的手如分花拂柳一般向外轻轻一挥。 那万千叶片陡然间倒卷而出,反打向樊天起面门,竟是连一片都没有伤及到官府这边的人。 樊天起一惊,连忙迎剑格挡。 与对方真气一交,他顿时感觉到一股无力霸道的力量直透入经脉,整个人仿佛一头扎进深不见底的雪中,竟冷的齿关相击,向后连退数步,才勉强拿桩站定。 耳中听得一个让他无比熟悉又无比害怕的声音淡淡说道:“一招。” 樊天起猛然抬起头来,瞪大了双眼,那表情简直像见鬼了一样:“你、怎么会是你?!”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第二招已重叠而至,对方身形瞬移。 “两招。” 樊天起刚才能够站定已属勉强,此刻再也难以抗衡,整个人向后飞出,狼狈不堪地仰面倒地。 他后背用力,一个鲤鱼打挺跃起,但紧接着双膝剧痛,整个人向前一倾,重新重重跪倒,原本拿在他手中的长剑落在池簌手里,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流虹般的光影,就势架在樊天起颈后。 “三招叩首,向应大人赔罪。” 长剑微微下压,迫使樊天起额头点地,以一个极其卑微的姿势面朝官驿跪伏,动弹不得。 第65章 牵动一潭星 樊天起也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 陡然当众受此羞辱,自然不堪忍受,但他欲要挣扎, 池簌剑锋上传来的压迫之力却犹如千钧之重,令他丝毫动弹不得。 耳听到教主那惯常平静却冷淡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竟似对那些朝廷鹰犬颇有回护之意: “方才他对应大人出言不逊, 理应受到责罚, 稍后, 我也会代他亲自向应大人致歉。至于七合教内部之事, 就请交给我来处理吧。门派内斗, 对各位多有烦扰, 十分抱歉。” 方才池簌这一出手, 几乎把众人看的目眩神驰。 这几日池簌一直在应翩翩身边, 也帮了不少忙,他们未曾听说过这位韩公子的来历, 只知道他跟自家少爷关系很好, 还与韩姨娘有几分神似。 有人也暗中猜测,会不会是少爷见韩姨娘昏迷不醒,伤心之下,又找来一位与他相像的人排解愁思。 却没想到,原来池簌竟当真是七合教的人, 而且居然强悍至此。 这轻描淡写的三招,挥洒肆意,锋锐无匹, 已是很多人一辈子也达不到的武学顶峰。 阮浪目光复杂地看了池簌一眼, 抬了抬手, 带着其他人退回了官驿之中, 留给七合教空间处理他们的内部事务。 樊天起刚才被池簌生生逼出去数丈,跟官驿已经有了一段距离,他带来的那些人手持兵器,把两人团团围在中间,紧张地看着池簌。 虽然在池簌不在的时候,这些人加入叛党,各种口号叫的震天响,但此时面对活生生的教主,那种巨大的压力还是让他们不自禁地浑身颤抖,不约而同地将锋芒稍稍偏开,不敢对准池簌。 池簌笑了笑,叫了一声“樊护法”,语气中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嘉许:“本座不在教中的这段日子里,你做的不错。带头起事,将有异心的人都聚到身边,倒是免了我排查的功夫。” 他说着,目光在周围一圈人的脸上扫过,有不少人都情不自禁地将头埋了下去,却听池簌不紧不慢,点出了七个名字。 “姜信、赵开、王兴义、郭明宇、丰娄、黄诩、盖绮……嗯,一个都不少。”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_8_0. c_o_m 池簌每说出一个名字,被点到的人就是一抖,只听池簌道: “当初奉傅淑妃的命令,在猎场上追杀应玦,你们,很好。我当时便曾有诺,下一次见到你们之时,就是杀你们之日,看来眼下该兑现了。可有遗言要留?” 池簌的语气一直是十分温和的,周围的人却一个个都骇然无声,心下战栗,那七个人更是没想到一遇见教主就祸到临头,面面相觑,都看到对方没有血色的脸。 谁也未曾料到,这位传闻中重病昏迷不醒甚至已经过世的教主,竟然会好端端地出现在这里。应翩翩身边那名“韩公子”,竟然就是他! 只因池簌过去待人素来淡漠,从不喜欢多管闲事,所以他们到现在也无法接受,眼前这个一口一个应玦,满是回护之意的男人会是他们的教主! 不可能啊,是不是被别人易容了?! 但是下一刻,池簌便以绝对的实力证明了他自己的身份。 姜信咬牙,心想搏不搏都是个死,抽剑向着池簌冲去,口中大喝道:“池簌,你身为七合教教主,却偏心外人,我无论如何不能心服——” 他身边有一两人追随,剩下的依旧没胆子反抗,池簌见状,不禁他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道:“这就是你的遗言吗?好。” 跟着,池簌竟未出剑,足不动,身不移,拂袖一甩,地上的落叶被他真气所激,从地上弹射而起,竟如飞镖般骤然飞出。 这叶子去势之快,竟令他们当真再多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咽喉处就被叶片直直插/入。 姜信等人手中的剑连池簌的衣角都没挨上,便已倒地气绝。 一枚染血的叶片划断气管之后,受激荡的真气所推,飞了回来,被池簌轻轻一指弹开。 这几个人,在教中的身份地位都不低,而且各有背景,即便一时犯下错误,但其实并未造成严重后果,原本也并不需要非得偿命才行。 但谁也没有想到池簌一番波折归来,竟然似乎狠辣更胜往日,说杀就杀,毫不手软。 七位高手,瞬间便已毙命于几片树叶之下。 现场一时间寂静无声,人人无不惊骇。 池簌回身负手,眼中戾色未褪,冷森森地说道:“樊天起,当年我刚刚登位不久,你曾经集结众人来向我质问,为何要独断专行,令人人都得听从我的吩咐,按照我的意愿行事。还记得我是怎么回答的吗?” 樊天起的脸色十分难看,并不回答。 池簌道:“我当年说,因为我是教主,我说的话就是规矩——七合教教主一位素来能者居之,你若是有本事自然可以来夺。” 他冷笑一声:“可惜你空有野心,却是个废物,我病重许久,如此大好良机,你竟然还是没能做上这个教主之位,反倒打起了投靠梁王的主意。天意如此,如之奈何?” 任谁都能看出,池簌这一回是动了真怒,樊天起咬牙道:“你,你要怎么处置我?我与你的师父是平辈——” 他说到这里,却猛然想起,池簌的师父都是死在池簌剑下的,话语立时顿住。 “如今我依旧是七合教的教主,在位一日,你们便需对我的命令听从一日。” 池簌却好像没有听见樊天起的话,径自说道:“自此刻起,凡我教教众,都不得与应玦为难,待他如待我。如有违者,便如此七人的下场。希望各位,谨记于心。” 池簌重新回来之后的第一道命令,不是追究叛教作乱之罪,而是发出这样的警告,可见对于应翩翩的重视。 而此次在场的人,偏生都是听从了安国公的命令前来找应翩翩麻烦的人,看到面前那七具尸体,不由得一个个面如土色。 他们对于池簌的畏惧,实在是已经到了骨子里的。 “当啷”一声,不知道是谁手里的兵器落到了地上,紧接着,那个人也跪了下去,颤声说道:“教主恕罪,属下知错,属下再也不敢了!” 叛党们跪成了一片,池簌沉眉未语。 气氛沉闷压抑到了极致,仿佛转眼便要利刃凝光,血色照眼。 而就在此时,却有个声音悠然笑道:“池大教主,当真好威风,好气派,无怪乎隐匿月余,已教天下人念念难忘,朝思暮想!” 这笑语似戏谑,似讥嘲,但无论如何,敢在池簌沉怒之际如此调侃,都恐怕是这人已经厌倦了人世。 但你自己活腻歪了不要紧,连累别人遭殃可就有点缺德了吧! 有人忍不住偷眼看去,却见晴空暖阳之下,一道人影分花拂柳,闲步而至,身姿翩然,仿若眨眼将寒冬霜雪融作了一池春江水。 池簌见了他,双眼微微一亮,脸上也不自觉地露出笑意,快步迎了上去,说道:“你怎么回来的这么快?我还想着一会去接你呢。” 他的语气中透出不自觉的亲昵,变脸之快,简直就像瞬间换了个灵魂一样,令七合教的众人一时愕然。 应翩翩目光一扫,看见地上跪着的那帮人一个个眼睛瞪的溜圆瞧着自己,便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以作致意。 挑衅,他分明就是在挑衅! 像这样的小白脸,他们一拳就能打死,这家伙分明是仗着教主在身边,所以才这么嚣张! 但紧接着,池簌的眼神淡淡抬起,所有人都心中一凛,重新低下头去。 应翩翩这才回答池簌的话:“魏光义的别院不大,逛一圈也就出来了,我听说官驿这边有人来找事,赶回来看看情况,不过看来还是爱妾能干,让我省心不少。” 爱……妾……??? 池簌小声道:“扶正。” 应翩翩道:“拒绝。” 池簌道:“你看,我把那七个上回追杀你的人都杀了。” 应翩翩道:“嗯,好厉害。要不我向我爹举荐你当西厂当个档头如何?挨上一刀少点肉,但以后有你公爹照应,前途无量,好过还要被人背叛。” 池簌:“……” 在这里跪了满地的七合教叛徒没有一个是武功弱的,个个耳聪目明,两人说话时又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他们想不听都不行,只觉得乱七八糟,匪夷所思,骇人听闻! 特别是教主又被叫妾又要被阉,居然还满脸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无奈样子,真让人觉得比看见太阳西升东落还要惊讶。 此时见没见过应翩翩的人都已经猜了出来,这位俊美的青年就是方才教主口口声声提到的应玦,原来他生了这么一副模样,怪不得教主一头栽了进去。 ……也怪不得他们跟着一块栽了。 池簌没想到自己一生之中最大的阻碍竟然是扶正,心中也较起劲来,暗暗发誓有朝一日定要完成这份鸿愿。 但他也知道应翩翩最是个让干什么就不干什么的脾气,因此暂且不再提此事,给自己鼓了鼓劲后,笑着转移了话题:“跟着你的人呢?” 应翩翩道:“不知道你是不是要暴露身份,让他们先一边去了,免得有什么不该听不能看的被你灭口。” “另外,我还有点事得问问你这些不省心的手下。”应翩翩笑吟吟地说道,“刚才我收到消息,说是我派去先行回京的十二名随从路上遭劫,下落不明……” 樊天起意外惊见池簌回来,几乎是毫无还手之力,一番心血擘画毁于一旦,沮丧的同时又觉得十分丢人,一直瘫坐在旁边垂头不语,这时听到了应翩翩的话,才觉得心中一凛。 他差点把这事给忘了,应翩翩派去京城的那些人正是被他中途扣下,樊天起也因此才截下了应翩翩送出的奏章。 眼下不知道他的手下有没有将那些人处理掉,万一人都已经杀了,那么事情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只怕看池簌对应翩翩的态度,这事更加不能善了了! 池簌也是这么想的,皱起眉头正要询问,却听得一阵快马疾奔伴着高呼之声响起,不远处有人扬声问道: “应大人何在?你要的人在这里!” 应翩翩闻声抬头,只见一队人骑在马背上,远远奔来。 这些不速之客相貌各异,有光头带笑的胖和尚,有斯文儒雅的读书人,甚至还有神情冷若冰雪的美丽女子,以及不过十三四岁上下的英气少年。 其中一人,赫然便是应翩翩不久之前才放出来的骆岭! 他们加起来大约有十余人,个个携带兵刃,身手矫健,马背上还带着人,顷刻间纵马驰到了应翩翩跟前,俯身行礼,却并未下马停留。 “多谢应大人救我兄弟,您要的人在这里,特此还来,以报大恩!” 说完之后,他们纷纷将马背上载着的人卸下,冲应翩翩抱抱拳,大笑着离去。 “快意恩仇事,王法若等闲。振剑拂衣去,功名莫须言!” 应翩翩原本将他手下随从留在远处,此刻见到这群人突然出现,他们担心应翩翩有失,连忙匆匆赶来,到了近前连声询问: “少爷没事吧?” “少爷,刚才那些是什么人,要追吗?” 应翩翩目送着他们远去,心中掠过一种莫名之感,说道:“不用了,大概只是一些江湖散客。你们把地上的人扶起来。” 刚才被送来的这些人,十二个不多不少,正是应翩翩那些被劫去的随从,除此之外,一人身上还贴着张字条,上面写了“五里外槐树林”六个字。 应翩翩命人去看,那槐树林中吊着的,却正是被派去截信的几名七合教叛徒。 萧文不禁说道:“难怪当年太史公特意为刺客和游侠作传,果然潇洒肆意,令人钦敬。少爷,您是如何认识这些人的?” 应翩翩道:“我在魏光义的别院里带出了一批被他关押的人,其中有个叫骆岭的,应该是方才那些人的朋友,我刚刚看到他也在马上。” 自从看到骆岭之后,他脑海中就有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只是难以捕捉,此刻见到了那一群人,影子仿佛更为清晰了一些,却也更加让人心里痒痒。 而这时,系统的声音却忽然在脑海中响起—— 【您的隐藏任务奖励福袋已掉落。 开启福袋NPC:姨娘的陪嫁婢男。】 应翩翩正想“姨娘的陪嫁婢男”是个什么东西,便听计先迟疑着开口说道:“刚才那些人,好像是十八煞啊。” 应翩翩:“……” 萧文对那些人很感兴趣,闻言不禁问道:“十八煞?” 计先道:“我也是曾经学艺的时候,偶然听师父曾提起过的。说是当年大将军应钧麾下共有十八名得力护卫,这十八人都是身怀绝技,各有所长,随他征战沙场,无往而不利,被称为‘十八煞’。” 据计先所讲,这“十八煞”原本都是来自于民间的游侠,在当年国家生乱,战事四起的时候,因为会武艺而活了下来,聚在一座山上建了山寨。 他们平日里就专劫过路的官粮为生,同时赈济周边村落的百姓,无拘无束,不受管辖,过的十分潇洒惬意。 后来应钧路过,他们一时没打听好对方的身份,也不长眼地过去打劫,结果反倒被应钧平了寨子。 十八煞还以为他们会就此变成十八条死鬼,却没想到应钧不仅没有杀了他们,还妥善安置了周围因逃难而聚集过来的百姓,又饶过了他们的性命。 自此之后,十八煞便成为了应钧最忠心的手下。 后来应钧因被叛徒出卖而兵败身死,这十八个人也都不知所踪,有人说他们带着应钧留下来的珍宝跑了,也有人说这些人都已经自刎殉主。 逐渐的,世人也就都对他们少有人知。 “当时我听师父讲过,这十八煞不是师出同门,故所学的武功路数各有不同。其中两人的兵器最为奇特,一个是三尺长的菜刀,另一个是无弦的铁琵琶,刚才我恰好看见那马上有人背后便背了这样的兵刃,才一下子想了起来。” 计先说完之后,猛然想起什么,不禁道:“应公子,您不知道这些人吗?” 应翩翩道:“我生父去世的时候我刚满五岁,大概幼时曾经见过他身边的一些护卫,但如今都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你说的十八煞我更是从未听闻,想必他们到了军队中,就没再用曾经的江湖名号。” 计先这才想起他的身世,大是愧疚,连忙说道:“应公子,不好意思,是我蠢笨不会说话,本来不应该提起这些事的。” 应翩翩道:“无妨,都过去那么久了,你提不提也是这么回事。先父已逝,这些人是不是十八煞都已经不重要了,咱们先回去吧。” 他嘴上说的云淡风轻,心中的疑虑却越来越大。 应翩翩还记得之前应定斌就曾经提过,说是傅英在护送应钧灵位回京城的时候,曾经特意绕路来了衡安郡。 那如果刚才那些人当真是十八煞的话,傅英又知不知道他们在这里? 还有,这些人当年对父亲忠心耿耿,却从未来找过自己,甚至在原书中,应翩翩也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他们又是什么立场? 【宿主可用2好感度兑换原书中十八煞结局。】 自从执行了正面任务,好感度这东西简直是太好用了,应翩翩道:“换。” 系统找到了答案:【原书中,十八煞应死于此地的一次山火中。】 应翩翩的眉梢倏地一挑。 他还记得原书中有一段山火的情节,是混入七合教中的灾民们放了一把火,烧掉了七合教总舵,又引发了山火,没想到十八煞也是死在此处。 是不是就因为要遮掩十八煞的下落,原书中傅寒青无意中进入魏光义的别院,发现了骆岭后的情节才没有写出来? 可惜这些连书里都没写的内容,也没有那么容易能拿好感度来兑换了。 【当宿主剧情自主支配权限达到50%以上,可享有更多角色配置,解锁“十八煞”隐藏剧情! 解锁奖励为:傅英洗脑包破解炸/弹!(十八煞专属,不可用于其他对象。)】 应翩翩问道:“现在权限多少了?” 【42%。】 【您目前拥有的角色配置为:慈爱养父1;温馨之家“督主府”1;未摆脱的主角前男友1;池姨娘1/2(灵魂)+韩姨娘1/2(身体)=姨娘1;池教主1/2(另有一半为姨娘);七合教1(池教主赠送);忠心下属:若干。】 应翩翩:“……” 盘点了丰厚的反派财产,系统倒是十分振奋:【剧情已出现极大变动,请宿主再接再厉,继续作恶!】 第66章 脱剑膝前横 另一头, 十八煞英姿飒爽,豪情满怀,驰出去老远, 料想着不会有人追上来了,这才纷纷下马。 那一身秀才打扮的年轻书生“哎呦”一声,直接坐倒在了地下, 说道:“我方才见到少主,连腿都软了, 差点从马上掉下来。” 他旁边的姑娘也拿了块帕子擦了擦脸, 唏嘘道:“可不是,慌的我一身汗,生怕少主看到咱们这个样子,不喜或者被吓着。方才你们笑的太大声了,真是粗鲁。” 那书生道:“三叔不是说了,笑完之后念首诗, 既有江湖人的豪迈,又显得有文采, 少主是状元, 应当会喜欢的。那诗我写了很久!” 十八煞中的有些人比应钧年纪还大, 如今也已经不在人世, 这书生和姑娘都是他们的后人,一个是“鬼秀才”陈华年, 一个是“断孤峰”柳朝露,在十八煞中分别排名第九和第十二。 那被他们叫做“三叔”的人, 则是个满面慈蔼笑容的大和尚, 但他的外号却是“胖屠夫”, 法号慈空。 慈空道:“少主是读书人, 读书人都斯文,而且多愁善感的,有的吓几回就吓死了。朝露说的是,你们的笑声都太大,下回注意,别招少主讨厌。” “没有下回了。” 此时,一位带着眼罩的黑衣男子沉沉地开口,说道:“之前我们曾经答应过傅将军,不会出现在少主面前,这次已经是意外,你们还想着以后?” 他三十来岁的年纪,是十八煞已故首领邱南海之子,名叫邱凉,这只眼睛是幼时在战场上被西戎人射瞎的,要不是随后应钧赶到,把他抱回了营中,邱凉绝对活不到如今。 陈华年道:“大哥,事到如今,我也想问,我们真的还能信任傅将军吗?之前是因为将军留下遗命,让咱们全心全意地辅佐傅将军,抗击西戎,匡扶社稷。又因为少主年幼,秉性……也不适合图谋大事,所以咱们这些年来依照规矩,为他傅家出生入死,也不曾对少主透露一言。傅英先前确实对少主照顾的无微不至,可上一次下毒的事,又如何解释?” 陈华年这一番话说出来,有人表示赞同,也有人不以为然。 十八煞中第五位的余超便道:“咱们如今苟活于世,全部意义便在于为将军实现遗志。少主虽然是将军之子,但一向是个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满心只有那个镇北侯,精神还不大正常,根本没有办法领导咱们,傅家两父子在这方面确实是合适的人选。上次下毒的事,他们不是已经把真凶给找出来了吗?” 空慈道:“话不能这样说,我从小看着少主长大,谁要是给他委屈受,和尚是断断不依的!什么傅家,什么大事,都得靠后站。” 余超怒道:“你看着少主从小长大,难道我不是?他小时候还被你吓哭过,更喜欢与我玩呢!我只是说,他能力不足,若是被牵扯到这些事中来,只怕更加危险,就让应定斌护着他不好吗?” 陈华年还想反驳,却突然感到有些头晕,就像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不可怀疑傅家。 傅家为应将军收敛尸骨,抚养遗孤,眼下还在想方设法地为应将军报仇和恢复名誉,怀疑傅英有坏心,那简直是天理难容的事情。 少主脾气刚烈,性子倔强,会对傅家生出误会也不是不可能的,但那些误会都已经解释清楚了,他们不能再怀疑同伴,发生内讧。 他心里觉得不对、不妥、不应该,但这些脑海中徘徊的嘈杂声音就像魔咒一样,一遍遍地对他讲述,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中,陈华年一时没有办法再说出话来。 其他的人还在争论,已经很多次了,他们无非是两种意见,要么就是怀疑傅英,觉得他对应翩翩不好,不能再信任下去;要么就是觉得应翩翩出身富贵,年纪又轻,这样生活下去没什么不好,不要再往他的生活中继续增添危险,还是按照应钧的遗命,听从傅英的话为好。 两边僵持不下,柳朝露道:“二伯才是最有资格的,他还没有说话呢!” 骆岭虽然被关押月余,但毕竟武功精湛,刚刚饱餐一顿,又被众人轮番输送了内力,已经恢复了不少精神头,闻言叹息一声,半晌未语。 大家渐渐都不说了,有点期盼地看着他。 骆岭道:“上次听闻少主在傅家发生之事,我来到衡安,查探了当初宣平侯与咱们见面时的密阁,还有当年将军留下来的遗物,并没有发现异常之处,孰料一时不慎被捕。这是违反了当初承诺的,故而被抓之后,我亦未曾说出自己的身份,魏光义便将我关进了暗牢,没想到竟然被少主所救。” “我……同少主说了几句话,他还给了我一壶酒。” 骆岭一直说到最后一句,不少人的眼睛都一下子亮了。 “怎样怎样?少主说什么了?” “酒好喝吗?还有吗?给我喝口!” “少主怎么去了那种地方,没被吓着吧?” 骆岭脸上露出了一丝慈爱的微笑,说道:“没有,少主很好,一表人才,聪慧坦荡,与传言半点也不一样。” 余超皱起眉来,说道:“那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与傅英形容的也不一样?” 骆岭缓缓地点了点头,又说:“但,我们之间的交谈也只是只言片语,我不能完全断言。” 目前十八煞成员中年纪最小的卓佚扬笑道:“要我说,你们顾虑的太多啦,又要信守承诺,又怕吓着少主,又担心对不起傅将军,累不累?反正我觉得少主很好,没听现在衡安郡的百姓们都在夸他,他又怎么可能是无能之辈!至于性情,岂不闻‘千古争心拼全胜,少年天骄惟许狂’!①” 他一边说一边挽了个剑花,被邱凉在头上拍了一巴掌,说道:“你又偷偷去街上乱逛了。” 卓佚扬缩了缩头,有他这样一打岔,气氛也为之一松。 “总之现在的情况是,我们没有发现傅侯爷有何对不起将军之处,但少主也不似纨绔无能,头脑昏沉之人。” 众人面面相觑一阵,邱凉终于叹了口气,说道:“为将军实现遗愿,护少主一世平安无忧,这都是我们需得做的。这里面,当然是少主的安危最重要,先按兵不动,留个心眼,暗中护送少主回到京城之后再看一看情况吧。” * 另一头,池簌收拾了七合教的一干叛党之后,便令人都将他们暂且押回了总舵,准备之后抽出空闲来再行处理,他则先陪着应翩翩回到了官驿之中。 见识到之前那一幕,整个官驿中的人再看到池簌时眼神都变了,他们虽然没有听到“教主”的称呼,但这时也已经意识到,对方绝对是一位七合教中地位十分重要的绝顶高手。 七合教,果然名不虚传。 而更加重要的是,他们此次的任务正是与七合教初步打好关系,韩公子这样的高手,在应大人面前却表现的亲切随和,这次的大功,他们算是立下了! 回想这次来到衡安郡,不过短短不到半月的时间,除贪官,救灾民,联络七合教,种种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竟然都被一一做到,除了应大人厉害之外,简直没别的话可说。 应翩翩吩咐了梁间几句,让他准备打理行装,他们该管的不该管的基本上都已经做得差不多了,为了避免夜长梦多,眼下也应该及早回到京城去了。 毕竟京城那边,还有人等着他回去收拾呢。 梁间点头答应了,却稍稍迟疑,说道:“少爷……还有一件事。” 应翩翩道:“看你的表情不像好事,要是让我听得不高兴就杀了你,说。” 梁间:“……” 这还叫人怎么说? 他只好掐着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悦耳,说道:“少爷,其实算是一半好事,韩姨娘醒啦。” 池簌一怔。 应翩翩和他对视了一眼,两人才同时意识到,眼下的这个“韩姨娘”已经换人了。 池簌的表情变得有些不爽起来,虽然他不想当姨娘,但他更加不想让别人当。 应翩翩想起了刚才系统的提示。 其实不用系统说,池簌离开之后,看那具身体还有心跳和呼吸,应翩翩就意识到韩小山应该也没死了。 这些天萧文尽职尽责,也将韩小山照顾的不错,没想到这人命大,竟然真的醒过来了,但愿他没有胡说八道什么才好。 应翩翩道:“哦,这不是好事吗,你愁眉苦脸地干什么?” 梁间苦笑道:“可是,韩姨娘神志不清,满口胡言,好像疯了……他,他似乎根本不记得自己是谁,问了半天之后,听说当真是成了少爷您的侍妾,喜得昏了过去,醒来之后就一直哈哈大笑,停不下来……” 应翩翩:“……” 池簌忍无可忍,沉着脸说道:“我去给他治治病!” 他说完,便大步向着厢房那边走去,梁间连忙道:“哎,韩公子,韩公子您走反了,在这边!您武功那样好还会治病,果然能者多劳,多谢多谢!” 应翩翩心道:“指什么路啊大傻子,他那哪是治病,他分明想去要命。” 他随后跟上池簌,到了韩小山的房中,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有人正在嘻嘻傻笑。 池簌把门推开,只见镜子跟前坐着一个人,那身形面貌都非常熟悉,正是韩小山。只是同样的一张脸,如今气质迥异,看起来与先前却仿佛也不怎么像了。 韩小山回过头来,满面笑容没来得及收起,一下子便看到了应翩翩,双眼骤然发亮。 他完全忽略了池簌,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手忙脚乱地整理衣服,努力板住脸,又将头发撸了一把,以便显得更加飘逸。 觉得差不多了,韩小山这才以生平最风流倜傥的姿势,冲着应翩翩抬手作了个揖。 他清了清嗓子,正正经经地开口自我介绍道:“咳咳,应公子,在下韩小山,乃是京城猛虎帮的左护法。我当初跟了你半年,偷了你一个荷包,也没跟你搭上话,没想到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如今竟成了你的侍妾,我心里很高兴。” 池簌在心里冷冷一笑,心想,猛虎帮是什么东西,而且不过是个左护法,连帮主都没当上,呵,废物。 这番话韩小山对着镜子练了许久,说完之后回味片刻,觉得确实没出错,吁了口气,眉开眼笑地说:“以前梦见过当面同你说这番话,眼下总算实现了我的梦想,这辈子值了——” 池簌淡淡地说:“侍妾是我,与你无关。” 韩小山转头看他。 池簌冲他微微一笑:“韩小山,别装傻,当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了吗?” 池簌的语气平平常常,但被他说出来,就有种让人汗毛倒竖的冷酷,韩小山几乎能看见对方眼底折射出来的幽幽寒光——跟狼似的。 他心生警觉,打了个哆嗦,退后两步:“我没说我不记得……” 韩小山刚醒的时候确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跟别人打听了半天,只知道他居然成了应翩翩的侍妾,狂笑之余又觉得不对。 他仔仔细细想了想,才记起一些偶尔在这具身体上意识苏醒时所看到的微薄记忆。 狠毒自私的父亲,同父异母的兄长,那不知不觉萌动,却清晰知道永生不可能得偿的爱情…… 这命中的一劫将他带入了一个无比光怪陆离的世界,那么诱人,却也那么危险。 韩小山道:“我知道,你是我哥嘛,咱们是共患难过的,干什么这么凶……” 应翩翩抱手站在旁边看着,此时唇角一翘,道:“韩小山,咱们也算是奇缘一场,你说说,想让我怎么安置你?” 这其实是他头一回真正跟韩小山说话,一瞬间,韩小山仿佛又一次想起了初次见到应翩翩的时候,那种仿若见到万树桃花盛放的惊艳。 他一咬牙,从怀中飞快地摸出一封信,塞到应翩翩手里,顶着池簌的目光勇敢地说道:“这个……我以前跟着你,给你写了首诗,一直没机会给……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也不敢有什么别的念想,今天已经很高兴了,这封信你拿着回去看吧。” 韩小山递完信就闪到门口,后背贴着门,对应翩翩说:“当年我娘成天做梦想进安国公府,结果不自量力,把自个给坑死了,我是不想走那条路的……你啥时候有什么吩咐,西柳胡同第一家的斗鸡场是我大哥开的,找他提我好使。那、那先这样,你真好看,我走啦!” 他说完之后,复又保持风度作了个潇洒的长揖,一边往外走,一边又忍不住回头去瞧应翩翩那张脸,冷不防走到台阶那里,一脚踩空,骨碌碌滚了下去。 韩小山:“……” 他做出一副根本不疼的英雄样子,从地上迅速爬起来,冲着应翩翩笑了笑,忙不迭地跑了。 池簌:“……” 应翩翩“噗嗤”一笑,说道:“这也不错。池大教主,别再瞎计较了,我真想让你那帮瑟瑟发抖的手下看看你努力威吓韩小山的英姿,瞧瞧他们会是个什么表情。” 池簌又好气又好笑,瞄了一眼应翩翩手中的信,心想我那么努力都不能扶正,他占了我的光才有几天姨娘做,你竟然就收了他的信,现在居然还嘲笑我,怎么这么会气人。 但是他抬头想说这句话,就看见应翩翩脸上带笑望着自己,阳光下,神采飞扬。 池簌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数不尽的喜欢在胸腔中积满,又止不住地溢了出来。 他的手开始痒痒,忍不住捏了下应翩翩的鼻子,笑着道:“那你可以把我的样子画下来,拿给他们看。“ 应翩翩用折扇拍开他的手,觉得这换魂不比换衣服,次数多了果然是要出问题的。 他竟然觉得池簌的厚脸皮,跟刚才的韩小山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他说:“说来韩小山也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他的事,交给你了。” 这回,池簌倒没有拒绝,点了点头。 韩小山固然是个无赖混混,但混混有混混的识趣和机灵,他知道自己在督公府那种地方混不下去,自然就不会赖着应翩翩不走。 反倒是池簌之前用过他的身体,两人也终究是兄弟,不会对韩小山真的放任不管。 京城对于韩小山来说,肯定是不安全了,而且这段日子的经历也难以解释。 池簌的意思是,韩小山如果想学武自保,也可以去七合教,韩小山却不想受这份罪,最终选择了沿江而下,看一看各处没见过的风光,池簌便给了他一笔银两,令人将他护送到了渡口。 应翩翩没有多说什么,倒是他那些手下们都伤感了很久,觉得少爷实在命苦。 之前他相中了傅寒青那么个混账,总算醒悟之后,又娶了个能文能武,知情识趣的姨娘,还被刺客打坏了头,性情大变,最后竟然也离少爷而去了。 少爷,他们孤苦伶仃,情路坎坷的少爷,得什么时候才能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舒心日子啊! 送走了韩小山之后,池簌和应翩翩就分别带着各自的手下回到了京城。 应定斌听说儿子要回来,推掉公务,早早地就到了城门外迎接他。 当看见一行钦差纵马而归时,应定斌也不禁微微红了眼眶。 当年那个瘦弱的孩子,如今已经长成了能够独当一面的俊秀青年,宛若名剑出鞘,渐露峥嵘锋芒。 应翩翩尚未回到京城,他在衡安郡的种种事迹便已经逐渐传开了,于是继当年连中三元的传说之后,应定斌之子应玦再一次惊动世人,声名鹊起。 没想到他疯疾好转之后,首次离京办差,就立下如此大功。 家家户户都在议论各种或真或假的传闻,文人墨客也争相传唱他的功绩,皆以为应玦有勇有谋,不顾自身,智斗贪官,以往种种遭到诟病之处,似乎也都成为了性格刚直的例证。 一时间,就连应定斌的名声都跟着好了不少。 应定斌听在耳朵里,又是欣慰又是感动。 但他作为西厂厂公,历经三朝,风风雨雨这么多年过来了,其实对于这些虚名早就不放在心上,应定斌在意的是他的宝贝儿子有没有受委屈,挨欺负。 把应翩翩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之后,又用力抱了抱,应定斌再一转头,脸上已经带了杀气,问道:“洪省何在?!” 他实在是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这些年来一直对对洪省多有照顾提携,结果到头来无比信任地将孩子托付给对方照顾,竟然遭到了背叛。 要不是阿玦聪明,这次就真栽在这王八羔子手里了! 之前还有人猜测,应翩翩如此处置洪省,半点不看父亲的情面,会不会导致他们父子失和,这实在是多虑了。 应定斌得到指路后,不用别人动手,径直纵马直朝洪省而去。 路途遥远,囚车笨重不便,洪省就被五花大绑扔在了队伍最后面的一辆马车中。应定斌驰到马车之前,一把将洪省从里面揪了出来,重重摔在地上。 此时洪省之前被应翩翩下药的药劲已经过去了,一路在马车上,心里越回想整件事情的过程越觉得惊心动魄。 应翩翩这小子又能忍辱负重,又是心狠手辣,关键还十分聪明,事事料敌机先,他若早知道对方是这样一个人,打死也不会和他作对。 可如今说这些都没用了,洪省眼下能寄希望的,想来想去还真的只有应定斌。 应翩翩就算是再横,也会听父亲的劝的,如果应定斌能够看在过去的交情上对他稍稍心软,劝说应翩翩留他一条性命,洪省就还有生机。 毕竟是个养子,应该……饶他一命也不是没可能吧…… 洪省心里这样盘算着,听到外面喧哗,已被一把拉下了马车,他抬头一看,发现面前赫然正是满面怒容的应定斌。 洪省连忙道:“应公,可算见到您了!我与令郎之间有些误会,他把我……” 应定斌揪着洪省的领子,当面就是两个耳光,打断了洪省后面的话,将他彻底打蒙了。 只听应定斌怒骂道:“误会?什么误会!我家阿玦收拾的从来就没有一个无辜之人。最大的误会就是我看错了你这匹夫,竟一心扶持,让你有机可乘,差点害了我儿!” 他将洪省丢到地上,抽出马鞭:“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你的良心哪里去了?” 应定斌用马鞭亲自狠狠抽了对方一顿。 洪省满地乱滚,连连求饶惨叫,应定斌却丝毫没有手软,直到把人打昏过去了,他才将马鞭砸在洪省的身上,目光在在场的其他人身上扫了一圈,冷声说道: “若再有那等忘恩负义之徒,下场有如此辈!” 众人纷纷低头,沉声称是。 应翩翩坐在马背上,将手里的鞭梢绕在腕上把玩,仿佛漫不在意似的,只是任凭父亲给自己出气,但他的唇角却挽起了一道轻蔑的弧度。 当时特意把洪省留着带回来,就是为了让应定斌出一口气,书中洪省背叛应定斌的情节,这回是永远也不会发生了。 就像是话本戏文里唱的那样,恶人终究得到了恶报,虽然俗套,但感觉很美好。 而这一次他延长了寿命,也能在应定斌身边陪伴的更久。 希望他的父亲可以永远像现在这样精神抖擞,气势十足,身康体泰。 第67章 遥夜泛清瑟 应翩翩智斗贪官的种种事迹固然被添油加醋说的绘声绘色, 但在茶余饭后, 最让百姓们津津乐道的并非这些公务,而是应大人与他那爱妾之间美丽动人的爱情故事。 传说中应大人这名妾侍在此前本来是京城中的一名混混,思慕了应大人多年,又自知不配, 只能暗暗追随, 求而不得。 世事难料,谁能想的到, 他竟然在一次打之后,意外被应大人所救,守得云开见月明, 终究盼到了心上人的垂青。 虽然两人身份不甚匹配, 他又因为是男儿身,无法诞育子嗣,不能为妻,但这些都不影响两人之间的琴瑟和谐,相敬相爱。 那人武功极高,却对应大人痴恋甚深, 就连皇上看中了他的身手,想要加封官职, 他都固辞不肯, 只愿守在应大人身边。 此次去衡安郡, 这位侍妾也跟着一起去了,却为了保护自己的夫主, 大义献身抵挡老虎, 昏迷不醒。 后来他又遭到刺客刺杀, 磕到了头部, 醒过来后性情大变,神志错乱,如同痴傻,两人之间再也难复往日恩爱。 关于那位侍妾的结局,也有多种传闻,有人说他没过两天就死了;也有人说他失忆后不愿意再跟应翩翩在一起,不告而别,就此失去了踪迹…… 甚至还有人绘声绘色地讲述到,其实派出刺客的人,是应大人的另一位爱慕者。 他想借机上位,所以有意加害情敌,欲杀对方未遂之后,又背着应大人对那位妾侍示威胁迫,而对方自感与应大人已经难以匹配,所以黯然离开。 此人的狠阴险,遭到了百姓们的纷纷唾骂。 总之怎样的传闻都有,但可以确定的是,应大人这次回到京城,身边再也没有了那个人陪伴,反而多了一名和他那侍妾有几分相像的年轻男子,显然是旧情难忘,令人不禁唏嘘。 应大人为了给百姓们主持公道,连心爱的人都牺牲了,实在是个好官,以前真是错怪他了啊! 不光不相干的人这样想,甚至连应定斌都十分心疼,生怕应翩翩因此而伤心难过,犹犹豫豫了好几天,才试探着询问他。 “阿玦,韩小山……以后就真不回来了?” 应翩翩道:“嗯,他在京城困久了,经历过这次劫难,也想出去转转,看看外面的山水。那我就答应了呗,没多大点事。” 应定斌不禁叹息一声:“好不容易你不惦记傅寒青了,又有个还算喜欢的人,为父心里还颇为安慰。没想到竟然会弄成这样,唉,你这孩子。” 他说话的时候,心里也觉得很难过,这个苦命的孩子,怎么情路就这么坎坷。 应定斌一直就怜惜应翩翩那么小的年纪就失去了父母,从小仔仔细细地养着,好不容易把他养大成人,但却也不可能陪伴他一辈子。 应定斌一心希望应翩翩能够找个真心喜欢他记挂他,他自己也满意的人,日后好好伴他终生,这样自己死了也能瞑目。 之前的傅寒青,应定斌怎么也看不上眼,奈何应翩翩喜欢,他也无可奈何,如今好不容易应翩翩开窍了,不再迷恋傅寒青,找了个韩小山,让应定斌各方面都觉得很满意,却没想到出去一趟,人竟然就这么走了。 应定斌一方面想起那个知礼懂事的年轻人,觉得十分遗憾,而更加担忧应翩翩会伤心。 他一边伤怀,一边又忍不住安慰儿子:“阿玦,别难过,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过几天,爹再物色些合适的人,给你先纳个十房八房的妾侍。你也不小了,先前为了傅寒青,房里连个人都没有,本来就太过委屈。这些人娶回来,你各房里转转,说不准又能找到几个特别喜欢的,能好好陪你。” 应翩翩:“……” 他道:“爹,算了吧,太多了我嫌吵,若是有善妒的,一旦争宠算计起来,府中就更加不得安宁了。” 应翩翩心里不禁暗暗想,其实最善妒又破坏力大的,自然就是父亲口中的韩姨娘。 可怜他之前一番表现得了公爹的喜欢,转身换了个身份,又没名没分的了,在府里晃荡好几天,应定斌也没怎么多给眼神。 这时,应定斌也想起了池簌,低声问应翩翩道:“我要给你物色人选你不乐意,不会是又看上了七合教那个吧?” 应翩翩掰了块点心吃:“没有。我爱妾还没走两天呢,我就看上了别人,那我还是人吗?” 应定斌道:“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带回来这位七合教的韩公子,神态举止分明跟韩小山有几分相似,就连姓都是一个。你与他朝夕相处,就当真没把他当成过韩小山的替代吗?” 他说完之后就觉得自己语气重了,又怕应翩翩不开心,放缓了声音道:“爹不是怪你,只是那位韩公子武功极高,来历莫测,爹是怕你跟他来往过密遇到危险。再说了,日后他还是要回七合教的,江湖人打打杀杀,刀头舔血,他也没办法好好地陪伴你啊。” 应翩翩失笑道:“爹,你觉得他看上去有那么凶残吗?” 应定斌不赞同:“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不要因为他跟韩小山像,就被他的外表给迷惑了。我可听梁间说了,韩小山就是被他给赶跑的,这还不算有心机有算计?” 应翩翩:“啊……哈哈哈哈哈,爹你这么说,他确实很有心眼啊。” 应定斌瞪了他一眼:“你小子少阴阳怪气的。” 这可有点冤枉人了,应翩翩其实是在憋笑。 可惜眼下没人能分享他的快乐,他忍了忍,正色道:“咱们爷俩能这么过日子我就很高兴了,爹你别这么想人家,我们根本没什么关系。韩寜这回来到京城是为了面圣,按照陛下的旨意,是想留他在京城长住几年。” 韩寜就是池簌曾经在安国公府时的名字,只不过如今即便喊的满京城皆知,也不会有人想到这位七合教的顶级高手,就是当年那个在雪地里奄奄一息的可怜孩子了。 这次应翩翩去衡安郡期间,死了一个郡守,抓了一个镇守太监,手段如同霹雳雷霆,掀起了巨大风浪的同时,也牵扯到朝中不少达官勋贵。 其实对于这种处置方法,皇上心中并不是十分满意的。 奈何应翩翩确实能力出众,他这种做法快速解决了实际问题,就是比一些和稀泥的官员效率高,再加上带回了七合教的重要人物,立下大功,因此皇上还是以嘉奖为主,昨日刚刚召了应翩翩和池簌等人入宫。 应定斌昨晚已经问过了,应翩翩功勋卓著,受到不少封赏,同时兼领右都御史的职位,却没问关于池簌的去处,只因七合教一向不接受朝廷封赏,这一点是大家都知道的。 而他这时听应翩翩话里好像不是这么一个意思,不禁问道:“怎么,他不回七合教了吗?” 应翩翩道:“他这次被七合教派出来,意图就是维持江湖教派与朝廷之间的平衡,陛下说要给他一个爵位,不领实差,有特权面君不跪,佩刀入宫等,他说要想一想,并未答应,但应该也差不多默认了。” 池簌想留在京城陪着应翩翩,但接受朝廷封爵却是经过教中商议,有一定考量的。 这些年来七合教的声势越来越大,连带着其他的江湖中人也多有自矜自傲者,无视朝廷法纪,当地官员又不敢过分管束,这样下去,并不是好趋向,早晚树大招风,盛极而衰。 现在七合教派遣使者入朝,放出这样的信号,也代表了他们的态度,是一种缓解双方矛盾的得当手段。 当然,池簌面见皇上是以七合教高层的名义,他的教主身份并没有暴露,就连七合教中的大多数普通教众也都只知道池教主已经回来了,至于池簌的真身到底在何处,他们过去就没资格窥探,如今自然也打听不到。 即便如此,池簌的武功气度也引起了皇上的重视,双方见面之后沟通的也还算愉快,这事情基本上便算是初步确定了下来。 应定斌听应翩翩简单把事情讲了讲,沉吟道:“他既然是抱着这个目的而来,陛下又已经给了足够的礼遇和许诺,那应该便没有什么需要迟疑的了。他还不表态,难道另有其他目的?” 应翩翩含笑道:“爹你向来明察秋毫,就是这样。” “再过三日,便是安国公的寿辰。” 他慢悠悠地道:“我辛辛苦苦去了一趟衡安郡,也不过是为这出大戏开了个场,等到了那时候,正头好戏才算是正式上演呢。” * 这一次是安国公的五十岁生辰,因为是整寿,所以特意办的十分隆重,从数日之前就开始送出请帖,遍邀宾客,应家也受到了邀请。 安国公府虽然近些年逐渐没了实权,但经过数代积攒,家底依旧丰厚可观,此次府中上下布置的极尽精心,宴会上所用的桌椅杯碟无不昂贵精美,仆婢小厮也都做了色彩鲜艳的新衣。 安国公夫人还特意吩咐管家从各地运来八百余盆名贵花树,置于园中各处,又在树上悬挂琉璃彩灯,一时间处处暗香盈鼻,花影缤纷,美不胜收。 为了然宾客们能够更好地欣赏美景,寿宴特地选在了傍晚举办。 到了那一日,京城中的贵族们纷纷前来赴宴,一时间将安国公府所在的彩霞街堵的水泄不通。 蔡婧和方珺仪都是都是世家之女,如今正是适嫁年华,为了多多相看夫家,像这种宴会往往都是不会错过的。 两家是世交,她们下了马车看到彼此之后,便招呼着相携赴宴,走了几步,先就看见宫中赏赐下来的各种珍宝被摆放在国公府的门口,门内灯光映花影,美婢衣翩翩,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一时间宛若仙境。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蔡婧用以团扇掩口,轻声说道:“我方才来的路上听我娘说,这一次的寿宴是安国公夫人一手操持的,没想到竟华美至此,她对安国公可真是有心。” 方珺仪摇了摇头,声音也很小,语气却有些冷淡:“我倒是不这么想。以前我在其他宴会上也跟安国公夫人打过一些交道,能感觉到她是个好强要面子的人。近来傅家和淑妃娘娘屡屡遭到申斥,京城中也有很多关于傅家失了圣心的传言,安国公夫人这么多,更多的怕是想找回面子吧。” 蔡婧怔了怔,道:“这么说来,倒也是。我刚才还想,他们怎么将宫中的赏赐都这样摆出来了,想必也是要让宾客们看看圣上对安国公的重视了。” 方珺仪掩口一笑,声音放的更低:“不然安国公那么一个又好色又糊涂的老男人,有什么好的,年轻时长得还好一点,如今年老色衰,谁还稀罕他呀。” 两人一边说一边随着前面的家人向内走去,席间已经半满。 穆国的男女大防本就不严,这等宴会又不像宫宴那般严肃,故而男席女席各列一边,中间隔着曲水流觞,并未以屏风遮挡。 蔡婧和方珺仪亦看到也有不少丰神俊朗的年轻男子已经在座,饮酒谈笑,仪容不凡,见到又有两名漂亮小姐到场,他们也纷纷友善地举杯致意。 两人回礼之后,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下,蔡婧才接着刚才的话笑道:“方姐姐,你见事总是这样明白,眼光又高。先前我还听方夫人跟我娘抱怨,说是上门说亲的媒人都快要把嘴皮子磨破了,你却还是没有一个看得上的郎君,你说说,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方珺仪脸上微微一红,道:“不是我眼光高,实在是那些人都没什么意思,那我还不如一个人在家里待着舒坦,做什么要嫁人……” 两人说着话,便听见外面又是一阵人语骚动,方珺仪便顺着声音随意往门口看了一眼,声音一下子就顿住了。 “是……他?” 蔡婧不禁道:“谁啊?” 她说着转过头去,顺着方珺仪的目光一看,只见一人漫步踱进园中。 今日寿宴,满园欢庆,到场宾客无不精心打扮,衣饰华艳,唯此人一反常态,黑衣窄袖,腰悬利刃,容颜似画,神色萧萧,秾丽与肃杀,奇异地在他身上融为一体。 春风拂玉树,秋水照冰壶。 “这人……这人是谁?” “应玦。” 片刻之后,方珺仪才开了口,她的声音又轻、又快、又珍重,带着些如梦的喟叹: “他是应厂公之子,名玦,字翩翩。” 没想到应翩翩会来,在场的人都不由露出了些微诧异之色。 毕竟最近这段日子,应家跟傅家弄得很僵,应翩翩又刚刚除掉了魏光义,魏家和安国公府是表亲,安国公夫人又是傅家女,眼看这仇越结越深,虽然应家这回也确实收到了请柬,但应翩翩竟然真的敢来,也是胆色过人了。 况且他穿的这一身,虽非官服,也是正装,看上去与整个宴席格格不入,神色也一反常态的冷淡,明显就是要找茬的样子嘛。 有的人隐隐不安,却也有人觉得幸灾乐祸,恐怕又有好戏看了。 应翩翩对于人们纷纷望过来的目光不以为意,径直随着仆从的引领落座,周围有人趋前寒暄,他随口应对,言笑自若,游刃有余,又令人看不透深浅。 蔡婧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应翩翩,如今也不由被牢牢吸引住目光:“原来他就是应玦,没想到如此年轻。方姐姐,你以前见过他吗?他……他可真好看。” 不光是生的好看,而是身上的风度气韵,让人一见心折。 方珺仪点了点头,眼睛依然望着应翩翩的方向,说道:“你记不记得上回镇北侯府在别院办的赏花宴?那回你因病没去参加,我却在,便见到了应大人。” 镇北侯府那场赏花宴可是办的腥风血雨,闻名京城,方珺仪这样稍稍一提蔡婧便知道了,不由“啊”了一声:“那他与傅家决裂的时候,你不是也在?” 方珺仪道:“是。” 似乎每一回见到应翩翩,对方都显得那么的不合时宜,格格不入,明明身边也有花团锦簇,众人敬慕,他站在这个世间,却好像总是孑然一身似的。 方珺仪忍不住又看了应翩翩一眼,只见他已经入席,正懒洋洋地斜倚在案后,持杯浅酌,如此吃着仇家的宴席,看上去倒是十分自在。 应翩翩特意捡了一处花树之下的坐席,看起来也较为隐蔽,可惜他无论坐在何处都是人群的焦点,像方珺仪那般目光一直追随在他身上的人实在不在少数,实在清净不了太久。 上一波敬酒的刚走,不多时,又有人来到了应翩翩的席前。 对方高大的身形挡住了光,影子几乎把应翩翩整个人罩进了里面,应翩翩缓缓抬眸,看到傅寒青的脸。 半月未见……曾经,他总是追着傅寒青跑,很少与对方这么久都见不上一次面的,说不上一句话的,而此时此刻,应翩翩发现自己丝毫没有思念,他甚至都快把这么个人忘了。 不过当然不能忘,深仇大恨在这摆着呢。 每当看到傅寒青的面容,还有对方这副蹙眉看向自己的样子,应翩翩就有种前世种种从未摆脱的感觉。 这人像是一杯酒,三尺白绫,给他一种近乎于惊怖的不适感。 应翩翩冷冷地说道:“你过来干什么?” 傅寒青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说道:“你回来之后,我还未曾见过你,想与你喝杯酒。” 他手中果然端着酒杯,应翩翩却动也没动,刻薄地讥刺道:“傅大将军,你是不是贱啊,你看不出来我烦你吗,为什么还要往我面前凑?难道你生来是专门给人添堵的?” 若是按照傅寒青以往的脾气,应翩翩将话说的这样难听,他立时便要勃然大怒拂袖而去了,但这回,傅寒青的表情却十分平静。 这平静不能让人觉得心安,而是似乎潜藏着危险的暗流。 他回手,将自己那杯酒仰头喝下,说道:“对不起。” 应翩翩只当听不见,提起筷子,自顾自想夹桌子上的菜,看了一圈,却又觉得索然无味,重新将筷子放下了。 安国公府的这一次寿宴极尽精心,每个人桌案上的菜肴也都甚有特色,右侧是羹汤、黍酒以及炖制的肉类和菜肴,左侧则是一些清口的水果以及正在火上煨烤的带骨肉食,佐以各种伴料。 傅寒青见状,便将肉取过来放在盘中,以银刀切割,细细切成碎块之后,将盘子推到了应翩翩的面前。 “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这道菜。” 他语气柔和,仿佛两人依旧是昔日感情融洽的情侣:“……只是总懒得自己去切,每回总是让我来。眼下还略有些烫,你稍微晾一晾,别伤了舌头。” 应翩翩心中升起一股讽刺感:“傅寒青,你是吃错药了,还是失心疯了?有意思吗?” 傅寒青深深地看着他:“我近来做了很多梦。梦见了一些咱们过往的事,也梦见了一切以后好像要发生的事。” 应翩翩倏地抬眼。 傅寒青见状,意识到自己应该是猜对了。 之前系统的精神攻击一直在持续,这阵子应翩翩不在,傅寒青又断断续续做了不少的梦。 这些梦有一些原书中的事,也有些是真实发生过的过往,每每醒来,总是惊的他一身冷汗。 睁开眼睛,房中空荡,枕畔无人,惨白的月光落了满床,刚才的梦境仿佛还为远去。 最后一幕是跟他争吵之后,应翩翩拈着手中的酒杯,低头微微叹了一口气,露出一抹苦笑。 通常每回吵架,最后的结局都是傅寒青拂袖而去,把应翩翩一个人扔下。 他从未注意过那个时候对方的神情是什么样的,直到这一次,隔过了虚实与时空,他无声地凝视着这个人,才发现,应翩翩在伤心。 若非独处,应翩翩是从不会示弱的。 原来其实,相识这么多年,他轻忽了对方那样多。 他问应翩翩:“你……是不是也梦到了这些?” 应翩翩并未说话,他的沉默令两人之间的空气十分冷凝,雪白的面庞微侧,隐在树叶搭成的阴影下,宛若结了一层冰霜。 傅寒青道:“我以前是做错了很多,也待你不好,现在想起来十分后悔。但我也无数次地在想,你为什么会突然之间对我态度大变,是因为那些梦境吧?你梦到我未来会辜负你,所以心中怨愤。” “阿玦。” 轻轻念出这两个字,胸腔里猛然涌上久违的温柔,傅寒青深吸一口气,说道:“那些都是假的,绝对不可能成真,我怎么会去娶别人?你又怎么可能沦落到那种地步?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你别怕,也别恨,你停下来吧,好吗?” 应翩翩神色不动,冷酷地问道:“停下来什么?” 傅寒青道:“你最近所做的事情已经太出格了,表面荣光,背后不知多少中伤忌恨,魏光义和洪省是该死,但闹出这么大的风波,面子里子半点不给魏家剩下,实在过于激进。阿玦,我不愿与你为敌,所以今天特意来给你提个醒。” 应翩翩的脸色陡然沉了下去,握紧了手中的酒杯,有那么一瞬间,傅寒青几乎以为他要起身将那盏琉璃杯砸在自己的头上。 但应翩翩没有,他用力闭了闭眼睛,轻嘲道:“明白了,你今天这是过来警告我了。要不识趣收手,要么你死我活。” 随着他将这话点到明处,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但这一瞬间,看着应翩翩的脸,傅寒青陡然想起了他梦境中的一个场景。 那是在沙场之上,对面的山丘上响起悠长的号角,敌军潮水般后退。 他领兵拨马回头,但见身后残星满天,大旗招展,应翩翩策马立于旗下,身上未着盔甲,白衣在风沙中翻飞,眼中光芒寒冽,映出万里兵戈。 两人四目相对,他杀意褪去,蓦然含笑如天上初弦。 傅寒青深吸一口气,低声道:“你不答应?” 他的声音中隐隐压抑着什么,应翩翩却冷笑以对:“我凭什么答应?你也配来警告我,你算什么东西?!” 傅寒青厉声道:“我是你的爱人!当初咱们月下立誓,共度此生,这关系不能你说断就断,我从来没承认!” 他骤然发作,显然怒气已经压抑良久,应翩翩一句话都没多说,直接扬手,将杯中满盏陈酿泼了傅寒青满头满脸。 傅寒青却并不擦拭,反倒一把扣住了应翩翩的手腕。 酒水顺着他轮廓深邃的面颊上滑落,傅寒青沉声道:“应玦,我是在恳请你。我知道你不喜欢被逼迫,眼下也尚有转圜余地,但如果你自己仍旧不愿回头,我会不择手段让你重新回到我身边。因为你知道,我也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 傅寒青今天这番言辞,固然令应翩翩十分恼火,但却也在对方的行事当中,依稀察觉到了几分傅寒青当年的影子。 他不禁询问系统:【这人是清醒了还是没清醒?】 系统查了一下,立刻紧张:【主角似乎产生黑化倾向!】 “哈!”应翩翩仰头一声长笑,拂袖冷嘲道,“可笑!” “应玦!”傅寒青厉声低喝,手上用力,将他朝着自己的方向拽过来。 应翩翩翻腕一转,同时屈指,指尖若兰,弹向傅寒青腕间大陵、神门二穴,迫使他缩手。 傅寒青将手臂偏开,令应翩翩这两指弹在他袖口处的皮质护腕上,另一只手扣向他肩头。 应翩翩却骤然将身体前倾,反手一个耳光,狠狠抽在了傅寒青的脸上。 傅寒青心念一动,没有避开那个耳光,双臂却倏地沉下,向着应翩翩的腰间抓去。 两人到底相处这么多年,彼此对对方的武功路数十分了解,这几招快若闪电,轻捷无声。 就在傅寒青的指尖已经碰到应翩翩的腰带时,他忽然觉得斜刺里风声一响,接着手臂被人握住,不由分说向回一掰。 往往不是生死搏命,很少有人上来就下这么狠的手。 对方好像一心要把他的胳膊扭断似的,这一掰傅寒青几乎听到自己的骨骼喀地一响,迫使他放开了应翩翩,旋身离座,后退数步。 “抱歉,让一下。“ 出手那人的声音中带着一种冷漠的嫌恶,掀衣坐在应翩翩身畔,说道:“这是我的位置。” 傅寒青凝眸看去,发现来人是一名青衣束髻的清俊男子,神色从容,风采卓异。 第68章 醒执名利板 灯火微暗之下, 傅寒青乍一看那人,几乎错认。 “……”他嘶哑道,“韩小山?” 池簌弯下身, 轻轻替应翩翩提一提衣摆展平, 这才冷淡地一抬眼,问道:“韩小山是谁?” 傅寒青此时从正面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容貌, 意识到这人并不是应翩翩那名混混出身的侍妾, 不免更是哑然。 对方的容貌远比韩小山俊美得多,但轮廓上依稀有几分相似, 尤其是他坐在那里的样子, 抬眼看人的睥睨之态,说话时从容冷定的语调—— 都同那人说不出的相像。 所以, 所以那个韩小山终于走了, 应翩翩却又找来了一个跟他这样相似的人带在身边? 阴魂不散! 这个令人无比厌恶的身影, 让傅寒青不禁想起了他那天早上闯进应翩翩的房间,看见一名年轻男子正在穿衣时那几乎想要杀人的心情。 也是从那一天起,他们决裂、分手、越行越远。 他感到自己的心脏狂跳起来,带动几乎沸腾的热血直冲入脑, 暴怒、嫉妒与怨毒陡然在体内炸裂。 “应玦。” 隔了好半晌, 傅寒青才深吸了口气, ,一字字道:“你从我身边离开, 不见半分留恋, 韩小山走了,你却找个想象的人放在身边代替他。我在你心中, 尚不如他?” “镇北侯的问题太无聊了。” 池簌语调平平, 不辨喜怒:“事到如今地步, 明明是你自作自受,却将一切怨怪与责任都推给他承担,如此自私,怎堪言爱?” 他站起身来,对傅寒青睥睨而视,不怒自威:“人人都识得明珠美玉,你喜欢的人我也喜欢,论能做的我更必然远胜于你,你又凭什么觉得,他还会留恋你?” 傅寒青半晌没有说话,片刻后,他抬起手,缓缓地将袖口处被应翩翩扯开的搭扣扣上,一字一句地说道:“……真的没有机会了吗?” 应翩翩知道,这句话是在问他,也是傅寒青正式下战书之前最后的警告。 池簌正要开口,忽然间应翩翩覆上了他的手,握了一握。 一时间,池簌和傅寒青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应翩翩的那只手上。 应翩翩只是想阻止池簌说话顺手而为之,倒是没有他意,冷冷开口: “没有机会了,傅寒青。不光是我,你也没有了。” 应翩翩略侧着头,从修长上挑的眼梢处打量他,神情十分讥诮:“以前拜傅家所赐,我声名狼藉,前程尽毁,父子失和,现在也该轮到你们了,你慢慢等着吧,我也想看看你傅寒青,如何家破人亡,身败名裂!” 应翩翩的话里透出阴狠,令傅寒青感到仿佛被一条毒蛇缠上了一样,从骨髓里蹿起一股寒意。 但这并非因为畏惧,更多的是不理解和失望。 “应玦,你还要做什么?就因为那些荒谬的梦,你就要把事情做到这个地步,还是在你的眼中,这现实中的人,从来都像梦里那般心机险恶?” 傅寒青做的梦只是一些散碎的片段,断断续续的并不连贯,不但前后逻辑发展莫名其妙,就连里面原本熟悉的那些人所作所为,也令他十分陌生。 故而他不觉得那些梦境可能成真,才更加认为应翩翩执迷不悟:“你做那些事的时候,不觉得亏心吗?” 应翩翩的脸色冷硬,没有立刻回答,谁也无法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他到底在想什么,池簌却觉得仿佛有一支尖钩猛然刺入心间,活生生钩出牵连筋脉的血肉。 这样的委屈和责难,他以前不知道受过多少。 池簌想起在衡安郡放粮时,应翩翩站在树下阴影中远远看着的神情,那个时候,他明明那样开心,却因为知道自己会被误会,所以连多一句辩解都不情愿。 顿时一股怒火直冲胸臆,池簌霍然上前,对着傅寒青照脸就是一拳! 这一拳没有任何的武学花巧,完全就是万分震怒之下的泄愤行为,但他手下的力道也不是闹着玩的,傅寒青更是没想到池簌会在这种场合动手,猝不及防被打了个结结实实,只觉头脑轰响口中腥甜,向后踉跄退出几步才站稳。 待反应过来之后,傅寒青也是万分暴怒,他本来就对站在应翩翩身边的池簌又嫉又恨,眼下对方竟然还敢先动手,他又如何没有还击的道理?! 他们之前说话的声音都不高,即便应翩翩和傅寒青快速的过那几招都是十分克制的,因而旁边席位上的宾客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看见这两人突然便打了起来,都是骇然离座。 相比他们,应翩翩反倒冷静下来了,既不劝说,也不上前,索性站在树下负着手,冷冷注目。 傅寒青身为主角,武功极高,几乎从来未尝一败。上次他与还是韩小山身份的池簌动手,身上是带伤的,这回却是怒气高涨,体力全盛。 但,却依然不是池簌的对手。 两人前来赴宴,未携兵刃,掌风相交之间,仿佛有无形的气流轰然向着四面扩散而开,震的人人桌上杯盘相撞,愕然抬首。 这一招相对,傅寒青竟然感到脚下不稳,不得不顺着气浪飞退,被池簌重重逼出数丈,眼看就要撞翻席间看台,他足尖点地,身子猛然飞掠,一个转折翻上屋檐! 傅寒青尚未站稳,迎头又是一掌,如泰山般压下,他愕然抬头,发现方才还在地面上的池簌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自己面前,足踏金瓦,袍袖飞扬。 傅寒青抬手架住,怒喝道:“你到底是何人?!” 两人之间这番惊天动地的打斗使得满席皆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纷纷仰头而视。 可是还没等完全看清,这场打斗就已经结束了,傅寒青被池簌的真气从屋顶上掀翻下来,砸在了地面上。 “轰——” 地面剧烈晃动,屋顶上的积灰与石屑簌簌落下,幸亏傅寒青身上有主角光环,而池簌也终究不是蛮干的莽夫,不然他怕是至少也要落个全身瘫痪。 “记好今日的教训。” 池簌随之一掠而下,站在傅寒青的身前,居高临下:“若是再管不住自己的嘴和手,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反派阵营重要角色“池簌”对主角进行身体暴击,反派经验值+20!】 傅寒青摔的不轻,落地后差点一口鲜血喷出,看见应翩翩走了过来,猛然间咬紧牙关,生生将那口血给咽下去了。 但应翩翩并没有多看他一眼,而是走向池簌,将他上下一扫,面带询问地微一扬眉。 这个表情傅寒青十分熟悉,以往在一些不好交谈的场合,应翩翩关心他的时候,也是这样扬一扬眉,询问他的情况。 而他也会还之一笑,摇摇头,或者做个苦脸。 仿佛……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如今再看到应翩翩这个表情,却是对着别人。 身上伤处剧痛,傅寒青猛然捂住胸口。 这里本就是傅寒青姑母的家,前来赴宴的人都认识傅寒青,却少有知道池簌是谁,国公府的护卫们冲过来,团团将池簌围住。 站在池簌身边的应翩翩自然也被一起捎带上了。 应翩翩冷冷地说:“瞎了吗?连我也敢围?” 护卫长高声道:“应大人,您身边这位是谁?怎敢将镇北侯伤至如此!” 应翩翩挑眉反问,比他气势还足:“镇北侯对我纠缠不休,胡言乱语,甚至意欲动手,我身边这位七合教的韩公子看不过去,出手相助,有问题吗?” 傅寒青刚刚勉强在别人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听见应翩翩的话,差点一头重新栽倒。 众人亦是哗然,不免都想起了上次赏花宴上,傅寒青被下药之后的举动。 没想到事情过了这么久,镇北侯还不死心呢! 虽然痴情可嘉,可是人家应大人不情愿,他三番五次地想要动手用强,也忒是不体面了。 应翩翩冷笑道:“傅寒青,我都说了对你不感兴趣,你还没完没了,如同市井无赖,你人品怎地这般低劣,做这些事的时候,不觉得亏心吗?我对你可太失望了!” 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尤为阴阳怪气,神情极度嘲讽,只有傅寒青和池簌才知道,应翩翩实际上是把傅寒青刚才那几句话原样奉还。 偏生他说的还字字句句都是实话,在宾客们疑问的目光之下,傅寒青完全无法解释,只能咬牙认了,屈辱和憋闷之下,内伤简直又重了五成。 【反派对主角进行精神暴击,反派经验值+20!】 应翩翩这幅样子很有几分可爱,池簌不免笑了笑,心中却还是有些懊恼。 他发现人的底线总是一再降低,先前他还有侍妾这个名分时,还嫌不是正妻之位,不够名正言顺,现在突然发现,当个侍妾已经挺好的了。 最起码之前他对着金玉流的时候,还能理直气壮地说上一句“我是应大人唯一的侍妾”,而现在竟然连这句话都没的说了。 别人一问,只能说路见不平,仗义相助,实在跌份,想想若是能回答一句“他骚扰我的人,该杀”该是多么的威风痛快。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扶正? 不,他现在等于连应家门都没进。 池簌有点烦。 当然,这只是对于池簌来说,他的地位一落千丈,令人悲伤,但在其他人眼里,一位来自七合教高层的绝顶高手,可比之前那个应家侍妾身份重要的多了。 池簌作为七合教的使者,跟随应翩翩来到京城,不光皇上龙心大悦,他也一下子成为了令京城贵族们趋之若鹜的人物,一时间宴请与拜访者不断,但池簌都没有理会。 不少人好奇他的模样,但却都未得见真容,这次安国公府发出请帖之后,没想到池簌竟会答应赴宴,一时间脸上十分有光,安国公夫人还特意为他单设了席位,等待贵客到来。 可是在门口引路的小厮一直没有接到人,安国公还亲自去等了一会,也未曾看到持着这样一份名帖的客人出现。 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无声无息地就进了园子,并且去了应翩翩身边就坐。 此时池簌跟傅寒青这场架一打,安国公和安国公夫人才知道贵客早就到了,连忙带着刚刚能下地走路的韩耀一起前来拜会池簌,同时处理这场纠纷。 安国公夫人见侄子没有大碍,这才松了口气,命人抬了软轿过来给傅寒青乘坐,傅寒青却咬牙道:“我无碍”,推开搀扶,深深看了应翩翩一眼,自己硬挺着转身而去。 安国公夫人又安抚了宾客,安国公则先带着韩耀给池簌敬酒:“韩公子,你——” 他原本面带笑容,此时看见池簌的脸,却是心中猛然一跳,张口结舌。 之前,安国公一直帮黎慎韫管着七合教的叛党,没想到七合教的教主竟会突然出现,重新掌权,一时都是措手不及。 现在那群叛党尚未处置干净,他就要面对这位来到京城的使者,安国公本就心虚,看到池簌的脸时,这心虚都尽数化为惊骇。 直到安国公夫人也走过来,安国公才勉强重新露出笑脸,连姓都没敢再叫,说道: “我对七合教的各位侠士一直十分敬仰,今日乃是我的寿辰,公子能够前来赴宴,足感盛情。方才下人们疏忽,竟不知公子是何时到的,实在失礼了,还你请前方上座罢。” 池簌道:“不必,这里很好。” “噢,好,那就好。” 他也不知道是客气谦虚还是真的不愿意到前面去,安国公也不好勉强,便没在深劝,顿了顿,忍不住说道:“我看公子十分面善,有些神似我的一位……故人,可否冒昧询问一下,你是何方人士?” 池簌淡淡地说:“父母早亡,自幼漂泊,遇见了先师后便拜入七合教。如今师父已经被我所杀,安国公的问题,便连我自己也不甚清楚。” 安国公夫人看见池簌的容貌,本来是自己心中暗暗惊骇,听到安国公有此一问,立刻意识到,丈夫应该也看出来了。 这个七合教来的使者,鼻子与眼睛分明就像极了那名已经死了多年的贱人! 而看他二十来岁的年纪,姓韩,又说一口官话,也与当年那孩子的情况相近。 但不可能的,那个贱种已被他毒打一顿扔在了雪地里,不可能活下来,一切只是巧合而已。 安国公夫人冷冷地看了安国公一眼。 此时,应翩翩却凉凉道:“韩公子,安国公有此一问是有内情的,你勿见怪。他年轻时结识过不少红颜知己,也留了不少沧海遗珠,又因畏惧夫人,不敢把孩子在府上养,扔的遍地都是,找也不怎么好找。所以如今年岁大了,瞧见谁都得想想是不是自己的儿女。你以后在京城住的久了,自然也就惯了。” 池簌自幼经历无数艰苦波折,才练成了这一身绝世武功,其中的付出常人难以想象。 他一直想着有朝一日回到安国公府,好好欣赏一番那些人看到自己时惊慌畏惧、不敢置信的表情。 而这一天终于来了,看到面前这三张令人生厌的脸,池簌才发觉自己的心情竟然十分平静,反倒是身侧带着的这个人,填满了他的人。 他早就不稀罕这个家了,他有了自己喜欢的、护着的人,那个人也正站在他的身边,叫他再也不是漂泊于世,孑然一身。 池簌回头看了一眼应翩翩映在灯影里的脸,那个瞬间,觉得心上仿佛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划过,他微微含笑,说道:“原来如此。” 安国公夫人大怒,料想应翩翩是因为方才的事情蓄意报复,只气的面色发青。 她压着怒火道:“应大人,方才寒青是对你无礼,但他也伤的不轻。今日毕竟是我夫君的寿宴,他只是看着韩公子亲切,这才多攀谈几句罢了,你前来做客,还言辞刻薄,未免过分!” 应翩翩笑道:“夫人莫恼,我也只是随口闲聊,说几句京城中的逸事给韩公子听罢了。” 安国公夫人胸口起伏,勉强维持风度,冷冷地说:“应大人,你若是对这场宴席如此不喜,即便是不来贺寿,我们也不会计较。眼下直接离开便是!” 结果她这样一说,池簌那边还来劲了,淡淡地说:“此事因我而起,打伤镇北侯的也是我,既然国公府不欢迎应大人,那我也不敢继续用膳了。应大人,我随你一起。” 应翩翩笑说着:“对,我是看这里不顺眼,尤其是看镇北侯特别不顺眼,但是他不是已经走了嘛,那我还是可以勉强留下的。今天这菜色不错,来都来了,不尝尝怎么行?韩公子,吃。” 他举箸给池簌夹了一朵作为装饰的萝卜雕花。 池簌:“……” 他默默吃了。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安国公夫人差点被应翩翩气的昏过去,但又不能真的叫人来轰他,更何况还有池簌这样一位贵宾回护纵容,她就更加惹不起了。 这时,对面席位上的昭平郡王笑着说道:“哎呀,不过是一些误会,夫人莫要放在心上。今天是国公的整寿,咱们庆祝还来不及呢!大家喝酒,喝酒!国公,我敬你一杯!” 昭平郡王一直跟应翩翩交好,这时是在打圆场了,正好也缓和了紧张的气氛,其他宾客们也纷纷大声说笑起来,以掩盖方才的尴尬。 安国公笑着冲昭平郡王举杯,又拽了拽安国公夫人,低声下气地哄她:“好了,好了,去招呼其他客人吧。” 安国公夫人一把抽回自己的袖子,气冲冲地低声说:“没出息!你也配庆生?我看往后你都别做寿了,每回都是一肚子气!” 她说完之后,径直带着韩耀走了,转身时已压下怒容,换成热情的笑脸,招呼其他客人。 安国公的面容扭曲了一下,深吸口气,这才端起自己的酒杯,朝另外的宾客们走去。 走出几步,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坐在花树下的池簌和应翩翩。 或许是因为派人暗杀韩小山,终究觉得亏心;或许是七合教那些叛党的事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也或许他已经发现,应翩翩每一次的发难,看似言行轻佻,其实都不是无的放矢…… 此时此刻,安国公的心中感到一种极度的不安。 但仿佛心生异样的只有他一个人,宴会开始之后,人们很快忘掉了刚才的插曲,纷纷谈笑宴饮起来。 应翩翩挑眉,冲池簌举了举杯,池簌笑着跟他碰杯,两人各自饮了一盏酒。 应翩翩的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身体微侧而坐,手中持杯,这样随意的姿态虽不合风范,但由他作来却丝毫不显失礼,反倒有种别样的洒脱。 应翩翩感慨道:“我刚才想了想,自你我相识之后,较为隆重的宴请大约参加了四场,好像每一场我都在当着你的面砸场子。” 他冲着池簌笑了笑:“今天你坐我身边,也被我给带累了。你看,现在都没人敢上来敬酒。” 可能,反派阵营的宿命,就是殴打主角吧。 池簌诚实地说:“那是因为我想单独和你说一说话,就把他们盯走了。刚才傅寒青和你说话的时候,还有人想过来帮你解围,我会轻功,这才抢了先。” 应翩翩一怔,不由大笑。 池簌微笑,慢慢地说:“我小时候是在这里长大的,可这些美食、热闹、笑声却从不属于我。如今回来,他们给了,其实我也不想要了。所以我有时候也会想,大概这就是命吧。” “有的人生来便不能获得全部光明,世界一半阴暗,一半绚烂。面朝光明,身后便是无边荒寂,如影随形,想从繁花中走来,路的尽头又是不堪的真实。哪一种更好?谁也说不上来,可是停了脚步,此生也就结束了,人活着,本来就是这样一天天地熬。” 应翩翩修长的手指抵着额头,自哂而笑:“你说的很对。所以走上了哪条路,都只能一横心走到底,不可反悔,不可回头。” “阿玦,人生无常,每一刻都难以预知,你觉得自己身处黑暗之中,可或许下一刻,就已经闯入了别人的花丛。” 池簌望着应翩翩,目光柔和,隐带怜惜:“你们刚才说的话,我冒昧听到了一些,我不知道傅寒青说的是什么梦,你又为什么会觉得那些梦会成为现实,但是我相信你的判断,他说那话,你别放在心上。” “只是……不管你如何选择都好,但请珍重自己。” 应翩翩长叹一声,轻笑道:“一蹷反为魑魅笑,未死还余忧世梦。有生堪类霜前草①……喝酒吧,池教主。” 第69章 白虹时切玉 此时, 气氛已经缓和过来,席上众人谈笑纷纷,觥筹交错, 一派热闹。 方才有不少人对应翩翩这一席敬而远之,其实并不是因为应翩翩, 而是对池簌这种刀头舔血的江湖人士有些本能的畏惧。 但悄悄观察了一会, 池簌却是举止文雅,相貌俊美,与应翩翩轻言笑语之间, 看不出来半分方才对付傅寒青时的狠戾, 逐渐的, 也就有人走上来,向着他们这一席敬酒寒暄, 倒是也相谈甚欢。 安国公夫人远远看着这一幕,却是十分咽不下这口气。就算是不谈方才的过节,她看见池簌这张脸, 便极易想起那个已经死了多年的贱人, 也感觉心里泛堵。 安国公夫人抬手将自己的一个在安国公府当差的远房侄子叫了过来, 低声吩咐几句。 安国公见状, 悄声说道:“你看清楚形势, 他不是你能惹得起的, 别再平添风波!” 他说了这一句,语气稍微有些重了, 随即便见安国公夫人回眸瞪着他,立刻变怂, 陪着笑说:“我是担心你……应玦确实不好对付, 七合教那位最近在陛下面前也是炙手可热, 硬碰硬,是咱们吃亏。” 人就是这么现实,如果安国公府和应定斌一样权势滔天,又或者应翩翩软弱可欺,那么今天在这场宴会上,根本就不用他们自己做什么,自然会有想要讨好的幸进之辈出面替安国公出这口恶气。 但如今,却没有人会选择这样做。 安国公夫人道:“你放心,我既不陷害他,也不打骂他,只是让人堂堂正正地前去挑战较艺罢了。不然他今日羞辱了我们还好端端地离去,以后谁都能把你的面子放在地上踩,总要做个姿态出来!” 她那名远房侄子名叫傅遵,自幼经擅武艺,得了安国公夫人的吩咐,便点了点头。 等到酒过三巡,他起身笑道:“今日姑父寿辰,小侄别无所长,就为诸位表演一套剑法,来为姑父贺寿吧!” 他随着琴曲舞动长剑,果然精妙绝伦,引来了一片叫好之声。 一曲舞毕,一位姓王的都尉笑道:“傅公子真是使得一手好剑术,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套剑法,是云山派的迴风剑吧?” 傅遵道:“王都尉见识广博,正是。” 他说着,便朝向应翩翩看去,扬声说道:“应大人,我听闻你幼时身体不佳,应厂公特意请来了几位武师教你习武。其中一位,正是云山派的庄浮大侠,不知道今日能不能有幸请您对我这一套剑法指点一二?” 应翩翩依旧是那个没正形的坐姿,连身子都没欠上一欠,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对我的师承倒是了解。” 傅遵笑着说道:“庄大侠是我的师伯,我曾经听过他夸赞大人天资聪颖,勤勉刻苦,早就已经心向往之了。” 他的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似乎应翩翩不展示一二是不合适了,而如果应翩翩输给了傅遵,刚才那些夸奖他勤勉、聪明的恭维之语,反倒都成了笑话。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安国公夫人就是想让应翩翩当众丢这么个脸,以泄心中之愤。 傅遵抱剑行礼,大有应翩翩不出面,就不肯干休之意。 应翩翩按了下池簌的肩膀,将池簌微倾欲起的身体重新按回了座位上,他则借力站起身来,来到傅遵面前。 “我练剑,只为强身健体,领悟剑道,却不为与人相斗,和你较量,恐怕显不出来功力。” 傅遵一听,只当应翩翩是怕了,便笑道:“大人无需顾虑,不过就是寻常切磋,点到为止,也不至于伤了彼此的和气。” 应翩翩摇了摇头:“我的剑法你没见过,一使出来可就收不住了,只怕到时候伤了你,夫人又要怪罪于我,轰我出门。” 安国公夫人心道你就装吧,笑着说:“应大人,我那只是戏言,谁敢赶你?还是请你让我们大伙开开眼吧。” 应翩翩叹了口气,道:“好罢。” 他侧身将手扶上自己腰间的剑柄,微微扬起下颏,整个人身上似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夺目风采。 “那你们可看好了,我这一剑下去,必定地颤桌摇,天生幻彩,满座皆惊!” 有宾客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应大人你也太幽默了,那就快请君一试吧!” 应翩翩亦是展颜而笑,果然抽手拔剑,而后随随便便地,将剑锋戳到了他脚下的泥土之中。 既不强悍,也不惊艳。 傅遵是真的忍不住笑了,正要开口嘲讽,忽觉不对! 就在剑锋入土之际,突然有一阵尖锐的哨音从四面响起,紧接着,几束烟花冲天而起,在夜空中绽放出绚丽的光芒。 紧接着,杂沓的脚步声传来,几队不知道什么时候埋伏起来的卫兵从四面而入,将整个花园团团围住! 异变陡升,宾客们纷纷大惊起身。 应翩翩欣然而笑:“看来我这一剑,功力犹在。” 他手中拄着剑,慢慢抬起眼来,随着这个动作,他脸上的笑意也一点点翻作冷漠:“东西,可找到了?” “是!” 一名侍卫快步跑到应翩翩跟前,单膝跪下,呈上了一只盖着手帕的托盘。 应翩翩将上面的帕子揭开,不少人都隐约看到,托盘上放着的是一个身穿宫装的人偶。 那人禀报道:“大人,这是在安国公府的佛龛下面发现的!” 安国公满面错愕,安国公夫人的脸上瞬间血色尽失。 巫蛊之术无论在哪个朝代都是大忌,在场的都是达官贵人,没几个不认识这东西,见状都不禁骇然。 他们纷纷问道: “这是谁的人偶?” “应大人,敢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为何会知道安国公府有此物在?” “你令人包围了安国公府又是何意,难道在场的宾客们当中也有不妥之人吗?” “各位请放心,此事牵扯不到他人。” 应翩翩眉目冷然,淡淡地说道:“这件事的起因乃是我在衡安郡之时,发现魏光义在他的一处别院中私设法坛,镇压宫妃亡魂,故而心中生疑,回京之后便向皇上禀报,陛下令我全权调查此事。” “根据西厂线报,安国公夫人这几日行止可疑,不仅时常惊梦呓语,出入佛堂,而且还请了法师私下作法。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我便令人借今日宴席人员混杂之际,暗中搜查,果然有所发现,搅了诸位宴饮的兴头,还请莫怪。” 他说完之后,便一抬手,轻描淡写道:“拿下!” 周围顿时一静,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之后,不禁有人惊愕地睁大了双眼。 堂堂国公,从一品公爵,他竟然要在对方的寿宴上当场抓人,这可真是把事做到了绝处! 此事应翩翩早已提前向皇上说明,随他一起来的是从西厂借调的厂卫,自然对他的命令如臂使指,无有不应。 当下除了安国公夫妇之外,一些负责看守佛堂的下人,以及这夫妻两人的亲信也都被一并拿下,要通通带走调查。 韩耀之前被黎慎韫打断了腿,这阵子一直在卧床养伤,倒是逃过一劫,只是他虽然没有被抓,却也震惊无比。 他猛然站起身来,扶住身边的下人站稳,大声说道:“这、这怎么可能?这一定是污蔑!应玦,我娘又不是后宫命妇,她镇压宫妃亡魂做什么,对她有何好处?你抓人之前不想清楚的吗?!” 应翩翩道:“好问题,那就要审问之后才知道了。” 他转向安国公夫人:“夫人乃是女子,本官便不令人押送你了,还请夫人配合一些吧。” 安国公夫人回头看了儿子一眼,眼眶倏地一红,冷笑道:“去就去,左右清者自清!” 她说完之后,整理了一下衣裳,当先昂然而出,只是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她的全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应翩翩令厂卫们押了其他人,一起向外走去,路过傅遵身边的时候,他的脚步忽然一停,目视对方。 傅遵警觉道:“你什么意思,想公报私仇?我可没有参与此事!” 应翩翩笑问道:“先前给七合教叛党领路的蒙面人是你吗?” 那个瞬间,傅遵毛骨悚然,却听应翩翩幽幽说道:“你那套剑法我未曾学过,但看一遍记住足矣。下次记得,若想隐藏身份,就别给我看第二次的机会。” 他莞尔一笑:“一起来罢。” 抓了傅遵之后,应翩翩再也不理会席上其他宾客,在手下众人的簇拥下大步离开。 他的黑衣在夜风中荡起一道幽暗的影子,朦胧的灯光映在布匹精致的纹路上,乍一看,仿佛谁的笑,诡谲地扬起。 一场繁盛之极的宴会,竟然转眼间就落得个如此收场。 安国公没有其他的子嗣在身边,徒留了个韩耀,六神无主,惶惶欲哭,半点场子也撑不起来,于是客人们全都相对叹息,自行离去。 有一个人却没走。 韩耀愣愣坐在桌边,正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忽然有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取走了他面前的做工精致的茶杯。 “记得你幼时曾经说过,这样的杯盏只有你才用得,不许低贱之人触碰。如今也已多年过去了,依旧如是,看来你的生活一如往昔,闲适安逸。” 这番话将韩耀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抬头看见池簌,惊疑不定地说:“你在说什么?” 池簌五指轻描淡写地一收,那只茶盏顿时在他的手中化作粉末,簌簌而落,韩耀瞳孔皱缩,便听对方轻笑道:“好好享受最后的富贵吧。” 说罢之后,他身形一晃,如风行水上,飘然轻退,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池簌的轻功绝伦,虽然出去的晚了一些,但很快就在宫门外赶上了应翩翩他们。 应翩翩将其他人留在外面随时待命,和池簌带着安国公夫妇入宫面圣。 迎出来的还是钱公公,他见了应翩翩,却是一脸为难之色。 “应大人,韩公子,此时恐怕不是好时机。” 钱公公四下看看,用更低的声音说道:“陛下……心绪不佳。” 应翩翩塞给他一个荷包,也低声道:“不知道公公方不方便透露一二,陛下是因何而不快?” 钱公公叹了口气,说道:“这倒没什么不能说的,是十殿下突发急症。” 应翩翩在心里笑了笑。 钱公公却根本不知道眼前这位正是此场“急症”的主要策划者之一,还在小声讲述:“您也知道十殿下的性子,一向不怎么得陛下喜爱,但最近这些日子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突然比以前……懂事了很多。” 钱公公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形容:“不光在陛下考较皇子们书本骑射的时候都表现的十分出众,而且办起事来也较往常稳妥了,得了陛下好几次的夸奖。” “前些日子,陛下总是夜来惊梦,精神不济,十殿下心中忧急,便去太庙中斋戒了三日为陛下祈福。您说这事怪不怪,陛下的病症还真的就好了,十殿下却在今晨突发急症,梦中惊悸,昏睡不醒。有人猜,这是十殿下替陛下受了难。” 应翩翩唏嘘道:“陛下一腔爱子之心,如此,心中定要不好受了。” 钱公公点了点头:“十殿下在魏贤妃宫中由太医诊治,陛下如今也守在那里,所以奴才说,应大人若是为了公务觐见,恐怕不是好时机。” 应翩翩心想,不,这就是最好的时机,孝顺的十殿下演一场戏可不容易。 他正想着找个借口把钱公公应付过去,池簌已经从旁边说道:“我听十殿下这病症倒好像是风邪入体。七合教中多有异士,或许能够寻得解决之法,不如先让我去看看情况,请个人过来为十殿下看诊吧。” 钱公公知道池簌身份特殊,可以说的上是目前皇上最为重视之人,皇上就算是心情再不好也不会降罪于他。 他闻言便满脸堆笑地说道:“那可是太好了,既然韩公子这样说了,二位便去看一看也是无妨的。若有帮助,圣上必定会龙心大悦!” 他便令小太监去通禀了一声,又清退路上的女眷,带池簌和应翩翩去了黎慎礼正在休息的寝宫。 一进寝宫的大门,两人便都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入内之后,皇上和魏贤妃都在。 皇上坐在一边看着太医给黎慎礼针灸,魏贤妃则不时用帕子拭一拭眼角的泪水。 应翩翩和池簌一个是近来办差十分得力的宠臣,一个是七合教的重要人物,皇上虽然心情不佳,见了他们,倒也还客气,说道:“两位爱卿不必多礼。” 正在这时,太医又刺下两枚银针,黎慎礼的身体突然抽搐起来,眉头不安地皱着,口中含混叫道:“娘!娘!” 魏贤妃擦着眼泪,连忙快步走上前去,说道:“好孩子,娘在这里呢!你可算是醒了!” 可是黎慎礼根本就没有醒过来,他的双目紧闭,除了挣扎着不断喊娘,并无其他意识。 太医满头大汗地将银针一一从黎慎礼身上拔出,他这才总算安静了下去。 皇上不禁喝问道:“王太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十皇子依旧昏迷不醒?!” 太医连忙跪地请罪,说道:“陛下恕罪!十殿下这病症古怪之极,无论是施针还是用药都无济于事,是臣无能!” 皇上皱起眉头,十分不悦,说道:“先前朕夜夜惊梦缠身,你们也是这套说辞,如今十皇子昏迷不醒,你们同样没有法子,那么朕养你们这一群废物作甚?” 在场的几位太医都跪了下来,头也不敢抬,只是拼命请罪。 池簌说道:“陛下,不如让我看看十皇子的情况吧。” 方才钱公公已经禀报过了池簌的来意,皇上微一思忖,点了点头:“那么,就有劳韩公子了。” 池簌上前探了探黎慎礼的脉,沉吟道:“脉象有力,不似重病,十殿下这种状况我先前也曾见人有过,是被教中一位道人治好的,若陛下不介意,他此时人就在京城,我可以请来为十殿下看诊。” 一方面黎慎礼的病情反正已经这样了,多尝试一些方法没有坏处,另一方面皇上也巴不得七合教的人多一些过来为朝廷效力,再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将这个庞大的教派慢慢吞并瓦解。 皇上闻言便道:“贵教人才济济,韩公子愿意引荐,真是再好不过了,那便快着人去传罢。” 魏贤妃很少听皇上说话这样客气,不由看了池簌一眼,池簌拿出一块令牌,说了京城中一处地址,便让侍卫去找人了。” 这时,皇上才有心思询问安国公府之事。 “应卿,你这一次去安国公府,又有何发现?” 应翩翩开门见山:“回陛下,臣怀疑,魏光义与安国公府同将近二十年前的刘宝林之死一案有关。” 魏贤妃久在深宫之中,对外面的消息也不是那么的灵通,这一回,应翩翩在衡安郡掀起滔天风浪,她只是听闻魏光义被灾民们打死了,而洪省押送回了京城受审,却不知其他。 此刻在毫无防备之下,魏贤妃乍然听到应翩翩提起了刘宝林之事,只觉得呼吸一紧,随即她的心脏就猛然狂跳了起来,不由用手暗暗扶住了旁边的床柱。 这么多年以前的事情,那个女人的骨头恐怕都要烂干净了,怎么会突然被人挖出来? 等等!衡安郡、魏光义……天呐,他们会不会是发现了那座法堂? 魏贤妃是一名非常笃信鬼神之人,当年害死刘宝林之后,她也一直心中不安。最重要的是,这个人虽然死了,但对方的儿子却留在她的身边,每天叫着她母妃,仿佛在提醒着她做过的事情。 每当魏贤妃看见黎慎礼那双与刘宝林长得十分相似的眼睛时,都感觉到一阵心悸,总觉得那个死去的女人在通过这双眼睛,冷冷地盯着自己。 正因如此,魏贤妃也一直不喜欢黎慎礼——虽然这是她百般算计才得来的儿子。 为了不让刘宝林来找她索命要儿子,魏贤妃便吩咐魏光义,让他在刘宝林的故乡衡安郡惠县建了这么一座法堂,以镇压对方的魂魄。 魏光义照办了,但是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无论是魏贤妃还是魏光义,早就已经对此不甚在意,那座法堂也荒置已久,没想到居然还能被应翩翩给翻出来。 魏贤妃不知道,其实发现这一切的人严格说来并非应翩翩,而是黎慎礼一直都没有放弃追寻自己的身世。 此时魏贤妃心中骇然,她惊慌地向皇上看去,却发现皇上并没有太过恼怒和诧异,或者可以说,他甚至有几分莫名其妙。 “刘宝林……” 皇上闭目片刻,缓缓说道:“朕已经记不太清了。” 魏贤妃:“……” 她一时间简直不知道应该庆幸还是觉得滑稽可笑。 皇上的女人实在是太多了,后宫中光是姓刘的妃子就足有五六个。刘宝林出身微贱,她当年就不受宠,如今将近二十年过去了,皇上早已经将这个不起眼的女人忘在了脑后。 面对着寡情的帝王,应翩翩的神色却丝毫未动,回道:“陛下,刘宝林乃是在乾元二年进宫的宫女,后来意外得幸,伺候了您三年左右,因为私通侍卫而被处死。不知陛下可有印象?” 听到应翩翩这样一说,皇上总算隐约想起来了一点。 被戴绿帽子这种事情被一位年轻的臣子当众点出,令他的脸色不禁有点难看,说道:“所以你之前向朕禀报说,魏光义在法堂之中供奉的嫔妃跪姿雕像,所指的便是刘宝林吗?她跟魏光义又有何关系?” 应翩翩说道:“陛下,臣已经调查过了,无论是在刘宝林入宫前还是入宫后,她与魏光义之间都从无机会相识。倒是这一次,通过搜查安国公府,臣又发现了做成刘宝林模样的布人,被安国公夫人供奉在佛龛之下。” 他抬手,令人将那个娃娃呈上,皇上看着,神情一动,魏贤妃却越加不安。 应翩翩道:“臣以为当年刘宝林之死,或许还有疑点。现在魏光义已死,具体内情是什么只怕只能由安国公夫人解惑了。只是她乃朝廷命妇,臣不便审问。” 皇上便令人将安国公与安国公夫人带了上来。 经过一小阵煎熬地等待,安国公夫人却已经想好了说辞。 她见到皇上之后,便跪地哀泣道:“陛下恕罪,臣妇当年犯下大错!刘宝林与侍卫私通之时,极力鼓动并帮助他们传信的人,乃是安国公府上的侧夫人池心,都怪臣妇治府不严……” 她倒是会说!到了这个时候还不忘栽赃。 池簌眼睛微微一眯,唇边露出了一个溢满杀气的冷笑。 听到母亲的名字从安国公夫人的口中吐出,又是如此颠倒黑白,心海也仿佛被毒蛇的信子探进去翻搅着,掀起积郁的怒气。 过往受到的屈辱、折磨、辱骂、殴打,在如今强大起来的池簌面前已经不堪一击,但当时烙刻在心中的恨意却从未褪去,经年日久,化成一只随时都想要冲出来噬人的恶魔。 盛怒下,池簌却感到自己的衣袖被人轻轻握住。 磅礴的真气在四肢百骸间涌动,偏生这样一个微小的动作被感受的如此明晰,池簌转过头,看到应翩翩一手抓在他的袖子上,正望着他,似是关切,似是安抚。 转瞬之间,心底思绪千回百转,池簌的脸色变了变,终究一点点柔和下来,反手将应翩翩的手包在掌心中,用力一握,旋即放开。 第70章 风翻欲夜天 应翩翩从池簌那里收回目光, 只听安国公夫人说道: “臣妇听人说,刘宝林死前曾咬牙切齿地诅咒安国公府,以为侧夫人有心鼓动她与侍卫私通, 乃是受了我们的指使想要谋害于她,言辞刻毒,臣妇受到了惊吓,一直心神不宁, 疑神疑鬼, 便授意魏光义建了法堂,想要图一个安心。” “而说来也是神奇,那法堂建好之后不久, 臣妇就再也没遇到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久而久之, 也就逐渐将此事淡忘, 没想到这件陈年旧事过去偌久,如今会被应大人发现……” 她意有所指,看了应翩翩一眼, 说到这里便不再说下去,叩首道:“总而言之, 都是臣妇糊涂!臣妇已经知道错了, 还请皇上责罚!” 皇上道:“应卿, 你以为呢?” 应翩翩道:“陛下,臣还有两件事情不太明白, 想劳夫人为我解惑。” 安国公夫人抬头看着他, 眼里全都是恨意, 语气却十分平和:“你说。” 应翩翩道:“第一件事, 便是魏光义所供奉的那座雕像为何是一名小腹隆起的孕妇?她的肚腹上又为何贴着朱砂黄纸的封条?” 安国公夫人说道:“应大人, 我没有让他雕刻过孕妇,但你这样说,我又没有见过雕像,也只能猜测是民间匠人技艺不精,大人又是男子,不了解这些,一时间看错了。至于肚腹上的封条,那是因为当地的风俗中,只要封住丹田,厉鬼便不能来到阳间。” 应翩翩微微颔首:“还有,我在你府中发现的这只娃娃,看布料成色,笔墨色泽,都显然是近期制成的,夫人既然说是多年之前的旧事,不知如今怎地又想起来了?” 安国公夫人道:“那是因为我这几日总是做梦梦见她,所以一时鬼迷心窍,弄了这样东西。都是我糊涂无知。” 在场的只有池簌和应翩翩知道,应翩翩这第二个问题实属明知故问。 他回到京城以来,特意让池簌找了一些轻功绝佳的高手扮成刘宝林生前的样子,每日半夜专门去安国公夫人跟前晃悠一圈。 如此一来,安国公府逐渐有了闹鬼的传闻,安国公夫人又怎能记不起来这件事? 她想暗中作法驱鬼,却不知道应翩翩早就在旁边等着了。 皇上听闻了安国公夫人的话,不觉皱了皱眉。 其实对于皇上来说,刘宝林已经是一个去世多年的、令他十分不喜的女人,这个女人生前的时候他都不是很在意,不光彩的死去之后,又是如何被人压制魂魄,也不能激起皇上太大的怒火。 更何况魏光义都已经死了,而且死成了一摊烂肉,纵使有天大的罪过,便是将他拉出来鞭尸都不可能了。 相较而言,反倒是安国公夫人所说的噩梦让皇上更加在意。 他不由想到自己之前的连日惊梦,十皇子随后的昏迷不醒,现在连安国公夫人也提起了噩梦之事,不禁让皇上疑心京城中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邪气侵入才会如此。 或许过几日应该请一些较为灵验的法师入宫,做一做法事。 故而即便安国公夫人的解释并无凭据,听上去也比较牵强,但是皇上如果不愿意再往深里追究,也不是说不通的。 一切皆在圣意。 池簌和应翩翩都看出了皇上神情中的淡漠,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应翩翩却胸有成竹,微微一笑。 他并没有再试图向皇上谏言,只是冲安国公夫人点了点头,说道:“夫人这样说,我便没有其他要问的了。” 应翩翩转向皇上一拱手,道:“大致情况便是如此,请陛下裁度。” 应家和傅家本有过节,应翩翩又是刚烈决绝的性子,皇上还真有点怕他不依不饶,抓着这些无谓的陈年旧事不放。 眼下看他见好就收,皇上倒是有几分赞赏,说道:“刘宝林已经去世多年,此时不宜再兴风波。倒是安国公夫人私自摆弄这些巫蛊之物,着实糊涂大胆,着降为三等诰命,日后各朝会均不得入宫,安国公教妻不严,罚俸禄三年。” 降诰命,不得入宫,就等于让安国公夫人在京城的贵妇中失去了地位,皇上这个处罚也不算轻了。 但相比之前从寿宴上被押走的惊恐,这还是比安国公和安国公夫人之前设想过的后果好了很多。 安国公夫妇当即谢恩,安国公夫人还带着丝得意,冷冷瞪了应翩翩一眼。 应翩翩笑了笑,抱拳一揖,十分谦恭地说道:“方才玦多有冒犯,只是公差在身,无可奈何,还请国公与夫人见谅。” 他这幅态度与方才判若两人,安国公夫人轻哼一声,本想嘲讽,抬眸之际,却见应翩翩正微笑着望着自己。 他的神情任谁来看,都像是诚恳中含着一点恰到好处的歉疚,可只有被他注目的安国公夫人才能感受到那笑容深处的得自得与邪恶,像是无法抑制住的、迫不及待的恶意,发自内心地流露出来。 安国公夫人寒意顿生,一时哑然。 而此时,奉池簌传召而来的七合教神医已经到了,打断了两人无声的交流。 这位传说中的神医名叫任世风,年过四旬,面蓄长髯,作道士打扮,看起来仙风道骨,令人一见便有种信服之感。 任世风见到池簌之后,面上不禁有激动之色隐隐闪过,朝着池簌便行下礼去。 池簌一把托住他的手臂,说道:“不必,你去见过圣上罢。” 任世风便又向着皇上行礼,说道:“江湖人士散漫惯了,未拘礼节,还请陛下恕罪。小道任世风,见过陛下。” 皇上对于这些江湖人士很宽和,并未计较他的举动,心中倒是更加认识到了池簌在七合教中的崇高地位。 他面上的表情十分和蔼,说道:“道长快快请起。韩公子方才向朕举荐了你,说是道长你对医术道法均有钻研,不知十皇子的病你可有办法医治?” 任世风便走到黎慎礼的床前为他诊脉,过了好一会,他放下手,沉吟着说道:“依小道之见,殿下这是中了毒。” 那么多的太医看了半天都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唯有他一开口便说中毒,皇上不由一惊,问道:“你可确定?” 任世风点了点头,说道:“十皇子中的这毒非同寻常,毒/药并非一种,而是多种相克的药物长期在体内积淀而成。据小道估计,投毒者或许刻意将不同的毒物分别投放在他的饮食和饮水之中,再让这些药物相生相克。由此,药性发生的十分缓慢,但是不易察觉,十皇子便应该中毒多年,这回不过突然爆发出来而已。” 皇上慢慢地说:“那么……不知道长是否有法可解?” 任世风摇了摇头,说道:“病到这种程度,人间药石无救。” 这时魏贤妃已经半天未语了,原本听到对方的话,她应该应景地表现一下惊慌担忧,但因为魏贤妃满心都是刘宝林的事,一时出神,便没听清楚任世风具体说了什么。 好在皇上此时已经被任世风的话吸引住了,并没有注意到她。 “那么,道长的意思是要借助于法术了?” 任世风道:“小道勉强一试吧。可否请陛下令人为我准备一张香案,一片空地?” 大凡帝王追求长寿,皆对炼丹求药有着一定的兴趣,眼前这位皇上也不例外,任世风的话引起了他的好奇,于是令人在宫殿前的空地上,为任世风准备了香案、木剑,以及其他需要的东西。 周围的宫人们也都被吸引了目光,只见任世风足踏八卦方位,手中的木剑飒飒生风,忽然间,他的剑锋指向不远处的水塘,内里的水竟然腾天而起,转眼间凝结成了一道龙形的冰柱。 如此奇景令很多人不由低低惊呼,任世风已然大喝道:“龙佑天子,驱邪避异!” 他手中的长剑再舞,剑气震碎冰柱,又将坚冰融化成为万千晶莹的水滴,在殿前挥洒成迷濛水雾。 随即,任世风迅疾以剑锋从案上挑起一张黄符,迎风一抖,黄符顿时自行燃烧起来,化作纷纷飞灰,落在旁边的一碗清水中,转眼消融。 任世风端起那碗水,说道:“速速喂十皇子喝下,耽搁了时辰,药性就不足了。” 皇上朝旁边看了一眼,说道:“验。” 小太监告了罪,迅速以银针试毒后又亲自尝了一点,确定无事之后,这才急匆匆地将那碗水灌入到了黎慎礼的口中。 说也奇怪,符水下肚之后没过多久,黎慎礼忽然在梦中剧烈呛咳起来,紧接着,他竟然当真缓缓睁开了眼睛。 魏贤妃一惊,不禁说道:“礼儿,你……你真的醒了?” 皇上也大步走到了黎慎礼的床前,问道:“老十,你醒了,现在的感觉如何?” 黎慎礼目光茫然地在周围转了一圈,这才好像刚刚反应过来,连忙便要下床行礼,嘴上数道:“父皇、母妃,你们怎么都在这里,我……我这是怎么了?” 皇上道:“不必多礼,你就好生躺着吧。你之前昏睡不醒多日,也令朕和你母妃都焦急万分。幸亏有这位七合教的任道长相救,等你病愈之后,一定要好好答谢道长。” 黎慎礼闻言,立刻冲着任世风拱手道谢,任世风避过身子不受礼,连声说着不敢。 皇上笑对着池簌和任世风说道:“七合教卧虎藏龙,任道长这一手简直是神乎其神,想不到世间当真有这样奇异的法术。” 他似笑非笑地将目光向旁边一扫:“若是如此,无论多么难以医治的怪病,只消让道长开坛做法,都能够符到病除,朕看这满太医院的太医们也派不上什么用场,都轰出去算了。” 太医们连忙又是一通请罪。 任世风却听出了皇上话中的疑虑之意,知道对方是看法术太过灵验,所以心中生疑。 任世风不动声色地看了池簌一眼,只做什么都没听出来,解释道:“陛下错了。小道的法术,只能让十殿下暂时恢复清醒,却不能彻底将他体内的毒素拔除,如果要真正治好他的病症,还得以药物慢慢调养,不然总有一日依旧会病发的。” 皇上点了点头,慢慢地说:“竟有人如此大胆,敢以这般阴毒的手段谋害皇子,朕定当彻查。” “下毒者心思如此周密,怕是很难查探出来。小道倒是觉得……” 任世风看着皇上,脸上出现了一丝奇怪的神色,欲言又止。 皇上便道:“任道长,你若还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任世风犹豫了一下,道:“从小道进门之后,便感觉到这件宫殿中弥漫着一股阴气,陛下明明有龙气护体,却面色晦暗,深思恍惚,乃是受怨气所扰的征兆。甚至连周围的几位贵人都是如此。不知道这宫中最近是不是冲撞了什么,而十皇子中毒多年,却突然发病,或者也与此有关。” 皇上的脸色慢慢沉了下去,要说冲撞了什么,眼下他唯一知道的,就是有关刘宝林之事。 更况且抛去鬼神之说不言,现在也不止是给刘宝林翻案的事,还牵扯到了黎慎礼是遭到何人所谋害。 那孕妇的雕像,被轻忽的皇子,以及庞大的家族势力,已在他面前被悄悄揭开了冰山一角……若说上天示警,又如何不通? 魏贤妃突然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任道长,你之所言未免太过荒谬了!” 任世风笑道:“这位娘娘,信则有,不信则无,天意深不可测,小道所知所学确实有限,也不过是随便提及一二罢了。左右现在十殿下已经醒过来,陛下和各位贵人的身子也无碍,便是皆大欢喜之事。娘娘若觉得荒谬,不要听便是了。” 他无官无职,浪迹江湖,说话要比那些战战兢兢的大臣们随意的多,如此不与争辩的态度,反倒让魏贤妃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任世风又为黎慎礼开了调养身体的方子,随意递给一名太医,笑着说道:“医术方面,宫中各位太医定要比小道高明的多了,方子用与不用,诸位掂量着看吧!” 说完之后,他向着皇上行礼:“此间事了,小道告辞!” 皇上道:“道长留步!” 任世风却哈哈大笑,扬长而去,人们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影走出宫殿,移动的越来越快,然后便没了影子,仿佛突然凭风而逝了一般。 任世风武功极高,轻功内力都是在教中仅次于池簌的高手,他的种种本领看在普通人眼中,就显得分外高深莫测,皇上面上神情不明,问道:“王太医,你瞧这方子写得如何?” 王太医道:“回陛下,臣等都认为,任道长的药方中开的药材性极温和,也都有排毒祛淤的功效。而十殿下自幼体弱,身体亏虚,服用起来,正好。” “身体亏虚……” 皇上淡淡地说:“老十乃是皇子,当年又是足月而生,一直跟在生母身边,朕记得他连生病的时候都很少,怎会体虚?一派胡言!” 魏贤妃越听这话头越是不对,连忙跪下来哭着说道:“陛下,礼儿如今遭这样的罪,又是中毒又是体虚的,都是臣妾这个当娘的没照顾好他,是臣妾的失职!臣妾如今懊悔不已,只盼着能替他受难就好了!请陛下不要责怪别人,要怪就怪臣妾吧!” 皇上定定地看了她半晌,走上前去,亲自将魏贤妃扶了起来,闻言说道:“礼儿是你生的,你也是一副慈母心肠,朕怎么会怪你?” 在看似一个个不相干的人口中,一句句无心般的话语吐出来,不知不觉,似乎已经织成了一道挣脱不开的网,所有真相面前所剩的,似乎只有一块欲盖弥彰的遮羞布了。 皇上越是温柔,魏贤妃越是觉得毛骨悚然,偏生又不能解释:“陛下……” 皇上示意她坐下来,拍了拍她的肩膀,魏贤妃的全身不自觉地抖着,却勉强对着自己的丈夫露出一个有些仓惶的笑容。 再看安国公夫人,早已经面如土色,连装都装不出来了。 “应玦。” 皇上慢慢放开了魏贤妃的手臂,也仿佛放下了过往二十余年的陪伴与柔情,他转身,目光高高在上地垂下,冷锋刺骨。 皇上冷然对应翩翩吩咐道:“朕,现命你彻查当年刘氏一案,刘氏究竟是否当真存有与侍卫私通之事,那名递送信物的安国公府侧夫人是何种状况,为何参与,刘氏死后多年又因何受到镇压——统统调查清楚,不得有瞒,尽快回报!” 安国公夫人一震,软软瘫倒在地。 黎慎礼满脸茫然震惊之色,脸色也带着恰到好处的苍白,藏在被子里的手却慢慢地攥紧。 成功了。 应翩翩躬身道:“是,臣领命。” 在此之前,就算他将这种种事情调查出来,摆在皇上面前,皇上也不会如此重视。 毕竟黎慎礼不管是被魏贤妃养大还是被刘宝林养大,始终都是他的儿子,宫中本来也有高位份的嫔妃养育低阶嫔妃所生子女之事,本属寻常。 魏贤妃此举纵然有罪,顶多也就是降一降位份,更加不会祸及他人。 可应翩翩的目标,本来也不是要跟魏贤妃这样一名后宫女子为难。 如今魏贤妃夺子后又镇压刘宝林,显然已经触怒鬼神,甚至殃及皇上龙体,皇上便不可能再是一副不当回事的态度,安国公府,必然难逃此劫! 陈年旧案原本不好调查,但黎慎礼那里已经收集了不少证据,应翩翩又派人寻找到了一些当年经历过此事的宫女侍卫,分开询问,一一讲述当时经历。 数日之后,魏贤妃也扛不住这种压力,哭着交代了一切,当年之事终于水落石出。 皇上原本不愿公布此案,但又担心阴魂怨气不散,在任世风以及钦天监的劝说和黎慎礼的哭求之下,这桩案子的结果终于得以公之于众! 一时间朝野震惊。 魏贤妃入宫多年而无子,嫉妒宝林刘氏有孕,恰逢其表嫂安国公夫人欲除去府上侧室,便鼓动魏贤妃利用经常入宫为嫔妃针灸的侧夫人池氏假向侍卫传讯,又以此栽赃刘宝林,在皇上下旨将刘宝林赐死之后,杀母夺子! 但魏贤妃最大的罪责还不在于此,而是她一面想要借子嗣在后宫中站稳脚跟,一面却又担心黎慎礼长大之后羽翼丰满,得知生母的死因之后报复自己,故对他百般打压,又在安国公夫人的唆使之下亲近傅氏。 这简直是蓄意谋害皇嗣! 黎慎礼身上的毒是被谁所下经年日久,无法可查,但已经不重要了,皇上心里有了他的判断。 贤妃魏氏,因德行有亏,谋害皇嗣,被废除封号位份,打入冷宫;安国公夫人身为外命妇,却窥探宫闱,教唆嫔妃,又毒辣善妒,残害侧室庶子,堪似鹰鹯,上乃降旨夺去她全部诰命,并流徙江陵。 经过反复审问,安国公倒是可以确定对此事并不知情,应翩翩也并未对他虚言构陷,但他身上的私自联系七合教叛党的罪责却在所难逃,被皇上以“私会叛党,矫辞推脱,教妻不严,无力管理府第,恬在其位”的罪名,废去了他的爵位,处罚不可谓不重。 安国公府在这一任安国公五十岁之后彻底覆灭,而魏氏先折损了魏光义,又出了魏贤妃这件事,等于一口气折了一位妃子、一名皇子,虽然应翩翩未曾赶尽杀绝,一时间亦是元气大伤。 族中人人惶然不安,连外出都要低头快步,沿墙而走,生怕再让人抓住半分错处。 这样一来,几乎等于斩断了黎慎韫的一条手臂。 当早朝上皇上降下旨意时,系统也应景地发出提示: 【重创主角阵营,触发关键行为“进献妖道,欺上惑君”,符合佞臣行为,反派经验值+30,剧情解锁权限+2%! 安国公府加入(1/2+0.01)池姨娘嫁妆进度已达50%,请宿主继续努力,积累反派阵营财产!】 应翩翩大多数情况下是不会给这些加分提示回应的,但眼下虽然在皇上面前,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什么时候成了(1/2+0.01)池姨娘?” 这些阿拉伯数字在系统资料科普中都有解释,他倒是能看明白,所以才更加不理解,那0.01的姨娘是哪里加上来的。 【池姨娘与宿主当众拉手,宣誓主权,身份权威度增加0.01!】 应翩翩:“……” 他一开始明明就只是拽了下池簌的袖子,好心机的姨娘! 第71章 惊起万鱼龙 近日来虽然渐有暑意, 但天气连雨,清晨的湿气中依然夹着轻寒。 早朝上那一连串的旨意颁下,昭示着皇上的雷霆之怒, 只令人人自危,看向应翩翩的目光也少了几分轻视,而多了敬畏和郑重。 应翩翩出了大殿,走下湿漉漉的白玉阶,抬头一望, 面前的层叠宫阙在朦胧烟雨之后尽收眼底。 原书之中, 他虽多赴沙场,少在京城,但到底官居高位,也曾经历过无数个相似的清晨,有时亦会恍惚, 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没有挣脱。 但实际上, 物是人非,早已经改换新生了,只是前路茫茫, 亦如在这雨雾之中。 背后有人扬声唤道:“阿玦!” 应翩翩侧身回首, 微微致意:“宣平侯。” 喊他的人是傅英, 身边还带着一脸悲愤,敢怒不敢言的韩耀。 应翩翩站在原地,等着两人走到他面前, 原本有些臣子还想上来和他攀谈, 见到这两边的人撞在一块, 都识趣地加快脚步, 速速绕路离开了。 傅英行至他身侧, 深深地看着他,叹息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此不择手段,狠毒阴险,不该是你做出来的事情。你爹爹虽然兵败,但一生做人堂堂正正,到死不堕威名,你……真要就此让他蒙羞?” 应翩翩含笑道:“我是听着宣平侯的教导长大的,所以性子不像家父,像宣平侯。阴狠毒辣,卑鄙下作,口蜜腹剑,虚伪无耻。” 韩耀面露怒色,咬牙低声道:“混账!” 自从应翩翩意识觉醒以来,所有的事态就在一点点地脱出傅英的掌控,一开始,傅英还当他是小孩子闹脾气,为了跟傅寒青耍性子搏关注才会一再胡闹,可如今,应翩翩步步进逼,使得他们损兵折将,狼狈不堪,他也再不能等闲视之了。 想到要被流放的妹妹,以及那一大堆的烂摊子,耳听得应翩翩如此讥嘲,傅英眼底沉怒,倏地抬手,一巴掌朝着应翩翩脸上掴去! 未等傅英的手扇到,应翩翩猛然侧身一避。 傅英却并不是一时气怒冲动才要打他,落空的手掌倏地闪电般下落,将应翩翩两手手腕一并擒住,另一只手掌抬起来,依旧往他脸上扇去。 “你爹去的早,是我没教好你,对不住他,今日我就来替你父亲好好管教管教你!” “啪!” 这一声响,却不是打在应翩翩脸上,而是在傅英抓住应翩翩手腕的同时,应翩翩巧妙地一转,左臂已经从对方的挟制中挣脱,抬手恰好接住了傅英落下来的巴掌。 随即他将傅英的手臂反向一拧,同时脚下勾绊,斜身在傅英肩头上一撞,已将他抵在了身后汉白玉砌成的宫墙上。 傅英曾经在战场上也是名悍将,自不会如此便任由应翩翩挟制,冷斥一声“无礼”,闪电般翻腕,顺着应翩翩的手臂经络捏住他几处大穴! 但下一刻,便听应翩翩沉沉一笑,低声道:“叔父,别动。” 韩耀失声惊呼,傅英眼角余光下移,看到应翩翩手中捏着一枚金钩,钩尖对准了他的咽喉,在日光下反射出一线寒光。 他们皆无带兵刃上朝之权,应翩翩这枚细细的金钩应是在衣袍上作为装饰之用,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将这枚金钩掰下来的,断面尚且崭新锋利。 “我长大了。”应翩翩半带戏谑,钩尖却慢慢向内推,在傅英的咽喉处划破了一道血口。 “所以——以后在我面前规矩点。” 鲜血渗出来,傅英面色动也不动,冷声说道:“你如今倒行逆施,已经走上邪路,总有朝一日会后悔的。我如今管教你你听不进去,到那时想回头都来不及!” 应翩翩半仰起脸来,叹了口气,雨天里苍白的日光映着他白玉 似的面孔,竟像有些怅惘:“一切已经开始,早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对我来说是这样,对你们来说也相同……” 他及时收住了尾音中的一丝伤感,慢慢微笑起来:“往后的苦日子多着呢,到那时你们就会发现,现在这点事实在算不上什么。慢慢受着吧。” 这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柔的话语,却像是某种不祥的诅咒,让傅英心中骇然生畏。 应翩翩却已经松开傅英,随手把沾血的钩子扔进韩耀怀里。 韩耀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接住,应翩翩揶揄道:“我厉害吧?” 两人都未回答,他已转身长笑而去。 * 安国公这一支爵位乃是太/祖开国之时所封,皇上虽然手段雷霆,但终究还是留了几分情面,下诏后并未立即执行,而是宽限了半个月的时间,令他们有所准备。 安国公夫人接到旨意之后,气怒攻心,昏了过去,醒来之后便挣扎着起身入宫,去恳求傅淑妃。 在她正式前往江陵之前,受封诰命时的印信尚未收回,再加上又有淑妃的准许,侍卫不想得罪傅家,便也没有阻止她入宫,总算令安国公夫人见到了傅淑妃。 “姐姐!” 安国公夫人一见傅淑妃,便再也忍耐不住,伏地大哭,说道:“求您救救我吧,我真的不想流放江陵!那种地方也是人能过活的吗?我还要和一帮下贱的人活生生用脚走过去,姐姐,这简直是要了我的命啊,我根本不可能活着走到那里的1!” 她们两姐妹乃是同母所出,两人的年岁相差不大,傅淑妃性子高傲矜持,安国公夫人又是个争强好胜的脾气,两姐妹自小没少为了抢东西争宠而争执,在闺中的时候相处的一直不甚和睦。 后来傅淑妃入宫,安国公夫人因为小了几岁,错过了选秀,因此一个成为皇妃,另一个只能嫁入国公府。 安国公府底蕴深厚,可惜安国公是个没出息的东西,风流好色,不思进取,安国公夫人每次见到傅淑妃都觉得矮了一头,却又不得不恭恭敬敬,低头讨好,可想而知心中之不平。 自然,傅淑妃也不太喜欢这个莽撞愚蠢的妹妹。 但不管怎么说,姐妹到底是姐妹,就算脾气不合,也都是出身傅家,同气连枝,共享荣辱,眼下安国公府一倒,傅家也少了一个很大的助力,这些天同样行事十分低调。 傅淑妃也没有料到,她把应翩翩弄到魏光义的地盘上去,本来是想借机除掉对方,到头来竟然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反倒让应翩翩掀起了这样大的一场风浪,踩着魏家立下大功,得到了皇上的重用。 她这些天也一直在想,之前的做法是不是都错了。 如果一开始就着意笼络应翩翩,还让他待在傅寒青的身边,对方也一定会像以前那般老老实实、服服帖帖的,又怎么会造成今日之祸呢? 傅淑妃本来就心中烦恼,被安国公夫人这么一哭,更是觉得心情郁结,不由说道:“当初我便一再劝你,行事多多收敛,就是再怎么不喜欢那些妾室,也要留一些余地,不要把事情做绝,你总是不听,现在闯下这样大的祸事,又叫我怎么救你呢?皇上旨意一下,我总不能去叫他收回圣旨吧!” 安国公夫人听了这话,气的站起身来:“姐姐!这件事你虽然一开始没有参与,但这么多年来十皇子对五皇子言听计从,为他办了不少的事情,你不可能不知道其中的原因,还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这次我念着姐妹之情,也想给阿耀留一条后路,全力承担了所有的罪责,要不然你和五殿下也一样得受过!” 她说着又忍不住哭了起来:“事情出都出了,现在怪我有什么用?难道你真的要看我眼睁睁的去那种地方送死吗?” 傅淑妃叹了口气,说道:“我自然也 是不忍心的。可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前一阵子刚刚受到皇上的斥责,不许我再旁听政事,虽然我最近小意侍奉着,皇上差不多已经消气了,但是你这事情一出,我如果再去求情,只怕也要受到牵连,到时候咱们傅家的折损更大……” 她想了想:“你还是先顺从圣旨吧,记住千万不要流露出怨怼不平之色,更别私下抱怨,这些日子好好收拾东西,把能带的傍身之物都带齐。日子一到,你就跟随着押送的侍卫们上路。” 安国公夫人瞪大眼睛,刚要说话,傅淑妃却摆了摆手说道:“你先别急,听我说完。只要你离开京城,谁又认识你?谁又知道他们押送的人是不是真的傅婉?” 安国公夫人愣了愣,眼睛忽然一亮,惊喜道:“姐姐,你的意思是说——” 傅淑妃点了点头,轻声道:“我到时候找个人把你换出来。自然不用你到江陵去受苦。” 这实在已经是眼下最好的主意了,安国公夫人思量片刻,终究下定决心,点了点头。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懒懒说道:“淑妃,你这里真是热闹,哀家离的老远,就听见里面欢声笑语的,令人心中愉悦,,便过来瞧瞧。淑妃不会嫌哀家来的不是时候吧!” 听此一言,傅淑妃和安国公夫人同时色变。 两人连忙迎到门外,只见正是太后扶着身边管事姑姑的手,缓步而来。 当今太后并非皇上亲母,只比皇上大了五岁,再加上先帝在时她十分得宠,风霜不侵,保养得宜,望之如同三十许人,甚至看起来比皇上的一些嫔妃都要年轻美貌。 只是她神色冷冷,面带威仪,这种气势又非普通嫔妃可比。 太后前些日子一直在斋戒礼佛,为了清净,也没有让嫔妃们前去请安,傅淑妃也有日子没见她了,见她突然来到自己宫中,顿时心下一跳,连忙带着安国公夫人行礼。 太后微微颔首,道:“行了,看你还有这份心,哀家也算欣慰。” 傅淑妃连忙起身搀住太后的手臂,太后任由她搀着,到了殿上坐下,看着安国公夫人说道:“这就是你妹妹傅氏吧?瞧着倒也是个标志的人,只是怎么就糊涂了,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呢?如今千里流放,唉,真是可怜。” 太后的语气显然对在此看见安国公夫人一点也不惊讶,她方才说什么此处热闹,可是淑妃和安国公夫人交谈,声音也不可能会传出去那么远。 ——太后分明就是听到消息,特意走的这一趟。 傅淑妃十分警醒,看到安国公夫人还眼含热泪地想跟太后求情,连忙狠狠瞪了她一眼,止住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太后冲着安国公夫人招了招手,说道:“你过来给哀家捶捶背吧。” 安国公夫人答应了一声,就上去为太后捶背。 孰料刚捶了两下,太后就皱起了眉头,说道:“你的手还是重了。” 安国公夫人一惊,连忙跪下请罪。 太后瞥了她一眼,淡淡地说:“罢了,哀家也只是想看看你的心意罢了。可怜见的,到底也不是伺候人的人。可见这人生在世,什么人就应该在什么位置上,做什么事,半点差错也出不得。若是不合时宜,出了岔子,哪里还有好日子过?” 她转向傅淑妃,淡淡一笑:“你妹妹的教训,你也多记着点吧,人在宫里,就少插手外面的事情。你觉得自个聪明,有的事旁人不知道,其实会这么想的人,就是蠢了。” 眼看把这姐妹俩吓得战战兢兢,连句话也不敢多说,太后微微一笑,优雅起身,说道:“行了,那你们姐妹好好聚聚,往后只怕就再难见面了。哀家也就先回去了。” 傅淑妃再也不敢多动半分心思,颤声道:“是,臣妾恭送太后。” 太后优雅地站起身来,款款离去。 她到了自己的宫门外,看见应翩翩已经垂手等在那里了,见到太后回来,应翩翩便上前行礼,说道:“见过太后。” “哼。”太后冷笑着,“滚进来。” 太后身边的宫女回头,冲着应翩翩眨了眨眼睛,双指并拢,做了个下压的动作,应翩翩微笑一颔首,便随后跟了进去。 太后果然并不是真的生气,进了殿之后坐下,便打量着应翩翩,说道:“哀家有些日子没见你,瞧着你个子长高了一些。” 她喝了口茶,也不等应翩翩回答,又说:“只是光长个子,却不见你听话,越来越会惹事生非。哀家礼佛了这些日子,出来之后不知道听了多少人告你的状。” 太后本是地方刺史的女儿,嫁与藩王为妻,后来朝廷撤藩之后,先帝却一眼看中了她,不顾朝臣反对,纳而为妃,最后竟然登上了皇后之位。 第二年,先帝去世无子,太后又在应定斌的帮助之下迅速掌权,过继宗室之子,扶持他登上皇位,从此地位稳如泰山。 大概是因为这样的经历,无论怎样的话,从她的口中说出,都带着一种冷冽的威严,但对着应翩翩的口吻,相比起她刚才面对傅淑妃两姐妹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要温和了多少。 应翩翩也习以为常,只是笑着说:“正是因为您礼佛去了,这才老是有人找我的麻烦。现在您出来了,我也又有了靠山,以后腰杆可就硬多了。” 太后冷笑:“就应定斌那个德性,已经够将你惯得无法无天了,哪里还用得着哀家撑腰?若是再给你点好脸色,哀家看只怕连五指山都要压不住你了。” 她说着提起了刚才的事:“方才哀家已经去傅淑妃的宫中敲打过她了,想必她也不敢再插手她那妹妹流放之事。况且,就算她这回敢去皇上面前求情,皇上也是不会答应的。你以后莫要再掺和进去。” 应翩翩道:“是。以淑妃的性格,她不久前才被皇上斥责过,这回应该不敢再去恳求了。所以我才猜,她会用的办法,多半是暗度陈仓,半路上把傅夫人给换了。要不是您出面,恐怕这事还要费一番周折,多谢太后。” 他说完之后,太后也没有再开口,宫殿里出现了片刻突兀的寂静。 过了一会,太后才慢慢地说:“你过来,我看看你。” 应翩翩上前两步,仍是躬身站在对方面前,下巴上微微一凉,脸被太后托了起来,令他将头仰起。 “若是将傅婉换了,你就算是半路再将人劫走,傅家的人都不敢报官寻找,到时候要打要杀,反倒还更容易些。” 太后逼视着应翩翩的双眼:“不过哀家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和她有了过节,原先不是喜欢傅寒青喜欢的要命吗?怎么,脑袋总算清楚了?” 应翩翩轻描淡写地说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喜欢的时候看他哪都好,那阵劲过去了,也就不过尔尔。” “至于傅夫人,我是因为她曾经害死过一位友人的母亲,希望她付出应有的代价,而不是被私刑处置,也算是全了这位友人的心愿。” 他心里默默地想,就当还点人情。 太后凝视着他的脸,美丽威严的面容上不知闪过了一丝怎样的情绪,片刻之后,松开了手,轻声道:“你去坐下吧。” 应翩翩坐了下来,太后抬起手,往大殿西侧的暗门处一指,问道:“还记得你七岁那年,在那里发生了什么吗?” 应翩翩道:“宫中来了刺客,欲盗娘娘手中凤玺,危急之际,您还是没忘记抱着我,躲到了里面。因为要顾及我,还连累您差点被刺客寻到……” “那时你才多小,又生着病,当然没有自保之力。” 太后打断他:“出来之后,满地尸骸,你 告诉我,等你长大后,会保护我,让我无论何时面对凶徒,都不用再躲藏。当时我说了什么?” 应翩翩垂下目光。 “你是精美的白玉,就不要和那些瓦砾泥石硬撞,反倒伤了自己。” 太后淡淡地说:“之前你做的那些都是小事,重要的是,问问你自己的心,是不是躁了。” 应翩翩沉默了一会,终究站起来,俯身一拜:“……是,应玦谨遵太后教诲。” 应翩翩毕竟是外男,不能在宫中逗留太久,太后原本也并非喜爱闲话之人,不多时便让他走了。 应翩翩带了一些他从衡安郡带回来的药材、小吃以及稀罕玩意,将东西留下之后,便告辞离去。 太后看着他的背影,不禁叹了口气,说道:“我怎么觉得这孩子的脾气和以前不一样了,看着心事重重的,怪让人心里不安。” 她旁边的管事嬷嬷笑说着:“大概是长大了吧。应大人瞧着稳重了不少呢,最近又立下了不少功劳,听说陛下似乎也对他十分看重,您这是还把他当孩子呢。” 太后笑了笑,眼中却掠过一丝惆怅:“原以为他不像他的父亲,从长相到性子都是如此,如今看来,却终究……” 应翩翩对太后的感觉十分特殊。应定斌当初捡到他的时候还没有出宫,原本不适合养育孩子,可又实在舍不得送走,才恳请了太后帮忙,把应翩翩留下来。 应翩翩和公主黎绶小时候都是在太后身边长大,太后对他来说,无疑如同至亲,但对方对他的态度,往往在疏离的关切之外,又有着几分怅惘和古怪,让人无法完全亲近。 应翩翩出宫的时候,便也碰见了黎绶,她正和另外一名打扮华贵的美貌女子在一起。 那女子大约二十四五的年纪,应翩翩依稀有些印象,知道她应该就是皇上的长女黎纪。 她是已逝的皇贵妃所生,又是皇帝长女,自小十分受宠,七年前下嫁给了高大将军的儿子高景成,就在上个月,黎纪刚刚以高景成年老色衰为理由,将他休弃,回宫居住。 这件离经叛道之极的事情令朝野上下议论了很久,都说黎纪羞辱忠良之后,以帝女之身份欺辱夫婿,德行有亏,遭到了不少的言官弹劾。 皇上也下旨狠狠地将黎纪责骂了一顿,但最终这位公主也没有受到太过实质性的惩罚,依旧在宫中舒舒服服地过日子。 倒是高景成羞愤之下缠绵病榻,到现在还没能下的来床。 应翩翩记得这位皇长女,还是因为在原书中,黎纪跟黎慎韫交好,最后也是坚决支持黎慎韫登位的重要皇室成员。 黎慎韫登基之后,便将黎纪封为了长公主。黎纪在公主府中豢养了二百面首,与他们通宵达旦地玩乐,还经常派人去民间搜罗美貌男子,不管是不是已经成亲都强抢回府,一时间引起了众怒。 黎慎韫这位得到她支持登基的兄弟,可不像她的父皇一样宠爱她,当黎纪屡屡受到弹劾之后,黎慎韫便撤去了她的封号,将她远嫁给了穆国下面属国的宗室子弟,最后黎纪郁郁而终。 此时既然已经正面碰上了,应翩翩也不好视而不见,向着黎纪和黎绶拱手行礼道:“臣见过二位公主。” 黎绶转头一看是他,吓了一跳。 她平日里见到应翩翩都是喜笑颜开的,这一回的表情却十分冷淡,一边暗暗冲应翩翩摆手,一边淡淡地说:“你一个外男,在宫里转悠什么?打扰本公主游玩的雅兴!还不快退下?” 黎纪本来已经开了口,但黎绶的声音很大,硬是把她给打断了,也就没再说话,应翩翩低着头,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行了个礼退下了。 等他走后,黎纪才询问黎绶道:“刚才那小官长得倒是挺漂亮的,他叫什么名字?” “小官”两个字在她嘴里,说出了一种“小倌”似的轻佻。 黎绶轻描淡写地说道:“咦,你不知道吗?就是那个传言中脑子有问题的应玦。” “哦,原来他就是应玦。也不知道他巴巴地过来见礼,是瞧见我了,还是瞧见你了。” 黎纪手中泥金的扇子轻轻摇着,露出了一个笑容,说道:“有意思。” 第72章 高歌谁和余 应翩翩入宫的这一趟, 彻底断绝了安国公夫人逃避惩罚的希望。 虽然太后并不是皇上的亲娘,但皇上感念她扶持登基的恩情, 一直对太后十分敬重, 在她的警告之下,傅淑妃绝对不敢再妄动。 安国公夫人万念俱灰地出了宫,甚至连轿子都没乘, 茫然走在街头。 京城的街头这样繁华,人来人往,灯火如昼, 她曾无数次坐在轿子中、马车里,高高在上地俯视那些需要辛苦求生的贱民们。 可如今, 她却要被驱逐出京城,穿着粗布衣裳辛苦跋涉, 一直到死都不能回来。 安国公夫人精神恍惚地回到府中, 一进大门,发现里面竟然还十分热闹。 无数下人正来来往往地收拾着东西,安国公站在主屋的门口,面沉如水地看着这一幕。 她不禁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安国公转过头来,看到安国公夫人被泪水冲花了的妆容,眼底涌起一丝厌恶,冷冷地说:“自然是收拾东西。我已经被夺了爵位,以后就不能在这座府邸居住了。我在京城中租了一处院子,先将这些东西搬过去。” 安国公府向来十分豪富,下人们一箱箱搬运清点着古董珠宝,就算安国公没有爵位在身, 也已经足够他下半辈子享乐不尽了。 可是就算如此, 失去了爵位傍身, 生活还是要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任谁都可以上来践踏勒索。 还有韩耀,他们的儿子从小娇生惯养,如今尚未娶妻,他又该怎么办? 皇上没有降罪于韩耀,甚至按照之前的一些先例,安国公被夺爵之后,韩耀可以提前继承安国公府,成为新的安国公,这当然是目前最好的结局了。 可是皇上的旨意中没有说明,便让安国公夫妇都心中忐忑,不知道韩耀会被如何发落。 这时安国公问道:“你进宫去找了淑妃娘娘,她是如何说的?” 提到此事,安国公夫人的眼泪不禁又流下来了。 安国公心里一紧,说道:“又发生什么事了?你哭有什么用,还不快说!“ 若是原来,他万万不敢用这种口气跟安国公夫人说话,而此时面对着眼前这个唯一能让自己诉说痛苦的人,安国公夫人也无心计较,不禁放声大哭。 她拽住安国公的衣袖说道:“夫君,可怎么办呀?娘娘明明已经同意帮我了,偏生太后突然过来警告了娘娘,让她不敢再插手这件事。现在我必须去江陵,我是彻底没有指望了!” 安国公毫不关心她的遭遇,径直问道:“那耀儿继承爵位的事情呢,你有没有问?” 安国公夫人嗫嚅道:“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太后就已经来了。” 她一定是只顾着诉苦,把其他的事情都扔在了脑后吧! 安国公面色铁青,将衣袖从对方的手中抽出来,呵斥道:“你简直是没有脑子!你也不想想,应定斌是什么人,应玦又是什么人,应家也是你能惹得起的?更何况太后也一向对那小子极其宠爱,你和你姐姐与他为难,那是在打太后的脸!我几次劝说于你,你却半点也听不进去,就会惹是生非!这一次害了全家,我看你怎么办!” 安国公夫人道:“难道事情就只能这样了吗?可我真的不能去江陵啊,我会死在那里的!” 她惶急地恳求道:“你平日里交好的朋友不是很多吗?还有先前跟老国公一起共事的那些长辈,你去求求他们吧!让他们为咱们说说情。咱们安国公府不能就此断了呀!好歹也得让耀儿把爵位继承下来,传承韩家的香火!” 安国公眼底掠过一丝讥讽,这还是他跟傅婉成亲这么多年,头一次听到对方嘴里说出的是韩家而不是傅家。 虽然此时境遇不堪,但安国公心中还是 产生了一种报复般的快感。 他冷声说:“你别做梦了。人家现在对咱们避之唯恐不及,怎么可能去帮你求情?应定斌原本就权势滔天,现在还有一个如此能干的儿子,谁敢得罪他们?” 安国公夫人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 这时东西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安国公心中烦乱,挥退了下人们,周围顿时变得安静下来,唯有书房中的烛火散发出幽幽的光芒。 沉默了一会,安国公说道:“傅婉,皇上说我教妻不严,但是这么多年来,我又如何管得了你?你闯下这样的大祸,我完全是不知情的,如今我也痛悔不已,再也不能容让你了。” 他说着走到桌前,龙飞凤舞地写下一封休书,丢到安国公夫人身上,说道:“你要流徙江陵,便已是罪妇的身份,却不能从我们韩家的大门走出去。这封休书给你,你回傅家吧,以后你做了什么,与我再无关系!” 安国公夫人下意识地拿起那张纸,上面的“休书”两个字像是尖针一样刺入了她的眼睛,而面前安国公那张脸上,已经没有了二十几年看惯了的懦弱讨好之色,竟是冰冷的无比陌生。 她不禁尖叫起来,大声喊道:“韩烨,你是不是疯了,要在这种关头休弃于我?!你我夫妻这么多年,你竟然半点情面都不讲?” 安国公冷冷地说道:“我与你哪里还有情分可言。从你害死我最爱的人那一天起,我便已经恨透了你这个毒妇,这么多年忍的着实辛苦。你给我立刻滚!” 安国公夫人愣了片刻,忽然忍不住哈哈大笑。 她几乎是疯了一样扑到安国公身上,揪着他的头发拼命抓挠,尖声叫道:“你这个落井下石的怂货,猪狗不如的畜生!既然这么恨我,当初那女人死的时候,你怎么一个屁都不敢放?现在倒来找我算账了!” 安国公一把推开他,之前令人杀死韩小山的心虚和压抑,以及当年韩寜和池心身死的痛苦,在此时统统发泄出来。 “要不是你,我怎么会亲手杀死我的儿子!怎么会年至半百,膝下只有你生的那个废物!毒妇!” 安国公夫人尖叫道:“你少拿这种不要脸的理由当借口!韩烨,你如此对我,我就是死了也不会放过你,我们傅家也不会放过你!” 安国公嘲讽道:“你还指望傅家?我告诉你,你们之前那般对待应玦,应家不会饶了你们的!过一阵子,还能不能有傅家,可都不一定了。” 他想到这里,不禁喃喃说道:“左右我从来没有的罪过应玦,我凭什么要替你受过?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走吧,说不定你走了之后,过一阵子皇上就恢复了我的爵位,韩耀也能跟着受惠。难道你连你的儿子都不顾了吗?” “你做梦!你休想!” 两人正在争执,这时,书房中的蜡烛却“噗”地一声灭了。 紧接着,整座府邸当中都转瞬不见半分灯火,安国公府完全陷入到了黑暗当中。 而最为恐怖的是,这黑暗来得如此突然,国公府中仆婢数百,竟然没有一个人发出疑问的声音,也没有人点燃灯火,仿佛所有的人突然之间死光了似的。 安国公夫妇几乎是同时噤声,彼此间借着外面惨白的月光,看到对方惊悸的脸。 紧接着,他们听见了一阵唢呐的声音隐隐约约随风飘来,安国公夫人起初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但这声音越来越清晰,竟是人死去后送葬时吹奏的哀乐! 一阵风吹过,将门砰地吹开了,将两人吓得大声尖叫,安国公夫人用变了调的声音喊道:“快点起蜡烛!快点起蜡烛!” 安国公连滚带爬地扑到桌前,想要去摸烛台,却被凳子绊的摔了一跤,安国公夫人抬起头,正要说什么,一眼看到门外,却瞬间感到全身的血液猛然倒流 ,心脏仿佛一下子凝结了。 ——竟然是纷纷扬扬的纸钱,如雨一般从半空中洒下来,落满了整座庭院。 月光落下来,刚才还空空荡荡的院子里,竟不知道何时多了一个飘在半空中的女子,身穿翠色衣衫,手中拈着一束素白的梨花,红唇微弯,眼波流转,正自定定向着这边望来。 正是,正是安国公的侧夫人,池心! 安国公夫人急促地呼吸着,胸口剧烈起伏,只觉得她下一刻就要昏死过去了,这时,安国公却已从地上爬了起来,颤声问道:“你是谁?!” 他这一句问,才让安国公夫人注意到,原来旁边的不远处,还站在一名男子,他并没有刻意隐藏,而是就负手站在庭院中,冰冷地打量着他们的狼狈与惊慌。 而那女人,是一副摆在桌前的,惟妙惟肖的画,画的一侧还放着一块黑沉沉的灵位。 听到安国公的喝问,那男子才缓步走上前来,点燃了灵位前的香,淡淡地说:“侧夫人池心,当年被诬为刘宝林与侍卫传送书信,含冤而死,如今真相大白,我奉皇命在此为她设下灵位,祭拜四十九日。” 这人自然正是池簌。 安国公夫人此时才看清楚对方的样子,虽然池簌的到来对于她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但好歹还是活人,令她大松了一口气。 她擦去额头上的冷汗,站起身来,这时,安国公也重新点燃了书房中的蜡烛火苗晃动着发出光芒,隐隐让人安心。 安国公夫人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去,说道:“韩公子,我也来给侧夫人……上一柱香吧。” 池簌慢慢侧过脸来看着她,眼神非常奇异。 安国公夫人极力想让自己显得矜持一些,但语气中还是不自觉地带出了讨好之意,她说道:“我年轻时不懂事,娇纵善妒,一时鬼迷心窍,误会了池侧夫人,如今也非常后悔,想要祭拜一下她,聊表歉意。也请……也请韩公子将我这份悔恨之心转达给陛下吧。” 池簌沉默地立在灵前,挺拔如松,巍峨似岳,安国公夫人不禁地就生出敬畏之情,说完之后,又忐忑地加上了一句:“多谢您费心了。” “我记得,当初娘刚刚去世的时候,我也曾经这样恳求过夫人,希望你能让我为她收敛遗体,私下里上柱香作为告别,那时我的语气比你今日还要卑微数倍。” 池簌轻轻叹息,仿佛感慨:“若夫人当初答应了,不知道你今日的命运又将是如何。” 安国公夫人起初的眼神十分迷茫,听到后面却逐渐震惊,骇然道:“你说什么?你、你是谁?!” 池簌并没有理会她:“可惜,你大意了,当初把我扔到雪地里,却斩草除根地不够彻底,还是让我活了下来,如今站在此处。” 他看着安国公夫人的眼中满是嘲讽:“傅婉,你想为我娘上香是不配了,但若真的想赎罪,那大可以放心。我会让人在你流放的路上好好照料于你,等你走了之后,你的儿子,我那同父异母的弟弟,我也一样会严加管教,免得他日后不识好歹,步你后尘。” “你……你……” 安国公夫人气息紊乱,刚刚得知池簌身份时的震惊恐惧过后,无比的嫉妒淹没了她的心:“你竟然是她的儿子?!你怎么会还活着,怎么会去了七合教?这不可能!我绝对不相信!” 池簌一声冷笑,嘲弄地看向安国公:“是啊,被你们害了那么多次,我怎么可能还活着呢?” 此时,安国公的惊惧只有比安国公夫人更甚。他此时已经难以分清眼前这个人到底是韩寜还是韩小山,是他的哪一个儿子,甚至,是生是死? 难道这个人真的是从地府下爬上来索命的厉鬼吗?无论怎么做,都杀不死,摆不脱? 眼看池簌一步步向着 自己逼近,安国公慌乱到了极点,指着他厉声喝道:“站住,你要干什么?我可是你的父亲!” 池簌目中寒光骤然一现,轻易便欺进身去,手中一柄利刃已经架在了安国公的喉咙处,一字一句地问道:“你配当别人的父亲吗?” “懦弱自私,滥情好色,你糟蹋了一个个的女子,却对侧室和子女的死活不管不顾,如今竟还好意思说出‘心爱’二字?那只是你自欺欺人,不愿意承认你自己是个畜生的借口!你们视我卑贱如土,命似草芥,可以随意践踏,如今又以为一句‘父亲’就能令我顾忌?可惜,你想错了!” 池簌刀锋一紧,冷冷说道:“在我母亲的灵前,我只问你,事到如今,你可有半分悔意?” 安国公咬牙道:“你娘这辈子唯一爱过的人就是我,你以为她想看到你如此对待你的父亲吗?我已经说过了,她的死我痛惜不已,但我确实不知内情,我并没有对不起她,何来后悔?我惦记你们母子惦记了十几年,你却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你——” 他感觉到池簌手中的锋刃一紧,调子忽然拔高,声音都变了:“你难道还要弑父不成?!” 他此言出口,在场的人都是一惊,毕竟时人重视孝道,不管父亲做了什么,有这一层血亲在,若是亲手弑父,只怕易遭报应天谴。 只是以池簌的武功、心性,没人敢劝他,也没人能劝他。 池簌本想让安国公在池心的灵前忏悔他所有的罪过,却没想到这人无耻到这般地步,直到此刻依然满口谎言,半分不肯悔改。 一股无比厌恨的情绪涌上来,池簌手一动,安国公的脖颈上已经渗出鲜血。 这时,却有人在池簌身后说道:“韩公子可否先等一等,听我一言?” 听到这个声音,池簌的身体顿时僵住,心跳几乎都在那个瞬间停了一停,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中薄刃收回了袖子里,有些仓惶地转过头去,看到了应翩翩。 应翩翩显然是匆匆赶过来的,他的呼吸有些急促,面上泛着微微的红晕,身后带着几个随从,大步走到池簌跟前。 他先喘了两口气,而在应翩翩开口说话之前的那短短几息光阴,几乎是池簌此生最为紧张的时刻。 虽然应翩翩性格中也有股狠劲,可是在池簌的眼中,他高贵优雅,骄傲从容,内心纯粹,与自己这种真正在江湖血雨腥风里狼狈不堪地打着滚爬出来的人,是不一样的。 他不想让应翩翩看到自己狠毒、卑劣的一面。 更何况应定斌和应钧都待应翩翩那样好,他应该也对父子亲情极为重视,会不会在他眼中,弑父这种行为也是恶毒的令人不齿? 池簌心中惶然,手在袖子里牢牢攥着那柄刀,仿佛生怕它掉出来,接触到刀柄的皮肤渗出薄薄的汗水。 安国公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看出了池簌的不安,觉得他应该是忌惮应翩翩的,顿时看到了希望,冲着应翩翩说道: “应大人,你快看看这个逆子!连禽兽都尚有伦常之情,可他却竟然要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简直畜生不如!明明想要害死他和他娘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傅婉这个毒妇,韩寜却只因我一时疏忽没有保护好他们,竟然便要动手杀我,这可还有半点人性?” 应翩翩低声吩咐道:“给我搬把椅子过来。” 安国公又道:“应玦,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牢里时他是如何对你的,这种江湖上的亡命之徒,你被他用强侮辱竟还敢跟他纠缠不清,难道不怕他有朝一日狂性大发,也对你动手吗?” 池簌闻言猛然看向他,目光中充斥杀意,应翩翩却半点没有搭理安国公的意思,对方才跟在他身后的一名老者说道:“韩先生,那就交给您了,请罢。” 那名老者须发皆白,看 上去怎么也得有七十来岁的年纪,却精神矍铄,背不驼,手不颤,声若洪钟。 “应大人请放心。” 他挽起袖子,大步朝着安国公走去,照着安国公的脸劈面就是一个耳光。 这老者手劲极大,“啪”地一声,安国公半边脸都肿了,声音戛然而止。 安国公大吃一惊,怒斥道:“你是什么东西?你竟敢打我!你——” “放亮你的招子,看看清楚我是谁!” 那老者大声呵斥道:“我是你叔爷,你说我有没有资格教训你?” 安国公猛然瞪大眼睛,这才借着昏暗的光线认出来,面前的老者竟赫然是彭远韩氏一族族长韩鄞。 虽然他们韩氏族中属安国公这一支最为飞黄腾达,官居高位,但是规矩大过天,家族里族长的权威却不是因此而可以被轻易动摇的。 韩鄞按照辈分算比安国公高了两辈,他正应该叫一声叔爷,只是此前一直在乡下居住,安国公已经七八年没有见过对方了,没想到今日竟会被请来,顿时气短三分。 应翩翩挑唇一笑,转头见池簌正看自己,便冲他眨了下右眼。 第73章 美眄问柔情 安国公从小就对这位老族长十分敬畏, 此时见到对方,欲怒又不敢怒,结结巴巴地说道:“老族长, 还有外人在,你这是干什么!刚才那逆子都要杀我了, 难道我管教他不得吗?” 这个应玦, 要揪人的短处简直一掐一个准, 实在是太阴了。 “你有什么资格管教别人?韩氏一族的脸都被你给丢光了!祖辈们辛苦攒下来的基业都毁在了你的手上!” 韩鄞半点也不含糊,反手又是一个耳光,厉声喝道:“我问你, 当初池心被冤杀的内情你到底知道不知道,有没有参与?!” 安国公大声道:“当然没有!你也知道我多么喜欢池心, 我让她生下我的长子,为了她能够被封为侧夫人,跟我母亲几次争执,她陪了我这么多年, 我为什么要害她?韩寜也是我的亲生骨肉,我想看着他没娘吗?” 韩鄞微微一顿, 显出些犹豫之色,似被打动, 但应翩翩低下头来咳了一声, 韩鄞立刻反手又是两个耳光,喝道:“胡扯!我让你胡扯!” 安国公并非真的打不过这个老头, 一直忍耐只因为畏惧池簌,此时头昏眼花, 终于用手架住了对方, 咬牙道:“老族长, 差不多就行了!” “是啊,差不多都行了,这样下去也不像话。” 应翩翩此时已经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懒懒地往扶手上一靠,衣上金线在暗色的月光下熠熠一闪,被他这么一衬,仿佛冷风凄月的庭院都如同华丽宫殿一般,旖旎生辉。 他向着池簌慢悠悠地说道:“韩公子,我看你刚才连弑父的心都有了,这个爹估摸着你也不想要了,对吧?” 池簌深深地看了应翩翩一眼:“从离开安国公府的那一天,我在这世上就没有了任何的亲人。” 所以当初以为自己就要离世,他虽有遗憾,却也并未感到太多不舍,面前的这个人,却是他重活一世在这世上寻找到的唯一眷念。 应翩翩目光一闪,说道:“很好,既然韩公子不要这个爹了,那我也就用不着给你留什么面子。我今天也得算算我的账。” “庶人韩烨……你这次在本官前往衡安郡的时候,与七合教叛党勾结,暗算于我,还害得我的爱妾伤了脑子,神志不清,离我而去。此仇不报,可难消我心头大恨呐。” 应翩翩慢条斯理地说:“来人,如此奸贼一刀杀了,实在太过便宜他了。把他打断四肢,划花脸颊,挖下眼睛,斩去舌头,割掉阳根,扔到街边要饭去。” 韩鄞:“……” 应翩翩这一连串的话说出来,光是听着便已经十分狠毒,安国公想起魏光义和洪省都栽在他手里,只吓得面无人色。 应玦是绝对干的出来这种事的,更不用提旁边还有一个想弑父的逆子对他千依百顺! 看来看去,这些人里面,竟还是抽过自己一顿的韩鄞最为亲切,最起码对方不会想要杀他。 安国公拉住韩鄞道: “老族长,你听听他在说什么,你快救我,你把我带回去按照族规处罚吧!” 韩鄞转过头去,反手又是一个耳光,冷笑道:“救你,你连句实话都不和我讲,我如何救你?我再问你一遍,池心当年的冤案,你到底知情还是不知情?” 院子里,池心的画像就高悬在面前,颜笑宛然,安国公却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怎么也说不出“知情”两个字。 可此时此刻,他身边全都是面容凶恶,手段阴狠的仇家,一心要置他于死地,如果再不说,只怕当真要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知情!知情!” 安国公终于说道:“我……我知道她是被冤枉的!她这样老实的人不可能有胆子做出那样的事情。” 应翩翩道:“你是如何知道的,什么时候知道的?” 安国公又不吭声了。 应翩翩也没再说什么,抬起手来轻轻地摆了摆。 他手下立刻有几个人上去抓住安国公的手脚,竟然直接抬着他就往外走。 安国公看到那几个人身上的西厂服色,不禁想起了应定斌的种种手段,顿时怕到浑身发抖,声嘶力竭地叫起来。 “我说,我说,我是早就知道了,但不是我做的!一开始刚刚事发,她被押在宫中,我听到消息之后立即便要动身去宫中向皇上求情的,但却无意中听见了傅婉跟她身边的丫头提起这件事情,我才知道是她做了手脚。” 安国公这么一说,连安国公夫人都露出了错愕之色,甚至连她都不知道这件事,没想到安国公竟然能隐忍这么多年。 或者也不是隐忍,他所谓的担心煎熬,只不过是自己都不自觉相信的谎言罢了。 “所以呢?” 这三个字十分低沉冷淡,开口的是池簌。 在他的目光下,安国公终于感觉到一丝羞愧之意,不自觉地低下头去,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呐呐地说道: “韩寜,我是想救你娘的,我当时连马车都备好准备进宫了。可是这件事情是你的嫡母做的,就算我为你娘讨回清白,获罪的还是咱们家!一旦事发,我也会被连累……你、你弟弟、你娘,全都没有好下场,就像如今一样,我不能说啊!” “等你有了心爱的人,你就会知道放弃自己心爱的人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但我真的没有办法。” 池簌淡淡地说:“我心爱的人,我就算牺牲一切,也不会放弃他。” 应翩翩道:“韩烨,你可能不知道,陛下已经降旨,这座安国公府以后就是韩公子的了,当然,它也不会再叫安国公府,里面的一草一木,一分一毫都将不再属于你。庶人有庶人的去处,你走吧。” 安国公和安国公夫人都没有想到,皇上有关于此事的最后一道旨意竟然是这样。 一开始安国公收拾行装,准备把府中的财产都带走,安国公夫人更是盼着韩耀能够继承安国公府,可如今,两人的美梦彻底破灭。 他们拥有的一切,都到了那个曾经被他们牺牲、羞辱和抛弃的孩子手中。 而且对方的位置,将远比他们此生所站过的更高! 安国公夫人不禁尖叫起来,完全无法接受:“胡说,这不可能!那我的儿子怎么办?凭什么一切都成了这个庶子的?” 应翩翩微笑道:“那……就要问你自己了。韩老族长,你说呢?” 韩鄞沉着脸说道:“傅婉,你已经不再是韩家的人,就请你赶快离开这里,带着你的休书回到傅家去吧,之后的死活与我们无关!至于韩烨,皇上已经处置了你,但族里还有家法,你刚才既然说了要跟我回去,那便走吧。” 安国公虽然一再推卸责任,但他到底做过什么,在这些事情中需要承担多少罪责,他自己心里都有数。 他等于彻底把自己这一支给玩废了,连累了整个家族蒙羞,要是真按家法算,刑杖、禁闭、挨饿都是免不了的。 更何况,没了那些金银珠宝,就算是能挺过家法,他又要如何生存?难道当真像应翩翩说的那样,沿街乞讨吗?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Ο_Μ 安国公惊恐地退后两步,终于没忍住,带着哀求看向池簌,呐呐地说:“我到底是你爹,你小的时候,我还亲过你,抱过你的,你都忘了吗?” 他抓住池簌的袖子,语声颤抖:“你能不能救救我,就当还了我给你的这条命。不然我会死的,我已经这么大年纪了,要受刑罚,还无处谋生……” 池簌负手而立,瞧着这个卑微,可怜的男人,而后慢慢抬起手,一点、一点将衣袖从安国公手中抽了出来,安国公全身发颤。 “那就,一路走好,早登极乐。” 安国公踉跄退后几步,软软瘫倒在地,被韩鄞令人抬走了。 安国公夫人看着这一幕,发疯一样大笑,但转眼又大哭起来,怒骂池簌抢了她儿子的东西。她争了半辈子,自然无比不甘。 七合教的人把她扔出了安国公府。 等到这些人都纷纷离开,整座黑沉沉的府邸一下子安静下来,周围的暗伏的随从们也静悄悄地退下,只剩下了应翩翩和池簌两个人。 应翩翩站起身来,一时没去打扰池簌,自己在这座古老的府邸中转悠着欣赏了一圈。 应翩翩以前也来过安国公府,但都是作为客人,从不会看的这样细,此时只见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庭中曲水流觞,厅下地龙铺设,从起居到赏乐,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华贵。 可见安国公和安国公夫人这些年来养尊处优,生活十分不错,怪不得如今要发疯了。 【剧情出现重大变动!财产“安国公府”由主角阵营划入反派阵营,宿主验收完毕!】 应翩翩开玩笑说:“这我可没有资格,得池簌验收才行,池姨娘是1/2+0.01的姨娘,嫁妆我也只能拿一半。” 【经检测,您的池姨娘为“倒贴型”顾家姨娘,本类型姨娘,不管与宿主关系如何,都自愿奉献所有财产和寿命、身体! 被休弃也无所谓,不后悔,一日姨娘,终生姨娘!】 应翩翩:“……” 确实倒贴的不少。 他转回前院,走到“倒贴型”顾家姨娘的亲娘灵前,为池心上了三炷香,躬身一拜,这才转过头去,发现池簌正坐在廊下的石阶上。 应翩翩过去,用脚尖踢了踢池簌的小腿,池簌抬头,看见应翩翩双手背在身后,弯下腰来,歪头瞧着他脸上的表情。 池簌含笑,柔声问道:“怎么了?” 应翩翩道:“我还以为你坐这里默默哭泣,借漆黑的夜色掩饰内心的不舍和痛苦。” 应翩翩担心别人有没有哭的方式就是过来踢人家两脚,就像他夹菜只夹配料一样可爱。 池簌失笑,说道:“那还不至于,我打我娘死后就没再哭过。更何况,我发了这笔大财,换个人怕是做梦也要笑醒了,我要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岂不矫情?” 可惜,你的大财都被系统划到我名下啦! 应翩翩笑了起来,说道:“那你在想什么?” 池簌道:“我是在想,当年我身无分文,被从这府中扔出来,数年沉浮,终于又站在了他们面前,而这两个人如今也差不多是相同境况,不知道又能撑上多久呢?” 应翩翩道:“如果你还觉得不解恨,也可以现在派你的手下暗中将那个两人杀了。方才,我是想让韩老族长逼韩烨亲口……” “我明白,不过没那个必要了。” 池簌摆了摆手:“方才只是一时气怒,可其实如果那样就杀了他,是便宜他了。他从来养尊处优,懦弱自私,如今这样的日子,根本生存不下去,我希望他在生前能有一段艰苦的时光,去好好地后悔。” 应翩翩拍了拍池簌的肩膀,在他身边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夜色如水,秋虫叽叽,应翩翩坐下时,广袖有一角搭在了池簌的膝上,令池簌不禁悄悄绷紧了腿,不敢乱动,生怕那片如云的衣袖落下去。 两人并肩而坐,他的心也像被一片薄云拂过,低声说:“其实我今天很高兴。” 应翩翩道:“高兴?” 池簌仰头看着天边一轮如钩的弯月,压住心绪翻涌,道:“你今天为我费了很多心。” 应翩翩待人好的时候,一向是极好的,周到体贴,竭心尽力。 他截住安国公夫人,警告傅淑妃,请来韩氏族长,桩桩件件,哪一件事都不是好办的,他却一一都想到了,做到了,又什么都没在自己面前提,但池簌岂能不知? 明明是他爱上了这个人,是他想要照顾对方,应翩翩平日少爷脾气,养尊处优,抬一抬手,就不知道有多少人鞍前马后地为他效力,他却反而为自己做到如此,自己何德何能,又能以何相报? 应翩翩倒不成想池簌这般放在心上,笑着道:“那也没什么。” 池簌转过头来,看到应翩翩在朦胧月色下的眉眼,又想起初见时那满心的惊艳,再也忍耐不住,轻轻将他的手拢在掌心中,握了一握,低声道:“谢谢你。” 是谢他这份情,也是谢他令自己在这个孤寂寥落的世间发现,原来有人相依相伴竟是如此幸福。 也正因如此,他更加想要将这份幸福不顾一切地牢牢抓住,再也不愿放开。 应翩翩的指尖微蜷,池簌轻轻放开了他,应翩翩道:“其他人也为你费了很多心。你那些手下,但凭你一句话,鞍前马后,赴汤蹈火。” 池簌摇了摇头:“可你是不一样的。” 应翩翩目光一闪,过了好一会,方道:“我曾经觉得,傅寒青是这个世上最不一样的人。其他人都是凡夫庸人,我只有看到他的时候,才会觉得满心欢喜。” 池簌有些窒闷,说不出气怒还是心疼,说道:“那你眼神不太好。” 应翩翩道:“或许吧,所以现在我也不待见他了,看见他就觉得糟心,恨不得他有多远给我死多远去。” 他冲池簌一笑:“所以呢,咱们也是同样的。你这会看着我还不错,对我的心意我也信,但过两年我死了,你伤心一阵子,再看别人,也是一样的好,人都是这样的。” 池簌没有反驳应翩翩这些不沾边的胡话,只是眉头微蹙,说道:“你年纪轻轻,别总是把生死挂在嘴边,也不忌讳点。” 应翩翩道:“哪有那么多忌讳,你大我几岁,怎么跟个老头子一样。当然活一天就要好好活了。我只是说,世事难料。” 池簌定定地看着他,轻声道:“但有句话叫,人定胜天。” 应翩翩眨了眨眼睛,似乎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最后好像有点气恼似地叹了口气。 他眼若琉璃,中间盛满星光月影,亮的惊人,这个叹气的动作有点孩子气,池簌起初看应翩翩呼气时稍稍鼓起来的两腮,觉得可爱,后来又忍不住看他的唇。 应翩翩身上没有一处长得不好看,他的嘴唇形状优美,唇色有些艳,那天晚上,池簌曾经亲吻过,还知道触碰起来,这双唇是冰凉的,柔软的,带了些回味不去的甘甜。 池簌不禁说道:“你究竟有什么秘密,为什么老是觉得自己命不长久?” 应翩翩懒洋洋地笑了笑,池簌便摸了摸他的头发:“或许你现在不想告诉我,但希望终有一日,你可以说出来,无论你的选择是什么,我都会陪你。” 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在抚摸一只容易受惊的小猫,目光却与对方纠缠在一处,然后着魔似地俯下身,将唇印在了应翩翩的唇上。 这一次,两人是完完全全清醒的,池簌轻轻地辗转,他想如果应翩翩挣扎,那么他就放开,可是应翩翩并没有。 他只是睁着眼睛,冷静地容忍着池簌步步进犯,像是在审视他的情感,他的欲望。 这冷静反倒让池簌的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燥意,刚才应翩翩提到傅寒青时带出的隐怒让他比平日多了几分较劲似的强势,双手撑过去,将应翩翩箍在自己的臂弯间,长驱直入,唇舌纠缠。 应翩翩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脸上终于逐渐泛起红晕,不似方才般的疏离。 喘息相闻。 应翩翩忽问道:“如果我注定了不会活太久,很快就会死呢?” 池簌收紧手臂,紧紧地将他抱入怀中,手指穿过应翩翩的头发,使他的头靠上自己的肩膀,温言细语,却毫无犹豫:“那就生死相随好了,大不了共赴黄泉,一起投胎,下辈子还要相识。” 【您的姨娘再次强势宣誓主权,亡母灵前接吻立誓,深入程度四星级,资格升级进度增长10%,现为0.61姨娘!】 第74章 满堂暗风来 皇上对于刘宝林之死这一桩陈年旧案的处理着实出人意表, 在此之前,就算听说了些许案情,也没有人能想得到安国公府竟然会败落得如此之快。 数日之内土崩瓦解, 又在短短一夜之间就换了主人,甚至安国公府的匾额都换了下来,变成皇上亲自所题的“武安公”三字。 论等级, 这依旧是一等国公之位,封邑亦是不变, 但换了封号,便不是继承, 而是一罚一赏, 从此以后, 再也不会有安国公韩氏这一支了。 直到又过了几日,池簌这位新上任的年轻武安公身世真相大白,人们才明白皇上这样安排的用意, 不由都感到十分感慨。 安国公和安国公夫人一直就是京城中的名人,安国公的各种风流韵事也经常被人们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可没想到最后却是如此下场。 过得数日,听闻他因为不想受家法, 悄悄从韩氏宗祠中跑了出来,想要回到京城, 却在路上冲撞了一位当地权贵的马车,被惊马踩死了。 安国公夫人则在流徙江陵的途中,因为又是劳累又是愤恨, 没几日也身染重疾, 困苦不堪, 实在不能不令人联想到“报应”二字。 而更多人已经意识到的则是, 在目前朝廷的新旧更迭,势力洗牌中,年轻一代的新贵已经出现了,只要朝廷一日不能完全将七合教收归,这位武安公的地位,就会一日稳若泰山。 除了他之外,还有这一次立下了大功的应玦。 应玦本来就出身应家,有应定斌这座靠山在,家世十分显赫,偏生他自己头脑清醒之后又很是争气,还似与武安公交好,前途只怕不可限量。 这样的局面,对于和应家关系不好的派系来说,却是一个极其不妙的信号。 故而这一日的早朝之后,傅英随着黎慎韫去了他的王府。 黎慎韫道:“舅舅为了避嫌,一向很少踏足这里,如今竟然主动前来,看来也是沉不住气了。” 傅英摇了摇头,叹道:“殿下,这是臣的过失,一时心软,养虎遗患。没想到我从小看他长大,却竟然没有真正看透他。” 黎慎韫笑眯眯地说:“是啊,连我都看走眼了,说真的,我还真是佩服应玦,心机、能力、手腕,皆是一等一的,实在难得。” 这一场与应翩翩的博弈之中,他损兵折将,落了下风,但黎慎韫倒是很沉得住气,这些损失对于他来说,是很遗憾,但也算不上是太沉重的打击。 或者可以说正是因为他是一个庞大的攻击目标,而应家内臣出身,素不在朝堂之上结党,应翩翩才能够如此无所顾忌的重手打掉五皇子一党的斜枝侧干。 前头的,就当他陪着应翩翩玩一玩,稍后,这些东西,他可得从这个狡猾的小子身上,十倍讨还回来。 黎慎韫玩味道:“舅舅这次可要拿出你的真本事来了?” 傅英微微颔首,说道:“今天来到府上,正是带了个人过来,要给殿下分忧。” “哦?” 黎慎韫露出了些微感兴趣的神色,说道:“要想给我分忧,一般人可不成,非得是绝色美人不可啊。舅舅既然这么说了,那就带上来给我看一看吧。” 傅英笑了笑,说:“虽然不是绝色,但另有所长。” 他拍了拍手,立刻有下人将一个人领了上来,这人高鼻深目,身材粗壮,满面髯须,是个四十来岁的男子,确实跟美人半点边都沾不上。 黎慎韫打量着对方,说道:“这位勇士瞧着像是个西戎人,此时来到中原,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啊。” 西戎跟穆国争斗多年,当初长雄关那一战更是导致了战神应钧身亡,长雄关失守,无数百姓在战乱中或是丢掉性命,或是流离失所,可以说结下了血海深仇。 此时虽然因为先后几位和亲公主的牺牲,以及傅寒青等将领的反击,双方的争端暂时得到了平息,但也只是近两年才开始的,中间的很多利益牵扯还没有通过谈判达成一致,民间百姓们对于西戎人也往往都是闻之色变,极为厌恶。 曾经两国还有通商,近些年西戎人基本上都不会往中原来了,特别是在这天子脚下,走在街头极容易遭到殴打唾骂。 傅英听到了黎慎韫的话,却笑了笑,说道:“殿下,你可还记得七合教那名在陛下面前作法,为十皇子治病的任世风任道长?” 黎慎韫点了点头:“黎慎礼那小子实在是会咬人的狗不叫,没想到他蛰伏多年,竟然能拉到这样的外援。任世风很有几分本事,若不是他,陛下也不会下旨彻查刘宝林一事。而他虽然没有受封官职,这些日子却常常被传召入宫,为陛下讲道经,算命数,十分受到宠信。” 傅英点了点头:“此人出身七合教,跟武安公关系匪浅,想来也是应玦的一大助力,如果此人不除,有他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只怕日后易成心腹大患。所以臣一直在暗中调查他。” 黎慎韫沉吟道:“这名西戎人跟任世风之间可有什么关系?” 傅英说道:“他正是任世风的拜把子兄弟。这些年来,他们时有书信往来,现在,此人愿意帮我指证任世风通过他跟西戎官员有所勾结,是那边派到朝中的奸细。但我们要在事成之后给他一笔银两,将他和他的妻儿妥善安置。” 黎慎韫转着手中的扳指,目光锐利了看了那名叫做克尔真的西戎人一眼,问道:“你既然跟任世风是结拜兄弟,为何还要与我们合作害他?” 克尔真的汉话说的十分熟练,回答道:“殿下,任道长武功高强,来去如风,这件事会让他不能在朝廷中立足,可不一定会威胁他的生命。但我原本一直居住在中原,妻子和儿女也都是中原人,却因为两国关系的恶化无法在这里立足,回到西戎也同样受到排斥,难以谋生。我自己也就罢了,总得给孩子们找出一条生路来。” 傅英示意克尔真退下,缓缓地说:“殿下,我们要的也是让皇上不再信任任世风,他可以脱身而去,但应玦和十皇子都不能。我们只要毁掉皇上对任世风的信任,就能废了这局棋,同时,他先前在刘宝林一案中算的那些话,便也都不足为信,恰恰可以证明应玦揣测圣意,心存算计,是件一举两得的事。” 黎慎韫看着傅英,露出了一个笑容,说道:“看来舅舅这回是真的准备狠心下手了,那可是你的故友之子啊,你舍得吗?” 傅英面色冷冷,不复平日里的温和之态,说道:“殿下,淑妃娘娘总是不明白我为何对应玦多有照料,但我想,以殿下的聪明应该能够猜得出来才是。” “我留着应玦,不过是为了控制应钧留下来的那些旧部。但自从上一回应玦当众翻脸,应钧那些旧部已经逐渐生出了疑虑之心,若是我再不快些采取手段,只怕将会遭到他们的反噬。” 黎慎韫轻描淡写地说:“人总该有所取舍,不听话的狗,杀了就是。” 傅英长叹一声:“这些年若不是他们,傅家也不可能取得这么多的战功,所以我才一时不舍。而且他们对应玦的感情,起初也不过是看在他亡父的面子上,只要应玦依旧成为原来那个举止轻狂的纨绔子弟,这些人为了完成应钧的遗愿,最终也还是只能选择效忠傅家。” 他说到这里还有些遗憾:“所以在我原本的计划里,应玦跟了寒青,喜怒皆系于他身,对于寒青的话言听计从,而只要让寒青当众对他稍加冷淡,他就会止不住地失态作色,做出种种癫狂言行,最是好控制不过……” 黎慎韫道:“舅舅说这话,看来是不满我当初令韩耀挑拨应玦跟寒青之间的关系了。但你太重视接收应钧遗物的好处,却忽略了陛下的心思。应定斌是内侍出身,内臣与外臣最忌来往过密,我一开始没有阻拦,是因为西厂的势力确实是一块肥肉,可应定斌偏偏也不喜欢寒青,丝毫不肯因为这层关系对我们有所助力,故我才觉得应玦与寒青在一起,得不偿失。” 他们两人看到的利益点不同,行为动机也各有道理,傅英沉默片刻,说道:“左右不管如何,现在已经成为了这种局面,也是我们该出手的时候了。” 黎慎韫沉吟着说:“但此计冒险——” 傅英道:“殿下,不能再放任应玦如此下去了,他分明是在处心积虑地报复我们,其中也包括你。” 其实黎慎韫也能感觉到应翩翩对自己的嫌恶之意,但他很奇怪对方为何会如此,毕竟他们之间就算有过节,也绝对到不了不共戴天的地步。 在傅英的劝说下,黎慎韫终于点了点头,说道:“其实对于应玦,我另有安排。但舅舅好不容易寻到这个西戎人,冒险信他,倒也值得一赌,那便试试吧。” “不过记住,无论何时,你都是疼爱应玦的叔父,这件事情不要自己出面,找其他人来办。” 傅英道:“臣明白。” 他忍不住又问:“殿下说对应玦另有安排,不知道是什么?” 黎慎韫暧昧地笑了笑:“你别忘了,我那个长姐,可是刚刚才休去了她的夫婿呢……” * 他们选定发难的日子是在月末祭礼之后的宫宴上。 五月自古便有“毒月”之说,五月初五、初六、初七、十五、十六、十七、廿五、廿六、廿七被称为“九毒日”,穆国风俗,往往在九毒日的最后一天,帝后要主持祭礼,庆祝它的离去,迎接旺日的到来。 祭礼过后,宫中往往会举办盛大的宴会,五品以上的官员都可以携家眷进宫赴宴。 甚至这一次,宫中还特意传令下来,要赴会者“盛装华服,精饰容貌,以免失仪”,应翩翩原本都已经要出门了,得到这道旨意,又被众人推搡着回了府中,重新更换了衣裳佩饰,梳了头发,这才乘马车去宫中赴宴。 如此一来,连梁间都忍不住看了应翩翩好几眼。 应翩翩多戴了一只玉冠,觉得脑袋都重了几斤,动了动脖子道:“看什么看,你没见过我还是怎么着?” 梁间连忙告罪,笑着说道:“我只是很少见少爷您这样精心修饰,连头发的式样都变了。您平日里是一种俊美,眼下又是另外一番模样,又是有些陌生,又是好看,连奴才都几乎要移不开眼去,也不知道席上会有多少小姐为您倾心。” 应翩翩刚才换衣服的时候,只是没有时间深究,但对于宫中这道旨意却是越想越是古怪,闻言说:“我还没问你,方才你说是宫中下来的意思,那你有没有看清楚,送信的人是哪一个?” 像他们这种皇恩隆盛,常接圣旨的人家,对宫中常来传召的内侍都应该见的熟了,梁间却摇了摇头说道:“是一个面生的公公。” 他不免也有些紧张起来,问道:“少爷,难道是这位公公有什么问题?但是他也没说别的,只是说今日盛宴,让您在衣饰容貌上面注意些,衣袍颜色要选鲜亮华贵的,但衣服配饰都是咱们自己挑选的,还能出什么差错不成?” 让一个男人打扮,实在想不出来这背后能代表着什么阴谋,应翩翩也觉得莫名其妙,说道:“罢了,那大概是我想多了吧。” 不料他们今天注定不顺,走在半路上,又发生了一件小小的意外。 原来换了路口,马车在转弯的时候,一旁的拐角处突然有个孩子冲了出来。 梁间原本骑着马在前面开路,此时一时不防,马蹄险些把孩子踹到,他吓得连忙用力一勒缰绳,那马人立而起,蹄子落向一边,这才避开了那名孩童。 应翩翩微微蹙眉,吩咐道:“停车。” 梁间已经跳下马来,过去扶住那孩子的肩膀,问道:“小兄弟,你没事吧?” 这是个大约八、九岁的男孩,长得一副聪明样子,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转着,笑嘻嘻地问道:“这位大哥哥,你的马差点踢到我,你不给我压惊的吗?” 梁间失笑,说道:“我看你是讹我吧。” 他的脾气一向很好,话虽如此说,还是从袖子里摸出一堆铜板,递给那个孩子,说道:“这个拿去买糖吃。” 那孩子却摇头不接,只问梁间:“你能告诉我任道长的秘密吗?” 梁间一怔,问道:“什么任道长?” 这个时候,有人在他身后说道:“你问任道长的秘密干什么?” 梁间连忙回过头来,见到应翩翩已不知何时走到了自己身后。 他起身让开了位置,应翩翩便弯下身来,半蹲在那个小孩面前,接过梁间手中装铜板的荷包,在手里掂着,问道:“是谁让你来的?” 那孩子怔了怔,说道:“这位哥哥,你长得可真好看。” 他仿佛很喜欢应翩翩一样,凑过去用手轻轻搂了搂应翩翩的脖子,低声在应翩翩的耳畔说道:“这些天,我看到有一些叔叔到处打听任道长的秘密,说是如果谁能告诉他们有用的消息,就可以领银子呢!” 他放开应翩翩,又笑嘻嘻地重复了一遍:“大哥哥,你知道任道长有什么秘密吗?” 应翩翩看着对方的眼睛,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周围的空气仿佛都随着这个问题变得诡谲起来。 他没来得及再说什么,那个孩子就从他手中拿了一枚铜板,说句“我买糖吃”,而后笑嘻嘻地跑走了。 梁间上前追了两步,发现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口,竟然转眼就看不到去了何处。 梁间觉得全身莫名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对应翩翩道:“少爷,我怎么觉得那孩子仿佛要故意告诉咱们什么呢?” “任世风的秘密……“ 应翩翩心念转动,很快想明白了这当中的联系,冷冷地说道:”哼,看来有人想为安国公府翻案。” 他吩咐道:“梁间,你现在立刻去武安公府,把这件事情告诉武安公,他应该知道要怎么处理。” 梁间点头答应,又问道:“少爷,那可要告知十皇子?” 应翩翩的表情很淡漠:“消息来源不确切,就不必了。我们之间的合作已经结束,至于他日后怎样,那是他的造化,不是我的责任。黎慎礼此人心机深沉,不值得信任。” 少爷仍旧是那个理智清醒的少爷。自从跟傅寒青分开之后,他的性子变得比以前还要冷硬,幸亏后来遇上了韩姨娘,一直陪在少爷的身边,还能哄着少爷开心一点。 可惜现在韩姨娘不在了。 梁间忽然想,如果以后这些讨厌的人全部都消失掉,少爷孤零零的一个人,又该怎么办呢? 他心生惆怅,但也知道眼前的正事耽误不得,答应一声后,便匆匆去了武安公府。 宫宴耽搁不得,应翩翩则继续按照原计划入宫。 因为路上耽搁了两回,应翩翩去的不算早,不少人都已经在座,皇室成员中,如太子以下的几位皇子,以及黎纪黎绶等公主,也都到了。 黎纪原先是已嫁妇人,即便如今休夫,本也应该另置席位,但她却令内侍将她的杯盘全部移到了未嫁公主的那一席上去,有人悄悄打量,黎纪却安之若素。 黎慎韫拿起酒杯,微笑上前,说道:“皇长姐,重新当回未嫁少女的滋味如何?” 旁人若没了夫婿,不管守寡、和离还是被休,在这种场合都会尽量素净低调,端严矜持,但黎纪可不管那套。 她一身艳丽的紫色衣裙,闻言笑道:“自然是美妙极了!我嫁人之后,每天只能对着驸马那一张脸,实在乏味,而如今,这席上的男子们又可重新任我挑选采撷,你说这难道不是人世间一大美事吗?” 黎慎韫懒洋洋地笑着,说道:“皇姐,你这是活的比我们还要潇洒啊。” 黎纪嗤之以鼻:“那可远远比不了。像你们这些男人啊,不管娶妻未娶妻,还不是一样看见漂亮的女人就走不动路,想尽办法也要弄到自己床上来。我想图个自在,还得先休了驸马。” “如此不耽搁他已经是对他仁至义尽了,他非但不感谢我,今日居然还卧病在床,不来参加宴会。哼,小肚鸡肠,做出这等脸色来给谁看?” 黎慎韫道:“驸马今年也不过才二十有五,皇姐就说他年老色衰,确实也忒损了点,难怪他心里要不痛快。” 黎纪嫌弃道:“他的年纪虽然不算太大,但是不注意保养,容色终究也不像十七八那样鲜亮了。况且他在床上就跟条死鱼一样,言谈也乏味,不得我的心。” “那皇姐喜欢什么样的?” “我喜欢性子烈一些,言语有趣些的那种,当然,长相还是第一,容貌最好艳丽一些。男子本来就比女子粗糙,长得丑可怎么见人!” 两人随口闲谈之际,应翩翩也已经到了。 他现在是皇上面前的新宠,甫一进殿,便有不少人迎上去寒暄。 一入宫中,应翩翩发现自己的穿戴倒也算不得突兀,时下无论男女都性喜打扮,就算是男子之中,也不乏敷粉簪花,描眉编发者。 只是应翩翩的容颜本已经极美,所以平日里他虽然穿戴讲究,却不会过多作出修饰,今日难得盛装,比之平时更显出一种如妖似惑的明艳来,生生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当中自然也包括黎纪。 黎慎韫见她的目光忽然直了,想都不用想便知道是谁到场,笑着道:“皇长姐,应玦比你昔日的驸马如何?” 黎纪好半晌才从应翩翩身上收回目光,不禁感慨:“若非当初他年纪还小,驸马怎可能轮得到别人做!” 黎慎韫道:“皇姐若是现在有意也不是来不及,你已休夫他尚未娶,岂不是天赐良缘?” 黎纪摇着手中的扇子,好半天方才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应翩翩身上收回来,睨着黎慎韫说道:“老五,别把我当傻子,你费心与我说了那么一大堆的话,恐怕正是为了试探我对应玦的兴趣吧?他可是应定斌的儿子,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主,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她眼波一转:“若是想利用我帮你铲除异己,那我可懒得掺和。” 黎慎韫却不慌不忙:“皇姐如此说,看来对应玦应该也有所了解。那你应该知晓先前发生在镇北侯府的那件事——傅寒青对他十分痴迷,以至于当中酒醉失态,应傅两家关系决裂。” 黎纪道:“听说过一些。我倒是可以理解傅侯,不过可惜,以他傅家的家风,他又不可能嫁给应玦,就是再痴迷又能怎么着呢?” “是啊,明明毫无用处,他却对应玦念念不忘。” 黎慎韫叹了口气:“应定斌可是历经了三朝的宦官,知道宫中无数秘辛,傅家跟应家若是来往过密,难免会令父皇猜忌。更何况,应定斌对傅家从来没什么好感,傅寒青就算是和应翩翩好上了,也不能给我带来任何好处,我是傅寒青的表兄,于公于私,都想让他断了这个念想,故来请皇姐帮忙,咱们也能双方得利。” 黎慎韫这话说的倒是诚恳,黎纪有些意动,问道:“怎么个双方得利法,我的利在哪里?” 黎慎韫大笑道:“皇姐这可就不坦诚了。应玦性子烈,容貌美,状元出身,文武兼备,你把这么一个美男子弄到手,还愁没有乐子吗?” “若是应玦成了驸马,按照本朝规矩,他便不能再掌握实权,日后只要皇姐不纵着他,我就不怕他会掀出什么风浪来。若是他成不了驸马,你与他春风一度,他身为男子,不算吃亏,我也可以让镇北侯彻底断念。咱们各取所需,但此事我可以全程负责安排,皇姐觉得如何?” 黎纪笑道:“那么听起来,我仿佛只需要享乐就可以了。” 黎慎韫道:“原本也只是想借皇姐的身份名头,压一压这些乱七八糟的瓜葛罢了。说不定应玦和皇姐还能成就一段好姻缘呢,这又不是坏事,届时,应厂公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黎纪终于微笑起来,说道:“有趣,那就让我看看五弟你的手段吧。” “不急。” 黎慎韫弯了弯眼睛,似笑非笑地说:“在此之前,还另有一出好戏呢。” 他举杯饮酒,目光微微抬起,落在了上首伴在皇上御座之侧的任世风身上。 第75章 大矣造化功 似今日这样盛大的宴会, 对于很多职位较低的人来说,都是难得能在皇上和其他勋贵们面前露面的机会。但到了任世风这里,则是他根本不想来,皇上却三催四请, 一定希望他能够出席。 最后皇上甚至还派人找到了池簌那里, 任世风才勉强同意前来赴宴, 这样的待遇,实在令人艳羡。 当然, 在黎慎韫看来,这些都不过是狡猾道士欲擒故纵的拙劣把戏罢了。 很快, 这个道士就要狼狈不堪地被押下狱了。 他收回目光, 与傅英对视一眼,微微颔首,心照不宣。 韩耀也跟着来了,家族败落之后,他没了有安国公府的爵位,但身上五品中郎将的官职倒是没有被撤去, 所以有资格参加这次的宴会。 失去了庇佑之后,韩耀只能紧紧追随在傅英的身边, 以免自己受到别人的欺辱和轻视。 他将黎慎韫和傅英的神情看在眼里,隐约知道这一次的宴席上应翩翩就要倒霉了,心里有几分兴奋与期待,但随即看到满座上王公侯爵, 皇室宗亲,心中又不禁黯然。 他曾经也是这其中的一员啊!甚至在父母出事之前, 已经要给他议一门显赫的亲事了。 韩耀的目光在女宾席上多停留了一瞬, 忍不住便想, 若是舅舅也能帮他找到一个强大的岳家就好了,说不定他还有机会凭着这层关系翻身。 毕竟虽然家世败落,他却是容貌俊美,正值年少,再加上姑母是宠妃,舅父是侯爵,也未必就不能匹配。 看看刚被休的那位大驸马,虽然跟公主婚姻不谐,可是皇上觉得对他十分亏欠,却又是赏赐又是安抚,也算是从这场婚事中获利更多的。 在韩耀的胡思乱想中,宴席已经正式开始,酒过三巡之后,皇上向黎慎礼问道:“老十,你这阵子病养的怎么样了?身子可好些了么?” 皇上这阵子对黎慎礼颇有几分慈爱,黎慎礼闻言立刻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说道:“谢父皇垂询,儿臣的身体已经大好了。这都多亏了先前任道长为儿臣开出的药,儿臣服用之后,觉得不光病症一扫而光,就连精神都似乎比以前还要好上几分。” 任世风听到夸赞,并未露出太多得意之情,只是说道:“十殿下还年轻,平日又习武,身体底子好,再辅以能够排出毒素的药物,自然病症好得快些。小道不敢居功。” 皇上笑的十分亲和:“这回确实是多亏了任道长。道长前几日也为朕炼制了一炉丹药,朕服食那红丹之后,感到通体舒泰,精神健旺,可见此物实在神奇无比。” 他向着池簌说:“武安公,这七合教中人才辈出,也不应该仅仅在草野之中被埋没,还要多多为了朝廷效力才好。” 池簌微微欠身,说道:“陛下所言甚是。我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目见如此融洽的局面。说来也幸亏是陛下将应大人派到了衡安郡去,才让我等见识到了朝中之繁盛清明,陛下之心胸广博,一改往日偏见。陛下会任用这样的人才,正是慧眼识珠。” 他这番话说的面不改色,表面上是在捧皇上,实际是在拐着弯夸赞应翩翩。 应翩翩坐在池簌的斜对面,不禁看了他那副一本正经的神情一眼,感觉有点听不下去了。 皇上倒是很给面子,赞同道:“武安公此言甚是,应卿在此事上居功甚伟,又解决了当地灾情,不愧是我朝最年轻的状元郎。” 皇上说着便吩咐道:“来人,赏赐应玦御酒一盏,东洋进贡的彩缎三匹。” 应翩翩起身谢恩,从内侍手中接过皇上赐下的御酒。 在拿起酒杯的同时,应翩翩的目光无意中从那端酒过来的内侍身上扫过,发现对方竟然猛地移开了眼神,好似方才一直在偷偷打量着他。 应翩翩心中掠过一丝疑惑,动作略顿,此时,忽听系统提示响起: 【酒杯中检测出不明药物成分,由于宿主具有配置“百毒不侵的七合教信物”,本系统可对一切有毒物质进行100%屏蔽,请宿主放心饮用。】 这一切也只是几个片刻的功夫,应翩翩不动声色,将酒杯举起来一饮而尽,空盏放在了托盘上,被松了口气的内侍端走。 这毒,无色无味,功效不明,若非系统检测出来,他绝对无法察觉到。 毕竟这是皇上当众赐下来的酒,他不能不喝,而且就算是有问题,也绝对不能说出来,以免伤了皇家的颜面。 幕后之人一定是算好了这一点,才有恃无恐地在酒杯中下药。 是谁迫不及待地想要除掉任世风?又是谁有这个本事和胆量,买通内侍,在皇上赏赐的御酒中下药? 答案的指向已经非常明确了。 应翩翩仿若不经意似的,向着黎慎韫那边瞥了一眼,见他正侧身同太子说着什么,手中的琉璃杯在灯盏下映出了迷幻晶莹的光线,折射在那张俊美妖异的面容上,耀目之极。 应翩翩的唇边逐渐浮起一丝嘲讽的笑意。 任世风深得皇上信任,甚至可以通过天象爻卦来左右皇上的想法,这样特殊的地位,众位皇子们一定都很忌惮,想要除掉他的人不在少数。 但要除掉任世风,同时又胆大到当众给自己下药的,除了黎慎韫不会有别人,这么一出,反倒让他锁定目标了。 正在满座欢宴的时候,突然一阵呜咽声响起,似乎有人在哀伤哭泣,跟眼前这喜庆的气氛格格不入,不禁让宾客们为之一静。 大家纷纷朝着哭声看去,想瞧瞧是谁这么不要性命,在这种场合上寻晦气,却发现竟然是京兆尹冯杰。 皇上果然不快,脸色微沉,将手中的酒杯重重一放,说道:“冯卿,宫宴之上人人欢喜,你却突然在此哀哭,是在诅咒朕,还是对朕有什么不满?” 冯杰用袖子擦拭了眼泪,离席请罪道:“陛下恕罪,臣并非故意扫陛下的兴头,实在是看在小人当道,腆居高位,情难自禁。” 皇上冷冷地道:“有话直说,莫绕圈子!” 冯杰低头道:“是,陛下。就在前不久,臣抓获了一名西戎来的奸细,而经过一番调查,发现他、他……” 冯杰深吸一口气,面露决绝之色,猛然抬起头来,目光如箭,盯向御座旁边的任世风:“发现他跟任世风任道长来往甚密!” 此言一出,大家都吃了一惊,皇上缓缓转头,看了任世风一眼,却见任世风面色平静,不慌不忙,说道:“是吗?这倒是不曾听闻。” 皇上便道:“你说的那名西戎奸细现在何处,既然指控,便将他带上殿来。若是属实,即便任道长乃是七合教中人,朕也不会姑息。” 傅英找来的那名叫做克尔真的西戎人就在偏殿等候,此时听到皇上传召,他就被带了上来。 虽然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做这件事,但生平头一次来到这样的场合,面对着无数高官、宗室与皇族,克尔真还是不由得有些紧张,对上任世风的目光,立刻又把头低了下去。 冯杰向任世峰问道:“任道长,你可认识他这名西戎人吗?” 任世风皱眉道:“曾经确有来往,他的名字叫做克尔真。” 冯杰笑了笑说道:“看来任道长并不否认,那么事情就好办多了。克尔真,你来说一说你是如何同任道长配合,窃取我大穆种种情报的。” 克尔真手心里都是汗水,十分紧张地说道:“我的妻子和孩子都是大穆人,我并非有心要对大穆不利,只是在西戎和穆国的边境处,有不少情报贩子高价收取大穆的相关情报,我生活拮据,被重金所诱,这才动了心思,想要和任道长合作。” “因为我知道,他十分擅长巫术、医术和推演卦象,四处游历的时候,得到了很多达官贵人的信任,并以此从他们口中套取各种机密情报。我就负责将这些窃取到的情报贩卖,又把得到的银两与他共同瓜分。” 礼部尚书王缶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说道:“这么说来,你们合作的这不是挺好,你为何要出卖他呢?” 这些问题,傅英早已提前帮克尔真编好了,因此他对答的十分流畅:“因为自从任道长被皇上赏识之后,名利双收,他就不再认我了,我因为失去了收入来源,冒险行窃时被京兆尹抓住,查出过往之事。” “既然如此,我自身难保,也没有办法再为任道长隐瞒,希望你们能看在我主动揭露同犯的份上,对我从轻处理。” 克尔真并不是空口无凭,说完之后,冯杰又令人呈上了从克尔真那里收来的书信,皇上将这些书信一一翻开查看,发现里面果然是任世风的字迹。 虽然书信上并没有提到任世风所说的相关情报,只是一些日常闲谈,但也不是没有故意用了暗语的可能,这起码证明了两人确实是过从甚密的。 皇上的脸色终于变得难看起来。 他固然极为痛恨跟西戎勾结的奸细,但更重要的是,这些日子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对任世风宠信有加,现在查出任世风竟然是这样一个人,岂不是说明他这个做天子的识人不明,有眼无珠了?实在太过有损帝王颜面! 皇上冷冷地说道:“任道长,这话你如何解释?” 他怒气难平,说完之后,又看了池簌一眼,心里连带着对池簌都产生了怀疑。 毕竟任世风是池簌引荐过来的,这些江湖人士素来对朝廷心存不满,之前自己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兵力消耗,减少纷争,对他们一直采取怀柔政策,礼遇有加,但并不是没有限度的容忍。 如果这些人不识好歹,还要妄想颠覆朝纲,一心效忠太/祖一支的血脉,那么也就别怪他采用雷霆手段了。 发生这样的变故,前来赴宴的群臣们神色各异,都有些惶惶不安。 傅英端坐在他的位置上,面容沉静,低眉垂眸不语,好像眼前的一切都与他半点不相关,手中却不停的转动着一串黑曜石的珠子,隐约显露出他此时的紧张心情。 只见任世风拿起克尔真提供的那些书信看了看,说道:“陛下,这些书信是出自于小道之手,刚才小道也已经承认了,我与克尔真确实是旧识。” “那是在将近十年前的时候,我外出时发现他突发急症,倒在路边,便上前救人。虽然救下之后发现此人是个西戎人,但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修仙悟道,总不能对一个无辜之人见死不救或是痛下杀手。他被我救活之后与对我甚为感激,我们两人因此结为好友,并时常书信往来。” “我也希望能通过这些事情感化他,消除一些两国平民之间的仇恨和矛盾。如果这种行为也能叫做奸细,那小道无话可说。” 任世风的辩解不无道理,可有的时候,事实如何并不重要。 在场的人中,想听他解释清楚这件事的并不多,反倒是一心盼着趁这个机会把他从神坛上拉下来的人不在少数。 黎慎韫看了太子一眼,适时地摇了摇头,说道:“这么听起来,似乎也说得通,说不定任道长当真是无辜的——” 他才不会站出来说话,明明白白地将算计表现在脸上,况且黎慎韫知道,自己这位兄长是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的。 因为就在不久之前,太子刚刚费尽心思往钦天监安插了两名自己的亲信。他这样做,为的就是想要利用皇上对于神仙方术的迷恋来多博得一些话语权。 为了这两个空职,太子和黎慎韫之间还博弈了许久,然而太子好不容易放进去的两名亲信尚未发生作用,池簌举荐的任世风反倒后来者居上,让皇上把钦天监撂在了一边。 如此一来,太子又焉能不恼? 他恨不得任世风立即倒台,此时这件事又不是他安排的,太子心里不虚,说起话来就更加没有顾忌了。 听到黎慎韫这么说,太子不禁冷笑了一声,说道:“五弟,你的耳根子也太软了。任道长说的是合情合理,可惜都是一面之词,根本无法取信于人。” 眼看他们个个咄咄逼人,任世风闭目长叹了一声,喃喃说道:“世间无道,忠良蒙冤。是非不察,异象自生。东出烈火,西来怨风。轮回罔替,万利不争。” 人们不解他话中之意,听在耳中却无端觉得有些瘆人,都想任世风怕是已经辩无可辩,因此又开始故弄玄虚,企图蒙混过关。 太子淡淡地说:“任道长,请你不要再故意推搪,装神弄鬼,若有证据便呈上来,请父皇还你一个公道,岂不是好?” 这时,应定斌却缓缓说道:“太子殿下,到现在为止,冯大人与克尔真的指控,其实并没有明确的证据。他们既不能证明克尔真当真是奸细,又不能证明任道长给了克尔真情报,在这种情况下,您又要让任道长如何自证清白呢?” 以往这种情况,他通常是不开口的,但这回有可能牵涉到爱子,应定斌的战斗力立刻就起来了。 听到说话的是他,太子的语气也客气了几分:“应厂公说的有理,但孤以为,没有人会不惜说自己是奸细,而去诬陷别人吧?起码任道长与西戎人交好,这可是他自己承认的,光这一点,就足够让他失去站在朝堂上的资格。” 听到太子咄咄逼人,黎慎韫手中的酒杯微抬,遮住扬起一丝笑容的唇角。 他觉得自己这位太子大哥年纪不小,但实在太过短视,他一心一意想着要将任世风一举击溃,却忘记了对方还代表着皇帝的颜面,如此揭任世风的短,也等于把皇上的面子放在地上踩了。 这样一来,即便太子今日所说的话都没有错处,皇上心里对他也一定会产生厌烦。 但不管怎么说,所有人都已经笃定了任世风这次算是栽了。 然而这时,却听池簌淡淡地说道:“任道长,事已至此,孰轻孰重,你总得忍痛决断。” 任世风仰头笑了笑,叹息道:“唉,是啊!武安公说的不错。” 他霍然起身离座,走到大殿中间,拱了拱手说道:“陛下,请您令女眷们回避。” 皇上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立刻有人抬出几面屏风,挡在了女宾们面前,紧接着,任世风将衣带一解,脱下道袍,露出了自己的上半身。 他的身上疤痕累累,最关键之处在于,众人注目看去,只见任世风的背后竟有一枚深青近黑的烙印,虽然皮肉都有些模糊,但还是隐约能够看清,上面是一个西戎字的“奴”。 任世风朗声说道:“在座的诸位应该有认识这个标记的人。当初西戎人来我疆土烧杀抢掠,经常会捉一些汉人回去当做奴隶使唤,被捉去的人身上都会被烙铁烙上这样的印记,男子在后背,女子在颈侧,我七岁时随父母被掳,十岁时父母亡故,方才找到机会逃出,与西戎有不共戴天之恨,又如何可能帮助西戎的奸细?!” 他这番话隐含悲愤,说的满座一震。 应翩翩却不禁看着任世风的后背,心中忽然想到,自己的母亲也是逃奴,但颈侧似乎并没有这样一道烙印,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不过,任世风这疤是当真从小就有,还是池簌和他提前得知消息后施手段弄出来的,可就不一定了。 皇上抬了抬手,道:“验。” 立刻有两名医官走上去,仔细检查了任世风身上的疤痕,然后向着皇上禀报说:“陛下,这道疤痕确应该是陈年的旧伤。” 这样一来,什么解释也不需要了,没有人相信任世风在这种情况下还会为了一些小利与仇家合作。 而他救治克尔真的行为,则更加显得心胸宽广,仁善大义,是一位真正存有慈悲之心的得道高人。 没想到事态陡然翻转,克尔真一时惊怔,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怎么可能,我从未听你提过!” 应定斌淡淡地说:“这段旧事乃是奇耻大辱,任道长若非被逼至绝境,相信也不会当面提起。不过本公倒是有些奇怪,京兆尹查案的时候,却也不调查清楚吗?” 冯杰满脸涨得通红,羞惭道:“应厂公说的是,是下官……疏忽了……” 皇上勃然大怒,呵斥道:“糊涂!你不细心将事情调查清楚,就当众闹到御前,急功近利,打压异己,又可曾把朕放在眼里?当真是胆大之极!” 冯杰连忙跪下,连连叩首请罪,口中却只是咬死了是他能力不足,过于心急,对皇上却是一片忠心,绝对不涉党派之争。 有人给冯杰求情,也有人看了应定斌的脸色,纷纷出口指责冯杰行事急躁,别有居心,一时间争执不下。 这边正在乱糟糟地闹着,无人注意有个人走了进来,在池簌耳畔轻轻说了句什么,池簌神情微动。 他第一反应是先向应翩翩看去,却发现应翩翩正看着任世风赤/裸的上身,若有所思。 任世风……是习武之人,最起码确实比韩小山的身材要好,但是任世风已经老了! 池簌轻咳一声,向任世风传音道:“把衣服穿好。” 任世风有些莫名,但既然是教主吩咐,自然要从命,他便淡淡地说道:“如此,已经验证清楚了罢?” 说完后,任世风捡起道袍穿好,又在池簌的逼视下默默掩上衣襟,系好衣带。 教主……大概是怕他着凉吧,这次回来的教主,越来越有人情味了。 什么也看不到了,应翩翩移开目光,又听池簌咳了一声,便看向他。 池簌冲着应翩翩笑了笑,以口型说了“人证”两字。 毕竟不传音,还能让应翩翩多看他两眼。 应翩翩意会,假作喝茶,不动声色地轻一点头,同时对系统说:“把商店打开,让我看一下。” 他这里翻看着系统商店,池簌已经站起身来,说道:“陛下,我这里也找到了两名证人,不知可否进殿?” 他的声音不大,但顿时将所有的喧哗吵闹都压了过去,得到皇上的准许之后,池簌便令人将他找到的人证带了上殿。 克尔真陡然变色。 这回带上来的人是名妇人,身边还带着一男一女两名孩童。 那女孩才四五岁左右的样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双大眼睛咕噜噜的转着,四处打量。男孩稍大一点,也不过六七岁的年纪,脸上的神情却很是惊慌,死死抓着母亲的裙子。 克尔真猛然起身要走过去,却被侍卫拦住,不禁又惊又怒:“你们怎么会来?!” 原来这妇人和孩子正是他的妻儿,克尔真在来到宫中之前,本来已经将她们送回老家安置起来,天真地以为不会再有后顾之忧,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池簌给找到了。 池簌道:“陛下,这克尔真出现的如此突然,用心十分可疑,因此任道长刚刚受到质疑的时候,我便派人去寻找到了他的家人,想必他们对于克尔真是不是奸细应该更加清楚。” 池簌转向太子:“我记得太子殿下方才对应厂公说,不会有人不惜说自己是奸细来诬陷别人,但我并不赞同此言。只要为名为利,原本也没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不过做之前……恐怕先要想好这背后代价自己是否能够承担。” 太子的脸色不太好看,但也无法反驳池簌。 倒是应定斌见对方向着自己说话,不禁笑了一笑,心里清楚,池簌应该是冲着应翩翩才会如此。 毕竟在封爵之前,他一直住在督公府,一天三趟地往应翩翩那里晃,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应定斌心里想着,虽然他不及韩小山出身清白,但倒也是个有眼光的小子。 克尔真神色挣扎,池簌又对他说道:“现在你诬陷任道长的事情并没有成功,而按照大穆的律法,抓到西戎奸细可是要凌迟处死的,家人亦要跟着连坐。你自己也就罢了,可还有你的妻子和两个这样小的孩子,难道你忍心看着他们也受此严刑吗?” 皇上冷声喝道:“你到底是不是西戎的奸细,现在还不说实话?” 克尔真的妻子一开始什么都不知道,直到来之前才有人对她说了一些情况,几乎把她吓得魂飞魄散。 此时再一听池簌所言,她连站都站不住了,软软瘫倒在地,冲着克尔真嘶声说道:“你在胡说什么,你怎么可能是奸细!现在还不说实话,难道真的想让孩子跟着你一块死吗?” 她又向着皇上说道:“陛下,这绝对不可能。我是汉人,我们一家都一直是在大穆生活的,一直勤勤恳恳,不曾做过半点亏心事。只是这些年大穆对于西戎人十分排斥,我丈夫找不到活计干,家里的生活才越来越差了。若他真是奸细,能挣到那么多的银两,我们家也不至于家徒四壁,两个孩子都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啊!” 她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哭了起来,两个孩子不明所以,也跟着大哭,嘴里喊着“爹爹”。 克尔真终于忍耐不住,颓然跪倒,满脸都是痛苦至极的神色,颤声道:“我、我不是奸细,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想通过陷害任道长赚点银子……有了那些银两,我们一家这辈子都能衣食无忧了!” 杨阁老喝问道:“是谁让你这么做的?还不速速招来!” 黎慎韫和傅英都是谨慎之人,他们也并非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意外情况,为了提防克尔真反水,两人都未亲自出面,而是把此事交给了京兆尹。 若有变故,这些罪责就只能由冯杰先扛了。 克尔真此时准备说出的,正是京兆尹冯杰的名字。 但与此同时,应翩翩也已经在系统商店里找到了合适的道具,并通过1好感度兑换成功。 他对系统说:“这台词生成器给克尔真用。” 随着系统显示“使用成功”,克尔真的嘴边立刻出现了一块空白的对话框,里面的文字正等待有人填写。 应翩翩在上面写了一句话。 于是,克尔真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成为了:“是五殿下和宣平侯!是他们两个人指使我陷害任道长的!” 一直仿若漠不关心的傅英猛然抬起头来,黎慎韫唇边的笑容顿时凝固。 一时间,他们都有些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话。 克尔真疯了吗?把他们都拉下水,才真的是没人保他了! 第76章 心事填空云 听到克尔真的话,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黎慎韫和傅英身上,特别是傅英。 虽然先前因为应翩翩在傅家的别院中闹过的那一场,傅家声誉已经大不如前, 但毕竟是多年积累下来的好名声, 傅英在朝堂争斗上又一向从不掺和, 最是安分守己不过,竟会做出这种构陷他人之事, 实在令人惊讶。 黎慎韫心念一转, 已然起身离座, 跪在皇上面前,痛悔无比地请罪道:“父皇, 儿臣有罪, 此事儿臣事先确实知情。任道长出身七合教, 对于这等江湖人士,儿臣心中难免存有一些成见, 便先觉得他图谋不轨, 生怕影响了父皇龙体,故发现了克尔真跟任道长之间有来往之后, 便将他抓住逼问, 得知克尔真竟是西戎细……” “儿臣生怕自己的一面之词不能取信于父皇,又吩咐克尔真今日当众自揭身份, 以令任道长措手不及, 主动暴露。没想到……却是儿子错信了!” 皇上简直被他气笑了, 他以前十分疼爱黎慎韫, 最近却觉得这个儿子越看越是让他不顺眼。 以往黎慎韫一直骄傲聪慧, 远出于其他皇子之上, 皇上不以为意, 甚至认为这才是皇家气度。 但他逐渐发现,骄傲成了妄为,聪明中尽是心机,黎慎韫算计旁人也就罢了,连自己都想蒙蔽,是觉得自己这个父亲给他给的还不够多吗? 皇上淡淡地说:“你的意思是,是克尔真自己找到你,跟你说他是细的?这话你自己听着可信吗?” 黎慎韫迟疑了一下,似乎无言以对,只能深深叩首,颓然道:“儿臣知罪,任凭父皇责罚。” 而且更加让皇上不满的是,黎慎韫一个皇子在这里诚惶诚恐地跪地请罪,同样被指控的傅英却毫无反应。 皇上冷然看了傅英一眼,却见对方依旧直愣愣地坐在桌前,仿佛完全呆住了,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 他顺着傅英的目光看去,发现傅英死死盯着的位置,竟是太子。 傅英望着太子的眼神中有着震惊悔恨和怨愤,仿佛对方做了多么让他难以置信的事情一样,仅凭这样一个眼神,足以令人想到一场大戏。 皇上不免记起了刚才任世风遭到冤枉时,太子那过于积极的反应。 他身为君主,有些事心里也并不是没数。 比如任世风是不是受到倚重,其实跟黎慎韫的关系不大,反倒是太子前不久才刚刚往钦天监举荐了两名人选。相比之下,更加想让任世风让出位置的大概是太子,无论怎么样,都是他得好处。 况且,从目前的局势看来,太子是获益最大的一方,进则任世风受到诬陷和打击,就此心灰意冷,远离朝堂,退则黎慎韫成为众矢之的,受到惩处。 那么,假设黎慎韫没有说谎,真正安排克尔真的人也有可能是太子,如此作为,只为了让黎慎韫和任世风两败俱伤。 皇上越想越是合情合理。 他道:“宣平侯。” 傅英这才仿佛如梦方醒,连忙起身上前跪下,沉声道:“陛下,此事不怪五殿下,这克尔真是……是臣带到五殿下面前的,五殿下……只是受到了蒙蔽。一切罪责该由臣承担,还请陛下圣裁!” 这话他说的断断续续,似乎极为委屈不甘。 是了,傅英性情温厚老实,多半是太子先给傅英设了圈套,再利用傅英去想黎慎韫引荐克尔真。黎慎韫虽然谨慎,但无论如何肯定也不会怀疑自己的舅舅。 但这件事傅英还不能当众解释,否则就是挑拨皇家手足的罪过。 皇上没有理会傅英,而是看向太子,沉沉地说道:“太子,这件事情,你又以为如何?” 太子自然恨不得让皇上处置了他这个不省心的五弟,可是他也不是傻子,虽然不明白这当中发生了什么,却从皇上的声音中听出了风雨欲来的味道,不敢轻易造次。 于是他说道:“父皇,儿臣以为五弟不过是一时轻信于人,并非要故意陷害任道长,他这样做也是为了父皇的身体着想,父皇应当顾念骨肉血脉之情,原谅五弟的过失。像克尔真这种满口胡言之人,才应该立即处死,以警效尤。” 太子请求皇上处死克尔真,原本也没错,但因为心中存了疑虑,就让皇上不由想,这是不是太子想要杀人灭口呢? 这些人心中各有谋算,应翩翩旁观者清,却是把一切看得明明白白,暗暗冷笑。 不得不说,黎慎韫和傅英还真是厉害,在这种局面之下,都能迅速想出翻身之计,并且把太子拖下水。 法不责众,眼下两名最有分量的皇子都牵涉到了此事之中,无论皇上心里怎样想,都绝对不会继续往深里追究下去了,否则只怕会引起骨肉相残,社稷不稳。 更何况,黎慎韫虽然有错,但他玩了这么一出,就好像也成了被太子欺负的受害者似的,大凡父母总是容易怜惜弱势的子女,黎慎韫这般反而很容易重新勾起皇上对他的慈爱之心了。 果然,正如应翩翩所想,皇上终究缓缓说道:“梁王意气用事,不辨是非,这才被人所蒙蔽,言行莽撞,有失气度。就罚你停俸半年,手抄佛经三部,宣平侯同罪,你们可心服吗?” 黎慎韫和傅英连忙谢恩,自然口称心服。 太子还想说什么,却被皇上冷冷地看了一眼,那一眼几乎凉透骨髓,令他心中倏地一惊,闭口不敢再言。 皇上不冷不热地说道:“你也该好好修养心性了,国之储君,咋咋呼呼的,成什么样子。” 太子汗下,连忙道:“父皇教训的是。” 正在此时,众人只听到“呜”地一声,宫殿的大门陡然敞开,四面窗子啪啪作响,竟然是猛然间一阵狂风平地大作。 紧接着,门外跑进来一名侍卫,惊慌地禀报道:“陛下,开祥宫走水了!” 开祥宫是皇宫中最东侧的宫殿,之前是贵妃的居所,贵妃过世之后,尚无新人住进去,没想到竟会在此时走水。 整个大殿一片寂静,听到外面的呼喝救火之声,众人不约而同想起了方才任世风被冤枉时,所说的那几句话—— “世间无道,忠良蒙冤。是非不察,异象自生。东出烈火,西来怨风。轮回罔替,万利不争!” 当时听着莫名其妙,但此时此刻,竟然应验了! 任世风不知何时已经负手站在了大殿门口,望着东方透过来的隐隐火光,狂风吹得他袍袖乱舞,愈发显得仙风道骨。 有人惊慌失措,竟去询问任世风,说道:“任道长,您说这是老天爷生气了,降下的责罚吗?” 这个问题令很多人屏息,任世风沉默片刻,面色肃穆地回过头来,淡淡说道:“放心,冤屈已解,火会停下来的。” 此时已经有将近半数的近卫军都去救火了,任世风说了一句废话,但这是被人听来,却是不由得心生敬畏。 好不容易等到大火停了,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但心中对于任世风的敬畏和恐惧,却久久未能消散。 皇上也稍稍松了口气,向着太子和黎慎韫冷冷一扫,若非这两名逆子争斗弄权,又怎会闹出这样不吉利的事情? 太后一直没有说话,冷眼旁观,直到此时,才开口道:“皇帝,火虽然熄灭了,但任道长今日受了委屈,不能就此作罢。你又要如何补偿呢?” 太后说出这话的时机恰到好处,皇上立刻顺着台阶下来,说道:“不错,此事是委屈道长了,朕应该给道长重重的封赏作为补偿才是。” 任世风似笑非笑地说道:“陛下,这恐怕不妥,小道原本就是方外之人,不该沾惹名利是非。今日这场风波说来都是因此而起,小道如果再接受封赏,岂不是更加成为众矢之的了吗?还请陛下容小道回到江湖之中,清净度日吧。” 皇上道:“道长莫要如此作想,今日之事,正是因为道长未曾担任官职,才会招致猜疑,但如道长这般的有能之士,才更应该为国效力,方不负一身的才学本事。你便莫要再推脱了。” 他思量片刻:“朕今日便再设一名钦天监监正,由任道长担任。若是何人再敢不辨是非,污蔑朝廷命官,必将严加处置,绝不姑息!” 方才灵验之极的狂风和大火,更加加重了皇上留住任世风的决心,任世风推辞几番,皇上皆不允,最后任世风只能接受了这个官职。除此之外,亦有赏金和各种珍宝。 太子的脸色不太好看,强笑掩饰,黎慎韫则深深地吸了口气,压住心中怒火。 这一次,他真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非但没能利用任世风的遭殃对应玦造成重创,反而叫这道士一步登天,成为了钦天监监正,往后他更得皇上的信任,只怕说什么都要被当成天意,再要对付,可就难了。 黎慎韫可不信什么天罚报应的鬼话,方才的狂风,只要悉心观察天象,懂行的人也不是不可以提前掐算到,而那场大火绝非巧合,一定是人为。 在宫中放火,谁有这么大的胆子?任世风身上那块印记,又是谁的算计? 黎慎韫下意识地看了应翩翩一眼。 他心中本来对这件事不大确定,但这一望去,却发现应翩翩也正瞧着自己。盛装之下,他的容颜艳的有几分妖异,目光愉悦而危险,宛若天地间万千华彩,皆凝于其中。 发现黎慎韫看过来,应翩翩竟是一笑,冲着他眨了眨眼睛,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狡黠顽意,教人气恨的牙痒心痒。 黎慎韫心中怒至极处,反而笑了起来,手指不自觉地一紧,将持着的玉筷生生扭断。 好,好你个应玦,此事真是干的太漂亮了! 这时,应翩翩也听到了系统的提示。 【反派阵营同伙池簌作恶成功,触发关键词“兴风作浪”、“党同伐异”、“欺君罔上”、“霍乱朝纲”,反派经验值+50,剧情支配度解锁1%!】 【反派的作恶宗旨就是拉仇恨!宿主成功触发黎慎韫、傅英心头杀意,随机掉落奖励:NPC两个!】 若是别的奖励也就罢了,应翩翩可是对系统这个NPC印象深刻,当初那名道士为了“池簌是不是不举”这一论题与计先激烈争辩之后,口喷鲜血而亡的场景,此时依然历历在目。 这让应翩翩不禁询问系统:“这次的两个NPC也是带着证明池簌不举的使命而来的吗?” 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们除了刺激池簌,还能有什么用! 好在系统是这样回答的:【随机掉落NPC并无初始目标,宿主可以对其生命意义进行自主设定。】 这倒是不错,应翩翩思量了一会,说道:“那就把他们的人生目标设定成‘证明傅英是个坏人’吧。” 虽然傅英不是主角,但若论兴风作浪的一把好手,他在原书中可当第一。 应翩翩还记得之前系统提示过,他父亲的旧部十八煞是由于吃了傅英的洗脑包,受到剧情控制,这才一直为傅家效力。 可以说,应翩翩和应定斌之间的龃龉,傅寒青和应翩翩之间的关系,十八煞的隐藏剧情,黎慎韫的登基……背后都少不了傅英的影子。 虽然对神经兮兮的NPC能力有所怀疑,但如果非得选的话,还是做这个更有意义。 【已输入宿主指令,NPC设置成功,将适时进行投放。】 应翩翩设置好了NPC,再抬起头来时,见到黎慎韫已经收回了目光,正神色如常地走到任世风那边,向他道歉,任世风似乎正在推辞。 宴会继续进行着,人们个个神色愉快,谈笑风生,就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些人啊,都是隐藏情绪的高手,活在这世上,谁又不是隐藏在面具之下呢? 应翩翩含笑与身边的人寒暄着,又喝了两盏酒,这时,身后的宫女上来,为他斟满了酒杯。 系统的提示声忽然又响了起来: 【请宿主注意,酒杯中再次检测出药物成分,系统将为您屏蔽100%药性。】 应翩翩意识到,只怕是之前他被下药之后,却一直没有反应,对方有些心急了。要不然就是刚才受到他的挑衅,怒意更盛,忍无可忍。 他若是还在这里好端端地坐着,只怕后招无穷,还是给这些迷/药一些尊严吧。 应翩翩面不改色地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又过了片刻,找了个池簌和应定斌都不注意的机会,跟旁边伺候的人说了一声,起身悄悄离席,做出一副要去外面透气的样子。 殿外的狂风已经小了很多,但仍然有些急,在这个夏日里倒给人一种凉爽畅快的感觉。 应翩翩不禁在殿外站了片刻,这时有一名内侍走上来,面上的神色仿佛十分关切,问道:“大人,您可有什么不适之处,是否要奴才带您去更衣和休息?” 应翩翩仿佛有些不胜酒力,说道:“带我找一处房间稍歇一歇吧,以免席上失态。” 他说着塞给对方两锭银子,那内侍接过去之后显得更加殷勤,答应了一声便道:“大人,那请您随奴才往这边走。” 在应翩翩离开大殿的同时,池簌和应定斌那边分别凑上去了几名官员,与他们寒暄,令他们没有机会去关心应翩翩那边的情况。 应翩翩便在那名内侍的带领下,向着宫殿深处走去。 应翩翩身为外男,除了觐见太后,没怎么来过这里,对于宫殿布置不甚熟悉,但这时走在这条路上,他恍然想起了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个梦。 那个梦是应翩翩在意识觉醒不久之前做的,令他印象十分深刻,但当时却没怎么理解。 梦中并没有什么清晰的情节,只是有一个人与他并肩缓步而行,同时在说着什么。 两人之间的谈话内容在应翩翩醒来之后已经不记得了,印象中只知道这次的谈话不是很愉快,他们之间似乎发生了一些争执。 于是,当前面有一条岔路的时候,他便拂袖转身,向着那条岔路大步走去。 对方却拉住了他,又笑着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应翩翩停步转身,两人重新并肩前行。 周围再没有其他人,寂静中,风吹动周围草木,发出寂寞的沙沙声,他们的脚步踩在地上,声音格外清晰。 “啪嗒、啪嗒、啪嗒……” 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要去做什么,路的尽头正是一座宫殿。 宫殿中大门敞开,薄纱制成的帐幔半遮半掩,重重叠叠,里面烟雾袅袅,隐约散发出一种异香。 应翩翩本能的对这个地方有些不喜,脚下却仿佛停不住似的,身边那个人不知道哪里去了,半空中好像有双无形的手,铁钳一样揽在他的肩头,推着他一步一步朝着宫殿中走去。 这时,他的身后一下热闹起来,有朗朗的诗书声,有悠扬的琴声,还有战场上的厮杀与战鼓声,但应翩翩无法回头。 走入宫殿的大门,闯进层层帷幕,他看见一张大红的床榻摆在眼前,一个人坐在床畔,倏然冲他一笑。 现实里,应翩翩猛然顿住脚步。 他突然会想起这个梦,是因为发现眼前这条路竟仿佛跟梦中十分相似。 现在想来,当初他与剧情相抗,似乎从神志迷乱到意识清醒这一段经历的点滴之中,都随时隐藏着某些冥冥中的暗示。 床上那人的脸模糊不清,但应翩翩潜意识中觉得那就是黎慎韫,当初那个梦境是在预示他在原书中的结局吗? 领路的太监察觉到应翩翩突然停下了脚步,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来,却见到应翩翩脸色苍白,额角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仿佛药性发作了的样子。 那太监见状,心中反而一松,问道:“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应翩翩用力按了按额角,说道:“有些头晕。你要带我去休息的地方,还有多远?” 那名太监陪笑道:“快了,快了,过了这条路就是了。” 应翩翩烦躁地说:“你明知道本官身体不适,还给本官找了一处那么远的休憩之所,连顶软轿都不知道叫,你这奴才就是这么伺候人的?真是个不会看人眼色的东西!” 他说罢拂袖,转身欲走:“也罢!我不去了,这般费劲还不如直接回府,请父亲向陛下告罪便是。” 这太监亦对应翩翩的坏脾气有所耳闻,知道这位少爷的性子一上来,谁也劝不住。他生怕应翩翩真的就此拂袖而去,打道回府,那他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他连忙将应翩翩拦住,低声下气地说:“应大人,都是奴才的不是,是奴才安排的不妥当,让您受累了。奴才方才想起来,这附近还有一处暖阁,若是大人不嫌弃那里布置的简陋,不如先去那处暂时歇歇,奴才再叫人抬了软轿过来给大人乘坐,如何?” 应翩翩仿佛极是不情愿,却又皱眉抚了抚额头,像是感觉实在头晕一样,勉强说道:“好罢,那你利索着点。” “是!是!奴才一定!” 那太监满脸堆笑地哄着他,生怕应翩翩还不想走路,又背过身来说道:“应大人若是不嫌弃,不如让奴才背您吧,保证走得又快又稳,伺候的您舒舒服服!” 应翩翩抬腿便踹了他一脚,说道:“呸,谁要你这腌臜的东西背!还不前面带路?” 他这一脚半点也没留情面,倒把那太监踹了一个跟头。 太监心中暗骂,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忍痛爬起身来,点头哈腰地在前面引路,带着应翩翩向着暖阁的方向走去。 大概这暖阁确实不是他们一开始要带应翩翩去的地方,里面倒是没有什么乌烟瘴气的布置,只见床榻小桌,干净整洁。 应翩翩也未除靴,进去之后,和衣倒在床上便睡了。 太监见状,目光闪了闪,仿佛想要照顾他一样,凑上前去,弯身想要为应翩翩宽衣除靴。 没等他的手握住应翩翩的脚腕,应翩翩便一屈腿,抬脚把那太监踹出了半丈远。 “谁让你多事?这里不用人伺候。” 他翻了个身,不耐烦道:“滚。” “……” 太监活活受了一路的委屈,终于忍不住开口,无声地用口型说出一连串的怒骂,脚上却半点不敢耽搁,弓着身子退出去了,还替应翩翩带上了门。 应翩翩没中迷/药,倒是着实喝了不少的酒,有系统在,他也不用警醒,吩咐一声“有人来叫我”,果真十分放心地倒头就睡。 第77章 冷艳须攀远 应翩翩是当真有些困, 但他也不过就浅眠了两炷香的时候,就听系统的提示声响了,厢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先是一阵香风飘了进来。 ——这回不是什么迷香, 而是女子身上的脂粉气。 这倒和应翩翩想象的不一样,他微微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发现竟是个身披轻纱的半/裸女子走进来,径直来到床前。 她伸出玉臂,轻轻搭上应翩翩的肩头,呵气如兰:“大人……” 随着她的动作, 身上薄薄一层轻纱滑落, 露出葱绿色的抹胸, 更加显得肤如凝脂, 细腻无瑕。 派了这样一个陌生的女人过来,是什么意思?是想诬陷他和宫女通, 还是……来试探他的药性有没有发作? 感到对方的躯体扭动着蹭进他的怀中, 应翩翩倏然睁眼, 翻过身来, 一只手捏住了那女子的手腕,冲她懒洋洋一笑: “姑娘, 干什么呢?” 他一臂枕在脑后, 仰面而躺, 此时虽处于下位, 但身姿挺拔,腰细腿长, 宛若玉山倾斜, 仍是风姿翩然。 那只消瘦而白皙的手如莲花般微拢, 仅有三指轻轻捏住了她的手腕,甚至仿佛十分温文守礼似的,但这短短一句话从唇齿间吐出,又有种说不出的风流旖旎之态。 女子柔声说道:“大人,听闻您醉酒头痛,奴最善推拿穴位,愿为大人解乏。” 应翩翩唇角上扬,笑意加深:“那便有劳姑娘了。” 这女子虽然天生尤物,自负美貌,但在对方那双星芒般的双眸注视下,她反倒成为了先遭迷惑的那一个,心跳微乱。 但随即,先前主子吩咐的话便带着冷意在脑海中响起: “你去只是为了试探他药性发作的如何,挑动他情动难忍之后便可抽身而退,若是敢心存非分只想,仔细你的皮!” 她心中一凉,收敛心神,不敢再看应翩翩的眼睛,娇笑着伸手去解对方的腰带。 应翩翩道:“推拿穴位……是从这开始吗?” 那女子笑道:“公子试试不就知道了?” 应翩翩眼波流转,笑的醉人:“是吗?但我可等不及了。” 那女子正要嗔怪他心急,却突然轻呼一声,却是被应翩翩蓦地拦腰抱起,翻身往床里一丢! 随即,他一手抖开锦被,裹包袱一样将衣衫暴露的女子从头到脚卷成了一个筒,推至床榻最内侧,同时,一把掀下自己早已半解未解的外衣,“呼”地一声掷了出去。 “滚出来!” 外衣中灌注罡气,径直扫向房梁上一处角落,紧接着,竟有两人从房梁上飞身跃下,窗子也跟着一推,外面亦翻身进入两人,将应翩翩围住。 看来今日,对方准备周全,是打定了主意要逼他就范了。 应翩翩一腿微屈,手搭于膝头,半坐在榻上,衣领微敞,几缕乌发荡在脸畔,愈发显得明眸皓齿,目光从四人身上扫过,蓦地一笑。 他眉目温柔,缠绵缱绻,那笑容仿佛勾魂摄魄似的,揶揄问道:“来的是时候,但就凭你们四个,能干什么呢?” 这一幕美则美矣,却带着股冰冷邪性的险恶,令人心头发紧。 片刻沉默的对峙后,其中最靠后的那人蓦然说道:“擒住他,直接拖进撷欢宫!” 电光石火之间,四人同时飞身朝着床上扑去,此时,黑暗中却“刷”地划过一道雪亮的刀光! 只见上一刻还懒懒倚在床上的男子竟骤然而动,身法精绝至极,一瞬间从四人袭击的空档间飞掠而出。 擦身而过之际,离他最近的侍卫抬手便擒,五指未及沾衣,应翩翩已反手一刀,竟是顺着他的指尖至臂,直划而上。 应翩翩这一招妙就妙在完全借了对方袭击之势,那人本将手朝着应翩翩伸过来,这样就变成了主动让他来刺一般,皮肉划裂的闷响声中,鲜血飞溅而出。 应翩翩手指一拈,匕首随之转动,对方惨叫一声,手臂上皮开肉绽,踉跄后退。 此时,身后风响,背后也已有人袭来。 唰! 应翩翩手中匕首反抛而出,划向其中一人面门,跟着他骤然回身,飞起一脚,将追击身后猛扑而至的人踹了出去,并且撞上了他背后的同伙。 两人滚做一团的同时,应翩翩俯身抄起方才落在地上的外袍,袍袖一抖一卷,如一条灵动的蛇,扼住了两人的脖颈,缠成死结。 顷刻之间,三人已败,仅余之前那侍卫眼见匕首飞袭,下意识地欲侧身闪避。 却冷不防的,有人从背后扣住了他的肩头。 “别动,如果你老实听话的话——” 对方的声音带着笑意,却依旧不减冰冷,匕首从半空中落下来,被他勾足踢起,抄在手中,恰架上了侍卫脖颈。 “也得挨揍!” 应翩翩蓦地扬唇一笑,匕首倒转,在他顶门用力敲下,立时将人砸的晕了过去。 他缓缓放开手臂,对方顿时瘫软了下去。 应翩翩看似在极短的时间内将这些人料理干净,实则出手之前便已算计良久,一招一式的力道和角度皆已精准到了极致。 此时,房中纱幔甚至为剑气所激,碎裂成漫天飞红,纷纷扬扬地拂过他衣袖、眉峰、鬓间,铺了遍地。 应翩翩看也不看地踏过满地狼藉以及乱七八糟的侍卫们,走过一人身畔时,抬脚踏在了对方身上。 ——那是第一个被他划伤手臂的人。 虽然本应只是皮外伤,但应翩翩那一刀心狠手辣,割破了他臂上的大血管,鲜血如注喷涌,他倒在地上紧紧捂着伤处,浑身抽搐,一时无力起身。 应翩翩的白色软靴踩在了他的伤口上,微微加力一碾,悠悠地说:“告诉我,今天派你们来的人是谁,抓我去做什么,我就替你止血。” ——派出这些侍卫的人是大公主黎纪,想要抓应翩翩去撷欢殿一度。 侍卫的话十分出乎应翩翩的意料。 他实在没有想到,黎纪这位长公主竟然如此有闲情逸致,刚刚休了驸马,就开始寻找新的艳遇了,还偏偏盯上了他。 可这当中要是没有黎慎韫的挑唆,他说什么都不信。 因为之前有过驸马造反的先例,故而本朝规矩,驸马不得掌握实权,因此其实对于一般有些雄心壮志的官员来说,驸马并不算一个好的选择。 应翩翩猜测,黎慎韫或许是要以此限制他的权力,所以才极力撮合他与黎纪。 但应翩翩不知道的是,这一回,还是他把黎慎韫那个变态想的太过单纯了。 在应翩翩原本的打算中,如果这些人是黎慎韫派来的,那么他索性就将计就计,跟着他们走上这一遭,再设法反击,但听说是黎纪之后,应翩翩就有些失去了兴趣。 这些不在他目标计划之内的人和事,他不想多费心思。希望这位很会享受的公主殿下在今天的计策落空之后,意识到他并不是好惹的,识趣一点,见好就收吧。 应翩翩已经在这里耽搁了一会,估摸着池簌和应定斌说不定要到处找他了,于是打算让下人给他拿了替换的衣服,重新回去席上宴饮。 应翩翩将脚松开,俯身点了那侍卫手臂上数处穴道,止血之后踢了他的顶门一脚,直接把人踢的晕了过去。 应翩翩刚从地上捡起了自己的外衣,尚未直起身子,忽觉不对,猛然回头,紧接着便听“砰”的一声大响,一个人的身体从外面撞中了门板,直接震断了门栓,重重摔在地上。 紧接着,有个人随后大步进门。 虽然仅仅是一个黑暗中的轮廓,应翩翩却蓦然察觉,自己竟然已经熟悉到不需要再多加辨认了。 他道:“池簌?” 池簌显然一怔,下一刻便已最快的速度跑到了他的跟前,抬手将应翩翩一把抱住。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应翩翩的头被池簌按在肩上,甚至可以听到对方急促的喘息。 以池簌的武功,他就算是不眠不休跑上十天十夜,都不会喘成这样,呼吸急促,不是因为疲累,而是担心。 应翩翩想问他为什么会找过来,稍稍推开池簌,仰头开口,尚未出声,对方便已经一低头,吻了下来。 “唔,你……” 池簌找了应翩翩许久,越找越是担忧,他原本是想通过亲密的触碰确认对方的平安,可在肌肤相贴之际,一滴火星顿时熊熊燃烧成了燎原之势。 所有的担心、迷恋、焦灼都爆发出来,使他忍不住搂紧了应翩翩的腰,反手将他按在墙上,手掌垫在对方脑后,忘情的深深亲吻。 应翩翩几乎感觉到自己胸腔中的空气全部都被池簌给夺走了,而不得不通过池簌度过来的气才能好好呼吸,他的双颊上微微烘出晕红——倒不是害羞,是喘不过气来。 他不禁瞪了池簌一眼,可是此情此景之下,眼波盈盈,如漾水波,这幅样子更是动人。 应翩翩气息紊乱,被池簌亲了一会,在对方松开手的一瞬间,抬腿就踹了池簌一脚。 池簌反而握住应翩翩的手,又狠狠在自己身上打了一下,低声说:“我是该打。” 他这下可比应翩翩用的劲大多了,倒让应翩翩一时不好发作,瞪了池簌一眼:“再有下次,送去西厂。” 池簌道:“好。” 继而他又补充了一句:“你就是把我送去西厂,我也喜欢你。” 应翩翩简直无言以对,倒是被他给气笑了:“你怎么找过来的?” 说罢他朝着旁边看了一眼,发现被池簌扔进门来的人,却是之前把自己带到这里来,挨了两脚的太监。 池簌也在看应翩翩。 这时他才在黑暗中辨别出,原来对方只穿了中衣,领口松松地敞开,自脖颈至锁骨线条极为柔美,泛出冷玉一样的光泽,衬着此时脸上尚未褪却的红晕,几乎给人一种心魂俱慑的感觉。 池簌心中一荡,随即便想到应翩翩这样子刚才那些人也见到了,他们还心怀不轨,又是恼怒。 他堂堂武林中第一大派的首领,偏生对着自己的意中人,情绪起伏总是格外大,而且经常觉得手足无措。顿了顿,池簌将自己的外衣解下来,把应翩翩裹住。 “我本来就不耐烦参加那种宴会,看你离席之后,本想跟着出去,却总是被人拉住攀谈,那个时候我就觉得有点不对了。” 池簌轻声说:“这宫中有七合教的眼线,我甩开其他人,出去问了一圈,才往这个方向来,然后碰见了这太监——他看见我的时候,明显十分惊慌,便被我擒住了。” 他们居然还想着在池簌眼皮底下耍花招,真是嫌命长了。 应翩翩听到“眼线”二字,似笑非笑:“所以之前宫里那把火,确实是你们为了配合任道长的话放的喽。” 池簌冷笑:“要是早知此时的事,那把火烧可就没那么容易被救下来了,我看有的人干脆就是烧死了合适。” 他这也就是承认了应翩翩的话。 七合教的教主隐藏身份进入朝堂,教中之人自然是要保护的万分小心严密,只不过竟然嚣张至此,还真不愧是江湖第一大派。 刚才那名被抓过来的太监方才在池簌震怒之下被用来砸门,这时已经彻底晕过去了。 应翩翩看了他一眼,问道:“那你方才有没有审他,他也是黎纪的人吗?” 池簌却意外道:“黎纪是谁?我听他说的却是黎慎韫想见你,想要与你说明误会,尽释前嫌,我想他不怀好意,因此才急着寻来。” 应翩翩皱眉道:“又是他要见我?” 一边说今晚黎纪想跟他寻欢作乐,一边又说黎慎韫想跟他尽释前嫌,难道还能把他劈成两半不成?还是这对姐弟根本就没有沟通,各自行事? 应翩翩本来打算走了,此时满腹疑云,又改了主意。 “黎纪是皇上长女,说是今晚要带我去撷欢殿。” 应翩翩道:“这可奇怪了,先找人给我爹报个信,我要过去看看。你去吗?” 无论他有什么想法,池簌从来都是无有不应,立刻道:“去。” 他示意应翩翩把自己刚才披在他身上的外衣穿好,又从地上的黑衣男子身上扒了件比较干净的外衣,自己套在身上。 “啊,对了,等等。” 两人正要出去,应翩翩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脚步一转,走回床边,把被子卷揭开了一个角,里面春光乍现,赫然是名半/裸的美女。 池簌:“……” 他觉得应翩翩的身边总是会莫名其妙出现很多图谋不轨的男的女的,实在是太可恨了,怪不得七合教中每每提起达官贵人,都会说是荒淫无度,不知廉耻。 最起码他们江湖里,就没有那么多不害臊的人。 这被委派来勾引应翩翩的女奴其实非常乖巧识趣,应翩翩把她裹起来推到床里之后,她就没再乱动过,老老实实地缩在里面,见证了一切经过。 她以前不论到了哪个男人身边,对方都是一副色眯眯的样子,甚至会为了争夺她大打出手,生平头一遭衣着地躺在床榻上,先是围观了一帮男人过来抢一个男子,接着又是两个男人在另一头亲吻的热火朝天,实在是一番奇遇。 但当应翩翩再次掀开被子,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那点荒谬之感顿时就烟消云散了。 理当如此。 自愧不如。 “姑娘,为了表示我还算怜香惜玉,我就不打晕你了,自己走吧。” 应翩翩捡起方才她扔在地上的轻纱外衣,放在床畔,笑吟吟地说:“如果聪明,刚才看到的听到的就一个字都别提。如果不够聪明,那……你就自求多福吧。” 池簌问道:“这些人,不收拾?” 应翩翩懒洋洋地说:“他们一时半会醒不过来,处理起来怪累的,再说,担心别人知道这件事的绝对不是咱们,摆着罢,我又没做亏心事,我怕什么。” 他心里琢磨,之前那名太监本来说要把他带到撷欢殿去,但是因为应翩翩半路上不肯合作,他们才会来到这暖阁中,这打乱了对方的安排。 而现在过了好半天,都再没有别人找过来来,很有可能是因为得到他身在此处这一消息的人,都已经在房中躺了。 那就看禁卫军什么时候能发现这些人吧,他可就不奉陪了。 * 就在应翩翩和池簌刚刚打算前去撷欢殿的时候,有个人已经先一步到了。 却是韩耀。 韩耀在宫宴上看着女眷如云,想起了他如今的地位,以及没了着落的婚事,心中也不免动起了心思。 他试图同几位小姐搭讪,人家却不怎么爱搭理他,韩耀便又开始关注公主们身边的女官和侍婢,万般留意之下,还真被他听到了一条消息。 “大公主……一会要去撷欢殿留宿……召了一位郎君作陪,东西已经准备齐全……” 这句不甚清晰的话,顿时在韩耀的心中激起了重重波澜。 撷欢殿! 他很快做出决定,要过去看上一看。 为了避免有人破坏好事,黎纪选择的这处殿宇的位置也十分偏僻。韩耀借口从席上出来之后,找了个人带路,好不容易才摸到了地方。 他将两锭黄金塞给了那名将他带过来的洒扫宫女,把对方打发走之后,站在附近偷偷窥探。 若是原来,他撞见这样的事只会暗中嘲笑,轻蔑不已,但不得不说,如今韩耀竟感到有几分羡慕。 虽然黎纪已经嫁过人了,性情也不够贤淑,但她可是皇帝的长女,十分受宠,若是能够成为驸马,虽不能手掌实权,但这一辈最起码能够保证富贵无忧了。 如果再能一步步打动公主的真心,日后也不是不能想办法借势拿回自家的爵位。 想到这里,韩耀不禁暗暗攥紧了拳头。 他心里恨极了池簌应翩翩那帮人,对于这段到处挨人白眼冷淡,只能寄人篱下的日子也已经受够了,简直迫不及待想要翻身将他们踩在脚下,将这些羞辱折磨百倍奉还。 甚至不惜一切代价! 若是以往,韩家都已经沦落到了这个份上,韩耀也不敢肖想驸马之位,可是简直是上天助他,让他碰上了黎纪暗中猎艳这个机会,也让韩耀的心一下子就热了起来。 也不知道公主瞧中的是谁,如果是他……如果是他该有多好! 但韩耀想,其实这也不是不可能,在席上黎纪根本就没往他的方向看过,说不定如果注意到了他,今天要被带到这宫殿里的就不会是别人了。 韩耀这般自信也不是没有道理,傅家作为主角出身的家族,其中成员设定的外貌水平很高,再加上安国公处处骗取芳心,也是极为俊美的男子,韩耀作为傅家和韩家结合的后代,自是相貌出众。 韩耀探头探脑地观望着,心中盘算一会黎纪会不会过来,又要怎样假装不经意地出去与对方撞见,展示一下自己的容貌风姿,打动公主的心,截胡这次艳遇。 他正想的入神,却被一个低沉而急促的声音打断了。 “不好了,事情出了岔子!” 韩耀不敢离的太近,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一名侍卫正背对着自己,对另一位手中端着托盘的宫女说着什么。 韩耀连忙小跑几步,蹑手蹑脚地躲在附近偷听。 他听的断断续续,隐约听得对方说什么“……半路上嫌远,不肯过来……去了许久,应该就是在一处暖阁里……那迷药理当生效了……”云云。 别的话也都罢了,最引起韩耀注意的,则是两个字——“应玦”。 应玦,公主看中的人竟然是他!这人究竟有什么地方比自己强,为什么人人眼中都只有他! 韩耀心头一阵愤懑,但紧接着又意识到,这是他的机会来了! 天无绝人之路,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他原本正想着应该怎么引起大公主的注意,将宫殿中那人取而代之,这机会就送上门来了。 应玦那边出了岔子,这些奴才发愁完不成差事,他不是正好可以顶上? 最绝妙的是,眼下已将近入夜,宫中已经到了掌灯时分,为了避免被人看出这处空置已久的空殿中有人过夜,此处除了殿前甬道上按照惯例所点的灯烛,宫殿内里却是黑沉沉的一片,正好便利了他行事! 韩耀双手合十,决定这件事他要做到底了! 父母落魄之后,舅舅不管他,表哥不管他,那么他便靠着自己折腾出一片生天来。他一定要在今夜博得公主的欢心,成为驸马! 应玦,你这会假清高,公主给脸你不要,等我得势时,看我怎么磋磨你! 第78章 钟鼓报天明 韩耀心中将一切想的妥当, 暗中打量着宫门口的人,见他们焦急地交谈了一会又各自散去找人之后,韩耀便在外面绕了一圈熟悉地形, 然后悄悄从窗户翻进了宫殿。 因为此时宫殿中一位正经主子都没有,大家都忙着寻找应翩翩的去向, 里面反而空空荡荡, 没什么下人伺候, 正好方便了韩耀行事。 他找了几圈,总算悄无声息地摸进了寝殿,只觉脚下的地毯绵实柔软, 踩在上面半点声音都不会发出, 寝殿之中香气旖旎, 纱幕重重, 皇家所用之物果然处处华贵。 如果成为驸马,他便也是皇家的一份子了。 韩耀走进寝殿最里面, 看见了一张布置的如同新婚之夜一般的喜床, 旁边还放着一套男子所穿的红衣, 想必是原本准备好了要给应翩翩换上的。 这倒是正好方便了韩耀。 他原本还担心自己和应翩翩的衣饰打扮都不同,应该如何掩饰, 想着要不然干脆就除了外衣,直接躺到床上,但眼下看来,正好可以将这身红衣换在身上。 好在韩耀和应翩翩的身高差不多, 骨架要比对方稍微宽一些, 穿上这套衣服虽然稍紧, 倒也合适。 韩耀换好了衣服之后, 又将自己的发髻拆开, 回想今天应翩翩的发式,重新束了束头发。 他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心中也不禁升起一股浓重的自嘲。 想他韩耀,出身富贵,是为嫡子,又是国公府唯一的继承人,父亲不敢教训,母亲百般娇宠,侯爷是他的舅舅,贵妃是他的姑母,还有皇子与将军当表兄,何等的威风显赫! 但有朝一日,他竟然沦落到要靠模仿一名太监的养子来讨好女人,求得富贵。 过去应翩翩像条狗一样跟在他的表哥身后,连带着对他也处处讨好,如今却好像成了个人人争抢的香饽饽,真是让人不心服。 韩耀心里暗暗告诉自己,要成大事之人,难免会受点屈辱委屈,正是为了日后不必再如此,他今天才必须把这件事做成。 韩耀很快把自己的心情调整好,在身上摸了摸,找出一个银质的小方盒,盒子里是两块淡紫色的蜡烛。 这还是他前些日子寻摸来的稀罕玩意,这蜡烛不是普通之物,而是在欢好时催情助兴之用。韩耀怕公主辨认出人来,便想着还是多加一层保障,此时往日收藏便派上了用场。 他将蜡烛块扔进了旁边的香炉中,又仔细回想了一下应翩翩说话时的语气声调,而后便摸着黑爬上了床,将被子抖开,钻进去躺下。 随着香炉中的蜡块逐渐融化,周围开始散发出一种淡淡的令人沉醉的香气,虽然不足以完全让人失去理智,但闻起来也足以使人血脉贲张,意乱情迷。 这期间也有人进门查看,他们找不到应翩翩,也找不到去抓应翩翩的人,原本十分焦虑,这时却发现床上已经有人躺着了,身上还穿了给应翩翩准备好的喜服。 这些人分了几拨分头寻找应翩翩的去向,所以彼此间信息有些不畅,眼下也不知道是谁把应翩翩给找回来了,也或者是五殿下那边送来的人,对他们来说简直是意外的惊喜。 那人生怕坏了主子的好事,也不敢将床上睡着的人惊醒,没敢大声说话询问,只是辨认了一下对方的身形,便匆匆走出宫殿去,告诉其他人,已经得手。 人人只担心公主的计划被人识破,不能得手,谁也没想到,这种事还会有人上赶着冒充。 韩耀成功度过了第一关,只觉得手心里都是冷汗。 而蜡块一点点燃着,眼看就要烧完了,大部分香气倒是被他吸了进去,弄得韩耀身心躁动,迫不及待。 就在他几乎要觉得再没人来自己就要先撑不住了的时候,终于听见殿门“吱呀”一声,有人踩着软软的地毯,轻巧走入。 房间中微微亮起一团淡黄色的光晕,宫女手持着用薄纱蒙住的灯盏,隐约照亮周围情形,扶着黎纪走了进来,让她坐在床畔。 感受到床榻微微一动,这时韩耀几乎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从口中跳出来了。 他心中不断设想着各种被发现的可能性,以及到时候自己要如何向黎纪求情。 或者如果没有被发现,他是应该表现的主动一点,还是抗拒一点? 按照应玦的性格来演,他应该会拼命反抗吧,但自己似乎不应该这样不识好歹。如果他先下手为强,把公主给伺候舒服了,那么就算后面事发,对方稍微念及一些情分,也不会跟他计较。 毕竟一个女人连身子都给了男人,难道还能有别的选择不成? 韩耀完全没有从休夫这件事中意识到黎纪的脾气,心里翻来覆去地思量着,可黎纪却半晌都没说话也没动,软软地倚在床边,任由宫女伺候着她卸去钗环妆容。 一股脂粉味混着淡淡的酒香飘入鼻端,韩耀心念一动,将眼睛偷偷睁开一条缝,向着对方面上扫去,这才发现这位公主竟然喝醉了。 韩耀冒险做这件事情,完全是为了驸马的身份,在此之前,他甚至连黎纪的模样都没有好好看过,只知道对方比自己大了好几岁,心里还觉得为了荣华富贵,实在牺牲良多。 但此时一看,他才发现大公主粉面桃腮,生得十分漂亮,比之未嫁少女更显风情,此时双颊晕红,风流妩媚,倒是让韩耀的心中微微一动,也有了几分满意。 今日是什么好运气,简直连老天爷都在帮他!喝醉了正好,喝醉了就更加不会发现破绽了。 韩耀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大半面庞都蒙在被子里,听着宫女们窸窸窣窣地为公主除去外袍,扶着她在另一侧的床上躺了下来,又盖上被子。 黎纪被人扶着这一躺,才稍稍醒了过来一些,意识里还记得自己费心和兄弟合作想要得到的男人,于是伸手向着旁边摸了摸,摸到韩耀之后,迷迷糊糊在他身上拧了一把,说了两句听不清的话。 韩耀被她这一拧弄得身上一颤,低声道:“公主?” 黎纪拉扯了他几下,竟然又睡着了。 韩耀吸了那蜡烛的香气,原本正是动情的时候,却没想到对方这个意图不轨的人反倒先醉的一塌糊涂。 这让他不禁犹豫自己接下来是老老实实的躺着,还是先下手为强做点什么,让生米煮成熟饭。 韩耀辗转片刻,尚未下定决心,忽然听得好像又有人走了进来。 这次来的人似乎也是有好几个,只是完全没有掌灯,黑暗中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身影。 他们是来做什么的?伺候公主宠幸男子的下人吗? 韩耀心里的念头一动,就听见一个尖细的太监声音低声叫道:“殿下?公主殿下?” 黎纪不耐烦地说了句什么,翻了个身,没有醒。 韩耀也想装睡,但是由于蜡块催情的缘故,他的呼吸沉重而急促,根本没法装,那太监显然也听到了,于是又道:“应大人?” 韩耀只能模仿着应翩翩的声音和语气,低斥道:“你给我滚!” 他这句话说的和应翩翩还真有几分像,但语音急促,中间调情的意味甚浓,因此毫无威慑力。 听到他开口,黑暗中有个人轻笑了一声,带着种说不出的得意和狎昵,而后慢慢的说道:“给我堵住他的嘴。” 听到这句话的同时,韩耀陡然心中大惊,汗湿重衣。 只因这说话之人他应是万分熟悉不过,但也万分的不该出现在这里——五皇子,黎慎韫。 他皇姐要风流快活,他闯进来干什么? 韩耀满心莫名,逐渐觉得事情不妙,可因着上次被打断腿的事,他也十分畏惧对方,隐约觉得自己可能坏了黎慎韫的什么事,一时不敢开口。 “等、等……” 两名太监已经走来,大力按住他的手脚,在韩耀的嘴上缠了布条,韩耀的喉咙里不由发出呜呜声,挣扎了几下,却徒劳无功。 到底是要干什么啊?! 在黑暗的房间中,他隐约借着月色看见睡在床上的黎纪被人轻轻挪了下来,直接将尊贵的公主殿下放在了旁边的地毯上,还有人拿出一个小瓶子在她的鼻端晃了晃,让黎纪睡得更沉。 一连串的动作无比轻快熟练,在堵好了韩耀的嘴后,那名太监低声询问道:“五殿下,他的手脚还要绑住吗?” “不。除了不要让他大喊大叫之外惊动他人之外,其他的一概不准。” 黎慎韫慢条斯理的声音中透出一股狠与兴奋:“我就是要看他挣扎反抗却徒劳无功,看他欲/仙/欲/死又求死不能,应玦,应玦,你好好受着吧!” 他抬手摆了摆,轻笑道:“今日你们这些狗奴才也跟着沾光了,不过给本王注意点,你们知道应该做到什么程度,自己的脏手脏嘴都管好些,上去罢。” 直到此刻,韩耀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想做什么,但紧接着,他便猛然瞪大了眼睛,看见几个太监围到床前,其中一人取过床头上的匣子打开,里面竟满是各种各样的玩乐器具。 那太监走到黎慎韫面前,半跪下来,将匣子呈给他挑选。 黎慎韫仿佛在其中一样上面指了指,这太监便走了回来,面上带着诡异阴冷的神情,按住韩耀,将那东西给他用了上去。 韩耀喉咙里呜呜作响,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简直泪流满面。 不,这和他想象的不一样,怎么会这样! 黎慎韫靠在座椅中,愉悦地看着那道在床上徒劳抵抗的身影,耳畔是对方的美妙的低泣。 今日在宴席上他还那样一脸傲慢地向自己挑衅,如今,那个一贯牙尖嘴利却又光彩夺目的小混球就在自己面前,被折腾到生死不能,浑身瘫软,只能饮泣哀求,这实在是太令人愉快了。 他欣赏了一会,征服的渴望攀升到了顶峰,黎慎韫从怀里摸出一只药瓶,从里面倒了满把的丹药,看也不看,直接扔进口中仰头吞了下去,很快便有了反应。 黎慎韫大步走到床前,他原本是想让这样好戏多演一会,给对方一个深刻的教训,此时却实在难耐,迫不及待地想要看一看应翩翩满面泪痕,挣扎求饶的样子。 那些太监们也都兴奋不已,只是在主子面前却又不敢过分放纵,此刻见黎慎韫走过来,只能勉强忍住,收手退开。 床上已是一片狼藉,被撕碎的衣服扔了遍地,这具好像永远不会折腰的美丽躯体无遮无掩地倒在那里,全身遍布着汗水与青紫痕迹,让人的心中升腾起疯狂的兴奋。 黎慎韫站在床前,见到应翩翩的头微侧着,半埋进枕头里,仿佛已经昏过去了,但身子依旧在微微抽搐,显然已经到了极限。 他再也按捺不住,上前一把抽开绑在对方嘴上的布条,捏住对方的双颊,粗暴地迫使应翩翩不得不半张开嘴抬起脸来,俯身便要吻去。 但这时,黎慎韫忽觉不对。 他猛地松开手,从床畔站起来,厉声道:“把灯点亮!” “殿下,只怕会惊动他人……” 太监的话没说完,就被黎慎韫劈面掴了一个耳光,近乎咆哮:“我说点灯!” 见他这副模样,没有人再敢提出反对,于是灯盏亮了起来,照出床上韩耀的脸。 虽然也可以称得上是俊美,但与应翩翩相比,简直天差地别。 “……” 黎慎韫定定地看着他,眼底逐渐泛起血一般的鲜红,那模样简直说得上是瘆人。 所有人都以为他下一刻就要勃然大怒,但黎慎韫猛一转头,竟然呕吐起来,眼前这一幕对他的打击显然非常大。 跟着黎慎韫的几位太监,就算是不认识应翩翩,也认识韩耀是黎慎韫的表弟,此时亦是刚刚察觉,床上折磨了半天的竟不是主子要的人,不禁大惊失色。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黎慎韫的反应竟然会这样大,毕竟他刚才只是在旁边看戏,几乎根本没有触碰过韩耀。 “殿下,殿下您没事吧!” 下人们见状都慌了,有人扶住黎慎韫,也有人递给他清水漱口,一时有些混乱,好在他们方才进殿之前已经清过场,目前又没碰上巡逻的禁卫军过来,倒并未引起外面的人注意。 黎慎韫用清水漱了漱口,闭目片刻,而后他霍然推开身边的人走到床前,一把抓住韩耀的头发把他拎起来,劈面就将剩下的半杯水泼在了韩耀的脸上,喝道:“韩耀,给我醒醒!” 韩耀其实是处于半昏迷状态,被黎慎韫这么一泼,猛然便清醒了,发现旁边的灯光已经亮起,而自己浑身剧痛,不着寸缕,面前就是黎慎韫那张扭曲到近乎狰狞的脸。 他吓得颤抖起来,不自觉的伸手遮挡自己的躯体,哑声道:“表哥,不要,我不要了!” 这句话对黎慎韫的杀伤力仿佛比黎慎韫带给韩耀的还大,那种恶心的感觉再次涌了上来。 他甩手将对方推倒在床上,竟然“刷”地一声抽出长剑,指住了韩耀的咽喉。 黎慎韫冷声说道:“怎么会是你?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说!” 韩耀方才被折磨的神智昏沉,甚至为了供黎慎韫取乐,此时他的体内还有东西没有取出来,几乎已经忘了,这一切都是他代替应翩翩承受的。 此时听到黎慎韫这样一问,韩耀才反应过来。 他恨的心头滴血,痛悔不已,见黎慎韫这幅样子,却又不敢说出实情,心念电转之间颤声说道:“我……我也不知道啊!” 黎慎韫冷笑道:“我看你是想死。” 韩耀就不明白了,的又不是黎慎韫,他只不过是折磨错了人,还是让手下动的手,他这样激动做什么?! 这个疯子,畜生,恶棍!谁能想得到,他将竟然连这样折磨人的办法都能想得出? 韩耀暗地里咬牙切齿,表面上只能可怜巴巴地说道: “表哥,我是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处宫殿我根本连来都没来过,刚才好端端地在席上宴饮,我只是觉得有些气闷,出门透透风,便冷不防被人给打晕了,醒来之后不知怎么回事,就是躺在这张床上,还被堵住了嘴。刚才那时……我听到您的声音想叫您,可是却怎么都出不了声啊!” 黎慎韫斥道:“别再跟我提刚才的事,真是晦气!” 到底应该谁更晦气? 黎慎韫对应翩翩觊觎万分,不择手段地想要把人弄到手,提到韩耀,却除了恶心还是恶心,虽然韩耀并不想遭受这些,但这态度还是给了他很大的打击。 不过他的话,黎慎韫到底也是信了几成,慢慢把剑收了回来。 他咬牙切齿地说道:“应玦。” 韩耀连忙说:“对!我也觉得是他!我跟别人无冤无仇,又有谁会这样做,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一定是他,表哥,他把咱们都耍了,您可一定要给你我报仇啊!” 韩耀说了这几句话,黎慎韫却没有搭腔,而只是目光冰冷地凝视他,令韩耀额角渗出冷汗。 “你能保证你说的情况句句属实吗?” 黎慎韫道:“若让我知道你今日所说之事有半句虚言,我定然把你扒皮抽筋,鞭尸扬灰!” 韩耀骇的一抖,却只能死咬住这件事不放:“千真万确!表哥,我又骗你做什么?这件事情我也是受害者啊。” “受害者……” 黎慎韫玩味地说:“恨我?” 韩耀忍痛道:“没有!真的没有!” 黎慎韫冷冷一笑,说道:“没有那就是最好不过了,毕竟我看你刚才也享受的紧呢,是不是?” 韩耀没说话,黎慎韫却忽地一伸手捏在了他的喉咙上,暴喝道:“我问你呢,是不是?!” “是,是!” 韩耀被黎慎韫吓得一激灵,哑声道:“我……我享受了,表哥,你说的都是!” 这一切简直是场噩梦,驸马没有做成,但今日的痛苦、屈辱与恐怖是他毕生难以想象也不会忘却的,遭受这一切的,原本应该是应玦。 这时候,黎慎韫已经慢慢地冷静下来了,他示意身边的人重新熄灭灯火,在黑暗中淡淡地问道:“韩耀,你想不想做驸马?” 韩耀惊道:“什么?” 黎慎韫抬起他的脸来,厉声道:“你记住我的话!今天布置这一局的人是黎纪,她看上的人也不是你,是应玦。但你如今一无所有,把握住这次机会,反败为胜也不是没有可能。一会黎纪醒过来,你就拿出现在的可怜劲在她面前哭,要她对你负责,否则就要寻死,听见了没有?!” 黎慎韫这话虽然正中韩耀下怀,但其中的内容还是让他目瞪口呆。 他不由结结巴巴地说道:“可是公主她是女子,刚才那些人对我却,却是……” 却是男人对男人的亵玩啊! 这一看还不露馅? 黎慎韫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女子难道就不能有些别的喜好了?这些不用你提醒我,你只要一口咬定那些事情都是她酒醉之后对你做的就行了,剩下的由我来善后。” 他拍了拍韩耀的脸,目光森然:“但如果这场戏你演不好,你就等死吧。” 他话中的深意令人不敢细想,这些皇室成员,玩的也太乱了。 韩耀这时才觉得,他似乎把大公主也给想简单了,但他已经没有了退路,只能照着黎慎韫的话演下去。 更何况,从某种层面上来讲,他也确实是被应翩翩给害了。若不是应翩翩离奇失去了踪迹,那么今天的这一切,又怎么会发生在他的身上? 第79章 夜奔霜袍冷 韩耀不知道的是, 其实就是此时,应翩翩还真的也在这里。 应翩翩和池簌一路寻到撷欢殿,等他们到了外面的时候, 黎慎韫已经带着人进去了。 殿外暗处有一些侍卫潜藏在那里,默默守卫着这座被情/欲装满了的宫殿。 只是,他们虽然已经刻意隐瞒了行迹, 一呼一息之间, 依旧逃不过池簌敏锐的感知, 他轻轻拉了应翩翩一把, 两人悄无声息地绕过那些守卫的暗哨,摸进殿内。 进去之后,里面是黑沉沉的一片, 池簌的脚步微微一顿, 应翩翩低声道:“怎么?” 池簌道:“没什么。我只是没有想到, 外面的守卫那么严密, 这个宫殿里却仿佛没有几个人在。” 应翩翩随口说:“可能是怕被人打扰吧。” 他说的没错,但池簌想到这个“打扰”指的是把应翩翩带过来玩弄时不会有人碍事, 脸色就不禁沉了沉。 他心里的感觉除了愤怒,还有一种难以启齿的怪异,仿佛在暗中谩骂对方无耻行径时, 自己内心深处那点不敢见人的念想也在被毫不留情地唾弃和批判着一样。 怎么可以对应翩翩存着这么龌龊的心思, 真是……无耻…… 这两种厌恨别人与自我唾弃的感觉叠加,令池簌怒火更盛, 冷哼了一声。 应翩翩有点诧异, 回眸扫了他一眼, 不禁笑道:“我都没生气, 你急什么?池教主这气性可真大, 眼下的情况咱们还没弄明白,你倒先把自己气个半死了。” 池簌各种意义上的窝火,可被他一看,有天大的脾气又也发不出来,只能摇头长叹一声,很想往他脸上题下“长点心”三个大字。 应翩翩道:“事情又没发生……” 他说完这句话,自己又“咦”了一声,说道:“不对。” 池簌道:“怎么了?” 应翩翩道:“你说,他们要找的人是我,那么现在时间已经过去许久了,我人没到场,为什么外面的侍卫还没有撤去,他们在看守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都不禁想,难道这宫殿里还有别的人在密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眼下周围的光线非常暗,他们又不熟悉这宫殿的布置,不太好四下探寻。 池簌双眼微闭,周身感官由真力牵引,霎时间仿佛融入天地,无限放大,感知着周围的一切。 风动叶落,鸣虫唧唧,衣物摩擦,尽落入他的耳中,突然,池簌似乎在东南的方向听到了一些不明显的响动。 他无法具体辨别这响动到底是什么,只是隐隐觉得好像有人闷声抽噎,又有仿佛“咕叽咕叽”的水声摩擦,倒有点像在水里搓衣服,于是轻声跟应翩翩说了。 应翩翩就算是再聪明,听完池簌乱七八糟的形容也是满头雾水:“所以是有人在里面,一边哭……一边洗衣服,那些侍卫们在外面看着?” 那洗的得是金缕玉衣吧? 池簌也觉得很莫名其妙,又听了片刻,不确定地说:“就是捣水声吧。” 应翩翩只能道:“那咱们过去看看,他们到底捣什么鬼。” 两人顺着声音,一路找到了那处寝殿,只不过他们和韩耀进来时的路线不同,是从寝殿的背面绕过去的。这时,连应翩翩都能隐隐听见声音是从一处窗户里传出。 那声音十分压抑沉闷,即使在这样近的距离之下,听的都不是很清楚,只能感觉到仿佛有人在极其痛苦地从喉咙里呻/吟着,旁边好像也不时响起几句低低的呢喃声。 池簌目光一扫,在黑暗中辨认出有处窗户是微微敞开的,于是跟应翩翩做了个手势,让他在安全的地方稍等,自己缓步走过去,向着窗内一望。 池簌所望的窗子是在黎慎韫的背后,正好对着韩耀所躺的那张床,令他意外的是,小小一张床上竟然趴满了人,姿势各异,不知道凑在一起密谋些什么。 只有短暂的一瞬间,一个人退开,在床头拿了一样捣衣棍似的东西,池簌才从他露出的一块缝隙里,一眼瞧见了床上汗水涔涔的赤/裸人影。 “……” 池簌愣住了,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请宿主注意!您的“清纯姨娘”思想受到巨大冲击,易出现变异风险,请宿主及时采取措施,拯救姨娘纯洁度。】 应翩翩被这突如其来的提示弄得摸不着头脑,心想之前不还是顾家倒贴姨娘吗,怎么变清纯了? 什么叫变异,变异能变成个啥?不清纯姨娘,脏姨娘? 应翩翩走到池簌身边,在他身后跟着探头,也往窗户里面看,想瞧瞧里面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池簌好半天才意识到这些人在干什么,一时间那种厌恶的感觉难以形容,只觉得实在淫/秽荒唐之极,眼看应翩翩来了,那一瞬间池簌几乎没顾上想别的,连忙拽住应翩翩,把他按到自己怀里蒙上了眼睛。 应翩翩:“?” 池簌低声道:“不堪入目,别看。” 应翩翩:“……” 他心道,什么玩意,我也看不着啊。 ——不是你自己说洗衣服的吗? 毕竟可不是人人都能像池簌那般,内功高深到可以暗中视物,耳听八方,应翩翩一眼望去,只来得及看见满眼模糊的夜色,就被池簌给蒙住眼睛了。 他本想说话,这时外面的不远处却有一队巡逻的侍卫经过,于是两人隐在窗下,都一时没动。 应翩翩目不能视物,只能感受到池簌的胳膊箍在自己的腰上,而他背后靠着的就是池簌的胸膛,对方的心跳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急促,仿佛连带将应翩翩的后背都撞的砰砰响。 但相比起应翩翩的莫名其妙来,池簌更加煎熬,他虽然捂住了应翩翩的眼睛,也将自己的目光挪开,但房中那极其细微的响声还是不容拒绝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池簌便清楚地听见,这种时候,黎慎韫口中竟然低低呢喃着“应玦”两个字。 暴怒和憎恨混杂着撞击着池簌的心脏,令他不禁咬牙切齿,但偏生,他不知道房中那个承受这一切的人到底是谁,真正的应玦,此时此刻却是被他以一个绝对占有的姿势,紧紧揽在怀中的。 他们之间那样亲密无间,对方身体的每一处起伏,每一处转折,都在他的身上舒展出来。 池簌能够感觉到应翩翩清瘦高挑的身形,那两道肩胛骨贴在他的胸口,对方只要稍稍一展臂一抬手,张合的骨头就在他胸前磨蹭着,腰肢细而柔韧有力。 最要命的是,他的腰下有一处凹下去的浅浅的窝,就贴在池簌的小腹处,带起一种难以言喻的燥热。 里面的人带着咬牙切齿的情/欲意味,唤着:“应玦,应玦。” 面前的一切都实在已经有些超出了池簌的想象力,若非刚才不小心看见的那一眼,他或许连现在都不知道房间里哪里来的水声。 相比之下,应翩翩反而比池簌明白多了,虽然被他捂住了眼睛,什么都没看到,但这时近距离听到里面的动静,他一下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等到那队侍卫走过去,应翩翩抬手扒了扒池簌按在他眼睛上的手,池簌仿佛被烫了一样,立刻放开,任由应翩翩从自己怀里挣脱出来。 应翩翩问道:“里面那个人是谁?” 池簌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头脑空白了一会,他又传音说道:“黎慎韫在里面坐着,床上的也是个男人,相貌我没看清。要阻止吗?” 关键是他们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情况,如果里面的人单纯是聚在一起找乐子,他们凭什么去阻止,有病吗? 应翩翩从小在宫中长大,这方面的阅历可要比池簌多得多,更稀奇的也不是没见过。 可在他稍一犹豫的功夫,黎慎韫便已经起身来到了床畔,并且还在管床上的人叫着“应玦”。 这一声不再是自言自语的呢喃,应翩翩这才听清楚,脸色古怪起来。 等等,黎慎韫似乎真心实意地认为床上的那个人是他,但就算他们没看清楚长相,那个人自己都不会说的吗? 这事实在越听越是离奇,若那人完全是无辜被抓来的,那可是替应翩翩受了大罪了。 应翩翩皱眉,正想跟池簌说设法先把人弄出来再说,跟着就听见韩耀沙哑的、带着哭腔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表哥,不要,我不要了……” 黎慎韫紧接着就吐了。 应翩翩:“……” 池簌:“……” 很快,灯光一亮,黎慎韫声嘶力竭的质问声响起,韩耀在里面口口声声地说着自己是被应翩翩给绑过来的。 池簌和应翩翩交换了一个眼神,都表示跟自己没关系,更加莫名其妙。 紧接着就是黎慎韫和韩耀的对话。 他们一开始说的话应翩翩听得不太清楚,但后来黎慎韫气得要发狂,声音也越来越大,倒是让应翩翩听了个大概。 他不禁暗想,既然做这件事的不是他和池簌,七合教中的人肯定也不甘自作主张,那么韩耀会出现在这里,几乎只剩下了一种可能—— 他真的想当驸马,所以假扮成自己的样子,来找了公主。 应翩翩向来聪明,这一猜还真的猜中了真相。 此时,韩耀已经在黎慎韫的威逼下,答应了与他一起将这件事栽到黎纪头上,黎慎韫又让太监们把韩耀体内的玉势和其他器具取出。 池簌低声道:“这件事你一开始就没卷进去,现在也不要出面了,交给我。” 应翩翩问道:“你想怎样?” 池簌微微沉吟,却是道:“这里不宜久留,先带你出去再说。” 两人的交谈极为迅速,池簌说罢之后,应翩翩一点头便要退走,然而正在此时,变故陡生! ——暗夜下,不知从何处方向凭空一声尖锐的哨响冲天而起。 紧接着内官尖且细的嗓音随之高声大叫:“刺客闯宫啦!抓刺客!快来人啊!快抓刺客……” 一瞬间,沉寂的宫殿仿佛轰然动了起来,殿内瞬时脚步声杂沓,人喧弓响,热闹非凡。 这样一来,自然也惊动了房中的黎慎韫等人,听到身后推窗之声“喀吱”响起,池簌不及多想,猛然将应翩翩打横一抱,带着他飞身上了房顶。 应翩翩:“……” 池簌虽然抱着一个人,踩在宫殿的琉璃瓦上也如履平地,未发出半点声响,他小心地扶着应翩翩的手臂,找了一处较平坦的地方将他放下。 池簌所选的地方甚妙,恰好隐蔽在殿旁一处大树的阴影下,站定后,两人的视野陡然开阔,无数黑暗的宫殿中亮起灯火,下面的侍卫宫奴们纷纷举起灯笼火炬四下奔涌,或聚或散。 “刺客在哪里?形貌如何?” “没看到!方才率先叫起来有刺客的是哪个方向?” “不要都在这里乱糟糟的搜寻,可有人保护陛下和各位贵人?” 池簌心念一动,低声道:“你看我收拾他们。” 应翩翩眨了眨眼睛。 池簌俯身捡起一片屋瓦,“呼”地一声向着撷欢殿外面掷出。 屋瓦穿过院墙,撞中了殿门对面的屋脊,发出“哗啦”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此时人们都在寻找刺客,对这声音尤为警觉,立刻有两队侍卫被吸引着,朝这个方向搜寻而来。 这次黎慎韫他们非得有大麻烦不可。 池簌这才觉得一晚上的郁气随着这碎裂的声音发泄出去了一些,极淡地笑了一下,拉住应翩翩道:“走。” 应翩翩眉梢一扬,却拍开池簌的手,从屋脊上飞身一掠,踏上身畔大树的枝干,树枝微微一弹,他已宛如晓燕穿朱户一般,轻轻旋身,落于宫殿侧面的窄巷中,无声无息,姿态轻盈。 应翩翩一拂衣摆,转身负手冲着池簌笑道:“我会轻功,下回不用你多事。” 他这夜色下的一转一跳,飘逸灵动,明眸善睐,仿若春风涟漪,叫人的心潮倏然涌动,似欲融于其中。 池簌不由片刻说不出话来。 应翩翩抬手在他面前一晃,奇道:“池大教主,倒也不至于这样就被我的轻功震骇了吧?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池簌回过神来,默了默,低声笑道:“确实令人见之难忘。” 两人这头捣了乱就撤,黎慎韫那边可就要倒霉了。 他们本来觉得这么简单的事情是万不会出差错的,没想到这之间竟然波折丛生,弄错了人也就罢了,现在宫中还百年不遇地闹起了刺客。 这处撷欢殿所处的位置十分偏僻,黎慎韫不知是池簌做了手脚,耳听外面的侍卫们越是搜查越近,一咬牙,将地上的黎纪扶起来,低喝道:“皇姐!皇姐!” 外面伺候黎纪的下人们也慌忙冲了进来,见到黎慎韫竟然出现在这里,都是大吃一惊。 黎慎韫也顾不得解释,示意道:“出大事了!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把她叫醒?” “公主,公主,您快醒醒啊!” 这些人早已六神无主,被黎慎韫一喝,乱纷纷地围着黎纪,有的用帕子替她抹脸,有的给她喂水,一通忙碌之后,总算把公主殿下给叫醒了。 黎纪谋划了半天,最后只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浑然不知在她熟睡之时,周围已经风起云涌,发生了无数离奇之事。 而一口黑锅和一个男人,正蓄势待发,准备扑进她的怀抱当中。 黎纪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结果看到旁边居然围着这么多的人,不禁吓了一跳。 她猛地坐起身来,愕然说道:“五弟?你怎么在这里!” 紧接着黎纪一眼就看见了床边一身惨状的韩耀,更加惊讶:“这又是谁?!” 黎慎韫似乎比她还要惊怒,指着韩耀对黎纪说道:“你不认识他?你不认识他,你们是怎么睡到一块儿去的?简直是荒唐至极!” 他表现出来的情绪非常饱满,毕竟这正是黎慎韫在此之前的真实心理活动。 黎纪看到韩耀那满身的痕迹,难以置信地说:“你是指这、这是我干的……不可能吧?我怎么会看上这样的货色?我要的人明明是——” 黎纪的脑子也有些混乱了,完全没有跟这个男人做了什么的印象,可是一切又都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 她的重点果然不是韩耀身上居然会被弄出这样的痕迹,而是对象怎会是韩耀,令韩耀几欲吐血。 他身上的衣服都被撕碎了,此时只能勉勉强强裹着一件破烂的外衣,被别人审视地打量,仿佛以往他看那些不知廉耻的卑贱之人。 韩耀毕竟出身公侯世家,如今却沦落的像个伶人小倌一般,只觉得难堪到了极点。 黎慎韫见他没反应,趁着黎纪尚未想明白,回头狠狠瞪了韩耀一眼。 韩耀猛然一个激灵,只好露出悲痛欲绝的神色,说道:“我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醒来之后公主……公主您就在我身边了。还、还对我……” 他简直说不下去了,这个时候是不是得哭一哭才能取信于人,那般作态,是不是太像个女人了? 韩耀的感觉十分诡异,可不哭,他又能怎样做才能取信于黎纪? 想想自己目前的处境,韩耀悲从心来,顿时潸然泪下。 他跪在地上嚎啕道:“公主您可得给我一个说法!我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就算我身份微贱,不堪与公主匹配,但也不能落到这般任人玩弄欺凌的地步啊!” 黎纪目瞪口呆。 她本来就大醉刚醒,头痛欲裂,思绪也是一片混乱,完全没办法辨别真伪,韩耀这一哭,虽然加重了她的相信,可是却也毫无美感可言。 黎纪在做这件事之前,也想过应翩翩醒来之后,很有可能会急会闹,但她觉得那也没什么。 美人承受疼爱之后哭闹,也是一种风情,大不了就让他当个驸马呗,那样的品貌,那样的身份,和自己也很堪匹配。 可是……可是面前这个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哭的娘们兮兮的人是个什么东西?简直比她的前驸马还不如。 自己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怎么可能认错人,难道酒醉之后她就瞎了吗? 黎纪感觉她要疯。 “好了,哭什么哭!” 黎纪呵斥道:“你一个大男人,我还能强迫你不成?我就不信你还是个雏,这会在这里做这副寻死觅活的清纯样子给谁看?” 她甚至都不想问韩耀到底是个什么人,反正看这架势,也绝对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 黎纪转头直接吩咐身边的宫女:“赏他二百两黄金,把他撵出去!” 韩耀难以置信:“公主,你、你做出这样的事来,竟都不打算负责吗?” 黎纪道:“负什么责?一时不慎酒后乱性,玩玩罢了,有什么可负责的!本公主还没说是你占了本公主的便宜呢!快滚,我不想再看见你,哭的丑死了。” 这番对话简直不对劲极了,韩耀几乎恨不得以头抢地,一切都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这时黎纪已经开始质问黎慎韫:“你怎么来了?” 黎慎韫这时方才冷飕飕地道:“皇姐,地下这人,是我的表弟。” 黎纪一怔。 此时,外面侍卫们的搜查声已经越来越近了。 黎慎韫其实知道宫中正在搜查刺客,恨不得立刻就离开这座宫殿,方才耐着性子演这一出,只是为了让黎纪相信一切事情都是她做的。 此时看差不多了,黎慎韫也不想再耽搁下去,说道:“算了,这些容后再说!宫中闹了刺客,侍卫们快找到这边来了,若是被他们看到此时的场景,只怕不好解释,我们快从后门离开。” 明明该是美好的旖旎,如今却这一出又一出的,把人搞得要疯,黎纪扶着下人从床上下来,说道:“那这房中的东西怎么办!” 黎慎韫冷冷地说:“这个,皇姐就不用管了,不过是对食的太监和宫女胆大包天,在此秽乱宫闱罢了,我自有办法处理。眼下我们先走,不过今天抓错了人的事,皇姐也得给一个交代。否则你让我的表弟以后如何做人?” 黎纪只觉得莫名其妙,他们这些男人平时在外面嫖的时候不说没法做人,此时这么点小事,就在这里要死要活的,实在太没道理。 但现在不是和黎慎韫掰扯这些事情的时候,她皱起眉头说道:“行了行了,先走再说吧,到底是怎么搞的?真是晦气!” 黎纪和黎慎韫快步而出,韩耀却双腿发软,浑身剧痛,几乎连走都走不了,只能被太监背着,随后跟着他们仓皇逃跑。 哈哈!他居然跟着一位皇子和一位公主在宫中躲避侍卫!公主两条腿,在地上跑得比兔子还快,他半死不活满脸泪痕的被太监背着! 一切都是那么的荒谬。 做梦呢这是? 第80章 荒唐梦侵骨 这个时候, 皇宫侍卫四处搜查,那所谓的刺客还没有找到,仓促之间能够调遣的侍卫人手却有些不足。 只因这刺客挑选的时机实在太过敏感了,目前正是宫宴, 人员混杂, 各位宴饮的大人们都需要保护, 他们各自所带的下人家眷又得一一清点排查, 费事的很, 那名刺客一现身之后就再也没有了踪迹, 搜捕起来困难也很大。 宴席是无法进行下去了, 众人在这里干坐着, 皇上原本已经离席, 任由大臣们自由宴饮, 此时又被重新请了回来, 脸色十分沉郁。 侍卫们不得已之下,只能向一些入宫赴宴的武官们寻求帮助, 其中傅寒青年轻力壮, 武功高强, 又是勋贵皇亲,对这宫廷十分熟悉, 自然是一个极好的人选。 侍卫统领寻他半天, 转头一看, 傅寒青竟然在这种时候靠在座上昏昏欲睡, 哭笑不得, 便快步走过去, 推了傅寒青的肩膀两下, 低声道:“小傅侯?小傅侯?请醒一醒, 我得请你帮个忙。” 傅寒青眉头紧皱,闭着双眼,却是又一次陷入到了最近经常发生的梦魇当中。 前世,今生,过去,未来,这些梦境他断断续续地做了很多次,但每一回都只能梦见一些零散的事件,无法串联起来,令人更加觉得格外荒谬。 梦中出现在他身边的那些人,仿佛熟悉,但一些行为言语又都是那么的陌生,往往令傅寒青感到惶惑不安,就仿佛他们表面上那层可亲的人皮之下,潜藏着十分可怕的恶魔,一旦揭开,就会降下滔天的灾祸。 似乎始终如一的,唯有应翩翩。 不,或者其实也不应该这样说,现在反倒是梦外的应翩翩对他冷若冰霜,嫌恶非常,而在梦里,对方依旧对他爱恋依赖,生死相随。 久而久之,傅寒青苦恼做梦,又期盼做梦,每每进入梦境,看见应翩翩朝他一笑时,他就恨不得自己再也不用醒来,可是梦里的他却待对方猜疑责怪,态度冷淡。 傅寒青很想让自己对应翩翩好一点,但他无法控制睡梦中的身体。 这一回明明是在宫宴上,他却不知怎的有些倦怠,此时宫宴进行到一半,因为刺客之事,人人屏息凝神,坐在位置上静待消息,不敢再交头接耳地闲聊,傅寒青一阵困劲上来,竟然就睡着了。 他能够意识到,自己又是在做梦,想到可以见到应翩翩,不免有些欣喜。 可这一回,入目却是满眼的素白。 有人满面泪痕地跪在他面前,嘴巴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他耳朵里嗡嗡作响,费力辨认了许久,才听清楚对方说的是“敌军破城,应大人殉城而亡了”。 他们说,应玦,死了。 那个似乎永远不会离开他,不会难过,不会受伤,不会软弱的人,因为他选择出兵护驾,没有等来援军,战败而亡。 应玦是被他害死的。 好像有人过来安慰他,但傅寒青听不见对方的声音,他只看到周围一片乱糟糟的,有人跑来跑去的收拾灵堂,有人跪在他面前大声说着什么,有人嚎啕大哭,然而在他面前的世界,却只剩下了安静和一片缟素。 双腿软的仿佛踩在棉花上,他蓦地开始踉跄狂奔,仿佛想要找回那些追悔莫及的曾经,却无处可寻,无处可去。 他一直以为是应翩翩离不开他,却在此时此刻蓦地感到,天下茫茫之大,自己却没有了归处。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傅寒青发现他闯进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被一股什么力量牵引的,只是径直快步往里面走去。 穿过重重轻纱似的帐幔,他看到宫殿中的最里面有一张华丽的大床,床上有着影影绰绰的人影,虽然十分朦胧,但已足够他将那个人认出来。 傅寒青心里一宽,几乎喜极而泣。 原来他没死,他还是好端端地睡在那里,那么自己的世界就还是安稳的,就算是天地崩裂,也不至走到绝望境地。 他上前,一把掀开了床帐,却愕然发现,应翩翩手脚被细细的金色锁链束缚在床上,而安枕在他身边的,赫然竟是自己之前不久拼死救下来的黎慎韫! 黎慎韫慢条斯理地抬起头来,看到了傅寒青,而后,迎着他错愕的目光,微微一笑。 仿佛毒蛇吐信,迎面扑来,整片空间随着他这一笑,变得模糊,扭曲,而后轰然碎裂,梦醒了。 傅寒青猛然睁开眼睛,看向眼前的侍卫统领穆广汉。 他的眼神太过惊悸和凄厉,反倒把穆广汉吓了一跳:“怎么了,你没事吧?” 傅寒青扶额缓了缓,才逐渐意识到眼下又已经重新回到了现实,松了口气的同时,心中又感到隐隐不安。 他一次又一次地梦到这些事情,每回醒来之后,都告诉自己不是真的。也并非傅寒青固执,只是因为梦中后面很多事情的发生与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相差甚远。 所以猜到应翩翩也是因为做了这样的梦才会对自己态度大变,其实傅寒青心里是对他有所埋怨的,觉得应翩翩不应该轻信这么荒谬的事,就轻易放弃了他们之间的感情。 自己的父亲从小看着应翩翩长大,对他呵护备至,怎会害他?若要害他,在他还小的时候下手斩草除根岂不是更加容易? 黎慎韫确实性情上有傲慢尖刻之处,但相对于其他的皇子来说,他已是资质最佳者,如今国家外敌强大,也正该有锐气十足的君主来整顿社稷,他在登位之后,又怎么会是那样不分青红皂白刁难功臣的昏君? 还有自己……别说应翩翩在那些梦境中与他多年相伴,不啻夫妻,生死相随,就算是现在两人闹到了这般地步,傅寒青也没想到要去找别人。 ——爱上过应翩翩,很难再会将其他人看的入眼。 所以,他不信。 他甚至想过,会不会是仇家用了什么巫法或是蛊毒,编造了这些梦境来离间他们之间的感情,私下里还曾经多次拜访过一些有名的僧道,均是无功而返。 可一次次的梦境出现的越来越频繁,其中的一切又那般逼真,傅寒青表面不信,内心深处却早已经有了恐惧和动摇。 直到这一回的梦,一方面应翩翩战死的恐惧实在是太深刻太逼真了,另一方面黎慎韫曾经也隐约在傅寒青面前表露出过对应翩翩的兴趣,虽然只是开玩笑一般地提到,还是让傅寒青头一次觉得,梦境与现实,相连了。 他抬起袖子拭去额头上的冷汗,接过穆广汉倒过来的一杯凉茶一饮而尽,稍稍压下惊悸,说道:“没什么,做了个噩梦……穆统领,找我何事?” 穆广汉打量着傅寒青好像确实没事,便将来意说了。 傅寒青一边听着他说话,目光一边在殿中梭巡,寻找着应翩翩的身影,这个时候,他迫切地想要见到应翩翩,才能抚慰心底惊悸,可是找了几圈都没看见人。 他便问道:“既然有刺客,那么所有来参加宴会的客人们都已经得到妥帖保护了吗?” 穆广汉说出了傅寒青十分不愿意听的答案:“未曾,因为宴会已经过半,陛下方才又已离席,出去更衣和醒酒的大人也颇有几位,目前连五殿下和长公主都不在,人手不足,尚未来得及将他们一一找到。” 傅寒青道:“应玦也不在?” 穆广汉听他这么一问,忍不住看了傅寒青一眼,面色有点古怪:“是。” 傅寒青二话不说就站起身来:“走吧,我去找人。” 穆广汉方才还积极要求他帮忙,这时却不禁犹豫了,拉住傅寒青劝道:“侯爷,应大人才学出众,可不是那等媚色娈宠,性情又孤直,他既然不喜欢你,你强求也是无益的,还是及早……放下吧……” 经过赏花宴和安国公寿宴上的那两次冲突,傅寒青对应翩翩求而不得,纠缠不休,甚至几次意图强迫的事情已经深入人心了。 “他既然不喜欢我……哈!” 傅寒青露出了一个带着厉色的,完全称不上是笑的凄然笑容,说道:“那可由不得我,也由不得他——走吧,穆统领,你放心,我今日只是想找人而已!” 穆广汉和傅寒青分头行动。傅寒青带着一队侍卫,绕过大政殿,巡察那边一排通常供人小憩、大部分时间空置的暖阁。 傅寒青正式入伍之前曾经做过一年宫中的侍卫军,对这里的道路十分熟悉,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领着身后的人向前走去,心神却恍恍惚惚的,仿佛还留在了梦里。 那一幕幕画面在他脑海中不断地重现,旋转,那悲泣带血的丧报,满目缟素的丧仪,以及黎慎韫躺在应翩翩身侧,对着他露出的阴冷而又刻毒的笑容都给了傅寒青极大的精神冲击。 这种对于失去的恐惧忽然令他生出一个想法,等看到应翩翩的时候,怎么做都好,跪下求他也好,强行把他绑走也好,无论如何也要让他回到自己身边。 以后不管他做什么,想要什么,全由得他,只要他肯像以前那样,留在自己身边,傅寒青拼尽全力也要护住他,梦中的一切就绝对绝对不会发生的。 “侯爷,那一边的暖阁门口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 正在这时,侍卫的喊声打断了傅寒青的思绪。 傅寒青顺着侍卫的示意一看,只见有一间暖阁的门是半敞开的,门口那一团黑黢黢的东西,竟像是一个人正在艰难地向外爬行。 “过去看看!” “是!” 傅寒青领着手下的人大步走了过去,低头一看,发现向外爬的是一名身上沾有血迹的太监,满面青紫,显然受到了别人的袭击。 “侯、侯爷,是您——” 巡查这么久,终于有所发现,大家都是精神一振。 傅寒青劈手抓住他,问道:“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那名太监被揍的不轻,却还不肯直言,支支吾吾地说道:“奴才……奴才这话得私下跟镇北侯说。” 傅寒青挥手,示意侍卫们推开:“你到底要说什么?” 那名太监正是之前想把应翩翩带去撷欢殿的人,后来被池簌撞开了门栓砸晕,此时他低声道:“侯爷,奴才是五殿下的人。” 听到“五殿下”这三个字,就让傅寒青心里一抖,但是他没有表现出来,而是不动声色地问道:“那又如何?” 那名太监十分惶急,低声说道:“奴才奉五殿下的命令,要带应大人去与大公主见面,应大人不肯就范,后来我被打晕过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包括房中那些侍卫们也是大公主的人,并不是刺客,还请侯爷代为遮掩一二,莫要让此事闹大!” 之前应翩翩之所以没有设法处理这些人,就是因为心里非常清楚,他们一定比自己更加不希望这件事泄露出去,因此更加不会胡言,毕竟这件事中不光彩的人是黎慎韫和黎纪。 今天或是换了别人,这太监打死也不会多说一个字,但来的是傅寒青,太监知道他是黎慎韫的表弟,必然跟五殿下是一条心的,这才将一切事情对傅寒青和盘托出。 他希望傅寒青能够帮忙将目前的事圆过去,以免将此事扯入到宫中闹刺客的乱子当中,越闹越大,不好收拾。 可孰不知,这番话对于刚刚从梦境中醒来的傅寒青来说,不啻于一记重创。 他当时就是两眼一黑,声音几乎变了调,颤声说道:“五殿下替大公主带应玦去、去做什么?去哪里了?还不快说!” 那名太监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大公主想同应大人欢好,但应大人不愿,所以稍微……用了些手段。本是要去撷欢殿的,但应大人抵死反抗,奴才又晕过去了,现在不知道这事有没有成。” 黎纪私下在床笫之间颇有一些见不得人的癖好,这件事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就连黎慎韫都没有对外提及过。 但因为黎纪的前驸马武将世家出身,跟傅寒青曾经是同僚好友,他被公主休了之后,曾经悲愤而阴晦地提到过几句,傅寒青才因此得知。 当时他还挺同情自己那位朋友,但此时听了太监的话,心脏顿时如同被一只大手攥紧,重重一拧。 黎纪既然用强都要把应翩翩绑去,就绝对不安好心,更何况,黎慎韫从中掺和什么?他可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必定是有所图的。 黎慎韫明明知道自己跟应翩翩的关系,却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不声不响地做出这等事来! 替他遮掩个屁! 这个瞬间,现实和梦境重叠在了一处,在傅寒青心中爆发出无比的焦灼与暴怒。 他深吸一口气,手下用力,将那名太监重新打晕,快步走入房中,只见内里凌乱不堪,几名高大精壮的侍卫横七竖八地杂陈而躺,地上还有血迹,不知道是应翩翩的血,还是他们的血。 傅寒青从其中一名侍卫手里,发现了一片衣角。 应翩翩今天入宫,穿的格外精致漂亮,傅寒青没有上去说话,却默默坐在角落里,不知道将他从头到脚看了多少遍,自然能辨认出来,这正是他的衣角。 他感觉头晕异常,强忍着扶住桌子站起身来,嗓音颤抖地吩咐侍卫们:“你们把这些人先抬回去,我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办,先走一步。” 说罢之后,傅寒青就直接从窗户处翻了出去,然后找了一条近路,以最快的速度冲往撷欢殿。 他总算是险险赶上,正好在殿后撞见了黎慎韫和黎纪的撤离。 黎慎韫正在同黎纪说着接下来的安排:“眼看就要出撷欢殿了,咱们分头去吧。皇姐带着韩耀先回你的寝宫,随便找个下人房住,再给他收拾收拾,我给你们拦着侍卫。皇姐你也快些梳洗,既然闹了刺客,咱们必须尽快赶回到正殿,并且给父皇一个交代。” 这种时候,韩耀就是最大的罪证,谁跟他一起走谁倒霉,否则他们身为皇子公主,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黎纪也不是傻子,听了黎慎韫的话,她有些不情愿地说道:“韩耀他是一个男人,我怎么带回到我的寝宫里?还是五弟你把他带走吧,他不是你的表弟吗?” 黎慎韫似笑非笑地说道:“是我的表弟没错,可是皇姐,刚刚跟他共度良宵的人可不是我啊。” 他这句话说得如此自然、真实,韩耀趴在太监的背上,都觉得叹为观止。 黎纪直到现在心中都有疑惑,她一方面觉得自己可能是被黎慎韫坑了,但另一方面,黎慎韫又实在没有理由这样做。 他要对付的人是应翩翩,用应翩翩做诱饵,塞个韩耀给自己,可没有半点好处啊。就算韩耀当上了驸马,也是毫无实权的,对老五并不能起到助力作用。 任黎纪如何作想,都绝对想不到这当中有那般曲折的经过,所以她虽然怀疑,却也不能确定,听了黎慎韫的话不免心虚。 黎纪想了想,正要开口,忽然听见前方不远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她和黎慎韫等人便一起朝着那个方向看去。 黎纪还没有辨认出来的人是谁,黎慎韫已经诧异开口,问道:“寒青,你怎么来了?” 傅寒青立刻找到了自己的目标,二话不说,冲过去揪住黎慎韫的领子,迎面就给了他一拳。 他嘶声吼道:“混账!” 傅寒青居然当众殴打皇子,这简直是大逆不道,更何况这位皇子还是他的表哥! 众人纷纷惊呼“殿下”,扶住黎慎韫,将两人隔开。 黎纪也吓了一跳,厉声说:“镇北侯,你疯了!” 黎慎韫几乎是立刻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一手捂住脸,甩开扶着他的人,呵斥道:“还不把镇北侯给我拦住!” 这时,傅寒青却已经一眼看到,黎纪身后的太监身上背着一个人,那人身上只随便裹了一件侍卫的衣服,下面好像再没穿别的,露出的半条手臂上淤伤累累,触目惊心。 他垂着头,趴在太监的背上生死不知,只能看见柔顺垂下的长发,梳的正是今天应翩翩所梳的发式。 傅寒青来时还心存侥幸,一路上都在祈祷应翩翩已经顺利跑了,但一切还是已经发生了,什么都完了。 他只觉痛彻心扉,几乎失去了所有的理智,发疯一样向着那名太监冲过去。 黎纪却以为他又要袭击自己,吓得惊呼起来,连忙在宫女的搀扶下退避躲闪,其他的侍卫太监们则一拥而上,拦住傅寒青。 除了黎慎韫已经反应过来,谁也不知道傅寒青这是怎么了,都以为他是神志失常,突然疯了。 而另一队巡查刺客的侍卫们本来就已经到了撷欢殿的前殿,听到这边的动静,连忙追了过来。 只差一点他们就要脱身了! 黎慎韫低声呵道:“傅寒青,你急什么?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有什么事情我回去再和你说!” “放开我!” 傅寒青红了眼睛,竟然甩开了身边的四五个侍卫,抢步冲到那名太监跟前,抓住韩耀的胳膊,哑声道:“把他给我!” 这太监自然不是傅寒青的对手,半分反抗之力都没有,背上的韩耀就已经被傅寒青一把抱了过去。 但另外那些侍卫方才得了黎慎韫的命令,却没能把傅寒青拦住,大感不安,此时分外卖力阻止,想要把韩耀抢回。 两厢拉扯之下,傅寒青武功高强,稳稳抱住了韩耀没有松开,但韩耀身上那件本来就在仓促之中随便裹一裹的侍卫服却“刷”地一声被撕开了,下面再没有任何里衣。 韩耀不由吼道:“啊!!!!” 受不了了!真是要疯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夜晚啊?! 他浑身疼的要命,精神也已经十分恍惚。 就算是嫔妃侍寝之后还有人给抬回寝宫去睡一觉呢,可他,先是被黎慎韫指挥那帮太监折腾,接着又被黎慎韫和黎纪这两姐弟用毫不掩饰的嫌弃与震惊进行了惨无人道的羞辱,跟着还得拖着“娇弱之躯”躲搜捕刺客的侍卫。 大庭广众之下,韩耀实在是嫌丢人,刚才才没吭声,想着干脆就让不知情的人都以为他是应翩翩算了,他却怎么也没想到,这帮人会争抢的如此激烈。 根本没有人顾得上伺候他,他也只有力气简单用那件衣服遮挡一下身体——毕竟谁想得到半路上竟会杀出个傅寒青啊! 你他娘的有这份心怎么就不知道早来呢?! 眼看到面前竟然出现如此玄幻的一幕,那些闯了大祸的侍卫们目瞪口呆,黎纪猛一下子捂住了嘴,连黎慎韫都实在忍无可忍,露出了一副实在不堪直视的表情,微微撇过头去。 他变态的一生中,也将永远记得今日之事。 傅寒青正要解下衣服,给怀里的“应翩翩”披上,一低头看见倒霉表弟的脸,也怔住了。 侍卫副统领许超本来听说有所发现,以为能够立下大功,结果打起精神匆匆赶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他也差点要疯。 这是在搞什么?! 在场的四个人,皇子、公主、侯爷、前安国公之子,没一个穿戴齐整的,傅寒青怀里还抱着赤条条的韩耀,黎慎韫和黎纪的手下围住他们,地上扔着件撕碎的衣服。 就这么,大庭广众之下…… 傅家这几名表兄弟莫不是都疯了吧!怎么办到底撞破了什么,会不会被灭口啊! 第81章 笑论瓜葛同 看到这一幕, 许超简直欲哭无泪,结结巴巴地说:“两位殿下安好, 臣是来抓刺客的。” 他又四下看看, 解嘲地傻笑说:“这里……这里没有刺客哈……” 一片死寂的沉默,一时没人回答他,仿佛谁多说一句, 祖宗十八代的脸都要丢光了。 片刻之后,傅寒青还是将那件脱下来的外衣扔到韩耀身上。 韩耀深深埋着头,忙不迭地穿上。 傅寒青问黎慎韫:“应玦呢?” 黎慎韫铁青着脸看着他, 傅寒青猛然吼道:“人到底哪去了?!” 这时,有一名刚刚赶过来的侍卫小心翼翼地说:“应大人……方才我看见他了, 刚刚醒酒回到殿中, 正和应厂公在一起啊。” 黎慎韫不阴不阳地问道:“他看着挺好的?” 那侍卫莫名其妙, 不知道五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能照实回答道:“是。应大人……面色红润,神采奕奕, 与人言笑甚欢。” 听到他这个描述的一瞬间,黎慎韫的脸色抽搐了一下, 露出了仿佛要把什么东西喷出来的表情, 然后深深闭目,带着颤抖深吸了一口气。 傅寒青则一下子就脱力了,扶住旁边的宫墙,慢慢坐在了地上。 这一场闹剧,最后又以一个滑稽而可笑的结局收尾, 无数人四处搜捕, 那造就了一切祸事的刺客却宛若有飞天遁地之能, 竟然一点踪迹都没有寻到, 只能暂时将宫中的巡逻加强了五倍,对皇上和各宫主子进行严密的保护。 侍卫们忙碌非凡,最大的收获是发现了公主、皇子以及侯爷之间不可告人的离奇关系。 尽管没有人想得罪他们几个,惹下这种麻烦,但毕竟当时看见的人太多了,就是瞒也瞒不住,于是关于撷欢殿中的这一场闹剧,也终究以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方式,当众闹的沸沸扬扬,惊动到了御前。 当时的场景非常尴尬。 首先被送到御前的是先前意图将应翩翩带走的四名侍卫和一名太监,他们被浑身是伤的发现之后,由于傅寒青不肯代为遮掩,于是侍卫们皆以为是有了重大发现,都是兴奋不已,立刻将他们押送上殿,接受审问。 皇上震怒不已,亲自询问他们身上的伤是何人所为,又为何行迹如此鬼鬼祟祟,本来很快就能由此找到刺客的下落,却没想到这些人一个个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反倒更加引起了众人的疑心。 这时,高大将军眯着眼睛辨认了一会,突然冷不防地说道:“陛下,臣看这几名侍卫有些眼熟,像是大公主身边近卫。” 他正是前驸马高景成的父亲,黎纪休夫的行为是大大伤害了高家的脸面,高将军自然分外不满,此时又不是他故意构陷,抓住这个挑对方毛病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皇上淡淡地说:“你们几个可听见高将军的话了?” 几名侍卫对视了一眼,谁也没吭声,这态度其实便已经等于默认了。 皇后伴着皇上坐在旁边,一直没有开口,此时听闻涉及到了大公主,而她作为母后,是有教养之责的,于是皱眉喝道:“事到这一步,你们还不肯开口,是真的想要欺君抗命,还是想连累你们的主子跟着一起受过?!莫非你们当真与那刺客有所勾结?” 身份都已经被揭穿,终于有一名侍卫忍不住松口了:“陛下娘娘明鉴,小人们从来没有见过刺客,身上这伤……这伤是应大人所打的。” “哦?”皇上微微眯起眼睛,露出了一个有些危险的表情,“为何?” 那名侍卫往周围一扫,面露难色,又迟疑了。 而尚未等他鼓足勇气将这话说出来,外面已经又有人来报:“陛下,五殿下、大公主,以及镇北侯和韩中郎将都已经找到!” 皇上道:“他们是在一起被寻到的?” “……是。” 皇上疑心顿起:“宫中发生了刺客之事,又已入夜,他们几个聚在一起做什么?” “……臣,臣不敢说。” 这下不光是皇上,就连陪侍在旁边的臣子们都觉得说不过去了。 杨阁老不禁斥道:“你们一个个言辞闪烁,神情可疑,到底在隐瞒什么?当着陛下的面,还有什么事不可出口?还不快说!” 那名侍卫深吸一口气,将眼睛一闭,悲壮道:“被发现时,他们几位刚刚从撷欢殿出来,行迹匆忙,镇北侯抱着……赤/裸的韩中郎将,大公主和五殿下的侍卫将他们团团围住,欲行抢夺!其中并未见到刺客!” 皇上:“……” 黎纪那名侍卫见状也不得不说了,连忙道:“陛下,与刺客无关!是大公主……大公主心悦应大人,欲求助五殿下召他前去……诉说心事,应大人不从,反抗之际将我等打伤,跟刺客之事绝无关系!应大人逃脱之后,大公主错请了韩中郎将,镇北侯闻讯赶来相救,才会闹出误会!” 皇上:“……” 大臣们:“……” 这幅场景简直让人光是听一听都不敢深想,饶是皇上从宗室子登上帝位,一路也算得上是见多识广,饱经风雨,此时也不禁气的额头上青筋乱跳。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简直荒唐!” 他若是早知道,绝对不会当众审问,可是此时也已经晚了。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把他们几个速速给朕带上殿来,不得耽搁……应玦可在?” 应翩翩和池簌刚才回来之后换过衣服,跟应定斌没说了几句话,侍卫们便来盘问他们刚才的去向,又搜查了他们的衣服,处理过这些事情之后才刚刚进殿,紧接着便听见几名侍卫坦白。 应定斌尚且不知道这件事,闻言满脸震惊,正要向儿子问清楚,应翩翩已经被皇上叫了过去。 “陛下,臣在。” 作为目前唯一在场的当事人,满殿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皇上一时都不知道怎么问他,这时,太后缓缓开口:“应玦,方才那些侍卫们说的话你也都听到了,你从实说来,若真有此事,陛下定会为你做主。” 她的语气和神情分明是在说,“有哀家在,陛下不做主也得做主。” 应翩翩道:“是。臣方才外出醒酒之时,确实碰见了几名侍卫服色的人欲行绑架之事,臣不明就里,十分慌张,便拼力反抗,脱身而逃,后来怕被他们找到,又在别的地方躲藏了一阵,幸亏能得到武安侯出手相救,才算完全脱险,刚刚得以回来,尚未来得及向皇上禀报。” 池簌淡淡道:“我为应大人作证,当时情况确实如此。” 如果说刚才听到那两名侍卫的话,众人的心情完全是震惊和难以置信,那么此时得到应翩翩的确认,周围便是一片哗然了。 黎纪的作风不是被弹劾过一回两回了,更何况这次休夫的事一出,更是弄得满朝堂都知晓,方才那侍卫说得好听,什么“叫应大人回去谈心”,孤男寡女能谈什么心,谁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这位大公主看男人倒是挺有眼光,这次居然相中了应玦。 自从应翩翩正式走入朝堂之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夺目而刺眼。这样一个人,他的相貌固然明艳秀美到了极处,危险也绝对远在容貌之前。 这个世界上美人何其多矣,命却只有一条,所以怎么就老是偏生有人想不开,非得照着他身上使劲呢? 犹记得上一个这么不开眼的,还是镇北侯,看看现在傅家都被整成什么样子了…… 而且听侍卫的禀报,傅寒青这回也是在场的,不免更加让人浮想联翩,他到底是去救场的呢,还是也想趁人之危,有所图谋? 哎呀,大场面啊,这不比抓刺客好看! 在无数道热爱八卦的眼神交汇下,黎慎韫等人也很快进殿了。 韩耀因为行走艰难,一瘸一拐地跟在最后,昭示着这件事情过程中的荒唐。 他连脖颈上都是暧昧的伤痕,皇上看了一眼,就觉得血压整个飙升上去了,连眼前都微微发黑。 想都不用多想,这肯定是他那个混蛋闺女干出来的事。 “宫宴在前,刺客在后,你们这些人不是皇家子弟,也是侯爵宗亲,竟然做出这等……这等秽乱之事来,简直是荒唐至极!” 皇上强压怒气,冷声道:“黎纪,那些侍卫可是你派了过去,要强请应大人的?” 黎纪打死也想不到事闹了这么大,磕磕巴巴地说:“父、父皇……” 她无可辩驳,别人一看这样子就知道确实不是冤枉,皇上不由斥道:“你身为公主,又是长姐,不思表率,和离之后还如此不安分!你还有半分皇家公主的体面没有?朕平日里就是对你太宽纵了!此事过后,你给朕滚出宫去,回你的公主府居住,无事不得外出!” 这几乎便是形同圈禁了,黎纪一下子跪倒在地,掩面泣道:“父皇,儿臣知道自己有罪,但儿臣只是心中痛苦,难以排遣,才想要找个人相伴。当年儿臣与赵林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本以为他会是儿臣相伴一生的良人,但因为赵家不驯,父皇有意铲除,儿臣虽然不舍还是知道大局为重,配合您做成了这件事。” “后来儿臣一直郁郁寡欢,又被父皇嫁给了我根本不喜欢的人。儿臣自知德行有亏,但难道我的一生就要这样,永远在不甘和寂寞中度过,最后凄惨地死去吗?儿臣也只是想稍稍过得好一点呀!” 她说到这里,看了应翩翩一眼,见对方长身玉立,容光迫人,更是懊恼,泪落如雨:“这么多年来,唯独看到应玦之后,儿臣才倾心不已,一时情不自禁,才会想要把他请到宫中。至于事情会闹到如今地步,只能说阴差阳错,儿臣也是始料未及。父皇,您真的狠心如此待我吗?” 皇上本来就对女儿较为宽纵,听黎纪这么一说,更是心软。 这是他的长女,当初为了政治目的,皇上不得已牺牲了她的姻缘,心中也一直对这个女儿有愧疚,今日之事若是不会闹大,他原本也不会如此恼怒。 黎纪方才那番话,显然很清楚自己父皇的死穴在哪里。 只是如今,就算是皇上想心软,别人也不会同意了。 应定斌在旁边,越听越是怒火冲天,黎纪会卖惨表功,难道他就不会吗?就皇上是爹? 他大步而出,沉声说道:“陛下,老臣只有这么一子,虽非亲生,但爱若至宝,如今竟然在宫中遭遇这等羞辱,老臣心痛难忍,请陛下为老臣做主!否则老臣就算一死,日后都没脸去见这孩子的亲生爹娘了!” 应定斌说着也不禁拭泪。 应翩翩欲言又止,这种时候仿佛父子两人抱头痛哭效果更好,但他虽然有着十分杰出的表演才能,但这种情况下,不免一下想起了韩耀之前哭喊“不要”的样子,实在让人过于有心理障碍了。 算了,有些风头还是得留给长辈出。 应翩翩权衡良久,走到父亲身边,扶住他的肩膀,低头黯然而立,用内敛含蓄的语言动作,表达内心的痛苦和屈辱。 皇上被应定斌哭的头大,只能说道:“厂公无需如此,朕自然会秉公处理,还应卿一个公道。来人,给厂公看座。” 应定斌却不肯坐,又拱手道:“陛下圣明,但老臣不解,既然公主对我儿有意,梁王又为何从中参与?镇北侯和韩中郎将又为何会出现?难道梁王与公主如此姐弟情深,连听到这样的事情都不做规劝,反而不分青红皂白就助纣为虐,欺辱朝廷命官吗?” 应定斌所问的这一点,皇上也十分不解,喝问道:“老五,你怎么说?” 黎慎韫道:“父皇,都是儿臣思虑不周,当时皇姐与儿臣提及此事时,儿臣没有多想,只觉得淑女往往倾慕英雄,应大人和皇姐也算是郎才女貌,十分般配,若此事能成不失为一段佳话,心中很为皇姐欣喜。而且……” 他看了傅寒青一眼:“傅寒青是儿臣的表弟,他一直对应公子念念不忘,纠缠不休,弄得双方都十分困扰,应家与傅家更是几乎反目成仇。若是应大人与皇姐结成良缘,能够让傅寒青断了这个念想,再好不过。” “这也是儿臣的一点私心,却不知道事态竟会演变至此,更没想到应大人如此抗拒,儿臣实在是糊涂。” 皇上听到黎慎韫说到“应家与傅家几乎反目”的时候,心中倒真是微微动了一下。 古有祸国妖姬,红颜祸水,其实放在男子身上也是同样,应玦生的如此相貌,确实容易招惹祸端。 今日是别人对他觊觎,若哪日又有什么人为了争夺他产生龃龉,岂不是要让朝堂不和? 若这是个女子,入宫便是他最好的去处,但他不光是名男儿,而且还是能臣,便不能如此处理了。 想来想去,若是他家中有一位身份高贵,手段厉害的妻室,或许能省了不少麻烦,黎纪……倒是合适。 不过若是要让应翩翩当驸马又可惜了他这一身的才干,所以皇上还是心存犹豫。 前因后果弄清楚了,这件事虽然丢人,但也不算太过严重,毕竟应翩翩并没有真的被黎纪给弄进宫里去,也没涉及到什么党争阴谋,无非是安抚应家的事情做到了位便可以了。 男子便也罢了,黎纪这丫头的名声,只怕更是雪上加霜,还不如今天借着这件事指婚…… 黎纪和黎慎韫对视一眼,都能看出来,在他们两个轮番的解释之后,皇上的怒火也正在慢慢消下去。 正在这时,却听傅寒青沉沉地说道:“应厂公刚才询问我为何会出现在那里,是因将韩中郎将当成了应大人,便欲出手搭救。当时我看见韩中郎将身上伤痕斑斑,惨不忍睹,绝非公主所说的爱慕,而是虐打!陛下,恕臣直言,公主如此残暴,若是不加管教,只怕重演丰澧之祸!” 他所说的丰澧之祸是指穆国开国初年的丰澧公主,性情娇纵跋扈,对驸马非打即骂,最后导致驸马怀恨在心,起兵造反。正是从此事之后,本朝驸马也都被剥夺了实权。 傅寒青此言可谓诛心,出口之后,黎纪勃然变色,怒声喝道:“一派胡言!傅寒青,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本宫,当初你在宴席上当中发狂,欲对应玦用强之事难道你自己不记得了吗?你分明就是也属意于应玦,故而拈酸吃醋,存心报复!” 应翩翩:“……” 曾经在原著的设定里,他的身上被人泼了无数盆的黑水,洗都洗不清,深知谣言的威力,结果自从赏花宴之事过后,“傅寒青对应玦有意,意图强迫,应玦不堪忍受,与傅家反目”的传闻逐渐深入人心,终于成为了所有人默认的不可磨灭的事实。 之前应翩翩还兴致勃勃地拿此事嘲讽傅寒青,但现在,人人都把这事挂在嘴边,终于让他的表情有些僵硬了。 应翩翩感到,在他们的口中,自己好像西天取经的唐三藏,被一堆乱七八糟的妖怪们虎视眈眈地盯着,都等着咬一块肉下来。 傅寒青直接将黎纪的话略过,并未解释,一抬手将韩耀拽了过来,冷声道:“你自己说!” 大殿之上明光煌煌,任谁都能看到韩耀的惨状,不由暗自咋舌,心道公主下手可真是够狠的,这要是换了应翩翩的性子,恐怕今天还真得闹出人命来。 黎慎韫隐带威胁地看着韩耀,黎纪也皱起眉头。 但韩耀谁都没看,咬了咬牙,心中权衡再三,说道:“陛下,臣身上的痕迹确是公主所留,但也是臣甘心情愿的!” 皇上道:“……你说什么?” 韩耀暗中掐了自己一把,深情款款地看了黎纪一眼,说道:“臣心中爱慕大公主,只可惜身份难以匹配,只能三缄其口,没想到还能因为这样的误会与公主结缘……那些事,是臣自愿配合公主做的,公主平日里,不是如此粗暴之人。” 韩耀脸也丢了,罪也受了,若是到了最后什么都没捞着,简直要亏死。凭什么明明受罪的是他,这些人还一个个的都满口应玦应玦! 他受够了,他要崛起,他要当驸马! 任何一个正常男人遇到这种事,恐怕都气恨异常,谁也没想到韩耀一声不吭憋了这么久,居然说出这番话来。 皇上一时哑然,连黎纪都愣了一下,头一次正眼朝着韩耀看去。 韩耀努力用深情的目光注视她。 公主,希望我的委屈、牺牲和善解人意能够唤醒你的良知,咱们彼此之间都找个台阶下。 黎纪终于开口:“你竟一直爱慕于我?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你小我好几岁,喜欢我多久了?时间,地点,过程,说清楚。” 韩耀:“……” 韩耀道:“曾经一次无意中在宫宴上见过您一面,就此……钟情,只是碍于公主是已嫁之妇,我才一直不敢开口。”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什么都明白了!” 黎纪激动回头,冲着皇上拜道:“父皇,您也听见了,韩耀自己承认一直对儿臣有意,此事儿臣是被他给算计了!” 她一指韩耀,怒声说道:“我中意的一直是应大人,点亮了灯才发现床上的竟是他!儿臣当时就奇怪,问他是怎么来的,他只是语焉不详,一口咬定受了应大人算计,被打晕扔到了撷欢殿,儿臣一直觉得这不合理,现在都说得通了!” 黎纪的语气铿锵有力:“什么一见钟情,不就是看儿臣长得好看?哼,韩耀一直贪慕儿臣美色,又自己知道配不上儿臣,所以才会用这种卑鄙的手段爬床!要不是他想假扮应大人,儿臣又怎会一点都没认出来?” 黎纪越说越是懊恼。 阴沟里翻船啊!她这样身份高贵,相貌美丽,有多少不想努力的废物男人都争先恐后地想要贴上来,此前她一直保持警惕,秉持“占了便宜就跑”的原则,睡他们可以,负责任不行,一次都没失手过,没想到这回竟被这么个无耻小人给算计了! “韩耀,听好了,你虽是因爱慕本公主才使出如此手段,但本公主可不喜欢你这种自甘下贱,诡计多端的男人!” 黎纪道:“你今天勾引本公主这样熟练,肯定以前这样的事做得多了,这会倒是三贞九烈的假干净起来了!一点廉耻心都没有,又不是雏,本公主要什么样的找不到,你配吗?我劝你乘早死心罢,你又生不出孩子来,我是不会负责的!” 韩耀张口结舌,黎纪的自信竟让他无言以对。 第82章 分付西流水 但不得不说, 黎纪虽然态度混蛋,可她的话却歪打正着,说中了某些真相, 令韩耀一下子就慌了。 他连忙说道:“绝无此事, 我虽然爱慕公主, 也是个要脸面的人,这样的事我怎么可能主动冒顶别人?我、我是毫不知情地被绑去之后,才看到那人是公主你的!五殿下,您可以作证,是不是?这事您最清楚了!” 韩耀紧盯着黎慎韫,目光中带了鱼死网破的决绝, 只要黎慎韫不想让他把真正的真相说出,就得帮这个忙! 黎慎韫叹息道:“皇姐, 韩耀说的都是实情, 他确实是被硬绑了去的,大概是你手下的侍卫们丢了应玦,怕你责罚, 所以才挑选中了韩耀。这一幕被我的人看见了, 禀报给我, 我才会去你那里救人啊。” 黎纪半信半疑:“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巧合?” 黎慎韫面露惭色:“皇姐,今日之事,你与我都错了,我们做错了事情, 便得承担后果。你认为韩耀不如应玦, 所以这样千方百计的推脱, 也是没有用的。” 他一语中的, 说的黎纪脸上微微一红。 这时, 韩耀霍然起身,厉声说道:“我虽不如应大人风姿出众,如今家世亦是败落,可也是堂堂正正的大好男儿,只因爱慕公主,才愿意忍受这样的猜疑羞辱。事到如今,公主若是还不信我,那么我愿意一死以证明清白!” 说罢之后,他竟然转过身来,一头向着旁边的柱子上面撞了过去! 冷不防韩耀此举,在场众人一时惊怔,竟都来不及阻止。 忽然间只觉眼前一花,韩耀尚未触柱,身前已经多了道人影,轻描淡写地拂袖甩出,他立时感到一股巨力袭来,腾腾退出两步,一跤坐倒在地。 出手的竟然是池簌。 他虽然救了韩耀,但仿佛也没有多少关切,动手之后面无表情,又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位置站定。 紧接着,韩耀已经被冲上来的数名侍卫牢牢按住,再也求死不得。 安国公和安国公夫人获罪,只留下他一个人落魄求生,虽然安国公府是罪有应得,但也此时此刻看着韩耀的惨状,也不免让人心生同情。 傅英见状走上前来,扶住他斥责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此事尚未定论,你怎敢在陛下面前轻生!” 韩耀哽咽道:“舅舅,我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了,我父母虽然获罪,但对君对国却始终是忠心一片,安国公府更是数百年的清誉,怎能如今毁在我的手里。我不敢怨恨公主,又不愿令家族蒙羞,不如一死到底下去为爹娘赎罪吧!” 傅英道:“陛下,请您恕过韩耀御前失仪之罪,他此行只是一时激愤,并无他意。毕竟此事对声誉实在损害太大——” 安国公虽然是个没什么用的废物,但这些年来却一直很听话,如今他和安国公夫人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只留下一个无甚过犯的韩耀,轮落到这样的下场,也令皇上有些唏嘘。 他缓了口气,说道:“韩耀确实受委屈了,只是——” 只是以他的人品、家世、才能,当驸马的话都未免太不够格,倒是应翩翩确实是黎纪自己看中的,要不是才华实在出众,皇上真有意让他当个驸马。 这时,应定斌忽然说道:“陛下,臣记得前朝华阳公主的驸马陈旭,家中因事获罪,举族受到牵连。陈旭没有资格再做驸马,公主又与他伉俪情深,便请命将陈旭贬为首席都尉——” 韩耀闻言,眼前一黑,心说应定斌这个死太监也太阴毒了! 首席、次席与次童,都是面首的等级划分,这个不伦不类的“首席都尉”听起来挺像那么回事,其实就是个有名分的男宠。说白了,就是公主的妾! 没有驸马的尊荣,日后不得娶妻纳妾,而且自己的妻子甚至还可能会另有一个夫婿……这算什么! 韩耀绝望之际不禁萌生出一个念头—— 当年韩小山给应玦做妾,如今他给公主做妾,苍天啊,难道是因为当年安国公太不积德,所以他的儿子就没一个能当正室的? 应定斌给皇上出这个主意的目的,和方才池簌救人的用意相同。 今日这件事既然没捂住,当众闹了出来,就必须得有个处置的结果,而黎纪的名声烂到了这个份上,皇上要补救,要么让她嫁给韩耀,要么让她嫁给应翩翩。 故而韩耀,必须成为竖在应翩翩前面的那块挡箭牌。 在众人的劝说下,皇上闭了闭目沉吟片刻,说道:“那便依应卿所言,韩耀着赐为昭善公主首席都尉——” “昭善”,是黎纪的封号。 “父皇!” 黎纪的声音十分激动:“您怎么能把这样一个人赐给我?他分明就是对我觊觎已久,您这是成全了他的算计……” “还不住口!” 皇上喝道:“你真是太娇纵了!人是你自己抓回去的,无论对错,你都自己负责。自今日起你就搬回公主府,以后非年非节,无事不得入宫,另外朕还会派八名教养嬷嬷随你一起回府,好好教你规矩!” 黎纪还想说什么,却被皇上严厉的语气震慑住了,沉默许久,终究只能说道:“是,儿臣……接旨。” “至于五皇子。” 皇上的语调逐渐冰冷了下去:“朕记得上次在御书房中之时便曾说过,让你收敛心性,谨言慎行,你不安生领悟为臣之道,却在这等见不得人的秽/乱之事上掺和,真是让朕对你刮目相看!” “儿臣知错。” 黎慎韫跪地道:“请父皇喜怒,不要因为儿臣气坏了身子,儿臣这次记住教训了。” 实在是——非常大的教训! 皇上哼了一声,又温声安抚了应定斌和应翩翩,竟将黎慎韫就那样晾在了一边跪着。 黎慎韫脸上没有表情,微低着头,腰杆挺得笔直,别的人也不敢多看他,直到所有人都彻底散去,钱公公才来告诉黎慎韫,皇上让他出府回宫,暂时什么差事都不必办了,静心思过。 黎慎韫跪的腿都有些发麻,却并未发怒,而是认真地谢恩之后,乘马车回到了梁王府。 以前的很多事情,都是他太过轻忽了,心里还是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有趣的玩物,这实在大错特错。 这一段时间,他一定要韬光养晦,谨言慎行,然后,将应翩翩当作一名真正的对手来对待。 马车到了王府门口,黎慎韫目光随意往外一扫,忽然掀起帘子,发现是傅寒青正在门外徘徊。 今晚的事,得有一半是毁在他这个好表弟的身上,黎慎韫冷笑了一声,道:“我倒是谁,原来是大义灭亲的镇北侯!既然来了,本王怎敢让你在外面喝风,岂不是又要被弹劾跋扈了么?进来!” 傅寒青一路随他进了书房,下人将门关上,黎慎韫拿起桌上的一块镇尺,猛然扬手,便朝着傅寒青砸了过去! 傅寒青平静地抬起手来,目视黎慎韫,将那块镇尺“啪”地一声接住。 ——这说明,他的心中并无愧疚。 黎慎韫冷冷地说道:“寒青,你为了一个应玦,就要背叛我了吗?” 傅寒青道:“是殿下先有负于我。” “我有负于你?可笑!” 黎慎韫道:“傅寒青,你脑子给我清楚点,那是应玦,不是你家中娇妻,也不是等着你施展英雄气概救他与危难之中的无能之辈!这些日子,他步步进逼,手段百出,给我们带来了多少麻烦?难道对得起你,就是得人人容忍于你的旧情人,任由他如此猖狂下去吗?” 傅寒青道:“既然五殿下如此理直气壮,为何不敢提前与我商量?又为何用这等……见不得人的下作手段!” “因为我想让他成为驸马!这都是为了顾及你的情面,既不用置他于死地,又能剥夺他的实权。跟你说,你能接受吗?” 黎慎韫轻蔑地冷笑了一声:“哼,满脑子只想着那点床榻上的事,根本不顾大局,所以你今天才会在这里质问我。傅寒青,你别忘了你的姑姑和姑父是死在谁的手里,应玦是我们的仇敌!” 傅寒青深吸了一口气。 黎慎韫这番话若是搁在过去,对他来说绝对不可能不在意,他正是因为在乎傅家的名声,在乎家族的地位荣辱,之前才会与应翩翩产生那么多的矛盾。 可是如今,他满脑子都是那些梦,梦中那个躺在应翩翩身畔的人影,以及那人转头时,黎慎韫脸上那带着得意和餮足的笑容。 一切挥之不去,让傅寒青无论听到黎慎韫说什么,心中都带着无比的仇恨。 “好,五殿下。” 傅寒青冷冷地说:“既然你这样为我着想,那我想请问你一个问题——” 他一字一顿:“韩耀身上的那些伤痕到底是谁留下的,真的是大公主吗?” 他竟然变得如此不好糊弄,这个问题一问,顿时让黎慎韫顿住。 他心中飞速转念,尚未权衡好要不要把这件事情的实情告知傅寒青,说出来之后又怎样解释,傅寒青便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双拳不由握紧,傅寒青凄怆一笑,说道:“根本就不是黎纪,是你,对吧。你本来是想用这种法子来折磨阿玦,结果没想到弄错了人,便顺势栽赃到了大公主的头上。如果你对付他真的没有半点私心,甚至还给我留了面子,又何必用那种折辱人的法子?” 他忍不住一拳砸在了面前的桌子上,手上顿时鲜血淋漓:“你明知道我和他的关系,你也明知道他在我心中的位置!黎慎韫,别装了,你承认吧,你根本就是对他觊觎已久!所以当初你才会让韩耀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你从一开始就不安好心!“ “胡说八道,那个时候我根本就没同应玦说过话,又怎么会对他起了别样的心思?我是因为不愿意见傅家和应家关系过密引起父皇猜忌!你若不是我的表弟,就算和应玦私奔去我都不管你。” 黎慎韫逼视着傅寒青:“你这样逼问我毫无用处,真那么想挽回他,现在就去应玦面前磕头,跟他赔罪,看他还愿不愿意原谅你,跟你回家,或者你跟应定斌表忠心,答应以后就当他西厂走狗!傅寒青,你做得到吗?你去啊!” 黎慎韫嘲讽地笑了:“不可能的,死心吧,你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永远也不可能在一起。” 傅寒青猛然一把揪住了黎慎韫的衣领,黎慎韫握住他的手,厉声喝道:“来人,镇北侯以下犯上,把他给我赶出去!” 他们两人说话时,下人们都不敢在旁边伺候,此时听到黎慎韫的高喝,连忙冲进门来,想要把傅寒青拉走。 傅寒青却抬手一挥,就将这些人都甩开了。 他看着黎慎韫,厉声道:“我什么都顾不得了,你不要再想着拿傅家来威胁我,我告诉你,如果你以后再敢动应玦一个指头,我们此生就是敌人!你如果不想让我对付你,就少打他的主意!” 黎慎韫一声冷笑:“傅寒青,别自欺欺人了,你以为你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只怕那些事情你比我还想做!” “你总是为你的行为找各种各样正气凛然的借口,呸,在这个朝堂上混的有几个人手里干净!我非太子,傅家扶持我就是参与党政,谋夺社稷,你爹也没少从这上面得好处,少在这假正经。” 傅寒青眼里有片刻的失神,他又想起了他梦境中的那些人。 黎慎韫今日的所作所为已经完全超出了傅寒青的想象,让他不能不去怀疑,是不是其他人也像他梦境中所看到的那样,怀着那么多恶毒的心思,只不过在表面上用正义和伪善来装点自己。 所以他自己呢?是当真没有发现,还是根本就不想发现? 今天所知道的只有这一件事,已经让他觉得痛心不已,难以接受,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应翩翩又到底承受了多少,才会变得那么尖锐疯狂? 傅寒青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疼痛的无法呼吸。 他把黎慎韫一把推开,冷冷地说道:“记住我的话!”然后就大步出了梁王府。 为了验证黎慎韫的话,傅寒青又去找了韩耀。 韩耀已经被黎纪带回了公主府,黎纪正是气恼的时候,认定了韩耀觊觎自己的美色,下套算计自己,看他哪哪都不顺眼,回去之后便要令人把韩耀扔进马房。 还是皇上派下来管教黎纪的嬷嬷们抬出皇上来劝说,韩耀才得到了一处能住人的屋子,公主府的下人们怕惹怒公主,没人敢伺候他,给他请了个大夫来,擦了擦药,便都下去了。 简直是冷宫一般的待遇! 皇上表面上是处理了黎纪,实际还是偏心自己的女儿,这样让韩耀跟她回府,表面上对众臣有了交待,实际上黎纪愿意怎么对待韩耀,完全就凭她的心情了。 韩耀机关算尽一场空,正是满腹委屈绝望的时候,看见傅寒青来了,如同见了救星,甚至没用傅寒青怎么逼问,就把当时发生的那些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傅寒青这才知道,原来事情的恶劣还要比他所猜测的更甚,黎慎韫在动手之前,还先派了一帮太监去折辱他。 如果是发生在应翩翩身上…… 或者说,在那个梦里,是不是已经发生过了?不,不可能,那是梦,一定是假的! 韩耀说到一半,忽然停住,震惊道:“不是,你、你你哭了?” 这是他从小长这么大,头一次见到傅寒青掉眼泪,而且还不是一滴两滴的事,傅寒青在他面前,用手捂住了脸,肩膀颤抖,发出了压抑之极的哭泣声,像是受伤之后野兽的哀嚎。 韩耀看的目瞪口呆,差点连自己的倒霉事都给忘了。 过了好一会,他才慢慢回过神来,傅寒青好像已经不哭了,但手掌依旧遮着脸,一副痛苦到了极点的模样。 韩耀觉得十分感动,抓住了他的另一只手,动情地说道:“表哥,自从我父母去世之后,我一直以为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人关心我了,没想到表哥你竟然这么心疼我的遭遇,以前是我不懂事,还经常在心里埋怨你总想着应玦,如今才知道谁才是我的亲人!” 韩耀说着,也要哭了:“表哥,你武功这么高,要是真的心疼我,就带我走吧!以后我一定会报答你的,这日子我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情愿在市井中隐姓埋名,当个寻常百姓啊!” 傅寒青将手抽出来,总算抬起了头,韩耀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却听他问道:“所以你从一开始跟阿玦来往,就一直对他心存嫉恨,不怀好意,还打着他的旗号到处闯祸,很多次背着我干一些坑害他的事,是吗?” 韩耀感动的泪水不上不下地憋在眼眶中。 傅寒青讽刺地笑了笑:“你之前无数次以他的名义为恶,如今替他挡一次灾,也算是因果偿还,自己选的路,自己熬着吧。” 他也不知道在对谁说话,声音渐低:“谁让你活该呢。” 从公主府中出来之后,傅寒青甚至不敢回到家中,他非常害怕看见自己的父亲。 虽然在那些梦境中,傅英表面上好像也没有做出什么特别过分的事情,但是仔细想想,对于自己对待应翩翩的态度,他表面训斥,其实往往都在无意中的纵容与鼓动;当应翩翩好几次看开了想要脱身时,又是傅英劝说他回头,将他们两个人重新撮合在一起…… 一切种种,都像是沉甸甸的巨石一样,压在了傅寒青的心上。 他在空荡无人的街头上漫无目的地打着转,凭借本能躲过了宵禁巡逻的官兵,不知不觉间一抬头,发现自己已经到了督主府的外面。 在应翩翩离开他回到这里之后,傅寒青曾经无数次深夜难以入眠,在附近徘徊,却又因为心中那口气咽不下去,始终没有进门去看一看他想要看的那个人。 如今想起梦中那满目缟素,想起应翩翩死后,应定斌看着他时那愤怒憎恨的面容,傅寒青再也按捺不住,从应家后墙翻了进去,熟门熟路地走向了应翩翩所住的院子。 他们从宫中回来的时候便已是深夜,傅寒青本来想这时应翩翩应该已经睡了,但走到近处一看,对方的房中正亮着一盏纱灯,里面还隐隐有人说话。 傅寒青一下子就听出来,是应翩翩的声音,语气中还带着不设防的慵懒与愉快,就像以前无数次应翩翩对他说话时的那样。 傅寒青忽然分不清自己是梦是醒,他小心地向着窗口张望,而很幸运,应翩翩正好就站在窗边,灯光把他的身影映的很清晰,他正侧对着傅寒青,同另一个人笑说着什么。 那个人,是池簌。 傅寒青离的还有些远,他并没有听清两人之间的对话,只是看见池簌低下头来,轻轻吻住了应翩翩。 一瞬间,仿佛五雷轰顶,魂飞魄散。 傅寒青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他想池簌的武功那样高,一定是他突然轻薄,应翩翩没有反应过来,应翩翩接下来就会抗拒的,如果是那样的话,自己就冲进去,保护他。 但是应翩翩并没有那样做,他只是轻微地挣了一下,随即被池簌握住双肩,也就仰起头来,接受了这个吻。 房间中温情脉脉,傅寒青一个人站在院子里,仿佛感到周围的空间变得无限大,从那间房中传出来的光,又高又远又亮,照的他脑海中混沌一片,整个世界里什么都模糊了,唯有应翩翩此时的样子占据了他所有的视线。 他的侧脸是极美的,而且相对于正面相见时的那种明艳惊绝,当应翩翩侧对着人时,长长的羽睫只要稍垂,那俊秀的眉眼间就难免平添几分忧伤冷郁的韵味,宛若天边钩月一般让人心动。 可此时,他的脸被迫半抬起来,皎白素雅,发丝微乱,眼睫、鼻梁、嘴唇直到秀颀的肩线形成了一道曼妙如同画卷般的剪影,承受着另一个男人的入侵与占有。 傅寒青看着应翩翩双颊泛起潮红,胸口起伏加剧,直到他双手终于忍不住向后,不堪承受一样撑住了桌子,又被池簌隔过身侧握紧。 傅寒青感到一股难耐的郁燥,但更多的是绝望,整个世界都仿佛是在离他远去,他像是被溺在水中不断地下沉,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能在安静中听到自己血液汩汩流的声音。 窗棂忽然喀吱一声响,是应翩翩靠在了窗台上,虚掩的窗子被他一撞,飘悠悠开了半扇,他的肩胛与脊背暴露在月光下,隔着薄薄的寝衣,让人想到白玉雕成的竹子。 傅寒青想移开视线,可他太久太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应翩翩了,所以又忍不住站在那里,挪不动步子。 痴迷与愤恨,眷念和不甘,全都化作满腔的悔意,噬咬着他的心脏。 但傅寒青终究没能完全没有遮挡的、透过这窗子的缝隙再看一看应翩翩的脸,因为池簌很快就关上窗,把应翩翩抱起来,放到床上去了。 傅寒青看着那扇关上的窗,禁不住浑身发抖,他冲上前去,想把阻挡自己这面该死的墙打烂,可是迈开几步之后,还是猛然顿住。 他一步一步退后,终于无声无息地,重新离开了督主府。 傅寒青感到自己的腿软的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他勉强重新翻出墙去,落地的时候却一个踉跄,狼狈不堪地摔倒在了地上。 他艰难地爬起来,在地上坐了片刻,想象着房中发生的事情,突然伸手狠狠地擂在墙上。 督主府冰冷坚固的墙壁不能被撼动半分,就像道天堑似的把他隔绝在外。 傅寒青忽然想起,前两年过年的时候,应翩翩还来叫他一起来应家过年,但傅寒青当时皱了皱眉头,跟他说,我的身份去督主府,不方便。 知道他讨厌踏足这个地方,应翩翩淡淡笑了一下,后来就没再提过。 他以为自己不放在心上,此时方知,原来桩桩件件,他也都记得这样清楚。 曾经那个人永远近在咫尺,一转头就能看到,所以他不必在意,不必想念,直到有一天,发现对方再也回不来了,才猛然惊觉,原来过往那些回忆,早已浸透五脏六腑。 心里的人不在了,便无药可解,酿成剧毒,撕心裂肺、翻江倒海一般地发作起来。 傅寒青一拳接着一拳地擂在墙上,直到拳头上血肉模糊,终于忍不住抱着头,颓然坐倒在地。 一切都是他活该,是他自作自受,如今的这一切,都是报应。 第83章 人间百尺楼 房间里, 应翩翩冷不防被池簌抱起来放在了床上,扬眉以目光询问。 池簌比了个“嘘”的手势,低声道:“外面好像有人, 你在这坐着, 我去看看。” 他推开窗子,向外面一扫,又出了应翩翩的房间, 四下看了一圈。 其实方才一开始, 池簌便隐约听到有人靠近了,可是他每一次能与应翩翩亲近都十分不容易,实在是神魂颠倒,不能自拔,索性天塌下来也先去他的。 这时再出去看, 人已经不见了。 池簌便回了房,冲应翩翩摇了摇头,说道:“可能走了, 不过跑不远,我派人去追。” 池簌说话的同时, 却有一道系统提示音响起来: 【前男友前深吻立威,深入程度四星级, 激烈程度五星级, 震慑程度五星级!您的姨娘成功开启“修罗场”情景设置, 对主角造成暴击!】 【经由系统对本段时间各项数据的综合统计,宿主反派经验值增加220,剧情自主支配权限达到48%;您的姨娘资格升级进度新增35%, 现为0.96姨娘!】 应翩翩:“……” 池簌察觉他神色有异, 问道:“怎么了?” “嗯……”应翩翩道, “不用去了,我想应该是府里的下人,我一会再让护卫多巡察几圈就是。” 即便是素淡的月光下,也能看出他双唇泛红,颜色水润,说话之间唇齿微动,令人想起方才的销魂迷醉之感,心中亦止不住地一荡。 池簌抬起手来,强压渴望,终究只在他发上摸了摸,说道:“你早点睡吧,我来安排。” 池簌刚才来的时候,应翩翩本来都已经洗漱好换上寝衣打算休息了,是因为又跟池簌说话,这才耽搁了一会。 纵然这一晚上没出什么事,但看到韩耀的样子,池簌的心中又何尝不是后怕不已,只恨不得一刻都不离开应翩翩身边。 可惜没有名分的0.96姨娘,是没有资格陪少爷过夜的。 应翩翩用一根手指,顶开池簌落在他头发上的手,扬眉道:“池教主,我怎么觉得你越发得寸进尺了?七合教的教主了不起啊?这么造次。” 池簌失笑,小声商量:“那就给个名分呗?有了名分,就不算造次了。” 应翩翩歪头看了他片刻,那双乌黑的眼睛就像是琉璃一样,里面盛满了深沉复杂的情绪,或许现在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的想法了。 很明显,傅寒青刚才来过了,按照他以往的性子,要么是对应翩翩爱答不理,根本就不会过问他的情况,要不就跟他大吵一架,指责他这做的不对,那做的不该。 这样默默离去,实在不像应翩翩熟悉的傅寒青。 但其实,他们相识这么多年,曾经也不是没有过十分快乐的日子,只是后来两个人都在不断地受到剧情之力的影响,争执和嫌隙也就越来越多。 现在剧情改变,傅寒青好像又开始要一点点地变回去,但终究一切都不一样了。 所以人的感情,真是捉摸不透,而眼前的池簌,自己又是否真的看明白了他? 应翩翩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说:“哎呀,困了,你说什么?凉粉是吗?明天再吃吧,我可得睡了!” 而后他躺下来,扯过被子把自己整个蒙上,翻了个身,说道:“帮忙熄下灯,谢谢。” 池簌站了片刻,望着床上蜷起来的被子团,眼底慢慢浮现出悠远的笑意。 这一次,应翩翩没有再干脆利落地拒绝他。 他相信,终有一天,自己会彻底磨平对方心中的顾忌和伤痕,成为能够堂堂正正陪伴在他身边的那个人。 池簌先熄灭了灯,这才回到床边,轻轻扒开被子,让应翩翩把头露出来,只见应翩翩闭着眼睛,鼻息微沉,这么短的时间内,竟然已经睡着了。 今天他劳碌了整整一个晚上,一定很累。 池簌将薄被掖好,半跪在床边,看了应翩翩恬静的睡脸片刻,在他颊侧落下一个轻吻,再起身的时候,脸上柔情已经变作了一片深沉的冷厉。 今天这一晚上,他又何尝不是惊心后怕不已,一想到黎慎韫那个混账居然对应翩翩怀有这样不堪的心思,池簌就觉得满心的怒火在隐隐跳动。 看着韩耀的模样,他就情不自禁地想到,这些原本是黎慎韫想对应翩翩做的。 若是杀掉这个人,会给应翩翩带来很大的麻烦,但……惩戒一番,却是无妨。 池簌从应翩翩的房中出去,并未翻墙,而是顺着正院离开,没想到碰见了应定斌还没睡,正站在庭院中亲手给一棵大杨树浇水。 池簌犹豫了一下,觉得主动打个招呼比较有礼貌,也能在应定斌面前混个脸熟,于是故意让自己的脚下发出一些声音,开口道:“厂公。” 应定斌见到他,有几分意外:“武安公,你是……来找阿玦的?” 池簌道:“是,今晚宫中发生了的事太多,我有些不放心,过来看看。他已经睡了。” 应定斌打量着池簌,只觉得心情复杂,这孩子的神情语气,真是怎么看怎么跟韩小山相像,只可惜身份太复杂,武功也太高了。 应定斌客客气气地说:“多谢武安公关心小儿。今日的事情也多亏有你帮忙,改日本公备好薄礼,定当登门道谢。” 虽然这话说的有些疏远,不过没关系,这也算个进展,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就是要有来有往,今天我上你家,明天你来我家,一来二去,不就熟起来了吗? 应定斌能那样欣赏韩小山,总有一天,也会看见他的好。 池簌笑了笑:“厂公不必如此客气,我帮应玦是应该的。那么今天我就先告辞了。” 【您的姨娘“池簌”向您的养父“应定斌”发出助力邀请,点击助力链接,可为姨娘进度条贡献助力包!】 【您的养父拒绝助力邀请,助力失败,您的姨娘通过“乐观坚强的自我心理建设”为自己助力,姨娘升级进度增加0.01,现为0.97姨娘!】 系统的提示声没有把应翩翩惊醒,这一晚,他睡的格外踏实,终于没有再梦到原书中有关于黎慎韫的那些隐藏剧情。 而第二天一早醒来,梁间伺候他换衣服的时候,就面带喜色地告诉了应翩翩一件事。 “少爷,昨天夜里,梁王府塌了!” 应翩翩:“哈?” 梁间绘声绘色地给他讲述了一番,原来据一些梁王府上的下人形容,昨日夜里,他们睡到一半,忽然感觉到地面震颤,还以为是地动了,纷纷向着房外奔逃,却发现,黎慎韫卧房的房顶竟然莫名塌了半边。 他们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过去把五皇子救了出来。 黎慎韫虽然命大没死,身上却被砸伤多处,手臂骨折,伤势十分不轻,消息传回宫中,傅淑妃当场便晕了过去。 此事若是发生在之前,皇上定然要万分心疼,多加慰问,可黎慎韫昨天晚上刚刚犯了圣怒,这房子再一塌,谁也没事偏偏砸中了他,更不免让人联想到报应、晦气一类。 传到宫中,反倒让皇上担心之外,还带着几分不耐和猜忌。 这会不会是他对庶出之子偏宠太过,所以上天才降下了谴告? 皇上顾忌之余,没有对此事深入追查,而是下了道旨意安慰几句,又赏了些伤药,除此之外就再无其他表示了。 这也显出了五皇子一党开始失势的某种征兆,太子那一边趁机落井下石,清了黎慎韫埋在好几处的隐藏势力。 梁间讲的时候还在说:“那么牢固的王府,竟然也说塌就塌了,今日管家还说要把咱府上的房屋都再加固一番呢。少爷,您说奇怪不奇怪?” 应翩翩眼神微转,笑了起来,意味深长地说道:“是啊,可真是倒霉。让王叔安排人备份薄礼过去,也慰问一番吧。” 他不用多想,这事一听,就知道是谁干的了。 而池簌这般努力,系统最近也颇给他面子,立刻表示加分: 【您的姨娘通过“保护心上人”的勇敢行为强势推动姨娘升级进度增加0.02,现为0.99姨娘!】 【请问宿主是否愿意为您的姨娘助力?成就姨娘梦想,缺您轻轻一点!】 应翩翩原本对于他和池簌往后的关系将会如何也颇有几分举棋不定,可池簌做了那么多事情,眼下真的只差一点就要成功了。 按照系统以往的表现,升级成功之后,往往都还会给点奖励,让他就算是为了自己的好奇心,都忍不住想要点一下试试。 应翩翩选择了系统面板上的“是”,界面上立刻腾起一片五彩的烟花。 【恭喜宿主助力成功,姨娘升级进度增加0.009,您的姨娘现为0.999超高端姨娘!( ̄▽ ̄)/】 应翩翩:“……” * 宫中这场夜宴一波三折,以任世风受到污蔑作为开始,以闹刺客引出高/潮,最后又将这场公主与少年状元之间的风月事作为结尾,轰轰烈烈地收场,猝不及防到甚至连半点遮掩的机会都不给,很快便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整个京城。 当时的种种凶险之处,被人绘声绘色地形容出了不少版本,也被暗中保护着应翩翩来到京城的十八煞给听说了。 十八煞当年从傅英那里领受了应钧遗命,原本发誓子孙后代一生不入京城,也不与应翩翩相认,但因为之前的事情,他们终究对傅英起了疑心,又看到应翩翩去了衡安郡,再也按捺不住担心记挂之情,这才会千里迢迢地将他从衡安郡送回了京城,之后也暂时留了下来。 十八煞不是第一次来到京城,曾经应钧打了胜仗回京接受封赏的时候,他们也跟着一同回来,接受朝廷的褒扬以及百姓们的敬仰和崇拜,而如今物是人非,当年一代名将的名号,早就已经换成了傅寒青。 曾经人们提起应钧,首先想到的都是他生前那最后一场败仗,后来连记起这个人都很少了。 也就是因为应翩翩最近风头正盛,他那位亲生父亲才会时而重新出现在人们谈论的话语当中。 如今十八煞故地重游,却感已经物是人非,在心里生出了很多的感慨,也不免想到,应翩翩自小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下长大,不知道应定斌和傅英有没有当真保护好他? 因为怀着这样的心情,他们才迟迟没有动身离开,而是到处了解情况,没想到这一等,就又一次听说了应翩翩遇险的消息。 将消息带回来的是他们之中年纪最小的卓佚扬,他今年十四,也是个半大的少年了,打从会走路开始就修习缩骨术,上次扮成孩童去提醒应翩翩的就是他。 “……原本发现有人到处打听那个叫任世风的道士,少主又和七合教交好,我才特意赶在他赴宴之前给他提了个醒,没想到避开了一事,避不开其他事,宫中竟然闹起了刺客!” 陈华年十分担心,说道:“宫中这刺客一闹,也不知道少主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受到惊吓,还有那名好色的公主,没有当真把少主怎么样了吧!” 卓佚扬摇了摇头。 他这些日子天天在外面混,因为年纪小,长相俊俏,十分讨人喜欢,也打听到了不少消息。 可就是因为消息太多了,现在乱糟糟的传闻中,有人说根本没有刺客,是闹鬼;也有人说那刺客厉害非常,一路杀到了皇上跟前,在场大臣们血流成河,非死即伤。 到了应翩翩这里,也是众说纷纭,有说法是他被公主看上了想要强行招为驸马,也有传言是他当场拔出长剑施展绝学,和刺客勇斗了一百零八招后身受重伤,受到了皇上的赞扬和赏赐,这几天宫中送到应家的东西就是证明。 总之,乱七八糟,什么都有,实在没法子当真。 十八煞当中,五叔余超一直是主张多多信任傅英的。 这倒不是他对傅英有什么比其他人更多的好感,而是在余超的心目中,应翩翩一直还是那个身份尊贵、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连穿衣睡觉都是有人伺候的,最是难养活不过。 他就应该被保护在最安全的地方,平安度过一生,远离战场与朝廷争斗,不要再重蹈他父亲的覆辙。 所以一听到应翩翩居然有可能被波及到这么危险的事情当中,余超就紧张了。 他拍案起身,说道:“不行,佚扬带回来的这都是什么破消息!我得想法子亲自去皇宫那边打探一番,不然我安不下心来!” 空慈早就忍不住了,闻言连忙抄起菜刀:“我也去!” 两人说着,便要相携出门,这时,忽然听见外面一声巨响。 紧接着,临时雇来的门房在外面惊声呼道:“各位老爷,有两个浑身是血的人闯进来了!哎呦,你们这可也太失礼了,可别把仇家给引过来!” 后一句话则是对那两个闯进来的人说的。 空慈皱眉道:“谁瞎了眼睛,胆敢擅闯我们的住处!” 他本来就在门口,说着便大步走了出去,只见一男一女两人正站在院子里,身形精干,三十来岁的年纪,身上多处负伤,虽然狼狈,但不掩悍狠之色,显然也是会武的。 两人的呼吸都十分急促,见到空慈,那男人便道:“大师,我们正在被人追杀,不知能否在你这里躲一躲?” 空慈皱眉道:“萍水相逢,我们又不知道你是好是歹,怎能不问缘由便收留你们呢?万一你们是做了什么不义之事……” 旁边的女子一咬牙,说道:“大师,我们是不能坑人,实话告诉你,我们是得罪了这京城中的宣平侯才会被追杀的,他确实是位一般人惹不起的大官,但也是个大大的奸人!你们要是肯收留我夫妻,日后必然报答,若是不肯,也便罢了!” 余超和空慈立刻对视了一眼,因为这对男女所说的宣平侯,正是傅英。 这时,在屋子里面的邱凉已经走了出来,说道:“三叔、五叔,两位义士能逃到我们这里就是缘分,大家都是江湖中人,好歹就让他们进来治一治伤罢。” 他说着使了个眼色,两人会意,便把那对夫妻请进了门。 【系统NPC已经发放到账,本次攻略目标:十八煞。】 十八煞常年刀头舔血,对于处理伤口都很是在行,见这两人伤势不轻,便找来伤药,由陈华年和柳朝露替他们清洗了伤口,又上药包扎。 他们在治伤的时候,邱凉便坐在一边与两人攀谈,又仿佛不经意似的询问了他们一些关于被追杀的原因以及给傅英效力的事情。 “……我们兄弟并非京城人士,为了探望亲戚来到这里,客居在此不久,对于那些达官贵人的了解也有限,不过倒是听说傅家保家卫国,清正廉洁,名声一向极好。” 邱凉道:“那宣平侯也是个仁侠厚义之士,当年还曾经为了故友应钧应将军收敛尸骨,二位今日的对他的形容,倒是与我们听说的恰恰相反。”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两个人的神情:“若是其中有什么恩怨误会,或许解释清楚了,二位也就不用这样四处躲藏了。” 这对男女却仿佛极为痛恨傅英,听到邱凉夸他,眼中便迸射出了仇恨的光芒。 那男子十分激动,冷笑道:“没有误会,你不要被他蒙蔽,他就是一个阴险卑鄙的小人,使用诡计挣了一身的虚名罢了。” “哼,他收敛应钧的尸骨,不过是为了博得一个好名声,再趁机占一些军功。应将军虽然最后兵败,但也给了西戎大军重创,他过去捡个便宜收尾,倒看上去功劳都是他的,应将军则彻底成为了败军之将,这样的好事给谁谁不干?” 应钧战死之时,十八煞被派去了另外一条分线作战,直到后来才被傅英派人接应了回来,也没有亲眼目睹当时的场景。 他们从始至终听到的说法,无不是对傅英情深义重、不顾性命的称赞,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说,都不由怔了怔。 不知为何,脑海中微微升起一股眩晕之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翻搅,冲击着以往的认知。 陈华年说道:“这位仁兄,你说的如此肯定,可是当时在现场看到了?” 那男子哼道:“不在现场看,难道还不会用脑子想?小人就是小人,性子是改不了的,看不到一次也会看到第二次、第三次。这些年来,他借着当初收拾应将军留下的残局,又将应将军尸骨带回来这两件事,得了多少好处?” 见到众人深思,他又说:“正是因为傅英尝到了甜头,才会想方设法去照顾应家那个遗孤,明明应定斌将那孩子养的很好,他插手才是多此一举。嘿嘿,结果简直把人家照顾成了他儿子的童养媳,弄得疯疯癫癫,父子失和。若是他真的对应钧讲义气,会这样做吗?” 对方的话字字扣人心扉,邱凉只听的一股冷意从心口涌上。 起初他还故意作戏,做出一副漫不经心随口闲谈的神色,这时却几乎要控制不住语气了,声音微微发颤,说道:“这怎么说?我也见过应玦,那孩子不是好端端的吗?” 那男子嗤之以鼻,哂笑道:“什么叫好端端的,留条命在就是好端端的了吗?那是人家命大罢了!” “先前傅英总是把他接到傅家住,可是他去了之后,傅英那个儿子又对他百般冷淡嫌恶,嫌弃他是太监的养子,不学好。傅家的亲戚打着他的名号胡作非为,花天酒地,却都被别人冤在了他的头上。” “傅英一直在故意撮合他和傅寒青,结果,明明是傅寒青先对他表明的心意,但他开始倾心相待,傅寒青却一年待他要比一年冷淡,他几次想要与之断绝关系,也都是傅英从中劝说阻挡……若是真的为了他好,又怎么能愿意看到他受这样的委屈?” 那男子添油加醋地讲述了应翩翩以往在傅家所受的诸般委屈,连连摇头:“要说这些事情,没人能比我们更清楚了,要不然你以为傅英为何派人追杀我们夫妻?害怕这些事情败露,坏了他的名声罢了!” 这男子倒是痛快,甚至都不用别人套取情报,就一股脑地将所知道的都说了出来,令十八煞一个个面色苍白,不敢置信。 他们这么多年即使再惦念不舍,也都小心翼翼地不敢接近应翩翩,无非就是害怕因此给他带来麻烦,让他受到伤害,却没想到在不知道的时候,他竟然被人这样欺负磋磨。 而他们,竟然还遵守着将军的遗命,给傅家出生入死地卖命! 第84章 紫泥封丹诏 那男子将应翩翩这些年来的境遇一一道来, 言辞激愤,也多有夸大其词的地方,简直把应翩翩形容成了一颗地里的小白菜。 当他说到傅家父子截了应定斌和应翩翩之间来往的书信, 应翩翩以为应定斌因为他的疯病对他失望,故而十分伤心时, 余超再也听不下去了。 他猛然抬手, 在桌子上重重一拍,二话不说, 抬脚便向外走去。 “五叔,等等!” “五弟, 你干什么去?” 见他气冲冲的,立刻有人上去拦住了他。 余超咬着牙说道:“我要去找傅英,将这些事当面向他问个清楚!如果这些事情都是真的,我就算拼死也要把他的脑袋砍下来, 挖出他的心肝看看清楚, 到底有多黑!” 他会如此悲愤, 还有一点就是在此之前他一直相信傅英,认为对方对应翩翩是真的十分疼爱, 还劝说过其他人。 如此一来,余超又是内疚, 又是惭愧,更加按耐不住心头怒火。 其他人也都知道余超的心思, 更是同样愤慨, 可是越是如此,越不能冲动行事。 更何况, 这对男女来的凑巧又突然, 而且背景与目的存疑, 却也不能他们说什么,就相信什么。 陈华年劝说道:“五叔,你先冷静一点,这些事情咱们还需进一步验证清楚,以免闹出误会,给少主添麻烦。毕竟这两位义士所言的也不一定是全部真相,或许有所偏颇……” 他本来还想说都是一面之词,但是觉得当着人家的面这样说不太好,才临时改了口。 但即使是这样,那对男女也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一样,对视一眼,脸色都十分难看。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那男子幽幽地说:“你们根本就认识傅英,所以才不相信我的话,你们是他的人吗?夫人,看来我们今天逃命反而到了仇家这里,算是栽了。” 邱凉说道:“二位,我们认识傅英,但并不是效命于他的,既然答应了让你们躲藏在这里,那就绝对不会出卖你们,这一点你们大可以放心。” 他稍稍迟疑:“但是你们方才所讲述的事,毕竟与我们平日里所知道的傅英为人相差太远,一时实在叫人难以置信,需要一定的时间去查实清楚,还请二位谅解。” 其实邱凉说的合情合理,如果他随便碰见两个人,就把人家说的话都信了,那才是真的没脑子。 可是这对男女听了,却宛若受到重创,相顾凄然。 那女子轻轻抽泣起来,说道:“夫君,你听见了没有?我就知道这傅英欺世盗名已久,把别人都给骗过去了,咱们就算到处宣扬他的恶行,也是没有用的。为什么这个世界如此肮脏?” 空慈看她哭的可怜,不免说道:“你也不要这么说,其实我对傅英也多有怀疑……” 那男子陡然激动,冲到空慈面前,双手按住他的肩膀,怒声问道:“只有怀疑吗?他那么阴险无耻自私卑鄙,为何你对他仅仅只是怀疑而已?!” 他猛一跺脚,又用力一锤自己的胸口,狂呼打破:“世事不公,苍天无眼,天啊,我到底应该如何做,才能让人相信这狗贼的阴险奸恶呢!!!” 那女子冲过来,抱住男子,将他从空慈身上拖开,坚定道:“夫君,我相信我们一定可以做到的,你不要灰心丧气!惩奸除恶是我们的人生目标!是我们的理想追求!世间的公道就像天边迟早升起的太阳,傅英就像那早晚会死的枯树,只要我们坚持不放松,总有一天会让他遭到报应!” 两人四手交握,慷慨激昂,十八煞目瞪口呆。 陈华年委婉道:“二位,我觉得事情好像还到不了这样的地步……你们放心,我们也没说就不信了。但如果有证据的话……” 那男子“嗖”地一声转头,看向陈华年,把陈华年吓了一跳。 “证据!” 他凄然摇头,喃喃地说道:“没有证据,没有证据……那小人做事不留痕迹,连当年应将军都被他骗过去了,把他引为至交,证据去哪里找呢?” 陈华年见一句话竟然把对方给说的如此悲伤,觉得挺不好意思,便道:“兄台你也不要这样,此事关系到我们少主,我们会想办法查实的……” 那男子却陡然解断了他的话,仰天大喊:“为何傅英如此能装,简直气煞我也!虽没有证据,但我,有一颗火热的心!傅英,他真的不是个好人啊!!!” 说完之后,他一口鲜血狂喷而出,全身上下的伤口同时崩裂,竟然仰面倒地,暴毙而亡,堪称惨烈。 陈华年:“……” 陈华年从未想过人居然还能是这么个死法,一时间震住了,半伸出手去却没有扶住对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地上的尸体,结结巴巴地说:“喂,等等……大哥!!!” 他猛然反应过来,扑到那男子身边,其他人也已经围上来查看情况。 柳朝露伸手一试对方鼻息,傻呆呆地说道:“真的,真的死了……” 陈华年:“……被我,说他没有证据,气死的?” 柳朝露:“好像是吧……但你也……只是问问,也不是有意的……” 十八煞既然以“煞”为名,自然都不是什么仁善之辈,可是也没见过这样的死法,一时间全都怀疑人生,不知所措。 陈华年怔愣半晌,站起身来,拔出自己腰间的佩剑,双手捧着,上前呈给了那名女子,惭愧道:“夫人,我并无加害之心,尊夫却因我而死,实在让我万分的过意不去,我愿意为此事承担一切罪责,还请夫人处置!” 穆佚扬动了动唇,想说这件事也不能怪他九哥,若是都怪在陈华年头上不合理,但看到地上男子的惨状,又觉得此时说这些不大合适,将到了嘴边的话缩了回去。 那女子看到丈夫暴毙,却全无半分伤心之色,只是扫了陈华年一眼,便冷冷地说道:“不必,他已经没用了。” 陈华年:“……啊?” 那女子冷峻地说:“人既然已经死了,日后澄清傅英真面目的重担就由我一人承担,不能在无谓的事情上耽搁功夫。这具尸体各位随意找个河沟丢掉便好,我这便告辞了!” 柳朝露道:“河、河沟?……夫人,请您稍等!” 她抬手去拉那名女子的手臂,对方却侧步一闪,也没有看清楚身形步法,就将柳朝露甩开了,紧接着轻飘飘越过院墙,在众人错愕震惊莫名其妙的目光下扬长而去。 一阵冷风吹过,若不是地上还躺着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刚才的一切实在很难让人相信是真的。 过了片刻之后,邱凉说道:“这两个人的来去都十分蹊跷,言行也很怪异,他们的话,我们……” 他本来想说“也不能尽信”,但转念一想,人家都因为拿不出证据叫人相信而活活气死了,世上又哪里有这么刚烈的骗子? 邱凉不由卡住。 空慈一刀砍在桌子上,恨声说道:“不管此事是真是假,总不可能完全是凭空捏造出来的,一想到少主有可能受那些委屈,我是实在忍不得了,这事必须得有个说法!” 邱凉闭了闭目,沉声道:“我去找傅英问个清楚吧。” 骆岭道:“如果直接去询问他,会不会反倒引起他的警惕之心?” 邱凉道:“二叔,我刚才仔细想过了,觉得此事可行。其实傅英不让咱们回到京城,也不许咱们跟少主接触,想必从一开始就有了防范戒备之心,如今咱们回来的事他早晚会知道,有关于少主的传闻更是传的沸沸扬扬,不关心才不正常,我上门问他一问,说不定还能让他措手不及。” “至于其他人……就在这里等我的消息。” 邱凉说道:“如果我这一去就不再回来,也是一种答案,那你们就立刻去找少主,保护好他!” 他这句话说得颇有几分悲壮,显然虽然一直尽量保持冷静,实际上已经对傅英从最坏的角度揣测了。 柳朝露道:“大哥,不行,我们不能让你一个人涉险!” 邱凉却坚持要去,几个人商量了一番,最终决定,由邱凉和陈华年两人登门,以应家家臣的身份,质问傅英。 【正义使者NPC,为揭露罪恶而生,投放数量:2个,现为您汇报使用情况: NPC男因耗能过大,已下线;NPC女进入暴走状态,随机选择攻略目标为:傅寒青。感谢您的使用!】 应翩翩手执白玉杯,闲倚在家中凉亭的柱上,遥目望着亭下湖水中婷婷的新荷,忽然“噗嗤”一笑。 萧文正随侍在一旁,为他研墨作画,闻声抬起头来,问道:“少爷今天的心情很好?” “是啊,我突然发现,有句话果然是千古不变之至理名言。” 应翩翩懒洋洋地一笑,仰头喝干了杯中美酒:“——出来混,早晚都要还的。” * 傅寒青在应家的院墙外枯坐了一晚上,到了清晨时分,他才缓缓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站起身来,恍恍惚惚地朝着宣平侯府走去。 以前的很多事情,他不愿听信,不愿面对,而如今,他再也无法逃避下去了,他得找自己的父亲问个清楚。 而傅寒青这一回府,恰好撞上了难得到访的十八煞。 傅寒青平日里都住在自己的镇北侯府中,已经有日子未曾回到父母这边了,进门之后,听见门房说府上来了两名生客,正在跟老爷见面。 若是平日里,傅寒青或许也不会当做一回事,这回他心中微微一动,却存了个心眼,绕开下人,悄悄走到傅英的书房外面,听到内里传来的说话声,便透窗悄悄望去。 傅寒青看到坐在傅英对面的是两名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 这两人一人书生打扮,一人沉稳端严,傅寒青都从未见过。但傅英对他们说话的语气,却仿佛又是无奈又是忌惮。 他只听傅英说道: “先前寒青和阿玦闹了别扭,是让阿玦很是伤心,连带着也对我这个叔父不满,觉得我们是有心害他。我几次解释劝说,他都不肯听,这段日子与我们之间的关系处的一直不甚和睦,这些都是实情。” 对面那两人闻言便要说话,傅英却摆了摆手:“二位且听我说完。亲生儿女尚且有与父母反目成仇的,阿玦从小被应厂公千娇百宠着长大,素来是任性惯了的,性子又执拗,是不会轻易听人劝的。如果我打小对他严厉管教,便不会有今日之事,但只怕在你们眼中,也会成了我的不是吧?” “但我问心无愧。”傅英道,“我不知道这些消息你们都是从何处听来,但尽可以在我这府中随便找一名下人随意盘问,看看我从小到大对阿玦可有半点不好。” 这一点,傅英说的毫不心虚,因为他对应翩翩的宠爱和关切确实是众所周知之事。 眼看邱凉和陈华年都是沉吟不语,傅英喝了口茶,语气平静下来,又说:“孩子大了,总是容易生出些逆反之心,如果一定要把这些无可避免的矛盾说成是处心积虑的算计,敢问我这么做又有什么好处?” 邱凉淡淡地说:“好处倒还是有一些的。当年傅家陡然崛起,有一大半的原因都来自于傅侯爷你为应将军收尾的功劳吧。” 傅英一直未露急躁之色,直到邱凉说出这句话,傅英眼中一瞬间掠过一抹凶光,但转瞬即逝。 他拂袖说:“几位若是对我心存怀疑,那自然看什么事都是可疑的,我获利便是有心算计,与人生出嫌隙便是意图谋害,既然如此,咱们今日的谈话也就没有必要继续下去了!不知你们想怎样?” 陈华年一向都很尊重他的大哥,这时却抢在邱凉之前开口,说道:“我们——” 他话还没说,邱凉忽地一抬手,按住了他的手臂。 跟着,邱凉站起身来,目视着傅英说道:“傅侯爷,此事孰是孰非,确实讲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少主确实受了委屈。既然如此,我们兄弟今日来,也是要对傅侯爷你说明白一件事。” 他深吸了口气,一字字地说:“若非应将军的遗命,你们傅家在我们眼中,什么都不算,将军去世,少主就是十八煞全心之所系,谁敢动他,别怪我们翻脸不认人,与你家势不两立!” “什么将军战神也罢,皇亲国戚也罢,也只长了一颗头,只有一条命!我们都是不怕死的,傅侯爷,你也掂量着办!” 邱凉这话说的掷地有声,将在窗外偷听的傅寒青都说的心底生寒,傅英和陈华年亦露出了意外之色。 他们都知道,邱凉目前是十八煞中的理事者,性情素来沉稳谨慎,事事小心,生怕招惹祸端。 也是因此,面对邱凉时,傅英毫不慌乱,而陈华年怕邱凉对傅英妥协,才想抢在他前面说话。 谁也没有想到,这回邱凉的态度如此坚决,显然是动了真怒。 傅英本来是想以退为进,如今却被邱凉的话架在了这里下不来台,心头一阵火起,心想这些人终究是不能留了。 他从应钧手里得来的这件使用多年的利器,终究还是失去了控制,着实可惜。 但邱凉有一句话说得对,这些人在跟随应钧之前一个个的就都是亡命之徒,根本不怕死,要对付他们,只要开始动手就得一网打尽,否则一定会受到他们的疯狂报复。 傅英将心中的火气压了又压,看着两人沉声道:“你们的话我听明白了,你们先前在应钧的灵前都是立过誓的,终此生不踏足京城,不见应玦,这回我念及你们关心则乱,不计较此事,但是也请各位想明白,如果你们受了有心人的挑拨,先内讧起来,义兄的遗愿,怕是再也难以完成,他将永远在史书中背负着骂名,各位又可忍心吗?” 傅英这话是十八煞心中最大的遗憾,邱凉和陈华年的脸色都变了变,但终究还是没再说什么。 邱凉拔出剑来,对着自己的左臂重重一剑,顿时血流如注。 陈华年惊道:“大哥!” 邱凉淡淡说道:“我们确实违背了誓言,就以此偿还吧。但往后少主的事,我等绝对不会再袖手旁观,傅侯掂量着办。九弟,走。” 邱凉与陈华年大步离去,傅英看着地上那一滩血迹,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心中烦恼无限。 邱凉这一剑,代表着在他能对应翩翩这件事做出完美的解决之前,十八煞再也不会接受傅英的管辖。 当初他用了这些人,也不是没想过有可能遭到反噬,却没想到这一天来的如此突然。 傅英思量着,正要叫人过来将地上的鲜血收拾了,一抬起头来,却不禁怔住。 他看见自己的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回府了,面容憔悴,神色冰冷,一步步走进了他的书房中。 傅英眼下正是心中烦乱的时候,见傅寒青如此,也难得的心虚起来,说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傅寒青站定之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傅英,一双眼睛黑幽幽的,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没有回答傅英的问题,而是直通通地开口问道:“之前阿玦喝的药,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应将军的仇人,当真就是你动了手脚吧?你一直就不是真心疼爱他,你只是在利用他,就像你利用应将军和你的‘友情’。” 傅英先后被下属与儿子质问,之前勉强压下的气怒再也按捺不住,抬手就给了傅寒青一个耳光,骂道:“混账,连你都来质疑于我?!” 傅寒青胸口不住起伏,几欲暴怒,可是看见傅英气的浑身发抖,他那股怒火又憋在心里,不上不下地发不出来。 傅寒青是傅英唯一的嫡子,从小到大,他天赋出众,傅英对他悉心栽培,时常带在身边手把手地教导,傅寒青也从未忤逆过自己的父亲,父子之间的感情非常好。 在傅寒青的心目中,简直是根深蒂固地认为他的父亲是个人品正直,仁厚无私的人,也是他的榜样。 要将这一切推翻,就像把他生活的世界整个给翻转过来一样荒谬。 如今要不是被应翩翩的事刺激的太大,傅寒青也绝对不会去怀疑傅英。 此时,他的脑海中仿佛有个声音正在不断地告诉着他:“你怎能如此糊涂,因为一个荒谬的梦境就去怀疑从小到大养育你成长的父亲!应玦跋扈任性,手段很辣,他怎么可能被人欺负,就是这回黎慎韫做的事,不是也没伤到他吗?你看到的那些梦以后不可能会当真发生!” 傅英冷声道:“你从小到大,我是如何教你做人立身,又是如何照料阿玦,我以为别人不清楚,你是清楚的,没想到如今竟然连你都怀疑我,傅寒青,你有良心吗?难道父母家族前程性命加起来,在你的眼中都比不过一个应玦?” 可是……这一开始难道不也是傅英所期望的吗? 是他促成自己和应翩翩在一起,也是他在两人争执的时候屡次劝说,难道傅英这样做,其实只是希望让应翩翩离不开自己,而不想让自己待他多好? 傅寒青脑海中凌乱不堪,满腔激烈的悲愤与痛苦和脑海中一直以来根深蒂固的认知相互冲撞,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间,忽然听见头顶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 “呔!傅英你这狗贼,拿命来!” 这一声高喝陡然传来,使得原本剑拔弩张的父子两人都不禁抬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竟从房顶上跳下来一名女子,二话不说,朝着傅英冲了过去,挥拳便打。 同时她口中大喝:“傅英,你怕自己谋害应家的恶行败露就想杀人灭口,没那么简单!看我不取你的狗命,揭穿你的真面目!” 傅英怒道:“你胡言乱语什么?” 那女子一声冷笑,身法十分诡异,眼看就要冲到傅英面前。 傅寒青见状,终究是父子天性占了上风,惊呼一声“父亲”,一个箭步冲过去,就要阻拦。 而与此同时,傅英自己也在仓促之间抬手,想要架住那名女子。 孰料,他这手一抬,那名女子的身形竟陡然定住。 她在傅英和傅寒青错愕的目光下,直勾勾地瞪着傅英说道:“没想到……你竟有剧情之力护体……系统坑我……你……杀人灭口——!” 说罢之后,她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傅寒青见状,连忙抢步过去,一指点中女子的颈侧,随即出指如风,一连封住她数处大穴,用内力推行心脉,想要把她救醒。 “快醒醒!你刚才说什么?说清楚!” 傅寒青这一连串的手法,是传自他师父的独门绝学,曾经在战场上救活过无数濒死之人,然而这名女子的身上没有一处伤痕,身体却越来越凉,终于彻底没了气息。 傅英方才根本就没有回过神来,连劈出的手掌都僵在半空,此时快步走上去,问道:“她怎么样了?” 傅寒青慢慢抬起头来,用一种极度陌生的目光看着傅英,说道:“她死了,你不知道她为什么死的吗?” 傅英简直焦头烂额,怒道:“我连碰都没有碰到她,她突然倒地,我怎可能知道!” 可是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有点不信。 这女人到底怎么回事,眼看他就要把傅寒青的情绪给安抚住了,突然跳出来,又突然就死了,简直是莫名其妙,让傅英生生尝了一把百口莫辩的滋味。 有了这条人命,傅英之前的所有解释都那样苍白,让傅寒青勉强想要对他维持的信任彻底破碎了。 第85章 相思不相许 傅寒青缓缓放下那具逐渐变凉的尸体, 从地上站起身来,沉默了一会,突然说:“当初我和阿玦在一起的时候, 曾经对他许诺过不离不弃,生死与共,如今不离不弃我没做到, 但生死与共的誓言, 我不想再违背, 若是阿玦有个什么,我绝不独活。” 傅英恼怒地说道:“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傅寒青若有若无地笑了笑, 说道:“威胁?可能吧。但我现在不确定你是不是在乎我的命,也不知道什么才能让你顾忌。你那样处心积虑,一定在乎傅家的荣光, 是不是?” 说到这里,傅寒青不禁想到之前黎慎韫说过的话,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在意名声,自诩出身?所以才会一再对应翩翩轻视冷淡。 眼下指责傅英的话,其实也像是一个个抽在他脸上的耳光。 而如今, 听到刚才那两个人话中的意思, 就连这份荣光, 也是借了应翩翩亡父的恩泽。 傅寒青不禁惨然一笑:“什么一门双侯, 都是笑话,傅家配得起吗……哈!” 他说完之后,摇了摇头, 转身向外走去。 傅英看见傅寒青那种心灰意冷、满脸死寂的神情, 一时被惊住, 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你做什么去?” 傅寒青淡淡地道:“我这就进宫去向陛下陈情, 这镇北侯我是无颜做了,如今就请陛下将爵位给收回去。” 傅英一惊,怒喝道:“你敢,你给我站住!” 傅寒青竟是充耳不闻。 绝对不能让他这幅样子前去面圣,不然只怕当真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傅英大声高喝:“人呢?来人!还不来人把他给我拦住!” 下人们听到父子两人之间的动静,连忙都赶了过来,纷纷要挡着傅寒青出去,甚至连傅夫人都被惊动了,走过来一看他们两个的样子,又惊又怕,拉住傅寒青喊道: “青儿,你疯了吗?怎么敢如此跟你爹说话!我问你,你是跟爹娘亲,还是跟那个成天在外面惹是生非的应玦亲?他从这里搬出去,咱们傅家少了多少麻烦,你想要挑什么样的媳妇也没人碍着了,你有什么可闹的!” 傅夫人的话中对于应翩翩满是恶意,以前应翩翩在的时候,她却是从来不曾这样说过的。 或者只是不在自己跟前这样说。 傅寒青又是心疼又是气怒,想替应翩翩辩解,却想起来曾经傅夫人自作主张到处相看别人家的姑娘,他说过一两次,但母亲只说是随便做做样子,他便不曾阻止过了。 应翩翩因为此事生气,傅寒青当初还说过他:“你不能让所有的人都围着你转,我总得顾及我娘的感受!总之最后我不会答应娶妻便是了,她愿意相看相看,你就当哄着点长辈都不愿吗?” 此时再想起这番话来,傅寒青只觉得真正应该打杀的是他自己才对。 傅英知道傅寒青的死穴,呵斥傅夫人道:“你还不闭嘴,少在这里掺和!” 傅寒青把傅夫人推开,一下没有推动,索性一把撕了被她扯住的袖子,穿着件破衣服大步向外走。 傅夫人见他如此,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禁大哭道:“儿啊,你就当真这么狠心,为了个男人,你和你爹的前途都不想要了吗?!” 傅英气恨交迸,怒声说:“留他做什么?要去就去!我就当从未有过这个儿子,好过日后被他活活气死!” 说罢之后,他身体晃了晃,捂住胸口,向后坐倒在了椅子上。 周围的下人们见势不好,赶紧上前,要不然就抱住傅寒青,要不然就声嘶力竭地劝说:“大少爷,大少爷,你快瞧瞧你都把侯爷气成什么样了,你快来给侯爷和夫人认个错啊!” 傅寒青回头看了一眼,不知道又想起了梦中的什么场景,垂了垂眸,说道:“那就快去传府医过来吧,我也不会治病。” 说完之后,他推开身边众人,径直离去。 傅英没想到到了这个份上都拦不住傅寒青,原本是装的头晕,此时也成了真的。想到傅寒青要去做的事,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 他没想到,这次他和黎慎韫对付应翩翩,竟会如此大获全败地收场,以往一直笃定掌握在手里的一切,在这一日,全部脱离了他的控制。 傅寒青的举动固然让傅英又急又怒,担心他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来,而另有一点在于,这个教训让他清晰而不甘地意识到,他靠着应钧而得势,但也从此之后一直生活在应钧的阴影之下。 整整十五年了,他以为自己能够摆脱这一切,但原来,还是不行。 他甚至还得靠继续对应钧的儿子示好,如今只有重新把应翩翩给哄高兴了,“消除”他们之间的矛盾,才能控制住目前的局势。 还是……心急了啊。 傅英闭上眼睛,沉沉地叹了口气。 * 有句俗话叫做“趁你病,要你命”,黎慎韫一党好不容易受到重创,可并不是应翩翩可以松懈的时候,相反,甚至可以说最为关键的时期这才刚刚来到。 趁着对方不得不暂时低调行事,无法还手之际,应翩翩在短短七天之内连上十二封奏疏,围绕此次各地受灾救灾的情况,洋洋洒洒地罗列了朝中以及各地二十多位官员的罪状。 这些奏疏中指责了这些官员们在灾难到来时,未能全心按照朝廷旨意,带领百姓渡过难关,而是趁机欺压良民,打压异己,压抬粮价,贪墨灾款,以种种手段谋取暴利。 奏疏中不光言辞冷厉,而且证据罗列清晰,显然不是无地放矢。 虽然这些官员并不都是五皇子一党,但此事却是由魏光义洪省为中心,顺藤摸瓜一一牵扯而出,将多年来救灾中的种种积弊揭于天日之下,在皇上面前摊开。 这些罪状挖的不算太深,打击面却极广。 分摊到每个人头上,若说是罢官免职甚至抄家砍头的滔天大罪,似乎还不到那个地步。毕竟身在那个位置上,需要考虑衡量的因素太多,这般罪名是谁都或多或少要沾上一些。 但若说不是什么大事,应翩翩的言辞又特别犀利,一顶以权谋私、欺压百姓的大帽子扣下来,也足以让每个人都多多少少的伤筋动骨一回,起到了极大的震慑作用。 此举实在太过得罪人,除了应翩翩,没人做过,也没人敢做。 应翩翩之所以无所顾忌,一来是他曾经不招谁惹谁的时候,名声也没好过,包括西厂都是每日挨不完的弹劾;二来也是因为应家在朝中的位置。从应定斌与太后扶持皇上上位开始,就注定了要做皇上眼皮子底下的孤臣,不能也不会对任何人手下留情。 一时间,朝中被应翩翩生生掀起了一股人人自危的风气,弄得不少人回到家中关起门来,都缩在被窝里暗暗骂他。 但这个举动,却意料之中地获得了寒门官员以及百姓们的欣赏。 对那些并非出身世家,没有任何背景,完全是靠自己才学上位的官员来说,大凡都对世家子弟和宦党阉人一视同仁地厌恶。 他们认为这些人利欲熏心,官官相护,不可能真心实意地为朝廷谋福祉。而百姓们的想法就更加单纯了,他们不会在意五皇子当皇上还是太子当皇上,朝廷中的党派斗争又是怎样,他们只知道什么人能让大家吃饱了饭,不受欺负,什么人就是好官。 应翩翩上书的举动看似莽撞,却正击中了这些人的心坎,令他们不禁纷纷交口相庆,拍手称快,庆贺终于出了一位敢于不顾自身,直言上谏的好官。 对于皇上来说,这些年来,穆国虽然还算是国泰民安,但与西戎的多年作战而产生的军费,以及今年连年受灾造成的财政支出,都使得国库不比往年丰足。 应翩翩这些上书,正往皇上的眼皮底下递了一个极为恰当的理由,让他能从这批官员身上狠狠地刮下一层油来,在惩处这些人的同时也解决了财政问题。 随着皇上诏令颁下,各处都要将救灾中的耗费重新清点对账,官员们焦头烂额,风气为之一改,百姓们议论着这些事情,在大感痛快的同时,也不由得提起了那位颇具有传奇色彩的应家郎君。 他们谈论着这位形貌俊俏的少年状元,说起他的出众容貌和翩翩风度,如今更要加上铁骨铮铮,无私无畏的评价,一时间让应翩翩名声鹊起。 在无数歌诗传唱中,在女人们的倾慕和男人们的欣羡里,他的名声传出京城,举国皆知,甚至遍及到了边地西域。 为官者的品阶出身固然重要,而官声官望则更加是可遇而不可求,有了这样的名气作为铺垫,再加上应翩翩自身的才学家世,飞黄腾达已必然成为了指日可待之事。 早先还对应翩翩疯病痊愈之后重入朝堂或是疑虑或是观望的人,此时亦都不禁改变了态度,开始向他表达亲近之意。 就算不是结交,也好歹表示一下友善,毕竟没有人想哪天早上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被一封精彩绝伦的折子大骂了一顿。 故而应翩翩这阵子十分忙碌,好不容易才偷了个空闲,到江边新开的一家酒楼中吃顿闲饭,他一时兴起,让梁间去武安公府把池簌请来。 这里到武安公府需要一些时候,应翩翩倒也不急,点了壶酒,看着窗外绿柳如烟,江鸟飞歌,钓叟渔郎随波浮荡,不禁觉得心旷神怡。 他听到有人上了楼,脚步声径直朝自己的方向走来,便未回头地一笑,说道:“所谓‘黄芦岸白苹渡口,绿杨堤红蓼滩头。虽无刎颈交,却有忘机友’,你看,如今景是齐了,你这个人填补过来,算是刎颈交呢,还是……” 他说了两句话,忽觉不对,一转身,看见的却是傅寒青沉默黯淡的面容。 应翩翩猛然一顿,神色也淡了下去。 片刻后,他自顾自地坐了下来,说道:“我好像请的不是你吧?” 应翩翩这些日子大概真是太忙,面容看着清减了几分,但神采粲然,却显得比以前开朗多了。 傅寒青怔怔地看着他,不敢再迈步靠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心口有如万针攒刺,伤不见血,却隐痛难当。 应翩翩皱了下眉,起身就要离开,刚迈出一步,傅寒青却连忙挡住,而后一把抱住了他。 他声音中带着深深的痛苦与自责:“阿玦,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先前竟受了这么多苦楚……” 应翩翩任由他抱着,既不推拒,也不回应,淡淡地说:“你不知道吗?” 傅寒青一怔,顿时觉得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这一句话抽空了,双臂从应翩翩的身上滑落。 应翩翩道:“傅寒青,现在应家和傅家势同水火,我们之间没有对错,只有死活。我已经不需要你的道歉了,对付敌人也不需要手软和歉疚。以后别干这种没用的事,你走吧。” 傅寒青闭了闭眼睛,说道:“我知道。是我家对不起你,你要报复,应当。” 应翩翩眉梢微扬,略感诧异。 他此时恰也站在窗前,薄纱似的日影洒在脸上,让傅寒青想起了那一晚上自己隔窗所见到的亲吻。 那样令人意乱心迷,又万念俱灰。 他喉结微动,很想上前抹掉那双唇上别人留下的气息和痕迹,可近在咫尺的人却不再属于他,所以连触碰都变得如此可望而不可及。 原本他拥有那么多的幸福。 傅寒青是想在应翩翩面前表现的好一点,不要这么让人厌烦,可是当看到应翩翩的这一刻,他就做不到洒脱地祝福,做不到成全他以后与自己再无瓜葛的安稳人生。 傅寒青茫茫然地说:“你说我该怎么做?只要你说,让我做什么都行,你想要傅家,我也尽力给你夺过来,这都不行吗?这都不能原谅我吗?” 应翩翩淡淡地说:“用不着你,我自己办得到。” 说完之后,他拂袖向着门外走去,手已经按在了包厢的门上,忽然听见傅寒青在身后嘶声道:“阿玦!” 紧接着是“砰”地一声响,应翩翩回过头去,傅寒青竟然冲他跪了下来。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应翩翩皱眉道:“你是不是疯了?”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两人都是一怔,因为这句话实在太过熟悉,正是傅寒青曾经无数次在应翩翩“无理取闹”之后,这样问他的。 因为他的话,应翩翩开始喝治疗疯疾的“药”,越喝越疯,终于在他十九岁生日那一天的夜里,跳进了冰冷的河水中。 “都是我的错。” 傅寒青心如刀绞,颤声道:“我才是疯了,我竟然那样说你……我才是真的病入膏肓,鬼迷心窍……可是阿玦,我真的喜欢你,除了你,我没对别人动过心。从我十六岁那年咱们在一起,我就认定了咱们这一生都不会分开,我做不到让你离开我!阿玦,我求你了,我真的没想过要伤害你,我不知道我那时怎么回事,我现在已经完全恢复了,求你了,你……你给我一次机会行吗?”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有生以来头一次体会到想要疯狂挽留什么的慌乱与急迫,又悔又恨,几乎想要伏地痛哭一场。 他双手握住应翩翩的手,几乎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记得吗?原来咱们曾救过一对溺水的夫妻,他们的孩子已经满月了,前两天来府上拜访,希望你能给那孩子起名……以前去盘龙山的时候,你说山中那棵果树上的梨子很甜,我其实悄悄把树苗移了回来,已经种成两棵,结了果子了,就在别院,其实上一回,我是想带你去看的,我想带你看过了,你就会跟我回家了……你别离开我,我真的不能没你,我真受不了!” 他们两人之间,原来也曾有过那样甜蜜的过往,在傅寒青口中说来,一时间恍若隔世。 应翩翩沉默着听了一会,慢慢低下头去,看着傅寒青的脸。 对方脸上有泪水划过的湿亮痕迹,表情那样惶急痛苦,眼中满是悲凉。 应翩翩半蹲下身来,与傅寒青平视,轻声道:“你很难过吗?” 傅寒青握住他的肩膀,点了点头,哑声道:“……是。” 片刻之后,应翩翩笑了笑,说道:“那不好意思,你可能这辈子都得难过下去了。” 他轻声地说:“因为你想要的,想求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傅寒青猛然一震,应翩翩却揪住他的衣领,让他仔细看着自己的脸,一字字地说道: “你看清楚,那个人以前受人摆布,愚不可及,不配活着,所以已经跳河自尽了!现在在你面前的人,才是活生生的,完整的我。这个我,没爱过你,不会对你好,不会和你一起出游玩乐,同甘共苦。你求错人了!我不是他,他只是个……没用的傀儡!” 傅寒青看出了应翩翩的认真,刹那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里冒出来,手指收紧,急声道:“阿玦,你说什么?你——” 应翩翩一把推开他,傅寒青却不肯松手,应翩翩硬是掰开了他的手,站起身来,拂袖喝道:“滚吧!” 说完之后,他大步离去。 应家的下人原本在楼下守着,将应翩翩自己从酒楼里出来了,衣服有些乱,神色间也微带沉怒,不禁都有些惊讶。 “少爷?” 应翩翩上了马车,说道:“派个人去把梁间叫回来,我不想吃了。” 这时,系统提示忽然响起: 【请宿主注意,系统随机奖励NPC已完成使用,引发剧情变动:主角辞去镇北侯之位。】 【主角失去“镇北侯”头衔,是主角自身配置的首次削弱,将对后续剧情发展、本世界稳定性均造成不可预知影响,请宿主做好准备,随时应对!】 应翩翩手撑着额头,缓了片刻,又道:“萧文,你再去给我打听打听,傅寒青的爵位是不是没了。” 此事还没有传开,萧文闻言也是大吃一惊,连忙出去打听,过了好一会,又回来向应翩翩回报。 “听闻镇北侯不知为何突然要入宫面圣,见了陛下之后,便口称自己品行不端,能力有限,又在宫宴之上失仪,不敢再居其位,要求皇上将他的爵位收回去,陛下一开始执意不肯,镇北侯却如同铁了心一般,竟然就跪在了宫门前不肯离开,最后陛下给了他一脚,还是答允下来了。” 傅寒青之前那样对待应翩翩,应家上下都对他恶感甚深,萧文虽然不知道傅寒青玩这一遭是中了什么邪,但说起他失去了镇北侯这个爵位,还是觉得满心痛快。 他以为应翩翩也一定会高兴,但说完之后却见应翩翩沉默不语,脸上喜怒莫辨,也看不出来是什么情绪。 萧文不禁有些奇怪,小心问道:“少爷?” “没意思。” 应翩翩忽然嗤笑了一声,说道:“傅寒青这个人,真是有病!” 你说他有多少感情,什么伤人心的事都是他做出来的,但你说他冷漠无情,好像又算不上,不然应翩翩从起初就不会跟他走到一起,无论是系统给的梦境还是派出去的NPC也都不可能伤害到他。 正是因为如此,才会让他将任何事情做出来都显得十分不合时宜,最终害人害己。 这一切大概都是因为以前命太好的缘故,所有的人都围着他团团转,所有的好运都降临在他的身上,所以好运在的时候他不肯珍惜,失去了又百般留恋,痛不欲生,不择手段地想要挽回。 而正是因此,原书才会给他写了应翩翩这么一个倒了八辈子血霉的“官配”,完全就是用来打磨他成长,塑造他的人物复杂性。 应翩翩靠在马车上,缓缓闭目,平复情绪。 然而没等他到家,前去武安公府的梁间已经纵马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说道:“少爷,宫中来了旨意,陛下急宣您入宫呢!” 应翩翩睁开眼睛:“可说了是什么事?” 他第一反应就是傅寒青那个狗贼又干了什么连累他的蠢事,但梁间却摇了摇头,说道:“不知,但应当不是针对少爷。我方才去了武安公府,听说武安公已经先被叫到宫中去了。咱家府里说,厂公也和您一起受到了传召……好像是跟刺客有些关系。” “知道了。” 应翩翩看了看自己皱巴巴的衣服,叹气说:“既然不是只叫我,那就不差这一会了,先回府更衣。” 他匆匆回去,应定斌还在等他,应翩翩便以最快的速度换了衣服,跟着父亲一起入宫。 第86章 祸机不可测 应翩翩到了宫中之后, 见不少皇上信任的心腹大臣都已经在场,以往傅英也应当在列,这一回却是没有受到传召。 池簌应该比应翩翩早收到旨意,却不知为何来的晚了, 又过了一会才到。 两人目光一对, 应翩翩挑了下眉梢, 池簌便会意了, 低声传音道:“去你家找你了……” 他本来惦记着想和应翩翩一起走, 没想到去了应府之后却扑了个空, 若是池簌知道应翩翩本来是要请他吃顿饭的, 恐怕这懊恼之情要立时翻上十倍。 这时人也都到齐了, 皇上才令他们在清和殿觐见。 这清和殿位置背阴,周围梧桐丛生, 是以往盛夏时太后暂居避暑的场所,近来天气还不算太热,尚且空置。 一行大臣们不明所以,听令到了偏殿, 尚未进门, 赫然便见到殿内一具被长剑钉住的死尸! 由于太后每日都要礼佛, 这处偏殿原本作为佛堂使用, 正前方供奉着一尊一人高的金色佛像。 而此时佛像已经被转了过来, 面朝墙壁,背面众人,那具尸体就是钉在背面的, 已然僵硬, 显然死去有一阵子了, 怪不得一直没有人发现。 刑部的人是最先收到消息赶过来的, 此时已经验过了尸,确认死者死于前天夜间的子时许,也就是说,正是闹了刺客的那个晚上。 “这位乃是侍卫副统领王苍,但这几日轮到他休沐,并未当值,是为参加宫宴才会入宫。后来因为刺客之事,家人见他并未回府,还以为是临时被留下帮忙,也不敢生事,直到第二日才觉得不对劲,派人询问。最终,他的尸体被在这座佛像的后面发现了。” 刑部侍郎潘迟将情况对众人略略一说,便向皇上行了个礼,退到一边去了。 之前那场宫宴原本挑选的是送走五毒的吉日,结果反倒出了人命,还是大逆不道地钉在了佛像的后面,那个搅得宫中一片混乱的刺客也未曾找到。 皇上的心情十分不快,从方才开始便没说话。 等此时潘迟将事情都说清楚了,他才道:“此事诸位卿家有何看法?” 周围一时静了静,在场的人也都是参加了那场宫宴,亲眼看见抓刺客的阵仗的,此时见到这样的事,也都觉得诡异万分,不敢胡言。 片刻之后,还是潘迟说道:“陛下,臣以为,王副统领很有可能就是被那一晚的刺客所杀.虽然刺客至今未曾寻到,但躲避追捕、暗中杀人,可见此人的武功一定是十分高强的,而且似乎甚为崇敬开国太/祖。” 杨阁老不禁说道:“哦,潘大人为何会这样说呢?” 潘迟向着死者身上的那把剑点了点,凛然道:“因为杀人所用之剑,上面仿太/祖所用之剑刻有‘轩辕’二字。” 他拿起烛台,靠近剑柄,只见上面果然用篆体雕刻着“轩辕”两个字。 本朝开国太/祖所用的佩剑乃是黄帝当年开疆拓土时留下来的轩辕剑,这一传闻乃是举国上下人尽皆知的,眼前尸体上这一把自然是仿制,但也可以看出所用之人的敬仰之情。 而另一件人人都知道的事,就是七合教最初乃是太/祖所首创,之所以至今亦未效忠于朝廷,正是因只认太/祖一支的血脉为主。 有人忍不住失声说道:“武安公武功高强,忠于太/祖,当晚夜宴又离席甚久,这岂不是嫌疑极大?”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池簌身上。 池簌却半点不露紧张之色,闻言甚至微微一笑,说道:“听起来确实如此。” 对于这等江湖人士,这些朝中官员本来就天然存有一种忌惮之情,便似良民遇见刚刚服刑期满放出来的歹徒,池簌这一笑虽然温雅俊逸,还是令周围的人一下子露出惊悸之色,生怕他下一句就是“所以,就是老子干的”。 侍卫统领穆广汉也在当场,所有人当中自是他最紧张,想着若池簌暴起,该如何将他制伏。 挟持应大人……会不会是最快捷有效的方式? 不过,池簌却似乎并没有这样做的打算,而是紧接着说道:“但若我要杀他,王大人便不会是这样的死法。” 皇上终于道:“哦,武安公此话怎讲?” 池簌道:“王大人的尸体上的数处伤口,鲜血遍身,死状十分惨烈,我未曾仔细查看,不知他是因哪处致命伤而死,还是失血过多所以丧命。但可见那凶手的武功不大精通,很费了一番周折才将人杀害。若我出手,不必如此费力。” 池簌话中的笃定令穆广汉有些不爱听,但他并不知道,这已经是对方十分谦虚的说法了。 穆广汉道:“武安公你有所不知,王苍自幼得遇一位隐世高人,自打会走路起便开始习武,功夫极为精湛,可以称得上是大内顶尖的几位高手,有人能将他杀死,已经是绝顶功夫了,若说定要一击毙命,只怕天下无人能办得到。” “哦?” 池簌淡淡道:“大内顶尖的几位高手?那么另外几位同他功夫相当的又是何人?” 穆广汉的眉峰微微挑起,傲然道:“下官亦可算作其中一位,武安公是想较量一番吗?” 池簌道:“不知陛下可否准许?” 皇上对池簌其实也是有几分怀疑的,闻言道:“既然是为了查案所需,二位就切磋一二,以作为验证罢。点到为止。” 穆广汉道:“此处人多,我们可要去外面……” 池簌却道:“无需麻烦。” 他说罢之后,低喝一声“看招”,竟也不拿兵刃,直接并指为剑,向着穆广汉前胸点去。 穆广汉身为侍卫统领,却是有御前带兵刃的特权的,他没想到池簌说动起手来毫不含糊,大惊之下翻掌拍出,脚下同时向后纵跃,手中已藉此空档拔出剑来,“刷”地一声刺出。 穆广汉的反应不可谓不快,顷刻之间,已经连变三招,可是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对于池簌来说,竟好像清风拂体,毫无阻碍。 池簌甚至连停顿都没有一下,顺势屈指一弹。 穆广汉顿觉手臂剧痛,五指竟然一下子失去了力气,脱手放开长剑。 而池簌的手指,也已经同时不偏不倚,点在了他的心口之处。 如果这是一把剑,而池簌没有收力的话,穆广汉此时已经当场毙命。 当池簌收手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时,所有人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这就完了? 这场打斗着实算不得精彩,只因两人之间根本就不是有来有往的过招,而只是池簌轻描淡写地做出了一个动作。 一个,可以夺人性命的动作。 皇上先前也曾经见识过池簌出手,知道他武功极高,但穆广汉也并不是在夸大其词,他和王苍确实都是大内属一属二的高手,经历过层层遴选,才有了如今的位置。 因为如今皇上的皇位并未从父亲那里和平继承,而是旁支经历过激烈的宫变才得来,他自从登位之后,格外小心谨慎,对于宫中的守卫十分注重,所用的侍卫们也都经过了精挑细选,身手高强,忠心耿耿。 故而皇上对他们很有信心,想着池簌武功是极高,但大概也就是比穆广汉等人稍胜了一筹的水平罢了,却没有想到双方实力相差竟然如此悬殊。 池簌对付穆广汉,简直就像是大人随手制伏嬉闹的孩童一样简单,这一点的认知令皇上震惊无比,又不免寒心。 但皇上可不知道,池簌的真实身份是七合教教主,天下公认的第一高手,他的武功即使在整个武林当中,也是百年来都未曾有人企及过的境界,若不是因为应翩翩在这里,七合教就算派遣使者,也不会让教主亲自出马。 皇上能够见识到这样的武功算是因缘巧合,大内这些侍卫实在已经算是难得的人才,只是他们遇到的对手实在太过强悍罢了。 皇上目光复杂地看了池簌一眼,只见池簌淡淡抬眸,也与自己对视片刻,而后便面无表情的移开了眼,但他方才的目光之中,分明竟隐隐含着一丝警告。 池簌这次出手,并不是单纯为了自证清白,更是一种对于皇上的威慑。当众把朝廷打击的颜面无存,很明白地表示他已经不耐烦了。 皇上既然有意与七合教修好,那么便装的诚心点,示好之后就不要又百般猜疑试探,要不干脆就还保持以前两不相干的状态。 他倒好,一方面看似十分礼遇,封侯重赏,另一面却又处处猜疑,处处试探,实在叫人觉得烦不胜烦。 皇上不是太后亲子,上面没人辖制,自登位以来,国家又外患渐轻,时局太平,何来有人敢对他这样施以警告?见池簌如此,不禁怒气潮涌,只是强自抑制。 池簌的武功这样高强,又出身江湖,野性难驯,只怕若是当场把他逼急了,弑君的事他都不是做不出来。 更为可怕的是,七合教中还不知有多少如他这般的高手,这样一想,这个教派实在是强大的可怕,还需要徐徐图之,以怀柔手段来安抚。 皇上此时总算明白了,为何前代帝王都对七合教如此的敬而远之,看来这帮匪类确实是不好招惹,自己想要将他们吞并,还是心急了。 他淡淡看了穆广汉一眼,说道:“武安公的身手那是没的说。穆统领,既然你输了,那么看来杀死王苍的凶手确实应该不会是武安公。” 穆广汉满脸惭愧之色,冲着皇上行了礼,又对池簌说道:“武安公,方才是我冒犯了,没想到你的武功竟然如此高强,我是万万比不了的。” 池簌道:“穆统领客气了,切磋而已,无妨。” 潘迟心里本来已经有一多半认定了池簌是凶手,如此一看,不免又犹豫起来,也因为自己的怀疑向池簌赔了罪:“那这样看来,这名刺客确实应是花费一段时间搏斗之后,才将王副统领杀死的。但下官很奇怪,这搏斗的时候,周围没有人听见动静也就罢了,王副统领自己竟也没有叫人来帮忙,却是令人不解。” 池簌道:“其实我的心中,也有疑问之处。” 潘迟拱手:“武安公请讲。” 池簌道:“尸体上满是伤口,周围也有不少飞溅的血迹,说明这两人应是经过一番激烈搏斗的,看王副统领的样子,我敢肯定,那名凶手身上一定溅了不少鲜血。” “我观宫中内侍、宫女、侍卫们,身上的服饰皆是偏于浅色,那么鲜血溅上去一定十分明显。就算这座宫殿暂时空置无人,但殿外平日里总是该有些侍卫们巡逻守卫的。难道这么明显的血迹以及血腥气他们都注意不到吗?换言之,凶手是如何避开这宫中的所有人,带着一身血迹藏匿的?” 众人不禁陷入沉思,池簌说的确实是一个问题。 之前他们满宫搜遍,都找不到那刺客,很多人也在怀疑,刺客是不是已经藏在了人群之中,装作某位侍卫或者宾客,否则宫中布下天罗地网,此后又一连搜查了好几天,竟连半个可疑人员都没找到,是绝对不合情理的。 但每一位前来赴宴的宾客们也都被仔仔细细地搜了,刺客满身鲜血,绝对不可能不动声色地混在人群中。 在那一晚的排查中,除了之前被应翩翩打晕,又遭池簌剥去衣服的那名侍卫之外,并没有人丢失自己身上的衣服,所以刺客换衣的可能性便也断绝了。 池簌这个问题看似只是细枝末节,但是仔细一想,确实不好解释。 应翩翩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说话,默默观察着四下的痕迹,以及尸体上的各处伤口,此时无人说话了,应翩翩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如果他没穿衣服呢?” 这个设想可以说十分大胆了,杨阁老不禁说道:“你说什么?” 对于老头来说,只怕觉得这实在伤风败俗,不堪入目,令他比宫中闹了刺客还难以接受。 应翩翩非但没有改口,反而故意仔仔细细解释给他听:“杨阁老,我的意思是说,如果这名凶手在刺杀王副统领的时候,身上并没有穿衣服,那么鲜血溅在他的身上,自然也就不会弄脏衣服了。等到他杀完了人,将身上的鲜血晾干,再换了自己干净的衣服出去,岂不是就不会让人发现了?” 杨阁老道:“道理虽是如此,可是这未免也太荒谬了,难道这凶手动手前就把什么都想好了,甚至知道他要刺王副统领很多剑,被血溅一身,所以杀人之前还特意先把衣服脱掉,放好,再冲上去杀人?” 杨阁老所形容的那幅场景听起来实在是又滑稽又荒谬,应翩翩看其他人也似乎不太相信这个说法,便道:“我也不过是推测而已,各位不信,我自己也是半信半疑。不过我注意到,王副统领的袍摆之处,有一处血印。” 王苍身上的这件衣服上满是鲜血,上面的各种痕迹已经不是很好辨别,潘迟拿着烛台,凑近应翩翩所示意的位置,将那处血印展示给了众人。 只见,那是一块半圆形的血迹。 应翩翩说道:“这一处印记不会是被鲜血自然染出来的,我刚才想了一会,觉得看着倒像打斗中敌人膝盖抬起来,顶在了王副统领身上,所以留痕。” 潘迟慢慢点头,说道:“确实,如果此人在打斗过程中为了攻击王副统领,抬膝撞在他的大腿位置也是很有可能的。王副统领身上的衣服当时已经被鲜血溅湿了多处,那么两下一撞,很容易就留了印记。” 应翩翩说道:“潘侍郎,你既然这样说,那么可有注意到,这个膝盖的印记上面留下了皮肤的纹路,这绝非穿着衣服能够印出来的。” 潘迟倒也不是没有注意,而是并未深想,此时心中一凛,脱口道:“确实如此!” 皇上道:“事情已经过去两日,想必当时留在身上的遗迹也早已被凶手处理干净了,应卿你对此还有何看法?” 应翩翩拱手道:“陛下,臣是想,既然那名凶手遍身沾血,为了避免被旁人发现,自是要及早洗去的,或许可以查一查当晚有没有沐浴者,或者哪一处的池塘井水出附近有人徘徊,应能够作为一条线索。” 宫中规矩森严,处处有人守卫,自己在房中洗澡需要来回打水,而跳进池塘中或者去水井边,也很容易被负责洒扫的宫女太监发现,这些事情看似是小事,细查起来,却没有秘密。 特别是当天晚上闹了刺客,又有宫宴,大家心中惶然不安,而且十分忙碌,在这种情况之下还有心沐浴的人,不会太多。 皇上听了应翩翩的话之后,立刻下令调查,很快便找出了可疑者共五人,一共是两名宫女,三名太监。 这五人被分别审问当晚都做了什么,又为何要清洗,穿过的衣服在何处,最后只有一名小太监言辞闪烁,含糊其辞,难以解释清楚,被带到了皇上面前。 刺客之事一连查了好几天,如今总算有些线索了,原本令人振奋,可是看到这位被揪出来的“凶手”,大家却都是大出意料之外,半信半疑。 只因这名小太监瘦弱矮小,看起来实在不像能够杀了大内头等高手的人。 他自己也不肯承认,到了皇上面前,吓得战战兢兢,跪地发抖,嘴里直喊冤枉。 皇上问道:“他是在哪里伺候的?” “回陛下,此人是在御花园供职的洒扫太监,名叫李定,十五岁入宫,今年乃是入宫的第四个年头了,此前一直十分沉默老实,未曾听闻有何大胆之举。” 潘迟向皇上禀报之后,又对那名太监喝道:“事到如今,你怎敢还在御前抵赖!前夜出现刺客之时,同你一起洒扫居住之人皆言从未曾见过你,当晚你又在御花园的池水里被过路的宫女看到,而谎称失足落水。但当时已是深夜,又非你当值的时候,你去御花园干什么?是不是你杀了王副统领,还不从实招来!” 那叫做李定的小太监惊恐不已,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大人,奴才当真不记得这件事啊!奴才那天清扫了很多地方,觉得十分疲惫,印象中回到住处立即睡下,根本就没有去过御花园。” 潘迟冷声道:“证据确凿,抵赖无用!” 李定张口结舌,只能喃喃说道:“奴才不知道,那些事奴才都不记得了,可是奴才没有杀王副统领,奴才这样的本事……怎能杀的了王副统领呢?” 太子说道:“父皇,依儿臣看,既然他不说,倒不如关入西厂,严刑拷打,总不怕他还不松口。” “哼,严刑拷打?你身为一国储君,遇事难道只会这样的法子吗?着实无能!” 太子突然遭到嘲讽,面色一沉,转头看去,发现说话的竟然就是刚才还战战兢兢的李定。 比起上一刻的畏惧懦弱,此时他脸上带着刻毒而嘲讽的笑容,竟是判若两人,声音也变得比方才粗了一些。 太子冷声道:“大胆奴才,你说什么?” 李定哈哈一笑,说道:“我说什么?我在讽刺你!难道太子殿下听不出来吗?王苍是我杀的又如何?像他这种卑鄙小人早就该死了!” 潘迟眉头一皱,说道:“你肯认罪了?” 虽然凶手认罪是好事,但是李定这时的语气和神情都十分诡异,让人莫名不安,所以潘迟的表情也丝毫不见轻松。 李定冷笑道:“王苍当年只不过是应将军手底下的一名小将,敌军破城的时候,人人辛苦奋战,他却因为被人收买,不肯认真抵抗,以至于所带的一队兵将全部送命身死,而他自己反而占了大家的军功,调回京城之后升官发财,飞黄腾达!这样的人国法处置他,难道我还杀不得了?” “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贵人又哪里知道,我战死之时,家中上有动弹不得了老母,下有怀孕的妻子和幼女,如果不是王苍,我怎会壮年惨死,更连累家人生活困苦?王苍就是我杀的,我来找他报仇了,他活该!哈哈哈哈哈哈!” 如果说一开始人们还觉得李定的语气不对劲,好像一下子疯了似的,此时听见他说什么“壮年惨死”,众人便都无不面上变色,顿时觉得一股凉气打后脊梁骨冒了上来。 太子不禁道:“什么壮年惨死,简直是一派胡言!你不是好端端的在这里吗?” 李定大喝一声:“什么好端端的!你难道眼瞎了吗?当时我为了保卫家国与敌军奋战数日,却被长官出卖,他们砍下了我的胳膊,砍得我全身都是伤口,连半个头颅都被劈开了。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滚在了地上,摸不到了,你们都看不到吗?我这满身的鲜血怎么洗都洗不干净!为什么不让我洗?为什么不让我洗?!” 李定的面色扭曲狰狞,一边说一边在自己的全身上下摸索起来,仿佛当真要给众人展示那根本不存在的伤势,声音也愈发癫狂。 “为什么收敛尸骨的人不把我带回京城,还要我自己千里跋涉找回来寻人报仇!难道我为国效力,死后连安葬尸骨都不配?!” 他浑身哆嗦,面色青白,咧开了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当年的长雄关一战,我们死的冤枉啊,王苍这个卑鄙小人,是他出卖了我们啊!” 第87章 吴馆燕巢荒 李定的声音太过凄厉, 神情也太过逼真,不光众人觉得毛骨悚然,连皇上坐在御座之上都觉得头皮发麻, 浑身上下凉飕飕的。 他大声说道:“侍卫何在?!还不来人把这个疯子给朕拖下去!” 侍卫们得到皇上的命令, 连忙快步跑到李定身边, 正要伸手去拽, 却听李定突然大叫一声,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身体在地板上不断翻滚抽搐。 两名侍卫吓了一跳,竟然不敢伸手碰他。 寂静之中, 只见李定双手在空中乱抓,像是在与什么人激烈地对打, 同时大叫:“阎王,阎王你干什么?先别叫我回去, 我的仇还没有报完!我还要找那个收买王苍的小人, 我还要找到那些当初与王苍合谋的人!害死我的一个都别想跑!我不回去,我不投胎……你放开我!” 但即便他如此激烈的反抗, 身体还是突地一震,瞬间僵直,紧接着陡然哆嗦了一下, 又放松下来。 一时没有人敢动, 李定软泥一样在地上躺了片刻, 这才慢慢爬了起来,茫然说道:“我……我这是怎么了?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他这时的语气、神情,又仿佛还是刚才那个怯懦的小太监了。 周围一片静默, 没有人能回答他。 虽然刚才那一幕是那样的荒谬和不可思议, 但是这种鬼神之事谁也说不好, 李定的表现在每个人的心里都蒙上了一层深深的阴霾,甚至潘迟都不敢逼问他了。 好一会,皇上才问道:“李定,方才发生的事情,你不记得吗?” 李定茫然道:“方才?方才是陛下您和各位大人正在审问奴才是否杀了王副统领一事吗?” 他说到这里,又不禁涕泪齐流,恳求道:“奴才真的没有杀人啊陛下,请您饶恕奴才吧,奴才哪里有这样的本事呢?” 李定说的那样真情实感,皇上不禁看了看 活见了鬼了! 李定是不是真的被冤魂附体了,所以才根本就不记得杀了王苍的事情?王苍是附在他身体上的那个冤魂杀的。 如果这样的话,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如此瘦弱的一个小太监竟然能够击杀一名武功高强的侍卫统领了。 可是借尸还魂,而且还光明正大地在白日里出现,这样的事情又叫人如何能够相信? 再者又听李定刚才的话,似乎是这个冤魂已经被阎王给抓走了,所以他不会再回来了吗?这件事情难道就要以冤魂复仇的结果了结? 如果宫中刺客案最后就得到个这样的解释,恐怕会成为流传史册的一大笑柄吧。 事情十分棘手,一时陷入了僵局。 这时,应翩翩忽然幽幽地说道:“李定,你可知道我是应钧之子?” 李定转头看他,有些茫然地说道:“是,奴才识得应大人。” 应翩翩道:“哦,你认识我,那你也应该听说过,我的父亲本来是一代名将。” “是。” 应翩翩叹了口气:“可惜他手下的废物实在太多,打了败仗之后不思反省,反而推卸责任,中伤战友,到死都不肯悔改,变成了鬼都要为非作歹,败坏了我父亲的名声,实在让人看着就觉得可气。唉,要不是因为这种人,当年那场仗,可未必会输啊……” 李定一开始看着应翩翩的目光还十分茫然,但随着应翩翩的话,他的眼睛逐渐眯起来,面上的表情也流露出一些凶狠的意味。 应翩翩损人是专业的,还要再接再厉时,只听两个人同时喝道:“阿玦!” 阻止他的这两个人是池簌和应定斌。 他们两个都想到一处去了,应翩翩显然是要以这种方式看看能不能再把那个冤魂给激出来,但不管这鬼神之说是真的假的,终究都不吉利,万一那个冤魂就是恨上了他,那可怎么办? 两人都是情愿自己上,也半点风险都不愿意让应翩翩去冒的,因此一起开口,池簌更是一把拽住了应翩翩的手,把他往自己的身边拉了拉,像是随时要挡在应翩翩的身前保护他。 应定斌原本也有这个意思,可惜终究没有池簌身手敏捷,慢了一步,非但没碰到儿子,人还被给拉跑了。 他不由瞪了池簌一眼。 应翩翩虽然被阻止,可是,他刚才说的那句话已经够了。 只见李定又是一阵抽搐,睁开眼睛之后面色又重新变得阴鸷,冷笑道:“哼,大仇尚未报完,我是绝对不会就这样轻易离开的!阿弥陀佛,太/祖英灵佑我重返人世,我岂有草草作罢之理!” 池簌上前一步,问道:“你说是本朝的开国太/祖让你回来报仇的吗?太/祖又凭什么帮助你?” 李定连声冷笑:“当年太/祖开疆拓土,何等英雄了得,如今这些不中用的后人却连守好祖宗基业都办不到,害得我等一心报国之士遭人坑害,惨死疆场,怎不令他老人家痛心,又为何不能帮我?” 池簌道:“空口无凭,焉知你是不是哪里来的孤魂野鬼,来此冒充将士英灵!” 李定喝道:“那我就告诉你,我乃是应将军麾下关内军二队张向忠,永登人士,你只管去查!” 没想到此人说的竟还当真详尽具体,有名有姓,池簌不禁跟应翩翩对视一眼,稍感意外。 李定说完这句话之后,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再次一头倒地,这回一时没有再醒过来。 过了一会,杨阁老不禁说道:“这等怪力乱神之语,臣以往是绝对不会相信的,可如今见此人言之凿凿,又实在……匪夷所思。但不论如何,此事或许与当年长雄关之战有关。” 皇上缓缓开口道:“即是如此,应玦,你乃是应钧之子,又发现了此案真凶,你便协助刑部办理此案罢。” 应翩翩道:“承蒙陛下信任,臣谨遵旨意。” “另外……” 皇上略略沉吟,说道:“阁老,你来为朕草拟一道旨意,招将乐王回京。便说他久在上京,朕十分挂念,欲请他回来居住一段时日。” 杨阁老心中一震:“是。” 这位将乐王名叫黎清峄,正是当世仅存的太/祖嫡系血脉,当年最后一位前去和亲的善化公主,便是他的嫡亲姐姐。 其实若是论起来,黎清峄甚至比当真皇上更有资格得到这个位置,事实上在当年先帝驾崩,帝位空悬的那场纷争中,请将乐王登基的呼声就是最高的,但将乐王自己却固辞不肯。 一开始还有人以为他是故作姿态,反复劝说,但将乐王始终坚持,才逐渐让人们意识到他是出自真心。 最后,当今皇上登位,将乐王性情倨傲,亦是既不逢迎讨好,也不怎么理会政事,故而双方相处的疏远而客气。 仿佛是打定了主意让太/祖血脉在他这一代彻底断绝,将乐王至今未婚,也没有子嗣。 他不喜京城中的气候,一年中倒有半年是在上京的别院中居住的,此时皇上突然诏令要将他叫回来,显然是因为李定提到太/祖,令皇上对这昔日皇位的有力竞争对手产生了疑忌。 * 大臣们带着满腹的惊疑纷纷散去。 应定斌方才就是满心焦急气恼,只是碍于在皇上面前不好发作,一出了皇宫刚上马车,他就开始迫不及待的训起应翩翩 来。 “你这孩子怎么傻乎乎的!半点都不懂随机应变,别人都不敢吭声,到你这什么事你都插嘴,这下可好,摊上这么个倒霉差事,我看你可怎么办!” 应定斌说道:“这本来就是刑部的差事,就让刑部去查呗,那人也不知道是真鬼假鬼,你年纪轻轻的,离这些东西远点,沾上阴气容易折福!” 应翩翩本来也不说话,抱着肩膀靠在座上,一声不吭地听训,直到应定斌说到“折福”的时候,他才忍不住笑了。 应定斌道:“你这臭小子怎么这么气人?我跟你说正经的呢,笑什么笑?” 应翩翩用手背蹭了下鼻尖,说道:“爹,原来您也相信有鬼呀,真看不出来奥——” 应定斌老脸一红,说道:“我怎么就不能相信了?鬼神之说,本来就不可妄言。你小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刚才胡乱说嘴,小心半夜大头鬼来找你,你可别来找我哭。” 他这时还把应翩翩当孩子,说的话跟在应翩翩五六岁时也没什么差别。 应翩翩道:“那还不好,活人见鬼,多少人想看还没地方看去呢。爹,您放心,如果儿子见了鬼,我倒要看看他长什么样子,顺便把他的鬼皮扒下来,做个鬼围脖孝敬您。” 李定玩那一出,他其实也半信半疑,不过应翩翩是当真半点也不怕。 要说这世界上真的有鬼,那些人都是被孤魂野鬼附了体,那么他其实也算得上是鬼魂死而重生,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这样想来又有什么可怕的?有时候鬼再毒也毒不过人心。 这就是个小混球,应定斌被应翩翩给气笑了,实在拿这小子没办法,只能仰天长叹一声,恨不得掰着应翩翩的脑袋,把自己要叮嘱的话给灌进去,叫他不长记性,叫他听不进去。 应定斌心里暗暗想着,这几天还是要多请一些和尚道士,在家里做几场法事,拜拜如来佛祖、观音菩萨、太上老君什么的,反正把那些神仙们都打点打点总没错。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给儿子祈祈福,让老天爷多保佑保佑他。 应翩翩道:“爹,您也不用这么着急,这件事情到现在已经越来越复杂了,既然涉及到了我父亲,恐怕当时就是我不开口,皇上也会让我参与这件事的,只有这样,才可以避免旁人的闲言碎语。” 应定斌说道:“无论你父亲的结局如何,他这一生也是功勋无数,国家理当善待他的后人。” “当初长雄关那一战太过惨烈,知情的人都已经死的差不多了,后来我曾也想找办法调查过这一战的具体经过,以及找到那出卖军情的奸细是否还有同伙,可惜当时尚没有掌管西厂,职权有限,都是无从调查。” 应定斌道:“所以要这么想,如果当初死去的将士当真有英魂留在人间,或许还真能为咱们解开一些疑惑,可惜这个自称叫做张向忠的鬼魂似乎只是单纯地想要为自己报仇杀人,也未必对应钧有什么尊重之心。他言行癫狂,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可以相信,他的话又能信几分。” 应翩翩道:“我最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当真敢报上自己的姓名、祖籍以及在军中的职务,如果确有其人,应当是很好查的。刚才临走之前,潘侍郎跟我说,刑部回去调查这件事,出了结果他会告诉我。到时候我再去见一见李定,看看是不是能套出更多话来吧。” 应定斌道:“你先别去!等我请几张平安符辟邪符的给你带在身上,他若是有什么异动,你就贴在他的头上。” 应翩翩忍笑道:“哦。” 应定斌警告道:“你得听爹的话,爹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 应翩翩插了句嘴说“ 那可不一定,你口淡”,应定斌没搭理他:“我也会让西厂的人去查的。这件事情既然主要由刑部处理,你也不要抢了他们的风头,主要的事情就让他们去做,你时不时出出主意就行,这样也省得操劳。” “我总是觉得有些不踏实,焉知这是不是一个圈套?或者有人故意想利用你父亲的名声做什么呢。” 应翩翩道:“那也得能套住人才能叫圈套,别设的圈套把自己套进去就行。” 应定斌拍了拍他的脑袋,道:“这件事情终究敏感,因为不光涉及到了你父亲,李定还口口声声提到了太/祖,你没有看到当时皇上的脸色就已经不好看了吗?” 他终究身居高位多年,对政治的敏锐度极高,更是了解皇上的心思:“阿玦,你也知道,你的母亲曾是善化公主身边的侍女,而善化公主又是太/祖的嫡系血脉。你父亲生前将你们母子两人保护的极好,无人敢闲言议论,直到你父亲战死,你母亲的身份才被逐渐揭出。” “当时有很多传言,有人说你母亲逃出来的时候拿了善化公主不少陪嫁的宝贝,也有人说你父亲手中的宝剑就是当年太/祖传给他的后人,所以才会战无不胜,只可惜这些东西全都不知所踪……这些事情未必是真的,却有可能成为别人利用来做文章的工具。” 应定斌说:“所以我希望你离这件事情远一些。好在如今将乐王要回来了,皇上自然会把注意力主要放在他的身上,我们也不用太担心。” 应翩翩默然片刻,他与亲生父母相处的缘分不长,但记忆里幸福的时光却是十分深刻。 可是想了会,他还是摇摇头:“我倒是不记得我娘手上有什么信物,也或许是我没看见吧,但她是在善化公主死后才离开的,也绝对不是那种会随便偷拿主人东西的人。她手中如果当真有一些公主遗物,那么肯定也是善化公主托付给她。” 应定斌表示赞同:“我儿这般人品才貌,你的爹娘能生出你来,自然也是极好的,这一点爹绝对相信。” 他方才还训应翩翩训得起劲,结果说了没两句话,又怎么看儿子怎么高兴,忍不住满口夸奖起来。 应翩翩失笑。 两人提起太/祖,就不免想起七合教,想起七合教,就想起七合教中那个惦记他家儿子的小子。 应定斌忍不住感慨了一句:“说来武安公和韩小山怪不得是兄弟,我看着他的性情,相貌,倒是与韩小山越来越是相似了,有时候冷不防一看,我还会恍惚,以为是韩小山回来了。特别巧的是他对你也有那么一份心意。” 应翩翩笑道:“爹,你还真够喜欢韩小山的,现在还惦记呢,既然像,你就当武安公是他罢。” “你以为我是你?” 应定斌瞪他一眼,又自言自语地说:“可惜他是七合教的人,如今与朝廷的关系亦敌亦友,太/祖这事一出,皇上心里还不知道是怎么个想法。娶妻应该贤德稳重,沉静少事,早知道当初给韩小山扶个正……” 应翩翩:“……” 他说到这里,马车突然一停,原来是已经到了督主府的门口。 应翩翩和应定斌正准备马车,却见另有一骑疾奔而来,到了门前猛然一停,却是池簌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应翩翩刚挑开马车的帘子就看到了他,说道:“你来找我?” 池簌道:“是啊,刚才在宫里也不好说话,我放心不下,就来你这看看你的情况。”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应翩翩的马车前,自然而然地接过的小厮的位置,在应翩翩的手臂上托了一把,将他扶下马车,神态随意而亲昵。 周围的人看到了这一幕,心里 都忍不住想,武安公的武功那般高强,在朝中的地位也十分独特,尊荣无比,可是他每次到少爷面前都半点架子也没有,什么事情做的都心甘情愿,可见是非常喜欢少爷了。 不过却不知道武安公是否知道少爷和韩小山之间的旧事?又是不是知道他跟韩小山长得极像,有可能被少爷当成了爱妾的替代品?万一有朝一日这些事情都被揭出来,他又是否会生气呢? 在他们的胡思乱想间,应翩翩已经从马车上下来了。 池簌又扶了后面的应定斌一把,含笑道:“厂公,今日我来府上拜访,又要叨扰了。” 刚提到这个人,没想到他就上门来了,应定斌的心情很是复杂,但面上还是客客气气地说道:“武安公客气了,快请进吧。” 应翩翩每次看池簌见到应定斌,都觉得仿佛能听见他心里呼之欲出的呐喊——“厂公你睁大眼睛看看我吧,我是韩小山啊!是你超级满意的那个韩姨娘!” 他觉得又惨又好笑,可惜也爱莫能助。 之前应翩翩还试着帮池簌跟应定斌解释过,但他越说,应定斌越觉得应翩翩是拿池簌当成了韩小山的替身,就越担心哪天池簌得知真相一怒之下把应翩翩给宰了,对池簌的防备就越深。 毕竟在他心目中,这等混江湖的就算看起来再斯文,内里也都粗蛮的很,当初傅寒青那个舞刀弄枪的蛮子让应翩翩受了很多委屈,可见这种人都不是良配。 应定斌想给儿子找一个斯文柔弱、体贴贤惠的伴侣。 应翩翩把外衣脱了,随手扔给梁间,笑问池簌:“干什么来的?我爹刚训了我一路,你不会也要来一遍吧?” 应定斌立刻警觉地瞪大眼睛,除了他绝对没人可以训他的儿子! 池簌笑道:“我敢吗?我给你送些东西来。” 他将适才从马背上拿下来的一个盒子递给了应翩翩,应翩翩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放着满满一摞各式各样的符纸,有驱邪的,有祈福的,有保平安的。 应翩翩:“……” 应定斌倒是立刻十分感兴趣地凑了上去,问道:“这些符纸是从哪个寺庙里请来的?我先前依稀听人说过,相国寺的仿佛最为灵验。” 池簌道:“有一半是相国寺法玄高僧亲手画的,还有一半是从天一观清虚道长那里取得。这都是先前任世风为了研究这些符咒特意去求的,今天这事发生的突然,我怕阿玦冒犯了什么,就先从他那里取来了。好歹带着一些,佛家道家,总得有灵验的。” 这正好同应定斌方才说的话想到了一块去,引得他大加赞赏:“说的是,本公也是这么想的,武安公真是周全,那就多谢你了。梁间,东西你来拿着,记得每天在阿玦的床头和荷包里都备上一张。” 池簌送别的东西,应定斌未必会收下,可是这些符咒却正好给到了他的心坎上,可见池簌对应翩翩倒确实是真心实意的。 应定斌这段日子一直就在想池簌的事,翻来覆去地琢磨了一阵子也拿不定主意,可是今天的事,突然让他想和池簌谈一谈。 于是留过饭之后,应定斌请池簌到自己的书房去喝茶。 他的举动让应翩翩怔了怔,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欲言又止。 【您的姨娘通过“关心心上人”的体贴行为获得升级考验邀请一次!】 【该考验由您的养父“应定斌”发出,通过考验后可获姨娘大礼包一个!】 应翩翩犹豫片刻,便终究也没阻拦,淡笑道:“看来没我的份,好罢,你们好好喝,我回屋睡觉去。” 第88章 人意似流波 应翩翩说完之后, 便果真回了房间,应定斌则带着池簌进了自己的书房。 下人将茶叶煮好,分别向两人奉上之后便行礼退下, 应定斌啜了一口茶水, 询问池簌:“武安公觉得,我这府上的茶水滋味如何?” 池簌笑了笑:“微苦回甘, 醒神清脾,宜肃穆心情,商谈要事。” “你说的不错, 确实是要事。” 应定斌放下杯子,抬眼盯着池簌,淡淡地道:“本公有幸能为人父,在我心中, 再没有什么比阿玦更重要了。阿玦离了傅寒青,是脱离苦海,我很欢喜,但又忧愁他就此伤了心, 往后不能再遇上相伴一生的良人。” “武安公,我今天以做人父亲的身份冒昧相询一句,你可是中意我的儿子?” 池簌正色道:“是。此生我已经认准了他, 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 他顿了顿,又说:“您是以长辈的身份说话,那便请称呼我的字罢,我真名池簌, 字涧竹。” 应定斌倒不妨池簌回答的这样快, 这样斩钉截铁, 顿了顿方道:“涧竹,实话说,我很欣赏你的才干和性情,看起来你对阿玦也是真心实意。但人心易变,你们年轻人,感情总是来得快去的也快。在你之前,阿玦身边也不是没有过别人……” 池簌低声道:“厂公,这些我都清楚。不瞒您说,我起初刚认识阿玦的时候,他甚至尚未与傅寒青分开。我亲眼看见他受了那些委屈后狠着心与傅寒青决裂,觉得很嫉妒傅寒青,也很心疼他。所以只盼他能过的好些,以后不会再被人这般辜负。” 池簌的话勾动应定斌的心事,让他一时觉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同时又有些意外:“你那么早就识得他了?你们不是在衡安郡认识的吗?” 池簌总算有了一次稍稍为自己正名的机会,立刻说道:“我们早就认识了,那时您还没回京城。” 应定斌不禁道:“那你也见过韩小山?” 池簌:“……啊。” 应定斌委婉地说:“你那时还不知道他是你的兄弟吧?你们两个倒是有点像,不知你可有注意到过。” 池簌已经彻底明白应定斌的意思了。 应定斌知道她喜欢应翩翩,也看出来应翩翩和池簌之间十分的亲密熟稔,但是池簌和韩小山实在太像了,身份又不一般,应定斌担心他现在正是情浓之际,不在意这些,以后计较起来,会伤害到应翩翩。 这件事算是说不清楚了,该怎么让应定斌放心才好呢? 池簌顿了片刻,诚恳而简单粗暴地说道:“厂公,我什么都知道,但您放心,我都不介意!阿玦以前喜欢傅寒青也好,喜欢韩小山也好,如今是真对我另眼相待也好,拿我当韩小山的替代也好,都可以,无所谓!” 应定斌惊住:“?!” 池簌道:“我喜欢他的时候他就不喜欢我,我就爱他这样。往后他愿意和我在一块是我的福气,不愿意也不打紧,反正比当初他心里装着别人已经好多了,您放心就是!” 饶是应定斌一直深深觉得自己的儿子是这世上最优秀,最招人喜欢的宝贝,也被池簌这番言论给震撼了。 “你当真这样想?” 池簌认真道:“是。” 应定斌看到了池簌眼中的真挚,缓缓舒了口气,觉得这些日子一直压在心里的大石头仿佛一下子就松动了。 他阅人无数,自然能看出对方所说的并不是虚言,不禁觉得欣慰。 “好,能知道你对阿玦有这份心,我很高兴,我得多谢你。” 应定斌拍了拍池簌的肩膀,感慨道:“涧竹,你是个好孩子,之前我对你多有怀疑怠慢之处,你不要见怪。日后你和阿玦的事我不会再干涉。” “你也放心,我们阿玦最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他若是对谁动了真心,必不会相负。亦不可能怠慢你这份心意。” 池簌起身,向着应定斌行了个礼,郑重地说:“我一定不会辜负厂公的信任。” 【您的池姨娘再次向应厂公发送升级链接,点击姨娘值,凭手气开红包,最高可帮得进度100%!】 应翩翩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被系统惊醒了,发现池簌顽强不屈地再次向应定斌发送了他的链接。 系统界面在应翩翩面前转动了一阵,终于定格在一个硕大的红色数字上——0.9999!!! 【应厂公已接受邀请,完成点击,恭喜您的池姨娘升级进度增加0.0009,成功晋升为0.9999姨娘!】 【再邀一人,升级多多!】 应翩翩:“……” 搞什么,这狗系统是不是故意耍人的?! 要不就清零,这样他和池簌再无瓜葛,两人都不用因此烦恼,要不然晋1,也算他有个完整的头衔,这样不上不下的,可真教人心里痒痒。 应翩翩忍不住说:“链接发来,不如我再帮池簌点一下吧。” 系统:【不好意思,宿主已非新用户,无法为姨娘值做出太大贡献。系统将为您自动检索新用户,助力姨娘晋级成功!】 应翩翩:“那,试试?” 【检索中,请稍后……】 【现为您随即匹配到重量级新用户“傅寒青”,姨娘升级邀请链接已发送,等待他的助力!】 应翩翩:“说句坦诚的实话吧,你是跟傅寒青有仇,还是跟池簌有仇?” 系统慷慨激昂:【主角与反派打起来!】 应翩翩:“……” 一人一统的聊天就此结束,应翩翩却也了无睡意,刚准备起身看几页书,这时外面的窗子却一响,紧接着被人轻轻推开。 那感觉十分熟悉,应翩翩意识到,应该是自己那0.9999姨娘来了。 想起池簌的头衔,让他不禁有点想笑,于是故意将脸埋在枕头上装睡。 池簌见应翩翩房中黑着灯,本想悄悄看一看他,但从窗户跳进来后,一听他的呼吸节奏,便已知道人是醒着的了。 于是池簌走到床边,轻声笑道:“这里怎么有个人故意装睡啊?山里的大老虎要来叼你了。” 这话本是大人哄小孩子睡觉才会说的,池簌这样柔声细语地笑着道来,倒别有一种缠绵之意。 应翩翩忍不住笑了,翻身坐起来,抬手在池簌凑过来的脸上拍了拍,说道:“是吗?我看看哪来的妖怪老虎,怎么连毛都没长!” 池簌不禁大笑,在应翩翩的床畔坐下,握了握他的手,说道:“你怎么这么早就歇下了?不想听听你爹都和我说了什么吗?” 应翩翩将自己的手抽回来,懒洋洋地说:“这还用问吗?听你这语气,应当不是惨遭了我爹的驱逐,那么我爹肯定被你打动了。但他老人家还是难免心心念念惦记着贤惠体贴的韩姨娘是吧?” 正是因为有韩小山在前面挡路,池簌总算得到了应定斌的助力,却还是那个0.9999姨娘。 应翩翩什么都一猜一个准,实在没法子骗,池簌不禁苦笑:“我实在没想到厂公对韩小山竟如此信任,我都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感谢他了。” 应翩翩伸了个懒腰,笑着说道:“我爹就是爱操心,可惜操心的有点多余了,你别往心里去,随便敷衍敷衍他就好。毕竟从一开始,咱们就根本没有他以为的那层关系在。” “韩姨娘也好,池姨娘也好,又不是他娶,他说了也不算。我跟他说了好几回,他总是不听。” 池簌垂眸笑了笑,没接应翩翩这话,只问他:“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打动应厂公的?” 应翩翩确实有几分好奇:“说来听听?” 池簌微笑着说:“我就告诉他我和你早就认识了,那会他都不在京城,你还跟傅寒青在一起,我就见到了你。我喜欢你的时候你心里就没有我,我也照样喜欢了,所以你对我如何都不重要,反正我喜欢我的,你拒绝你的,没什么打紧。” 应翩翩一下子就呛了,忍不住咳嗽起来。 池簌连忙端了杯热茶给他喝,又拍了拍他的背,说道:“你慢点,着什么急呢。” 应翩翩道:“你开玩笑的吧池教主?你当真这么跟我爹的,还是故意逗我玩?” 池簌道:“真心实意,这种事情怎么好拿来玩笑。” 应翩翩默了一默,不禁喃喃地说:“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种人,我可真是开了眼了。” 池簌笑了笑,说道:“我也想问你一句。” 应翩翩道:“讲。” 池簌说:“你这样聪明,方才应厂公叫我去说话的时候,应该就猜到他想说什么了。以你的性格,若是喜欢,应该一起去向厂公表明心迹,若不喜欢,多半要当面告诉他,咱们之间没什么关系,你也屡次拒绝了我。可是你都没有这么做。” 应翩翩眉头微皱,池簌已经拉住他的手,低声说道:“阿玦,其实你也在犹豫,是不是?” 他望进应翩翩的眼睛:“只要你动摇了,就说明我也是有机会的,我在你心中并不是一点地位都没有。” 周围极是安静,两人一时都默默未语。 过了好一会,应翩翩方才说道:“是,我动摇了,所以不知道该怎么跟我爹说。” 他的手还放在池簌的手中,然后清清楚楚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池簌自认识他以来,头一次听到应翩翩明确表示出对自己的在意,当下只觉得心花怒放,几乎说不出话来。 周围一时静得连他自己的心跳声都听得见,他怕应翩翩觉得无趣,搜肠刮肚地想要接着说点什么,又怕多说一句,这点来之不易的青睐就飞了。 幸好,应翩翩很快就说了下去。 “我一直在拒绝你,是因为我知道咱们之间不会有未来,不光是你,别人也一样。所以我想让自己对你的影响尽可能小一些,但我意识到的时候,似乎就已经来不及了。” “你我现在纠葛越深,相处的时间越长,这做法好像就越显得没有意义,所以我也不知道究竟怎样才是对的,又该如何对待你。好像怎么着你都不死心,真是让我为难。” 应翩翩这番话说的颇有些古怪,池簌也早已感觉到了,无论应翩翩的行事风格,还是他对自己的态度,一直以来都有很多古怪不合常理之处。 所以他本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有开口,听见窗外风声簌簌,直如打在心上一般,一时凌乱。 应翩翩道:“你要是不解,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是一本书里写的,不过有些长。讲完你就明白了。” 池簌轻声道:“你说吧,无论长短我都很想听。” 应翩翩开了口:“那本书里的主角是一位将军,出身公侯世家,名叫傅寒青。” 池簌的脸色微微一变。 他就这样握着应翩翩的手,静静听着应翩翩讲完了一整本原著里的故事,又讲自己是如何意识觉醒,自尽重生的。 池簌觉得自己的心脏正在胸腔中沉重地跳动,一收一缩,带来细微而又不容忽视的痛楚。 原来多少诗词文章中描述的心痛竟是真的,这种疼痛感顺着血脉蜿蜒,将五腑六脏都绞成了灰,疼得让人没办法呼吸。 他实在是没想到整件事情竟然是这样。 原来在自己看不见的过往中,应翩翩曾经独自一人那样地苦苦挣扎着,近乎悲壮地与苍凉而无奈的命运对抗。 应翩翩讲的轻描淡写,池簌甚至不敢深想,他原本是那样活泼骄傲的性子,怎样在傅家压抑本性,忍受仿佛看不到尽头的摧折和磋磨,又在一次次的伤心与失望下,最后想到了那样一条孤注一掷的路。 听到最后应翩翩跳河求生,池簌实在没有忍住,一把将他抱住,紧紧按在怀里。 应翩翩想要挣脱,池簌却不肯放手。 应翩翩能感觉到对方的身体不可抑制的颤抖,但不知为什么,这种真实的战栗与痛苦反倒给人一种异常的安心,让他默默闭上了眼睛。 “那段日子……很难过吧?”好一会,池簌才哑声问道。 “还好。” 池簌将应翩翩放开,冰凉的指尖轻柔地从他的脸上抚过,仿佛在描画着什么易碎的瓷器。 “对不起,我先前没想过竟还有这样的事,我要是早知道就好了……要是书中那个我能遇见你就好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中竟带了些哽咽:“以后就没关系了,以后我会一直陪着你,无论命运如何,都不会再让你孤身一人!” 应翩翩凝视着池簌,语气反倒十分冷静:“何必呢?你也是死过一回的人,所以才能理解我的话。人活着不容易,我未来的命运如何,又还能活上多久,我自己并不知道,但可以确定的是,自从找回了自己的意识之后,我心里特别痛快和安稳。” “每过一天,都是我想过的日子,我只要能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完,便已此生无憾。至于其他,我已经没有资格,也没有心思去考虑了。” 池簌攥紧了手,过了许久,轻声笑起:“你的感受,我也同样。” 应翩翩要说什么,池簌的指尖在他唇上轻轻一点,唇边带了丝苦笑:“重生之前,我日夜不休地练武,拼了命地往上爬,我要权力,要力量,如此才可以活下去,可是活下去要做什么,似乎除了复仇,也再无其他值得留恋,直到认识你,我才明白心里记挂一人的滋味……” “我想要看到你活的幸福无忧,如果能够如此,那我所有的努力和付出就有了真正的意义。否则,一切不过还是一场空,我重活这一次,又有什么用呢?” 应翩翩猛然抬头,满室迷离的月色中,池簌的神情平淡如水,温柔的如同夏夜掠过花枝的浅风。 他一时无言,心中情绪百转,过了许久,仍是说不出话来。 以往,池簌急切地想要知道他在应翩翩心里的位置,想要走进对方的心,可是听完了那些往事,他满腔只有心疼,再也不愿逼迫半分。 应翩翩一向是那样一个爱恨都决绝的人,他从前为了傅寒青掏心掏肺,付出那样多,对方却一次次伤了他的心。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愿意重新去信任一个人,待一个人好,又是多么的难得。 池簌觉得心疼、感激,又忍不住的生怜。 “我不求你接受我,但你想要的,就是我想要的。你要报仇,要搏命,就尽管放手去做,若是到了需要的时候,我会为你照顾好厂公,让你没有后顾之忧……” 池簌下定决心,一字字地说道:“可是我还是希望你顾惜自己,咱们一起想办法,好好活下去。你我经历无数险境困境,全都度过来了,这次也一定可以的。” 【甘苦与共,心意相通,是为眷侣。您的0.9999姨娘在宿主低谷时展现出正妻风范,跃升姨娘阶段。正妻值+10%!】 【姨娘大礼包已掉落,正在打开中……】 * 当宫中发生了那件阴魂附身的奇事时,傅英并没有像以往一样受到传召。最近五皇子一党失宠,皇上不耐烦看见他们在跟前晃悠。 不过,这个重要的消息还是被傅淑妃想办法捎出宫去,派人说与了傅英知晓。 傅英知道宫中有太监被鬼魂附体杀了人时,表现的还算镇定,但再看信上绘声绘色地写着那鬼魂自称来自应钧军中,又怎样痛骂王苍玩忽职守,与奸细勾结抢功的,他的脸色才渐渐变了。 “简直是荒谬!人死了就是死了,若是死在战场上的冤鬼都能回来报仇,那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傅英皱眉道:“我也从未听说过世上还有张向忠这么个人,你这消息可属实吗?” 送信来的人是傅淑妃的亲信,以前也是傅家的家臣,和傅英也是相熟的,闻言道:“侯爷,此时千真万确,绝无半分夸大之处,当时也是不少在场之人都亲眼所见的,那人忽而狂暴,忽而怯懦,神情语气判若两人,最关键的是,他所说的情况也一切属实。” 傅英道:“哦?” “今日上午,刑部已经调查出来了,这位张向忠确有其人,其职务、家乡,以及家中情形,也都与那鬼所说的完全相符。而那名被他附身的,叫做李定的太监,却与此人从无交集,没有理由冒充于他,甚至……” 那送信人低声说:“张向忠的尸骨也被发现了。” 距离当时的长雄关一战已经十五年过去了,当初那场战役惨烈无比,血流成河,尸骨遍野,完全没有办法辨别遗骸。 附在李定身上的张向忠当时抱怨,说是他的尸骨没人收敛,其实这是很正常的。无数人的血肉堆叠在一起,早已经面目全非,人人自顾不暇,又那里还顾得上为别人收尸呢? 如今就更加不可能了,十五年都过去了。 可奇怪的是,偏生就在宫中闹刺客的那个夜晚,边关风雨大作,雷声隆隆,劈开大地,露出了下面埋藏的几具陈年白骨。 过了这么多年,这些骨头上的衣物、血肉都已经烂干净了,但所用的兵器还散落在白骨的旁边,上面刻有名字以及所属编队,其中便有张向忠。 那边驻守的兵将们原本打算将这几具尸骨就地掩埋安葬,但没过两日便出了张向忠还魂索命一事,随即刑部向边城发函调查。 调查函上“张向忠”这个名字与那些尸骨旁边的一把长矛对上了,而且经过核对,人们也发现其中有一具白骨的死状和张向忠之前所描述完全吻合,右手手臂和头颅上都被利器砍下去了半边。 尸骨目前尚未送到京城,但消息已经传了过来。 黎慎韫虽然目前在他的王府中养伤,不能直接接触到这桩疑案,但消息仍是灵通,他在刑部的心腹便先一步将调查结果告诉了他,又辗转传到了傅英这里。 傅英听完之后,一时沉默下来。 他此时已经意识到,不管鬼神之说是真是假,有了这件事一搅,当年的旧事都难免会再被提及,长雄关之战的失败,乃是穆国所有人之耻,就算是做做样子,也得重新详查一番的。 这不免令傅英心中生出一种难言的慌乱与焦灼。 如果是过去,他不会如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些年来多少大风大浪都已经度过去了,如今过去那么久,再怎么查,又能查出什么来? 现在却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借着当年那件事,享受了这么久的荣光和富贵,甚至几乎已经认为,这一切本来就是他应得的,可事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所有都失去了控制。 先是从应翩翩开始,然后十八煞、傅寒青……甚至朝中的局势、帝王的恩泽,都在不受他掌控地朝着危险的方向脱轨而去。 现在傅寒青也好,十八煞也好,虽然对他产生了怀疑,但都无法拿出证据,所谓的争吵与警告,其实也不过是在发泄情绪。 傅英相信假以时日,他不是不能重新取得这些人的信任,但前提是一切的真相永远掩埋。 那名来报信的下属一时未听傅英开口,等了一会之后,悄悄抬起头来,只见傅英双眼半阖,坐在座上,眉心一道沉沉的褶皱,似乎在思量、烦恼着什么。 他忍不住说:“侯爷,娘娘在宫中听闻此事,也十分忧虑,您说这可怎么是好呢?” “……不用慌。” 过了好一会,傅英睁开眼睛,眉间的褶痕也舒展开来,慢慢地说道:“不管是人是鬼,都有私心,有人利用此事搅风弄雨,我又为何不能也借势而起呢?” “回去告诉你们家娘娘,此事我自有安排,让她不必担忧,也别再派人来找我了,以免被有心之人注意到。女子终归不要对政事涉足太多,她只要守好自己的本分,安心想想怎么重新得到陛下的宠爱就好。” 第89章 朱弦惊沙去 应翩翩得到刑部的消息之后就去见了李定, 池簌本来就担忧他,经过昨晚之事更加放心不下,于是陪着应翩翩一同前往, 等在外面。 应翩翩进了牢里之后,看到李定那幅模样, 先不由无语了一下。 据说李定第一天到刑部的时候,原本被关进了一间极为普通的牢房。 但他到了半夜之后, 又是哭闹又是大笑,时不时还两种声音变幻着自言自语, 把周围的其他犯人们吓得哭爹喊娘,不肯再跟他关在一起。 最后狱官被他们闹的没了法子, 还是单独给李定安排了一间四面不透风的牢房,牢房的墙上贴满了从钦天监请来的符纸,李定的身上也带了手镣脚镣, 不容他半点造次。 李定大马金刀地叉着腿坐在床边,见应翩翩四下打量,便冷笑道:“看什么看!你们这些尸位素餐的狗官,没见过大牢么?” 看来这个时候,又是张向忠附在了他的身上, 甚至连坐姿和口音都与李定截然不同。 应翩翩慢慢摇了摇头, 感慨道:“想我上一次来到牢中的时候, 还是一名阶下囚, 待遇跟你比起来也好不到哪去。没想到如今也有翻身的一天,可以身穿官服来审问你这等犯人了, 真是三十年河东, 三十年河西, 人生总有得意时啊。” 他当反派愈发娴熟之后, 系统的加分提示太多,就被应翩翩手动关闭了,但这一次,应翩翩那副小人得志的表情演绎的太好,还是让系统忍不住发出称赞之声: 【精准把握反派形象,熟练运用反派用语,怒赞!】 李定:“……” 这什么人啊! “看来你现在是张向忠。” 应翩翩抬手,示意狱卒给他搬了一把椅子过来,撩袍子落座,说道:“你的尸骨已经找到了,正在送往京城,王苍也被你杀了。说说罢,你还有什么余愿未了,为何不愿从李定身上离开呢?着小太监可是与你无冤无仇吧?” 李定冷笑道:“笑话,我被害惨死,连累一家人的性命,又多年曝尸荒野,风吹日晒无人收敛,在阴间连点香火都吃不上,这些怨恨,我就是杀他一百次也抵偿不了!” “我不光要杀他,我还要杀了他身边跟他狼狈为奸的狗官!还有他的家人,这么多年享用的一切都是我们的血和命换来的,我也不会放过他们!” 应翩翩大为赞同:“不错,我也是这样想的,报仇正该如此啊!光是弄死仇人怎么能够!他的亲人、同党、好友也都不能放过,最好杀他个鸡犬不留。还不能一口气地杀,要一个一个地杀,让他们活在忧虑和恐惧之中,以泄心头之恨!” 他期待地问道:“那下一个,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我——” 李定猛然一顿:“狗官,你套我的话吗?我告诉你,你就算是知道了,也不可能防备的住,我乃是厉鬼还生,自然有常人所未有之能,就算被关在这里,那些人该到死时,也得丧命!” 应翩翩恍然道:“原来做了鬼竟是这般的厉害,简直令人闻之生畏,心向往之!” 李定骄傲道:“那是自然,我也是做了鬼才知道,做人畏畏缩缩,任由欺凌,哪像做鬼一般无惧无畏,呼风唤雨,真他妈的痛快!” 应翩翩道:“人有恶人,鬼有恶鬼,只要够坏,万事不愁。” 李定道:“此言倒也不错,够坏,够狠,够本事,阎王爷来了也拿你没法子,哈哈哈!” 两人这一来一往,只把外面守着的狱卒听的满头冷汗。 他从未见过和犯人聊的如此投机的官,特别是两个人说的还是这样神鬼之事, 看起来简直就像一对一本正经的疯子。 哦,对……好像应大人以前是疯过,大概这么短的时间,也没完全治好。 这么一想,更绝望了,他简直担心这两人就地在此拜个把子。 应翩翩道:“说的是!不过这样的话,我还有一事不解,想要请教。” 他将手臂搭在桌子上,微微靠近,有些神秘地问道:“你来报仇,杀了王苍,把他变成了鬼,也就是说,他现在也与你有着同样的神通了。那么你不怕王苍与你黄泉相见的时候又反过来报复你吗?还是说,你们鬼与鬼之间,也有等级可分?咱哥俩今天投缘,你悄悄跟我说说,成吗?” 李定:“……” 应翩翩问这问题实在太专业了,以至于他一时也没转过弯来,不由怔了怔,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顿时冷嗤。 “王苍那等卑鄙小人,怎可堪与我相比!他贪财好色,卑劣下作,是个靠女人裙带关系才混到如今的货色,就算是死了又能有什么本事?我乃烈士英灵,得太/祖眷顾,自然不是什么鬼都比得了的。” 应翩翩眉梢一动,眼中带了些深思之色,却是笑问道:“那太/祖又为何独独眷顾于你呢?” “告诉你倒也无妨。” 李定道:“当年我曾与他的后人善化公主有过一些缘分,大概是因为这样,太/祖才愿意保佑我罢。” 据李定所讲,当年他在军中时曾经有一次被半夜偷袭的西戎将士抄了营帐,将他与另外几名战友俘虏。 西戎向来有杀降的习惯,但他们几个还算走运,当时正逢西戎大汗要为远嫁而来的中原公主建一座汉宫,缺少身强力壮的奴隶,就把他们留下劳作。 西戎人残忍冷酷,张向忠在他们的手底下生活的极为辛苦。 一日,他正在劳作时,突然听到一阵骚乱,监工的西戎人停止了对他们的鞭打,纷纷跑出去,迎接前来参观自己未来宫殿的王妃。 也就是从穆国和亲而来的善化公主。 虽然西戎和穆国的关系不好,但这位善化公主生的十分美丽,据说西戎王对她还是颇为喜爱的,几乎有求必应。 可是此时她看着这座为自己而建的中原风格的王宫,却也只是神情淡淡的,看不出来有多么高兴。 当走到他们面前的时候,善化公主停下脚步打量片刻,脸色一下子变了,她指着张向忠那几个被掳来的士兵,厉声问道:“他们是哪里来的?” 西戎人赔笑道:“王妃,这……” 善化公主截口打断了他,虽然跟高大粗犷的西戎人比,她看上去十分娇小柔弱,但发起脾气来的样子,却带着一国公主皇室血脉的威严: “你们说要为我建造宫殿,却又掳劫践踏我穆国子民,这样的宫殿,是为了专门羞辱我的吗?” 善化公主厉声吩咐:“还不放人!” 那西戎人的脸色变了,因为他们不太会做一些精细的活计,对中原的宫殿也了解有限,此时的劳工当中,还当真有不少被抓过来的穆国人,善化公主的要求,会给他们增添很大的麻烦。 他勉强笑道:“王妃……” 善化公主冷声道:“放人!” 那西戎人脸上的笑容有些绷不住了,两人沉默着对峙片刻,他终究在善化公主严厉的目光之下悻悻地做出了退让。 “传令下去,将从穆国抓来的人全部放走!” 张向忠幸运地重新获得了自由,在善化公主离开时,他才忍不住抬头悄悄地看了自己的恩人一眼,却恰好遇见了公主无意中回眸。 两人的目光遇上,他 被吓了一跳,善化公主却对他友善地淡淡一笑,转身离开了。 当时张向忠等人虽说是被放走,但要等到第二天的驼队来了,才能跟着一起离开,谁想到当天晚上,他们却惊闻白天看起来还十分健康的善化公主,突然急病暴毙的消息。 是一位善化公主的侍女匆匆忙忙地找到了他们,给了他们一些珠宝首饰当做路费,让他们立刻离开,张向忠便连夜走了。 “我们一路忍饥挨饿地回来,也没舍得将那些珠宝花出去,到了穆国之后,想到恩人,便自己设了灵位,对着分得的公主遗物祭拜,为她超度。这些年来一直如此,或许是这份心意得到了太/祖的眷顾,才令我能够受到他老人家的眷顾,重见天日,报仇雪恨!” 应翩翩听着李定讲述这段往事,倒不由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他心里想,娘当年就是伺候公主的侍女,如果张向忠说的话是真的,这个给他们送珠宝的侍女,会不会就是娘呢? 她是在善化公主去世之后才离开西戎,遇见爹爹的,或许也是公主安排了她离开。看起来这个公主人还不错……可惜娘从来没给我讲过这些事情。 应翩翩的印象中,他的母亲会唱很多好听的曲子,也会讲很多有趣的故事,只是她很少提到自己的经历,更是从未对善化公主进行过任何评价。 应翩翩小的时候甚至不知道她的身份,后来长大了,也知道了,他曾经怀疑过,是不是这个公主对母亲很不好,所以才会让母亲连夸奖和感谢之意都不愿意对她表达。 现在听来,仿佛又不像。 听李定说了这些,应翩翩心里对厉鬼一事隐约有些模糊的猜测,但又不能完全肯定,他想了想也没什么其他要问的了,便准备离开。 出了牢门,应翩翩脚步略顿,发现门口的阴影中正静静站着一名男子。 他看上去不到四十的年纪,容貌清矍,气度雍华,在牢中暗沉的光线里,脸上仿佛是带着些笑,却无端还是显得冷淡。 他静静地说:“应玦?” 应翩翩默了片刻,行下礼去:“见过将乐王。” “哦?” 将乐王淡淡地说:“你从未见过我吧,不怕拜错了人?” 应翩翩道:“王爷能出入刑部大牢,便可见不是普通身份。而听到善化公主的往事会驻足停留,臣能想到的只有将乐王。” 应翩翩没有猜错,那个人正是善化公主的亲生弟弟,将乐王黎清峄。 传言中都说他与善化公主姐弟情深,他方才站在漆黑阴冷的牢房一角,静静听完了这段善化公主的往事,不知道心中滋味如何,语气中的喜怒却是点滴不显,看着深不可测。 听到应翩翩的话,他微微一哂,漫声说:“应大人是个聪明人。此案涉及到太/祖,本王也难脱嫌疑,便有劳应大人好好调查了。” 将乐王真是一个极沉得住气的人,这李定口口声声自称被张向忠附身,又大肆宣扬太/祖的神通与功德,其实对将乐王的处境十分不利。 若是换了其他人被这样宣召回京,只怕就要胡思乱想,担惊受怕,见了罪魁祸首就要大叫“为何害我”,他却态度平静,既不慌乱,也不回避。 应翩翩道:“既然王爷提到此事,那么臣也想询问王爷,这段日子,您的家中可有什么异象发生?” 将乐王想了片刻,说道:“据本王所知,没有。” 应翩翩的目光带着试探和衡量从他的脸上一掠而过:“知道了,多谢王爷。” 看起来非常恭谨,但很大胆,第一次见面就敢试探他。 黎清峄的视线 停留在应翩翩的眉目间,却觉得有些恍惚,仿佛有种莫名熟悉的亲切感。 所以他没有计较什么,但刚刚听了善化公主的事情,意兴阑珊,也不欲多说,抬了抬手道:“应大人若是已经审问完了,便请自便罢。” 应翩翩略躬一躬身,转身出门。 他踏出牢房的大门,迎面是刺目的阳光,让应翩翩还有些不大适应,不禁眯了眯眼睛,一只手已经伸过来,挡在他的眼前。 池簌道:“问话,还顺利吗?” 应翩翩眨了眨眼睛,目前他的视线只能看到池簌修长的手掌,以及掌心的薄茧,如此一遮挡,倒是不用刻意回避对方的目光了。 “还行,想知道的都问了,不过有用的也不多。” 池簌道:“慢慢来,别着急,我也已经派人去长雄关去调查你父亲当年的事了。那里的一些老人或者知道什么,一点点查问,总能有些消息的。” 池簌本来就对应翩翩千依百顺,予取予求,先前初识的时候,他尚且不舍得违逆对方半分意思,如今得知了那些往事,更是心疼万分,此时这几句话也说的十分温柔,仿佛生怕重一点点就会伤害到应翩翩一样。 应翩翩倒有些不习惯,道:“嗯……没事,我眼睛好了,你把手放下来吧。” 光线一亮,池簌放下了手,于是他温润俊秀的眉眼从手掌之后露了出来。 应翩翩抬头望了望清朗的没有一丝云朵的天空,说道:“回去吧。” 池簌顿了顿,也不知道该再说点什么,便呐呐道:“好”,两人各自上马,一起往回走。 两人昨晚那番话,可以说是将彼此间心中埋藏最深的软肋都展开给了对方看,当时陷在情绪里,又有黑暗遮掩,说完了倒头就睡,醒来就当梦一场,倒也没觉得什么。 但是今天早上池簌来接应翩翩去刑部,两人光天化日之下一见到彼此,居然有种小夫妻在新婚之夜第二天起来时裸裎相对的尴尬和赧然。 应翩翩是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自己,根本就不想说话,池簌则是觉得心疼他,怕他不高兴,越小心越不知道说什么好。 来的时候两人就一路默默无语,回去之后说了这两句话,又静下来。 池簌本想开口,转念一想,给应翩翩点时间安静也好,于是静静陪着他沿街而走,觉得阳光暖融融洒在身上,心中倒也逐渐安乐起来。 而正在这时,前面的街道却忽然传来一片惊呼,随即有人尖声大叫:“杀人了!!!” 应翩翩提了下马缰,他身下的马儿小步跑了起来,到了一座青楼前猛然顿住。 应翩翩仰头看去,只见面前的竟是一家青楼。 这青楼名叫琳琅阁,他以前还曾同人进去喝过酒,在京城的各色青楼中,算是比较风雅些的所在,里面的姑娘也大多温柔解语,通晓诗书,知情识趣。 但此时,一楼一片喧哗尖叫之声,二楼还有不少客人和姑娘正惊恐推搡着涌了出来,跑到了外面露天的廊台上。 让他们惊恐的是一名手中持刀,浑身染血的女子,只见她正从人群的最后追出来,脸上也溅了鲜血,面色十分狰狞可怕,手中的刀胡乱挥舞着。 一位身穿繁琐舞衣的姑娘跑得慢,落到了最后,不知道谁不小心踩到了她裙子上的轻纱,令她踉跄之下,险些一跤摔倒在地,头上一枚发钗被晃落,向着街上坠去。 接着,身后那名持刀女子已经追至。 姑娘吓得大声惊叫,应翩翩正是在此时纵马到了楼下。 眼看那枚发钗砸落下来,应翩翩双腿微夹,策马向前,那枚发钗恰好也已 落至应翩翩面前。 应翩翩眼疾手快,屈指一弹,但听“铮”地一声微响,发钗朝着楼上反激而去。 这支精致华美的蝴蝶纹发钗仿佛经他点化,瞬间变作了锋锐无匹的利器,精准地撞在了持刀女子手中的匕首上,使得她手腕一震,匕首坠地。 后面有机灵的人,立刻抄起一根木棒,从后面将那女子一棒拦腰压倒在地上。 同时,钗子余势未歇,并未一起落地,竟然接着弹射出去,不偏不倚,重新插/进了之前那姑娘的发间。 那姑娘惊魂未定,只觉得发髻微微一震,抬手去摸,已经抚到了鬓边的珠花。 她惊讶之余,忍不住回眸向楼下望去,只见应翩翩正策马而立,亦抬了头看过来,冲她微一颔首。 她不由蓦然怔住。 池簌方才也已随在应翩翩身后到了,方才一直在看着那位持刀追杀众人的女子,此时看到这一幕,微挑了挑眉,露出一点不知是笑还是无奈的神情。 应翩翩没回头,却仿佛就能感应到池簌的情绪似的,问道:“怎么了?” 池簌道:“没什么……我刚才听那拿刀的女子说了两句话,仿佛是男子的声音。” 他耳聪目明,在这种嘈杂混乱的环境中犹能做出辨识,应翩翩回头看向池簌,两人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目光中看到凝重。 应翩翩道:“上去看看。”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t_x_t_8_0._c_o_m 池簌点了点头,两人直接将马缰给了跑出门外的青楼小厮,快步上了楼。 上去一看,只见不少宾客们站在旁边,有刚缓过神来的,也有围进来看热闹的。 琳琅阁的老鸨惊魂未定,正抱着刚才被应翩翩救下那名姑娘“心肝肉”地喊着,应翩翩这才知道,原来这姑娘似乎还是琳琅阁的花魁。 见应翩翩上来,老鸨连忙拭了眼泪,起身朝着应翩翩行礼,瞬间已经堆出了满面的笑来。 “应公子,今日多谢您出手相救,要不然妾身可都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了。哎呀,您有日子没来,也不知道这是被什么风给吹过来的,真是妾身的福气!这事,还望您多多照料一些啊。” 应翩翩衣饰华贵,容貌出众,举止间自有一股贵气天成,他方才那一出手便是惊艳四下,人人都暗中打听他的名字,此时听老鸨一提“应公子”三个字,很多人便恍然大悟,立刻猜到了这人是谁。 原来是他,倒也难怪! 应翩翩笑道:“行了金老板,我也是恰巧路过赶上了而已。你先别忙着高兴,方才已有人报了官,过得一会,顺天府的人就该来了,是福气还是晦气,还得看你运道。” 老鸨干笑道:“应公子,您看您这话说的,您还不知道妾身嘛,勉强挣下这样一份基业当做依靠,胆子又小,一向是规规矩矩的,哪里敢惹是生非。眼下突然出了这桩人命案,妾身心里实在是怕的紧,不求别的,只是想请公子您帮着拿个主意啊。” 应翩翩刚才听得一堆人大叫“杀人了”,只以为说的就是那名女子欲要行凶,没想到是真的出了人命,倒是意外:“有人出事了?那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老鸨道:“这里的对面就是医馆,方才已经有大夫过来帮忙,房间里都是血,我这心里还是有些发瘆……” 应翩翩道:“带我去看看。” 他和池簌随着带路的小厮,快步进了那间房,刚迈进门,就闻到一股十分浓烈的血腥气,只见有个浑身是血的伤者躺在床上,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大夫正在忙碌救治。 应翩翩没有打扰他,四下打量着这个布置清雅的房间,而后走到梳妆台侧面的几案上,打开了上面摆 放的佛龛。 一尊神情悲悯的金身佛像静静坐在里面,正面恰好对着伤者所在的床榻。 第90章 温柔入深乡 很快, 那名老者就擦了把额头上的汗,颓然抬起头来,说道:“不成, 身上的伤太多,根本封不住,流了这许多血, 人算是彻底救不活了。” 应翩翩道:“烦您让我看一看。” 老大夫点了点头让开, 池簌和应翩翩走到床前。 池簌一看便道:“这人的死状跟王苍很像。” 应翩翩沉默不语, 过了好一会, 才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说道:“你有所不知,他叫章敬辕, 是五城兵马司中的一名知事, 当年也参加过长雄关一战。” 池簌接过了应翩翩的话:“……如今死在了这个时候, 又是这种死法。” “哼, 他该死!” 这时,一个十分粗哑洪亮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池簌和应翩翩转过身, 只见是刚才那个拿刀乱砍的女子被人押了过来, 听老鸨说,她的名字叫珊瑚。 她不光名字美,人也生的颇有颜色,只是一开口就是粗豪大汉的声音,再加上面带诡异的冷笑,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将她押进来的两名小厮都战战兢兢的。 他们用绳子把珊瑚捆了起来, 但仍是不敢接触她的身体, 分别站在她的两侧后方, 拿木棍推着她前行,一直带到了应翩翩面前。 “应公子,她醒过来了,妈妈说,带过来给您看看。” 这屋子里有个死人,老鸨却是来都不敢来。 应翩翩道:“好,人留下,你们出去吧。” 那些人只恨不得离这个杀过人的女人远点,连忙点了点头,放下棍子,忙不迭地跑出去了。 应翩翩抱手打量着珊瑚,忽地一笑,说道:“这位兄弟,不知道你又是姓甚名谁,在军中担任什么职务啊?你的同伙张向忠已经被我们抓了,你想去牢里和他作伴吗?” 珊瑚听到应翩翩这样问,果然毫不否认,仰天哈哈一笑,神态和语气都完全是一名粗豪男子的模样。 他说道:“我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连地府都下过,还怕你那大牢不成?不过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我就告诉你,我叫刘大彪,在当年边关的骑兵营中担任一名佐领。这章敬辕侵吞军饷,克扣下属,事发之后又把这些罪名推到了我的头上,害得我受到军法处置,又缺医少药,伤口溃烂而死。如今我是找他报仇来了。” 应翩翩沉吟道:“你能重生也是受到了太/祖的恩泽吗?” 珊瑚说道:“看来你已经审问过张向忠了,正是如此。我自幼爱听太/祖的种种英雄事迹,经常祭拜他老人家,或是如此,才会受到眷顾罢。” 应翩翩不禁叹了口气:“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到底还有多少好兄弟?” 珊瑚说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皇天无道,地府中不知道有多少冤魂心怀仇恨,不肯投胎,如果能得到自己重返阳间报仇的机会,又有谁会不愿意呢?只看他们有没有这个运气罢了。反正我大仇已报,心愿已足,到了天数,自会离开,你们倒也不用慌乱。” 比起之前狂躁暴怒,一口一个“狗官”的张向忠,这个刘大彪虽然名字很彪,但语调冷静,情绪稳定,要好沟通许多。 只是一名娇柔美丽的姑娘做出这种种的男子神态,令人看上去觉得十分不惯。 但不管怎么说,有他亲口证实,便基本能够将这桩案子跟之前王苍遇害一案归并为一桩了。应翩翩又令人通知了刑部,官差赶来之后,他和池簌便一同离开。 池簌心里将这两件事反复思量了几遍,问道:“阿玦,这桩案子你怎么看?你还想继续查下去吗?” 应翩翩道:“我想起来当初案子刚刚发生的时候,爹便劝说过我,让我不要插手,说此事涉及到太/祖,太过敏感,现在我发现姜还是老的辣,他说的可真是有道理。” 池簌微微颔首,说道:“无论是张向忠还是刘大彪,都口口声声表达自己对于太/祖的崇敬,听上去似乎将太/祖的地位捧得极高,但这恰恰正是如今的皇上最为忌讳的,他们这样做到底是真的感激太/祖还是想要将他的名声推到风口浪尖上呢?可见是言行不一了。所以他们的话到底能相信多少,用意又在哪里,实在不好说。” “我有同感。” 应翩翩说道:“你看吧,现在将乐王被召回京其实就是此事的一个讯号。不过将乐王这个人我今天见了,瞧着倒是不慌不忙,一副稳若泰山的样子。照我看,他绝不简单,更不可能束手待毙,所以这件事一定是他挡在最前头,我倒是不太担心因为太/祖之事受到牵连。但不得不说这件案子确实棘手。” 之前仅仅是李实杀害王苍这一件事,又是人赃并获,还要好办一些,最直接的解释就是李实的脑子出了问题,但现在案子出现了第二起,一切立刻变得复杂多了。 不光再一次验证了冤魂附体的古怪说法,而且难寻规律,又是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根本防不胜防,如果再多发生两桩,势必会引起百姓议论,人心动荡。 池簌道:“两名受害人都是当年参加过长雄关之战的兵士,但是两个被附身的人,一个是宫中的太监,另一个是青楼的名妓,表面看起来却似乎风马牛不相及。我再安排七合教的人调查一下,看看是否能找到他们之间的联系。” 应翩翩道:“这事西厂查就行。你别美,如今涉及到太/祖,你的身份也同样敏感,我看你也安分些吧,小心哪天被拖去菜市口砍了。” 池簌微微一笑,并未回答。 两人说话之间,也已经到了督公府的门外,一路上交谈着离奇的案情,倒也缓解了之前尴尬的气氛。 应翩翩道:“我到了,那么今天多谢池教主陪同,我进去了,你也快些回府歇着罢。” 池簌却不大舍得走,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有点饿了,能进去吃个饭吗?” 应翩翩说完话之后,本来已经打算转身走了,一脚踏进门槛,冷不丁听池簌冒出这么一句,不禁“啊”了一声,转过头来。 池簌真诚地看着他,左眼写着肚子饿,右眼写着要吃饭。 应翩翩道:“……你府上没厨子吗?堂堂武安公,还能饿着不成?” 池簌笑着说:“有是有,但我府上的饭菜总是没你府上滋味好,我一个人吃着也没什么胃口,不比在这里舒心。” 应翩翩似笑非笑地将手一抱,用眼角瞄着他说:“你当我是给你下饭的小菜?” 池簌笑了起来,看样子好像还被他损得挺高兴,片刻之后才说道:“主要是我心里不踏实,我怕你生气,以后便不肯理会我了。眼下能多在你跟前晃一会,说不定,你还能稍微舍不得不搭理我一点。” 应翩翩淡淡道:“你想多了,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池簌道:“若不是我屡屡上门纠缠,应厂公就不会对我心生防备,与我谈话,你也不用因此跟我提起那么多让你不快的往事。可见都是我不好。” 他说着一拱手,道:“唉,还请应公子千万宽恕则个,莫要恼我。” 池簌瞪着眼睛,努力做出一副可怜讨好的样子,应翩翩忽然发现他的眼睛有点圆,让人想起宫中一位太妃养的那只馋鱼的狮子猫。 应翩翩唇角翘了翘,道:“哼,那你还敢来我府上吃饭,你听了我的秘密,小心我往饭里拌点耗子药,药死你。” 池簌一本正经地说:“那可就不一定了。你也知道,我武功很高,那耗子药只能毒死区区老鼠,对我还真未必有什么作用。要不然,你让我进去吃个饭,然后试试?” 应翩翩跟池簌认识这么久,对方的哪一面他都见识过了。这家伙平时在人前一副教主的派头,但是要是无赖起来,这份功力比起他的武功来说也不遑多让。 应翩翩受不了这等纠缠,只好带了池簌进门,恶狠狠地大声吩咐道:“来人,武安公活腻歪了,想来咱们府上找死,去吩咐厨房给他做点红烧瓦片,炖砖头,清炒耗子药来,让他吃个够!” 梁间迎上前来,连声答应,心里觉得暗暗好笑。 他知道他家少爷性子倔,一般犯起拧来,决定的事情是无论如何不肯更改的。 可池簌刚才不知道在门口说了些什么,可以看出应翩翩一开始兴致寥落,整个人懒懒的,并不想让他进门,但是这会还是把人给带进来了,就算装的凶巴巴,心情也是好了很多。 想到这里,梁间又不禁觉得心酸,少爷虽然有时候嘴硬,但待人的心意一向再赤诚不过,可以前傅寒青何曾这样好声好气地哄过他? 记得以前有一回两人闹了矛盾,梁间看着应翩翩不高兴,觉得很是着急,便鼓起勇气去找傅寒青,对他说了一番好话,又求他能多多包涵少爷一些。 傅寒青却从头到尾都未曾搭理过他一句话,给他一个眼神,自顾自地大踏步走了,表现出十足的不屑。 看人家武安公,多大的本事,还这么会哄人! 梁间连声答应着应翩翩的话,小跑去了厨房,一五一十地把应翩翩吩咐的几道菜告诉了厨子。 这个古怪的要求可把应定斌专门从苏州请过来的名厨给难为坏了。 少爷一向是个刁钻性子,吃的东西又挑嘴,他要吃红烧瓦片,那当然不可能真的找两片瓦红烧给他,多半是平常的菜肴吃腻了,想换点新鲜玩意。 但也不能半点都跟瓦片挨不上关系,否则不能显出他把少爷的话放在心上,难免让少爷在他的朋友面前丢了面子。 厨子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主意,而后大展一番身手,竟然当真做了七八道菜端上去。 他也确实是有真本事,其中有几道菜看起来果然如同是拿瓦片砖头一类的东西烹煮而成,但实际上张口一咬,味道却是软糯鲜美,都是用了面和肉屑等食材做成了类似形状。 至于那道清炒耗子药,认真的厨子也特意去研究了一下耗子药长什么模样,思来想去,磨了些点心碎屑,拌着鲜奶烤干,以果汁着色,酥松鲜艳的一盘端上来,品尝着倒也十分香甜,池簌有意哄应翩翩高兴,拿耗子药拌饭,吃的赞不绝口。 应定斌今日有事未曾回府,应翩翩在青楼里看了半天死人,再加上本就心事重重,当真没什么食欲,这顿饭原本打算随便凑合一下就得了。 可是这时对面有个人吃的津津有味,也一下子把他的食欲给带了起来,于是随手提起筷子,也开始夹菜,倒要看看这饭到底能有多好吃。 两人都是年轻小伙子,不知不觉,竟然将这一桌精心准备的菜肴都吃了个干净。 吃完后,下人上来收了桌,应翩翩伸了个懒腰,说道:“我明天还要去刑部,你就别来了,避避嫌罢。不然皇上一定以为你一直参与这件案子,说不定是另有什么居心。” 池簌懒得管狗皇帝想什么,但怕给应翩翩添麻烦,迟疑了一下,说道:“要不然我暗中……” 应翩翩道:“你也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暗中跟着我啊。再说了,我身边还有其他随从,这件案子的目标也肯定不是我。” 池簌顿了片刻,才笑了笑,说:“是这么个道理,不过你——” 他抬起头来,看着应翩翩,低声问道:“会好好活着的,是吗?” 应翩翩一怔。 池簌道:“你昨晚和我说,你能够得到改变一切的机会,代价是付出生命,可是人人都要死,你会什么时候……却并未没有确定,是不是?” 应翩翩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好一会才说:“起码还有六年,过了这六年……说不好。” 他看着池簌,眸中带着微叹的笑意:“只有六年啊,六年之后,就要担惊受怕,惶惶不安,甚至你还有可能被我的命运牵连……咱们不过才认识了几个月,何必呢?” 他虽是叹息,但却不似以往那般带着冰冷的拒绝,那双漂亮的黑色眼瞳中泛着些许暖意,池簌在那双眼中看到两个小小的自己,心中也不禁思绪纷纷。 是啊,不过才几个月,他却总觉得好像已经有了半生那样长。 当初目遇成情的一瞬,便已经怦然心动,守在这人身边,冷眼看着他经历的一切,有怜惜,亦有佩服。 原来一个人,可以活的这样孤独、倔强、狂傲,却又不屈不挠,百炼成钢。 他情不自禁地想要帮帮对方,着魔似的想看见这人脸上的笑,帮着帮着,便陷进去了,再离不开,也不想离开。 池簌抬手,摸了摸应翩翩的脸颊,轻声说:“拼君一生休,且贪一时欢。就算一时一刹,能守着你过,我也值了。” 应翩翩蓦地有些难过,却不表现出来,笑着说:“倒也无妨,等我死了你换一个,我保证绝对不会变成鬼来找你的麻烦——” 他的话还没说完,池簌蓦地低下头来盖住了他的嘴唇,却也并不进犯,只是慢慢厮磨,堵住了他的话,好一会才把应翩翩放开。 池簌捧着应翩翩的脸,低头抵在他额前,哑声道:“你活着,你陪我,你死了,我给你陪葬去。” 应翩翩动了动唇,沉默许久,池簌才听见他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好。” 刹那间,一股心酸掺杂着甜蜜从心口汩汩涌出,不敢置信的狂喜逼迫着他的心脏急促地跳动起来。 他对应翩翩的这份感情,早已经在共同经历那些悲伤与喜悦、绝望与希望的时候,伴随无数次的悸动烙刻在了血液当中,随着每一次的心脏收放而流淌,成为了他的骨血,他的生命。 想要得到这个人,与他彻彻底底的融为一体,密不可分,再也不用患得患失,担心离别……那如同本能一般的渴望灼烧着他,害怕唐突,又无比急切。 他忍不住低哑念出这个名字:“阿玦……” 池簌颤抖着,踟蹰着问道:“可以吗?” 应翩翩没说话,环住池簌的脖子,凑过去吻了他。 这是池簌第一次得到他的主动亲近。 心中好像有一道绷紧的弦“铮”的一声断了,滔天大水一般的汹涌而来,仿佛要把两人一同淹没其中。 池簌一把将应翩翩抱起来,放到床上,一边近乎痴狂地吻着他,一边伸出手来,握住了他的衣带。 那柔滑的布料落在掌心中,顿时让他生出一种近乎战栗的动容,手指也不禁颤抖。 他慢慢将那衣带攥紧,深吸了口气,而后极尽温柔地解开,看着雪白的里衣从两边滑落,仿佛一朵绽放开来的花苞。 内里的肌肤光洁如玉,皎白如雪,偏生这素雅的白中还带着一种极尽妍丽的魅惑。 池簌再也难以自持,欺身而上,将自己滚烫的唇落在上面,双手急切而慌乱地抚触上去。 应翩翩的呼吸越来越急,额角逐渐渗出汗来,浑身难耐地绷紧,又脱力一般软了下去,像是融化在了床榻间。 随即,他觉得下身猛然一紧,接着是就是带着肿胀的刺痛猛然而入,应翩翩禁不住脱口发出一声闷哼,咬唇强忍。 池簌几乎情难自禁,这一瞬的美好让他产生了一种神魂摇荡,迷乱如醉的巨大满足,只恨不得立时便将这人彻彻底底的占有,可看到应翩翩的样子,他又心疼不已,勉强忍耐着,去亲吻和安抚身下的人,直到他慢慢放松下来,两人才在柔情下双双沉溺。 应翩翩紧紧抓住寝被,勉强抵御着一次次节奏不断加快,仿佛根本难以止歇的律动。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承受着飓风骤雨的孤舟,只要一松手,整个人就会彻底化去。 有那么一瞬间,池簌退出去的时候,他从不知是痛是醉的失神中清醒片刻,神情恍然掠过怅惘,侧过头来,一滴不知是因而落的泪水缓缓渗入了枕中。 但很快,这些情绪都被池簌的气息完全席卷而去。 池簌从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能让人满足和幸福的事情,这种巨大的快乐更多地来源于他清晰地意识到身下这个人是谁。 他曾经那样想要占有和得到,又那么不容易地实现了这一切,绝色的美人在他的注视和掌控之下绽放,几乎令人沉沦。 池簌一刻也没舍得入睡。 他经年习武,耐力和精力都多的可怕,到了最后,应翩翩累的睁不开眼睛,迷迷糊糊地沉沉睡去。 池簌抱着他亲了又亲,替他清洗干净,这才又重新回到床上,静静地把人揽在怀里看着,怎么看也看不够。 这一次不是那些虚妄而又遥远的梦境,而是真真切切地得到了这个人,从此以后,在这个世间,他也是个有家的人了。 渐渐透窗而入的阳光洒在应翩翩身上,将应翩翩沉睡中的眉眼镀上一重柔和的光晕,一切美好的仿佛不切实际,昨夜的春光旖旎瞬间又浮现而过。 池簌禁不住俯下头去,轻轻吻了吻应翩翩的面颊,无上的幸福仿佛要把整颗心都温软地融化在胸腔之中,恨不得立刻就为怀里这个人死了,来证明自己的爱意。 应翩翩睡的很熟,他昨晚那样劳累,池簌也不忍心叫醒他,期间梁间小心翼翼地过来敲了一次门,也被池簌给打发走了。 梁间知道他和应翩翩关系好,还以为两人昨天说什么事说晚了就一起睡下,倒也不疑有他,点点头就下去了。 一直到了中午,应翩翩才翻了个身,被浑身上下的酸痛一扯,恢复了几分意识。 他躺在床上愣了一会,用手揉揉眼睛,总算清醒过来。 应翩翩一向容易夜来惊梦,重生以后更是如此,很少有能这样踏踏实实一觉闷头睡到自然醒的时候,此时醒过来之后难得的精神饱满。 当然,如果不是全身都在疼,骨头好像要散架的话,就更好了。 池簌柔声道:“你醒了?可有……哪里不适?” 他昨天帮应翩翩洗澡的时候也检查过,觉得应该没有让对方受伤,可是终究没有经验,还是十分不放心。 应翩翩那样娇贵、单薄,他平常简直连一个手指头都不舍得碰,昨夜却狠心地将对方那般折腾着翻来折去,当时好像完全没了理智,此刻回想,池簌却有点怀疑自己到底是怎么敢的。 应翩翩发现自己枕的是池簌的胳膊,但他也没劲起来了,换了片刻,终于神色复杂地看了池簌一眼,说道:“我不理解,你告诉我……” ——“为什么会有人认为你这种人会不举?” 【姨娘大礼包已拆开,您的姨娘非常惊喜!深入程度五星级,激烈程度三星级。】 【您的姨娘在礼包拆解过程中,表现出惊人的耐力、体力与体贴之心,正妻资格升级进度增长50%,现为0.6正妻! 受宿主体力影响,激烈程度达五星级时,可获下一步奖励,请再接再厉!】 第91章 枕上花痕恼 应翩翩昨夜是实打实的震惊, 到了最后,几乎话都说不成声了,还是忍不住身残志坚地骂了池簌几句, 他是为了泄愤,却不知道自己那时的样子看起来,实在是诱人又可爱。 池簌听到应翩翩的话,想笑又不敢笑, 心中万般缠绵爱怜,抿起唇角,轻轻摸了摸应翩翩的脸。 应翩翩已经躺了一会, 身上攒了些劲, 看见池簌把爪子伸过来, 便一把抓住, 猛然翻身,压在他的身上。 应翩翩做了这么大的一个动作, 表情不禁疼的一抽,但随即还是扬起眉梢,凶狠地警告他:“你这姨娘不是个好东西,先前故意在我面前装纯装可怜,把我给骗了!你等着, 我下回一定要你好看!” 池簌一手环住他的腰, 好让应翩翩的姿势舒服一点,任由他揪着自己的领子, 认错道:“是,我对不住应公子, 以后这条命都是公子的, 要打要骂, 要杀要剐都由得你。” 应翩翩道:“你说,你是个奸诈狡猾的大骗子。” 池簌心道,我何曾骗过你?之前是韩小山那会就给你解释,你又怀疑是我自己的身体有病,后来我几番澄清,没想到你居然还是不信。 可惜他身体健全,心里却仿佛出了毛病,虽是这样想着,听到应翩翩的声音,非但半点不想反驳,还觉得对方说什么都极其有道理。 说他是坏姨娘他就是坏姨娘,说他是大骗子他绝对不是好东西。 池簌不禁笑着刮了刮应翩翩的鼻子,从善如流地说道:“嗯,我是个奸诈狡猾的大骗子,禽兽不如,实在对不住,你别恼我。” 说罢之后,他忽地一顿,看到应翩翩的脸上也是蓦地一红。 两人都是陡然记起,昨夜也是这般,当结合最深的那一刻,应翩翩的泪水迸出眼角。 池簌轻轻吻去那泪,浑身轻飘飘的好似身在云端,实在爱极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头脑混乱中,也是如这样喃喃地道:“我爱你,你别恼我……” 此刻,应翩翩尚未着衣,这般趴在他的身上,手下就是昨夜曾尽情抚触过的皮肤,上面还有他留下的痕迹,想起当时场景,实在令人情动不已。 池簌一时间竟有些痴了,只是静静瞧着应翩翩,轻吻他的面颊,低语道:“我爱你。” 应翩翩没有说话,被池簌爱抚着,有浅浅的笑意逐渐从眼底翻涌上来。 他低下头,慢慢地与池簌接吻,帐中狭小的空间里,登时仿佛春意缠绵,百花吐蕊。 池簌原本就是初尝情爱,他武功既高,精力又好,昨夜本就尽力克制,此时心上人在怀,这样吻了一会,情不自禁地将应翩翩揽在身下,忍不住又有了渴望。 池簌不禁赧然,觉得自己确实过分,生怕累着应翩翩,将人小心翼翼地放开,平复片刻,说道:“我……该起来了,你饿了吧?我去给你拿早饭。” 应翩翩体力消耗太大,确实已经腹中空空,“嗯”了一声也要起身,突然道:“……等等,我衣服呢?” 他刚才一直裹在被子里,心思又不在这处,此时要下床了,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竟是一件衣服都没穿。 池簌干咳了一声,心中暗叹自己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昨晚帮你清洗了一下,那些衣服……都揉的没法再穿了,我又没找到合适的来替换……” 应翩翩倒是神态自若:“哦,那你去告诉梁间一声,让他吩咐丫鬟给我找一身料子柔软的来,常服即可。” 池簌微怔:“可以吗?” 应翩翩奇道:“怎么不可以?” 问完之后,他才反应过来,笑着说:“池教主,你很见不得人吗?我之前姨娘都娶过了,这点事算什么。做了我就不怕人知道。” 池簌觉得心中温暖,应翩翩实在千好万好,眼下唯一时而会惶恐的,只剩下想不通自己为什么有这么好的福气,实在是上天从未曾如此厚待。 他没再说什么,将应翩翩抱了一抱,起身去找梁间。 梁间固然有些惊诧,但果然什么也没说,恭敬称是。 似他们这等勋贵人家,少爷同谁过夜,宠幸了谁,原本也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下人们只管伺候好就成了,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池簌这才发现,实在是自己没见过世面,想的太多。 既然应翩翩不在意,他就更加恨不得与对方片刻不离,在应家腻歪了一天,到了傍晚,才恋恋不舍地被应翩翩给赶走了。 * 应翩翩好生歇了一夜,到底也是年轻,第二天早上起来,便彻底恢复了精神头,开始着手手上的案子。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调查和思考,应翩翩觉得这案子的突破口应该在第一位死者王苍身上。 他会这样判断,是因为发现自己目前所了解的王苍与张向忠说的并不一致。 王苍是侍卫副统领,应翩翩和他都是生活在京城多年,入宫或是年节时也不是完全没有打过交道。 据他所知,王苍的性格沉默寡言,生活中极少有什么爱好,不饮酒,不赌钱,不好女色,家中甚至连一名妾侍都没有,日子过得称得上简单朴素。 虽然他骨子里是个什么人,应翩翩不敢断定,但从表面上来说,他就算不是个好人,也与张向忠口中那个贪财好色,嚣张跋扈,无恶不作的狗官形象相去甚远。 应翩翩生怕自己的认知有误,又派人去调查了一番,得到的也是同样的答案,所以张向忠是刻意抹黑王苍,最起码抹黑了一部分。 其实他没有必要这样做,因为张向忠之前自述的情况根本就没有任何破绽,如他的姓名、身份、尸骨、经历、家人……基本都能够在现实中找到对应的证据,唯独关于王苍的讲述并不符合实际。 应翩翩当时在御前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心中便有些疑问,在牢里又试探一番,对方提起王苍来还是一顿乱骂。 据张向忠的说法,他和王苍之间的交集其实不多,是因为公事而结仇,张向忠重返阳间,也是想为自己讨个公道,如果那样的话,又何必造这种谣,或者带有如此浓重的个人情绪呢? 这处破绽引起了应翩翩的警觉。 恰好也到了王苍出殡的日子,应翩翩便叫上了阮浪,两人以吊唁的名义一起去了王家府上,想要发现一些线索。 王苍所娶的是威武大将军陈奇的女儿,两人膝下无所出,只将王夫人的一名娘家侄女养在身边作伴,再加上王苍又没有其他妾室,因此府中人丁不多。 应翩翩会叫上阮浪一同前去王家,是因为阮浪的父亲当年也是边关守将的一员,都算是同王苍有些故交之情,可是两人到了王家之后,却并没有得到欢迎。 进了王府大门,只见满目缟素,应翩翩抬手示意下人对前来迎接的管事递上名帖,对方一看,就面露为难之色。 应翩翩道:“怎么,有什么问题么?” “这……” 那管事陪着笑,低声说道:“多谢两位大人的一番心意,小人代夫人领受了,只是我家夫人自从将军去世之后,就一直非常伤心,目前的精神不是太好,或许言语间会对大人们有所冒犯。” “小人可否斗胆请二位先回去?等夫人的情绪稳定下来,小人再将这份心意代为转达。” 要是这王夫人能冒犯冒犯他倒也不错,人在激动的时候总是容易说出一些实话,应翩翩还真就怕这家人沉稳冷静,三缄其口。 于是他和和气气地说道:“这没关系,管家放心,我一向是出了名的脾气好肚量大,不会被冒犯的,还是让我进去吧。” 他说完之后轻轻将管家拨开,自己则带着后面的人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 管家听见应翩翩自称脾气好肚量大的时候,脸色发青,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敢怒不敢言地跟在后面。 总也不能说,应公子,你胡扯,你脾气一点也不好,可是出了名的嚣张霸道,脑子有病。 应翩翩和阮浪进了灵堂,王苍的灵位就摆在最前面。 应翩翩和阮浪走上去,给他上了三炷香。 两人刚刚把香放入了香炉之中,忽然就听见一名女子激动的声音在不远处尖锐响起。 “谁让你们进来的?都是你们这些人害死了我夫君!现在又来猫哭耗子假慈悲,上门装样子做给谁看!” 随着这话,一名美丽的少女扶着一位看起来四十出头的缟衣妇人走进了灵堂,两人面上的神情都十分悲痛。 看到应翩翩他们的时候,这妇人的情绪显得十分激动,一边大声斥责,一边伸手推搡,想让他们离开。 王夫人是将门虎女,会些拳脚,但跟应翩翩相比还是相差甚远的,应翩翩原本轻易便能避开对方的拉扯,可他无意中一转头,目光却落到了王夫人那身丧服的某处上。 应翩翩目光微凝,反而往前凑去,想要看的更清楚。 阮浪本来已经躲开了,见状没有多想,连忙快步挡在应翩翩前面,倒是正好被王夫人在脸上挠了一道。 他挡了下王夫人的手,忍住怒气,沉声说道:“夫人,你的悲痛我们可以理解,但王副统领可不是我们害死的,你要打,也得先凶手查出来了再去使劲。” 王夫人怒声道:“当我不知道你们的身份吗?你们的父辈当年都是驻边军,却没落得好结局,所以嫉妒我夫君的功劳,才会合谋害死了他!你们凭什么前来祭拜?” 说话间,应翩翩已经看清楚了自己刚才想要注意的地方。 随即,其他人也连忙过来拉住了王夫人,纷纷劝说,王家的人又连忙向应翩翩道歉,生怕把他惹怒。 应翩翩道:“无妨,夫人伤心过度,也是难免。你切莫激动,我先回避就是了。” 他说着冲阮浪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稳住这些人,自己斯斯文文地一颔首,转身出了灵堂。 应翩翩在王家的院子里转悠了一圈。 丧事繁忙,这时王家的大多数下人都在前面忙碌,府中其他地方反而没几个人。 应翩翩在后花园里发现一名鬼鬼祟祟背对门口蹲着的小厮,凑上去一看,发现他手里拿着一碟子面制的丧果,正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 应翩翩歪头看了会,特意等他吃到最后一口,方悄悄走到小厮背后,弯下身,低声道:“哎。” 那名小厮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一口面点噎在嘴里上不去下不来,剧烈咳嗽起来。 应翩翩运起内力,在他后背上一推一拍,那小厮才将面点咳了出来,转头眼泪汪汪地看着应翩翩。 应翩翩笑道:“你家主子办丧事,你却在这里偷嘴吃,可被我给抓住了吧!” 那小厮嘴边还带着点心渣,他认识应翩翩,一看自己偷吃东西竟然被这个小煞星碰见了,不禁暗呼倒霉。 但眼下也没旁的法子了,小厮只好哭丧着脸哀求道:“应大人,我是没有法子,这几天府里忙丧事,客人们又一直前来吊唁,小的们实在太忙了,连囫囵吃上一顿饭的功夫都没有,饿得不行,这才找时机吃上两口。您大人有大量,还请高抬贵手放过小的,就别跟管家告状了。” “嗯……” 应翩翩说道:“倒也不是不成,那得看你有没有诚意,来点让我高兴的。” 小厮挠了挠头,试探着说:“小的小时候曾跟爷爷上街要饭,莲花落唱的还不错,要不小的给您唱支曲儿,让大人您消遣消遣?” 应翩翩不禁噗嗤一笑,说道:“这可多谢你费心了。” 他摸了摸下巴,说道:“不过我也不用你唱小曲,这样吧,你如实回答我几个问题,今天你做的事、说的话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答好了,我就给你这个。” 他拿出一锭银子,放在小厮跟前的石头上。 那小厮一个月顶多只能挣几百枚铜板,活到这么大,还没摸到过自己能花的银子,一时间眼睛都直了,满面堆笑地说道:“大人,您问,您请问。” 应翩翩点了点头:“我要问你的是,你家夫人和你家老爷相处的如何?感情好吗?” 这个问题大大出乎小厮的意料,他犹豫了片刻,觉得好像也没什么不可说的,便道:“还可以吧,仿佛没怎样争吵过,夫人和老爷之间相处的一直很是客气,就是那个相敬什么……相敬如宾,对,就是相敬如宾。” 夫妻两人相处多年,彼此之间却还是客客气气的……可看刚才王夫人的脾气,似乎并不怎么样。 应翩翩不动声色,又道:“原来如此。我瞧你家老爷和夫人膝下一直无子,府上却连个妾侍都没有,可见确实是十分恩爱了。” 小厮张了张嘴,仿佛要说什么,又把话缩了回去。 应翩翩也不逼他,挑了挑眉,拿起那锭银子,一边往袖子里揣,一边转身就要走。 “哎,大人您等等!小的说,小的这就说!” 小厮眼见到手的银子要飞,一下子就忍不住了,他一边急急忙忙地去拦应翩翩的手,一边赔笑道:“只是这件事情都是府里的人私下乱传,可做不得准,小的这才犹豫,大人,您可千万不要对别人说起啊。” 应翩翩道:“这我自然知道。” 小厮小声道:“这些年老爷其实很少去夫人房中,而且夫人待老爷的态度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一直淡淡的,老爷面对夫人时,却总仿佛矮了一头,像是有什么事理亏,但他当真是对夫人很好的,连夫人的兄长姐妹都这样说。” 他吞吞吐吐,终于说出了实情:“所以大家都私底下猜……老爷和夫人没有孩子,是因为老爷的身体有隐疾,所以才会歉疚。” 那小厮又絮絮讲了一些事。 应翩翩听到“隐疾”倒是忍不住又想起池簌,想起池簌全身上下就都隐隐作痛,“骗子”二字立刻浮现在心间。 不是他非得强词夺理,而是池簌的行为跟他表现出来的那副彬彬有礼,甚至还有点羞涩的样子相差甚远,让应翩翩实在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 倒霉催的武功天下第一高手,某方面的能力好的跟他的功夫一样可怕,更何况还清心寡欲的憋了很多年,如今全都爆发出来了。 应翩翩一心二用,也没漏掉小厮的话,他听对方的讲述里,王夫人最初嫁过来的时候,对王苍应该还很是热情关心的,但王苍这个人不善言辞,沉默寡言,更是极少主动去找他的夫人,两人也就不知不觉淡下来了。 但若说王苍对王夫人冷漠无情却也不然,只要王夫人的娘家有什么事,或是王夫人提出任何的要求,他都会尽力满足,这才让人猜他是否有什么亏心对不起夫人的地方。 应翩翩记得王苍是个穷苦出身,没有家世背景,只仗着苦练出来的一身武艺才一步一步靠军功在京城扎下了根。后来陈大将军看中了他,招他为自己的女婿,王苍又借上了老丈人的光,就此飞黄腾达,到了如今的地位。 以前他对出身高贵的夫人小意呵护也说得通,但如今陈将军已经致仕,王苍却是侍卫副统领,地位早就超过岳父家了,他仍是这样放低身段。 应翩翩想到自己方才在王夫人衣服上看到的污迹,心中已经相信,这对夫妻之间绝对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却不知道这是否与王苍的死有关。 他说话算话,将那锭银两给了小厮,看着他欢天喜地地行礼跑了。 应翩翩自己则又折回了王家的灵堂,有不少人以为他跟王夫人起了冲突之后含怒离去,都在寻他,眼看应翩翩回来了,便立刻迎了上来。 “应大人,你可算回来了,刚才我们都以为你在这府上迷路了,正要派人去找呢。” 同样也是前来吊唁的一位翰林侍讲笑着劝说应翩翩:“我看你已经吊唁过了,反正心意送到,咱们要不这就走吧。王家招待不周,你不如到我那里去喝杯茶,歇一歇。想必等王夫人这通悲伤过去之后,一定会明白自己误会了各位的。” 应翩翩道:“多谢唐兄,过得一阵子我闲下来,定然上门去叨扰,不过今天我还有话想对王夫人解释,还请唐兄先回去吧。” 那人劝了几句,见应翩翩态度坚定,执意要去跟王夫人说话,也就作罢,先一步离开了王家。 此时王夫人本来已经被其他人劝说的差不多了,正坐在那里歇息,看到应翩翩他们这几个人居然又跑了回来,眉毛一竖,脸上显出怒色。 应翩翩摆了摆手:“夫人,且别忙着发脾气,我对你说件事,管保夫人立刻要对我刮目相看。” 王夫人冷冷地说道:“我并不想听你们这些人说话,大人们,请回吧。” 应翩翩却不管她想不想听,凑上前去,低声而快速地说了几个字。 除了王夫人之外,没有人听清他说了什么,但王夫人的脸色却一下子变了,细看起来不像惶恐,倒仿佛尴尬之中夹杂着一些不敢置信。 应翩翩直起身子,好整以暇,慢悠悠地说道:“这一回,夫人可以请我进去坐坐了吗?” 王夫人:“……应大人,您请。” 应翩翩准备和王夫人入内详谈,示意阮浪在外面稍等他一会,阮浪实在忍不住好奇,不禁问道:“你刚才到底跟她说了什么?” 应翩翩微笑起来,低声道:“我问她,烧肉好吃吗?” 阮浪满头雾水,应翩翩已经施施然走了进去。 王家的下人将应翩翩带到了灵堂后面的内厅,王夫人还是由她的侄女陪着坐在那里,脸上微微泛红,有些古怪。 应翩翩进去之后,她示意下人退下,态度比刚才不知道客气了多少倍:“应大人,请喝茶?需要用些什么小食吗?” “这就不必了。“ 应翩翩展开折扇扇了扇,啜了口清茶,慢悠悠地说道:“府上这几日办丧辛苦,吃食供给想必不多,在下怎好意思劳烦,还是留着夫人自己享用吧。” 王夫人:“……” 听到他的话,王夫人的侄女眼珠一转,忍不住掩了掩口,低声在王夫人的耳边问道:“姑姑,他是不是看到了?” 王夫人小声说:“我也不知道,多半是了。一定是你这死丫头露了馅,那猪蹄加了蜜汁煨烂,香气多浓,我叫你躲到帐子里围起来吃,你非说怕把床铺弄脏,弄脏了给你换一套铺盖不就得了!你不知道他爹是西厂的吗?这下被发现了吧。” ——原来,王苍出殡这日,他的妻子和妻侄女竟是正偷偷躲在房中啃猪蹄。 第92章 相怜莫相笑 两人当着应翩翩的面窃窃私语, 应翩翩也不着急,笑吟吟听了一会,这才说道:“夫人,这倒是怪不得陈小姐。是方才我在你的丧服下摆上看到了一些污渍, 又发现你的唇角也有些……酱汁和油, 故而猜测。” 王夫人听了应翩翩的话, 不禁低头一看,发现自己雪白的丧服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滴了几滴颜色较深的肉汤, 她竟然根本就没有注意到。 怕要是再在外面晃一会,就算应翩翩看不见,别人也要注意到了。 王夫人不禁大是尴尬,不自在地扶了扶自己鬓边的珠花, 想了想觉得不对劲, 又摸出帕子, 半侧过身去, 不动声色地擦了擦嘴角, 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原来这几日府里办丧事, 是不能做荤腥的, 可是王夫人每天忙忙碌碌地指挥下人, 招待宾客, 每天都有一堆干不完的事, 还得没事在灵前哭哭丧意思意思, 却只能吃些素菜素面,叫人嘴里淡的慌。 她觉得自己眼前发花,这辈子没这样忍饥挨饿过, 实在是忍不了了, 便悄悄吩咐侄女去街头买了几个酱猪蹄子, 姑侄两人生怕放凉后失了滋味,正在后面分吃,便听说应翩翩他们来了。 王夫人急急忙忙把骨头上最后一点肉啃完,出去赶人,没想到一时没注意,将肉汤滴到了身上,反倒被应翩翩看出了破绽。 她这时心里说不出的后悔,原先就听说应翩翩这小子鬼精鬼精的,只是没放在心上,眼下算是长了教训。 早知道就不跟他们这伙人为难了,这回可真是丢人,丢了大人了。 王夫人僵着脸说道:“应大人果然不愧是应厂公之子,慧眼如炬,聪明机灵,连这都能猜得到。” 应翩翩心想我本来不确定,但是看你家小厮那副馋嘴的德行有了灵感,觉得诈一诈你也未尝不可,果然这就把真相给诈出来了。” 他说道:“王夫人请放心,我不是你的仇人,这些事我也没必要上外面宣扬。口腹之欲,人之常情,活着总得吃东西,可以理解。但为了案情,我还是想冒昧询问,看起来夫人刚刚丧夫,却好像不是特别难过啊?” 真伤心的人食不下咽,睡不安寝,还有心思躲起来吃酱猪蹄?! 王夫人轻咳了咳,说道:“也不是完全不难过,还是有点难过的。” 她又转头低声教训自己的侄女:“我今天说的话你别学。” 侄女嘀咕道:“那您还让我帮您买猪蹄儿。” 王夫人“嘶”了一声,回头瞪她,侄女看了眼应翩翩,脸上微红,不吭气了。 应翩翩“唔”了一声,一本正经地摇了摇扇子,说道:“所以请问,刚才夫人从后面冲出来驱赶我和阮大人,是因为我们来的不是时候,打断了你享用猪蹄呢?还是因为你要在旁人面前表现出来对王大人的在意,证明自己不是那种在丈夫头七躲在灵堂后面吃猪蹄的人呢?” “……应大人,别提猪蹄了,我知道什么都告诉你便是。” 王夫人道:“我知道你们在调查害死王苍的凶手,实话告诉你,不是我,是谁我也不知道。王苍活着便活着,死了是他的命,至于是被谁所杀,我并不关心。我们两人夫妻这些年,就像住在一个屋檐底下的陌生人一样,早就没了情分了。” 她这话倒是说的干脆,而且和小厮的讲述也能对上,应翩翩道:“可否向夫人请教一下原因?我记得当初是陈大将军做主,将夫人嫁给了王大人,夫人那时似乎也是满意的。” 王夫人道:“不错,我不喜欢那等文弱书生,当时见王苍很有英雄气概,人也沉稳老实,心里很中意他,爹一说,我便同意了。刚刚成亲那两年,他对我一直是淡淡的,但该照顾的地方也都没少,因此我只是觉得,或许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子的,并未过多怀疑。直到后来我才发现,其实他娶我之前,心里早就有人。” 她顿了顿,道:“是个男人。” 应翩翩问道:“夫人知道他的具体身份吗?” 王夫人摇了摇头,对她的侄女说:“阿娴,你先出去帮我招待客人吧,再叫了下人来,在外面守好门。” 这回,那个叫“阿娴”的活泼少女没有反驳,看向她姑母的目光中带有一丝怜惜和悲悯,点了点头出去了。 “……阿娴尚未成亲,有些话她不适合在旁边听,但我按辈分算是应大人的长辈,又是为了查案需要,也就不顾忌那么多了。” 应翩翩道:“夫人放心,你的私事我不会向外透露。” 王夫人点了点头:“起初那两年,我和王苍同房的次数很少,便是偶尔有那么几回,完事之后他也很少温存,我对此心里着实有些不快,但这些事也不好说,更何况除我之外,他也没有其他的妾侍,比很多人还是好多了,让我连抱怨都没地方抱怨。” “所以我心里总是憋着一口气,就派了人暗中盯着他,看他是不是常去青楼楚馆那等地方,才会如此。” “我从娘家带来的护卫跟了他一阵子,却没有什么发现,就在我已经打算就此作罢时,被我派出去买珠花的婢女突然半路跑了回来,对我说看到了他在府外不远处的巷子里同一个戏子说话。于是我亲自前去查看。” “那名戏子一开始背对着我,身形有些矮小,但听说话的声音确然是一名男子无疑,王苍就站在他的对面,同他说话——我与王苍成亲那么久,他总是淡淡的,从来没有过那般复杂的神情,又像是着迷不舍,又像是痛苦厌恶,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原来这个人不是没有情绪,只是对着我,他做不出来。” “王苍同那人说了两句什么,然后那戏子突然大喊起来,情绪非常激动,我隐隐听着,仿佛是在说什么‘背信弃诺……可对得起我’一类的话,然后王苍跪下和他磕了三个头,站起来之后还是要走。” “那名戏子拉扯着不让,从背后抱住了他。这一抱,我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是那戏子涂着脸,我看不清楚他的相貌。” 可想而知,当时这件事对王夫人的冲击应该是极大的,可眼下她却讲述的非常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他们两个人这下转过身来,就都面对着我了,我也没躲,就在那里冷笑看着他们,然后对王苍说:‘你给我回来’。” 王夫人闭了闭眼睛。 她当时说这句话,是带着些示威和较劲的意味的,但其实现在回想起来,却显得十分可笑。 王苍选择了她,推开那名戏子,同她回了家。 王夫人走出一段之后,回过头去,看到那个人还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两个,那双眼睛冷幽幽的,瞧着直让人起鸡皮疙瘩。 王夫人觉得自己不该怕他,所以就挺胸抬头地拉着王苍走了,当时那个眼神,却在她心中久久萦绕不去。 “我年轻的时候就是那样,什么都可以不要,但必须得要面子。” 王夫人说:“我像打赢了胜仗似的硬撑着回府,到了府里,抬手就狠狠给了他两个耳光,然后派人翻了他的书房,从里面找到了一瓶生阳散。” 应翩翩神情微动,他也听说过,“生阳散”是一种用来壮阳的药物。 时下男风盛行,早已不算奇事,男色的受欢迎程度甚至不下于女色,很多达官贵人都是男女通吃,不仅家中收纳娇妻美妾,还蓄养娈童,妻妾男宠也往往在家中可以和谐相处,当然,也不乏彼此之间争风吃醋,闹的鸡犬不宁的情况。 就连应翩翩自己,甚至都不是天生便喜欢男子的,而是从他少年时,傅英便明里暗里不停促成他与傅寒青之间的关系,再加上剧情之力的影响,应翩翩根本没来得及对其他的姑娘动心。 所以在他跟傅寒青决裂后,应定斌才会对他说,无论他喜欢男子还是女子,都不会干涉他的选择。 但这些都与王苍的情况不同,他从未忘记自己的第一位情人,甚或者根本就不喜欢女人,所以每一次跟王夫人同房都是依靠药物。这对王夫人这样的名门贵女来说,简直是一种莫大的侮辱。 “我当时原本是想同他和离的,可仔细思量之后,我又觉得这般是我亏了。他委屈成这样,还要忍辱负重地跟我成亲,无非是图我爹的扶持和赏识。但当时,他已经在我爹的提携之下逐渐发达起来,我爹却日渐衰老,几个哥哥资质亦是平平。” 王夫人说:“凭什么他吸了我家的血这事就算完了,日后他的这些权势名位还要便宜其他人?我总得把这个便宜占回来才不算亏。” “正好他对我也有些愧疚之心,我便与他约法三章,日后不许再见那个人,这辈子不许近我的身,不许纳妾,他一一答应下来,并立了字句为证,所以从那一天开始,我们便当了一对假夫妻,只有逢年过节时,他来我房里睡一睡地,权当做掩人耳目。” 应翩翩道:“听夫人如今的语气,似乎已经不怎么恨他了?” “恨他?他这个人我都早已经不放在心上,我这些年日子过得可以说是极好。” 王夫人将身子向后一倚,语气轻松地道:“对内,这府里我说了算,银钱我管,对外,我是侍卫副统领的夫人,同样风风光光。没有男人也不会死,至于王苍,就当是我养的一个护卫,还能出去替我挣银两。” “我也算是看透了,这世上的男人大多都是一个德行,与其再找一个让人添堵的东西,倒不如就这样过着舒坦……啊,应大人,你别介意,我可不是说你。” “无妨。”应翩翩悠然感叹,说道,“我有的时候,也会觉得夫人说的很有道理,夫人通透。” 他起身拱了拱手:“该问的我都清楚了,那么就请夫人继续忙吧,告辞。” 应翩翩从王夫人那里出来,便看见阮浪已经在外面等他了,两人打了个招呼,便一同告辞离去。 等到出了王家的门,应翩翩向着阮浪问道:“怎么样?” 阮浪手里拿着一小锭金元宝上下抛着,吊儿郎当地回答说:“你在里面和王夫人说话的时候,我在他们府上找了几名年纪较大的仆婢询问,都说她和王苍除了很多年前的一次大吵之后,便没有再争执过了,彼此间相处的生疏又客气。” “王苍不常与王夫人说话,但对于王夫人的要求却是从来有求必应,也对她的娘家颇多照顾。王夫人在王府中可以说是说一不二,连很多来到这里做客的女眷们,都觉得非常羡慕。” 阮浪打听到的消息基本上都印证了王夫人之前的讲述,而这又能证明,张向忠对王苍的形容果然不属实。 他说完之后问应翩翩:“你怀疑是王夫人害死了王苍吗?我觉得似乎不太可能,怎么想,都是王苍活着对她的好处更多啊。” 应翩翩缓缓地说道:“你说的对,我也觉得不太可能。” 王夫人确实没有谋害王苍的理由,以她的能力,也很难办到这件事,但应翩翩在王夫人的话中找到了一点关键,那就是她所提到的那名戏子。 这戏子看起来跟王苍和王夫人都有仇,而且更加重要的是,对他来说,登台唱戏乃是看家本事,模仿别人的嗓音、神态想必不算很难。 只是王苍这位旧情人现今如果活着,年纪也不小了,不能再唱戏,又不知眼下身在何处。 之前应翩翩已经派人调查过,王苍起初是在乡下长大,后来官家征兵,他去了边关打仗,又一直生活在军中,直到立下战功,获得陈大将军赏识,才又来到京城与王夫人结亲,从此定居。 因为西戎人高大善战,所以边关军的筛选一向严格,听王夫人形容那名戏子身材矮小,那应该就不是军队中的人了,除了驻守的军队,边关又人烟稀少,所以,那人很可能是在王苍从军之前认识的。 应翩翩这样想着,叫来了自己身边的侍从,吩咐两句,让他安排人去王苍的家乡调查,看看是否有什么人跟王苍的关系特别亲密。 将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以后,也快到前方的岔道处了,接下来,督公府是直走,阮浪家则是右拐,两人也该各自分开了。 他们正要道别,忽然听到一阵喧哗声。 紧接着,路边有名男子从人群中冲出来,浑身抽搐着就要倒在应翩翩的跟前。 与此同时,系统的提示声响了起来: 【检测到附近出现主角阵营气息,易对反派造成洗脑、腐蚀等伤害,请宿主提高警惕。】 应翩翩抬起来要往前迈的腿立刻向后撤了一步。 眼看那男子脚下踉跄,都要倒下去了,冷不防应翩翩这么一退,令阮浪变得离他更近。 他摇摇晃晃,坚持着没倒,又往应翩翩跟前蹭了一点。 应翩翩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踩住了男子的衣摆。 男子脚下一绊,“砰”地一声重重倒地,恰好趴在了阮浪的脚边。 男子:“……” 应翩翩一脸“我也不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的表情,阮浪完全没有察觉到他在使坏,见状下意识地俯下身去,查看那名男子的状况。 他见这人也不知道是突发了什么疾病,还是受到了刺激,虽然躺在地上,全身还在不停地抽搐打颤,看上去情况十分危险。 阮浪便一连点了对方的几处穴道,男子身体一僵,然后晕了过去,身体的抽搐也暂时被止住了。 阮浪吩咐他身边的一名随从,说道:“还不快去请大夫?” 那名随从答应了一声,连忙匆匆离去。 周围的人群议论纷纷,猜什么的都有,有人四处寻找那名男子的家人。 很快,又有位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急急忙忙地赶来了,一看见那名男子倒地不起,立刻扑上去,惶急道:“哥哥你没事吧,你怎么了?别吓我!” 阮浪看她哭的可怜,心生不忍,便安慰道:“姑娘,他只是一时晕倒,没有大碍,我已经派人去请大夫给他瞧病了,你不必太担心。” 应翩翩事不关己地在旁边围观,目光不动声色地从那男子身上扫过,紧接着又看向那年轻姑娘。 只见这名姑娘听了阮浪的话,抬起头来,竟然生的非常美丽,令周围围观的人都是眼前一亮,应翩翩的眉心却微微一拧。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对方看起来竟然十分眼熟,可是又怎么都想不起来曾在何处见过。 那姑娘看了看阮浪,又看了看应翩翩,低声道谢。 不多时,大夫便来了,他给那名晕倒在地的男子诊了诊脉,觉得脉息平稳,身体强壮,可也瞧不出哪里像是生了病的样子。 他便问那姑娘说:“这位小姐,不知道你兄长发病起来是个什么症状?” 姑娘低声说道:“家兄在此之前身体一直很好,我们两个是衡安吴县人士,因为家里遭了水灾,所以想来到京城里讨生活……” 阮浪和应翩翩听到这里,不禁对视了一眼,这兄妹俩应该还是他们之前在衡安郡救助过的灾民。 “……但是没想到哥哥一到京城就得了怪病,一天总有那么几回,突然就胡言乱语,说自己是另一个人,还会讲出很多以前我们听都没有听说过的事情。” “什么在边关打仗,被上司压制等等,将那里的风土人情形容的绘声绘色,可我们根本就没有到过边关去。等到他清醒之后,却又不记得自己之前说的什么。” 那姑娘道:“有好几次他还想打我,但是都忍住了。刚才也是这样,哥哥又发病了,要对我动手又拼命控制,然后整个人就突然抽搐起来跑出了房外,今天若不是两位公子相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大夫不知道她这描述的是什么病症,但一下子就联想到了最近传的沸沸扬扬的冤鬼附身案来,不禁觉得浑身有些发毛。 他反复检查,确定了男子的身体没有问题之后,便开了几副安神的药,让姑娘回去熬给他哥哥喝,那姑娘感激地点头答应了。 眼看人也救了,事情也解决了,除此之外没什么更加新鲜的事情,看热闹的人们纷纷散去,应翩翩和阮浪也准备各自回家。 应翩翩上马之后,没走两步,只听后面有人气喘吁吁地高呼道:“恩人,恩人请留步!” 应翩翩把马一勒,回头看见那姑娘追了上来。 阮浪本来已经都走了,隐隐听到声音,看见了这一幕,一时目瞪口呆,格外不平,跟自己的随从说道:“这年头,救人都得看脸了?” 随从赔笑道:“少爷您也是这京城里一等一的英俊了,下次咱们要救人,先把应大人给避开,再救。” 阮浪嘀咕道:“要不是他叫我,我还不乐意同别人出来呢。” 他转头看了片刻,见应翩翩坐在马上,神情有些冷淡地看着那女子,不像是感兴趣的样子,便放下心来,又笑了笑道:“不过,我看这小丫头也成不了什么事。走罢。” 应翩翩抬起马鞭,懒洋洋朝着阮浪远去的方向一指,说道:“姑娘,你弄错了,那位才是你的恩人,趁他没跑远,快追去吧。” 他说完之后,便拨马要走,那姑娘连忙拦了一下,说道:“公子,我没有认错人,我说的不光是这一回的事,我认得您,您在衡安郡为我们发过粮食的,要不是如此,只怕我们兄妹两个早就要饿死了!” “我刚才听说了,你是衡安郡来的。” 应翩翩挑了挑眉梢,这才露出了些微感兴趣的神色,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在他含笑的目光下有些害羞,低下头去,小声说道:“晓蝶。公子,我的名字叫杜晓蝶。” “‘庄生晓梦迷蝴蝶’,好名字。”应翩翩笑道,“没听说过。” 杜晓蝶:“……” 她一时不好接话,看了应翩翩一眼,也不知道这纨绔少爷是被人伺候惯了不会说话,还是故意拿话损自己来套近乎。 杜晓蝶调节了一下心态,重新温温柔柔地接了下去:“公子,我们不过是微贱之人,您没听说过也是应当的。晓蝶只是一直都想感谢公子的大恩,如今终于见着您了,总算可以得偿所愿。” 应翩翩听了这话,“嗤”地一笑,却拿马鞭轻轻在她凝雪似的下颏上抬了抬,轻佻地说道:“哦,你千里迢迢的,来一趟京城不容易,说谢我,是想怎么谢?” 他举止轻薄,偏生生了一副好样貌,此时策马而立,又比平日里多了几分英气,怎么看也是翩翩浊世佳公子,这样含笑而视的时候,几乎要叫人溺毙在这样的目光里。 杜晓蝶晕生双靥,更添娇艳,嗫嚅道:“我的命都是公子给的,公子想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若是您不嫌弃,我和哥哥……也可以去您府上帮忙!什么脏活累活我都能干!” 应翩翩似笑非笑地没有言语,这时却听一个声音说道:“阿玦,这是出什么事了吗?” 随着这声询问,池簌一骑快马,转眼已至应翩翩跟前,随即将马勒停,朝着地上躺着的男子身上一扫,又淡淡看了看杜晓蝶。 他相貌俊雅,声音温润,杜晓蝶却觉得对方身上仿佛有种让人透不过气的冷沉威势,不自觉地后退两步。 这个瞬间,应翩翩突然发现,这两人虽是一男一女,但杜晓蝶与池簌的眉眼,竟然颇有几分相似——或者说,她长得更像韩小山。 【解锁剧情“0.6正妻的上位危机”: 成功的路上总是波澜起伏,险阻重重,您的姨娘获得了世上最美妙的大礼包,但随着宿主魅力值的不断升高,他的扶正之路依旧危机四伏,竞争不断。 后续剧情,是姨娘终于实现激烈程度五颗星的夙愿,还是成为旧爱,遭到休弃,又或是黑化争宠,强取豪夺? “姨娘升职记”还在继续,期待您的选择!】 应翩翩忍不住问:“你到底是督促他进步的系统还是督促我进步的系统?” 【随着宿主的反派经验值、角色魅力值的不断升高,您的形象评估出现了正面化倾向,需要重新对角色发展方向进行研究,请宿主耐心等待。】 【事业感情两手抓,宿主在等待期间,可努力提高体力,多加练习,迎战姨娘!】 应翩翩:……休了算了。 第93章 微月转光风 池簌正想问应翩翩是发生了什么事, 突然见他转过头来,带着几分恨恨地盯了自己一眼,不由十分莫名。 他连忙催马走到了应翩翩的身边, 轻揽了下他的肩膀, 低声而略带讨好地问道:“阿玦,怎么了?” 应翩翩被他一哄,又不禁有些想笑,表面上没露出来, 说道:“也没什么, 这对兄妹是从衡安郡过来的饥民,这女子为了谢我, 要去我府上当差。” 池簌这才恍悟。 他笑了笑, 说道:“原来如此。不过能去督主府做下人, 对很多人来说, 也是一份挤破头都难找的差事了,理应由管家一一考较选任, 却不是家里的主子要费心的事情。姑娘, 你若当真有这份心, 便去寻应府的管家打听一下吧。” 池簌话说的温和, 意思却很明显,杜晓蝶这样做, 哪里是要报恩,分明是占了便宜还把自己说的很无私, 把别人当成了傻子。 杜晓蝶被他拆穿心思,不禁大为窘迫, 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啊……这、这, 是我没见识, 不懂规矩,我真的只是不知道怎么报答公子的恩情……我可以不要工钱的!” 她说着便露出委屈的神色,看了应翩翩一眼。 孰料应翩翩竟然完全没有在意她,而是心情又好起来,饶有兴致地扯了扯池簌衣袍上的锦带,说道:“怎么今天换了件新衣服?花枝招展的。” 池簌平素经常穿清淡颜色,今日倒是难得一身暗红衣袍,瞧着便跟新郎官一样,特别的惹眼。 池簌垂了垂眸,低声说道:“嗯……先前那一套,我舍不得再穿,收起来了。” 他说的是前一晚自己穿的那身衣裳,那时他们两个滚在床上,池簌穿的衣服早就揉扯的不行,后来又被他拿起来垫在了应翩翩的身下,简直不能想象还怎么再要。 应翩翩道:“……留这玩意干什么?你给我烧了。” 池簌平素对他百依百顺,这个却怎么也不舍得,于是商量:“这次留着,下次烧了,好吗?” 应翩翩:“……” 别想有下次了你! 两人说话的声音很低,仿若争执,语气神态却都十分亲昵,方才应翩翩对着杜晓蝶的时候虽然也是一副调笑的口吻,但带着一股高高在上的漫不经心,却非此时可比。 他们这样一闲扯,反倒把杜晓蝶给撂到了一边去,让她几次想开口都插不上话,心里暗暗发急。 正在这时,地上的男子适时地呻/吟了一声,“悠悠醒转”。 杜晓蝶连忙过去扶住他:“哥哥!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 那男子缓缓坐起身来:“小蝶?我这是在哪,刚刚发生了什么?” 他满脸茫然之色,听了杜晓蝶的话,才渐渐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禁皱起眉头,严厉地看着她,说道:“你这丫头,可真是不懂事!既然遇到了恩人,还不实话实说?” 男子硬撑着起身,给应翩翩磕了个头,说道:“公子,方才家妹失礼,冒犯了您,小人给您赔罪了。” 应翩翩道:“这话怎么说?” 那男子面露愧疚之色,低声道:“我们兄妹俩自小父母双亡,是我把她拉扯大的,好不容易生活有些起色,又遭了水灾,把良田和屋子都给冲毁了,我们失去了栖身之所和生活来源,这才想到京城谋生,没想到我又身染怪病,找不到活干,简直不知道如何生活下去!这才想找一个依靠。” 他这话听起来倒比刚才杜晓蝶的话实在很多,也更加容易取信于人:“公子,我们两个都是穷苦出身,做活没有问题,至于报酬,只求一个住处, 一口饭吃,别的什么都不要,您能不能好人做到底,收留了我们!或者只有我妹子也行,我担心她这么一个弱女子,我不能护着她时,她在外面受人欺凌啊!” 应翩翩微微一笑:“你妹妹长得确实漂亮,送到我府上来,你就不怕她受我欺凌了?” 那男子连忙说:“公子是我们的恩人,您的人品我是信得过的!” “得了吧!” 应翩翩笑道:“我人品低劣起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能到什么地步呢!” 他俯下身来,马鞭划过男子的侧脸,低低道:“说不定连你一块都不放过哦。” 池簌:“……” 杜晓蝶的兄长:“……” 应翩翩哈哈大笑,坐直了身子,一勒马缰后退几步,随口吩咐道:“梁间,给他们点钱医病落脚,其他人,回吧。” 应翩翩说完之后,再不去理会他们,打马而去,将那对兄妹甩在原地,万般无奈却又无可奈何。 池簌也跟在应翩翩的后面,等到了院子门口,应翩翩回头一看,才故意说道:“哎,这谁啊,怎么也跟着进我家了?兄台,走错门了吧?” 池簌笑道:“应公子,我也是无处依靠,想上门来自荐的。什么苦活累活都能做。” 应翩翩在他胸口轻轻推了一把:“那找管家去。” 他说着转身进房,便欲回手关门,池簌已经从门缝里跟着挤进了应翩翩的房间。 应翩翩正想说什么,已经被池簌展开手臂一把抱住,低低道:“让我抱一会吧,好不好?我……唉,我实在是想你了。” 他在应翩翩面前,实在仿佛有着用不完的好脾气,不管应翩翩说什么,都是温言软语,柔情百转,倒让应翩翩心中一软,也不想跟他闹了。 他道:“不是昨天刚见完的么?” 池簌道:“是,可我昨天一出你家的门,就开始想你了,心中琢磨着咱们两个的事,总觉得惶恐又不安,你总算答应和我在一起了,你说,这是真的么?” 应翩翩道:“那我当然说话算话。” 池簌不禁微笑,将下巴搁在应翩翩的肩膀上,轻轻吻了吻他的耳垂,低声说:“阿玦,我真高兴,我这辈子都没有那么高兴过。能与你那般亲热,我总觉得是假的。又怕伤着了你,累着了你,放心不下,就老是想来看看。” 应翩翩在池簌的腰上掐了一下,却任由他抱着,没有推拒。 池簌觉得应翩翩连掐他都那么舒服,力道不轻不重,位置不上不下,恰到好处,不禁含笑。 他问道:“你,可还疼吗?我找了一些药,据说十分有效……” 应翩翩咳了一声:“疼什么疼,别太看得起自己。我堂堂七尺男儿,捅刀子我都不疼。” 池簌倒被他逗笑了,说道:“你就爱嘴上逞能。” 应翩翩在池簌的肩膀上推了一下,退开一点笑睨着他,片刻之后,在池簌脸上拍了拍。 池簌道:“怎么了?” 应翩翩向后倒退两步,坐在了床沿上,上上下下地将池簌打量了一通,问道:“你刚才看着那个姑娘的样貌,有什么感觉没有?” 池簌微顿,说道:“我没正眼看她,不知道长什么样子。左右不管是谁,都及不上你万一,也没什么好看的。” 应翩翩的口才那是当朝出了名的好,从小又在繁花锦绣堆里长大,也是风流自在,调笑戏谑的行家,但如今这般直白肉麻无甚花巧的话,只因池簌说的十分认真,竟教他听着心中也不免怦然一动,觉得高兴起来。当真是阴沟里翻船。 他不 禁笑着朝池簌虚踢一脚,道:“谁跟你说这个了?我是说,你有没有觉得,她长得很像一个人?” 池簌笑着接住应翩翩的脚,轻轻捏了捏他的脚腕,在他身边坐下,心想,我只是实话实说,他就这样高兴,也不知道傅寒青以前是怎样待他的,莫非连一句稍微好听些的话都不曾说过么? 他这般一想,便觉得心疼起来,只是并不表现,微笑着说:“哦,像谁?” 池簌是当真半点都没注意,应翩翩不禁摇了摇头,拿起一面镜子,在池簌面前晃了晃。 池簌微怔,随即道:“像我?” 应翩翩道:“嗯,不过最像的人还不是你,要论五官什么的,她更像韩小山多一点。只不过你们本来就是兄弟,自然有相似的地方。” 先前应翩翩纳了韩小山为妾,至韩小山离去之后,他又转而将池簌带回了京城,两人之间的相似有目共睹,不免让人认为,应翩翩喜欢的就是这一种。 只是男子终究不能诞育子嗣,两人之间就算有感情,随着新鲜劲过去,也就渐渐淡了。更何况池簌这样的身份,总不能再到应家府上为妾吧? 若是这时出现一名与他长相相似,又温柔可人的女子,应翩翩怎么可能会不动心呢? 池簌本来就觉得那对兄妹不对劲,一听应翩翩点出这一点,虽然不至于当真为了这么明显的阴谋算计吃醋,还是不免暗感一阵恚怒。 他表面不露声色,只说道:“他们有没有考虑过你有可能并不喜欢女子?” 应翩翩道:“怎么就没有考虑过,那女子不是还有个哥哥?他们两个倒是亲兄妹,长得挺像,只是今天男的太过狼狈,没有好好修饰罢了。总之这两人要是能进府上,总得让我瞧中一个才好,两人都看上,那就更妙了——” 池簌冷笑了一声,心道,想得美,有我在,不可能。 顿了顿,他又说:“我刚才听见杜晓蝶形容她兄长所得的怪病,倒跟最近那些恶鬼附身之人有些相似。只是真假难辨,或也有可能是明知道你在调查此事,为了引起你的注意,故意找了这样的借口。” 应翩翩道:“也有可能。他们一心想上我家的门,跟李定与珊瑚未必是一伙的。” 他说到这里,看池簌微低了头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应翩翩玩笑之意忽起,一手搭在池簌的肩上,凑在他耳畔说:“爱妾怎么不高兴了,莫不是担心要失宠了吧?你放心,那些人打的好算盘,以为我喜欢这个调调,才会派那对兄妹过来。殊不知韩小山也好,池簌也好,我家爱妾从来不都是就这么一个么?” 池簌心头猛然涌上一股甘甜,方才在想什么全都忘了,只觉全身轻飘飘的喜乐无比,凑过去想要吻他。 应翩翩却笑着往后一仰,一下子避开了,又被池簌追上来半压在床上,缠绵吻了许久。 池簌初识情/事滋味,从没想到世上还有这般美妙的事情,特别是得到的还是自己惦念已久的心上人,只恨不得天天跟应翩翩缠在一起。 他这样亲吻着对方,不免情动,可也不愿起身,享受着这种甜蜜而又痛苦的折磨,将应翩翩抱在怀里,片刻后,柔声道:“罢了,我们本来也没必要为了这等事情忧心,总归有我在,绝不会再叫任何人伤着你,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就是了。” 应翩翩心里有数,系统之前提示了“主角阵营“,那么这两人多半跟傅家有关,但具体是韩耀那边、淑妃和五皇子那边,还是宣平侯府那边,就都不好说了。 他倒是老神在在:“我的仇家多,这事也不知道是谁的手笔。反正我是不急,他们总不会就此罢休,你瞧着吧,这两个 人还会来的。” 应翩翩这话说中了。 应家所住的这条街上全都是达官贵人,督公府恰在街口第一家,来来往往的人回府时都要路过。 这一日,也不知道是谁,不小心将两坛酒打碎在了应家的府门外,下人们生怕将主子滑倒或者伤着,连忙要拿了扫帚打扫。 谁料只是回府拿了东西出来的功夫,那些碎片就已经被人收拾得干干净净了。 又过了两日,应家府门外多了两只食盒,打开一看,顿感香气扑鼻,里面竟装了满满一盒制作十分精美的点心,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 下人们将这盒点心拿给了应翩翩看,他家见惯了富贵的小主子却是连眼角都没有多瞥一眼,就漫不经心地说道:“扔了吧。” 梁间将食盒扔了出去,可是又过了两回,有人瞧着实在可惜,也觉得那香气诱人,便偷偷又捡了回来,掰开一块喂了野猫。 野猫吃完之后活蹦乱跳的,围着人的脚边,一边转圈一边喵喵叫,仿佛还想要的样子,显然点心里面是没有毒的。 那些下人们便和猫一起将点心分了,吃了之后只觉得异常香甜,简直是这辈子都没有吃过如此可口之物。 等到暑热天气,门口送来的便成了用冰湃过的绿豆糕和绿豆汤,应翩翩照例让人扔掉,最后还是被底下的人给瓜分了,吃的满足异常。 如此过了大约将近一个月,应家门外不是被人打扫的干干净净,就是会悄悄放些吃的用的,那些吃用虽然算不上是多么贵重稀罕的东西,但心思精巧,手艺精湛,也尽显出了一片诚意来。 如此久了,难免有人心生好奇,悄悄守在门口看着,发现做这些事情的都是一位十分漂亮的年轻姑娘,也有的时候是个男子陪着她一起来。 但那名男子脸色苍白,身形瘦削,似乎有什么病症,所以大部分时候都是那姑娘自己默默做着这些事。 应翩翩少年得志,名满京城,虽然有人厌他恨他,诋毁之声从来不少,但才高俊美,潇洒狂放,倾慕他的人也从来不在少数。 每每应翩翩出门时,便总是有女子往他的马车上扔下鲜花瓜果等物,亦有诗人画匠为了见他一面,而不眠不休地守在督主府的门外。 应家的下人,什么大场面都见过。 只是如这女子一般别无所求,默默付出的还真是不多,瞧着她的样子,实在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日子久了,终于有人沉不住气,偷偷将这些事情说给了应翩翩知晓。 应翩翩倒仿佛一副铁石心肠,闻言颇不以为然,似笑非笑地说道:“若是人人都这样做便可以打动我,那哪里还有什么规矩体统可言?她愿意放就让她放去,下回你们不要再把东西拿进来了。” 应家的门房是见这姑娘次数最多的,他听了应翩翩的吩咐,觉得很不忍心,但也不会因此违逆少爷的意思。于是下一次,那名女子再来的时候,他便没有把食盒拿进来,而是挪到了石狮子的旁边。 第二日那女子过来一看,发现东西还摆在原地,不禁面露失望之色,一个人呆呆站在那里愣了好久,终于慢吞吞将东西捡起来,自己低着头默默的离去了,看的门房老大的不忍心。 他本来以为这么一位娇滴滴的姑娘家,受到了打击之后,应该就不会再来了。没想到又过了两天,门房还是看见她抱着一个碎花包袱过来,将它放在了应府的门外。 打开包袱一看,里面是一身崭新的竹青色男子衣袍,裁剪的极为精心,一看就是给应翩翩的。 门房终于忍不住了,一直等在外面,直到那女子再次出现,他便将包袱交给了对方 ,劝说道:“姑娘,你就别费心了,喜欢我家少爷的人实在太多了,他是不会为了这些事情就对你动心的,你又何必再白费力气呢?我瞧着你自己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小姐,这些吃的穿的也没少花费,还不如自己留着这些银钱呢,以后就莫要再来了。” 那女子听他这样说,不禁眼中含泪,说道:“老伯,多谢您关心,只是我自知身份卑微,也不敢想能有幸得到公子的青睐,这样做只是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罢了。这东西公子既然看不上眼,想必是我做的粗陋,我再多做些活,挣了银两买些更好的料子,做好了给他送来。” 这小姑娘,多老实能干,多可人疼,简直要把老门房也给打动了。 他不禁叹了口气,见劝不动对方,也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人自然正是杜晓蝶,她见自己的行为已经感动了对方,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便又试探着问道:“老伯,那么不知公子今天在府上吗?我……可不可以就在这里等一等,什么时候他出来了,我见他一面,或许应公子看到我的诚意,就愿意收我的东西了。” 老门房摇了摇头,说道:“我家少爷今天有事外出,并不在府中。” 杜晓蝶便试探着说:“那不知道大人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这老门房对她同情是同情,但警惕心却依旧很重,不该说的却一个字都不肯露,尤其是有关于应翩翩的事,不管她拐弯抹角地探寻多久,老门房都是不肯透露分毫。 最后,他也起了疑心,说道:“姑娘,你可别想从老头子这里下手收买,意图打探我家少爷的事情。我是觉得你可怜,但我家少爷更不容易,不管你是什么心思,只要少爷不情愿,我都不会违逆他的意思。你走吧,别在这里等了,这不是你该在的地方。” 这个老头子,刚才装的仿佛多心善一样,说了半天全是虚的,杜晓蝶气得不行,却也无法,只得黯然道歉离去。 她又试着送了几次东西,但应翩翩当真是郎心似铁,怎么都打动不了,应家的下人也是同样无情,一个个吃了她的东西,嘴巴却严的连铁钳都敲不开。 杜晓蝶躲在暗处偷偷看着,一次都没见着过应翩翩,倒是看见那个据说是替身的武安公每日在应家门上来来去去,殷勤备至,怕是督公府的门槛都被他踩矮了半截,却根本没人阻拦或者驱赶。 凭什么! 除了身份,他哪里比自己和哥哥强?都是当替身的,他怎么就能成功上位了??? 偏偏池簌近来仿佛心情不错,每天进应家的大门时春风得意,出应家的大门后心满意足,让在外面喝风的杜晓蝶更是羡慕嫉妒恨,气不打一处来,连看都不想多看了。 她心中知道自己这个法子怕是没用了,似应翩翩这等名门勋贵跟她有云泥之别,恐怕自小便受到无数人迷恋追捧,根本就不吃这套。只要应翩翩不想,她这辈子都别想接近对方。 还有先前她哥哥故意在对方面前展现出来宛如被鬼附身一样的离奇病症,也没有获得应翩翩的关注,这个人实在不按常理出牌,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杜晓蝶原本听闻应翩翩轻易地就把一名街边混混抬了做妾,还以为他是个不怎么挑剔的风流纨绔,满是信心的认为自己兄妹只要略施手段就能进了应府,现在看来,想的有点简单。 唉,当初那个韩小山,是什么好运气呢? 杜晓蝶思来想去,也只得决定另换一种方式。 第94章 中坐时时惊 杜晓蝶好几日没有再出现过, 弄得老门房还有点担心,跟其他人喝小酒的时候嘀咕了几句,不知道这位姑娘是不是彻底对他家少爷死心了。 直到这一日, 应翩翩入了夜回府, 正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忽觉马车一停,紧接着有人轻轻“咦”了一声。 应翩翩闭着眼睛没睁开,问道:“什么事?” 片刻之后, 有人轻轻掀开了车帘子, 低声对他禀报道:“少爷,前面的地上打翻了一个食盒, 看上去像是那位总是来送东西的……杜姑娘的。” 应翩翩这才睁了眼, 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说道:“挺好啊, 连她姓什么你们都知道了。” 那下人摸了摸头,干笑道:“来来去去的, 她总是往这跑, 就说了两句话, 少爷恕罪。” 正在这时, 外面又有人说:“啊,这里还找到一块裙角, 那姑娘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应翩翩摆了摆手,说道:“去找一找。” 那些下人们得令, 连忙纷纷在四下寻找,终于在不远处的树林中发现了杜晓蝶差点被一名陌生男子欺辱, 应府的护卫们连忙将她救下来, 又押了那名陌生男子, 一起来到应翩翩面前回禀。 他们发现的及时,杜晓蝶只是受了一些惊吓,身上的衣服除了在奔跑之际撕碎两块之后,也都穿的妥帖,只是鬓发散乱,惊魂未定,看上去十分可怜。 她听着那名护卫向应翩翩禀报,紧接着,马车的帘子一动,应翩翩终于从里面露出脸来,淡淡地说:“没事吧?” 杜晓蝶低声说:“没事……谢谢公子你又救了我。” 应翩翩道:“你哥呢?你住哪?” 杜晓蝶说:“他晚上又发了病跑出来,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家……住在城北的宁河桥一带。” 她所住的地方已经近乎城郊,十分荒芜,人员也是鱼龙混杂,无论如何,一个刚刚脱离虎口的女孩子独自回去都是非常危险的。 夜色中,应翩翩似乎笑了一下,说道:“那先跟我回府罢。” 杜晓蝶连声道谢,心里也终于缓缓地松了一口气。 她总算把这个人给打动了,可真是不容易啊。 应家下人也抓到了那名意图伤害杜晓蝶的歹人,应翩翩让他们一柄将人带了回去,明日送往顺天府。 但杜晓蝶并不担心对方会在盘问中露出破绽,因为这名意图对她不利的人并不是她的安排,而是她在这几日无意中发现的。 这个歹人大概是看她近来常常在这条路上走来走去,就心生邪念,杜晓蝶已经发现对方悄悄跟踪自己好几天了,以她的机灵,自然每一回都能成功躲过,不过这个人倒是给了她启发。 于是,她故意在看到应翩翩马车的时候走了小路,给了对方这次机会,更是给她自己创造了机会。 现在这个臭男人被应府的人抓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是活该,就用不着她来操心了。 杜晓蝶一副受到了极度惊吓的样子,被应翩翩带回了府上。 她遇到了这样危险的事,总不好再被赶出去,于是一番辛苦,总算得到了回报,能够得以在应家留了下来,当了一名在外面打扫庭院,修剪花枝的粗使婢女。 杜晓蝶并没有获得什么特殊待遇,地位是应府下人中最低的一级,不过应家的主子只有应定斌和应翩翩父子两人,不难伺候。 再加上大多数人听说了杜晓蝶的遭遇之后又十分同情,不会去故意排斥和为难她,所以日子要比在外面打零工好过得多。 梁间却并未因此放松警惕,暗中叮嘱了 几名侍女时刻看着杜晓蝶,让她不要靠近应翩翩。 但杜晓蝶到了应府上几日,始终规规矩矩,而且手脚勤快,做事利落,只是偶尔出去看一看她的哥哥,就算是再挑剔的人也挑不出她的毛病来。 这一日,应翩翩的乳母张嬷嬷想出去买些新鲜的食材,亲自下厨给少爷做些好吃的菜肴补补身。 她挎着小篮子出了角门,正好看见杜晓蝶在跟她那哥哥说话,兄妹两人的声音都很大,像是起了争执,男子的表情几乎狰狞到有些骇人。 杜晓蝶知道张嬷嬷在应府中的特殊地位,每日都会抽空陪她做针线和聊天,张嬷嬷挺喜欢杜晓蝶,见这样子怕她吃亏,便扬声道:“小蝶,过来,陪嬷嬷买菜去啰!” 杜晓蝶却惊慌说道:“嬷嬷,您快跑!快回府!” 张嬷嬷年纪大了,没反应过来,这时,她哥哥杜晓晨却突然推了杜晓蝶一把,朝着张嬷嬷大步跑去。 “你就是应玦的乳娘?很好!快给我说,应玦在哪里?我要找他!我要找他!” 杜晓蝶一把没拉住他,满目惊恐,大声喊道:“哥,你在干什么呀?快住手!应公子可是咱们的恩人!” 杜晓晨还没碰到张嬷嬷,听了杜晓蝶的话,脸上忽然显出痛苦挣扎的神色,一只脚悬在半空晃着,不知道要前行还是后退,最后站立不稳,重重摔倒在地。 只见他用双臂紧紧抱着自己的肩膀,两条腿也绞在一起,不停在地面上翻滚着,仿佛拼命在阻止着自己的身体从地下弹起来。 杜晓晨嘴上喃喃地说道:“不,我不能伤害她,她是恩人的奶娘,我怎么能恩将仇报呢?我求求你了,你别动,否则……否则我就一头磕死,让你没有地方待,只能重新回到地府里面去!” 这样一耽搁,张嬷嬷趁机快步走开几步,却见杜晓晨的脸色忽然又是一变,恶狠狠地说:“我管他是不是你的恩人,反正我跟他有仇,你快放开我,让我杀了他,我就还你自由!” “不、不行!” 然后他又转换回了惊慌无助的样子,哀求道:“真的不行,我不能放开你,让你做坏事!” 应家的护卫们听到外面的动静,纷纷跑了出来想要查看发生了什么,结果却见到这个人倒在地上,自言自语的奇诡场面。 这些人一时纷纷目瞪口呆,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想起最近京城中的那些传闻,他们的背后无不冒起一股凉气来。 就在这时,只听见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好看吗?” “不好看,这小子敢骂我们少爷——” 答话的下人一下子反应过来,绷紧了身子回头看去,发现是应翩翩,连忙行礼:“少爷,您来了。” 应翩翩长发未束,穿了件宽松的夏衣,露出修长的脖颈与隐约两道锁骨,发丝与衣摆随风翻飞,看上去十分闲散。 他打了个哈欠,说道:“没关系,你们少爷最禁得住骂了,把他抬进去看吧,骂我的人都是会倒大霉的。” 应翩翩吩咐了这一句,便负着手,又慢悠悠地折回府里去了。 应翩翩的话虽然怎么听都有点欠揍了,但顿时缓解了众人的紧张,应府的下人们答应着,遵从少爷的命令,七手八脚地将杜晓晨按住绑了起来,不顾他大声的自言自语和挣扎,将他抬回了应府。 杜晓蝶满脸做错了事的样子,跟着走了进去。 应翩翩让人把杜晓晨带进了他的书房。 杜晓晨全身被绑的就像是蚕蛹一般,犹自在地上挣扎,冲着应翩翩横眉怒目,嘴中呜呜有声。 应翩翩刚问了句“他又 怎么了”,杜晓蝶已经一下子跪了下去,哭着说道:“公子,晓蝶又给您添麻烦了,实在对不住您……” 她刚开了这句头,便听见房门被推开,是池簌走了进来。 应翩翩道:“你来得好快,人也给我带来了?” 池簌微笑道:“应承你的事,怎能办不妥当。” 他说话的同时,目光在杜晓蝶脸上淡淡一转,没什么表情。 杜晓蝶虽然跪在地上,见池簌看来,却挺了挺胸,双手悄悄抓住了应翩翩的衣袍下摆,在应翩翩看不见的角度,对池簌露出一个十足挑衅的眼神。 池簌却已经将眼神从杜晓蝶那里收了回来,向地上还在叫嚣要杀了应翩翩的杜晓晨一瞥,抬脚将身边的一张椅子朝他踹了出去。 那椅子上灌注了池簌的真力,不偏不倚,杜晓晨的身上,立时将他整个身子撞的向上一弹,满身所捆的绳子顿时被齐齐震断。 杜晓晨重获自由,却根本没有挣扎逃脱的余地,整个人随即重新重重砸在了椅子里,紧接着,他身体几处穴道一麻,顿时说不出话,也动不了了,整个人如同泥胎木塑一般,规规矩矩地定在了椅子中。 池簌迈步的速度都未变,经过杜晓晨的身边,在应翩翩一侧坐了下来。 池簌武功高绝,是谁都知道的,但没有亲眼见过的人不可能能够想象,世间竟然有这种近乎于仙术一般的武学,身虽意动,神妙绝伦,就算是当真被恶鬼附体了,恐怕都不是他的对手。 杜晓蝶脸色微变,小心翼翼地放开了应翩翩的衣服,将手背到身后,想了想,往后挪挪,再挪挪。 这一瞬间,她突然悟了,原来要当一名替身,上位的最重要素质,不是长得有多像原主,而是够能打! 武安公这般身手,情敌转眼灰飞烟灭,爱人瞬间手到擒来,他怕什么! 池簌却根本不在意别人,坐下后倾身凑近,深深地望了应翩翩一眼。 应翩翩一手倚座支头,冲池簌眨了下眼睛,神色间笑吟吟的,仿佛心情还不错。 池簌便打心眼里涌上一股喜意来,也跟着笑了,抬手给应翩翩倒了杯茶,将茶杯递过去之后,顺手拢了下他散在肩头的长发。 应家的下人们站在那里很尴尬,往常都是他们帮着少爷拿人,给少爷倒茶喝,说笑话逗少爷开心,可是武安公一个人抵一帮,把他们的事都给做了,还做得比他们要好,真教人不知所措。 咋还抢人差事呢? 果然,少爷都用不着他们了,开口叫他们下去。 应家一帮下人们怀着输阵了的黯然心情,行礼告退,决定好好进步,争取下一次,武安公能做的事他们一样都不落下。 应翩翩端起池簌刚才倒的茶,轻啜了一口,漫不经心的说道:“行了,杜晓蝶,你说吧,你这哥哥到底是怎么回事?发疯发到这里来了。你处心积虑的来到我府上,又是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瞒着我啊?” 杜晓蝶被池簌刚才那一出手吓得头皮发麻,听应翩翩一问,也不敢娇声嗲气地说话了,规规矩矩地低头道:“应公子,奴婢真的没有什么事瞒着你,我哥哥的病一开始您也是知道的,他就是这样,经常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自言自语,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住,他真的不是有意冒犯张嬷嬷的!” 应翩翩道:“嗯,他这病我倒是知道,只不过发病的时候会口口声声地叫我的名字,我还是第一回 见识。这难道是最近新出现的什么症状吗?” 杜晓蝶颤声道:“我也不太清楚,最近我没怎么见哥哥的面,只是他今天突然上门来找我,一开口就问……问您是不是应钧应将军的儿子,又问我 是不是每天都能见到您,让我带他进来找人。” “我自然是不肯的,他便突然一下子暴怒起来,说要寻找您的下落,却不料碰见张嬷嬷出来,差点冒犯了她。” “不过一见我拼命阻拦,又提到您对我们的恩情,哥哥便立刻控制住了自己。可见他的本心是说什么都不会伤害于您的。” 张嬷嬷还在房里,杜晓蝶说到这里便转向她:“嬷嬷,方才您也看见了,我是句句属实,还望您能原谅我们。” 张嬷嬷笑眯眯地说:“啊?晓蝶,你说什么呢?嬷嬷老了,记不住事,听不见话啦。” 她佝着微弯的背站起来,满脸慈爱地同应翩翩说:“嬷嬷去给我们玦哥做点心吃。” 应翩翩道:“那可得有杏仁酥。” 张嬷嬷最喜欢应翩翩要她做事,心满意足:“晓得了。” 杜晓蝶目瞪口呆,看着这老太太就这般迈着小碎步出去了。 她突然觉得整个应家都很奇怪,门房好像很同情她,却半点不肯透露应翩翩的行踪;张嬷嬷好像很喜欢她,却根本不替她说话;应家的下人看似热情,但只要有他们少爷一句话,就好像被灌了迷魂汤,让干什么干什么,不让干什么就不干什么。 所以到底是她和大哥给应翩翩做了局,还是应家的所有人都在假装进了圈套,兴致勃勃地耍弄他们? 应翩翩轻叹一声,说道:“看来真的是中邪了。我本来不愿意多管闲事,可是既然已经扯不开关系,也只能管一管了。幸亏我认识一位神通广大的道长,相信有他在,一定可以把你哥哥身上的邪祟给驱逐出来,你就放心吧。” 杜晓蝶小声道:“公子,晓蝶听闻您先前也曾抓过两名有类似病症之人,都是想办法先问出了他们身上附体恶鬼的来历,得知他们的怨气从何而来……如今直接驱邪,只怕那恶鬼不愿离开……” 应翩翩道:“前两个人我确实都一一询问了,可那两只鬼还是不肯走,让人看着来气。也巧了,任道长今日刚好跟着武安公来我府上做客,我便请他过来一试,说不定便成了呢?” 他说着,冲外面扬声吩咐:“来人,去把任道长给我请过来!” 杜晓蝶不禁看了一眼自己的兄长,兄妹两人的眼神仓促的交汇了一下,只好静观其变。 很快,任世风就踏进门来。 在外人面前,他从来都是一副高深莫测、仙风道骨的样子,一进来便说道:“哎呀,应大人,你这书房里的阴气好重。” 应翩翩笑道:“要不然怎么请你过来了呢。” 任世风哈哈一笑,说道:“大人这是考较小道来了。” 他四下看了一圈,望定了杜晓晨,说道:“看来,这里是又有人被恶鬼附体了!” 应翩翩说道:“道长果然神通广大,慧眼如炬,那你帮我瞧瞧,有没有办法把恶鬼从这人身体中赶出来?” 任世风上下打量着杜晓晨,又故意用自己拂尘上的毛往他脸上甩了几下,把杜晓晨甩的打了几个喷嚏。 应翩翩笑了一声,池簌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敲。 任世风立刻正色,端着脸说道:“依小道看来,这个人的情况跟先前那两只恶鬼有些相似,但也不全然。那两只恶鬼已经完全控制了人躯,原本的魂魄无法压制他们的行动,可是现在这个却还能跟恶鬼斗上一斗,说明病状更轻。” “我试一试生剥鬼魄的法子,说不定便能救,只是恐怕得吃点苦头了。” 杜晓晨身体一抖,正想着如何推脱,应翩翩已经替他回答了: “吃苦头没问题。道长有所不知,我是 这杜晓晨的救命恩人,而附在他身上的恶鬼却要杀我,这样一来,杜晓晨岂不是成了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畜生不如,以怨报德之人了么?他秉性正直善良,就算是被扒皮抽筋,也一定不会愿意让鬼魂附身为恶的。” 杜晓晨、杜晓蝶:“……” 这还怎么反驳! 任道长点了点头,挽起袖子:“真是令人敬佩,那老道可就放开手来干了!” 应翩翩看着杜晓晨,“咦”了一声说:“对了,他刚才不是骂我骂的挺兴奋的吗,怎么好半天没吭声了?武安公,是不是你点了他的哑穴,还是解开吧,要不然我们没办法判断恶鬼的情况。” 池簌见应翩翩唇边一抹坏笑,知道他大概又是不安好心了,心中也微微好笑,屈指轻弹,解开杜晓晨的哑穴。 应翩翩看着他问道:“你现在是杜晓晨,还是鬼?” 事都做到现在了,也不能半途而废,杜晓晨一横心,粗着嗓子说:“应玦,你可知道我是谁?当年在边关,我本要把你——” 应翩翩跟任世风说:“是鬼,还挺猖狂。” 任世风手中拿了一只净瓶,对应翩翩点了点头,将瓶里的水迎面朝着杜晓晨泼了过去。 这水里也不知道加了什么东西,辛辣之极,杜晓晨一下子咳嗽起来,任世风则已经大声喝道:“兀那鬼怪,圣水灼身,焉敢嚣张,还不速速显形?!” 他手一抖,已经甩开一根又柔又韧的长鞭,劈头盖脸地向着杜晓晨抽去,口中念道:“抽鬼筋,打鬼骨,天尊动怒,孰恶不伏?扒鬼皮,刺鬼目,神功在我,邪祟尽除!” 杜晓晨一开始还咬牙强忍着,可是他身上本来就是湿的,此时在被鞭子狠狠抽打,实在是太过疼痛了,他咬牙忍了几下,终于忍不住大声惨叫起来。 应翩翩缓缓地啜了口茶,转头向池簌问道:“你说这惨叫声,是鬼叫呢,还是人叫呢?” 池簌含笑道:“杜公子和杜姑娘的品质那样坚毅顽强,是不可能会叫的这样难听的,我想一定是鬼。” 应翩翩见池簌说的一本正经,话却阴损极了,不由“噗嗤”一笑,用手肘怼了他胸口一下,揶揄道:“还是你坏。” 池簌见他这小样子,心里便有些发痒,恨不得自己能立刻回房去“更加大大地坏”一些,好歹只能忍住,默默把这事记下。 池簌这样一说,倒仿佛大叫就是恶鬼还在身上,叫的越响就打的越重,只把杜晓晨疼的满头大汗,要叫又不敢叫。 任世风的手劲非同小可,杜晓蝶听着那鞭子打在躯体上的声音,只觉得心惊肉跳,再也忍耐不住,扑过去跪在应翩翩的脚边,声泪俱下地说道:“应公子,不能再打了,这样打,活人也是会被打死的呀!” 应翩翩懒洋洋地倚在座上瞧着她,仿佛漫不经心似的,声音却很温柔:“小蝶,可不这样打,那只鬼有了力气,就要杀我。难道在你心目中,我的安危不重要了么?” 杜晓蝶急的咬牙,只能说:“公子千金之躯,您的安危自然重要无比,可是哥哥是小蝶唯一的亲人……” 应翩翩叹了口气,说道:“那算了,看你哭成这样,我心里也不好受。道长,打了这么久,歇一歇罢。” 任世风停了手,竟是面色不改,气息不乱,微笑道:“打鬼是积攒功德的事,小道最多打过三百鞭,也能越打越是精神。” 应翩翩一笑,站起身来,走到杜晓晨跟前,脸上的神情十分温和,衣袍翩翩,语气关切:“杜兄,现在感觉如何?” 他那双秋水般的眼睛里映出杜晓晨浑身的血污,微微含笑:“眼下,你是人是鬼?” 杜晓晨汗如雨下,连忙说道:“是人!我……我是杜晓晨,恩公,我醒过来了!” 应翩翩抚掌而笑,说道:“那可太好了!先前有只恶鬼上了你的身,现在他还在吗?” 杜晓晨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我感觉不到,可能不在了吧,但是也……也不一定。恩公,您要小心,我刚才被这样一抽,忽然想起一些事情,附在我身上的那恶鬼是当年边关军中令尊的手下,他一直对您的父亲十分嫉恨,是——” 应翩翩的唇际隐隐绽出一抹冷笑。 杜晓晨的话还没说完,他便忽地眉头一皱,语带惊诧:“这不对,我看先前那几个人被鬼附身之后,清醒过来了都不会记得恶鬼的情况,怎么他却突然这样清楚?” 池簌立即接口:“小心,这只鬼如此奸恶狡猾,只怕是为了让你放他,故意装成了杜晓晨的语气。任道长,我看是不是鞭子抽的不够?” 杜晓晨:“……” 杜晓蝶满面绝望。 应翩翩笑了笑,顺口道:“爱妾说的是,那就再来三百鞭吧。” 第95章 玉影看翩翩 应翩翩得意之余, 嘴瓢喊了句“爱妾”,杜晓蝶正在心乱如麻,一时没顾上细想池簌这个跟自己竞争“第一替身”的强悍对手竟然已经有了受应翩翩认可的名分, 倒是任世风听了个清清楚楚,差点一个趔趄。 他们的教主天天乐颠颠跟在应公子身边跑,两个人看起来亲亲热热的, 没想到弄来弄去,教主居然才是个妾! 为什么啊? 轮出身, 论武功,论人品相貌, 教主哪点不好, 凭什么名分不能高一点, 哪怕是个贵妾,也能稍稍显得不同些啊。 任世风不禁看了池簌一眼, 发现教主脸上竟然没露半点不快,仿佛还十分喜悦甘愿的样子, 很是认命。 在他的认知中,教主不该是一个这样没有上进心的人, 否则也登不上七合教教主之位, 当初他由一个毫无背景根基的少年, 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受了多少伤,才—— 等等, 受伤? 任世风突然想到了一个由来已久的传言, 因为他们教主这么多年来从不近男色女色, 又没有成家, 因此一直有人暗暗地猜, 他是因为早年间练武太狠,伤了哪里。 任世风原本没怎么放在心上,但是恰好前些日子,教主身边的计先也跟着来了京城,鬼鬼祟祟地找到他,问了些壮阳秘方,此时再联想起来,不禁让人怀疑他是替教主找寻的。 难道……那么……哎呀! 池簌见任世风脸色古怪,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应翩翩说话,只是站在那里不动,便提醒道:“任道长?” 任世风这才反应过来,想起应翩翩是让他再抽杜晓晨三百鞭子。 这回就是为了教主的位份,他也得卖力抽,好好抽,于是任世风活动了一下筋骨,挽起袖子,中气十足地答应了一声,抡圆鞭子就要打下。 他这种决心和煞气连杜晓都感觉到了,见状连忙大叫道:“且慢!我眼下明明就是人,你这道士都辨别不出吗?我……我们兄妹这一阵在京城居住,跟周围的不少邻居们都已经熟识了,如果我今天惨死在这里,传出去之后便是应家虐杀良民,应公子的声誉又该怎么办?你、你别乱来!” 应翩翩道:“任道长,不要再打了,这样血淋淋的,传出去确实不好听。” 杜晓晨这才松了一口气。 应定斌固然权势滔天,可是应家的政敌也不少,特别是应翩翩最近风头很盛,更是已经成为了不少人的靶子,这种时候是个有脑子的人就该懂得谨言慎行的道理。 主子说的没错,应翩翩不过是吓唬人罢了,只要他咬牙挺住,对方是不敢杀他的。 杜晓晨在心里安慰着自己。 “可是恶鬼还没有被赶走,总不能就这样半途而废啊。” 应翩翩思量片刻,忽而一笑,说道:“这样吧,我还有个法子,相信一定不会再让你挑出错来。” 他将一名下人叫了进来,低声吩咐了两句什么,杜晓晨和杜晓蝶同时紧张地瞪大眼睛,却难以看清楚应翩翩的口型。 但他们很快就知道了,因为那名下人匆匆而归,竟然拿了几支火把过来! 他跟后还跟着另外一个人,手里拿了半坛子油,进门之后,直接走到杜晓晨的跟前,将油从头浇了他一身。 应翩翩亲手接过一支火把,让下人用火折子帮他点燃了,通红的火焰映亮了他白皙的面容,竟显得那原本温柔的笑意也变得诡谲起来。 “不是,等等!你……你要干什么?” 应翩翩欣赏着那幽幽跳动的火苗,悠悠然说道:“我小时候曾听爹讲过,鬼怕光,怕火,被光照到会灰 飞烟灭,而被火烧,就会变成一团黑气消散。可如今看,他说的也不怎么准。你瞧,你虽是恶鬼,却不怕光。可这怕不怕火,我就没有机会验证了。” 他略弯了腰,将火焰向着杜晓晨凑近了一点,软语商量:“杜公子,你今天让我见识见识红烧恶鬼,好不好?这样的话,如果你死了,也能毁尸灭迹,我就不用担心我的名声了。” 应翩翩俊美的脸上满是期待,这表情居然还很纯真,简直让杜晓晨泪流满面。 他实在想不通,这么一位养尊处优的公子哥,长了这么好看的一张脸,怎么会心狠手辣到这个地步。 他几乎要哭出声来了,再也不敢嘴硬:“别、别烧我……公子,我不是鬼,我错了!我不该骗您,我是人啊!” 平心而论,杜晓晨装的不错,杜晓蝶也配合的很好,可是要论骨气,就要比之前那两只“恶鬼”差远了。刑部为了审问李定和珊瑚,可是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他们就一个字都没有松口过。 应翩翩叹了口气,说道:“你这恶鬼真是猖狂,到现在还在骗人,我看也问不出什么了,还是烧了干净……” 他随手将火把递给旁边的下人,下人冷笑着靠近,杜晓晨几乎闻到了自己头发烧焦的味道,一时间魂飞魄散,嘶声道:“不,能问出来的,能问出来!应公子,我是……我是被宣平侯派来接近你的!” 杜晓蝶一下子瘫软在地。 应翩翩脸上的笑容一收,骤然恼怒起来,说道:“你这人实在可恨,想要谋害于我也就罢了,居然还想挑拨我和傅叔叔之间的关系!我们之间虽然有些误会,但傅叔叔最疼爱我不过,绝对不是那等卑鄙小人,欠打!” 他说了“欠打”二字,身边的下人立刻上去,左右开弓,甩了杜晓晨好几个耳光。 ——这简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他和傅英的关系,别人还犯得着挑拨吗?、 杜晓蝶连忙求道:“应公子,我们这回没骗你,我哥哥的话都是真的,我们是宣平侯派来,但并不是来害你,而是想……想与你缓和关系啊!” 应翩翩道:“哦?” 杜晓蝶浑身无力,颤抖着道:“是真的,应公子,求您放了我哥,我都告诉你……” 应翩翩叹息道:“这岂不是为难你们了?我不是个喜欢强人所难的人……” “不,不是强人所难!” 杜晓晨惊恐地看着跟自己近在咫尺的火焰,大声说道:“应公子,求你了!不是你逼我的,是我想说,我自己想告诉你!你就让我说吧。我……我真的是太想说了,实在忍不住啊!” 应翩翩凝视了他片刻,而后抬了抬手,下人们行礼退下。 池簌冲任世风点了点头,任世风便也会意,起身向外走去。 应翩翩道:“今日多谢道长费心,改天再请道长用饭。” 任世风满心想着去哪里给教主找一些效力强劲的好药来,听闻应翩翩如此客气,觉得很是受宠若惊,连忙回礼道:“小事一桩,应公子客气了。日后若有吩咐,请随时开口。” 他这时的态度是完全将应翩翩当做教主的伴侣来对待,杜晓晨和杜晓蝶看在眼里,却当连任世风都如此忌惮于他,又惊又怕,再不敢在应翩翩面前玩弄心眼,将一切老老实实地说来。 “应公子,我们兄妹当真是衡安郡来的灾民,这一点晓蝶并未骗你,我们一路乞讨来到京城,却发现比起家乡,这里的日子似乎也同样不好过。东西昂贵不说,还处处被人瞧不起,找不到活干,我们没有回去的路费,走也走不了,晚上只能缩在旁人家的屋檐底下休息。” “晓蝶更是因为美 貌,几次被人盯上,一名老鸨甚至还想出五两银子将她买下,见我不同意就抬出背后靠山威逼。实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我们遇上了一个人……” 杜晓晨看了杜晓蝶一眼,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起初,是晓蝶被那老鸨带人堵截,拦住了一位穿着富贵的老爷求助,那人原本没有理会,但看到小蝶的脸时,突然‘咦’了一声,仔细打量了她一阵,又来看我。紧接着,他便带着我们去一家客栈,让我们洗漱干净,换了没有补丁的衣服,随他去见一个人。” “那人是在一处酒楼的包厢中见的我们,后来听人说,他就是宣平侯,四十多岁的年纪,相貌十分威武俊朗。他端详了我们很久,然后就点了点头,说,‘确实很像’,紧接着就说,要给我们找个好去处。” 应翩翩道:“哦,我这里吗?” 杜晓晨道:“是。他说让我在公子面前装作被恶鬼上身的样子,公子一定会感兴趣,但可能一时不会表露出来,这时候我们就要想办法同您接近,缠上一段日子,您一定会收下我们。他、他给了我们五百两银子,接下来,就是等着他的吩咐了。” 傅英借着这一次的厉鬼还阳事件,精心编造了一个十分有利于他的故事。 他吩咐杜晓晨扮成的恶鬼,是一名在军队中跟应钧矛盾很深的副将。 这名副将姓沈,乃是太子母舅的至交好友,武举出身,熟读兵法,武艺高强,也立下了不少战功。 起初朝廷欲派军与西戎作战,不少人都猜测他会是主将,却不料最终钦点的是比他年轻了将近十岁的应钧。 此事令沈副将极为不平,一直与应钧的关系很不对付,可惜应钧却是天纵奇才,屡战屡胜,令他连说几句嘲讽言语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暗暗在心中记恨。 后来应钧兵败之后,沈副将倒是没有死在军中,但在大军折返京城的半路上,因为身染当地突然瘟疫,暴病而亡。 傅英就是选择了这么一个人,假托他的鬼魂还阳,而后又编造故事,让杜晓晨在装作被恶鬼附体时宣扬出去。 他说,当初应钧身死之后,这名沈副将坚称应翩翩的母亲是从西戎出来的逃奴,身份可疑,定是泄露军机之人,应钧被美色所迷,葬送全军,而应翩翩就是这对夫妻的罪证。 他们母子这时已经随着难民一同离开边关,更是贪生怕死,身份可疑,应该被追回来处决,祭奠军中牺牲将士的亡魂。 当时有不少人都失去了战友、亲人,群青激愤之下,纷纷赞成,是傅英急忙赶到,坚持与众人相抗,这才将他们母子保下,为他们争取了生机。 沈副将当时抗不过傅英,只得无奈放过了应翩翩母子,心中却连带着傅英一起给记恨上了,于是死后愤愤不平,化身厉鬼,想要回来夺取应翩翩的性命。 应翩翩听杜晓晨讲述之后,简直都不知道应该作何评价才是,他算是真服了傅英了。 见风使舵,见缝插针,脸皮厚如城墙,身边发生的任何一件事都能被他利用起来,当成自己的踏脚石。 若是傅寒青有他爹一半的能骗人,应翩翩恐怕到了现在也意识觉醒不过来,但很微妙的是,傅英似乎也并不想把他的儿子教成那样。 他起初明里暗里地推动傅寒青和应翩翩在一起,等到应翩翩当真喜欢上了傅寒青之后,傅英便不想再让他的儿子主动去讨好应翩翩了。 他冷眼看着两人逐渐不合,傅寒青百般冷淡,应翩翩又失魂落魄,只在关键时刻站出来,稳住他们,不让两人分开。 后来应翩翩头脑清醒之后回头去想,只能说或许这样做,也是傅英“战胜”应钧的一种方式。 应翩翩刚开始跟傅家决裂的时候,傅英大概是一来不信他会真的离开傅寒青,二来也觉得以傅家如今的权势地位,自己早就不用像当年那般借着应钧的余荫过活了,就算是没了应翩翩,也没什么要紧。 但傅英一定没有想到,偏生就是这个曾经任由自己摆布的孩子,给了他一次又一次的沉重打击。而没有了“应钧好友”这层身份,他依旧什么也不是。 如果其他人遇到这种情况,或许会激愤不甘,索性鱼死网破地相斗到底,但傅英不会。不管心里有多少不满,他发现不对之后,立刻改变策略,现在只怕是又要重新回来示好,想要跟应翩翩重新维系关系了。 但应该也不可能仅此而已,因为他自己心里也清楚,他们之间已经到了这般地步,永远也不可能再恢复如初。 应翩翩心中念头几转,问杜晓晨:“你装神弄鬼的,演的倒是不错,傅英费了不少劲训练你们吧?” 杜晓晨不敢再隐瞒,一五一十地说:“应公子,小人自幼同妹妹一起在一家戏班子里学过唱戏,这些变声演戏的本事都学过一些,甚至还会点武。宣平侯只是给我讲了要扮成个什么人,又找人盯着我练习了几日,便将我送到您面前来了。” 唱戏,又是唱戏! 应翩翩不说话,整个房中就没人敢吭声,安静愈发令杜晓晨和杜晓蝶兄妹忐忑不安。 过了片刻,杜晓蝶鼓起勇气,低声说道:“公子,您要是愿意留我和哥哥一命,我们站出来,帮您揭穿宣平侯所做的事情,您看……行吗?” 应翩翩正琢磨这其中的门道,听见杜晓蝶居然壮着胆子跟他讨价还价,不禁失笑,抬手点了点她:“你这丫头。” 应翩翩笑着说:“我若是不肯留你们的命,却又偏要你们帮我对付傅英,你们又当如何?” 他的语气亲昵中甚至带着点宠溺的意思,但杜晓蝶不禁哑然。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这个人面前,只怕就如同地面上最卑微的蝼蚁,无论是妄想获得垂青、算计还是交易,都是十分可笑的。 这种笃定的力量,甚至不是因为应翩翩的身份,而是完全来自于他本人的强大。 杜晓蝶心中生出无比的后悔之意,杜晓晨却已经一下子从椅子上滑了下来,跪在应翩翩面前,咬牙道:“公子,是家妹不懂事,请公子恕罪,先前是我们对不住您,恩将仇报。这一回,公子您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应翩翩微笑:“我要送你去刑部的大牢。你当知道,眼下那里已经收押了两只还阳的‘恶鬼’了,你理应和你的同伴们在一起。” 杜晓晨脸色蓦白,就要哀求,抬起头来,只见应翩翩半歪在榻上,笑如春风,不动声色地望着自己。 他心中一动,话到了嘴边,改口道:“公子说的是,理当如此。” 应翩翩道:“要是牢里的人问你,为什么受了这么多的伤,你怎么说?” 杜晓晨道:“是小人不懂事,在外头和人结了仇……” 应翩翩打断他:“你说是我为了严刑逼供,将你拷打所致。” 杜晓晨愕然,应翩翩却已挥了挥手,扬声吩咐道:“把人带走吧。” 杜晓晨和杜晓蝶很快被下人们带了出去,杜晓晨被押往了刑部大牢,杜晓蝶则暂时依旧留在应府之中。 随即,又有几名侍女脚步轻快地走上来,很快便将整个房间重新收拾的干干净净之后,又点燃熏香,看不出半点方才留下的痕迹。 很快,房中重新只剩下了应翩翩和池簌。 应翩翩手里转着茶杯,哂笑道:“这个杜姑娘啊,看着满肚子心眼,其实都 长在了表面上。还揭穿傅英,人家根本什么都还没做,怕她揭穿吗?” 他刚才一听这计策就想清楚了,傅英这是逼着他进退两难。 如果他被杜家兄妹诱惑住,相信了他们的话,以为自己是误会了傅英,那自然是皆大欢喜。 如果没有也无妨,傅英故意依着前两桩案子编造了第三只恶鬼出来,将三件事联系在一起,如果彻查,倒像是为应家人特意喊冤而做出的把戏。 应翩翩可以指证傅英是幕后主使,可是这件案子的调查中,最大的获益者却是他自己。就算是案子告破,查出与应翩翩无关,皇上也难免会生出疑心,认为他想要为父喊冤。 傅英这么多年来能把众人耍弄的团团转,其心机之深,可不容小觑。 池簌沉默了片刻,忽道:“要不,我去把傅英杀了吧。” 他对于傅家的行为早已经忍无可忍,只是因这里毕竟是朝堂而非江湖,多方势力盘根错节,更要顾忌皇上,可以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池簌担心给应翩翩带来了麻烦,这才没有动手,否则傅家满门都要成为一滩烂泥。 而如今,他胸中的怒气已经积攒到了一定程度,说出这句话来,心中也有了主意。 “现在傅家与应家矛盾很深,我若是暗中杀他,虽然自信能不留痕迹,但也怕是容易教人怀疑到你的身上,所以我倒不如干脆当街与他发生冲突,然后装作失手杀人。左右皇上也奈何不了我,先不惜代价把他除掉再说算了。” 池簌平时温文,直到这时候才能从话中听出几丝藏不住的匪气。 应翩翩知道他是担心,倒展颜一笑,说道:“皇上冲着七合教,确实不可能杀你,也不能下狱流放,不过你好不容易弄到手的安国公府恐怕就要飞了,你不心疼么?” 池簌道:“该遭报应的人已经付出了代价,剩下的都是身外之物。再说,什么也不及你的安危重要。” 应翩翩心中一甜,抬手拍了拍池簌的脸,池簌含笑任由他拍了两下,微一俯身吻在他唇上,轻声道:“我要是无家可归了,就来你这里住,应公子收留么?” 应翩翩道:“哼,到时候你要什么没什么了,还想上小爷的家门,想得美。” 池簌手臂收紧,将他的腰勒了一勒,问道:“真的吗?” 应翩翩推了池簌一把,没推动,反倒被他反手按在窗下的小榻上,俯身在脖颈和颊侧轻嗅。 应翩翩实在觉得痒痒,终于忍不住笑了,服软道:“行了行了,收收收!收你回家,我就当养小狗!” 池簌从小就没和玩伴玩过,更别提跟人说笑打闹,没想到长大成年之后,这样逗一逗应翩翩,再听他损自己两句,竟是怎样也不腻,说不出的开心。 池簌低声笑道:“那我就咬你。” 他说着,作势轻轻在应翩翩脖子上咬了一下。 应翩翩推了推他的脸:“我跟你说正经的,你真杀不了傅英。” 池簌听他说的认真,问道:“为什么?” 应翩翩道:“因为他是傅寒青的爹。” 池簌本想说傅寒青的爹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想一杀杀一双呢,话未出口,忽然明白过来。 他低声道:“因为剧情?” 应翩翩微微颔首:“我试过,没用的,或者就算有用也不能用。我现在改变剧情,是按照每件事情合理的逻辑一点点地改,就如拆房子,只能一片瓦一根梁的那样往下搬运,你自己站在房子上,若是乱砸一气,只会被一起压死。” 应翩翩说到“死”字,池簌抬手,轻轻在他唇上按了一下。 池簌道:“我明白了。那就一点点来吧,总归不让他们伤你分毫就是。” 应翩翩笑道:“从天下第一高手口中说出这话来,怎能让人不安心呢?” 池簌含笑不语,只是与他缠绵轻吻,仿佛要确认什么似的。 应翩翩心中还存着些理智,亲了一会觉得不对,按住了池簌顺着后腰滑落的手,说道:“大白天的,你……” 池簌顿了片刻,似乎也觉得不妥。 可白日有白日的妙处,这具曼妙美丽的躯体在他的身下,所有的美好之处都无遮无拦,纤毫毕现,随着动作的掠夺绽放出无伦的魅力,实在叫人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他终究难以自持,抓起应翩翩的手,慢慢吻过他的五指,又低头亲在了他的锁骨上。 应翩翩被吻得没了劲,终究也认命放弃,闭了眼睛任由对方摆布。 第一回 池簌没有经验,又是沉浸在狂喜的情绪中,又不知道应翩翩是不是疼了伤了,格外小心,其实收敛忍耐了许多。 这回事隔几天,百般忍耐才再次如愿,他起初尚且记得温柔,到了后来,动作越发激狂,仿佛要把应翩翩整个人都给揉碎了一般。 应翩翩几次下意识想躲,胯骨却被池簌锁住,动弹不得,简直要被逼的疯了。 他的手仿佛要求救似的,不自觉地抓紧了池簌撑在自己身侧的手臂,喘了好几口气,才勉强道:“你、你……稍微慢一点……” 依稀间,池簌百般温柔地亲吻着他,似乎说了句“好”,又说了什么柔声哄人的话,可是半点力气都没减,应翩翩最后近乎脱力,也没劲提什么要求了。 另一头,到了家中的任世风想起自己今日的新发现,忧愁地叹了口气,从柜子中翻出自己珍藏的小药箱,开始研究为自家教主治病的方子。 这病可是要命的病,一日治不好,只怕这辈子都得当妾啊! 教主,您放心,属下一定好好替您想办法! 第96章 乌啼泣露香 谁料想等到一切结束时, 已经是傍晚了。 池簌没完没了,应翩翩被他磨的几乎恨不得干脆昏过去算了,偏生他白日里不惯休息, 即使这样折腾还是了无睡意,只是头皮一阵阵的发麻。 更重要的是池簌实在太烦人了,还不肯自己做自己的就算了, 得寸进尺地要求思想交流,不时问应翩翩两句什么, 亲亲他的头发,看他好像受不住了还送点内力, 反正就是不能停。 应翩翩在崩溃的边缘沉浮, 死活愣是没睡过去, 头脑几乎是完全空白的,气急败坏之余, 却又有一种不顾一切的畅快。 直到结束,余韵还是仿佛在身体中继续肆虐, 久久不去,池簌将他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后背, 又不时安抚地在面颊上轻吻。 应翩翩从小养尊处忧, 极爱干净, 虽然累的要命, 可出了不少汗,觉得身上发腻, 还是过一会就受不了, 推了池簌一把, 闭目道:“你去叫梁间过来, 我要沐浴。” 池簌亲亲他, 柔声道:“我来。” 应翩翩只盼着他暂时离自己远点,闭着眼睛挥挥手。 他这样慵懒无力的样子实在可怜可爱,池簌不觉含笑,只恨不得再抱着人多疼爱上几遭,狠一狠心,默念了几句佛经,这才披衣下床出门去了。 梁间听说应翩翩要沐浴,连忙亲手打来热水,说道:“让小人去吧,小人是一直伺候惯少爷的,这事小人做就行了。” 池簌不禁沉默。 他虽然也是世家出身,但实在没有享受过什么大少爷的待遇,事事亲力亲为,还要照顾母亲,稍长大一点就漂泊江湖,生活更加简素。 可应翩翩却不一样,他从小身边就是仆婢如云,伺候他用膳、更衣、沐浴……虽然在这些人眼中一切理所当然,但池簌还是忍不住生出了醋意。 他是多么不容易才能混到如今的地位啊,可以与应翩翩肌肤相亲,同床共枕,日日相见,中间的辛酸甘苦个人自知,可这些人却运气这样好,因为阴差阳错来到了督公府当下人,从一开始就能有这么好的差事做! 池簌决定维护自己应有的权益,于是他把梁间手里的浴桶接了过来,客气但不容置疑地说:“没关系,你也该歇歇了,现在我来就好。” 梁间:“……” 其实在今日之前,他就听见不少下人反映了,说是武安公来了府里之后,总是抢他们的活做,让他们根本没机会伺候少爷,闲的心里头发慌。 梁间原本还没当回事,但眼下池簌竟然都抢到他的头上来了。 武安公真的和镇北侯好不一样,又勤劳又节俭,他这样做,不会是还没过门就打算接管中馈,替督公府辞退下人节省开支吧? 可是听说七合教很有钱的啊。 梁间跟在应翩翩身边多年,倒是不怕自己会被新主母扫地出门,他只是担心,池簌也是个贵人,他知不知道水温和搓澡的轻重,能不能把少爷伺候舒服啊? 对了,忘了跟他说,按照府里的规矩,给少爷侍寝之后他也可以去府中后院的香汤里沐浴休息的,还有精于按摩的嬷嬷和小厮伺候,武安公不需要去吗? 梁间想起以前韩姨娘在的时候倒是也不去,每次问他,他的脸色都古古怪怪的,好像很嫌弃一样。 因此梁间如今也长了教训,终究没多嘴再问池簌一句,疑惑又担忧地看着他把热水端走了。 池簌端着热水,神清气爽地回了房,见应翩翩在凌乱的被褥间找了一片不算狼藉的地方,蜷成一个小团休息,那样子像是什么十分柔软可爱的小动物。 池簌声音不自觉就放 柔了,过去揽着他道:“身上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泡到水里去,我给你按一按。” 应翩翩瞥了他一眼,不太信任的样子:“你会不会啊,梁间呢?” 池簌道:“……我没找到啊。” 好在应翩翩也没有深究,嘀咕一声“跑哪去了”,勉强坐起身来,不许池簌抱,被他扶着进了浴桶,温热的水流浸过周身,身体一下觉得松快许多。 应翩翩坐不住,手搭着桶沿,半倚在边上,稍缓了一会,总算恢复了些力气。 他想先自己泡一泡,一边休息,一边眼看池簌找了干净的衣服出来,还要去将地上散乱的衣物捡起。 应翩翩想起了什么,立刻道:“被单和今天穿过的衣服全都烧了,不许拿走。” 池簌一顿,回头看应翩翩,应翩翩也瞪着他,过了片刻,池簌只好赔笑:“好,你别急,不拿就是。” 他遗憾地将东西放下,走过来帮应翩翩擦洗。 应翩翩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说道:“这时间其实我是掐算好的。” 池簌还在想着那几件衣服,闻言“嗯”了一声。 应翩翩很有规划地说:“咱们开始那会,是未时一刻左右,上回在夜里,因为后面睡了过去,所以花多少功夫我忘记了。不过我想着就算是满打满算,给你两个时辰也该够了吧……总之酉时之前肯定能结束,什么也不耽误。” 池簌:“……” 应翩翩回过头去,怒视着他:“但是现在都已经酉时六刻了!你是牲口吗?我练武都没一口气超过两个时辰过!” 系统像是鼓励一样,对他发出了热情的表彰: 【您的姨娘第二次进攻已结束,感谢宿主虽不自量力却勇敢迎战的毅力! 深入程度五星级,激烈程度四星级!】 【您的姨娘床上勇猛,床下贤惠,具备勤劳能干的优秀品质,正妻资格升级进度增长20%,现为0.8正妻! 正妻吃醋,独占欲过强,有损贤德,扣除正妻值0.03,剩余数值为0.77! 激烈程度达五星级时,可获下一步奖励,请再接再厉!】 应翩翩:“……” 一次升一级,你可以的池教主,天赋异禀,不世奇才,我谢谢。 池簌尚且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扣分了,听了应翩翩的话,只觉哭笑不得。 但他确实占够了便宜心满意足,现在别说应翩翩只是闹一闹脾气,就算拿刀子要杀他,他都舍不得躲闪一下的,便低声下气地说: “都是我不好,我听你说慢点,就没注意时间……你这样说,是还有事要办吗?” 他说的慢和池簌理解的慢好像完全都不是一回事,可是在那种时候,应翩翩根本没法阻止。两人在床上的武力实在有点悬殊,池簌的手臂跟铜铸铁打的一样,随随便便将他一按,就半点都躲闪不了。 应翩翩的脑海中忽然闪过系统所说那【不自量力,勇敢迎战】八个字。 “……” 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晶莹的水珠从白皙而布满红痕的皮肤上滑落,重新滚入木桶之中,溅起淡淡的涟漪,池簌心头一动,连忙挪开目光。 应翩翩道:“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方才把杜晓晨送到刑部,是想着不能白糟蹋了傅英送上门来的这个好机会,想要有所安排。但刑部现在已经下衙,潘侍郎家住城北甜水巷,要去找他的话取官印的话,恐怕回来就碰上宵禁了。明天再说吧。” 池簌手臂一用力,将应翩翩从木桶中半扶半抱了出来,拿来布巾擦干净身体,又裹上里衣 ,低头在应翩翩眉间亲了亲。 “你先歇着,我让厨房给你备上晚膳了,一会就可以端上来。” 池簌道:“这事我来处理,包你一个时辰内就能见到印章。” 应翩翩道:“你有什么办法?” 池簌笑道:“没什么好办法,就是会轻功,来去稍快些。” 他这话实在很谦虚,池簌轻功绝佳,再加上内力深厚,速度持久,若是他全力奔跑起来,便不敢说急逾飞鸟,也差不了多少了,旁人乘马要走一两个时辰的路程,到他这里起码折半。 只不过天底下除了应翩翩,也没人再能将七合教的教主当成个信差般的使唤了。 应翩翩思量片刻,觉得可行,便笑道:“成,那辛苦你了。其实真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但总归早点解决了,我心里踏实。” 池簌柔声说:“你跟我还说这样的话做什么,我哪忍心看你挂虑。再说,也是我先辛苦了你的。” “……” “四星级”如同魔咒一样在脑海中回荡,应翩翩踹了他一脚,说道:“废话真多,你要去还不快去!” * 刑部的牢房中分男牢和女牢,但是却从来没有过人牢鬼牢的说法,李定和珊瑚的被捕,改变了这一先例。 起初,这两个人还分别和其他犯人关在一起,可是没有多久之后,那些穷凶极恶的凡人们纷纷痛哭流涕地表示,他们实在是太吓人了。 这两人总是变幻着不同的声音,或自言自语,或苦苦哀求,或破口大骂,有时候还会讲一下在地府中看见的水煮活人,生烤心肝等等,到了夜晚还会鬼哭,给众人造成了极大的精神伤害。 所以,刑部最后无奈,只得专门辟出两间给鬼住的牢房,墙壁上贴满符咒,栏杆上刻有经文,又找了八字重阳气旺的狱卒看守,把他们关了进去。 那天入了夜,李定和珊瑚又开始了倾情表演,两人一个幽幽哭泣,另一个走来走去,破口大骂,跟阎王爷激烈争吵。 两人正热闹时,一阵突然传来的喧闹和脚步声打断了他们。 紧接着,只听狱卒的声音紧张地说:“你们小心一点!这只恶鬼也凶的很,是应大人特意去钦天监请来的任道长,这才将他制住了呢。” 依稀还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哭哭啼啼地说道:“哥哥,求你快清醒清醒吧!……各位狱卒大哥,他真的没有加害应大人之心,他是被鬼迷了心窍,我会看好他的,请你们行行好,放了他吧!” 在这些人嘈杂的语声中,是一个人破口大骂的声音。 “什么姓人的姓鬼的,一个狗道士,焉能奈何得了我?我可是得到太/祖之力才重回阳间的,你们别以为这等人界凡俗的监牢就能关的住我,你们等着,过得几日,我必定杀了应……玦那小……!” 那人大概是太过激动了,说到应翩翩名字的时候卡了几下,剧烈咳嗽起来,随即又重振雄风,继续骂道:“要不是他爹战败,我怎会在折返京城的途中染上瘟疫,重病而亡?应钧已死,但难消我心头之恨,总之太/祖保佑,他儿子的命我要定了!” 这声音听上去十分粗哑,像是个四五十岁的男子声音,但紧接着李定和珊瑚便看到,被与狱卒们押进来的是一位二十出头的俊秀男子。 李定和珊瑚面面相觑。 这人无论是骂人的内容、风格,还是身上那种身份与性格强烈反差形成的违和感,都与他们如出一辙,简直熟悉极了,但两人谁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多了一个这样的同伙。 随即,杜晓晨被几名狱卒推进了李定旁边那间空着的牢房里,正在珊瑚对面 。 杜晓蝶扑倒在牢门前,哭了一会,被狱卒们硬是扯开了,“咔嗒”一声,锁上了门。 哭声渐远,其他人很快走了个干干净净。 毕竟狱卒虽然奉命看管这些“恶鬼”,但谁都觉得晦气可怕,所以平时也根本不愿接近,只是远远地守在出口处,任由他们在里面哭泣喝骂。 此时狱卒离开了,就剩下三只鬼被关在这里,各自骂各自的。 过了一会,李定和珊瑚都不出声了,整片空间中唯有杜晓晨在声嘶力竭地大骂着。 又是好一阵子的功夫,他终于仿佛用尽了力气,这才消了声息。 李定谨慎地打量着这个人,很快他便看出来,对方的衣服破烂不堪,身上湿淋淋的,还有许多血迹和鞭痕,好像是刚刚受过严刑的模样。 他整个人也是面色苍白,气喘吁吁,这副狼狈的样子绝对是装都装不出来的。 李定和珊瑚在刑部受审的时候也受过拷打,见杜晓晨如此,心中便信了五成,可是两人对视一眼,还是没有跟他说话,粗着嗓子骂骂咧咧地自去睡了。 到了后半夜,却又有两名官差过来,将杜晓晨从睡梦中拖起,大声呵斥道:“来来来,你这恶鬼,快随咱们去受审!” 李定听见狱卒小声问那官差道:“谢大哥,这没弄错吧,他今天才被应大人严刑逼问过,怎么又审呢?别出了人命,咱们都得有麻烦。” 官差道:“兄弟你不知道,任道长说了,这个鬼,是法力最弱的,有时候甚至连身体都不能完全控制住,找他下手,准没错。” 杜晓晨粗声道:“谁说爷爷是最弱的?看起不谁呢!他们才法力低微,爷爷最强,去审他们!” 官差根本就不理会他,硬是把他带走了。 杜晓晨到了天亮才回来,整个人一天都萎靡不振,连饭都没怎么吃。 如此过了三天,自从抓了这只“法力低微”的新鬼之后,官差们都开始冲着他使劲逼问,大大缓解了李定和珊瑚身上的压力。 可两人的心情却并不轻松,因为这个杜晓晨明显不是什么硬骨头,刚进牢里这么两天,他的叫声也小了,骂声也少了,扮鬼也不卖力了,说不定很快就会动摇。 他们的猜测没过多久便得到了印证。 第三天半夜,杜晓晨接受了审问被押回来之后,直挺挺地在地面的草席上躺了片刻,忽然怒道:“他娘的,我受够了!” 他大喊道:“狱卒!狱卒!” 见状,李定和珊瑚都吃了一惊,珊瑚道:“你做什么?” 杜晓晨却不理会她,只是大喊狱卒。 “有人吗?快来人,我招了,只要你们答应别再这样折磨我,我什么都说!其实我不是恶鬼,我装的,是有人指使我这样做的,他跟王苍和章敬辕有私怨……啊!” 杜晓晨说话的时候,原本靠在紧挨着李定那一侧的栏杆上,说到一半,冷不防被李定扑上来,一把勒住了脖子,同时捂上他的嘴。 好在狱卒嫌晦气,平时都离他们远远的,有时候夜里还会喝酒,暂时并未听到杜晓晨的话。 杜晓晨被李定勒的直翻白眼,但中间到底隔着栏杆,还是让他挣扎开了一些,又惊又怒:“你干什么你!” 李定低声道:“你疯了吗?!我倒要问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听见李定的话,杜晓晨心中不由对应翩翩暗暗佩服。 他这样做,自然都是应翩翩吩咐的。 先是被关进牢房,跟李定和珊瑚的行为、待遇都十分相近,无形中让对方潜意识里把杜 晓晨当做同伙。 随即又用满身狼狈和几日的审问刑罚取信于他们,让他们的怀疑一点点动摇。 此时只要再稍微透露出一些信息,就很容易打破对方的戒备了,但其实仔细想一想,杜晓晨什么有用的话都没有说。 “我不是恶鬼,我装的”、“有人指使我”、“那个人跟王苍和章敬辕有私怨”……这三句话,所有的重心都集中在了“假扮恶鬼”上面,只要李定和珊瑚有所反应,就等于承认了。 果然,一听杜晓晨决定反水,李定和珊瑚再也按捺不住了。 应翩翩言谈笑语之间,可谓是算无遗策,直到此时,杜晓晨才算是输的心服口服,如果早知道对方是个这样的人,傅英就算再给他十倍的银子,他也不敢来。 如今也只能尽量将功补过了,杜晓晨也愤愤地回答李定:“我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这几日,你们两个每日什么都不用做,安安稳稳地在大牢里面闲呆着,我却天天饱受拷打折磨,这是凭什么?此事我不做了!” 李定道:“我们之前已经受过审了,谁似你一般窝囊废……” 杜晓晨却根本不听他说话,兀自说道:“招认之后,说不定我还能将功补过,侥幸留下一条命,左右我根本就没有来得及动手杀人,和你们根本不一样,凭什么要陪着你们在这受苦?” 李定道:“你——” 珊瑚还保有一些理智,打断李定,对杜晓晨说道:“咱们明明是各报各的仇,什么叫你陪我们?大家都是受了太/祖恩惠,才可以还阳重见天日的冤魂,你如此不长出息,我们怕你堕了他老人家的威名!” 杜晓晨闻言,不由仰天大笑,而后脸色一变,恶狠狠地说道:“你们在我面前装什么装,还什么受了太/祖的恩惠,那戏子也配跟太/祖相比吗?这样吹牛不怕,风闪了你的舌头!” 听他说出“戏子”二字,表情轻蔑,李定大怒,喝道:“你给我住口!” 说完之后,他不禁和珊瑚互相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目光中看到忧虑和动摇。 杜晓晨却趁着这个机会,从李定手里挣扎起来,大声说道:“狱卒呢?!怎么还不来?我全都招了!我扮鬼,都是受了一个戏子指使的,他是王苍的旧情人,他——” 李定再也顾不得去想其他的,手一抬又紧紧捂住了杜晓晨的嘴,呵斥道:“胡说八道,王苍的旧情人又怎么会指使你害应大人呢?这根本就说不通,我看你分明是打着他的旗号,报自己的私仇,混水摸鱼!” 杜晓晨冷笑道:“你管我怎样?那也是我自己的事!你们爱说什么说什么,反正我已经打定主意了,我不想再装下去了,他们怎么处置我都好,这样严刑拷打,零碎折磨我实在是受不住!你既然死活说你自己是还阳索命的鬼,那么就别管我这个大活人怎么说,放开!” 李定紧紧按着他就是不松手,又说:“行,就算你是受到了他的指使吧,既然你愿意为他办事,一定也是受到了他老人家的恩惠,你怎么忍心背叛他呢?做人不能没有良心。” 他一时情急,终于将自己焦虑的缘由暴露了出来。 但李定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身后的这面墙上,角落处有一个小小的洞口。 他们说的话全都顺着这个小洞飘了出去,传进了隔壁坐着的两个人的耳朵,正是池簌和应翩翩。 第97章 落子惊风叶 杜晓晨等三人的语声从隔壁传来, 有些模糊,却被池簌全都听了个清清楚楚,然后低声转述给了应翩翩。 应翩翩轻笑一声, 说道:“果然。” 池簌道:“看来王苍那名情人果然也不是个简单人物,可惜到现在也没有找到他的下落, 只能靠从李定和珊瑚的口中慢慢试探了。” 应翩翩道:“目前你们七合教那边和西厂都给了我一些消息。我知道他幼时跟王苍在一个村子里长大, 没有爹娘, 吃百家饭, 村里的人都叫他的小名,冬官。” “后来朝廷与西戎开战, 京城招兵,王苍想要应征入伍, 没有路费,冬官就把自己卖给了当地的戏班子,为王苍凑了路费。” 池簌不禁轻轻“啊”了一声,道:“那这人也是十分情深义重了。” 应翩翩调笑道:“可是我当年认识池教主的时候太富贵了,要不然重来一回,我也卖了自个给你凑份去医馆的钱, 说不定咱们要早在一起不少年头。” 池簌倒没成想应翩翩会说这样的话,虽知他是玩笑, 也不免感动,又有几分心疼。 他抚了抚应翩翩的脸道:“傻小子, 怎么不长教训,还要对人这般掏心掏肺的吗?我就是宁可自个当场死了, 也万万舍不得用你这份钱, 能拿着心爱之人卖身的钱去花用, 不管他是为了什么, 你也敢信他?” 应翩翩原本也是玩笑,可池簌回答的这样认真,令他微微一默,想起原书中傅寒青说动他一同去边关打仗,最后“为保家卫国,天下大义,迫不得已”,将他留在城中诱敌,自己则被黎慎韫的一道圣旨召回救驾。 然后他被黎慎韫困在深宫之中,傅寒青依旧给他的表哥当着忠臣良将。 “阿玦?” 池簌叫了应翩翩一声,应翩翩回神,说道:“没什么,想起一些事。” 池簌也不追问,只笑了笑,语气平和:“这世上人各有志,有人心系天下,有人忧国忧民,但对我而言,此生惟你。我不会去选,也没得选。” 手上一暖,已经被池簌握住,应翩翩微微垂眸,看着池簌将他的手展开,与他十指相扣,轻轻一握。 他唇畔露出一抹笑意来:“我信。” 随即,应翩翩放开了池簌,又是一笑:“不过,我交你的任务怎么办?方才他们说了什么,你都略过去了吧!” 池簌故意叹气:“唉,是啊,我就知道,只要你在跟前,肯定会分心,所以我特意在另一边还安排了人,保证不敢耽搁应大人的要事。” 两人对视一眼,一起笑了起来。 应翩翩又道:“而后,王苍娶了上官之女,一路飞黄腾达,冬官所在的戏班子过了几年之后因为没生意垮了,他这个人却不知所踪。几个暗探费了很大功夫,找到了一位当年在戏班子中的旧人,说是他身材瘦小,经常演旦角,可是曾经被王苍教过武艺,身手很利落。” 池簌听他说明白端底,恍然而悟。 应翩翩怀疑这个冬官就是李定和珊瑚的幕后之人,于是指点杜晓晨获得他们的信任,再一点点根据对方的反应逐步放出信息来试探。 现在看来,怕是中了。 就在应翩翩和池簌说话的时候,杜晓晨跟李定的争执也未停止。 见到不管怎么说,杜晓晨都是一副到了崩溃边缘的样子,死活要把狱卒叫过来供认,珊瑚眼中凶光一闪,冲着李定喝道:“杀了他!” 李定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杜晓晨闻言一惊,立刻大力挣扎,李定却一手紧勒着他不放,另一只手从身下铺着的稻草中摸出了一把尖刀! 这一回,杜晓晨是当真骇然失色了,就连之前被应翩翩威胁的时候,他都从来没有感觉到死亡居然 离他如此之近。 ——这些人在大牢中还敢杀人,真是疯子! 就在他绝望挣扎,几乎要脱口求饶的时候,杜晓晨却突然感觉到,不知道从何处传来一股力道,如同微风般轻柔却有力,在他手肘上轻轻一抬。 顿时,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挥了出去,精准地透过栏杆,竟然一拳打飞了李定手上的尖刀! 李定没想到这没骨气的小子还有这样的本事,脸色顿时一变。 这时,有个冷静的声音仿佛近在咫尺一般,在杜晓晨的耳畔道:“别怕,他杀不了你。威胁他。” 杜晓晨毕竟是傅英看中的人才,虽然他的目标一开始是对付应翩翩,但此时换成了李定和珊瑚,对他来说也是同样不减机灵。 杜晓晨很快反应过来,冷笑着说道:“怎么,咱们都是一般被教出来的,你还想杀我?你有这个本事吗?” 李定和珊瑚都没有想到竟然会失手,脸色一时间都是难看之极。 珊瑚在两人对面的牢房中,接触不到杜晓晨,有心无力,李定兵器掉落,却杀不了杜晓晨了,只能紧紧地拽住他。 因为李定知道,自己只要一松手,让杜晓晨躲到他那间牢房的另一侧,那么就再也奈何不了他。 如果他再想对狱卒说什么,李定和珊瑚也毫无办法了。 珊瑚也悄悄地在自己的牢房中藏了利器,她在微弱的光线下迷起眼睛打量着杜晓晨,目光如同猛兽狩猎,设想自己从这一边的牢房中冲着对方的要害之处投掷暗器的可能性。 但杜晓晨这时知道有高手在暗中帮忙,胆气却彻底壮了起来,冷冷地说道: “怎么,对我劝说不通,你们就想杀人灭口了?我告诉你们,别说你们现在杀不了我,就算你们能要我的命,也不可能彻底掩住真相。” “我早已经把这一切都写在信上,留给了我妹妹,如果我死了,那么我妹妹就会将那信上所有的秘密公之于众。其中也包括他的身份,到时候大家一起玩完!” 李定和珊瑚都看见了杜晓蝶一开始在杜晓晨被关进来的时候痛哭流涕的模样,看起来两人兄妹的感情非常好,杜晓晨如果要留这一招后手,确实不难。 隔了片刻之后,李定方才说道:“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如果你有什么条件,说出来听听。” 杜晓晨不耐烦地说:“你们听不懂吗?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跟你们提条件,我只是想活下去,坦白一切,不再受这种折磨。明明是你们一定要阻拦我。” 珊瑚放缓了语气:“我明白你的心情,可你为何要如此沉不住气?师父当初已经许诺了,咱们办完这件事之后,他一定会想办法将咱们救出去的,你总得给他一些时间吧,再忍耐忍耐不行吗?” 杜晓晨觉得自己仿佛触及到了某种真相,这令他的心脏怦怦急跳起来,嘴上却骂道:“你们怎么那么傻,还听不出来他在骗你们吗?这可是刑部大牢,谁能把咱们救出来?天王老子来了都不管用!” “怎会?以师父如今的地位,就算不能让咱们光明正大地被赦免,找几个死囚把咱们换出去肯定也是可以的。只是他不方便出宫,总得找到合适的时机才能托付别人,你再等一等。” 李定生怕他一个不如意又叫嚷起来,急切地说:“否则就算你自己认了罪,起码也得被判个流放之刑,说不定应玦还会怀恨于心,施手段报复你。哪有等着师父彻底把你救出去,让你改头换面,过上新生好呢?” 此时应翩翩和池簌也听到了这句话,两人不禁对视了一眼。 同这两人周旋数日之后,今日总算从他们口中探听到了一些端倪,李定的这番话,信息量可是太大了。 他提到“师父如今的地位”,说明那个人不光还在世,而且似乎也 已经成为了一位有权有势之人。 再加上“不方便出宫”,能够住在宫中的男子,除了皇上,可就只有太监了。 杜晓晨听见了这句话,也觉得有些紧张,一时口干舌燥,接不上话来。 他这样的一个小人物,没想到几番波折,如今竟然被迫卷入到了这种秘密当中! 池簌用传音之术,再次在杜晓晨的耳畔说道:“装作犹豫,先稳住他,态度不要软,不要让他怀疑你。” 杜晓晨定了定神,冷嗤一声,说道:“这种话你们也信,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迷魂药了。” 珊瑚和李定交换了一个眼神,珊瑚说道:“师父是我们的救命恩人,要不是因为他,我们都已经没命了,就算是为了报恩,又有什么不行的呢?” 说完之后,她见杜晓晨只是不以为然,便又缓了语气劝说道:“再说了,师父终究是个心地仁善之人,一定不会骗我们的。你先前已经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忍到现在,再等两天就等不得吗?” “再说了,你难道不知道应玦的手段和为人?你之前那样叫嚣过说要杀了他,如果师父不救你,就算你认罪,他也是不会放过你的。” 听到珊瑚的话,杜晓晨不由在心里“呵”了一声,暗想:“我可比你们清楚多了,若不是有他的手段,我还不会在这呢!你们这是中了他的圈套,还傻乎乎的一无所知。” 想到这里,杜晓晨又觉得起码自己的处境比面前这两人强多了,心理获得了平衡,不耐烦地说道:“算了,不跟你们废话了,我还不如去睡觉。” 说着,他便甩开李定的手,离对方远远的,躺在了稻草上。 杜晓晨这个态度,就是已经被劝的动心了,只是有些下不来台,应该一时半会不会再找狱卒,这让李定和珊瑚都松了一口气。 珊瑚连忙说道:“是了,你先好好休息吧,相信事情一定会很快有转机的。如果今夜狱卒再过来提审你,我们也会为你求情,分担你的压力。咱们互帮互助,才能渡过难关。” 她嘴上说的好听,一心把杜晓晨安抚住,等到觉得对方已经睡熟之后,珊瑚却又悄悄取出自己藏在稻草下面的暗器,冲着杜晓晨的太阳穴射出。 黑暗中“铛”地一声响,珊瑚明明已经看准了才发出的暗器却打了个空,撞上墙壁之后落在地上。 杜晓晨警觉地睁开眼睛,说道:“什么声音,你们是不是又要使坏?” 李定连忙说道:“没有的事,可能是闹耗子,你且安心睡吧。” 杜晓晨知道自己有人暗中保护,也不太害怕,只说:“你们如果再做手脚,那我一定会立刻把狱卒叫过来。” 说完之后,他又翻身睡了。 李定和珊瑚都觉得十分无奈,却又拿他没有办法,两人心事重重,也没心思鬼哭鬼叫了,各自闭目休息。 应翩翩和池簌从牢里出来,见到刑部侍郎潘迟已经等在了外面。 这桩案子牵系太多,已经困扰了他许久,如今听到有了重大线索,只令他满心喜悦,一扫平日的严肃,对待应翩翩也分外热情。 “都说英雄出少年,虎父无犬子,还得是应大人有办法,总算将那两名匪徒的话套了出来。” 潘迟笑着说:“那幕后之人的身份,便由我来想办法调查吧。等有了结果,一定第一个告知大人,此事你可是头功。” 应翩翩道:“潘大人过奖了,咱们理当互帮互助,那么此事就烦请大人费心,我今日先回府了。” 应翩翩先天不足,自幼体虚,所以很少熬夜,为了这一场三鬼内讧的好戏,此时已经一直熬到了夜半子时,他也实在有些困倦,刚才坐在这里就直犯困,现在只想一头扑在床上,天塌下来都要先睡一觉再说。 潘迟可不知道应翩翩表面上一本正经的,心里早就去想高床软枕了,还认真地询问他:“那么应大人,那个杜晓晨可需要我帮忙好好照料着?有什么要求,让他尽管提就是。” “这倒是不用。” 应翩翩立刻说:“此人一开始装神弄鬼,满口叫嚣着要杀我,我可不想就这么算了。眼下他还要为咱们办事,请大人先暂且将人稳住,不要让他反水。此事过后,我断饶不了他。” 应家这父子俩,手段作风的狠辣都是出了名的,潘迟一听就心领神会了,点头答应。 应翩翩总算将这些事情都处理好了,这才同池簌一起走出大牢,抬头只见外面夜色深深,月朗星稀,马车在一旁静候。 应翩翩坐上去之后,就不禁打了个哈欠。 池簌见应翩翩困成这个样子,觉得心疼,拉着他的手晃了晃,说道:“你先睡一觉吧,过会就能到家了。” 应翩翩睡眼惺忪地问他:“难道你就一点都不累不困吗?” 在他的印象中,池簌似乎永远都精神奕奕,不露疲态,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常常令应翩翩觉得很神奇。 他可不知道,在遇见他之前,池簌甚至夜夜都无法入眠,如今有了应翩翩在身边,他才逐渐感受到了安心入睡,喜乐平和的滋味。 池簌一本正经地说:“嗯,我也累也困,只是没有表现的很明显。那咱们就一块休息吧。” 他展开怀抱,笑起来:“来。” 看应翩翩的表情就知道,这鬼话他是半点也不信的。 他抬手在池簌胸口杵了一拳,被池簌顺势轻轻一拉,也就靠在了对方身上,找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 “又累又困”的池教主并没有休息,而是轻轻为应翩翩按着太阳穴。 就这样,在他的按摩和马车轻轻的摇晃下,应翩翩很快沉沉睡去,最后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人抱下马车,放回到床上去的。 另有一道身影,却趁着夜色,悄悄向着宣平侯府的方向跑去。 * 这几日,宣平侯府的气氛非常不好。人人都知道,前些日子大少爷回来同侯爷吵了一架,父子之间闹的很僵。 之后不管什么人劝说,他都铁了心一般,一步都没再踏入过宣平侯府的大门,没过几日,就果真如他所说,到皇上面前辞去了镇北侯的爵位。 傅家以往最引以为傲的就是一门双侯,显耀无比,若是以往,皇上也未必会答应,但如今五皇子屡屡遭到贬斥,傅寒青又执意相求,皇上斥责他几番,看他坚持,竟然便真的准了。 这件事简直把傅英和傅夫人都气了个半死,傅寒青却仿佛发疯了一样不管不顾,没了爵位之后就到军营去了。 主子们心情不好,下人们也有种大祸临头惶惶不安之感,一个个小心伺候着,不敢有半点行差踏错,偌大一个府邸,大白天甚至经常连个人声都听不见。 这一天天色刚亮,负责采买蔬菜的小厮背着箩筐从侯府的侧门出去,忽然听见有个女子的声音招呼自己。 他转头一看,只见一名十分漂亮的姑娘站在一处隐蔽的拐角位置,正在冲他招手。 那小厮只觉得眼前一亮,忍不住便走了过去,问道:“姑娘,你是在叫我吗?” 那姑娘正是杜晓蝶,她点了点头,将一串铜板塞给那名小厮,带着些焦灼说道:“这位大哥,我有事想寻侯爷,但不方便露面,你能帮我通禀一声吗?” 那小厮刚晕晕乎乎接过铜板,就听了她这句话,吓得一下子就把那串钱塞回去了,惊笑道:“姑娘你在说什么啊,我哪里能跟侯爷说得上话。再说了,我们侯爷也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你……这也太能想了!” 杜晓蝶说道 :“你只要去和管家或者侯爷的什么心腹说一声,相信他们自会权衡。侯爷是知道我的,我原本也不敢斗胆冒犯,可如今面临着杀身之祸,实在是无可奈何了啊!” 她这般说着,不由垂下泪来。 杜晓蝶这一招对应翩翩不管用,但拿捏其他人还是没有问题的,那小厮看见美人落泪,楚楚可怜,心就软了,又听她说得严重,只好挠了挠头道:“那我试试吧,唉……不过侯爷最近心情不好,你一定要见他,自个可得把后果给掂量明白了。” 事情果然被杜晓蝶给说中了,傅英心腹的随侍是知道杜家兄妹的,一听小厮提起,立刻禀报了傅英。 傅英皱眉道:“这女子倒是大胆,我吩咐他们的时候,为了防止应玦那小子有所察觉,并没有准许他们主动来联系我,她竟然自己上门来了。” 侍从说道:“属下听报信的人说,她仿佛是趁夜来的,又一直等到天亮,才敢来求见您,一路上非常小心,怕是当真有什么要事。” 傅英点了点头:“那也不要让她直接进府,先带去乔装一番,再装成是夫人老家的亲戚,从侧门带进来吧。” 侍从答应一声,匆匆去了,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扮成老妇的杜晓蝶才被带到了傅英的书房。 杜晓蝶也没有考验他的耐心,一进门就跪了下去,哀声说道:“侯爷,我哥哥被应大人暗中送进刑部去了,每日难以休息,严刑拷打,这样下去只怕过不了几日就要丧命,求您救救他吧!” 她的话果然一下子就引起了傅英的注意,皱眉道:“你此话当真?” 杜晓蝶道:“前两天半夜送去的,这已经是第三日了。晓蝶是走投无路才来恳求侯爷的,又怎敢拿这种事情玩笑?” 傅英脸色微沉。他埋下这步棋子之后,一直在关注着应翩翩那边的动向,却没想到对方非但没有中着美人计,反倒还反手将杜晓晨给送到牢里去了,实在是果断心狠。 有时候比起傅寒青,应翩翩倒当真更像是他教出来的。 更重要的是,应翩翩这些动作竟然还避开了傅英的耳目,说明他当初在应家埋下的所有眼线都已经被彻底拔除。 傅英道:“他待你如何?我让你挑拨他跟武安公之间的关系,你又做的怎样了?” 杜晓蝶说道:“这一点好叫侯爷放心,他并未疑心于我。只是将哥哥与之前的两桩案子合并处理了,还把我留在应家当差,可……可我担心哥哥挺不住……” 傅英淡淡地说:“你哥哥若是想活命,就不会挺不住的。因为他装的恶鬼要杀的是应玦本人,从他说出那句话起,就注定了应玦不可能再放过他。” 杜晓蝶听到傅英如此说,心中只恨不得破口大骂,这个老狐狸原来从一开始就给他们挖了坑,倒是在这里等着呢。 是他把自己兄妹两人推到了绝路上来,如今倒是一开口就推了个干净,若是当初信了他,恐怕最后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只是傅英再精明,比起应翩翩来,终究还是棋差一招,他会有的反应,会说的话,都已经被对方料中大概。这样想来,杜晓蝶竟又忍不住有些庆幸了。 第98章 孤秀耸曾城 在傅英面前, 杜晓蝶只做出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无助地说道:“那……这可怎么办呢?” 傅英沉吟片刻,缓缓说道:“不用担心,你们兄妹只需听我的安排, 我自会保你们平安无事。” 杜晓蝶道:“应大人的手段……” 傅英笑了笑, 说:“不会连你都以为我这样做是要害他吧?” 杜晓蝶一怔。 傅英的语气淡淡,竟仿佛真心:“应玦的父亲与我是结拜兄弟, 我这一番安排, 只是希望那孩子能够看清真相,与我解除误会, 所以你们也不必害怕。你如果想救你哥哥出来,接下来的任务, 就是继续想办法跟应玦接近,让武安公与他之间心生嫌隙。” 杜晓蝶这时候仔细想了想,恍然发现, 傅英似乎当真从来没有授意过她或者杜晓晨去做任何对应翩翩本人不利的事情。 他从一开始的目标, 仿佛就是让应翩翩听到那个小时候因为傅英相救才得以活命的故意,以及挑拨应翩翩和池簌之间的关系。 难道他这样大费周章,竟真的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 是为了修补与侄子之间的裂痕吗? 应翩翩那样的人, 又是那样的家世, 傅英以嫁入应家诱惑, 杜晓蝶不可能一点都不动心, 但再一想池簌的武功和威势,她还是打心眼里觉得胆寒, 再投一回胎也不敢跟对方抢人。 杜晓蝶说道:“侯爷, 我虽然跟武安公长得有几分相像, 但应公子那般的人又怎会看得上我呢?这几日能尝试的,我都已经试过了。” 傅英淡淡地看了杜晓蝶一眼,想起了应翩翩的母亲,那名从西戎跑回来的逃奴。 他从未见过那个竟然能够让应钧动心的女人,但却对这女子的遭遇十分了解。 因为他的母亲,应翩翩也从小就对这种身世孤苦无依的女子格外抱有一份怜惜,而有的时候,仅仅是凭借着这种怜惜之情,已经足够做很多事了。 也正是因此,傅英才会派杜晓蝶来做这件事。 他锐利地看了杜晓蝶一眼,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怎么,你退缩了?” “不是的!我只是担心——” 杜晓蝶吓了一跳,脱口说道:“就连镇北侯先前那般努力,应公子都没有对他动心呀。” 傅英:“……” 杜晓蝶自知失言,连忙跪了下去:“侯爷恕罪,是我不知轻重了。” 这几天傅英都不愿意想起那名逆子,提到他就想破口大骂。 废话,要是傅寒青和应翩翩当初没有分开,那后续根本不会生出这许多的风波来!一切还不都是因为傅寒青不济事,连个人都留不住! “这个不用你担心,就算是应玦一时半会对你动不了心,我也会想办法为你创造机会的,你只需要按我说的去做就可以了。” 傅英冰冷地说:“也包括你的兄长。你们如今到了这个地步,除了听从我的话,没有其他的选择,如果还想活命,甚至日后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就好好照我说的做。” 杜晓蝶低着头说道:“是,一切任凭侯爷吩咐。” 她一路上百般思量,回到府中,还是将一切原原本本地告知了应翩翩。 应翩翩还没怎样,先把池簌气的不轻,所有意图挑拨他和应翩翩之间关系的人都是第一该杀。 池簌觉得他看透了所有的真相:“我明白了,这个傅英处心积虑,只怕还是惦记着想重新撮合你跟傅寒青!他看傅寒青不济事,便打算先找个女子来,把我气走,给他让位!” 应翩翩被池簌的想法逗笑了:“爱妾, 你一个姨娘给他让什么位?不用你让,我也可以纳很多妾啊。” “是么?” 池簌本来就窝火,再被他添了把柴,反倒直接给气笑了,坐到应翩翩身边,一展臂揽住了他,说道:“那我还是七合教教主呢,悍狠,善妒,不管你让谁过门,我见一个杀一个,杀光了把你抢回总舵去。” 应翩翩道:“抢回去做什么?” 池簌努力做出很凶的样子吓唬他:“抢回去养着,不让你出门。” 应翩翩道:“可是我不出门,会闷得慌啊,闷上一阵,没准就死了。” 他说到这里,见池簌脸色不虞,眉梢微挑。 池簌也舍不得呵斥他,顿了顿,只得道:“不许胡说。这话不吉利,你也有点忌讳。” 应翩翩笑道:“说话要是灵验,这天底下得有一半人都是被咒死的。” 池簌算是发现了,别说把他给关起来,就连对应翩翩大声说几句重话他都做不到,这样看来,威风凛凛的七合教教主悲伤地意识到,或许夫君想纳妾的话,他最后有可能当真不知道如何阻止。 池簌重重亲了下应翩翩作为惩罚,忍不住叹了口气:“可真拿你没办法。” 应翩翩道:“这是你嘴笨,我教你,下回我要说纳妾,你就说,‘可是你要是纳妾,我会不高兴啊,不高兴一阵,没准就死了’。然后我就会说:‘不许胡说,真拿你没办法,我不纳妾了还不行吗?’” 池簌不禁笑了起来:“我学会了!” 他举一反三地提要求:“那还得扶正。” 应翩翩笑道:“看你表现。孩子呢,怀了没有,让我摸摸肚子。” 可惜,池簌的肚子平平的,硬硬的,应翩翩摸了几下,就被池簌忍无可忍地攥住了手,翻身压在床上。 两人闹了一阵,最后还是池簌笑叹道:“罢了,我看这世间的道理恐怕都长在我们应状元的嘴上,我就是下辈子也说不赢。不和你争了。” 仈_○_電_耔_書 _ω_ω_ω_.t_Χ_T_八_0._C_ǒ_M 其实应翩翩口才就算是再好,倒也不至于让池簌半句都接不上茬,只不过是他实在太喜欢应翩翩,又自觉比对方大着几岁,故而处处容让,觉得应翩翩说什么都好。 池簌重新绕回到了刚刚的话题上:“不过这话又说回来,傅英不会是个做事没有目的的人,而且十分谨慎,并没有一次将全部的计划都说给杜晓蝶听,这般逐步谋划,让人难以防范。但我看几次交锋之后,他应该也明白跟你硬碰硬没有好处,恐怕这回是要以怀柔手段向你示好。” 池簌捏了捏应翩翩的鼻子:“我们阿玦,可得小心了。” 应翩翩叹息道:“从小被蒙蔽到大,这世上我第一看不透的人应该就是他了。但无论他想怎么做,我们且顺着他的计策来,想必总有图穷匕见的时候。” 池簌道:“你们关系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双方的警惕心都很重。无论他要示好还是要谋害于你,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容易接近,却不知又要如何寻找机会了。” 应翩翩一笑:“要说机会么,那还是真有,下月初就是一个。” 他所说的下月初离如今也只剩七天,而应翩翩所提到的机会,就是佛诞日。 本朝不尚佛教,但是太后却十分信佛,皇上对太后颇为尊重,每年都为她安排佛诞日的祭礼。 起初是太后出宫前往大相国寺礼佛,各家的夫人贵女们纷纷主动要求陪同,这两年太后愈发喜欢清静,逐渐不爱外出了,便托付应定斌代她举办祭礼。 如此一来,官员们也都纷纷参加,反倒使得这祭礼更为隆重了。 应翩翩早就已经想好了,这样隆重的场 合,正是收网捞鱼的好时机。 不光傅英,还有——杀死王苍的凶手。 应翩翩和池簌商量一番,这几日便时常冷战,仿佛当真被杜晓蝶挑拨成功了一样。更有回应翩翩顺手佩了杜晓蝶绣的香包出门,池簌当场勃然大怒,纵马而去,一连三日没有上应家的门。 ——为了让傅英自以为得计,池簌白天装模作样地冷战,而只能大半夜偷偷翻墙摸进应翩翩的房中来,天不亮又要离开。 就算偶有亲热之举,又怕下人听到声音、看见痕迹,也不能尽兴,好像一下子又从有名有份的爱妾退化成了偷情的外室一样。 这样偷鸡摸狗的日子,让已经尝过与心上人缠绵滋味的池姨娘十分不满,这些不满又悉数转化为对傅英的怨憎。 好在佛诞日终于到了。 寺庙前一大早就开始有车马络绎不绝,大相国寺的主持亲自站在门外,迎接各位达官贵人往来上香。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故意,应翩翩刚刚翻身下马,就听见铃声响起,帘子上绣有傅家族徽的马车已经驶到近前来了,傅英带着傅夫人从马车上下了马车。 双方狭路相逢。 应翩翩瞧见两人,微微一笑,随手将马鞭扔给梁间,自己一提袍摆进庙去了,未在他们身上多费工夫。 傅夫人看到应翩翩,顿时露出气恨之色,自从上回傅寒青跟傅英闹翻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家,她心疼儿子,又担忧丈夫,心中早已将一向不喜欢的应翩翩当成了罪魁祸首,见到他就是一阵恼怒。 在她身后下了马车的傅英拍了拍傅夫人的手臂,示意她收敛,脸上却带着黯然之色。 这些日子,虽然杜晓晨已经被关起来了,但关于那第三只恶鬼的故事依旧在满京城里传的沸沸扬扬。开始有人逐渐谈论起应翩翩小时候所受到的傅英的恩惠。 想想当年那场惨烈的战役,若不是傅英及时赶到,挡住了敌军,别说应翩翩母子恐怕没有办法成功摆脱追杀前往京城,恐怕就是应钧的全尸都保留不下来。 再加上附在杜晓晨身上的那名被称为沈副将的恶鬼所讲述的情况,当初他想要把应钧的妻儿都一起斩杀祭典将士亡灵,也是傅英冒着得罪众人的风险一意阻止。 可以说,他对应翩翩的救命之恩算都算不过来,更别提还有后来的多年抚养教导。应定斌占了七成,傅英少说也得有着三成。 时人都讲究孝道仁义,尊敬长辈,论身份,傅英在应翩翩面前本就占有优势,人们听说了这些事,再想想辞去爵位赎罪的傅寒青,不免对较为弱势的傅家心生同情。 更何况,应翩翩虽然年少高才,忠直敢言,但手段失于狠辣,本来就令很多勋贵为之不满。 今日双方相遇,傅英和傅夫人的神情也仿佛表露出了他们复杂的心情。 于是逐渐有不少人都开始觉得,就算现在应翩翩大了,两边因为阵营不同产生了矛盾,这些过往的恩情也不能就此忘记,他那些事做的实在太过。 这正是傅英第一步想要达成的目的,应翩翩对此也是有所预料,并未太过放在心上,进殿之后,目光四下一扫。 大殿正面是一座约有一人多高的纯金实心板凳佛,金光璀璨,华美堂皇,佛座上有着本朝雕刻大家所刻的全本楞伽经,佛像面目慈和,双眼似闭未闭,在柔和的宝光中俯瞰众生。 这座佛像历史已久,是从前朝传下,又经历代修复打磨,可谓价值连城。为了迎接此次的佛诞日,应定斌又下令了重修佛座,以作参拜。 此时,佛像前正有几名女子双手合十,跪地拜了又拜,其中一位正是王苍的夫人陈氏。 王夫人一拜之后抬起头来,恰好也看见了应翩翩,便大方的笑了笑,说道:“应大人也来了。” 应翩翩亦是含笑:“是,我刚刚才到。过一会还有祭礼,夫人现在就已经开始上香了么?” 王夫人说道:“既然来了,还是心诚,多拜几次,总是有好处的。说不定哪一回,心愿就得偿了。” 应翩翩不置可否的一笑,两人眼神交换,似是别有深意,随即便各自移开。 应翩翩感到仿佛有道目光一直望着自己这边的方向,回头看去,见是应定斌在和几名奉命从宫中出来的内侍交谈。 他也看到了应翩翩,招手把儿子叫过去摸了摸头显摆一番,这才满面慈爱笑容的放应翩翩“自己去旁边玩了”。 显摆孩子也是应定斌的老毛病了,他身边几乎没几个人不曾被他满溢来的父爱秀一脸过,但碍着西厂厂公的面子,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忍下。 应定斌身边这几个人均是为了此次佛诞日而来,有内务府总管,以及直殿监和尚衣监的各位掌印太监等。 他们无不是八面玲珑的人精,闻言纷纷随着他一起夸奖应翩翩,表情真挚,语气赞叹,让应翩翩忍不住有些怀疑人生,打开好感度提示看了看,果然发现一分都没涨。 “……” 爹,他们哄你。 系统这个好感度的功能还是上回应翩翩在衡安郡完成了那个正面的限时任务之后新增的,只要他把这个功能开启,就可以看见目前部分可发展进入反派阵营的人对他的好感度。 将这些好感度刷至80以上,对方就会被自动划入反派阵营,刷至100,就不必再担心对方脱离和背叛。而最低的界限是把好感度刷到50以上,就可以用来从系统商店换取物品了。 这回,应翩翩恰好就有不少的东西需要买。应定斌身边这些都是出了名的人精,很难从他们手里快速弄到好感度,还是换一换目标比较好。 他开着好感度显示,在宾客中扫了一圈,很快就从一道男子背影的头顶上发现了熟悉的红色进度条,上面的好感度写着40,很有发展潜力。 应翩翩随意在袖中一摸,找到块帕子,便走上前去,拍了拍对方肩膀,说道:“兄台,这帕子可是你方才掉下的?” 那人回过头来,应翩翩立刻认出,好巧不巧,此人正是杨阁老的幺子杨棹波,如今在翰林院供职,已是太孙的侍讲。 两人不能算陌生,但脾性不甚相投,应翩翩又烦姓杨的老头总是没事就用一副“可惜美玉良才沉于泥垢”的眼神看他,看得他浑身发毛,所以平时只要见了姓杨的就绕路走,很少主动去和他们说话,没想到杨棹波竟然还对他好感不算低。 很好,那么今天就薅这个人好了。 应翩翩冲杨棹波一笑,眼睛亮晶晶的,连带着称呼都换了:“我还以为是谁,原来竟是碰见师兄了。多日未见,师兄你一向可好?” 杨棹波从未见过这个桀骜不驯的小师弟对自己态度如此之好,见他言笑晏晏,一时竟有些受宠若惊,连声说道:“好,好!多谢……师弟关心,你呢?近来也还顺利吧?” 【角色“杨棹波”好感度:+7,当前好感度47。】 应翩翩叹了口气,说道:“自然是不顺利的。” 杨棹波一怔,想起他最近上了那十二封奏章的处境,再加上身边的种种烦心事,不免歉疚起来,道:“抱歉,是我问的不好了。” 应翩翩却笑了起来,说道:“无妨,我是开玩笑的。朝中为官,难免遇上很多繁杂事务,顺利不顺利的也就那么回事,我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只要能 办一些实事,不负为官的初心也就够了。” 他这几句话说的很真诚,目光中的笑意像是漾着月光的涟漪,十分清澈。 杨棹波正中心头,不觉轻叹,说道:“师弟说的是。可惜如今朝中,人人明哲保身,或是党争谋私,却不知道如你一般者还有几人。” 应翩翩道:“总有一日,云开雾散,碧水长空。” 杨棹波只觉得应翩翩一言一笑风度过人,不免怔然,低头看见应翩翩正朝自己递过来的帕子,想也未想,手中便下意识接了过去,只觉得触手柔滑,用的是上好的料子,还隐隐沾染了一些应翩翩衣上所用的沉水香。 杨棹波随手要往怀里放,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做什么,顿时面红过耳,连忙又还给应翩翩,说道:“不好意思,我没反应过来你的话,这不是我的,抱歉。” 应翩翩微微笑了笑,接回去,说道:“没什么,那我再问一问别人。” 就是这帕子的一递一还之间,杨棹波头顶上的好感度也在不断上涨,让应翩翩狠狠刮了一笔。 池簌进来的时候,便一眼看见了两人交谈甚欢的场面。 他眉梢微挑,还没等走上前去,忽然听见在自己侧前方的不远处,有两个人用不大不小的声音交谈着。 “……应大人这样的样貌,若是生为女子,真可以称得上是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了。怪不得那么多人都为他神魂颠倒。” 另一人颇为赞同:“可不过除了武安公,却也未见应大人和谁走的稍微近一些。当初镇北侯和他多年的交情,那般用尽手段,应大人还是对他冷淡的很。可见武安公当真有福气。” 先头那人听闻这话,不屑地笑了笑,说道:“你这话可就错了。难道你没听说过,应大人曾经纳有一妾,宠爱无比吗?” “听过是听过,但那人起初不过是个街边混混,后来伤了脑子,不是已经远走他乡了吗?” 那人哈哈一笑,说道:“你可别看他只是个妾,出身也不好,最后脑子还坏了。但应大人真正的心头好,正是这一位!你道他为何待武安公格外不同,甚至还为了帮武安公出气,费心请来了韩氏的族长?因为这武安公,正是他那侍妾同父异母的兄长,两人的相貌气质,有七成相似……” 池簌:“……” 听到这两人的话,池簌知道自己脸上大约应该表现出一些不敢置信和恚怒的神色,可他的心里却觉得相当无语。 真是辛苦傅英了,为了挑拨他和应翩翩之间的关系这样无所不用其极,也亏他能费心找到这么多人来,在他们面前表演的如此生动逼真。 在其他人的眼中,池簌和韩小山是两个人,应翩翩没了爱妾就带回来一个武安公,把人家迷的神魂颠倒,天天围在他身边团团转,很明显是把池簌当成了替代品,就连当初的应定斌都是那样想的。 而以池簌的身份、地位、武功,这些对于他来说都简直是莫大的羞辱,一旦知晓,就算不跟应翩翩闹翻,也会存下心结。 更何况,之前杜晓蝶那边已经铺垫许久了。 听话的人果然大吃一惊:“原来如此!我说那天看到应大人出门,身边还跟了一位十分美丽的姑娘,相貌瞧起来还有点眼熟,原来是长得像武安公……不,是武安公和她,都像应大人那个妾侍!” 他朝着应翩翩看去一眼,胡诌道:“我怎么觉得,连此时跟应大人说话的那位大人,都长得跟武安公有几分……” 池簌心想,这倒是多谢,若是阿玦从一开始便真如你们说的那样喜欢我,我可不知道心里会有多么开心了。 不过那毕竟是韩小山的脸,纵然 他喜欢了,我多半也会嫉妒,所以还是如今最好。 他心里这样一想,心里立刻觉得自己和应翩翩简直是缘分天定,不免觉得十分幸福满足。 【您的姨娘通过“乐观坚强的自我心理建设”为自己助力,正妻升级进度增加0.001,现为0.771正妻!】 那两人满口胡诌,讲着应大人对昔日的韩姨娘如何一往情深,念念不忘,又论证武安公怎么竟傻乎乎地沦为替身,被应大人迷的团团转,实在是绘声绘色,声情并茂。 池簌觉得他如果再听下去,说不定会不小心笑出声来,于是轻咳一声,沉了脸,向着应翩翩那头走去。 经过两个说话的人身边时,池簌侧眼轻轻一瞥,只见说话的是两名太监。 原本这相国寺中是不该有太监的,只因根据钦天监的测算,此番佛诞日恰好赶上夜阳流火的异象,阳气异常旺盛,易导致阴阳失衡。 故而准备祭礼的人手中不可用太多壮盛男子,应定斌便从宫中调出了一批太监帮忙,这也是方才内务府副总管等人会出现的原因。 池簌知道,这两名太监未必是傅英的人,以他的精明也不会留下这样的把柄,多半只是派别人给了他们银两,教他们说出这番话来,故意让自己听到。 第99章 人心输太行 那两名太监原本说的起劲, 被池簌这么一看,立刻心生畏惧,战战兢兢地闭上了嘴。 池簌便径直走向了应翩翩, 没有说话, 抬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 应翩翩一回头, 见池簌的眉头皱着,用前所未有的冷怒眼神看着他, 而按在他肩膀上的手却暧昧地在他的肩骨上轻轻一捏。 “阿玦, 你怎么没等我, 自己倒先来了?” 池簌叫的亲昵, 声音的语调却十分冷淡, 带着些风雨欲来的味道, 而后他又扫了杨棹波一眼,说道:“这位大人看着倒有些眼熟。” 杨棹波从池簌的声音中感觉到了微妙的敌意,想起最近他与应翩翩之间不和的传闻, 微微皱眉,拱手道:“武安公,在下杨棹波,现任翰林院侍讲。” 池簌微微颔首,道:“原来是杨阁老之子,难怪二位熟识,不过阿玦今日另有要事, 先要少陪片刻, 还请杨大人见谅。” 他的言语举止占有欲十足,其中更有呼之欲出的火气, 说完之后, 手从应翩翩肩头上滑落, 直接握住他的手腕,就把人拽走了。 应翩翩被池簌拽得一个踉跄,顺着他的力道向外迈了两步,对系统说:“杨棹波的好感度够了吗?快帮我把商店购物车里的东西换了,免得一会又掉下去。” 系统说:【好……还在涨!】 应翩翩仓促间回头一看,之前杨棹波正看着自己,头顶上的红色进度条向上跳动着数字:“……71、72、73……” 耳畔忽然微热,池簌悄悄地道:“应大人,给点面子,别再看其他人了。” 应翩翩险些失笑,一路被他拉到了后院,池簌这才松开应翩翩的手。 应翩翩神色不快:“你做什么?” 池簌冷冷地说:“我再问你一遍,你究竟为什么要把杜晓蝶收留在府中,还照顾有加?你明知道她兄长甚至意图对你不利!” 应翩翩道:“不是跟你说过很多遍了吗?看她可怜啊。” 池簌冷笑一声,慢慢地道:“哦,是吗?我还以为……你是看她长得像韩小山呢。” 应翩翩也敛了笑,沉着脸注视着池簌。 两人对视片刻,池簌有点心虚。 就算是假装,他也没试过用这种语气跟应翩翩说话,而且仔细想想,好像事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能被应翩翩当成替身算什么羞辱?努力上位不就得了,他一开始还是有名无实的姨娘呢,不也熬过来了。 人总得识抬举,才能过得好,为了这么一个理由就跟心爱的人发脾气,其实很牵强。 池簌:“……” 这时,应翩翩忽然用手里的扇子“啪啪”拍了两下池簌的胸口,低声道:“池教主,愣着干嘛,好好演行吗?你都不够生气啊。” 池簌:“……我生气了要怎样?” 应翩翩回忆了一下傅寒青的举动,瞎编道:“口不择言,暴跳如雷,又打又骂……?” 话未说完,池簌忽然上前,将他按在树上,恶狠狠地吻住。 应翩翩正微微启唇欲语,牙关已经被强势地侵入,池簌吻的他双唇发麻,觉得已经足够体现出自己的“生气”了,才将垫在应翩翩脑后的手松开。 两人对视,应翩翩唇色面色俱是嫣红,池簌喉头微微一动,低声道:“我只能到这种程度了。” 应翩翩道:“亲哥,这是佛寺。” 池簌脸色依旧冷着,眼中划过一抹笑意:“是我强迫的你,算我的。” 片刻后,应翩翩抬腿一脚将池簌踹开,抬袖子在嘴上一抹, 冷声道:“滚!我就是这样的人,你若定要如此计较,便不必在我身边了!” 池簌冷冷道:“滚就滚,滚了之后……” 他知道应该说“就别想我再回来”,话到了嘴边一转,变成了“过几天我还来!”说完之后,很有气势地大步走了。 应翩翩:“……” 他一拂袖,整了整衣服,问系统:“该兑换的东西都换到了吗?” 【已兑换完毕,共耗费60好感度,角色“杨棹波”可用好感度尚余19点。】 应翩翩轻笑道:“没想到杨兄是个这样的大方人,下回我还找他。” 他说完之后,便回了前厅。 杨棹波方才和应翩翩说了这一番话,只觉得他容光照人,举止潇洒,言谈间自有一股疏朗气度,不由自主地便心生好感,正想多多攀谈几句,池簌就突然跑出来把人拉走了。 杨棹波看到池簌那副怒气冲冲,凶神恶煞的样子,想到他江湖出身,一定十分粗莽,顿觉十分担心,眼望着应翩翩,恰好看见他一边被池簌拽着,一边也回眸冲自己望了一眼,目光中仿佛含着不舍和期待。 杨棹波可不知道应翩翩那是在看被他养肥了的好感度,心中一软,情不自禁地便向前跟了过去。 这时,一个人却忽然冒出来,从身后拉着他笑问道:“杨兄,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杨棹波转头一看,发现是自己的好友易轩,便道:“刚才我看应大人和武安公似乎闹了矛盾,武安公是个武人,我怕应大人吃亏,想跟过去看看。” 易轩骇然笑道:“你还知道武安公是个武人,那你上去能济得什么事?找打吗?” 杨棹波被他一提醒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就算过去也帮不了应翩翩的忙,不禁道:“那我也不能让应大人一个人,万一出点什么事……” 易轩摆了摆手:“他们两个之间的事你就别掺和了,连我这几日都已经听说,武安公和应大人之间屡屡生出不快,仿佛是为了应大人身边的一名女子,武安公觉得不满了。这样的事情也只能他们两个人解决才好。” 他说着又感慨:“只不过武安公出身七合教,武功又那样高,当初应大人打动七合教,将他带回了京城,简直是立下奇功。如今他若是当真因为这件事跟应大人闹翻,应家可不仅仅是少了一位朋友,两人反目成仇之后,武安公只怕会是个强敌。还是希望他们能够早日和好吧。” 杨棹波心中不知道为何感到一些怅然若失,动了动唇,终究也没说什么,微微一叹。 而正在这时,易轩听见大殿外面门声一响,回头看去,接着便笑起来,说道:“你瞧瞧,还担忧什么,应大人这不是回来了?” 杨棹波连忙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发现应翩翩果然神态自若地进了门,看上去也不像是吃了什么亏的样子,只不过池簌却没有跟他一起回来。 杨棹波正要上前去探问,忽然听见内殿里悠然一声钟响,原来是上香的时辰到了。 佛诞日的典礼会持续一天,宾客们也都是分批前来,这一天当中,每隔一个时辰,都会进行一次上香祭拜的仪式。 行过礼之后,宾客们将心意送到,另有事情的人便可以离去,而想要留下继续表达诚心的,也可以继续等着下一回的祭礼。 因为应定斌在这里替太后主持此事,所以应翩翩一般会在此一整天,为父亲帮忙,不会中途离去。 杨棹波虽然有话要说,但仪式既然开始,他也不好太过失礼,于是将到唇边的话收住,同众人一起前去上香,打算事情结束之后再去询问情况。 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就 在应翩翩前去上香之时,变故发生了。 这是今日首拜,应翩翩负责开场。 他走上去拿了第一柱香,低低念诵了一段祈福的经文,之后点燃手中的香拜了一拜,又插/入到香炉之中,便算是完成了他要做的事。 然而,就在他就要离开的时候,应翩翩头顶的位置突然传来了一阵极其细微的断裂声。 紧接着,一截横梁竟然莫名断裂,不偏不倚,冲着应翩翩头顶砸了下去。 人群中一片惊呼,杨棹波大惊失色,冲口道:“应玦,小心!” 千钧一发之际,却见有道人影从应翩翩的右侧飞扑而出,十分敏捷地将应翩翩一把推开! 应翩翩摔出去,一头撞进一个人的怀里,而那推开他的人自己却被重重的房梁在后背上一击,滚倒在地。 房梁随即彻底落地,发出轰然一声的巨响。 整件事情太过突然,其他人甚至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这个突然救了应翩翩的人到底是谁,便只听见傅夫人发出一声尖锐的惊呼:“侯爷!” ——原来竟是傅英。 没想到大相国寺每年修葺,竟然还会出现这样的意外,人们回过神来,无不手忙脚乱。 有人过去查看应翩翩的情况,想要搀扶他;有人打量头顶那些悬梁,生怕还有其他断裂之处;也有人大声吼叫着,指挥侍卫们挪开那截房梁,扶起傅英,又急忙去寻找太医。 应翩翩抬起头来,惊讶地发现,那个将自己接住的人竟是将乐王。 此时对方的手还扶在他的肩上,眼中也瞬间闪过一丝奇异之色,像是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应翩翩道:“王爷?” 将乐王深深地看着他,某个瞬间,像是试图从应翩翩的脸上找寻到什么遗失已久东西,但其实也不过片刻,他就放开了手,并笑了笑,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问道:“没事吧?” 应翩翩眉头微皱,因为觉得对方有些莫名,所以并未回答。 幸好紧接着,应定斌就过来了。 “阿玦!阿玦!你没事吧?!” 方才出事的时候,应定斌跟应翩翩的距离隔了老远,刚才也是拼了命地往这边冲,却没有赶及,此时简直吓得魂飞魄散,连手脚都是软的,跌跌撞撞地扑上去查看应翩翩的情况。 其他想要探问的人纷纷给应厂公让开路,应定斌甚至都没看清将乐王是哪一个,就从他手中把应翩翩一把给抢了过去,上下仔细将他打量个遍,这才将人按在怀里,喃喃地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要把爹吓死啊!” 将乐王:“……” 他扬了下眉梢,慢悠悠地走回到了人群中,将场地留给父子俩。 应翩翩回手抱了下应定斌,小声在他耳边说道:“没事,你忘了我之前说什么了。我装的。” 应定斌很凶地瞪了他一眼,低声斥道:“我之前怎知道你会这样胡闹,什么事也不能拿你自己来冒险!” 他说着,又忍不住掰着应翩翩的脸好好看了看,又掀开衣摆捏他的脚踝:“那房梁当真没有扫到你?你被那么大力气推出来,有没有崴到脚?” 夏天/衣裳单薄,应定斌这么一拽,就把应翩翩的小腿和脚腕露了出来,隐约看见上面仿佛有一圈类似指印的浅痕,好像还有几处红点,瞧着斑斑驳驳的十分惹眼。 他就想凑上去看:“这什么?怎么像谁给你捏的……” 应翩翩硬是把自己的腿扯了回去:“……不是!我磕的,然、然后又被虫子咬了。爹,别看了,还有别人呢。” 应翩翩皮肤白,从小就是稍稍一碰便容易留印子,这倒不是什么大事,应定斌见他别处仿佛真的没伤,这才稍稍放心。 此计虽然有些冒险,但应翩翩是有万全把握的,他已经提前兑换了系统防护,就算是系统不够靠谱出了岔子,池簌也没有真正离去,而是隐在暗处看着这里的情况。 应翩翩知道,若是真的发生意外,池簌一定会及时出现的,七合教教主怎么也比系统靠谱。 但相比他的幸运,傅英那边的情况就糟糕多了。 傅英奋不顾身地将应翩翩推开,自己却被那沉重的房梁砸到。只是幸亏他为了防范刺杀,出门时一向有内穿软甲的习惯,这样一来就挡住了很大的伤害。 再加上房梁的一端被桌案顶住,力气没砸实,所以傅英并无生命危险,但还是吐了两口鲜血。 当被人扶起来的时候,他面白如纸,把傅夫人吓得脸色都变了。 她急忙招呼着刚刚赶过来的太医给傅英看伤,太医仔细检查一番,先拿出两颗消散淤血的药丸让傅英立刻服下。 太医庆幸地说道:“谢天谢地,幸亏傅侯爷穿了软甲,他身上的伤虽然重,但是医治过后细心养着,应该不会留下病根。只不过此刻他的背上一定也有淤血,需要立即上药揉散才行。” 大相国寺的僧人们也被此事吓得不轻,连忙说道:“这里的后山中尚有空置的禅房,请侯爷去那里歇息上药吧!” 傅英毕竟多年征战沙场,意志力超凡,虽然受此重伤,也没有昏晕过去,神色间竟然还算镇定,勉强点了点头道:“有劳各位了。” 他说着,又转过头来,拍了拍傅夫人的手,说道:“你急什么,这不是没事吗?一场意外而已,别哭了。” “若是意外,咱们自认倒霉也就罢了,可这是意外吗?你这分明是替别人挡灾!” 傅夫人垂泪道:“侯爷,你怎地如此想不开,人家根本就没有把你这个叔叔放在眼里,你却还要奋不顾身的冲上去!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叫寒青回来之后,情何以堪?” 傅夫人说这话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字字句句都是冲着应翩翩去的,也有不少目光随着傅夫人的话,都转到了应翩翩的身上。 当时的情况那样凶险,是有目共睹的,意想不到的灾难发生时,傅英的第一反应是冲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应翩翩。 而此时,迟了一步的应定斌还抱着应翩翩上下打量,可是他的宝贝儿子浑身上下连一块油皮都没有擦破,更加显得傅英那边凄凄惨惨,对比鲜明。 这一幕令有的人实在看不下去了,这些日子积压的对于傅家的同情,以及对于应翩翩绝情的不满全都在此刻冒了出来,不禁说道: “应公子,恕我直言,宣平侯跟你的父亲是生死之交,自小看着你长大,对你的疼爱和照顾大家有目共睹。虽然你们之间出现了一些误会,但你也不该如此绝情啊!他刚刚可是拿命救了你,你都不来关心一下吗?” 杨棹波听闻此言,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心平气和地说道:“这位大人,傅家和应家之间的恩怨,咱们都未曾亲身经历过,也就无从置喙,还是让应大人他们自己来解决吧。” 他官职虽不算太高,但出身杨家,说话很有分量,刚才那个人立刻便不言语了。 应定斌拍了拍应翩翩的肩膀,把他护在身后,不让他说话,而是自己站出来,冲着傅英拱手深深一揖。 应定斌说道:“宣平侯,咱们恩怨分明,本公要多谢你这次救了阿玦的性命。以往那些恩怨孰是孰非,外人不懂,我也不想在此多提。但这一次你的救命之恩应定斌谨记在心 ,并一定会报答于你的,你且放心吧。” 他当众说出这番话来,坦荡诚恳,又是以父亲的身份开口,让别人都说不出什么来。 傅英苦笑一声,说道:“应厂公,我不需要你的报答,当时我也没有心情想那么多,这人救了就是救了,你们不必放在心上,我也不会放在心上……都是命罢了。” 说完之后,傅英摇了摇头,道:“走罢。”于是有人抬了软轿过来,送他到后面的禅房中疗伤。 应翩翩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直到这时看见傅英的软轿被抬走了,他才忍不住抬起头来,深深目送,欲言又止,终究神色黯然地叹了口气。 应翩翩这神情可把应定斌给心疼坏了,拍了拍儿子的后背要安慰他。 应翩翩又低声道:“爹,你忘了,我装的。” 应定斌:“……” 应翩翩向来是个得寸进尺,恃宠而骄的性格,见应定斌被他给堵住了,越发喜欢逗他爹玩,笑嘻嘻地正想又说句什么,忽然一顿,说道:“什么声音?” 说话的同时,他回头一看,只见高台上那座耗费巨资,金光灿灿的巨大佛像晃动了几下,竟然歪歪斜斜地翻倒下来,紧接着步了房梁的后尘,“轰”地一声砸在了地上。 众皆哗然。 好在方才因为房梁先砸了下来,人们都觉得不太安全,纷纷走出了内殿,或者起码也躲开了一段距离,所以佛像的砸落并没有导致人员伤亡。 但不管怎么说,佛诞日这样的日子,竟然接连发生意外,实在是够让人添堵的。 而今天这一连串的事情中,最倒霉的恐怕就是应定斌了。 不光宝贝儿子差点受伤,更加重要的是,这次的仪式基本上都是由他操办,那佛像更是由他令人翻新,还更换了他都撇不干净。 只怕明天一早,弹劾应定斌偷工减料、办事不利的折子就要摆满皇上的案头。 事情闹得这么大,就算皇上和太后都对应定斌一向宠信有加,这回的申斥责罚也是少不了的。 更何况,后续修复寺庙佛像的事必然还是落到他头上,这笔金钱支出也不是个小数目,就算是应家家底厚,也得狠狠肉疼一回。 更何况,佛寺里的梁子谁也不砸,专砸应翩翩,这话说起来可也不好听,上回五皇子府里的房梁塌了,还有传言说是天谴呢。 对此,应定斌的神色倒是很平静,说道:“虽有损失,但侥幸无人受伤,想必是佛祖仁厚,替我们挡过了这次劫难。这次本公有所疏忽,安排失当,令各位受惊了,实在惭愧,这里我来善后,今日就请诸位先行离开吧。” 可是说离开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大家出了大殿之后,发现外面不知道何时下起了雨,弄得地面泥泞难行,再加上大相国寺又是建在山上,一时间车马不好上来,也只得去寺庙后面的禅房中暂时避雨。 应定斌的地位在那里摆着,此事并非他故意为之,该道歉该担责也没有推脱,人们不好怪责于他,但无不都觉得十分懊恼晦气,心里更是暗暗腹诽。 姓应的果然是见风使舵、随机应变的老手,你儿子平安无事了,你就说佛祖保佑,只怕今天这个差点被砸到的换做别人,你又得说这是坏事做多了上天都看不下去,遭了报应罢! 房间有限,不少女眷们都聚在了一间较为宽敞的禅房中,一边闲聊,一边等待雨停。 这个时候,王夫人却突然“啊哟”一声,摸着自己的手腕,急急说道:“我的镯子,刚才还被我戴在手上,怎么突然不见了呢?” 她的侍女说道:“夫人,是不是您刚刚上 香的时候摘下来了?” 王夫人想了片刻,连忙站了起来,说道:“好像是的。我怕它不小心沾了香灰,特意用帕子包着放到一处座椅上了。你们只怕寻不到,我得回去看看。” 第100章 逢雨照清明 见王夫人要去刚才的佛堂中找镯子, 有名夫人好心劝说道:“王夫人,不过一只镯子而已,眼下那佛堂中很不安全, 我看你不如别拿了。” 王夫人冲她感激的笑了笑:“多谢您。那镯子是亡夫生前所赠,我这些年一直戴着, 若是别的就算了, 这只却不能不要。我去拿了便回来。” 她说着便扶了婢女的手离开,留下其他人不由纷纷感叹,觉得王夫人和王苍夫妻情深, 王苍甚至这么多年膝下无子都不曾纳妾,却早早便去世了,着实令人惋惜。 王夫人出了大门,只觉得外面天色沉沉,空气潮湿而阴冷, 堆叠的乌云仿佛灰沉沉地压在人的心头。 侍女为她打了伞, 将她送到正殿门外, 王夫人对外面看守的侍卫们说明来意,转头吩咐侍女道:“你不必随我进去,在这里等我就是了。” 侍女不放心道:“夫人……” 王夫人抬了抬手阻止她的跟随, 迈步而入。 那尊沉重的佛像还倒放在地上,王夫人双手合十拜了一拜,心想:“我这辈子做了最大的亏心事就是好吃懒做, 所有的仇啊怨啊都是王苍那个死鬼惹出来的。佛祖您若是当真有灵, 就保佑他的仇家去底下找他理论吧,让我自个在阳间消停几年。” 拜过了佛, 她转身去找镯子, 弯下腰去尚未直起身来, 忽然感觉身体某处一麻,紧接着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幽幽地说道:“夫人是找这个吗?” 那声音有些尖细,王夫人动了动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来了。 她压着心中忐忑回过头去,发现一名黑衣人正站在自己身后,手中把玩着她正在寻找的那只镯子。 这人从头到脚都被黑衣紧紧包裹着,只露出了一双眼睛,身形单薄瘦削,眼底沉黯如黑夜。 王夫人见到他,面露惊容,抬手朝他指着,口中发出“啊啊”的声音。 那人微微笑道:“夫人认出我来了吗?您一向可好?算算咱们也得有好多年不见了。” 说罢之后,他一顿,摇了摇头,叹息道:“又或者是我想多了,你这样尊贵的身份,当年只是匆匆一瞥,想必不会把我放在心上的。但我却一直记得你。” 王夫人很想说,我也记得你。 当年就是看见了这个人,看见了王苍与他相处时流露出的神情,才让王夫人彻底从那段虚假的婚姻中清醒过来,看清楚了自己丈夫最为真实的一面。 从此以后,她的人生彻底改变。 但好在,并不是变得更坏。 那人点了王夫人的哑穴,也没想听她回答,低下头来看着手里的镯子,淡淡地说道: “我记得,那一天你手上戴的就是这只镯子,这是王苍的娘留给他的,虽不名贵,却由他们家的长媳代代相传。曾经王苍要给我,但我觉得这是女子戴的饰物,我拿着也没用,就没有接受。” “那一天,我看到你和王苍在一起,你那样骄傲地注视着我。你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而我,只是一个纠缠不休、见不得人的可怜虫。” 他手上用力,五指收拢,那镯子被攥成了碎块,随着他摊开手,噼里啪啦地落到了地上。 只听他轻笑道:“王夫人,其实我并不恨你,你也是个不知情的人,被王苍那个畜生给坑了。可你怕是不知,当年在你看到我之后不久,你的父亲也得知了我的存在,于是派人追杀我,想要彻底把我铲除,免得给你添堵。我虽然逃过一劫,可就此落下了肺疾。” 王夫人从未听她父亲提起过还有这么一件事,不由心中一震,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那人说道:“如今 我病入膏肓,命不久矣,思及往事,觉得自己这辈子实在很亏,若是带入地府,只怕下一世还要倒霉,所以还是将别人欠我的债都讨一讨罢。我本来不想杀你,但谁让你爹有个善终,你哥哥又太狡猾,只能父债女偿,公平合理。” 他说话之间,语气一直是心平气和的,说完之后,踩着地上的碎镯子,一步步走到王夫人面前,将手臂一抖,一柄软剑灵蛇般从袖子中滑出来,向着王夫人刺去。 王夫人还沉浸在听说了父亲曾追杀过对方的震惊中,剑就已经刺到,她下意识地一闪,竟然很轻易地躲开了。 但这时,她被逼到了佛像边上,脚在佛像上一绊,险些摔倒,随即,对方的第二剑已经冲她当胸而至。 ——原来,他也想把我钉在佛像上杀死! 这个念头从王夫人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但身体的动作却再也避无可避。 她不禁猛然闭上了眼睛。 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发生,她却听见对方带着惊愕和怒意说道:“谁?!” 王夫人睁开眼睛,只见一名年轻男子正站在自己的斜侧面,双指搭在剑锋之上。他这两根修长的手指便似有千钧之重,竟压的对方的手臂不住发抖。 随即,对方的指尖在剑面上轻轻一扣,那柄长剑便如方才的玉镯一样,断成数截,散落于地。 那男子抬起头来,露出清俊的眉眼。 “你——你是武安公?!” 那个人顿时认出池簌,不禁又惊又怒,厉声喝道:“你管什么闲事呢?” 池簌负手想了想,而后淡淡地说道:“想管就管喽。” 对方功亏一篑,十分恼怒,就在这时,门外的侍卫们也已经闻声而入,将那人团团围住。 应翩翩跟在侍卫们后面走进门来,说道:“就算下了些薄雨,毕竟也是炎炎夏日,捂得这般严实不热么?将面巾摘下来吧,吴公公。”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秒,听到应翩翩点出名字,旁边的不少侍卫们露出意外的神色。 那人顿了片刻,冷笑一声,将脸上的面巾一扯,露出一张带着病容的脸来,正是敬事房副总管吴培,也是昔日跟王苍有过一段旧情的冬官。 方才应定斌疯狂炫耀应翩翩的时候,他也是受害者之一,没想到一转身,倒当真栽在了这个“第一聪明懂事”的应家崽子手里。 “应大人,我倒是小瞧你了。” 吴培阴阳怪气地笑了笑,尖细着嗓音说道:“本以为你是被傅英兜进网里面的鸟,却未料到,你今天做这一局,是为了套我的。” 应翩翩叹道:“吴公公这可就想多了,今天我们家可以说是霉运当头,损失惨重。我与你无冤无仇,还不至于大公无私到为了抓凶手付出一半的家底。” 这倒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吴培一默,只听应翩翩说道:“只是我经过多方探查,发现吴公公当年跟王苍少年情谊,甚至不惜为了他将自己卖身进入戏班换钱,却惨遭背叛。想必你就是因此生出了报复之心,但王苍官运不错,武功又高,你一直无从下手,直到眼下病重,才决定豁出去一试,不为自己留下遗憾。” “李定刚刚入宫之时,曾不小心将水洒在了魏贤妃的裙摆上,被她下令杖责五十,是因为你的吩咐,才让负责行刑的太监手下留情,可以说对李定有救命之恩。” “珊瑚虽然身在青楼,看似与你素不相识,但我发现,她是被一名叫做韩方的人卖去琳琅阁的,而韩方,是当年汉广戏班的班主。吴公公,我记得你为了给王苍筹措路费赴京赶考,便是将自己卖入了那一家戏班罢?” “你自己是戏班出身 ,对于嗓音变幻,形态演绎,自然是擅长无比,只等这一时机,调/教出满意的弟子,扮演这场装神弄鬼的好戏。甚至我想,或许那一晚真正的刺客和杀死王苍的人,不是李定而是你。毕竟听王夫人的描述,王苍对你应是犹有几分愧疚之情的,你杀他成功的可能性更高,而且——” 吴培道:“而且什么?” 应翩翩慢慢地说:“而且这就能解释,你杀王苍的时候,为何会未曾着衣了。你们两个本是旧情人,你假作缠绵,他又对你念念不忘,想要发生点什么很合理。” 他说完之后,吴培有短暂的沉默,而后冷冷一笑,说道:“好一个应大人,实在料事如神,我一番苦心布置,居然能被你调查推测到这种地步。” 应翩翩说道:“是你太急于往王苍的身上泼污水,使他声名狼藉,反而让人察觉到了你与他之间的私怨,顺着这条线索来查,真相相去不远矣。” 吴培哂然道:“是应定斌捡了个好儿子,有心机,有手腕,我养的那些蠢货若是有你半分聪慧,又怎愁事情败露!你既然将我与王苍的过往查的如此明白,想必是故意让王夫人用那只玉镯子激我,生怕我不出来杀她啊!” 应翩翩也不瞒他:“我查出你与王苍之间的过往经历之后,知道你大概是要报仇。珊瑚杀的章敬辕是王苍的同袍战友,当年与他关系甚笃。所以,我将你下一个要杀的目标大致锁定在王夫人以及另几位当年跟王苍交往密切之人的身上,并派人暗中保护他们。” “其中王夫人以及她的两名兄长,一共三次险些被府上下人杀死,只不过我派去的暗卫并没有让他们成功。” “我让我的父亲以天象作为借口,从宫中借调内侍过来帮忙,给你创造这次亲自接近王夫人的机会。” “在调查你与王苍身世的时候,我听到下人禀报时无意中提到,说是你们的村落中有一处废弃的佛庙,冬官小时候无父无母,无处可去,便在里面安居。或许那里是你们的定情之地,也或许你心里将佛祖当成了某种主持公道的象征,前两桩命案都是在佛祖的见证之下发生的,今日此处有佛像,有仇人,想必吴公公很难拒绝这样的机会。” 应翩翩一口气说完,风度翩翩的一拱手:“吴公公,若我有错漏之处,还请指正。” 这些事,桩桩件件都是他筹谋设计,但从应翩翩的口中说出来,却突然让吴培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唏嘘之感。 这些事,没人知道的时候,他千方百计的隐瞒,被人看透,点破,却又叫人瞬间轻松,心中情绪如同决堤的水,滚滚从胸中涌出。 吴培退后两步,扶着一把椅子,慢慢地坐了下去,说道:“没有,你说的很好。” 听了这句话之后,应翩翩的眉峰反倒极快地蹙了一下,他本是沉吟着要说什么,但旁边侧门一响,应翩翩又极快地收口了。 只见侧门打开,几位刑部官员面沉如水地进入殿中,冲应翩翩点头招呼。 吴培却仿佛并没有看到他们似的,又道:“李定和珊瑚都是因为欠下了我的救命之恩,所以受我驱使,他们本身背景单纯,并无什么其他心思,我今日也不与你为难,到了牢中,你们想问的,我都会答,要签字画押,也不成问题。若是能保下他们二人性命,还请诸位费心,保不住就算了。” 他说完之后一闭目,仰头靠在了椅背上,倒是一副安稳淡然的模样,说道:“王苍已死,我心无憾,接下来要怎样,各位大人随意。” 几个人对视一眼,潘迟抬了抬手,做出一个“请”的动作,对应翩翩道:“应大人可还有其他要问?” 应翩翩道:“杜晓蝶和杜晓晨兄妹故意接近我,杜晓晨装作被冤 魂附体,口中叫嚣着要杀我,可也是吴公公指使?” 吴培皱了皱眉,说道:“那两人不过学到了一些粗浅皮毛,为了一点私心故意装神弄鬼罢了,他们所做的事情,非我本意。” 他这样说,刑部的其他人不明就里,也就罢了,池簌却是知道杜晓晨和杜晓蝶实为傅英指使,未料到吴培没有直接否认,而是给出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心中有些诧异,面上神色不动。 应翩翩目光一闪:“明白了。” 他对其他人拱了拱手:“我没有其他问题了,各位大人请自便。” 方才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应翩翩都已经说的清清楚楚,而且吴培供认不讳,刑部那边也没什么多余的问题,一切就等将人押回去依律画押,此案便可结了。 潘迟道:“今日设局令真凶现身,主要在于王夫人与应大人的功劳,只是吴公公突然被捕,其他人恐怕不明就里,我们还是简单说明一下吧,也防止日后生出什么误会来。” 他这样说,其实是一番好意。 因为应家今日实在是有些倒霉,佛诞日这样的场合居然发生了如此重大事故,只怕应定斌会受到责问,连带着差点被砸伤的人恰好是应翩翩,也难免会一同惹人非议。 潘迟是想,如果此时当众说明应翩翩今日破解了宫宴上刺客一案,应该能够以这个功劳缓解一下方才出现的事故。 毕竟,若不是出现了这次意外,王夫人还很难顺理成章地找到借口,独自出现在佛堂之中,并且吸引吴培上钩。 以应翩翩的聪明,自然领会潘迟的友善,微笑着说:“多谢潘大人,那么便简单与大家说一下吧,也免得引起恐慌。” 他们商议好之后,便押着吴培走出佛堂。 这时雨势渐小,有些人从后面休息的禅房中走了出来,见到这样的阵仗,不由都投以惊诧的目光。 礼部尚书王缶问道:“潘大人,这是发生了什么事?这位……这位不是吴公公吗?” 他的官职较高,潘迟微躬身拱了拱手,才回答道:“王大人,事情是这样的。近日来,王夫人以及她的娘家陈大将军府屡屡遇到刺客来犯,我们怀疑此事或与王副统领之死有关。” “但是搜捕之后,只有一名刺客咬舌自尽,其他人都不知去向。如今是多亏了应大人的妙计,使我们将这位欲害王夫人的凶手抓到了。其余的事情还要经过审问才可得知。” 王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道:“原来如此,今日你们是特意在此布局的。” 潘迟没有透露具体案情,但是已经把今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说的清清楚楚,在场的谁也不是傻子,一听这话都已经纳过闷来,多半是那一晚上宫宴中的凶手被应翩翩给抓住了。 想来这一回,虽然应定斌那里因疏忽造成了过失,但现在应翩翩立下大功,看来应家还是不会受到太多责难了。 唉,不得不说,这位应厂公可真是养了个好儿子。 想当初他刚把应翩翩捡回来的时候,天天那样捧在手心里照顾,没少因此被人嘲笑,如今却是实在令不少人都羡慕不已了。 谁也没有想到,这位吴公公隐藏在敬事房当中,平日里体弱多病、沉默寡言,竟不声不响地做出如此大事来,真是人不可貌相。 昭平郡王看了看天色,问道:“潘大人,你可是要现在就将吴公公押走?” 潘迟说道:“雨还未停,只怕路滑出事,还是再等一等吧。”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表示赞同,有人感叹道:“唉,偏生碰上这样的鬼天气,可真是不走运。只怕雨再下一会,天色渐晚,路更不好走 ,咱们就得在这个地方过夜了。” 今天这一连串的巧合实在很容易让人想的更深。 佛诞日本来应该是个十分吉利的日子,但是先是房梁折断,又是佛像倒下,最后居然还下起了雨,这老天爷也不知道是在暗示什么,反正总是让人心中有种惶惶不安的感觉。 雨意侵衣,他们说了这几句话,又都重新回到了禅房之中。 吴培则暂时被押在隔壁,由几名侍卫看守着,他也不反抗,只是闭目休息。 应翩翩坐下来,四下看看,忽然招手把梁间叫到身边,低声问道:“晓蝶呢?” 一旁池簌的目光立刻望了过来。 梁间不知内情,只看见这几日少爷屡屡为了这个杜晓蝶同武安公闹别扭,心里非常担忧。眼下他家这个没眼力见的少爷竟然还当着武安公的面这样问,弄得梁间十分焦灼,冲着应翩翩连连使眼色。 偏生应翩翩长这么大,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看人眼色,反问他:“怎么,你长针眼了?眼珠子要是实在难受,不如挖出来扔了吧。” 梁间被他一损,不敢再挤眉弄眼,只好在心里连连长叹,含糊其辞地说道:“奴才也不知道。原本就是她求着您硬要跟来这里的,说不定是跑到哪里去看新鲜了呢。” 应翩翩还没说话,旁边的池簌已经冷笑了一声,淡淡地说:“发生了这么多事,你倒是还有心思惦记着她。” 应翩翩道:“她一个姑娘家,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突然找不见了,我难道不该多问一句?” 池簌道:“应大人最是怜香惜玉,可以。只是你莫忘了,杜家兄妹已经被卷入到了这桩刺客案之中,你如此信任于她,她却未必是什么好人。” 应翩翩这次却没有反驳池簌,过了片刻,他方才轻轻叹息一声,说道:“我只是看她孤苦无依,不免想起我娘,所以多照顾了一些。至于想如何做,那就由得她吧。” 池簌不料他这么说,微微一怔,仿佛是心软了,便没再说什么,房间里一时沉默下来。 池簌和应翩翩的表现也令其他人看在眼里,心中都不免暗想,看来武安公实在是十分喜欢应大人了,虽然吃醋吃的天昏地暗,听对方这样一说,还是不忍再计较下去。 而这时,换上了一件男子外衣的杜晓蝶,则已经悄悄跑进了傅英养伤的那间禅房中。 此时人人都来避雨,房间原本不够,但由于傅英受了伤需要静养,所以能够单独住在一间禅房中。 杜晓蝶进去的时候,他正自己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傅夫人暂时不在。 听到杜晓蝶急匆匆进门的脚步声,傅英睁开眼睛,见到是她,毫不意外,在杜晓蝶开口说话之前便说道:“换个地方说话,这里不安全。” 比起侯爵府第,这佛寺中的禅房毕竟简陋,隔音不佳,更何况此时也有其他人在周围的禅房当中休息,来往走动之间,或许会有人听见他们的谈话。 傅英是个十分谨慎的人,自然不会在这种时候留下把柄。 原定计划是砸下一根细梁,简单制造一个危险的契机取信于人即可,却没想到整件事情闹得这样大,甚至连佛像都带倒了。 傅英所受的伤着实不轻,不过经过服药和修养之后,已经稍微缓过来了一些,于是慢慢从床上坐起来,缓了片刻,带着杜晓蝶向门外走去。 【系统温馨提示:迷路导航程序已应用,同时开启“幻觉”场景。】 第101章 断梦几能留 傅英带着杜晓蝶出了禅房之后, 沿着一条不起眼的小路径直向前走,直到觉得跟方才那片禅房离的远了,才停下脚步。 他选的这处, 是一片四面开阔的草地,周围也没有什么假山高树, 这样就不可能会有人隐藏在背后偷听, 是说话的好地方。 傅英四下打量,同杜晓蝶说道:“这里比较隐蔽,在这说吧。” 杜晓蝶满面都是惊讶之色, 看了看周围,几乎要脱口问出声来,但好在她还算机灵,及时想到了应翩翩之前说过的话,把这股诧异生生压了下去, 掩饰住自己神色中的异常之处。 杜晓蝶直接开口说道:“傅侯爷, 事情已经结束, 您答应我的事也该兑现了吧。不知刑部什么时候才能把我哥哥给放出来?还有侯爷许诺的银子我也十分需要。” 【系统温馨提示:无痕扩音器已经准备完毕,音质等级优。】 傅英道:“你不必着急,我自然不会骗你, 但是在此之前,还有些事情没有了结。” 杜晓蝶怔了怔,连忙说道:“怎么还没有了结?我已经听从您的吩咐, 央求应大人提前带我来到佛堂, 观看了这里的布置方位,将图纸画了下来, 又哄着应大人第一个上去上香, 来配合你们弄松房梁的举动。” 她故意说的十分详细:“这些事情多么的冒险, 还有之前我哥哥更是豁出命来给侯爷办事的,您不能到了这个时候反而推脱起来吧?” “杜晓蝶。” 傅英淡淡地说:“你有资格跟我来谈条件吗?你心里应该十分清楚,已经到了这一步,若你不按我的吩咐行事,你和你的兄长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杜晓蝶心里发凉,只觉得后怕。没想到傅英如此身份,竟然还玩这种过河拆桥、出尔反尔的把戏,难怪这么些年来坑人无数,幸亏自己并未与他真正合作。 她做出满脸慌乱的样子,结结巴巴地说道:“那你还想怎么样?” 傅英微微一笑,语气放缓,却又来安抚她:“你放心,事情都做到这一步了,我只是想善始善终,也不会故意为难于你。” “今天的事情过后,一定会有人去应家调查情况。为何大相国寺房梁会突然砸下来,那尊佛像又怎会翻倒?这个时候,也就该你站出来揭穿应定斌偷工减料,中饱私囊的行为了。账册等证据,我这里已经为你准备妥当。” “除此之外,你还可以不经意地提到,最近,应玦经常睡难安枕,醒来后时常说梦见佛祖托梦,斥骂于他。你伺候他休息的时候,也能听到他的一些梦呓。” 傅英将这些计策面不改色地从容道来:“你办完这件事,我对你的承诺自然都会全部履行。这样,你我都能得到莫大的好处,你的兄长也能活命,记住了吗?” 杜晓蝶听了傅英的话,只觉得浑身一阵一阵地发凉。 她觉得傅英这个人表里不一,口蜜腹剑,实在是太歹毒了。他先是在众人面前舍身救了应翩翩,挽回自己的名声和形象,又通过之前那些铺垫,把被动被他救了的应翩翩陷于不义之地。 而后,这居然还不是结束,他甚至还打算趁热打铁,继续利用这件事给应家父子致命一击。一招接着一招,中间半点空隙都不留,非得置人于死地不可。 这份心思实在是太可怕了。 可是,他在此情此景之下说出来,这可怕又变成了一种滑稽。 杜晓蝶深吸一口气,坚定地说道:“侯爷,我是来自衡安郡的灾民,应大人对我恩重如山,我不能做出这样忘恩负义的事来,您请恕我无法答应!” 杜晓蝶觉得,自己这辈子说话都没有如此正义 过。 傅英也没想到这名小女子竟有勇气说出如此话来,一时惊诧甚至盖过了恼怒:“你说什么?” 他几乎要觉得可笑了:“杜晓蝶,前面的多少事你都已经做过了。利用他对你的同情之心混入府中,挑拨应玦与武安公的关系,配合我制造今日动乱……眼下再说什么不要恩将仇报,难道不觉得太迟吗?” 杜晓蝶静静地看着他,用非常低的声音说:“不迟。侯爷,因为我真正配合的,其实是应大人。” 傅英一怔。 而后,他突然觉得不对,猛地转过头去! 【迷路导航程序应用结束,“幻觉”场景使用完毕。】 傅英赫然发现,这里根本没有什么草地,方才眼前所有的情景都改变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方才明明走了很远一段路出去,也确认了周围的环境,眼下再一看,自己竟然又回到了那片禅房附近。 更加要命的是,他方才甚至就是和杜晓蝶站在众人休息的禅房门口说话! 一切!这些人会把一切都听得清清楚楚! 真是活见了鬼了! 傅英刹那间汗湿重衣,整个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慌乱,他甚至没有勇气推开身边那几道禅房的门,确认一下里面是否有人在休息,这一刻他只想转身落荒而逃。 可有些事情终究无可逃避。风雨交加,天上炸雷滚过,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砰砰吹开了几道禅房的大门,将里面神色复杂的宾客们都显露出来。 他们对上傅英的目光,一个个神色又是尴尬,又是愕然。 这种事情,就算是再多的人转述,也没有亲耳听来的冲击力更大,在此之前,谁也没有想到,傅英竟然会有如此阴狠沉冷的语气,说出那样的话来。 他提到“应玦”两个字的时候,没有半分的怜惜、慈爱,冰冷的话语中,只有要将对方置之于死地的无情。 原来一切都是他所设计,方才的“救命之恩”只不过为了在亲手将对方送入深渊之前榨干应翩翩身上最后一丝的利用价值,借他来洗白傅家的名声。 而因为他从小看着应翩翩长大,深知道对方的喜好与软肋,所以故意将杜家兄妹送到了应翩翩身边,百般算计,不光要让应翩翩背上“惹怒佛祖”的不祥名声,更加连带着将佛诞日彻底搞砸,让应定斌一并获罪,实在是好生歹毒的心肠! 亏得之前杜晓晨所说的那些话传遍京城的时候,还有不少人因此对傅英心生同情,埋怨应翩翩凉薄,如此看来,他从小被傅英“照顾”良多,不知道是吃了多少暗亏,如今才会将心肠狠起来。 那杜晓晨讲的事情多半正是傅英编好了教给他的,只能说应翩翩摊上这样一位叔父,实在是太倒霉了。 傅英接触到众人的目光,出了一身的冷汗,心如坠冰窟。 他不禁退后两步,勉强道:“各位,我……我方才……” 怎么办,这还能如何辩解?!方才那些话都是他亲口所说啊! “傅英啊傅英,世上怎么会有你这般卑鄙歹毒的人!” 沉默之中,应定斌猛然站起身来,怒斥道:“你若是对我有何不满,大可以冲着老子来,玩阴的还是硬碰硬,我应定斌奉陪到底!你害我儿子做什么?” “他从小到大把你当成亲叔叔一般孝敬,难道就因为看不上你家那个小畜生,不能让你继续扒着应钧吃绝户,就要让你这般毁他害他?也亏得你每日装模作样,把多少人蒙骗戏耍的团团转,呸,你也算个人!” 眼看应定斌气的几乎要上去跟傅英动手,应翩翩将他一把拉住,道:“爹!” 应定斌道:“阿玦,你看爹给你出气去!以后再不叫他欺负你了!” 应翩翩苦笑着轻声道:“算了,爹,这么多人看着,闹下去谁脸上都不好看,这件事到此为止吧。傅英算计我谋害我,但他毕竟是我父亲的结拜兄弟,曾经为他收敛尸骨,千里相送……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既然您的过失已经得到了澄清,就不要再追究了。” 【恭喜宿主成功开发绿茶属性,反派段位更上一层楼!】 应定斌气的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你这孩子——” 应翩翩道:“爹,我知道您心里有气,说来说去,您都是受了我的牵累,是儿子对不住您,回去再和爹好好赔礼。” 听他这样说,应定斌心疼还来不及,又怎么还说得出其他的话来? 应翩翩又冲着众人拱了拱手,一脸的意兴阑珊,黯然道:“方才也连累诸位差点遇险,如今不得不困守此处,全都因我之过。应玦在此向诸位赔罪,还请见谅。我身子不适,便先告辞一步了。” 说完之后,他幽幽一声长叹,与傅英擦肩而过,径直向着外面走去,背影消瘦孤独,仿佛带着无限的悲凉和伤痛,令人不禁心生恻然。 以往他神采飞扬,咄咄逼人,是一种风姿,而此刻神色黯淡,却仿佛又让那副完美绝伦的容貌多了一种令人心悸的忧郁魔力。 有些女眷较为心软,想一想应翩翩的遭遇和心情,甚至几乎心疼地落下泪来,目送着应翩翩离开。 池簌站起身来,一句话没说,随后追了出去。 应翩翩人离开后,场面却更为尴尬,傅英浑身僵冷,猛然意识到,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应翩翩设计好的! 从一开始,自己只怕就中了他的谋算! 之前这小子对付自己的时候可不见半点敬重心软,这个时候反倒装起可怜来了,他哪里是真的伤心,分明是拿话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众人原本还没来得及多想,应翩翩却抢先赔罪。这看似仿佛代替傅英承担罪责,实际是在提醒他们,傅英今天的目的虽然是为了害他,但弄松房梁的举动,是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陷入了危境,如果这座寺庙因此坍塌,如果佛像砸到了谁…… 他分明是没把大家的命放在心上,甚至还很有可能盼着谁出点什么意外,让应家的罪名更大! 如此歹毒阴狠的人,连从小看到大的侄子都可以下这样的狠手,别人的命在他眼里,算得了什么? 他在报复,堂而皇之地将傅英使用过的手段,照原样狠狠地报复了回去! 傅英本就受了伤,他以为这伤会为自己带来更大的回报,却没想到换来的竟是这样的报偿,一时只觉喉头甜腥,双眼一黑,竟然当场昏厥了过去。 傅英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宣平侯府中自己的床上,他双眼瞪着床帐,直挺挺地躺了一会,想起先前的事,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但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似乎有人在大声争执,有人在哭泣,还有什么东西被在地面上拖动着。 傅英怔怔地听了一会,忽然大声叫道:“来人!来人!” 外面的喧嚣声一停,过了片刻又重新响起来,紧接着,一个人快步进入房间,正是神色仓皇的傅夫人。 傅英问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傅夫人咬着牙说:“没什么,你先好好休息吧,一切都等把伤养好了再说。” 傅英猛然在床榻上重重一拍,怒喝道:“我问你话,你就照实说,难道还让我自己去看吗?!” 他说完之后,便要硬撑着起身,自己去看个究竟, 却被傅夫人一把按住,连声道:“你不要动怒,我说就是了。大相国寺……大相国寺的事情已经传到了宫中,太后当场勃然大怒,厉声斥责你欺人太甚,利用她老人家重视的典礼报复私怨,是,是不将她放在眼里。” 她终于忍不住抽噎起来:“陛下为了平息太后的怒火,勒令咱们侯府赔偿今日的一切损失,重塑佛像金身,并翻修大相国寺。还让郑司马监工,方才他来了咱们府上,说是……要清点财物……” 郑司马就是太子的嫡亲舅舅,平日里十分低调,皇上特意派了他来,显然是也已经知道了傅英唆使杜晓晨冒充郑司马好友亡魂之事,等到将太后那边的亏损补偿完毕之后,再算其他的账。 这和抄家有什么分别,如今可是真正地走上绝路了! 傅英一口气没上来,又险些一头栽倒在床上,只觉得双耳中轰然嗡鸣,浑身不受控制地哆嗦。 傅夫人连忙扶住他,哭泣道:“所以我才不敢同你说!不管怎样,你可不能垮啊,你垮了咱们这一家子可怎么办?你也别急,娘娘和五殿下都在,他们一定会保下咱们的,侯爷,你说是不是?他们、他们一定不会撇下咱们不管的。” 他们自身难保,本来如今就不得圣意,再发生了这样的事,不要被傅家连累就是谢天谢地了,如何还能求情? 傅英一生之中,谋算人心,投机攀附,也不是没有受挫的时候,但大部分情况之下,他以有心算无心,最终都能达成自己的目的,还是头一回如此狼狈。 而且,这样的处境,全都拜一个曾经被他视作傀儡的孩子所赐,又让人怎能咽得下这口气! 他躺在床上,微微喘息着,回思应翩翩离开傅家以来的种种举动,不禁心中寒凉。 这孩子心机这么深,手段又如此狠辣,莫不是当真替他爹娘回来讨债来了? 傅夫人见他如此,更是不禁哀愁万分,又觉得心里恨意丛生:“应玦那孩子,我从小就不喜欢,他就是个丧门星!命那么硬,先是克死了他爹娘,又祸害到咱们家来了,把我儿子害的失魂落魄,如今还要毁了整个傅家,早知道,就不该留这小畜生活着!” 门口有个人淡淡地说道:“娘,你平日里吃斋念佛,如今说话却如此恶毒,不怕犯了口孽吗?” 傅夫人顿时失色,回过头去,只见傅寒青大步走进门来,身上还穿着劲装软甲。 他失去了镇北侯府,这些日子又僵着不肯回家,因此一直住在营中,眼下显然是听说家中发生了变故,匆忙赶回来的。 傅夫人许久未见儿子,看到他之后,又是高兴,又是羞恼:“眼下你爹都成了这幅样子,你还有心思护着应玦!他把咱们家害成这样,我说他几句,都不成吗?” 傅寒青垂了眼没有说话,走到床前,低头看着傅英。 傅英面白如纸,却不想在他面前示弱,将头偏到一边,淡淡地说道:“你不是不要这个家了吗?眼下大难临头各自飞,还不躲的远远的,回来做什么?” 傅寒青道:“我毕竟是您的儿子,这些年父亲做的事,我无论知情与否,也都从中获益。如今出了事,又怎么能够推脱?” 他说着,闭了闭眼睛,慢慢地在床畔跪了下去。 傅英沉声道:“你做什么?” 傅寒青涩然说:“爹,我不知道你做了多少事,儿子不孝,请你收手吧,都认了吧。” 傅英豁然回头,冷目而视:“你疯了?” 傅寒青道:“难道过了这么久,你还没有明白吗?不是你的,怎么都不是你的,你一时起了贪念,做了错事,日后就得付出更大的代价来补……” 他说到这里,低头惨然一笑:“你们埋怨阿玦,可是阿玦又何其无辜!他是一开始就想和我们家作对的吗?他从小就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一般,将你们还有我也当做亲人,可是我慢待他,你们算计他。难道他必须一声不吭地任由你摆布才行?这些年来,你已经拿走了他那么多的东西,还给他也是应该的。” 傅夫人说道:“你说的倒是轻巧,你看看咱们家如今被他害成了什么样!你的爵位没了,为了赔偿那佛像,府里的东西也都被搬走了,日后皇上还不知道要怎样惩处,你要我们怎么再过活下去!” “镇北侯的爵位是我自己放弃的,跟阿玦没有关系!” 傅寒青道:“怎么就过不下去了?只要留得一命在,我们有多大的本事,便拿多少东西,你们年迈无力,还有我来奉养,为什么非得去害别人,算计别人呢?!不是你们从小教我要正直做人,刚正不阿的吗!” 傅夫人急道:“疯了疯了,你真是疯了,都是因为应玦,你——” “好了!” 傅英突然沉声一喝,打断了傅夫人的话:“我知道了。” 傅寒青猛然抬头:“父亲,您的意思是?” 傅英淡淡地说:“我答应你。你不是想让我就此收手吗?好。我老了,斗不过这些年轻人了,也累了,不想再汲汲营营下去,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傅寒青没想到他会答应的如此痛快,心中松了口气,又有几分愧疚:“父亲,往后我一定好生努力,将这个家撑起来。” 傅英道:“记住你说的话!你是我精心培养的继承人,也是现在,傅家,还有你姑母和表哥的依靠,不管我做了什么,你都没有污点,你必须给我好好地立起来。” 傅英用力握住傅寒青的手臂,喃喃地说:“你不能再行差踏错,我的儿子,也不能输给他的儿子……” 傅寒青沉默着注视自己的父亲,傅英的眼中有着令他陌生的狂热,一时之间,他仿佛又产生了那种如同置身于梦境中一般的感受,难辨是幻是真。 片刻之后,傅寒青说道:“好。” 他说:“我会做到的,父亲你也要如此。这是约定,绝对不能毁诺。” 说罢,傅寒青向着傅英和傅夫人行了一礼,还如来时一般大步而去。 “侯爷!” 等到傅寒青走了,傅夫人才回过神来,急切地问道:“寒青是昏了头了,你怎么能连这都答应他?你不会真的打算照他说的去做吧!” 傅英淡淡地说:“这样答应了他,让他就此远离所有的事情,为傅家保留一线希望,不好吗?” 傅夫人一怔,随即心脏狂跳起来:“您的意思是——” 傅英却没有回答她,双眼望着头顶帐子上繁复而精致的纹路,好一会才闭上眼睛,低声说道:“这一次,得罪了皇上、太后和各位同僚,你以为我还有办法周旋吗?不,我们不可能翻身了。” 他不禁惨然而笑:“真不敢相信,我竟会就这么输了……” 【剧情出现重大变动!主角阵营重要成员“傅英”人品值清零,自动脱离!主角阵营受到重创!宿主反派经验值增加100点,角色魅力值增加500点! 宿主失去角色长辈配置“慈爱叔父”一枚,系统将对剧情进行检索,补偿长辈角色一名!】 应翩翩在自己的家里听见提示,不禁淡淡一笑。 傅英的卑鄙阴险从来都深藏于心,这么多年的相处间,他点点滴滴表现出来的却尽是慈祥与关爱,所以原剧情一向把他定义为“疼爱应翩翩的长辈”,正如傅寒青是“一生相伴的爱人”。 而如今,幻梦醒,一切终成空。 系统终究是系统,解决感情缺失的方式就是重新给他找个叔伯舅父或者老爹来,属实是没有必要了。 第102章 扫黛窗前月 太后最近的佛缘非常不好。 先是在宫中礼佛的清和殿侧殿中死了个王苍, 而后佛诞日的典礼上又是断房梁,又是砸佛像,最后还牵扯出一桩凶杀案, 一桩旧恩仇。 太后居于深宫之中,也就这么点爱好,可这些人你争我斗, 却偏偏都跟她的佛祖较上了劲, 实在欺人太甚,谁都知道太后因此大发脾气,恼怒异常。 皇上最近本来就不待见傅家, 经过此事,为了安抚太后,更是重责傅英, 限他以最快的速度恢复佛像,修缮寺庙, 而后再议罪名,又另外拨出一处殿宇, 给太后作为宫中佛堂之用。 此时,便是在这处新的宫殿之中, 太后静静跪在蒲团上,合十静默, 她深紫色的裙裾在身后铺展开来,金线勾勒出来的大片牡丹在灯火下反射出令人目眩的光芒。 “吱呀”一声, 殿门被推开,应翩翩缓步走入, 仰起头看着那尊高高在上、低眉敛目的佛像, 低笑一声, 说道:“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即是众生;自性觉,即是佛。” 太后冲着佛祖再拜了一拜,并未回头,冰冷地说道:“你还敢来?” 应翩翩道:“来向您请罪。” 太后这才跪坐在回过身去,微挑眉梢,看着应翩翩:“哦,你何罪之有啊?” 应翩翩迎着她严厉的目光,却泰然走上前去,在佛前上了一炷香,合十行礼道:“佛祖恕罪,太后恕罪,弟子当真从无亵渎之心,只是大约蒙佛恩眷顾,故而舍身降圣座。” 太后盯了他片刻,应翩翩只是神态自若,过了一会,太后的神色总算略略一缓,冲着身边的蒲团微抬下颌,应翩翩便也在上面跪坐下来。 太后说道:“佛诞日,你在里面动了多少手脚?” 应翩翩抬手比划了一下:“不多,就一点点。” “一点点?” 应翩翩道:“主谋是他,行事的也是他,我不过是没有阻止,再加上稍稍推波助澜了一下。明年的佛诞日,我定当好好为您操办,还请您莫要生气了吧。” “哼。” 太后最终哼笑了一声,其中暗藏的纵容泄露了她的真实态度:“你啊,这次既然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可就得彻底把他们按到死了。不过陛下心里对黎慎韫和淑妃到底还是存着情谊的,你做好准备了吗?” 应翩翩道:“是。” 太后轻轻地叹了口气,喃喃地说:“权力是个好东西。原先你小的时候哀家曾想过把你留在身边栽培你,可是你爹舍不得,你也不愿意,哀家终究便也心软了。没想到,你如今还是走到了这条路上。” 应翩翩道:“那时候不想要,我不后悔,这时想要了,我也会想办法将我要的东西攥紧手心里。娘娘,您放心。” 太后脸上终于显出一些微笑:“小时候,教你叫我娘娘,你总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说。如今倒是很少这样叫哀家了。” 太后嫁给先帝的时候,并不是新妇,而是陇平节度使卢护之妻,而后当地发生武斗叛乱,卢护平乱时暴毙,举国上下尽撤此制,其家眷被召入京,先帝却一眼看中了卢护容姿殊艳的寡妻,力排众议,纳而为妃,后又封后,经历颇为传奇。 应翩翩知道太后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养到一岁的时候就在叛乱中失踪了,后来她与先帝再也无子,太后心里一直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甚为遗憾。 应翩翩道:“我知道您疼爱我,叫什么都是一样的。” 太后沉默片刻,叹道:“罢了,哀家也明白,你有你的分寸。去罢,宫中不是什么好地方,莫要在这里留的太久。” 应翩翩这次入宫,原本也是为了将此次的事对太后有个交代,但他也知道,对方申斥傅英的时候,心里多半就已经有底了,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明白。 他起身行礼告退。 走了几步,太后忽然又叫住他:“刺客那件案子,不要再牵扯太多。” 应翩翩面上神情微微一凛,沉吟片刻问道:“您对将乐王熟悉吗?” 太后道:“不曾打过多少交道,但我能看出来,他的心思,绝非面上表现出来的这般淡泊。” 她意味深长地说:“这天下,毕竟是太/祖打下来的天下。” 应翩翩离开的时候,宫中已经将近下钥,夜色渐浓,各宫中的灯火渐次明亮起来,宛若琼楼玉宇。 晚风徐徐,内侍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将他一直送到宫门口,方才躬身道:“应大人,请。” 应翩翩道了声谢,漫步走出宫门,听到身后那侧门轧轧关上的声音,从内里隐约传来了三长一短的“太平更”,心中忽兴起了些微怅惘莫名之感。 这样波谲云诡的日子,就像重重宫墙,深深庭院,一重套着一重,仿佛永远也看不到尽头,却不知若是真的倒了傅英,他能不能得到一些自己想要的真相。 心中千头万绪,正思量着,忽听不远处地面上的碎石仿佛被什么东西踏着响了两响,马鞭的柄部轻轻在墙面上一磕。 应翩翩循声望去,见暗影中,却是池簌早就策马等在了一旁,正俯身瞧着自己,微微地笑着。 他的身姿挺拔从容,黑暗中,那熟悉的英俊轮廓仿佛带着种如夜色一般的宽广柔和,令人瞬时心安。 他从马背上跳了下来,走到应翩翩面前,笑抚了下他的脸:“出来了,太后没有责怪你吧?” 应翩翩摇了摇头:“从我小时候第一回 见她起,太后就总是一副十分严肃的神情。但她其实从没有因为任何一件事情责怪过我,这我从不担心。” 他笑问道:“怎么,你特意来,是怕太后罚我,还要冲进来救我不成?” 池簌道:“倒也不是,我相信以你的聪明,既然敢这样做,必会有交代的办法。我是怕你又被哪位公主贵人给瞧上,打晕了带回宫里去。” 应翩翩大笑道:“能被贵人看上也不容易,多少人飞黄腾达就是从这一步开始的。你道真有那么多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池簌一本正经地说:“是啊,我还以为这种好事有很多。我不就是被贵人看上,从此心愿得偿,应有尽有吗?” 应翩翩本是揶揄他,倒是换来他这几句情意婉转的低语,一时没接上来,倒难得有些窘,顺手给了池簌一拳,斥道:“别突然来这招,好好说话。” 池簌失笑,将应翩翩的手握在手里,轻轻摩挲着他的手指,道:“回家吧。” 两人也没有骑马,在月色下缓步而行,马儿在身后哒哒地跟着,池簌只觉得心中喜乐安宁,软得能滴出水来。 他轻声道:“这一路的风景倒是很美。” 应翩翩道:“我小时候经常在这里玩。不过那时年纪小,又不是打出生就在京城长大的,有很多值得一去的地方都找不到。” 池簌道:“没有让别的玩伴带你去吗?” 应翩翩道:“没什么人跟我玩。刚来京城那会,我父亲打了败仗,爹还没有掌管西厂,又是很多世家清流所不齿的宦党,所以很受排斥。傅寒青有时候会陪我,但他其他的朋友更多,也都对我十分不喜,我们可没少动手打架。后来等我长大了一些,也就不大有那个兴致了。” 池簌从见了应翩翩起,便觉得他备受宠爱,前簇后拥,最 是锦绣繁华中养出来的贵公子,不意自小也是个孤单的孩子,心中很是怜惜。 他手在应翩翩头发上轻轻一抚,微笑道:“那可巧了,我虽然是在京城长大,但经常陪着我娘,很多地方都不知道,不如你跟我说说,都有什么好去处?” 应翩翩想了想道:“别的也就罢了,我小时候听人提起来印象最深的是早先的雅园,里面景致极好,特别是一处巧匠在假山和湖水间引水而造的瀑布,据说一年的任何时候,只要有光就能从上面看到彩虹。我一直想看看,但是至今也没去过。” 雅园乃前朝末帝亲自绘制图纸令巧匠建成的,是拱卫皇宫的十大名园之一,他虽然昏庸无能,将一个国家断送在手中,但在吃喝玩乐上颇有心得,雅园美轮美奂,堪称一绝。 而后西戎与穆国和谈,要求穆国下嫁公主和亲,善化郡主被封为公主,搬出将乐王府,被赐居雅园,从此处出嫁。 后来善化公主再也没有回到过故土,雅园自此以后空置,依旧由朝廷派人看守。 应翩翩小时候听过有人描述里面的景色,十分新奇,但那时他自己进不去,等到能进去之后,也没有了那份天真的心情。 池簌忽然停下脚步,应翩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沐浴在月光中的雅园就在前方的不远处,静谧而立。 池簌道:“说去就去?” 应翩翩笑了起来:“正有此意,走吧!” 池簌直接放脱了马缰绳,那马儿很有灵性,一双湿漉漉的黑眼睛看看两人,而后就自己衔起缰绳,跑到前面路旁的树林中吃草去了。 应翩翩和池簌避开守卫,跳过雅园外面的院墙,像做坏事的小孩子一样,悄悄溜了进去。 月色岑寂,令人意外的是,这里竟并不荒凉,屋檐下不知是谁挂了一排灯笼,古朴的灯火映上青瓦琉璃的建筑,轩窗明灭,月色遍地若雪,恍然如梦。 夏夜里,蛐蛐的叫声阵阵,池簌侧耳倾听,隐约辨别出细微的水声击打石头,他便道:“你等着,我先去看看是不是那里。” 应翩翩点了下头,抱着手站在原地,看池簌的背影消失在前面的夜色里,而后又很快现出来,笑着冲他招手。 小时候心心念念想要看的瀑布,如今有个人陪着他一起来了。天空幽蓝,夜色静谧,一时竟令人分不清是梦是醒,前世今生。 应翩翩忽然有些迷惑,他站在原地没动,只是抬起一只手。 池簌怔了怔,随即快步走上前,握住应翩翩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含笑道:“走。” 他牵着应翩翩沿路而行,很快到了假山湖水之畔。 好在今夜月光明朗,建造园林的工匠巧用引水之法,使得一道白练从假山之上飞泻入湖,万千水滴在半空中腾挪碎裂,在湖面上形成一道朦胧的七色霓虹。 池簌低声道:“这一回总算是看到了,以后你还想去什么地方,我都陪你去。” 应翩翩微笑着说:“已经够了。” 似乎以前那些痛苦、遗憾与不快,都在悄悄从他的生活中远离。就像是眼前那道霓虹,也从遥不可及的天边落到了地面上,只要伸出手去,就能握入掌中,长长久久地将这样的日子过下去。 他似乎真的越来越不想放弃这一次的生命,走向最初约定的死亡了。 可是,能吗? 黑暗中,池簌似乎也露出笑意,侧过头来在应翩翩的唇角上落下轻吻,随即辗转着撬开唇缝,叩入他的牙关。 这动作简直是无比的娴熟,当初那个生涩、单纯到被人认为有隐疾的池教主,算是彻底一去不复返了。 应翩翩脑海中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只是被动地承受着对方的亲吻,倒是池簌察觉到了他的分神,手掌握在他腰上的力道微微加重。 应翩翩被他一捏,回过神来,忽然起了戏弄之心,抬臂揽上池簌的脖子,反客为主地咬住他的唇,一手则慢慢滑落,划过喉结,又向下按在他的胸口上,轻轻在他的衣襟上一扯。 池簌哑声道:“你……” 应翩翩侧过头,在他耳畔吹了口气,低声道:“池教主,你干什么这样心急呀,幕天席地的,你想干什么……你也干不了啊。” 想跟他斗,哼,要是被自己的姨娘回回头占了上风,简直是白费了他当年京城第一恶霸的名声。 池簌:“……” 他半边脸的温度几乎是一下子就上去了,偏生应翩翩还得寸进尺,恶作剧一般愈发凑的近了,温软的嘴唇擦过池簌的耳垂,酥麻之感几乎一直渗进心里。 这样的“攻击”,恐怕是天底下唯一可以对武功第一高手致命的招式。 池簌忍无可忍,有些恨恨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也低声说:“应公子,你不会觉得我在乎地方吧……” 他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说了这么一句话,尾音还没收,忽然被应翩翩一把捂住了嘴。 “嘘,有人来了。” 池簌:“……” 他居然没听见。 池簌抱着应翩翩,身体一闪,已经隐在了山石之后,应翩翩有恃无恐,故意磨磨蹭蹭地靠在池簌身上,听着那脚步声慢慢接近。 池簌:“……” 但紧接着出现的人,让两人都有些意外。 不是巡逻的侍卫或者打扫府邸的下人,而是将乐王黎清峄。 黎清峄身边没有带任何随从,负手闲步沿岸而走,不时停下赏景。 这里虽然曾经是善化公主的出嫁之地,但却并非将乐王府的产业,黎清峄应该也是背着人偷偷进来的,但是他的神态却如同帝王巡视自己的领土。 应翩翩突然想起了太后叮嘱自己的话。 虽然招惹黎清峄似乎不是什么明智之举,而且没有太大的意义,但应翩翩心中就是生出一股莫名的冲动。 他低声道:“我想出去跟他说说话。” 若是换了傅寒青,恐怕又要说他任性妄为,脑子有病,不过池簌什么都没有问,只道:“你去,放心。” 应翩翩不由一笑,转过身去,在池簌侧脸上轻轻一吻,调笑道:“爱妾真是贤淑。” 亲吻如蝴蝶停栖,一掠而过,只留下满心的酥痒之感,可随机,率先挑逗的人却已整了整衣服,从假山后面走了出去,悠悠然说道:“臣应玦,见过王爷。” 黎清峄再怎么聪明谋算,也绝对想不到居然能在这种时候、这个地方碰见应翩翩,身形微顿,而后转过身来。 “应大人。” 应翩翩拱了拱手,笑道:“正是。” 黎清峄一笑,大概是由于环境变化,他的态度比起上一次的相见也多了几分随意,说道:“偷着跑进来的?” 应翩翩道:“听说雅园的风景极好,特别是此处的月下飞虹更是奇景,一时兴起前来一观,没想到遇上了王爷。” 有那么片刻,黎清峄没有说话。他要比应翩翩稍高一点,目光微微下垂地打量过来,带着种近乎冷锐的探究。 而后,他突然笑了起来,说道:“恰好,本王也是同样为此而来,那么我们互相保守秘密……如何?” 应翩翩道:“这……不太好吧。” 黎清峄道:“有什么不好呢?” 应翩翩为难地说:“因为臣来这里看看,心里想的只是良辰美景,不该无人欣赏。王爷来这里看看,却是满心家仇难忘,搅弄风云,臣上有老下有……妾,若替您隐瞒了,怕是担不起这个责任。” 空气静止半晌,黎清峄一拂衣袖,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依然用刚才那种闲聊般的语气说道:“看来应大人对我有什么误会,可还是因为之前那桩案子?”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口吻仿若玩笑,目光却非常锐利地注视着应翩翩:“来,有什么想问的,请讲吧。” 应翩翩也不客气:“多谢王爷,那可就太多了。我查到了这次的幕后真凶敬事房总管吴培,证据确凿,罪无可赦。可是我不明白,他一名贫寒出身,居于深宫中的太监,就算是再有能耐,又怎么可能把手伸到边关去,布置好了张向忠等人的尸骨?” “还有,既然吴培只是想了结自己与王苍之间的私仇,他扯出来太/祖有什么好处,单单是为了掩人耳目吗?还有两名‘恶鬼’口中口口声声叫嚷我父亲死的冤屈,又透露出军队中的腐败、内鬼、欺压等种种弊端,其中种种实在是我自幼闻所未闻,他们的话又能信得几成?” 黎清峄淡淡地笑着,说道:“你怀疑这一切是我指使的。” 应翩翩道:“抱歉,说怀疑或许浅了,其实在下敢九成断定。” “此次的恶鬼一案虽然证实乃是有人装神弄鬼,吴培也已经被捉住,但是影响不止于此。一方面,很多在军队中遭到了不公待遇或是没有得到妥善安置的老兵由此受到重视,故而仍旧坚持相信太/祖显灵庇佑了他们,太/祖的声望依旧不减当年。另一面,我父亲当年因战功在民间声威甚盛,若他的案子再次有所翻转,亦难免动摇人心。” “再说了,王爷不是也确实借着这件事,回到京城中来了吗?” 他微微一笑,眉眼弯弯:“离京多年,一朝折返,便已试探出民心所向,朝廷深浅,王爷这番手段,让人佩服。” 黎清峄侧坐在石凳上,大半张脸被笼罩在朦胧的树影中,一时看不清表情,让人无端觉得他在晃神。 但对于一个城府深沉的人来说,在这种时候晃神,显然是太大的失误,所以应翩翩认为那只是错觉。 良久,黎清峄才慢慢地说道:“承蒙应大人夸赞。” 他竟认了。 应翩翩说:“王爷的做法,我无从评判和置喙,不过请莫要打搅亡父英灵。” 其实从与傅英逐渐决裂开始,他也对当年父亲战败的经过产生了怀疑,毕竟太多的东西正是由傅英讲述的。只是他虽然有调查翻案之心,黎清峄的插手却有可能将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黎清峄微微一笑:“抱歉,这一点恐怕我无法保证,我有我的目标要完成,不会因为任何人的请求而绕路。” 应翩翩觉得这句话十分熟悉,倒很像他自己口中会说出来的。 “那么就很遗憾了,或许有一天,我会和王爷成为敌人。” 黎清峄摇了摇头,戏谑道:“风无纤埃,雨无微津,不过顺势而为。应大人,我不想对付你。瞧你也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物,与其警告我,倒不如来跟着我,说不定就能心想事情呢?” 应翩翩道:“我不想跟从在任何人身后。” 黎清峄道:“哦,这个任何人,难道也包括我们的皇帝陛下?” 应翩翩挑了挑眉,意有所指地笑起来:“王爷,大丈夫处身立世,或为英雄,或为枭雄,若是有所拘泥,难成大事。不过所谓‘百战百胜不如一忍,万言万当不如一默’,表面功夫 还是要做的,王爷这么多年来韬光养晦,怎么倒问起旁人来了?” 黎清峄微笑地打量着应翩翩,深黑色的眼睛里闪动着莫名的情绪。 他知道这个年轻人,但传闻往往言过其实,黎清峄也不曾放在心上,见了真人之后,却也变了想法。 说他咄咄逼人,年少气盛吧,他言语之间还机灵风趣的很,让人恼恨不得,但说他圆滑识相,他又自有一套为人之道,黎清峄与应翩翩的立场绝对算不得朋友或者同盟,与对方这番对答时,却意料之外的放松。 他在这世上再无亲人,亦无牵挂,这种心情,却久未有之了。 黎清峄忽然抬手,似欲伸向应翩翩的脸。 应翩翩手臂微抬,本想架开,但黎清峄的手到了他的颊侧便顿住了,眼中情绪悲喜难辨,片刻之后,放下手来。 “抱歉,是我失礼了。” 黎清峄极有风度地对应翩翩点了点头,道:“应大人今天这番话,让人印象深刻,那我们便拭目以待吧。告辞。” 他起身,迎着夏夜微凉的风,大步而去。 黎清峄穿过湖面上架起的拱桥,目光随意掠过湖面,月光映照下,看见微漾的水波中有位面色深冷、目蕴杀机的男子,影子随水变幻,扭曲变形,几分陌生。 依稀间却仿佛就在昨日,他背着身穿嫁衣的姐姐从这里走过,眼中的泪水滴落,融进了那一日的微雨中。 姐姐出嫁的那年,他是个无权无势,仓惶不知所措的少年,曾经以为只要谨小慎微,低调行事就能一世苟安,但依旧没用。 因为天生异象,泰山地震,他的父亲在一次宫宴之后莫名急病身亡,母亲“自尽”殉夫。他和姐姐相依为命,甚至想要辞去爵位,等来的却是姐姐被加封公主,远嫁西戎,身死异国他乡。 他们原本是这世间最骄傲,最尊贵的血脉,却活的不如路边一只摇尾乞怜的丧家之犬。 当初那些人想要拥立他登基为帝,他知道那不过是想把他当做任人摆布的傀儡,因此坚辞不肯,而自从皇姐去世之后,皇帝更是对他处处防范,殊不知他更是彻底地对那个位置失去了兴趣。 因为他不想成就,不想担负,国将如何,既已无家,便毫无意义。 他的人生中,就只剩下了一件事——毁灭。 能走到如今这一步,布局擘画,暗弄乾坤,谁也无法体会他的失去与痛苦,连他自己也不想回忆。久而久之,情感与软弱,似乎都已经在他的胸膛中消失。 应玦那双眼中,似乎能够倒映出他的野心,他对这孩子有着一股莫名的亲切感,大概是因为找到了同类。 可惜,事到如今,早已没有人能拦他的路。 既然皇帝牺牲他的姐姐是为了向西戎摇尾乞怜,那么他便偏要双方你死我活,两败俱伤! 既然这些人要为了那么一个皇位苦苦相逼,赶尽杀绝,那么这御极宝座,干脆一个也别坐! 黎清峄拂袖一甩,桥栏顶端的一颗玉珠“咕咚”一声落入水中,打碎了水面上的影子。 立刻有外面的看守快步冲进了园子,高声喝问来人。 黎清峄长笑一声,不慌不忙,大步而去。 第103章 金玉铿如昨 应翩翩站在湖边, 目送着黎清峄的背影,若有所思。 池簌也从山石的后面走了出来,身上溅了不少水珠, 发梢和面颊都是湿的,脸色却依旧还有些潮红,低声说道:“黎清峄刚才是什么意思?他拿手碰你干什么?” 应翩翩道:“我也不知道,但他没碰到, 自己又把手收回去了。出神了吧。” 没听说出神就要摸人脸的,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岁数了,池簌在心里轻哼了一声,没说话。 应翩翩又道:“马上西戎使臣就要来了,黎清峄弄了这么一出戏码,一部分可能性是他想找借口光明正大地回到京城, 但另一方面, 似乎有些煽动军心、旧账重翻的意思,这人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池簌道:“他很狡猾, 没有留下任何实质性的把柄,只能暂时静观其变了。” 应翩翩道:“他可是太/祖最后的后人了,你们七合教,都没什么表示的吗?” 池簌道:“七合教离开朝廷这么多年,早已独成一支,我们是需保护照拂太/祖后人, 但可并非不分是非奉他为主。” “此前我师父在世时,也曾命人与黎清峄的父亲, 也就是上一代的将乐王接洽, 但他十分胆小谨慎, 听到‘七合教’三个字就色变, 生怕我们是要拉他造反,立刻将人轰走,从此闭门不见。” “师父无法,只好拨了几个人暗中保护,也算是全了当年的誓言,但因为他并不配合,七合教救援不及时,最终还是在入宫之后暴毙。” 应翩翩道:“现在这一位的性情和他的父亲可一点也不相像,你有何打算?” 池簌淡淡地说:“我虽然对七合教没有太深刻的感情,但不得不承认,我之所有,全都是拜其所赐……” 应翩翩点了点头,对此倒是很认同:“我理解你的难处。” 原书中总说他偏执任性,但其实应翩翩并不是一个不通情达理的人,当年傅寒青满口为国为民,天下大义,应翩翩只要心里认同,也一直陪着他出生入死,从无二话。 如今换了池簌,就更是如此了。 “七合教的承诺,我身为教主,需要遵守。这是为人的道理,如果我背信弃义,恐怕连你都会看不起我。”池簌脸上露出微笑,“所以若是黎清峄为难于你,我会退出七合教,再去杀了他。” 应翩翩猛然一怔:“那你不当教主了?” 池簌柔声道:“我早就说过,这一世,我只为你。” 应翩翩转过身来看着池簌,但这一看,却把自己要说的话忘了:“池教主,你刚才掉湖里去了?怎么这样一身湿!” 池簌:“……冲了把脸。你说呢?” “……” 应翩翩嘴角提了一下又忍回去,小声道:“逗你一下,至于的么。色胚。” 池簌又好气又好笑,正要同他理论,忽然便听见黎清峄离去的地方传来“咕咚”一声水响,过了片刻之后,顿时有守卫被惊动,向着那一边过去查看情况。 应翩翩不禁道:“黎清峄真是缺德。自己跑就跑了,还要把守卫给引过来。” 池簌倒是不急,问道:“你还想继续留在这里看彩虹吗?如果没看够,我可以去把他们的穴道都点住。” 应翩翩失笑:“好,知道你特厉害,但我看够了,走吧。” 两人重新顺着方才的来路翻墙出了雅园,召来马儿,一路轻骑,很快便回到了督公府。 池簌下了马,意味深长地看了应翩翩一眼。 应翩翩方才招惹他招惹的欢,此时才意识到凶险,咳了一声说道:“今天说好了要陪我爹一起用晚膳的,那什么,你晚上吃完了吧?那就不留你了,回见啊。” 他说完之后,以最快的速度进了督公府的大门,池簌本来要说什么,抬手一捞,风带着柔滑的衣料从指间滑过,应翩翩的背影转眼消失在了门缝里。 池簌忍不住笑了起来,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牵着马,也没骑,转身向着武安公府的方向慢腾腾走去。 眼看就快要到了,池簌忽然又站定,还是不想回去孤枕难眠,拍了拍马鞍,说道:“你自己回家吧。” 马儿咴咴地叫了两声,原地转了个圈,朝着督公府那边蹦了蹦。 池簌微笑道:“是,我要去找他。” 应翩翩的卧房他已经再熟悉不过了,无论是光明正大还是偷偷摸摸,池簌都没少去,进去之后,看见应翩翩在床上侧躺着,背对着他,竟然已经睡着了,梁间正蹑手蹑脚地蹲在地上替应翩翩摆靴子。 窗台上唯一的一盏烛火凌乱地跳动着,昏黄的暖光映在应翩翩的身上,明暗交织,蜿蜒出满室融融的温情。 梁间看到池簌时,微微一惊,站起身来,便欲行礼。 池簌却摆了摆手,低声道:“别吵了他,你下去罢。” 梁间目光往床上一溜,欲言又止,池簌见他神色古怪,便问道:“怎么了?” 梁间只得笑道:“没什么,没什么。” 他说完之后躬躬身,退了下去。 应翩翩故意使坏,挑逗了池簌一整个晚上,池簌十分上火,来之前满脑子都是想狠狠报复这小坏蛋的念头,却没想到应翩翩竟然睡的这么快。 他在床边站了一会,无奈好笑之余又有几分怜惜,应翩翩连日来殚精竭虑,想必确实也很累,既然已经睡下,池簌又怎么舍得把他吵醒呢。 安静的房间里只有应翩翩清浅的呼吸声,窗外夜色深深,应翩翩惯用的熏香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端。挑动着心中的渴望。 池簌拿起桌上的凉茶一气灌下,熄了烛火,极轻地抚了抚应翩翩的鬓发,上床在他身边躺下,揽住应翩翩睡了。 应翩翩是面对着墙而躺,池簌也不好手动把他给翻过来,因此没看见应翩翩微缠的睫毛和上扬的唇角。 可是偏偏这会系统殷勤地冒了出来,再次发出了一切没甚作用的提示: 系统提示: 【经系统检测,您的姨娘出现思想波动,采取“主动爬床侍寝”策略进行争宠,行为有失端庄,不符合正妻准则,正妻值—0.07,以示警告!请宿主加强教育。】 系统甚至还在提示面板的旁边生成了一副姨娘爬床的示意图,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叉。 应翩翩忍了半天,终于破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池簌正搂着应翩翩怀疑人生,心想是不是自己这样更加睡不着,要不要把人放开比较好,正是满脑子胡思乱想,便听见了应翩翩这一声笑。 他愣了愣,立刻反应过来:“好啊,你装睡!” 应翩翩闭着眼睛道:“没有,我说梦话。” 但紧接着,池簌便在肋下轻轻一戳,应翩翩身子顿时一缩,笑着回头推他,却根本推不动池簌,反倒被他扳过身来,将灼热的亲吻印在唇角。 应翩翩正觉得有些透不过气,却觉身上微微一凉,手里攥着的被子已经被池簌扯开来,随即又一抖,把两人遮在里面。 池簌的手滑过他温腻如玉的皮肤,应翩翩含糊地发出一声闷哼,感觉到对方爆发的情/欲在自己的身体里烙下属于这个人的的印记。 最后,当他真正窝在池簌怀里朦胧睡去之后,隐约还能听见系统絮絮叨叨说了几句什么,第二天上午一醒,勇猛爱妾的被扣过的正妻值又涨成0.88了。 * 没过几日,西戎的使臣便到达了京城,但这次倒不是只有西戎与穆国之间的会面。 因当年太/祖立国,兵扫天下,四方归伏,周边四夷原本都是大穆的属国,每年的除夕和承天节皇上寿诞,都理应朝贺进贡。 但随着太/祖去世,几代之后,穆国富庶安逸,悍气渐消,各属国也就逐渐开始蠢蠢欲动,四面兵火渐起,输输赢赢之间,穆国早失去了独尊地位,这样的朝贺和进贡亦开始时断时续,不再成为惯例。 就算后人再怎么诟病应钧人生中最后那一战,但也不得不承认,正是因为几百年来又出了这么一个应钧,才使得穆国重新收复大片失地,出现了中兴之势。 就算他在长雄关战败,但也打下了坚实的军事基础,训练出了十分优秀的军队,傅寒青才能在此基础上,立下卓著的功勋。 如今,西戎与大穆正是停战期,也急于休养生息,修复关系,于是这样的朝贺也重新恢复,除此之外,还有每年都惯会前来的其他一些部族和属国。 农历七月初一,正是天子诞辰,亦是本朝的承天节,百官来朝,使臣拜贺。 司天监敲响钟罄,皇上登台祭拜,而后接受百官与使臣们的跪拜和庆贺,直至冗长的礼仪结束,夜宴开始。 佛诞日上的事情,皇上尚且没有宣布对于傅英最后的惩处,就是因为盛事将近,想要等到承天节之后再行决断。 不过即便如此,当天的诸般经过早已经被暗中传遍,无人不晓,人们看见宴会上没有了傅家人的席位,心中有数,只是缄默不言,但却不免忧虑。 虽然如今暂时进入了短暂的和平时期,西戎与大穆的仇恨却并不能够轻易消弭。 以往有傅寒青在座,还能对他们加以威慑,可皇上接受了他辞爵的提议,实际上便已经代表着想要逐渐减轻对于傅家的依仗,却不知西戎人会不会因此而张狂,又能不能被压住气焰。 所以当西戎的使臣上前恭贺皇上寿辰时,现场百官几乎同时一静,放下手中杯箸,心情十分紧张。 此次前来的西戎使臣一共有三位,乃是当今西戎王的长子日渥、养子左丹木,以及女儿尔玛公主。 其中,长子日渥是金帐大妃所出,地位最尊,但后来金帐大妃去世,西戎王向穆国求娶了善化公主为续弦,有着这样一位出身高贵的继母,日渥的身份也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善化公主无所出,只有一名寄在名下的养子左丹木,这次也一起来了。 他相貌俊秀,天生聪颖,极得西羌王和子民们喜爱,因此在善化公主去世之后,依然颇为受宠,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实权派人物,虽然没有继承权,也令日渥极为忌惮。 尔玛公主则笑吟吟的,满脸天真之态,进退有度,只跟着两位兄长行事。 日渥身材雄伟,眉目粗犷,生的与乃父极为相似,汉话却说的极好,向着皇上行礼祝贺,又笑着说道:“都说中原地大物博,广袤富庶,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感谢这几日陛下的招待,那些珠宝、美人、食物,几乎要让我眼花缭乱,乐不思蜀了。” 皇上听到这位强悍的敌人如此不吝称赞,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些许自得之色,说道:“既然大王子喜欢这里,大可以留下来多居住一阵,穆国从来都对友善的朋友十分欢迎。” 日渥却摇了摇头,笑着说道:“多谢陛下的美意,穆国确实繁华,但不是适宜久居之地。” 礼部侍郎孔晖闻言,笑着回应道:“大王子此言有理。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草原烈风中驰骋惯了的英雄,又怎会习惯中原的繁荣与温暖呢?” 所以不要觊觎我们的国土,滚回你们的大草地上吃土去吧! 日渥笑着说道:“这却不是因为气候不惯,而是我来到中原之后,看不到骁勇的战士与铁骨铮铮的男儿,而只能嗅到温柔乡中醉人的气息。你们子民单薄柔弱,怯懦懒怠,却不比每日都要狩猎和搏击的西戎人那样骁勇。若是西戎的人来到此处,刻在血脉里的勇猛也会敦促我们居安思危,但如今长久在这里居住,身边都是中原的美丽女子,我只怕自己也会染上中原人的习气,故而只能敬谢好意了。” 日渥的话将很多人都气的面上变色,但是又难以反驳。 皇帝不与他对答,面色淡淡,将目光在群臣的席位上一扫。 孔晖会意,便还是开口道:“西戎王也曾经说过,所谓中原蛮夷之分,原本就不该存在,大王子来到我们这里,应是为了互通情谊,友好结交,如何又要心存偏见呢?” 他说话一直绵里藏针,不像日渥那般直白,但话中的意思却是在反唇相讥,如果你说中原人无用,那么你等更是蛮夷。 日渥顿了一顿。 他也并非要逞一时的口舌之快,而是从心底便看不起中原人。他们不过是运气好,占据了广袤肥沃的土地,却不思进取,懦弱无能,令人轻视。 临行之前,他便已经在族人面前放出豪言,一定要给这些中原人厉害瞧瞧,让他们领略到西羌人的英勇,才能继续接下来关于进贡与疆土划分的谈判。 如今看到对方针锋相对,让日渥用很短的时间思考了一下自己接下来应有的态度。 很快,他便做出了决断,笑着冲孔晖抚胸行礼。 “大人,我只是在陈述两地民风的不同罢了。我们远道而来,正是为了感受这不同的风土人情。中原虽然没有如西戎一般勇猛的战士,但却有与我们那里风情全然不同的娇弱美人。” 日渥的目光落到了公主的席位上,眼底有毫不掩饰的贪婪:“为了表现我们友好的诚意,我提议,不如西戎和中原再次结亲如何?” 他伸手向自己的妹妹尔玛公主一比,含笑道:“我们的公主留在这里,中原的公主请随我一同去观赏广袤的草原,生儿育女。” 日渥这句话一出口,皇后顿时变色。 其实听说西羌使臣到来之前,她就有些担心,当年西羌人求娶善化公主的往事还未从记忆中淡去,而眼下宗室的适龄女子很少,公主中,除了一个刚刚休掉驸马的黎纪,就只剩下她的女儿黎绶。 在此之前,皇后曾侧面询问过皇上,皇上却说如今大穆与西戎不兴兵戈,也就用不着和亲公主来缓和矛盾,皇后这才稍稍放心,没想到此时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黎绶脸色微变,张口便要说话,黎纪坐在她身边,手中的团扇垂下去,不轻不重地在妹妹腿上一敲,阻止了黎绶。 她一手托腮,面容含笑地说道:“西戎王子,你这般说可就没道理了,男儿放牧征战,女子织布缝衣,缺了哪一方,都不可能诞育子嗣,维系生活。故而明明该是谁提议想要结亲,就应该谁做出牺牲。你既然想与我们中原皇室结亲,为什么不自己留下来以表诚意呢?” 黎纪一边说,一边抬手冲着韩耀勾了勾手指,让他来到自己面前,拍了拍他的脸给日渥看:“你瞧,这是我前些日子刚纳的男宠,自从他到了我的公主府,每日穿金戴银,吃香喝辣,还能伺候本公主这般美貌之人。他一直觉得府中无聊,想找人来陪呢,相信你若是愿来,一定能与他兄弟相称,和睦共处的。” 黎纪说着便道:“韩耀,你跟王子说,被本公主纳了之后,是不是日子过得比神仙都快活,做梦都会笑出声来?” 韩耀:“……” 笑你娘啊! 他昨天刚因为多看了公主府上的一位小女官几眼,就被黎纪说是不守面首之道,扒光了在树上吊了大半天,受尽府中之人的围观和嘲笑,现在身上还疼着。 可被纳到了公主府上,只能仰人鼻息,妻大于天,公主说什么就是什么。 韩耀强笑道:“是啊,能跟了公主,是我最大的福气,也十分期待王子的加入。” 西戎王子,你快来吧,你皮厚,禁揍。 黎绶一听,顿时也来了灵感,也学着姐姐胡编道:“正是。或者大王子担心自己有思乡之情,也可来本宫府上。本宫更加喜好异域美人,府中也有从西戎来的面首,到时王子过门,你们兄弟相称,一定能和和美美。大王子你又出身尊贵,位份上也不会有人能越过了你去,岂非美事一桩?” 日渥被她们姐妹一阵贬损,愣了愣之后,随即不禁哈哈大说:“难怪都说南人羸弱,在这种场合,竟还有你们这些女人说话挑拣的份,真是阴盛阳衰,荒谬至极。这要是在我们草原上,早就剥光了衣服挨鞭子了!” 他看着黎纪和黎绶,只觉得一个成熟,一个清雅,各有风韵,脸上不禁露出了贪婪之意:“陛下,你这两名公主如此张狂,不如都给我带走了管教吧。反正都不是雏了,两个抵一个,你们也不算亏,哈哈哈!” 看到这位西羌王子这样言语下流,口无遮拦,文臣气的浑身发抖,武将则恨不得立刻拔剑而起,一个国家的女子被这样当面羞辱,男人若是无力保护,对他们来说也是奇耻大辱。 但所有人却不得不承认,要与如今的西羌硬碰硬,谁也没有必胜的把握,说不定反倒会颜面扫地,穆国并没有一怒兴兵的底气。 这时就有人忍不住想到了没有前来参加宴会的傅英和傅寒青,曾经打败过西羌人的他们最有资格说话。 看来不管傅家做了什么事,他们依旧是国家的栋梁之才,或许从大局着想,不该这样轻易处置。 皇上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这里,脸色也也不十分不佳,迟迟没有表态。 将乐王看着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脸上微带讽笑,冷眼旁观,目中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当年你们笑着将皇姐送出去,以为便能得一时苟安,个个欢庆喜悦,养大了豺狼的野心,如今便慢慢地受着吧! 在短暂的僵持之中,黎纪倒还稍好一些,黎绶却已经紧张的手心里面都是冷汗,谁都知道,皇上不会将两名公主都嫁过去,她依然是很可能的和亲人选。 这时,却听见男宾席上传来“哗啦”一声响动,引得所有人都从她身上转开了目光。 却是应翩翩不小心打翻了酒盏。 皇上心念一动,故意沉声问道:“应卿,你这是怎么了?” 应翩翩连忙诚惶诚恐地离席请罪:“回陛下,臣是听见了日渥大王子的话,笑不可抑,才不慎将杯盏打翻。是臣言行失当,请陛下恕罪。” 他这话说的不阴不阳的,像是真诚请罪,又怎么听都不对味。 日渥忍不住说道:“这位大人,你觉得我说的话很可笑吗?” 应翩翩道:“这倒不是,请大王子恕罪,臣只是不小心想起来,小时候,臣的家里养过一头会说话的牛,正是从草原而来,见到王子就想起了它,感到十分有趣。” 日渥:“……” 太子已然接口道:“哦,世上竟有会说话的牛吗?应卿不妨讲来听听。” 应翩翩轻轻一笑:“听到大王子说起草原上的风土人情,臣突然想到,臣幼时曾有人给父亲送过一头正宗的草原红牛,原本是要让厨子杀了当做盘中餐,可臣年幼不懂事,只觉得那牛可怜,便央求父亲放到了马厩里养着。每日都有奴仆喂它甘甜的泉水,新鲜的草料,可是,那牛逃得一命,瞧上去却十分不快活。” 他意态悠闲,声音悦耳,一时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太子笑着问道:“这是为何?难道是吃不惯你们喂的饲料吗?” 应翩翩道:“臣当时也非常疑惑,一连令下人换了好几种草料,甚至还找了人吃的瓜果青菜来试着喂它,它却总是吃一点就昂然将头扬起来,用蹄子把这些东西拨到一边去,十分不屑,每日只是望着马厩外面哞哞高叫。” “后来连爹爹都动容了,说这头牛肯定是吃惯了草原上天然的野草,不喜欢中原的食物,它既然怀念故土,宁死不屈,那么就放了它吧。于是,我们便让小厮打开了马厩,将那头牛放了出来。” 太子道:“然后它可是跑回自己的家乡去了?” “没有。” 应翩翩眨了眨眼睛,笑着说道:“只见它撒开蹄子,冲进了我家的牡丹花从,拼了命的大吃特吃,一边嚼着娇艳的花瓣,还一边说,你们中原的草不如我们草原,水也不如我们草原,真是让牛鄙夷。也就这花还算漂亮,将就可以尝尝吧。” 太子怔了一怔,忽然哈哈大笑,百官的席位上也全都发出了一阵阵的笑声,而西戎那边的使臣们,脸色则比刚才的穆国人还要难看。 日渥沉声道:“这位大人,你是什么意思?” 应翩翩唇角扬起,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没什么意思,只是突然想起,西戎当年受到穆国的恩惠和赏赐方得以立国,如今大王子又前来朝贺,表达深情厚谊,可比那头一面被我救了性命,一面轻视中原之物的笨牛明理多了。” 应翩翩摇了摇头:“唉,不过人哪能和畜生计较呢?我最终还是把它放回了草原,甚至给了它牡丹花种带回去,让它的主人播种。” “只可惜,中原的牡丹花在草原的寒风中难以绽放,那头牛又开始喋喋不休地抱怨起中原的东西柔弱难活了。久而久之,它的主人听的厌烦,还是把它一刀宰了,晾成肉干,送来京城我家府上。” 他叹息道:“从那以后臣就懂得了,畜生就是畜生,会说人话也不明事理,所以最终还是只有被吃掉的份。” 他片刻之间便想了这么一个故事出来,既暗含讥讽,又不失诙谐有趣,内藏的机锋十分犀利。 偏生若是旁人来讲,也说不出他这个效果,唯独应翩翩口才出众,笑语吟吟,加上容貌俊美,顾盼生辉,只叫人气也不是,怒也不是,瞬间扭转了方才穆国的下风,还半点都挑不出毛病来。 连原本正幸灾乐祸的将乐王都不由唇角抽了抽,抬手喝了杯酒,这才掩饰住了不小心露出来的笑意。 眼看日渥一时语塞,从刚才开始就没有说话的左丹木终于开口了,笑向着应翩翩问道:“这位大人,你说话好生风趣,不知可否一问姓名?” 应翩翩拱手道:“在下应玦。” “应玦?”左丹木有些意外,打量着他,“你就是……应钧之子?” 应翩翩颔首道:“是。” 不光是左丹木,其他使者们闻言也不禁讶异。 应钧当年威名极盛,若不是穆国军队自己内部发生了问题,他也不会兵败去世,甚至可以说,一直到他死,西戎也没有真正地战胜他。 直到如今,应钧这个名字在他们口中还是一个如同天敌的存在。听说他有后人留下,也有不少人都曾暗中在心里好奇和警惕过,却没想到今日一见,竟是这样一位体态风流,貌胜春花的年轻人。 第104章 得势不饶人 左丹木上下打量着应翩翩, 而后眉头松开,朗朗而笑,说道:“原来大人就是应将军的儿子!我幼时便多次听闻过应将军征战沙场时的风姿,得知他有后人, 一直想要见识切磋一番, 却没想到大人竟从了文职。” 他对穆国显然十分了解, 看着应翩翩身上的服色,便知道他的大概官职:“应大人虽然没有继承令尊的遗业,但如此能言善辩, 也算是虎父无犬子了。” 这左丹木会被西戎王送给善化公主作为养子, 应该是因为有汉人的血统,他生的斯文白皙,说话亦十分客气, 但话中之意显然是在讽刺应翩翩只会搬弄唇舌, 不如乃父多矣。 应翩翩觉得自己在原书某段散乱的剧情中应该见过这个人, 但一时又难以十分清晰地记起, 思量之间, 并未急着反驳,笑了笑说:“四王子过奖了。” 左丹木向日渥道:“大哥,咱们这次不是正巧带了礼物要送给应大人吗?不如现在就拿上来吧。” 日渥也立刻记起了他们准备好的礼物, 但反应不够快, 让左丹木抢了先, 一时懊恼。 他点了点头,向着皇上请示。 皇上直觉这些蛮子不怀好意, 但也不能怯阵, 便道:“那便送上来, 也让我们见识一下西戎的珠宝吧。” 日渥哈哈一笑, 说道:“陛下,这虽然是我们带来的礼物,但却是中原的东西。” 他说着,吩咐了几句,很快,人们先听到殿外传来了一阵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有四名如同铁塔一般的西戎猛士走上殿来。 这四个人肤色如铜,肌肉虬结,身高几乎有一丈左右,向前走动之际,震的地面颤动,桌椅上杯盘作响。 这样彪悍的猛士,在中原确实极难找到。 侍卫们如临大敌,立刻护在皇帝的周围。 日渥见状,更加觉得穆国外强中干,只会嘴上说得漂亮,他眼中有着得意,笑着说道:“陛下切莫惊慌,这几个人不过长得高大些罢了,我说要送给应大人的礼物,就在他们手中。” 四名猛士手中抬着一只黑沉沉的长匣,听从日渥的吩咐放在地面上打开,声如洪钟:“应大人请看!” 应翩翩瞳孔微缩,发现里面装了一柄雪亮的长/枪,看上去便如崭新一般,只是顶部的红缨已经旧了。 与其他普通的兵刃不同,这柄长/枪的头部却更加类似长矛,长而扁平,两边有刃,可劈可扫,是他父亲应钧生前专门令人打造的。 当年应钧的佩剑被傅英找了回来,这柄长/枪却早已遗落在了战场上,没想到竟然被西戎人所得。 应翩翩看着那把银枪,幼时的种种时光霎时涌上心头,那个时候父母尚在,都对他疼爱有加,边关环境艰苦,战事时松时紧,父亲回到家中时,却从来都是满脸轻松笑意,不在他和母亲面前显出半点愁容疲累。 父亲精通各种兵刃,同时惯用长剑,但到了战场上,却是“一寸长一寸强”,当属长兵器更为好用,他的枪法亦是精绝,不知道用这柄长/枪杀了多少前来进犯的西戎人。 应翩翩小时候拿着小棍学父亲打仗,还觉得不够威风,就想去悄悄偷那柄银枪耍,谁知道搬了小凳踩着去兵刃架上拿枪,非但没有到手,还被旁边的长矛挂住了新衣服,悬在半空蹬腿发脾气。 父亲以为他出了事,急匆匆地跑进来,看到这一幕,笑的几乎直不起腰,把他气得差点哭起来。 还是娘闻声把他抱了下来,当着他的面捶了父亲一顿,又抱着他哄:“我们阿玦怎么掉金豆豆啦?爹爹坏,罚他给你玩枪,好不好?” 爹也连忙过来,摸着他的头道歉,又将那柄银枪拿下来给他玩,才总算把他哄得破涕为笑。 当天晚上他睡下之后,隐隐听见爹娘在旁边低声说着什么,一盏昏黄的小灯在外间亮了很久,等到第二日早上醒来,爹又去打仗了,娘坐在床脚给战士们补着衣裳,笑吟吟地望向他。 他的床头放了一柄用木头做好的小枪,上面绑了红缨,打磨的一点木刺都没有,爹还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银漆,刷的和他的长/枪一模一样。 娘笑着给他穿衣服,让他看昨天/衣领后面撕裂的口子:“娘给你把衣服也补好啦,咱们乖乖穿上,然后吃了饭出去玩小枪好不好?爹爹说了,他今日会早些回来带你一起玩,等你长大些,就把那柄长/枪送给你,咱们阿玦也可以上阵杀敌,当大英雄啦。” 他虽然是小孩子,可是爹娘却从来都没有说过瞎话骗他,他一下子就高兴起来。 可是唯独这一回,爹说过的事却没做到,他带着那柄长/枪去阻挡敌军的进犯,再也没有回来。 他知道,娘是很想去找爹爹的,他看见消息传来时娘眼中含着的泪水,可是那泪水没有滑落,因为娘还有他,还要带着他跑的远远的,到一个叫做京城的地方去。 京城里有皇帝,皇帝会保护他的子民,不受到外族的欺压。 那时发生的事情,真像是一场噩梦。 他以为爹爹是世上最厉害的人,可以挡住一切的天崩地裂,娘是永远不会离开他的人,每一日醒来,都能看见娘好像从来都没有忧愁悲伤的笑脸,可是一切都变了。 他失去了自己的爹娘,也来到了传说中的京城,本来以为是新的开始,但没想到等来的,是另外一场更长,更虚假的噩梦。 往事历历,从来未曾淡忘,突然看到这柄长/枪出现在眼前,应翩翩几乎觉得那锋刃亮的刺目,像是在将他一刀一刀地剐开,凌迟的体无完肤。 恍惚间,听到有人说道:“应大人,这是令尊的遗物,我们好不容易才寻得,早就想物归原主了,还请应大人取走罢。” 说话的是左丹木,西戎人本来就比中原人高大,这几名大汉又是特别挑选出来的,站在那里,足足比应翩翩高了一头有余,应翩翩又生的秀美,双方这样瞧来,便如同大人对着未长成的孩童。 犹记得上一回西戎使臣来到穆国时,甚至将穆国一名负责迎接他们的中郎将摔了个尾骨折断,在家休养了月余才好,事后他们只笑嘻嘻地说不是故意所为,又道了歉,皇上也无可奈何,只是令穆国人更加对这些蛮子敬而远之。 左丹木故意这样说,正是想要对应翩翩进行震慑,如果他连自己父亲的东西都不敢拿,那么就是天下人的笑柄了。 池簌几乎忍不住站起身来,目光紧紧凝视着应翩翩的脸。 如果是在平常时候,这些事情不用想,他就一定会替应翩翩做了,可是如今池簌却知道,对方拿来的是他父亲的遗物,应翩翩一定想要自己取回。 因此虽然眼前这一幕让他觉得万分心疼气怒,池簌还是没有上前。 ——他知道,应翩翩不会怕的。 果然,在殿上众人或得意,或担忧,或疑虑的注视中,应翩翩走到了那四名猛士的面前。 这四人故意挪动脚步,跟他离的更近,居高临下地用一种带有威慑的眼神盯住应翩翩,但应翩翩恍若不见,径直从几人身侧经过,在长匣边弯下腰来,握住了那熟悉的枪杆。 重新摸到这柄枪的一瞬间,他心中骤然一恸,只觉得五内俱焚,宛若刀绞,一时间眼前发黑,竟然一下子没能将那柄枪拿起来,顿了顿才勉强用力,扶起枪杆,半竖而立。 见状,日渥和左丹木的目光中都流露出了一丝嘲笑的意味,显然是觉得当初给他们带来巨大威胁的应钧是真正的绝后了。 他的儿子连他所用过的兵刃都拿不动,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恐怕这位当年的战神地下有知,会气的从棺材里面跳出来吧。 如今的大穆,再也不是太/祖立国时的大穆,这样肥沃的土地,丰饶的物资,注定要被他们纳入囊中。 应翩翩的手指缓缓摩挲着,从枪杆上找到了父亲刻下的名字,仿佛有一只大手轻柔地从头顶抚过,不知不觉,他的心也慢慢地平静下来。 说不定,爹娘这个时候正在天上看着他。 应翩翩微一闭目,道:“多谢几位带来这样礼物,我十分惊喜,不知道陛下是否可以准许我将它收下?” 皇上点了点头,说道:“既然是应将军的东西,那么理应物归原主,由应爱卿带回去,你就多谢使者们的美意吧。” 应翩翩依言道谢,左丹木却微微一笑,说道:“应大人不必客气。你瞧,这柄枪虽然是昔年应将军征战所用,但是在西戎保存多年,却被我们养护的连一丝锈迹都没有。可见只要物是好物,那就不拘是在何处。” “男儿所喜,无非名兵美人,你们的公主像是在繁华中盛开的娇艳花朵,但是如果嫁到西戎,西戎的男儿也一定会好好地呵护她。我听说应大人的母亲正是当年从西戎回到大穆的逃奴,乃曾经伺候过我母妃善化公主的婢女,难道应大人就不曾听闻她讲述过我们西戎男儿的勇猛英姿吗?” 这左丹木说起话来要比他的大哥狡猾多了,话中带着十足的羞辱之意,令周围的人都不禁怒目而视。 但应翩翩的心情已经平定下来,既然做出决断,就不会再为这种故意动摇心境的话所影响。 他忽地抬眸一笑,看向左丹木,眸光曜曜,如同月色清辉。 左丹木怔了怔,便听应翩翩带着歉意说道:“这倒是真的不曾,我只听我娘说过,西戎人外强中干,不值一提。” 应翩翩方才还是一副心神动摇的颓丧模样,没想到这样快便收拾好了情绪,听他出言不逊,几名西戎使者都是面色一沉。 离应翩翩最近的那位西戎勇士大声喝道:“你说什么?” 他声若洪钟,只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应翩翩却浑然不惧,亦朗声回敬:“我说西戎之人外强中干,怎及的上我中原人才济济,英雄辈出?若是各位不服,便来切磋,谁输谁赢,谁强谁弱,一目了然,岂不是好?” 他回身一拜:“请陛下准许!” 听到应翩翩的话,日渥和左丹木同时面露惊讶之色,忍不住相互对视了一眼。 这本来是他们想要说的话。 此次西戎使者来到大穆,精心挑选了多名善战的猛士,目的就是为了切磋比试。双方积怨已深,眼下各种利益纠葛平衡,暂时不会开战,但日后一定还是会有那一天,西戎正想借这件事好好扫一扫中原人的威风。 他们本来还在心中盘算着要挑战的目标和说出这话的时机,却没想到,挑战之语居然是由对方率先说出的,而且说出来的人,还是一个他们根本不会放在眼里的文官。 这个应玦是疯了吗?一个连枪都拿不动的人,竟敢向他们挑战。难道是他少年冲动,稍加挑拨就沉不住气了? 来之前,他们曾经听说应翩翩智计多端,少年英才,如今看来,只怕是大穆人总爱吹牛,说的太言过其实了。 日渥觉得跟这么一个小子比试胜之不武,心中犹豫,左丹木却是考虑到应翩翩的身份,有心让他颜面大扫,于是说道: “应大人不愧是将门虎子,你发出挑战,我们怎敢拒绝?大哥,我看咱们便应下吧,左右不过是切磋。” 日渥心道,这小子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敢主动挑衅他们,不教训教训他也不合适,但如果兴师动众一番,只胜了一个小文官,根本显不出来西戎人的厉害,杀鸡用牛刀,又有什么意思? 日渥说道:“既然应大人主动邀请,我们也十分荣幸,自然要欣然领受。但西戎有很多猛士,都想要与大穆人切磋,以我看不如多进行几场比试,我们各自挑选英勇的代表……” 他这话没说完,应翩翩已经接口道:“我明白了,大王子原来是怕输,因此想多来几场有个保障。你放心吧,远来是客,我自然要迁就你们的,不管你们出多少人,我这边只有我一个。” 他冲着皇上一拱手,说道:“请陛下准许臣的请求。” 日渥听了应翩翩的话,简直是将西戎勇士视若无物,气往上冲,只想狠狠教训这小子一番,便冷声道:“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既然如此,本王子先和你比!” 两人言语说到这个份上,不比都说不过去了,但看见应翩翩跟日渥相比,一个单薄文秀,一个威猛壮硕,又实在让人不禁捏了把冷汗。 比起对应翩翩所知甚少的西戎人,皇上却知道他文武双全,又擅智谋,并非冲动行事之人,沉吟片刻,说了个“可”字。 日渥冷笑道:“怎么比,你来说。” 凭应翩翩那个样子,他就是压都能把对方给压死了,不管怎么个比试方法,都是毫无意义,倒不如干脆让对方来选,输个心服口服。 左丹木却比他更有算计:“既然咱们双方不过是切磋,那么照我看,不如就不要动兵刃了,以免伤了和气,赤手过招如何?” 应定斌似笑非笑地说:“本公方才听闻大王子讲述西戎勇士多么豪爽勇猛,差点信以为真,但如今看来我儿说的倒是没错。谁不知道草原人擅长摔跤,不拿兵刃自然是你们占了优势,尚未比试就想着如何得便宜,不是外强中干又是什么?” 他方才看见这帮西戎人欺负自己的宝贝儿子,早就憋了一肚子火,但毕竟是邦国外交,应定斌也不好贸然开口,但随着双方你来我往,都带了些火气,言辞也就愈发激烈不留余地,应定斌也便不再忍耐了。 左丹木被他说的面色微微一红,倒是识得应定斌:“那么应厂公又意下如何?” 应定斌冷冷地说:“各择兵刃,选己之长,岂非公平合理?当然,贵客若是不想用兵刃,也无人勉强。” 左丹木素闻中原有多种精妙武学,门派繁盛,源远流长,尤其更擅刀剑等较为轻灵的兵刃,他担心应翩翩的口气那样大,是在此道上有研究。 虽然上场的不是左丹木,但若日渥这个跟他不对付的大哥输了,失的也是整个西戎的面子,为顾全大局着想,左丹木才会如此谨慎,但现在被应定斌一语点破,他就不好再多说了。 日渥面上却带了一丝隐含笃定与不屑的笑意,说道:“兵刃便兵刃,来人,去取我的狼牙棒来!” 等到他的兵器被随从呈上时,周围众人都不免动容。 原来日渥所用的竟是两根二尺长短的狼牙大棒,棒身粗大,上生倒钩,若是挨上一下,后果可想而知。 这样兵器若非天生神力之人是不敢用的,但用得好却也占尽了便宜,普通刀剑砸得几下就要断了,对手别说与他对战,只怕连近身都不能。 应定斌微微皱眉,心中不禁有些后悔,应翩翩却回过头来冲他一笑,说道:“爹,你看大王子这兵刃看上去还挺厉害的。” 应定斌一看儿子表情轻松,心中微定,含笑道:“左右只是切磋,输赢都不丢人,你小心些,别伤着就是。” 身边听到应定斌话的人:“……” ——应厂公你能不能稍微有一些风骨和底线! 日渥高声道:“应大人,你用刀还是使剑,尽管来吧!” 应翩翩回转身来,看着对方手中兵器中的寒光微微眯起眼睛,随即足尖一勾,方才被放倒在地面上的长/枪顺力飞起,应翩翩长袖一卷,抄在手中。 “我就用它。”他淡淡一笑,旋即枪锋向前,冷然道,“来吧!” 他竟然要用这柄亡父的枪,与西戎之人对战! 片刻静寂,随后四下哗然。 “这中原的小白脸是当真疯了吗?他方才不是连把这柄银枪拿起来都嫌费力?” “哈哈哈,穆国的高官竟然如此禁不得激,一言不合意气用事,难道当真穆国无人?” “应大人这是又发疯了不成,这名西戎大王子可是出了名的武功高强,对付他只可智取,怎能用这样长兵与他硬碰硬呢!” 应翩翩自幼习武,但是他身为状元,在世人眼中,一向以文采才学见长,又因为素来养尊处优,前呼后拥,少有需要自己出手的时候,因此在场这么多人里,也就只有应定斌对应翩翩的武功根底了解一些。 可是关心则乱,此时他的手心里也不禁捏着一把冷汗,转头瞧见池簌不知道何时已站在了自己身侧,便不禁说道:“涧竹,你说阿玦这一场,他既然答应下来了,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吧?” 池簌的表情看上去倒还算冷静,只是手攥的紧紧的,说道:“您放心,我不会让他受伤的。” 池簌身上那股可靠的力量实在太强大了,让应定斌不禁稍稍松了口气,但眉头未解,低声叹道:“阿玦一定不愿让旁人出手帮他。” 池簌微一垂眸,心里也十分明白这点,所以才犹豫犯难,他永远会支持尊重应翩翩的选择,但如果要眼睁睁看着对方在自己面前受伤遇险,也很难做到。 池簌低声道:“我相信他会赢的。” 因为他是应玦。 性如烈火,心似顽石。 “喝!” 在众人或是惊诧,或是担忧,或是嘲讽的目光和议论中,日渥王子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耐性,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教训面前这个狂妄自大的中原人,舞动手中双棒,率先发动了攻击。 别说池簌,应定斌也是通晓武学的,日渥这一出手,他们便已经看出了不凡。 日渥这两根狼牙棒,循的是双锤的武术套路,劈、轧、顶、扫、云,只是狼牙棒的分量体积均高于通常使用的大锤,用出之后,难度和威力也就随之加倍。 日渥旋身前攻,一棒腰间横扫,一棒当头砸下,端的是雷霆万钧,令人骇然。 但他的招式尚未完全使出,心中忽生警惕! 一道锐利的破风之声平地横生,应翩翩人未至,枪已到,带着杀气的寒意转瞬逼至日渥鼻端! 日渥并不慌乱,双臂一合,两根狼牙棒同时砸向枪杆,想要将应翩翩的枪势锁住。 然而就在此刻,应翩翩手腕翻转,枪身一弯,竟反借着对方的狼牙棒为支点旋身而起,大殿中的惶惶灯火之下,他左腿旋踢而出,足尖向着日渥太阳穴重踢而去! 日渥仓促间猛然收力侧身,“砰”地一声,应翩翩那一脚已经踢中了他的肩窝。 刹那间,饶是日渥皮糙肉厚,也不禁觉得骨骼剧痛如同碎裂,“蹬、蹬、蹬”,踉跄着后退三步! 应翩翩枪锋顺势压地,身形一转而落,身上袍袖鼓荡,如惊鸿孤鹤,孑然傲立。 满场哗然,紧接着又是瞬间的无声。 无论西戎还是中原一边,全都惊住了。 这两人是陌生的对手,通常比试上来都该先行试探,特别是在应翩翩体力臂力都明显比不过对方的情况下,更该侧面周旋,再图智取。 连日渥都算不上是猛力抢攻,可他竟然如此咄咄逼人,以硬碰硬! 可不得不说,这样打实在是痛快极了! 喝彩和议论声很快从中原百官的那一边蔓延开来,虽然这种场合,众人都要自持身份,不能过分欢呼,但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应翩翩上来就先声夺人,仿佛向着西戎人证明了,他们,根本就没什么可怕的! 但这样的打法,接下来,他能撑得过日渥吗? 西戎那边则是个个面色铁青,日渥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出师不利,脸上一红,大喝一声,豁然抢攻! “铮铮铮铮——” 他将手中双棒舞的虎虎生风,如此沉猛的兵器竟然也能使出快招。但日渥顷刻间连出十二招,应翩翩却是半步未让。 脑海中仿佛浮现出当年父亲在他面前练枪时的身姿。 虽然他的枪法远没有剑术精通,跟随在父亲身边的时间也太短,但是十余年之后的今日,应翩翩依然清楚地记得,在无数个黎明与深夜,在无数次领兵暂息的空隙,他那位被称为一代名将的父亲,一次次练习着已经熟极的枪法,对他讲述他们要面对的敌人。 那些人的来历、招式、野心、暴虐,以及战胜他们的方法。 应翩翩没有见过自己父亲的最后一面,他不知道父亲去世的一刻心里在想些什么,是悲凉、不甘、愧疚,还是倾情一战,死而不悔的豪情。 但他却早已将一切都牢牢铭刻在了脑海之中,不敢或忘。 今日,他会用父亲的兵刃,打败面前这个人,半步不退。 这一刻,本已等待的太久。 在沉重铁棒轮转的呼呼风声中,昔日看过无数遍的枪招自心底一一流过,又在手下使出。 枪扎一条线,绞枪鬼拉钻。扫如卷地风,舞花腰臂旋。挑枪飞身刺,劈如春雷前。得势不饶人,杀敌——惊胆寒! 八尺长/枪一旦舞开,就是神鬼莫近,哪怕日渥挥锤舞的呼呼作响,也难以对应翩翩近身分毫,所谓一寸长一寸强,正是在此。 他起初觉得应翩翩看着单薄,使如此长兵未免力量不足,却未料对方身形敏捷,步伐轻灵,旋身拗步,崩杆斜劈,灵活之极。 横扫划拨,枪势如风扫残梅;点刺晃戳,枪尖如梨花瑞雪。 一时间,大殿中但闻风声飒飒,兵刃铮鸣,但见红缨飞舞,锋芒闪烁。 应翩翩翩然进退之间宽袍广袖翻卷如云,手中虽长/枪霸道,却不减风仪出众,姿形端丽,只看得人心旷神怡,日渥额头见汗,连连后退。 第105章 还为此君狂 能亲眼目睹这样神妙华美的枪法, 令穆国众人不禁纷纷感到激情澎湃,不少文臣甚至恨不得立刻赋诗赞之。 黎清峄坐在自己的席位上, 也注视着眼前这一幕, 原本漫不经心的慢慢从脸上消失,竟是不知不觉出了神。 自从亲友离散,家破人亡之后,他就甚少回忆往事, 但是看着面前鲜衣银枪, 豪情满怀的少年人, 一幕幕年少时的场景也不觉从心头流过。 父王、母妃、阿姐, 身边那些长着青涩面孔,却同样意气慷慨的同伴。 他们是年轻时的模样, 自己如今却已两鬓如霜,满心晦暗。 他们曾经一同欢笑,也时而争执,但如今不管是笑是怒,他的身边都已空空荡荡了,他也成了喜怒不形于色,心机深沉的将乐王。 长/枪上的锋芒从眼前掠过,也仿佛骤然划过心头, 原本冰封的心脏露出了一抹鲜红的底色。 但看了一会,黎清峄却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 脸上露出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担忧之色。 不光是他,就连其他懂行的武将们,脸上都没有了一开始的欢喜鼓舞, 而是从这场激烈的比试之中看到了些许令人忧虑的预兆。 眼下的形势是应翩翩压了日渥一头, 但日渥虽然被他手中长/枪压制的难以反击, 手中的双棒却一直保持着严密的防守之势,应翩翩一时奈何也不了他,更不可能凭着枪锋就把对方手中兵刃挑开。 那么这样下去,一旦应翩翩感到疲累,立刻就会被日渥抓住了破绽反击。而以他的体力和耐力,以及这种大幅度的攻势,是必然熬不过对方的。 应定斌皱眉道:“西戎人好生无耻,方才一通胡吹大气,好像他们多么厉害勇猛似的,这时候较量起来,却又如同缩头乌龟,只守不攻,赢了有什么光彩?” 不光是应定斌这样想,西戎人那边也是同样念头。 谁也没想到应翩翩的枪路竟然如此霸道凌厉,日渥不管最后是输是赢,竟然与中原的一名文臣打了这么久还没占得上风,西戎今日已经颜面扫地了! “阿玦在挑衅。” 池簌忽然低声说:“他的枪路变了,主要攻击日渥的面门,想要逼他还手。” 他眼光极准,应定斌看了片刻,发现果然如此。 只见应翩翩像是打的得意,开始萌生出了耍弄对手的心思,竟然放弃了对于日渥身上其他重要要害部位的进攻,而是枪枪照着日渥的面部袭去。 雪亮的枪尖在眼前乱转,晃得人实在心烦,日渥脸色微沉,侧身闪避,同时抬起手中的狼牙棒,架住枪杆。 和每次一样,长/枪顶端堪堪在他面前划过,未能伤及到他,但这回,应翩翩没有及时收招,而是枪杆微晃,枪尖充满挑衅意味地在日渥的眼前做了个类似“拍击”的动作,这才刷地一声,利落收回。 “竖子怎敢!” 这一声却并非是刚刚收招的日渥所喊出来的,而是一位西戎勇士勃然大怒,脱口而出。 ——这小子真是张狂,实在是欺人太甚! 原本应翩翩和日渥都对战了这么久,都没有如愿看到羸弱的中原人狼狈不堪地败下阵来,已经让西戎人尤为恼怒了,谁料应翩翩竟然还敢做出这样的举动! 他不光是在羞辱日渥,也是羞辱在场的每一位使者,甚至是羞辱了整个西戎! 在西戎人的认知中,只有他们凭借武力欺负别人的份才对,这样下去,日渥就算是赢了,也赢的不光彩。 应定斌方才听了池簌的提醒,心念一动,叫人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过得片刻,便有不少小太监们纷纷四散开来,混在人群中,每当看到日渥后退,就发出失望的唏嘘声,还有人用西戎语叫着日渥的名字,像是愤怒地希望他发动反击。 左丹木还以为是自己这边的人如此没有规矩,连声喝道:“住口!” 可惜,没有人听他的。 混乱中,日渥根本就没有看清楚是谁在叹息大叫,他的胸腔中燃烧着熊熊怒火,除此之外还有极度的羞辱感。 但眼下还不是最佳反击的时机,如果再过一炷香的时间,应翩翩的体力肯定也就消耗的差不多了。 应钧这个儿子果真不是好惹的,需要谨慎应对,到那个时候才好万无一失,一举得胜! ——可是,到那个时候,即使胜了,他日渥还有几分颜面在? 面对着勉强保持冷静的日渥,应翩翩的枪势反而更加张狂,唇角含着一抹轻蔑的笑意,右腕为轴,左手压枪,将花枪舞的几乎令人眼花缭乱。 一枪上挑刺心,一枪扑雀刺足,一枪斜铲扫腿,一枪挒绞迎面,枪枪夺人声势,不求伤敌,唯见炫耀。脚步翻旋,眉眼睥睨,仿佛在嘲笑日渥的缩手缩脚,瞻前顾后! 对于应翩翩来说,这种嚣张跋扈,气死人不偿命的架势,简直连演都不用演,池簌看着不禁微笑起来,忽然拿起酒盏,斟了一杯酒,轻喝道:“阿玦,接酒!” 他说话间,指尖已将酒盏平平弹出,池簌已经算好了他的招式步法,根本不用应翩翩特意去接,酒盏宛若被人拿在手里递出一样,稳稳当当地飞到应翩翩面前。 应翩翩一枪横扫,将日渥逼退两步,也不抬手,一张嘴,将酒杯咬在了口中,仰头将其中的酒液灌下。 他眉目如画,酣战之中双颊生晕,更添艳色,晶莹的酒液入口,有少许溅在颊侧喉头,又在白皙的皮肤上缓缓蜿蜒而下。 池簌情不自禁地凝目而视,几乎移不开眼去。 应翩翩喝了酒,直接运力将酒杯一吐,池簌抄手接回,将杯子握在手中,觉得触手生温,不禁微微一笑,也在杯中满满倒了一盏酒,仰头饮尽。 他们两个战中劝酒,更是一副将日渥不当回事的态度,日渥眼底显出怒色。 却见应翩翩接下来似乎要一枪刺向他的右膝,但不知道是力气不够还是态度懈怠,枪招没有使到,枪尖便已经垂下,在大殿中的金砖上“嘶啦”划出一道长痕。 听到周围有人发出异样的声音,日渥察觉不对,无意中低头一看,赫然发现,两人之间的地面上,竟不知何时被应翩翩用西戎语刻下了“蛮夷之辈,见识短浅”八个大字,其中的“浅”还差最后两笔。 日渥只觉得脑海中仿佛“轰”地一声燃烧起来! 这八个大字,仿佛是对他这次大穆之行赤/裸/裸的羞辱,在告诉他,你们的傲慢和炫耀就像一个自欺欺人的笑话,不管这一战最后的结果如何,你日渥都早已经颜面尽失,是个彻彻底底的缩头乌龟! 甚至连观战的西戎人都无法忍耐下去了,他们自然希望日渥能够获胜,但是不是这种胜法,这一刻,他们甚至也开始敬佩战得酣畅淋漓,不计后果的应翩翩! 这才是真正的勇士! 轰然一声,那在心头层层堆叠的怒火猛然冲垮了堤坝,以摧枯拉朽之势占据了所有的神志。 仅仅是为了万无一失的获胜,他竟然要对这个小子如此畏惧!难道拼力一击就会输吗?日渥自己在草原上可也是纵横多年,得胜无数,从不退避! 更何况此时此刻,他的对手又如此的高傲轻慢,刻意炫耀! 两人已酣战良久,应翩翩招招抢攻,枪 势远不如刚开始时凌厉,时机也差不多了,就是这一瞬,他的枪锋已经嚣张地掠过了日渥的面前,在那个“见识短浅”的“浅”字上面再补一笔! 还差最后一笔,这八个字就要让他写成了,还不反击,更待何时! “喝!” 日渥双目怒睁,陡然高喝一声,蓄起全身力气,飞身急上,一棒重击应翩翩手中枪杆,一棒冲着应翩翩迎头砸下! 就在对方还想得意地写完这最后一笔的一刻,日渥精准地抓住了这个时机! 兵刃之间发出了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人们的惊呼中,应翩翩避开了迎头砸下来的一棒,但手中长/枪猛然一弯,跟着脱手崩出,向后飞去。 长/枪惯性带的应翩翩踉跄后退,仿佛就要摔倒在地。 一击得中! 日渥眼中闪过狂喜,趁胜追击,双足拔地之间竟蓦然跃起,猛地向着应翩翩砸下! 他已经打算好,就算事后道歉补偿,今日也要将应翩翩毙于自己的棒下,一雪前耻! 众人大惊失色,但此时,池簌双眼一眯,反而高声喝道:“好!” ——原来就在日渥兵刃砸下的瞬间,应翩翩手在地面上一撑,足尖点地,腰间猛然用力,身形竟陡然间凌空横翻! 袍袖如同流云掠空,白鹤展翅,满堂烛火随席卷起的疾风骤晃,应翩翩长袖一卷,已经将飞出的长/枪重新握在手中。 随即,枪身轮转,狂舞如银花绽放,光华暴涨,快似急电,一招“云龙摆尾”,反向日渥居高临下地沉击而至—— 须臾之间,输赢逆转。 “砰——” 沉重的闷响! 枪身破开双棒的防守,重重砸中了日渥的胸膛。 满堂璀璨辉煌的明光下,却仿似有塞外的铁马金戈之声铮鸣作响,仿佛一切声音瞬间消退,日渥双眼瞪大,而后,缓慢地——仰面倒了下去。 那充满悲怒的力量,那能够摧枯拉朽一般的决心。 狼牙棒重重地砸在地上,骨碌碌滚开身畔,棒上的尖刺在地面上留下划痕,补足了“浅”上的最后一笔。 恍然间,日渥看到左丹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到手下的护卫们慌乱地跑向自己,看到周围那些看客们或是狂喜,或是愤怒的神情。 他居然输了,输给了一个中原人。 这怎么可能?! 应翩翩这才感觉到双臂酸麻,肌肉上逐渐传来一种针扎般的痛楚,心脏跳得又快又急,几乎叫人喘不过气来,汗水顺着额头不断滑落,手中的长/枪仿佛重逾千斤。 但他没有将这种疲累表现出来,只是平静地,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倒地的日渥。 正在这时,手上的分量忽然一轻,长/枪被人握住,而后轻巧地接了过去。 池簌不知何时走到了应翩翩的身畔,自然而然地接过枪,冲着皇上平托一举,朗声说道:“恭贺陛下,恭贺应大人!此场比试,是应大人胜了!” 随着池簌的话,满场才骤然回过神来。 是啊,是应翩翩赢了,他用应钧的兵器,打败了西戎的王子。 大穆不只有一个应钧,也不只有一个傅寒青,后辈代有才人出,如今被铭记的名字成了应玦。 强悍凶猛的西戎人,也会在绝对的实力之下倒地不起! 皇上大出了一口恶气,鼓掌赞好,席上百官女眷,也都纷纷大声喝彩,喜不自胜。 日渥在他侍卫们的搀扶之下缓缓坐起身来,脸色灰败而颓丧,想要认输,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片刻之后,左丹木弯下腰,干脆利落地将他一把扶起,然后冲着皇上弯腰行礼,又向应翩翩躬身。 他笑着,仿佛刚刚真的只是一场无伤大雅的寻常切磋:“请各位原谅我们的浅薄无知,这次前来,让我们见识到了中原的勇士,得到了热情的款待,实在深感荣幸。西戎人愿意同这样的好友结交,那么,请陛下允许我们献上其他丰厚的礼物!” 方才那柄属于应钧的银枪不过是示威的工具,若应翩翩没能胜了这一场,恐怕日后都要成为世人口中的笑柄,但他眼下做出了最好的应对,不管是出于对大穆的忌惮,还是对颜面的周全,西戎都得收敛态度,乖乖低头。 左丹木心思狡诈,但也算是能屈能伸,说完之后,便令人送上了真正的礼物,其中有一柄西戎王敬献给皇上的弯刀,此外还有西戎盛产的茶叶玉石等物。 皇上留下了西戎王所赠的宝刀,剩下的物品全都当众赏赐给了应翩翩,又温言嘉奖,而后,宴会上的仪式才得以继续了下去。 起初西戎所要求的原本是与大穆多进行几场比试,这时也没人再提,除了西戎之外,其他各国和部落前来的使者们也变得更加恭谨慎重。 应翩翩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落座时,却发现左首边成了池簌。 他们文臣、武将与勋爵所坐的位置都不一样,池簌是让礼官跟内侍打了个招呼,把自己的席位加了过来。 应翩翩还以为他有什么要事要说,道:“一会不就回家了,有什么急事吗?” 池簌冲应翩翩摊了摊手,道:“胳膊给我。” 应翩翩将自己的手臂递了过去。 池簌运起内力,在他手臂上不轻不重地揉捏着,低声道:“这枪比你的剑沉上许多,我平时没怎么见你练过,今天突然一使,只怕容易受伤,得立刻将筋骨按一按才行。否则明天你的胳膊就抬不起来了。” 应翩翩笑了笑,说:“那也没事,正好歇几天。什么也赶不上我心里面舒坦了。” 池簌笑道:“我们应状元一双妙手,写诗作文,点化丹青,可不能伤着。” 池簌这么一说,应翩翩倒是想起自己前两年喝多了傅英下的疯药,因病手抖,难以写字的时候来了。 那个时候满心震怒迷茫,却伶仃一人,无处可说,更不知道前方的路要如何才能走下去。 如今情景仿佛,但已是荣华加身,亲友在侧,不知不觉间,竟已经换了一辈子来活,让人一时竟心生恍惚。 【注意!反派魅力值、威望值、综合实力值已达到反超主角水平,正在冲击剧情原始设定逻辑,新任务解锁中!】 池簌手上的力道不轻不重,内力缓缓流过经脉,暖洋洋的极是舒服,几乎让应翩翩有了种昏昏欲睡之感,要不是宴席上实在喧嚣,又有不少人接连前来寒暄敬酒,应翩翩真的就要睡着了。 酒大部分都被池簌挡了,应定斌又是骄傲又是心疼,只是他刚来得及过来跟儿子说了两句话,就被皇上叫过去低声吩咐起来。 这些使臣们远道来访,鱼龙混杂,为了防止意外发生,皇上将暗中对他们进行监视的任务交给了西厂,因此趁着宴会还没结束,便授意应定斌早做安排,应定斌也只来得及摸了摸应翩翩的头,便匆匆离席。 等到最后散去,皇上又留下了几位武将议事,池簌也在其中,应翩翩看他们一个个忙忙碌碌,倒是庆幸这次没有自己的事情,便打算先一步回府休息。 他下了台阶,刚想寻找自己的随从和马车,忽然看见左丹木从侧廊转了出来,对他说道:“应大人,可否与你单独说几句话?” 应翩翩淡淡 地说:“天色已晚,王子请回。” 说罢之后,径直要转身离去,嚣张的表里如一,十分彻底。 左丹木没想到他私下里也表现的如此不友好,怔了怔,又快步走过去,拦在应翩翩面前,说道:“应大人应该听说过,善化公主是我的养母。” 应翩翩道:“王子也应该知道,应厂公是我的养父。” 左丹木一怔,道:“是……这怎么了吗?” 应翩翩的养父,跟他有什么关系? 应翩翩微笑道:“我也想说这句话。” 他本来就脾气不好,如今又困了,不耐烦之情溢于言表。 左丹木并未生气,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应翩翩一眼,说道:“我们立场敌对,方才在殿上说的话,并不完全是我个人的想法,希望应大人不要因此拒我于千里之外。我只是想说,我跟善化公主其实算不得太亲近,但从小也曾在她身边住过一段时日,对于她的侍女都曾见过。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今日看你有些面善。” 应翩翩眼神淡漠,正要开口,忽听一人说道:“不知二位在说什么?” 应翩翩和左丹木同时转头,发现过来的人竟然是黎清峄。 应翩翩冲他行礼未语,左丹木却道:“原来是将乐王,王爷来的正巧,我这次前来大穆,特意收拾了善化公主及她的侍女当年所留下来的遗物,想要送给王爷和应大人保管,王爷便请将善化公主这一份取回去罢。” 应翩翩这才知道左丹木要做什么。 左丹木抬了抬手,立刻有人抬上来两只木箱,打开之后,分别呈给应翩翩和黎清峄。 这两只箱子里面都是一些女子的衣服钗环、寻常用具,其中有中原样式的,也有西戎样式的。 一箱较为精致华贵,很明显是善化公主之物,还有一箱则是侍女们的东西,因为左丹木不知道应翩翩的亲娘到底是公主身边哪一位侍女,这些东西也不太好区分,就装到了一起。 黎清峄往箱子里面扫了一眼,顿时便见到了一支紫玉兰流苏发簪,认出那正是善化公主当年之物。 他眼中闪过怀念,双手却负在身后,并未去拿。因为黎清峄半挡在应翩翩的跟前,他不动,应翩翩自然也不会越过他去够那箱子里面的东西。 片刻之后,黎清峄毫不在意地微微一笑,说道:“以我们与王子的身份,彼此之间的来往还是不要过于密切为好。王子的美意本王已经领受了,至于这些东西,还请你拿回去吧。” 左丹木有些惆怅地说:“王爷不要见外,善化公主是我的养母,那么算起来你就是我的舅父。如今好不容易能够亲眼看一看母亲口中的中原,来到你的面前,就当是外甥为母亲和舅舅做一点事情,又何须多想呢?” 他这一声“舅父”,让黎清峄不禁想起来自己曾经姐姐刚到嫁人的年龄时,还没有西戎要求公主下嫁一事,京中已经有不少人家请了媒人前来议亲。 他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子,亲自出马,将那些有可能成为自己姐夫的人选都一一偷偷瞧了个遍。 回来之后,姐姐嗔怪他孟浪,他还调侃说自己是急着当舅舅,以后若是姐姐生了孩子,他就带着孩子去骑最快的骏马,吃最好吃的东西,看遍天下风光,让自己的外甥或是外甥女,一定不像他们姐弟俩一般,从小战战兢兢,谨言慎行,成为天底下最快乐的孩子。 可是,姐姐到死也没有留下子嗣。 黎清峄知道,那是因为她并不喜欢西戎人,不想让自己的孩子成为夹在大穆与西戎之间周旋的工具,所以那样也好。 左丹木的话让他不禁仰头一笑,淡淡地说:“ 王子,没有血缘关系,没有抚养之恩,那便是丝毫无关之人,硬是攀亲可没什么意思。你我立场敌对,亲族之间更有着血海深仇,没有必要徒然增添纠葛。” 左丹木看了眼应翩翩,见他只是袖手站在将乐王的身后不语,没有反驳之意,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他说道:“二位对我的提防,我也并非不明白。但你们应该也能看出,我身上有汉人血统,虽然能在西戎勉强立足,却不能完全被那里的人当成同类。如今来到这里,看到与自己眉眼相似的百姓,我甚至觉得,大穆才是我梦寐以求的家乡。” 黎清峄的目光深邃而镇静,听到这里微微一笑,只说:“你在西戎是王子之尊。” 左丹木笑道:“岂非同王爷一样,如履薄冰,有名无实?” 黎清峄脸上的笑意丝毫未变。 左丹木却也并未纠缠,说道:“我今日不过是略明心意,二位不信倒也无妨。左右时间久了,自可见得人心。” 说完之后,左丹木便令人将箱子收了回去,又冲着应翩翩和黎清峄一颔首,转身离去。 黎清峄若有所思,转过身来,这才看见应翩翩还在望着左丹木的背影。 他不禁一怔,问道:“你想要他手里的东西吗?” 以他们的身份,不该私下与西戎使者有过多往来,更何况从刚才左丹木在殿上的表现来看,就是个颇有心机之辈,黎清峄看见了他找应翩翩说话,没有多想,走了过来拒绝。 这时瞧见应翩翩,他才忽然意识到,这孩子并不是自家小辈,刚才他的行为似乎有些武断了,那个瞬间竟有点不安,简直像怕对方生气似的。 笑话,他可谁也不惧。 好在应翩翩似乎并未在意,只说:“我不想要。我在我娘身边长到五岁,记得她的模样言笑,用不着靠这些东西来睹物思人。更何况,娘应该也并不喜欢她在西戎那一段的生活,这些东西她自己也不会愿意留着。” 黎清峄无声地笑了一下。 他没再就这件事说什么:“这些人傲慢自大,也很记仇,今天你力挫西戎王子,应玦,自己小心着吧。” 说完之后,他便转身走了,孑然一身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沉沉的夜幕当中。 应翩翩心中微动,一股莫名的情绪掠了过去,不禁微微垂眸。 梁间在马车不远处等着,见应翩翩好半天没有过去,放心不下,便向这边找来,却瞧见应翩翩一个人站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便问道:“少爷,您没事吧?” 应翩翩微嘲道:“我身边本来就处处都是事,从来就没有过没事的时候,只是习惯了,就这样凑合罢。” 说完之后,应翩翩道:“走吧。” 他上了马车,听着轮子在地面上骨碌碌地转动,自己靠在柔软的椅垫上想要闭目睡觉,却不知道怎么的,刚才明明很困,此时眼前却不由老是回想起将乐王方才说话的神情。 这样一名心机深沉,别有图谋的王爷,居然做这样无聊的事,管他收不收别人东西,怎么想都莫名其妙。 而且应翩翩没有从对方眼中发现任何的算计和歹念,这才是更加让他觉得奇怪的地方。 这人到底在谋划什么呢? 第106章 孤衾梦难成 应翩翩琢磨着将乐王这个人, 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他将马车的帘子轻轻揭开一角,外面是沉沉的夜色, 什么都看不分明, 但应翩翩却敏锐地察觉到,车轮在地面上滚动的声音变了。 在他们回家的这一段路上,原本都是平整的官道,车轮滑过青石板的声音是低沉而顺滑的, 但此时, 路面上却似乎多了一些沙子, 因此出现了轧轧的碎响。 这变化很细微, 如果寻常人,或许根本就不会注意的, 但对应翩翩来说,不该发生的事忽然出现了,就是变数。 应翩翩道:“梁间。” 幸亏梁间还在马车外面,闻言立刻俯身过来:“少爷。” 应翩翩淡淡地说:“我方才在宴席上没有吃好,想喝前面唐记卖的乳酪,你去给我买一碗过来……不,你多带两个人去买,让嬷嬷和爹回去也尝一尝。” 梁间答应了一声, 刚要去,又看见应翩翩从马车中伸手出来:“给你银子。” 这少爷居然还想起来亲自给钱了, 梁间失笑,正想说自己身上有,却见应翩翩的手伸过来, 没什么银两, 而是直接握住了自己的手, 用力一捏。 两人主仆多年,早有默契,梁间心中一凛,顿时意识到应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他握住马鞭的手微微颤抖起来,稳住语气说道:“少爷,我拿好了。” 他带着几个人,一直纵马向前而去,应翩翩仔细听着他们的马蹄声,幸好梁间等人没有出什么事,很快又驰了回来,对他禀报:“少爷,前面的路上有一个大坑,过不去了!” 应翩翩沉吟道:“那么还能怎么走?” 车夫从前面回过头来,说:“少爷,若是前面不通,那就只能从右边的巷子里穿过去,然后顺着河边的小路走了。” 应翩翩果断道:“掉头,去西厂,爹不知道路断了,我接了他一块回家。” 车夫答应了一声,利落地扬鞭掉头,梁间说马车上有点心,要上去帮应翩翩找来充饥,便上了马车。 他一上马车之后,也顾不得别的规矩,立刻迅速解开自己的衣襟脱掉外衣,道:“少爷,咱们换一下衣服,您一会找个由头,赶紧走吧!” 梁间跟在应翩翩身边多年,也能看出这件事当中的不对之处,他们多半是被什么人给盯上了,眼下是应翩翩反应快及时掉头,大概能将敌人的阴谋打乱一些,但不代表就脱离了危险。 应翩翩说道:“若有危险也是冲着我来的,就算你替我坐在这里,他们也会很快发现身份不对,把你杀掉再转头去追我,没这个必要。” 梁间急道:“为保护少爷,奴才不怕死。您先走,去找厂公!” 应翩翩无声地笑了笑,说道:“你以为我当真要去西厂吗?我告诉你,咱们根本就到不了那里,西厂外面的路只怕也早已被人断了。我要往这边走,是因为旁边有一处树林,穿过去之后便能直通城郊,那将是脱身的最好地方。你做好准备。” 梁间心头一凉,更加觉得形势危险,还要再说,已经被应翩翩一脚踹了下去:“听我的吩咐就是,别在这废话了,让你坐我的马车了吗?” 其实他方才察觉不会之后,已经连敲了一阵系统了,只是今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系统的信号极其不佳,好半天,才终于发出了断断续续的提示音。 【宿主成功取代主角“傅寒青”……必备剧情,为父雪耻,为国立、立、立功,少年英雄,魅力值飙升……100点,魅力等级7级……滴滴滴……】 【警报,剧情出现重大变故,系统紊乱中……】 【主角 与反派魅力值已持平……滴滴滴……双方阵营将进行正面PK赛……公平公正,不可开挂……】 【PK赛胜利一方,可获……终极人物待遇……】 勉强说完之后,系统“啪”地一下,便没了声息。 马车还在骨碌碌地前行,眼看就要接近应翩翩所说的小树林了,应翩翩从马车的暗格中找到一柄极薄的软钢短匕,藏在了腰带里,同时佩好了佩剑,将车帘掀开。 他隐约听见马车后方仿佛传来细微的弹弦声。 ——多半是有人从后面追过来了,并且正在挽弓。 应翩翩再不犹豫,猛地一按座椅借力,整个人已经撕下车帘,飞身扑出马车。 他将手一挥,半截车帘“唰”地一声,朝着前面正在认真赶车的车夫砸去。 车夫冷不防被帘子砸中了后背,“啊”一声大叫,整个人从马车上栽了下去,就在这个瞬间,已经有一排乱箭射向马车,顷刻将车厢扎的如同刺猬一般。 这并非劫持,而是打算要命的架势。 与此同时,梁间已经吹响了尖锐的口哨。 应府的护卫全都是训练有素的,一听示警,立刻便应声而动,纷纷拔剑,与夜色中突然冲出来的黑影战做一团。 应翩翩从马车上跳下来之后,已经迅速飞扑上前,一剑斩断了拉马车的缰绳,翻身上马,低声对马夫扔下一句“躲在车下,趁机快走”,而后向着树林处疾驰而去。 那些黑衣人的目标只有他一个,原本已经自信设下天罗地网,却没想到应翩翩如此警觉,彻底被打乱了步调,见他竟然就这么跑了,急忙随后急追,却又被应家的护卫们拼死紧紧拦住。 应翩翩百忙之中已经看见,那些追杀他的人一个个身材高大,虽然服饰皆为黑色,但头上的头发不留鬓角,或是散着,或是编成辫子,手中拿着的也是弯刀,与中原的打扮大为不同。 ——这些人是故意想要扮成西戎人的模样混淆视听。 但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追杀他的除了傅英,怎会再有别人? 他所有的慈祥疼爱,装模作样,到了这一日,终于彻底烟消云散,露出了狰狞的真面目。 应翩翩在黑暗中无声地冷笑了一下。 他的口中却大声说道:“你们是西戎人吗,可知道我什么身份?竟敢来到大穆行凶,若是两国开战,这样的责任只怕你们承担不起!” 听到他的话,一名已经冲到他面前的黑衣人双眼一眯,眸中似乎闪过一丝讥笑,挥剑便向应翩翩刺去,以此回应他的质问。 应翩翩拔出佩剑架住,百忙之中还要暗暗庆幸一下,幸亏方才在席上池簌帮他揉捏了手臂,否则他现在只怕连剑都拿不动。 傅英倒是真的会选好时机,恰好在他精疲力竭又刚刚与西戎冲突之后,派人假扮西戎人前来刺杀,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 远处似乎有应府的护卫大叫着“少爷”,个个心急如焚,但是一时无法突破这些黑衣人的包围。 应翩翩架开对方的长剑之后顺势斜削,正僵持之际,忽见一道锐利的光芒飞来,竟顿时将黑衣人的脑袋悍然劈成了两半。 脑浆和鲜血四溅,这一幕简直是骇人无比,那兵刃最终定在了黑衣人脖颈的骨头上,应翩翩这才看清,竟是一柄巨大的菜刀。 他心中一动,抬起眼来,发现几个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冲到了自己面前。 一名胖和尚拔出菜刀,迅速藏在身后,急急忙忙地问道:“少主,您没事吧?” 来的人竟然是十八煞。 这大出应翩翩的意料 ,忙乱之际,他顾不上问这些人怎么找过来的,也来不及叙旧,简洁道:“没事,走。” 他双腿一夹马腹,已经冲了出去,十八煞护在应翩翩身侧,见他没事,又是松了口气,又是高兴愧疚。 原来自从他们对傅英不相信之后,众人商量了一番,故意装作另有要事离开京城,又暗中潜回来,躲在应翩翩身边,悄悄保护他。 他们一来是害怕傅英另有图谋,存着防范之心,二来也是心中觉得愧疚亏欠,怕应翩翩生气,不敢靠近打扰,只想小心翼翼地为他暗中做点什么。 直到今夜在前面的路上等了良久也没有看到应翩翩的马车,十八煞担心起来,返回寻找,这才发现道路竟然被破坏了,他们察觉不对一路找来,幸好还算及时。 只是剧情既然已经进展到了这样的地步,不光是系统发布出反派与主角阵营的PK要求,大概就连傅英自己心里也清楚,他如今已经走投无路,这一回破釜沉舟,如果应翩翩不死,就是他傅家彻底完蛋,所以将能派出的精锐尽出。 傅家经营多年,暗中所养的杀手也是十分厉害,源源不断地从刚才埋伏之处追到这里,可见应翩翩若是毫无察觉地走了小路,恐怕今日应家所有的人都要死的尸骨无存。 双方厮杀的异常激烈,但十八煞终究护着应翩翩一步步突围,向着京郊的方向避去。 那里有京郊大营。 形势似是向好,但应翩翩策马急奔之际,心中却掠过一个念头:“一切会这样顺利吗?” 他们双方这一场PK,怎会是如此简单粗暴的一场武斗? 头顶飒然风响,几名伏在树上的黑衣人飞扑而下,手中各持长鞭,缠向应翩翩的手脚。 应翩翩正要抵御,旁边已经有几剑寒光乍起,斩断鞭子将他护住。 紧接着,一名保护他的人迅速脱下身上的软甲,为应翩翩披上肩头,而后在他的马腿上抽了一鞭,低声道:“少主,那边路不通,请您随我这边走!” 一行人护着他杀出重围,眼前景物如飞,总算将所有的杀机都远远扔在了身后,而所到之处也越来越偏。 皎白的月色当头而落,应翩翩勒住了缰绳,借着月光打量着身边的几个人。 “少主。” 其中一人冲着应翩翩低声说道:“这里还不太安全,请您跟我们来,先找个地方避一避险吧。” 应翩翩背着光坐在马上,看不清楚神色,却一动未动。 那人心头有些焦灼,正欲再催,忽听对方问道:“你们是谁的人?” “少主,属下乃是应将军旧部十八煞之一,名叫……” 应翩翩截口道:“一般人不会知道十八煞,看来你们的身份定然也跟傅家有关。” 那人陡然收声看向他,脸上的神色惊疑不定,宛若见鬼。 他的同伴连忙说道:“少主,我们就是十八煞,是这次得了消息,特意来救您的。您方才也看见了,我们杀了很多黑衣刺客,力保少主安危,我方才还为您挡了一剑,若是有什么歹念,又怎会如此做呢?” 他说着挽起袖子,果然露出了手臂上的一处刀痕。 应翩翩冰冷的目光从那道刀痕上扫过,看不出半分动容,淡淡地说道:“傅寒青。” 此三字出口,对面几人都是一惊,没想到应翩翩竟然聪慧至此。 ——这人,难道还会读心术不成? 他们原本是打算把应翩翩骗走,但现在发现对方实在没有办法糊弄,于是一咬牙,说道:“应大人,我们确实是傅将军的手下,您既然猜了出来,应该便也知道, 傅将军对您没有恶意,请随我们走一趟吧。” 应翩翩并没有配合,而是翻身下马,找了一块干净平整的石头坐了下来,说道:“我不会跟你们走的,让傅寒青自己来请我。” 几个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留着短须的男子明显脾气不好,见状不耐烦起来,忽然抽刀,架在了应翩翩的脖子上。 他的同伴惊呼道:“你做什么!” 那人皱着眉头道:“应大人,我们本来不想这样对你,但形势所逼,也不得不勉强了。请你现在立刻站起身来,随我们离开,否则我们刚才没救你,你也是个死,那么还不如死在我的手下。” 应翩翩道:“你们刚才过来保护我,看到我的随从了吗?再派人去找一找。算上车夫,一共十七个人。” 那人怒道:“你是不是没听见我的话!你——” 应翩翩抬起眼来,微带嘲意,目光清冷若寒潭秋水,傅寒青那手下一下子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像个拙劣可笑的蠢货,不禁讪讪住口。 “你别搞错了。” 应翩翩抬起食指,冲他戏谑地摇了摇:“现在是你们求我,求人的态度,可不是这样的。” 他两指夹住架在自己脖颈上的剑刃,唇角微微一勾,对方顿觉剑刃上一股力道反震而来,手臂竟然一麻,再被应翩翩使巧劲一弯一拧,长剑顿时脱手落地! “我最后再说一遍,傅寒青要见我,就亲自来请,否则免谈。” 应翩翩看也不看落到地上的长剑以及面前那几人青白交加的脸色,闭目抱手,靠在身后的树上,吐出一个字: “滚。” 这些人算是彻底见识到了应翩翩的厉害,没想到他临危不惧,聪明过人,实在是威逼利诱都不可能了,以最快的速度商量了一下,悲伤地发现,似乎除了顺着对方,也没什么好办法。 于是两人离开,飞快地去禀报傅寒青。 【系统提示,关键剧情任务掉落:通关任务“前男友的强取豪夺”,解锁任务奖励“傅英的结局”。】 双方PK的时候不能开启任何外挂,系统的商店、咨询一概不能用,不过看来随着剧情进度的增长,该正常触发的任务还是会照常掉落的。 但任务是任务,可不代表他就可以因此不跟傅寒青算今天这笔账。 过了一会,应翩翩听见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飞快而至,紧接着,有人跳下马背,一步步朝着他走了过来。 傅寒青那无比熟悉的声音响起:“阿玦。” 应翩翩睁开了眼睛。 “你想干什么?今天又是怎么回事?” 他冷冷地问。 到底是多年的感情了,傅寒青似乎也预料到了应翩翩会有此问,将身边守着的人打发了下去。 但应翩翩从刚才就能感觉到,周围还不知道埋伏了多少人手,外围更有追兵,想要脱身难如登天,可见傅寒青抓住了这次的机会,也是铁了心要把自己带走。 甚至不惜与他父亲的手下开战。 傅寒青在应翩翩面前单膝半跪下来,仔细地打量着他,哑声低问道:“没受伤吗?” “傅英今天设下圈套追杀于我,你是知情还是不知?” 应翩翩仿佛根本就没有听到傅寒青的话,也看不见他半跪在自己面前,卑微如同求爱的姿态,语气中不带丝毫感情。 “方才为何不敢亲自露面,没脸见人了么?” 他冰冷的语气让傅寒青心口绞痛,因而不得不沉默了片刻,伸出手去,握住了应翩翩的一只手,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渴慕和伤感:“ 阿玦……” 应翩翩将手一甩,没有甩开,正要作色,只听傅寒青说道:“我方才不是故意不过来见你,而是刚刚发现前面也有……父亲的伏兵,我想先在那边开路接应,让你及早脱险。他上次跟我保证了,以后不会再对你不利,是我心里觉得不信,派人一直盯着,才偶然发现不对的。” 傅寒青深吸一口气,语气低三下四地近乎哀求:“这些话我一个字都没骗你,是我以前错信他,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面前的这个傅寒青,与几个月之前相比判若两人,若是被他那些名门出身的朋友们看见了,只怕要惊的说不出话来。 应翩翩的目光带着审视打量他,漠然道:“你比他又能好到哪去?” “我不是要害你。” 傅寒青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应翩翩的脸,沉声道:“阿玦,我想把你带走,去南边找一处你喜欢的地方,再无纷争扰攘,和我过一辈子。” 虽然隐约猜到了傅寒青的目的,当这话被说出口的时候,应翩翩还是感觉到了无比的可笑。 他问道:“什么事都是你想怎样就怎样,傅寒青,你凭什么?我他妈看你一眼就烦,你还要一辈子?你真是自私透顶!” 傅寒青的眼神陡然黯淡,虽然猜到了应翩翩大概的反应,听他将这话亲口说出来的时候,傅寒青还是觉得心头剧痛。 他低声说:“是我以前不好,但我已经变回来了。等往后,等往后咱们在一块,我什么都听你的,一定不会再拂逆你半点心意。我带你去看江南的山水风光,陪你去尝百花楼的酒,看江陵河畔的歌舞……只要你喜欢,什么都行……” 傅寒青几乎语无伦次,绞尽脑汁地想着应翩翩曾经提过的,喜欢的,却被他一再轻忽的,一一说出来,期望能够打动对方。 “你脑子有病。” 应翩翩挥开傅寒青铁钳一样的大手,猛然站起身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冷冷地说道: “我告诉过你,现在的你在我眼中一钱不值,我不想隐居,我想要权势地位,荣华富贵!我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你们这些傲慢的世家勋爵统统踩在脚底下爬不起来!我想让世上再也无人敢对我轻鄙践踏、欺骗利用……结果你说你要带我走?” 应翩翩一把将傅寒青搡开,咬牙道:“你所做的一切,对我来说,永远都这么恶心又多余。” 应翩翩用的力气极大,竟然连傅寒青都被他推的踉跄退后两步,但随即傅寒青便上前,一把安住应翩翩的肩,高声道:“你为了这些,死都行吗?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松开!” “我梦到了!” 傅寒青截口道:“我不知道那些梦到底是真是假,那我现在来问你,阿玦,你是怎么改变的?你那晚为什么要去跳河?你付出了什么代价,才从河里上来,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上?” 朦胧的月光将中间隔过的岁月轻轻掩去,他英挺俊朗的面容一如当年,眼底水光闪烁,乍一看去,又宛若满溢而出的深情。 “如果还坚持去做你现在要做的一切,你最后会死的是吗?命运原本注定了我们在一起,只要我们好好的,你什么都不用再担心。” 应翩翩顿了顿。 然后他说:“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去跳河?那我告诉你。” 他一字字地道:“因为我就算死,都不愿意做我不想做的事。” 傅寒青猛然闭目。 悔恨、心疼、痛楚、愤懑、不甘……那样多的痛苦积郁在心头,挥之不散。 他不想再说下去了,哑声道:“我以后会让你愿意的。” “我们不说这些了好不好?当我求你,我真的喜欢你,真的不能没有你,你是我求来的,我一定用尽全身所能待你好。” 傅寒青声音温柔:“你家的公道,我给你讨,你的随从下人,我也派人去救,日后你心甘情愿了,咱们再一块回来看厂公,让他老人家开心。可是现在该走了阿玦,一会只怕更加危险。” 他抬手去揽应翩翩的肩,应翩翩扣住傅寒青的手腕,冷然看着他。 傅寒青轻声说:“要是再拖,你的那些手下,便救不过来了。” “啪!”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应翩翩已经一巴掌扇在了傅寒青的脸上。 傅寒青那些在四周望风的手下们都吓了一跳,有几个人甚至跃了出来,紧张地望着应翩翩。 应翩翩却眼睛都没眨一下,毫不停顿地甩手又是一耳光,力气之大,将傅寒青的半边身体都打偏了过去。 “喂,你干什么?!” 明明应翩翩才是被抓的那个,竟然如此毫不顾忌地打人,旁边有护卫忍不住了,大声呵斥。 应翩翩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眼梢一挑,十足挑衅地又是一个耳光,“啪”的脆响中,令不少人都心里一寒。 应翩翩收回了手,看着半边脸都肿起来的傅寒青,什么也没多说,淡淡道:“走。” 傅寒青凝视了应翩翩片刻,笑了笑,那笑容竟然很是温情,但因为唇齿间含了血,因而又有种森森如同癫狂般的可怖感。 “好,咱们这就走。”他说,“往后,再也不分开了。” 傅寒青吩咐手下的人去救应家的护卫们,自己则带着应翩翩来到一辆马车前,柔声道:“你奔波了大半夜,再骑马未免太过疲累,上去睡一觉吧,等睡醒了,咱们也就到地方了。” 应翩翩一语未发地上了马车,发现虽然眼下傅寒青的举动几乎类似于潜逃,这辆马车依旧准备的十分宽敞舒适,简直如同一个布置精美的房间。 上面甚至焚了应翩翩惯用的安神香,矮榻的被褥柔软而蓬松,一套干净崭新的衣裳放在旁边。 应翩翩从宴会上与日渥较量到现在,确实已经非常疲惫了,到了马车中之后,浑身上下立刻涌起一股浓重的困乏之意。 他说道:“安神香里加了东西?” 傅寒青道:“只是想让你好好歇歇,不然这一路胡思乱想,马车颠簸,也不好受。” 马车在树林中骨碌碌地前行,头顶上月亮照下来的光,忽然透过树叶的缝隙下彻,忽而被云彩遮的不露分毫。 应翩翩的面容也随之忽明忽暗,但面色沉沉,眉目紧绷,如同一尊精美绝伦但又阴郁冷漠的白玉雕像。 应翩翩冷冷地说道:“你做的那些梦里,看见黎慎韫做什么了吗?” 傅寒青呼吸一窒:“你说那些事,是真的……发生了?” 应翩翩截口打断他,面上带了一抹嘲意:“你也是想效仿吗?” 傅寒青沉声道:“我不会……我会为你报仇。你受的委屈,我都会为你讨回来。” 应翩翩微微眯起眼睛,嘲道:“我用得着你?马后炮。” 傅寒青动了下唇,应翩翩已经转身和衣躺了下去,卧在小榻上闭了眼睛。 过了片刻,傅寒青轻轻靠近,替他掖了掖被子,应翩翩侧身背对着他而躺,由侧脸、下颌至脖颈间的弧度柔美的无可挑剔,傅寒青忍不住想要伸手上去,轻轻一抚。 应翩翩并未闪躲,只道:“滚。” 傅寒青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这个字就像一把尖刀般 刺进了自己的心里。 明明应翩翩一点反抗的举动都没有,如果他现在执意想要,甚至可以就在这里得到对方,但是傅寒青的手忽然怎么都不敢挨近分毫了。 他觉得浑身发软,忍不住向后坐倒在了马车的地面上,转头看着应翩翩的背景。 对方的后颈皎白如同新雪,长发铺在枕上,两道支起的肩胛将后心的衣服撑起消瘦的轮廓。 傅寒青突然觉得很想痛哭一场,这样的场景曾经熟悉的仿佛他生活中每一个常见的瞬间,可如今他们两人却变成了这样。 他不是不知道应翩翩的愤怒和厌恶,但他还是执意要将人带走,因为不管出于哪种原因的考量,他的心都已经深陷泥沼,别无选择了。 第107章 何事断人肠 傅寒青静静地坐了好一会, 耳中听得应翩翩的呼吸逐渐平稳,便熄灭了马车中那炉特制的安神香,站起身来, 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他们这时已经出了树林,来到了一条小路上, 马儿拉着马车平稳地行走,周围的护卫们骑马围的密不透风, 既防止别人接近,也避免应翩翩逃跑。 当傅寒青肿着半边脸, 眼眶通红地从马车中出来的时候,他的下属们都不敢直视,纷纷避开目光。 他们是头一次见到态度如此嚣张的阶下囚, 也是头一次见到抓人的反过来神不守舍,低声下气。 而此时,应家那些获救的护卫们, 也已经快要魂飞魄散了。 他们都是被应定斌精挑细选出来派到应翩翩身边保护宝贝儿子的, 个个武艺高强, 这才能以少敌多,拼命保护着应翩翩一路撤离。 大概也正是因为如此,傅英派来的那些人不愿意在他们身上消耗战力,见应翩翩一走, 也就没有了战意。傅寒青派出的人及时赶到,将他们趁乱救了出来, 造成的死伤不大。 可是他们的死活不是最要紧的,最重要的是少爷不见了! 梁间连声询问那些突然冒出来帮助他们的人, 问他们知不知道应翩翩的下落, 又是什么来头, 为何帮忙,对方只是一言不发,将他们身边的刺客赶走之后,便迅速脱身离去。 之前袭击他们的那拨人心狠手辣,招招致命,也不知道是谁派来的,分明是想要了应翩翩的命,此时应翩翩不知道是不是落到了他们手里,又叫人如何不急? 傅寒青算计的极为精心,为了实现对应翩翩的承诺,让应翩翩不要太过记恨自己,他派人救了梁间等人的性命,但是却特意吩咐自己的手下不给他们留下马匹,并将他们带到了京郊一处较为偏远的山间,以拖延时间。 等到梁间等人拖着受伤疲累的身躯,以最快的速度赶回督公府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天亮了。 应定斌刚刚从西厂回来不久,正站在厅中,旁边是翻倒的桌椅,他一看到梁间等人进门,立刻迎了上去,揪住一人大声喝问道“阿玦呢?!” 随从们一下子跪倒在地,梁间心中又愧又急,几乎哭出声来“厂公,小人该死,少爷……少爷他被人掳劫走了!” 应定斌身在西厂,消息何等灵通,他处理完手头的差事出来,便听到手下来禀报,说是昨天半夜在京城中,似乎发生了几拨匪徒打斗,目前五城兵马司正在调查,还不知道这些人的身份。 应定斌一问他们打斗的地点,得知是在西厂和督公府周边一带,就有些担心,急急忙忙赶回了府中,却发现应翩翩和他身边的随从一整夜全都没有回府。 他当时便觉得心头大乱,立刻派人去找,派出去的人还没有回来复命,梁间等人倒是先回府了。 应定斌一看这些人虽然身上多少带伤,但是没有太大折损,还存着一丝希望,却没想到梁间冒出了这么一句话出来,顿时双眼发黑,险些晕了过去。 他“哐”一声将下人端上来顺气的参汤砸在地上,瓷砾飞溅,应定斌向后坐倒在椅子中,抖着手怒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还不给我细细说来!” 梁间几乎哽咽,正要叙述事情经过,应定斌却又强忍胸闷,扶着座椅站了起来,一边大步往外走,一边道“边走边说,带我去阿玦出事的地方。” 他亲自带着自己的手下们去了应翩翩出事的地点,按照梁间的讲述查看各种痕迹,看见路面上被挖出来的大坑,以及马车砸翻时留下的碎屑,还有地面上的种种乱箭血迹,应定斌越看越是心慌。 这一路可见凶险重重,他只要一想儿子当时都已经那样疲惫了,还要在夜色中逃命,一定又惊又怕,说不定还受了伤,就觉得心疼的忍不住了。又何况应翩翩此时还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应定斌道“你们,你们护主不利,该死——” 说了这句话,他的身子晃了晃,吓得旁边的侍从大惊,连忙扶住应定斌坐了下来,劝说道 “厂公,请您一定要保重身子,少爷也不会希望您为了他的事情如此憔悴伤心。您若是急的病了,等少爷回来,小人们也不好交代啊!” 梁间哽咽道“是……正是。少爷嘴上虽然不爱说,心里却一向是记挂着旁人的。当时那些人杀过来,少爷就说,都是冲着他来的,既然敌众我寡,就没必要无谓折损人手,所以才会主动策马冲进了林子里……少爷那样聪慧,说不定会有脱身之计。连小人们都被人救出来了,一定也会有人去营救少爷的。” 应定斌又何尝不希望如此。他定了定神,说道“你说当时到场的,先后一共有三拨人?” 梁间说道“应该是如此。先来的一群黑衣人手段狠辣,全力冲着少爷追杀。后来又有一些武功高手赶了过来,挡住了他们,护着少爷冲进了林子深处,可是杀手越来越多,就把大伙全部都给冲散了,黑衣人们还自己打了起来。” “小人如今回想,只怕是黑衣人一共有两拨,先来的要杀少爷,后来的要救,但是先来的把后来的当成了同伴,所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我们也是被那些后来的黑衣人所救,因此小人想,少爷也说不定是被他们护着离开了。” 应定斌这么多年风风雨雨的过来,虽然伤心忧虑,但头脑仍在,很快想明白了这当中的关键。 “别看后来那些人帮了你们,但他们既然懂得换上杀手的黑衣伪装,多半提前知道对方的行动,来此渔翁得利。更何况,既是施恩,又何必藏头掩面?” 应定斌气怒之极,连连冷笑“这两拨人,一拨是想取命,另一拨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目的应该是通过救人使你们放松警惕,然后把阿玦劫走。阿玦那样的身份品貌,抓住他的好处,可是数也数不尽。” 敢动他应定斌的儿子,完全踩到了他的底线! 做出这件事的人,会是谁? 应定斌脑海中的念头飞快地转动着,一时想到了西戎、傅家还有自己和应钧生前分别的仇敌,每一个都有可能。 正思量间,却听见有人道“厂公。” 这声音应该不近,但十分清晰,应定斌抬头一看,只见一道人影轻盈若燕,几个起落之间,已经从林子的另一头到了他的面前。 竟是池簌匆匆赶来。 池簌的声音虽还算稳,但面色苍白,眉头深皱,衣饰也有些凌乱,看起来异于往日的憔悴,样子一点也不比应定斌强。 见他如此,应定斌心中反而安慰了一些,说道“阿玦的事你知道了?” 池簌匆匆一点头,说道“我方才找到了几个人,是阿玦父亲的旧部,出事是也在场,马上就到。” 池簌出宫之后,听说这件事的时间要比应定斌还稍早一些,立刻便顺着应翩翩出事的路线一路查看,只觉得五内俱焚,又急又痛,什么都顾不得了,运起轻功朝着前方直追。 但时间终究晚了太多,就算池簌轻功绝世,也不可能追的上早已经绕路而去的傅寒青等人,倒是在路上遇见了十八煞中的穆佚扬和柳朝露。 池簌曾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认出人来,停下询问,双方简单交换信息之后,立刻了然了傅英的阴谋。 池簌速度较快,早到一步,看见应定斌,便与他说明情况。 “傅英……你确定这一切都是他做的?”应定斌咬牙切齿,几乎恨不得生啃了他的骨头,豁然道“我这就去宣平侯府!” “厂公。” 池簌将他拦住,说道“我已经派人去过宣平侯府了,宣平侯夫人也正在寻人,傅英从昨晚就没有再回过府。” 应定斌一惊“你说什么?” 傅英竟然跑了? 池簌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以免让应定斌更加着急,可偏生此时,他不禁想起先前定情时,自己曾对应翩翩说过,若是应翩翩有个什么,他会好好照顾应定斌。 他一向守诺,特别是对心上人所许,可是,这诺言又怎能就这样应了! 池簌心头大恸,也不知道应翩翩眼下有没有伤着累着,受人欺负。 他勉强压住情绪,低声说道“自从佛诞日之后其实就已注定,傅家必然是无论做什么都翻不了身了。皇上对他们的处置没下,这爵位能不能保住还是另说,更何况还有大笔银两没有赔偿,傅英一定极不甘心。” “我刚才听阿玦亲生父亲的旧部提到,傅英当年处理应将军遗物时,似乎在什么地方寄存了应家一笔财产,或许他想要除掉阿玦之后,卷走这些东西东山再起。” 应定斌心急火燎,几乎要破口大骂“这个狗娘养的,他把阿玦除去了,谁还能让他拿到这些东西?” 池簌也觉得心中焦急无比,如果不是为了跟应定斌说明情况,几乎一个字都不想多说,摇了摇头。 两人说话间,十八煞中的穆佚扬和柳朝露也已经随后策马到了。 穆佚扬正好听见了应定斌那句暴骂,便接口道“那些财物是由我们几位兄弟保管的,论理说少主不亲自到场,谁也别想拿到。可就在五年前,傅英借口先前那处存宝的地方不够安全,就转移了地点,现在就连我们都寻不到那些兄弟了,最近也正在多方查探。” 他将马在应定斌身前勒停,和柳朝露一起翻身下马。 应定斌站起来,道“二位就是……” 他的话没说完,穆佚扬和柳朝露已经直接跪了下去,冲着应定斌连磕了三个响头,应定斌甚至都没来得及去扶他们。 “二位这是做什么?” 两人站了起来,柳朝露对应定斌说道“应厂公,多谢您这些年来对我家少主视若己出,呵护备至,十八煞本是应家家臣,却因受到傅英那厮蒙蔽,对您多有误会,这些年来也不曾拜见,实在惭愧无地,还望厂公见谅!” 应定斌虽然对应翩翩百般慈爱,但实际上应厂公在京城令人闻之色变,也不是白来的,他的心胸既不宽广,脾气也不算温和。 若是在平时,见到这十八煞,应定斌一定要好好难为难为他们,忽视或者不信任自己也就罢了,怎么忍心都不来看看应翩翩呢? 但此时一来是应翩翩出了事,他看到两人的焦急神情,颇有一种同病相怜之感,也无心计较这些。二来再想一想,自己当年离开京城监军,将孩子放在傅家不闻不问,又何尝不是鬼迷心窍一般,怎么好再去说人家? 他叹息道“罢了,事情既已过去,二位不必放在心上,眼下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们方才说傅英存宝,也就是他真的贪了应家的东西?” 柳朝露点了点头,简单对应定斌讲述了经过。 应钧少年得志,秉性豪迈,又常年出门打仗,其实并没有什么家底,只是一回他在行军途中发现了一处前朝留下来的地宫,从里面运出来了不少珠宝。 应钧拿出一部分珠宝来犒军,剩下的原本想要送回京城,却又担心被其他人从中贪墨,引来祸患,故而本想凯旋回京时当面献给皇上。 然而他未能回京,这东西就被傅英发现了。 傅英有吞没珠宝之心,却找错了借口,当时他提议由他将这些珠宝运回京城,十八煞却不平于应钧之死和世人的指责,不愿再为朝廷效力,因此不肯让傅英带走珠宝。 最后双方达成共识,决定将这批珠宝找个地方藏起来,由十八煞负责看守,若是日后傅英为了给应钧平反冤屈要用到它们,再带着应翩翩一起过来取用。 现在想来,也多亏当时没有达成共识,才保下了这些东西。 但后来珠宝被傅英挪了地方,十八煞中负责保管珠宝那几人跟着一同前往那处秘密所在,双方就失去了联系。 十八煞意识逐渐觉醒之后,也在寻找他们,目前仅有一些线索,却没找到具体下落,没想到应翩翩倒是先出事了。 应定斌道“照你们这样说,傅英确实极有可能想要在逃跑之前带走这大批的珠宝。以阿玦的性子,就算是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会乖乖顺从傅英去去珠宝的,说不定反而还会暴露出那处地点,所以傅英才想要直接除掉他……强行取宝。” 这样想来,那第二批黑衣人说不定也是傅英的手下叛变,却惦记着绑了应翩翩勒索珠宝,所以才会把人救下又劫走。 应定斌决断道“不管怎样,阿玦的安危最为重要,那处藏宝之地是个可能的所在,本公这就回去调拨人手找寻。” 穆佚扬道“我们这些日子也发现了一些线索,让我们来带路吧,若是能见到那些兄弟,也好告知他们真相。” 应定斌又看向池簌,说道“涧竹,咱们分头行事,我盯住傅家,寻找傅英下落,追踪那伙黑衣人去向的事,便交给七合教。” 池簌心急如焚,在应定斌和穆佚扬等人交谈的时候,也在不停调遣七合教的人手,安排搜寻任务,此时闻言立即点头答应。 应定斌刚刚离开,已有七合教的探子来报,说是又在林子深处找到了新的痕迹。 池簌闻言,立刻亲自动身,前去查看情况。 他心里其实十分清楚,西厂和七合教,几乎已经集齐了朝堂和江湖两大情报势力,可以说是天罗地网,按理说不会找不到应翩翩的下落。 说难听一点,如果这样还找不到,那恐怕人就是真的再也不见了,就算池簌武功绝世,也只有一个人,他亲自去找人与否,影响不大。 可是道理全都明白,一想应翩翩有可能在受苦,他实在难以容忍自己有片刻停歇,只要一闲下来,想想这些事,简直恨不得立时死了,还胜过这份忧急的折磨。 这片林子已经被西厂和七合教都先后翻找过几遍了,一丝一毫的痕迹都被仔细查看追寻,随着天光渐亮,周围的景物也越发清晰,又有人在山坡下面发现了一行血迹,一路寻过去,发现断在了一处悬崖边上。 他们正站在原地商议如何下去,便见池簌面色沉冷,大步赶到。 “教主!”他们立即向前行礼,见池簌面色极差,更是格外恭谨。 池簌道“找到什么了?” 一人说道“禀报教主,属下们在这附近发现了一处血迹,起初十分细微,越是向着崖边去越是明显,到这里就消失了。只是此处悬崖陡峭,人力轻功难攀,,属下们在想应该如何下去。” 池簌一语未发,大步来到崖边,低头查看那处鲜血,心脏仿佛被紧紧揪着,手心里面都是汗水。 由于脚步凌乱,几块碎石被碰掉了,从他脚边的断崖处落下,甚至不闻回响,可见其陡峭。 七合教的探子看到池簌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不觉有些惊心,小心翼翼地劝说道“教主,依属下看来,当时打斗的人数很多,死伤者也不少,这处血迹未必就是应公子留下来的,还请教主不要太过忧心。属下已经派人在附近搜查能够下去的小路,很快就能到底下一探究竟。” 这人说的在理,可哪怕是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是应翩翩,池簌也不愿意让他孤零零地在下面多等,于是道“你去找人吧,我先下去看一看。” 他的手下正要再劝,却骇然见到池簌竟弯腰按上崖边的岩石一借力,而后直接便从山崖上跳了下去! 他整个动作半分迟疑都没有,而此处高崖陡峭,只消真气轻功稍不到火候,这一跳就会当场毙命,无异寻死。 眼见池簌如此,七合教那一众人无不大惊失色,连忙扑到崖边去看。 视线之中云雾缭绕,池簌的身形轻飘飘地下坠,手脚不时在崖边的石头或者树枝上轻点借力,消解下坠的势头,很快就在他们的视线中消失不见了。 先前那名探子不禁长叹一声,催促道“教主既然已经下去了,咱们也快些调拨人手绕路下去寻人吧,我见教主那模样,担心会出什么事。” 这边七合教的探子们急急忙忙地寻找从悬崖上下去的路,另一头池簌仗着一身绝世轻功,虽然被岩石和树枝刮出来了不少伤口,但是也成功来到了山崖底下。 纵使有所缓冲,那样的高空坠落,脏腑还是难免受震,可池簌也顾不得止血休息,立刻开始顺路搜寻。 崖下是宽广的密林溪石,范围极大,若是人从上面跌下来,不知道会坠到哪里,又或是半路就被树枝勾着了,找人的难度不小。 池簌只能一点点地找寻,同时等着自己的其他手下们赶到,毕竟,除了这里,附近的其他地方都已经被搜查遍了。 也不知道究竟应该说他的运气好是不好,池簌寻了一会之后,竟然当真又发现了几处血迹。 他的心脏砰砰直跳,拨开草丛,竟然从中发现了几处残肢,显然是人体从高处摔下来,已经支离破碎,血肉模糊。 但幸好挂在那残肢上的是黑衣,手臂也十分粗壮,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应翩翩,饶是如此,池簌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又是盼着能够找到人,又是盼着下面没有他。 池簌转了几圈,又先后发现了几具尸体,每看见一具尸体,他便觉得心中那股不愿深想的恐惧又深了一分,双腿跟灌了铅一样,只是勉强向前走,机械伸手在草丛中翻找。 草上或有尖刺,或有虫蚁,他都视而不见,不多时双手已经鲜血淋漓。 只是找了一会,此处便再也没有新的发现了,池簌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松口气,正想换个地方,突然感到一滴血滴在了他的脸上。 池簌一下子就站住了。 他维持那个将要迈步的姿势,面无表情地站了好一会,才摸着脸上的血迹,慢慢地抬起头来,看见有具尸体挂在了头顶的树上,而且还算完整。 想必这具尸体掉下来之时,位置恰好被树挡住了,因此并没有被摔烂,但是在巨大的冲击力之下,这人的前胸、腹部、脖颈以及身体其他几处要害部位都已经被树枝直穿而过,绝对不可能再活着。 池簌见他低着头,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脸,看不清楚模样,但身形修长,身上穿的也与应翩翩前一晚赴宴时所穿一模一样。 池簌耳中轰然一声嗡鸣,不敢置信地踏前一步,从那散乱的长发之下,看到了一张自己熟悉无比的面孔。 他当时甚至连悲痛的时间都来不及有,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随即喉间涌起一阵腥甜,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整个人身体一晃,向前栽去,肩膀撞在了那棵大树上,才被挡住。 池簌勉强用手扶住了那棵大树,站稳身子,半仰起头,直愣愣地看着上方。 树上的鲜血还在不时的落下,眼前的一切仿佛一场噩梦,魇的人喘不过气来,只是半分都无法相信。 池簌颤抖着抬起手,发出一道气劲,想要削断树枝,将尸体取下来,可以他武功之高,竟然失了手,气劲打偏,树枝未断,倒是周围一片树木为真气所激,簌簌晃动。 这对于池簌来说,从武功有所成之后,从未发生过。 他的失手惊起了林间一阵脚步声响,池簌无心去看,来人却不是他的下属,而是一群身穿黑衣,身材精干的男子。 他们身上佩戴着锋利的刀剑,看到池簌之后立刻站住,但紧接着便发现对方孤身一人,只是个年岁不大的斯文青年,警惕之色尽去。 为首那人问道“小子,你是何人,在这里做什么?” 他问完之后,将池簌未答,皱了皱眉,旁边的人却看见了池簌的满身狼狈,便说“这只怕是个傻子,不必理会他,咱们还是先办正事要紧。一会灭了口就是。” “也罢。”刚才询问池簌的人说,“方才转了一圈,这里应该确实没有活口了,将这些尸体聚在一起烧了吧。” 他们商量完毕,便一起开始处理那些尸体,果真全然未把池簌放在眼里。 有个人走到了树下,抬起头来看着应翩翩的尸体,嘿嘿笑道“你们说这小子生前算是好命,就连死了都死得比旁人高贵些,还能留个全尸,咱们要把他取下来都得多费些功夫。” 他说着身形一纵,便要跃上树去,将那尸体取下来。 但未等那人的双手碰到尸体分毫,便陡然间只感劲风袭面,随即他在轰然的巨响声中倒飞了出去,整个人如同断线风筝一般砸过树丛,“砰”地撞在山壁之上,软软滑落下来。 只见他浑身瘫软,仿佛骨骼尽断,七窍溢出大量鲜血,连哼都没来得及哼出一声,竟然已经当场气绝。 尸体直直从树上坠落,被池簌接在怀里。 他原本浑浑噩噩,整个人如在云雾当中,只不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直到真切地摸到这具冰冷的尸体,好像一切残酷的现实才终于在池簌的意识里真真切切地揭开,令他痛楚难当,万念俱灰。 应翩翩死了。 池簌反复试着他的呼吸和心跳,不要命地往血肉模糊的尸身中输送内力,可是越是如此,他越是能够清晰地认知到,一切已经无力回天。 他却恍恍惚惚的,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只是觉得整个世界仿佛都轰塌了一样。 大地和天空裂开深渊般的巨口,所有的山峰轰然倒下,所有的城池灰飞烟灭,日月星辰就此沉沦,一切变作黑暗。 他整个人也随着扭曲的时空化作齑粉,永远没入进了那沉沉的,无边的绝望当中。 过往两人相处时的言笑甜蜜闪电般流过心田,怀里的人却唤不醒,他受了那么多的伤,流了那么多的血,死前会不会害怕,会不会觉得很痛? 可是就连他想清净片刻都有人打扰,池簌刚才那一掌在悲怒之下而出,几乎将想要碰应翩翩的人拍成了肉泥,剩下的人震惊之下上前查看,顿时大骇。 “这是何人,竟有如此武功?” “此人……抱着那尸体不放,只怕是什么旧识,不能留!” 说是这样说,却一时没人再敢上前,倒是池簌被他们的声音所吵,抬起头来。 不能留? 是了,应翩翩已经死了,旁人还活着做什么? 第108章 星河一雁飞 池簌站起身来, 将外袍一脱一裹,将应翩翩仔仔细细地罩上之后单手揽住,另一手则在身侧一按, 豁然出剑! 池簌甚少使用兵刃,而此时此刻却是不动刀兵难抒五内俱焚之痛楚,一时间只听剑声长吟,光耀四野,犹如流星划空。 剑气爆燃而起, 如同地府之中割命的银镰, 将恰与池簌正面相对的两名黑衣人一前一后同时劈成了两半! 残骸冲天而起,随即被真气炸裂, 血肉飞溅了众人一身, 也溅在池簌的脸上,将那张俊美迫人的脸映的如修罗恶鬼一般可怖。 血腥味在风中飘散, 那些黑衣人何曾见过如此身手, 再不敢不自量力, 发一声喊转身便逃。 池簌面无表情,一手稳稳揽着应翩翩, 半步未挪, 反手将长剑掷出! 剑锋划过一道弧光,唰一声劈开长风,闪电般又将三人的头颅飞斩而下,紧接着池簌身一转,手微抬,啪地把飞旋而回的剑接住, 顺势横扫, 数人扑倒在地。 几乎是在几刹几招之间, 在场的这些黑衣人当中,就剩下一个较为幸运的还勉强站立了。 他惊恐万状,一步一步地后退,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面前这人,就在刚才看到尸体的那刻,便已经死了。 他变成了一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正以杀戮发泄心中无尽的怨毒。 只剩下最后一剑,就可以把这些人都送下去给应翩翩陪葬,池簌缓缓抬手。 而正在这时,却忽然平地刮起一阵狂风,刮得池簌衣袍发丝狂舞,连带着他裹在应翩翩身上那件外衣也被吹开,露出了下面破烂不堪的衣袍以及苍白的身体。 池簌立刻停手,转头要为应翩翩整理衣服,好像还是像以往那样,生怕他被风刮到染了风寒似的。 可手下刚将半片衣襟扯平,他的瞳孔忽然微微一缩。 池簌看到,就在那破烂的衣衫之下,露出了应翩翩腰侧一块苍白的肌肤。 虽然尸体已经开始僵硬,那皮肤发暗,不似以往般白玉无瑕,但也能看出,上面没有半点痕迹。 这不对。 池簌无论如何也不会记错,应翩翩的右侧腰间分明有一颗红色的小痣,以往两人缠绵时,池簌曾无数次珍惜无比地将这颗小痣覆在掌心,亲吻爱抚,如今却不见了。 池簌刚才已经死寂的心猛然一下子狂跳起来。 他再也顾不得那名仅剩的黑衣人,将手中的尸体放在地上,开始仔细验尸。 这具尸体从高处摔下,本来就已经血肉模糊,有些变形,多处难以辨认,就算是池簌这样仔细查看,竟也没有发现他的面容与应翩翩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但是身体的一些细节之处又不一样。 比如身上的疤痕小痣,以及腰肢粗细,手脚长短,如果不是池簌与应翩翩有过肌肤之亲,绝对无法查知其中的区别。 刚才仿佛着了魔一样,就认为这人是应翩翩,觉得应翩翩仿佛合该就是死在此时,死在此地。 眼下池簌察觉疑点,思绪陡然清明,意识到恐怕又是剧情的力量将他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放大了。 意识到不是应翩翩后,他的心一下子冷酷下来,仅仅将面前的死人当成一具再普通不过的死尸来对待,令池簌一下子检查出了很多不对之处。 ——既然有这么一个替身在,反倒说明应翩翩应该并没有出事。 池簌大松了口气,浑身上下顿时脱力,整个人瞬间就瘫了下去。 剩下那唯一还活着的黑衣人原本闭目待死,忽见池簌不再追杀,也不知道是自己是走了什么大运气,偷偷睁开眼睛打量着对方。 眼前这位高手仿佛精神有问题,一会恼怒,一会狂喜,一会冰冷,一会激动,着实疯的不轻,此时见他突然又不知犯了什么病,黑衣人也不敢上前查看,连忙转过身去,撒腿就跑。 池簌知道自己应该把他拦住,却一时觉得自己的手软绵绵的举不起来,幸好此时他手下的七合教教众也已经纷纷赶到,见到池簌坐在地上,不由大惊。 计先也跟着来了,连忙问道“教主,您没事吧,您受伤了吗?” “无事。”池簌冲着那黑衣人示意了一下,疲惫道,“把人拦住。” 得了他的命令,那黑衣人很快被点住穴道,押到了池簌面前。 池簌扶住额头,只觉得脑海中嗡嗡作响,仍旧心有余悸,他用力按了按太阳穴,开口时连嗓子都是哑的。 “这名死者,到底是什么人?” 那名黑衣人原本凶神恶煞,如今简直怕池簌怕的要死,听见他询问,结结巴巴地说道“小人也不清楚,这、这人是侯爷前几日才接进京城的,后来又说不需要了,要除掉他,还要毁尸灭迹,小人们只是奉命行事……” 计先看了一眼池簌的脸色,照着那黑衣人的脑袋上就重重的扇了一巴掌,喝道“你把话说明白,什么侯爷?为什么接他进京?含含糊糊的想死吗!” “是、小人,这就说,这就说。” 那黑衣人定了定神,讲述起来。 原来就在几日之前,傅英突然下令,让手下的人去京城旁边的赵县接了一人回府。 那人宽袍蒙面,看不清楚身形面貌,十分神秘,听说话声音是名男子,性格非常狂躁刻薄。 傅英倒好像也没有对他太过关心重视,但却十分纵容,每日好吃好喝地把他养在府里,即使此人言行骄纵,虐打仆婢也不曾管束。 就在前一晚,傅英下令手下去刺杀应翩翩,自己则带着这人,一路悄悄离开了宣平侯府,不知道要去往何地。 但杀手们不幸丢了目标,只好回来向傅英禀报。 傅英听闻应翩翩被人救走了,立刻改变行程,只带了少数随从轻装简行而逃,同时下令,要将今夜参与此事者全部灭口,之后还要毁尸灭迹,那个人便包括在内。 这些杀手们不明就里,自然也只有照着傅英的吩咐行事。 这件事情也不是傅英存心设计池簌看到此人尸体,但阴差阳错,很难说不是剧情的力量又在拨乱反正了。 池簌听完之后,不置可否,只道“任道长。” 任世风一直恭恭敬敬站在旁边,回到七合教的他,只是池簌手下的一名普通下属,早已没有了在朝上故作的高深。 他听到池簌喊自己,立刻会意,上前仔细查看了那名死者的面容,而后对池簌禀报 “教主,此人的鼻梁、额头、下颌等处均有被自幼被高深内力按压过的痕迹,依属下来看,他应该是原本生的与应公子有几分相似,最重要的是骨架轮廓相差不多,后来经过医术高明的人加以改造,又养上几年,就变得与应公子面目愈发相像了。” “只是如此强求,恐怕维持不了几年,随着年纪渐长,这容貌就难免会逐渐变形。” 听到任世风这样说,池簌不禁想起了先前穆佚扬关于应钧发现珠宝的讲述,再结合眼前黑衣人的话,立时心中雪亮。 看来傅英性格谨慎,布局机深,甚至也早就考虑到了应翩翩日后有可能会不听他话的情况,又或者他是根本不想让应钧的儿子一直活在世上,因此为应翩翩精心打造了这样一个“仿制品”。 这样的话,他就可以在需要的时候让此人代替应翩翩,帮助他得到应家留下来的东西,继续享用。 顶着一张世间少有的绝色面容,享受着各种优待,却半辈子都难以见光,只能隐在暗处当着另一个人的替代品,也怪不得那人会性格暴躁古怪了。 傅英原本的打算恐怕就是带着这人去取应钧找到的那些珠宝,但当他得知应翩翩没有被杀死之后,立刻果断地放弃计划,自己先一步逃跑,并且第一时间销毁证据。 这么精心培养出来的人,他说杀就杀,果然狠辣果决,还差点把池簌吓得魂飞外天。 这样看来,傅英一时半会恐怕是不会去拿那些财物了。 不过想来以他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性格,也绝对不会甘心就此穷困潦倒,隐姓埋名地过这剩下的半辈子,想必还会另外设法取得珠宝。 但目前这些都是不重要的事,池簌最关心的还是应翩翩的安危。 他向那人确认道“你说你们刺杀应公子的行动并未成功?” 那人道“是。侯爷原本下了格杀令,让我们不惜一切代价将应大人除掉,但没想到大少爷也会得到消息,前来参与了这件事情,我们将他带来的人当成同伴,这才一时失手,让应公子被大少爷劫走了。” “大少爷?”池簌冷冷问道,“傅寒青?” 他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有种格外的冷意,那黑衣人吓得发抖,颤声道“是……就是他。” 池簌深深呼出一口气。 应翩翩竟然是被傅寒青给带走了,这相比之下算是一个好消息。 毕竟虽然池簌不愿承认,心中也知道,跟傅英相比,傅寒青是绝对不会伤应翩翩性命的。 可心头的担忧稍退之后,他满腔的怒火夹杂妒火却一并腾腾燃烧起来。 ——傅寒青怎么敢的?! 他也不想想,应翩翩遭遇的一切有多少是拜他们傅家所赐,而傅寒青当年就算是不知情,也做出了那许多混账事来,合该以死谢罪都不解恨,如今他居然还有脸抢人,真是痴心妄想,不自量力。 他也配? 呸! 方才被抽干的力气一下子又充满了四肢百骸,池簌拄着剑站起身来,冷声道“传我的命令下去,全力搜捕傅寒青,一旦发现,第一保证应公子安危,剩余他人,就地斩杀。” 就让傅寒青滚到阴曹地府里面做梦去吧! 第109章 梦入少年丛 就在池簌心急如焚的时候,傅寒青的队伍已经抄小路翻过几座山,出了京城。 不管傅寒青这个人性格上有多少的缺点,又如何在他父亲的盘算之下沾了应家的余荫,但有一点不得不承认,作为主角的他,确是行军打仗的一把好手。 他素日研究兵法地形,对附近的地图几乎烂熟于心,加上熟读兵法和主角心想事成光环的加持,竟然在如此天罗地网的搜捕当中,成功将应翩翩给带走了。 傅寒青的手下低声问道:“主子,眼下已经出了京城,马上天也要亮了,您看是继续赶路,还是暂歇一歇呢?” 天一亮,行迹不好掩饰,大道更加不能走,小路上又有很多趁着清晨赶集做活的人。 更何况他们狂奔了一个晚上,人和马都很疲乏,就是应翩翩躺在马车中也会颠簸劳累的,实在不能再这样跑了。 傅寒青登高向远处望了望,说道:“去那处的山坡背面扎营,再留三个人,各在山坡上站岗,如果看到有可疑人员接近,立刻报讯。” “是。” 傅寒青安排完之后,又让手下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食物和水,送上马车给应翩翩吃。 他小心翼翼地掀开帘子进去之后,发现应翩翩已经起了,正抱臂半倚在床头,见他进来,抬眼冷冷一望,目光中如凝冰霜。 傅寒青被刺了一下,故作不知,笑着说道:“阿玦,你醒了?正好吃些东西吧。这水囊里是你素日最喜欢的乳酪,还有些软糕,你先将就一下,很快到了地方,就有新鲜热乎的吃食了。” 其实这些点心乳酪都是傅寒青临行前亲自挑了应翩翩喜欢吃的去买了带上,其他人只能就着凉水啃馒头,包括傅寒青自己都是同样。 可应翩翩半点没领情,唇边掠过一丝微带讥嘲的冷笑,甚至连骂都懒得骂他,满脸写着的都是“故作殷勤,看见你就恶心”。 傅寒青觉得刚才因为应翩翩目光刺进心里的那根刺仿佛变成了一柄匕首,转着圈的在心里翻搅,搅得血肉模糊。 更让傅寒青难过的不是应翩翩此时对他的态度,而是这态度让他不禁想到,自己也曾经更加恶劣地对待过对方,用冷脸回报应翩翩的热情。 甚至那时应翩翩什么也没有做错,只是想关心他,和他多相处一会。 他是受到了剧情的影响,可随着傅寒青逐渐在梦中感受到原书上的记忆,他心里也越来越明白,所谓剧情,不过是未来一种可能的导向,但并非不可改变的铁律。 它或许放大了人心底最深处的某些阴暗,但曾经那些想法,确实是属于自己的,自私、傲慢、自以为是。 就如同应翩翩虽是在剧情的操控之下行为癫狂,死缠烂打,但他也是真真切切地爱过自己。 只是如今不爱了。 傅寒青痛的几乎无法呼吸,再也不能自欺欺人。 “阿玦。” 他将手中的东西放下,几步到了应翩翩的床前,扶着他的头看向自己:“你就这么恨我吗?那你打我骂我行吗?你别……你别总是用这样的表情看着我,你让我怎么办?我只剩这一次机会了,我要是再不抓住,我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在一起了!” 应翩翩微嘲道:“你觉得现在就行?” 傅寒青猛然一顿,心头利刃豁开一道堵不住的伤痕,鲜血汩汩涌出。 到了这个地步,他的反而感到了一股近乎诡异的平静,顿了片刻,才说道:“你这不是已经在我手上了吗?” 应翩翩微扬起了眉梢。 傅寒青猝然伸手,扣住了应翩翩的双腕将人一拽,精悍火热的身躯猛然靠近,硬把他放倒压在床上。 傅寒青以这样一个绝对控制的姿势,竭力压抑着声音中的嘶哑和颤抖:“你说我无耻也好,自私也好,左右我是非要你不可,说什么都没用!你原先也不喜欢韩寜,如今都能跟他……耳鬓厮磨,肌肤相亲,可见这些都是能改变的,更别提咱们之间那么多年的情分,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回心转意,你要是不肯——” 傅寒青闭了闭目,低声道:“别的我都不想了,你就这样陪在我身边也成……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定爱若至宝,百依百顺。” 应翩翩倒也没挣扎,就着这个仰躺的姿势凝视着傅寒青,眼中带着种无所谓的审视。 傅寒青其实很熟悉对方这样的神情,他知道应翩翩根本就不怕自己的威胁,这人无论是怎样的境况下,骨子里的高傲依旧未改。 否则,当初他也不会觉醒。 以前的无数次争执中,他都曾经挑剔而刻薄的想到,如果应翩翩的性子再柔顺一点就好了,只要他肯稍微低一低头,自己绝对也不舍得这样冷落他。 没想到时至今日,一切改易,他还是爱这高傲,也恨这高傲。 正是因此,虽如今应翩翩看他时神色厌憎,再无情意,令他痛不可抑,却也难以抵过那种人在身边的安心快意。不管怎样,终归他不用看见自己的爱人在别人怀中承欢。 傅寒青想,等到了南方安定下来,大概正是初秋时节,两人可一同走马赏景,观菊尝蟹,应翩翩就算是恨,也只能恨着他,瞧着他,或许有朝一日习惯了,心软了,他也就能得偿所愿。 希望近在咫尺,他又怎能放手?既然一开始就已经错了,倒不如一错到底。 “怎么,傅将军等不及了,想现在就用强吗?” 应翩翩将手腕用力一拧,挣开傅寒青钳在他双腕上的手,倒是反客为主地揽在了傅寒青的脖子上。 他亲亲热热地说道:“你要是真的想,其实我倒也无所谓,旅途漫漫,寻个由头快活快活也好,你可以假装我很喜欢你,我也可以把你想成韩寜嘛。傅将军,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住口!”傅寒青的双手因为压抑心绪而微微颤抖起来,厉声道:“你别逼我!” “我太了解你了。”应翩翩一把推开他,坐起身来冷笑道,“很多事你都觉得你可以忍,但其实你不行。因为从小到大,你从来没有尝过‘委屈’、‘隐忍’的滋味,你算了吧傅寒青。你连你爹娘都不要了?” 傅寒青深吸一口气,哑声道:“我父亲确实错的太过了,我原本派了人去宣平侯府劝说他,可是发现他已经连夜逃走……你放心,我会找到他。” 应翩翩轻轻一笑,讽刺地说:“然后大义灭亲,把他绳之以法?” 傅寒青闭了闭眼睛:“我说过,我带你走不是要阻止你做什么,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这样的结局是他应该生受的,是对你的交代,对他来说,也是目前最好的选择了。” 其实傅寒青说的在理,傅英出身侯府,自幼便生活富贵,高高在上,并且野心极大,这么多年来心机算计,从无失手之处,心中也颇为自矜自得。 这样一个人,若是沦为只能东躲西藏的逃犯,别说心里只怕觉得比死了还难受,就是在生活上也得吃尽苦头,倒不如被抓回来接受应有的惩处,好过担惊受怕。 傅寒青说的有道理,应翩翩却带着审视打量着他。 他方才跟傅寒青说的话,发的脾气,都是半真半假,话固然是心里话,恼怒也是真的恼怒,但都不至于让他失措到什么程度。 他更多的是在试探傅寒青的话中到底有几分真心。毕竟应翩翩虽然了解傅寒青,但随着剧情逐渐崩坏改变,发生的变数实在是太多了。 如今看来,傅寒青似乎真是这么个打算,但他的老爹,可未必像他想的这么简单。 傅寒青认知里傅英所做的事,一是贪了应钧留下来的部属财产,一是为了这些东西,屡次谋害应翩翩。 这些虽然足以让他身败名裂,但应翩翩没有出事,傅英就罪不至死。 起初应翩翩也是这么想的,但事到如今,也不由得让他怀疑傅英会不会当年跟他生父的死也有一些关系。 从千方百计从小就把应翩翩时不时弄到身边来养一阵,到在应翩翩从未表现出喜好男色的情况下鼓动他和傅寒青在一起,再到后面的暗中给傅寒青灌输对应家的不满,却又一次次劝说应翩翩不要离开傅寒青的身边…… 傅英做的这些事情,固然有很多是出于功利性的目的,但仔细想来,也不得不说其实很有些扭曲。 应翩翩想起他跳河之后意识刚刚觉醒时,曾在原书中经历过的一段剧情。 那时应翩翩刚刚跟随着傅寒青从京城来到了军营中,彻底弃文从武。 虽然对学了多年的诗画心中不舍,但经过一次次的寻医问药又失望收场,应翩翩心里已经明白,自己的疯疾以及落下这个手抖的毛病多半是治不好了,以后恐怕都无法再正常的提笔行书。 他的性情一向刚强,虽然起初因为此事而觉得痛苦崩溃,但是既然已经接受了,也就重新打起精神来,尽量让自己寻找新的出路。 傅寒青出主意让他跟着一起来军营,应翩翩权衡之下便来了。 这里风清水美,草原开阔,既有傅寒青在身边相陪,也远离了京城的那些纷纷扰扰勾心斗角,好像让应翩翩又回到了幼时与父母住在边城的那段时光。 虽然条件艰苦了一些,但他并不厌恶军中的生活,重新找到了自己能做的事,心情也因此变得愉快了一些。 应翩翩事后回想,大概就是因为看他日子过好了,心里也快活了,所以傅英心里头才觉得不舒坦,想着办法要给他添点堵。 那天是应翩翩一十一岁的生日,傅寒青虽然跟他相识多年,但对这些一向不怎么上心。最近他抓了几个探子,所以亲自带人加紧巡逻,这一天都没有回来。 应翩翩早已习惯,倒也没为这种事计较什么,自己过自己的。到了晚间的时候,他发现傅英竟然来到军营看望自己,还觉得很高兴。 傅英依旧是那副十分慈爱的长辈模样,说是因为有事要办离开京城,然后特意绕路来到这里给应翩翩过生日, 他从京城带了不少应翩翩喜爱的吃食,买了寿桃,又要厨子给应翩翩做了一碗长寿面吃,算是陪着他过了寿。 这顿饭吃的很好,起初他们都很高兴,直到快要吃完的时候,外面又来了一名年轻男子,头戴兜帽,脸上包着遮挡风沙的布巾,说是跟傅英一起来的,只是他不擅骑马,因此一直坐着马车,行程就慢了一些。 应翩翩听着对方说话的声音耳熟,竟是跟自己有些相像,觉得好奇,便询问起他的来历。 那人对应翩翩爱答不理的,好像颇有几分敌意,还是傅英笑着告诉应翩翩,说这人是他的一名远房侄子,只是不经常到京城来,少年时便外出游学,所以应翩翩没有怎么见过。 他又提到傅寒青跟这人的关系自小很好,这回本想让他们见一见,可惜赶不上了,还笑说应翩翩看了对方的脸,一定会吓一跳。 那人笑了笑,就把兜帽和布巾摘了,令应翩翩愕然地发现,对方的相貌竟然与自己有九分相似。 天底下竟然能有人长这么像,实在是奇事一桩,更何况应翩翩的相貌万里挑一,可并不常见。 按理说任是谁见过两个自己认识的人长得这么像,都该会当做有意思的事情提上一提,但是应翩翩跟傅寒青在一起这么多年,却从未听过他说起过这人只言片语。 应翩翩本来就聪慧过人,再加上剧情影响和傅英长期下药的作用,他的性格也非常多疑暴躁,如此一来便不免多想。 傅英一直在说傅寒青和这人关系极好,傅寒青却在自己面前根本连提他都不提,难道是心里有鬼?更何况,这个人对待应翩翩的态度,也好像隐约带着种嫉妒和敌视的意味。 傅英说他十五岁起就外出游学,和傅寒青再也没有见过,算来正是应翩翩和傅寒青在一起之前。 傅寒青会对一个跟自己远房堂弟长相极为相似的人吐露情意,还偏偏是在堂弟离开之后,这难道不是很奇怪吗? 应翩翩毁就毁在太聪明,于是越想越是疑窦丛生,原本的好心情也彻底毁了个干净。 他也不好在傅英和那人面前直言相询,毕竟人家其实什么都没说。 傅英还有许多其他的事情要做,没有等到傅寒青回来,陪着应翩翩吃完了饭之后便带着他那个远房侄子一起离开了,留下应翩翩一个人心事重重。 他素来不喜欢自己憋在心里胡思乱想,当晚就没睡,一直等着后半夜傅寒青回来,拿这事直接问他。 傅寒青却满脸的莫名其妙,言道根本就没见过这么一个人。 傅寒青说两人不熟都成,说没见过,不就成了傅英骗人了,但傅英根本没道理这样做。 于是应翩翩反倒更加怀疑起来,接连追问,傅寒青很不耐烦,懒得和他为这种没意思的事多废话,两人说着说着便起了争执。 应翩翩觉得傅寒青对他说的话不尽不实,傅寒青则认为他疯病刚好了没一阵又犯了,莫名其妙不可理喻,于是拂袖而去。 他们关系刚缓和不久,因为这件事,又闹了很长时间的矛盾。 当时还赶上应翩翩刚到军营不久,人生地不熟,傅寒青对他不理不睬,他甚至连个亲近说话的人都没有,郁结之下还大病了一场。 傅英听说他生病,又来看了他一趟,应翩翩再次提及此事,傅英却笑着,轻描淡写地说道:“那可能就是寒青把这事忘了吧,他们孩子之间的事,我原也不是那么清楚,把他们的关系说的夸张了一些。阿玦,你也知道,寒青这人一向是粗枝大叶的,我当着那孩子的面,总不能说他们关系只是一般,对不对?” 傅寒青也在旁边,一听傅英这么说,顿时觉得自己占了道理。 明明傅英只是为了客气随口一提,他也确实没做什么对不起应翩翩的事,整件事情从头到尾,只有应翩翩自己猜疑暴躁胡思乱想,最后还闹得大家都不高兴。 傅寒青忍不住刺了应翩翩两句,说他这场病都是自找的,而后就被傅英给喝止了。最后又是傅英费尽心思两头劝着,才让他们两人再次勉强和好。 可是这件事终究还是让应翩翩落下了心结,他原本很喜欢在军营,但来不久之后就如此不愉快,起初开启新生活的那股兴奋劲也就消下去了。 这日子左右在哪里过都是那么回事,或许真的是他脑子有病,性情不好,这辈子也只能这样了。 当时应翩翩身在局中一叶障目,堪不破,看不清,而如今再回想,傅英这一招却是在云淡风轻不留痕的背后充满了恶意。 以傅英的精明,如何会是说错话、做错事的人呢? 他先挑拨应翩翩和傅寒青吵架,而后又极力劝两人和好,对他有什么好处? 什么都没有,无非是让应翩翩过得更加痛苦罢了。 傅英是在报复,他不是对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这个孩子有什么不满,而是在发泄他对于应钧的嫉妒。 大抵在应翩翩痛苦的时候,他心里正无比得意地在想,就算你应钧再怎么一世英雄又如何?你的儿子仍要为了我的儿子痛苦不堪,神魂颠倒,一辈子都搭进去。 如果不是应翩翩觉醒了,这样的日子他会过很多很多年。 这些事情都是剧情里的,在如今这个世界上还没来得及发生,应翩翩平时也尽量告诉在自己,不要去多思多想,被剧情牵绊。 可是如今他却不得不怀疑,如果他的推测是正确的,傅英连对他都狠毒绝情至此,若是有机会,又怎么会放过他的父亲呢? 应翩翩还想到了当初傅英带来给他看的那名与他长得极为相似的人,在现实中,应翩翩从来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即便是原书剧情里,他也只见过那么一面罢了。 傅英不可能无聊到单单是为了给他添那一次堵,才费尽心机找到那么一个人,又带到他面前给他看。 所以只有可能是傅英当时说的话是真的,他带那人离开京城有什么要事要做,也顺便来到应翩翩这里,趁着生日让他不痛快一下。 傅英到底想利用他做什么呢?一个跟应钧独生子长得近乎一模一样的人,应该能做很多事情吧。 想到这世上的某个角落中,或许正有一个人静静蛰伏等待着,伺机将他取而代之,连应翩翩都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第110章 楚客忆江蓠 应翩翩想着这些事,他觉得他只是在很平静地思考一些需要解决的问题,但其实应翩翩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无意识的冷笑,连傅寒青叫了他一声都没有听见。 “阿玦?阿玦?” 傅寒青见他这样,只觉得应翩翩是被自己气的急了,心中不知是痛是悔,是爱是恨,实在不知道怎样是好,刚才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一点怒火却又不由得烟消云散。 他忍不住攥住应翩翩的肩膀,轻轻晃了晃,低声说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受的那些委屈,我一定都会给你交代。你还有什么要做的,想做的,都和我提,只是不要在心里闷着,气坏了自己。我……对不住你,以后再也不会了。” 气坏了自己? 他要是那么容易就被“气坏了”,恐怕在原书中根本就活不到最后,没有兵败,没被黎慎韫囚禁,没准倒还幸运一点。 但应翩翩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表露出来,他只是慢慢地抬起眼睛,仰头看着傅寒青,问道:“真的吗?” 昨夜的月色之下,即便重逢也将对方看不分明,如今天光渐亮,映的他一双明眸如含星辉。 傅寒青忽然想起以往应翩翩面对自己时无数次展露出来的笑颜,那时,他的目光是明亮的、快乐的,如今却深沉冷郁,像是载着无数的心事。 他的心里突然狠狠一揪,轻声道:“真的。” 应翩翩道:“那我问你,你曾经有没有见过一个跟我相貌十分相似的人?” 傅寒青一怔。 他断断续续做了不少的梦,听应翩翩一问,也记起了这件事,不禁懊恼于当初自己的轻视和不耐烦,又因为应翩翩还在关心这一点而有些欣喜。 这是否能够证明,对方心里对自己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在意的? 他小心翼翼地说:“真的从未见过,阿玦,这些事上我是从不骗你的。你的样貌,若是看见了的人又怎会忘记。” 实际上,他见过的人中,甚至没一个能及的上应翩翩分颜色。 “可能当年我父亲那样说是因为……”傅寒青说到这里,不禁停下来苦笑一声,喃喃道,“想不明白,我真是不懂他。” 应翩翩沉默了一会,说道:“算了,你不懂他,我又何尝不也是一样。” 两人把话说开,听着傅寒青的解释,应翩翩的态度也仿佛逐渐缓和了,终于肯跟他正常说上一两句话。傅寒青心中的狂喜庆幸难以言表,可是又不敢表露出来,生怕又惹得应翩翩不快。 比起傅英来,应翩翩自然更加倾向于相信傅寒青说的都是真的。 只是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态度平和,只怕傅寒青更要对他百般提防,此时这幅态度才算是顺理成章。 应翩翩想起之前系统的提示,说是他只要把傅寒青打通关就可以解锁傅英的秘密,可是系统却没有告诉他,怎样才算是打通关。 解开傅寒青的心结、杀了他,又或是当真如他所愿跟他在一起? 目前一切都不得而知,只能且走且看。 应翩翩道:“你就这样把我带走,我爹知道了,肯定十分着急,你从来都是只顾着自己,半点都不去想这些。” 他虽是责怪,可这语气半嗔半恼,却听得人喜欢。 傅寒青连忙道:“这些我也想了,我一开始没说,是因为实在怕厂公派人跟过来。我……不想让你为难,不想跟他正面冲突。你放心,等咱们很快到了地方,我立刻找人给厂公报平安。” 他保证道:“最多不超过天。” 应翩翩倦倦地说道:“好罢。” 傅寒青见他脸色有些疲惫,料想是这样被自己强行带上了路,吃不好睡不好,心里歉疚,又拿了方才的吃食送到应翩翩面前,低声劝他吃。 他甚至将乳酪倒在碗中,小心地舀起一勺,试图喂应翩翩吃。 傅寒青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显得有几分笨拙,应翩翩却一下子想起了池簌来。他自然不可能说让傅寒青给池簌替他报平安,但想来爹一定会和他说的。 只是这几天,恐怕就要叫他们担心了。 应翩翩忽然之间十分思念池簌。 他一直觉得,自己对于感情这件事早就已经十分不以为然,即便和池簌在一起确实是顺应了心意,但应翩翩却在脑海中保留着一处清醒的角落,不断提醒自己,一切顺其自然。 不要强求,不要留恋,不要依赖,什么时候若是他想走了,便由得他去。 可此时此刻,应翩翩突然意识到,原来不知不觉间,对方在自己心里的分量已经那么重。重到有些事情除了他以外,别人都不行。 应翩翩偏过头去,不耐烦地说道:“我手断了么?用不着你!” 虽然他语气恶劣,但也有所松动,傅寒青已经十分知足了,连忙道:“好,好,那我给你放在这里,你自己吃。不然这一路你撑不住的。” 他将碗朝着应翩翩递过去,却见对方正在整理方才被自己扯乱的衣服,心中不由微微一荡。 应翩翩将衣服理好,从傅寒青的手中接过了乳酪,舀起一勺入口,喝了小半碗就皱眉放下了。 傅寒青在旁边看着,又把糕点递给他。 应翩翩一脸不情愿地接过来,咬了一口就好像再也咽不下去了,“唰”一声掀开了车帘子,将那块糕点扔了出去。 傅寒青连拦都没来得及拦。 “这都是什么东西,是给人吃的吗?” 应翩翩突然又生起气来,冷笑道:“跟着你出来连口热菜热饭都吃不上,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被你缠上。算了,左右跟你说什么都没用,滚罢,看见你我就觉得心烦。” 傅寒青沉默了片刻,应翩翩以为他会还击,然后两人会像以往那样以把对方气死为目的大吵一架,可傅寒青却什么都没说,掀起帘子下了马车。 看到他下来,马车周围的护卫们都不禁互相交换着眼神,暗暗咋舌。 他们一开始以为傅寒青把应翩翩给抓走,一来是为了跟傅英叫板,而来是想报复之前应翩翩对傅家、梁王以及傅寒青的打击,但一路看下来,只要有眼睛的人都明白绝非如此。 傅将军对这位应大人可以说是迷恋之极,千依百顺,这哪里是要报复,分明就是要抢回来供着当祖宗的。 虽然在此之前,大部分人都听说过京城中关于镇北侯对应大人暗中心仪已久,甚至在宴会上醉酒意图不轨的传闻,但他们作为傅寒青身边的近卫,其实都并不怎么相信。 因为常年跟在傅寒青的身边,他们其实很少能从对方身上看出对应翩翩的喜欢和关心。 不过不得不说,传言也不一定都是假的,比如这位应大人,看着生了那样一副清艳明秀的好样貌,脾气可正如传说中一般的差劲。 当初将军刚刚过来,就被他狠狠扇了个耳光,这一路上,众人眼睁睁看着傅寒青没事就去马车上献献殷勤,送点东西,但应大人却是作天作地,气死人不偿命。 就说刚才将军拿给他的点心,已经是在匆忙赶路途中特意为他一个人准备的最好吃食了,但应大人显然不领情,竟然就这么扔了。 怎么可以这样糟蹋别人的一番心意! 见到应翩翩这样过分,甚至连他们这些下属都觉得气怒不已,一向没有耐心的傅寒青却仿佛半点脾气都没有了一样,被这样甩脸,却还是小意殷勤,百般呵护。 糕点被扔掉之后,他们只看见没过片刻,傅寒青就神色如常地下了马车,并且叫了两名下属,吩咐道:“一会吃了饭就赶路,等路过什么村落镇子,去想办法买些热的饭菜来给应公子吃。” 傅寒青又说了说应翩翩喜欢吃的和忌口的东西,简直如数家珍,但也是真的麻烦,真的挑剔。 他说的那属下再也忍不住了,不由道:“将军,咱们眼下可是暗中赶路,如果再横生枝节,只怕会被发现行迹,还是谨慎点为好,就请应公子将就一下不行吗?或者过得两天,他觉得饿了,自然就会吃饭的……” 傅寒青瞥了他一眼,那人立刻不敢说了。 傅寒青淡淡道:“他胃不好,饿不得,我把他带回来,就不想再让他受委屈了,这些能满足他就都满足吧。左右是我对不住他,一切也都是我自找的。” 那人听的目瞪口呆,只觉得将军仿佛被鬼迷了心窍,原来他可是从来没有这么多儿女情长的。 记得犹是去年年底,他们在外操练,应家那边有消息说应翩翩发了高烧,傅寒青的回答还是“身有职责,不能擅离,病了便先请大夫去看看吧,我不懂医术,就是赶回去了也没什么用”,怎么如今竟变成这样了? 傅寒青身边的亲卫们都对他的转变很不理解,可是既然劝说不了,无奈之下,他们也只有选择服从。 傅寒青知道他们在惊讶什么,可这些人的惊讶更加令他意识到以前对应翩翩的不好,越发后悔惭愧,只当没看出来,又说:“把刚才阿玦扔那块点心捡回来,以免泄露了咱们的行迹。” 那亲卫本来觉得傅寒青已经糊涂了,可听他这样一说,心头才突地一跳,暗想,将军的意思,难道是说那块点心是应大人故意扔的吗? 或许将军没有神志不清,应大人也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暴躁。 他突然觉得这两人他一个也看不透,不敢再多说,连忙去把点心捡起来,包着放到了马上,然后招呼大伙准备吃饭启程。 以往在军队中时,傅寒青就是与身边的将士们同饮同食,眼下也不例外。 他同手下众人一起就着馒头清水填饱了肚子,等到人马都吃饱喝足,稍复元气,立即继续赶路。 * 得知将应翩翩带走的人是傅寒青,应翩翩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之后,池簌虽然恼怒,但头脑倒是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留人继续在原地逐渐向外扩散范围寻人,自己则带着那具尸体赶回了督公府见应定斌。 应定斌也在一刻不停地行动着。 因为目前尚有西戎使者在京,此时不宜闹大,否则只怕会被人大做文章,对应翩翩造成影响,因此应定斌权衡之下并未禀告皇上,而是去见了一趟太后,请她试探傅淑妃那边的情况。 太后也被吓了一跳,毫不迟疑,立刻就去了,但试探回来的结果却是傅淑妃和黎慎韫这一阵极是安分守己,生怕会再引起皇上的不满,似乎对傅英所做的事情尚且不知情。 十八煞那边则正在同西厂一起私下搜查应家当年珠宝的下落,尚且没有回信。 既然一时半会找不到傅英,那么应翩翩失踪这件事就更加要严密封锁,否则这个机会难保不会被其他仇家利用。 毕竟在这时趁机出手除去应翩翩,还能将罪责栽在傅家头上,一举两得,足以诱惑很多人想要去尝试。 应定斌看清形势之后果断下令,让上上下下谨守秘密,有泄露风险的人干脆就关了起来,对外也只宣称是寻找的莫名潜逃的傅英,而应翩翩则因为感染风寒,卧病在床,被他送到温泉庄子上疗养去了。 应定斌反应快,手段严,短时间之内生生将消息压了下去,其他人纵有听说些微风声的,也都不敢确定了。 唯有在他出宫之后遇上了将乐王,少见的站住脚寒暄了几句,又问应定斌应翩翩的风寒如何,可不可以前去探视。 应定斌被他问的莫名其妙,随便把将乐王给搪塞了过去,心里却怀疑应翩翩失踪这件事会不会有他在捣鬼。 一分开之后,应定斌便吩咐手下的人加派一些人手盯着黎清峄,以免他暗中使坏。 “我们阿玦跟他从来不熟,无事献殷勤,肯定不安好心。”应定斌冷笑道:“这个装模作样的假善人,我还不知道他!” “应玦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今天说病就病,连人都不让见了?应定斌那德行,分明心里有鬼。” 黎清峄也对着自己的下属说道:“最近把应家盯紧着点。这个阴险狡诈的老狐狸,瞒得过我?” 等到应定斌布置好一切回府之后,就发现池簌已经回来了。 虽然他也心急如焚,但看见池簌的时候,应定斌还是被吓了一跳。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未见对方,池簌竟然就像瘦了一大圈似的,憔悴的几乎不成人样,浑身上下还到处都是血,那十个指头上看着血肉模糊的,好像都磨烂了。 应定斌看到池簌这副样子,心里就是一沉,接着又见到有人从后面的马车里抬出一具尸体来,看那轮廓就像应翩翩的样子,他差点当场便晕过去。 池簌自己就是被吓过一回的人,知道应定斌的心情,不等他倒下便一把扶住,迅速道:“厂公不要担心,那不是阿玦。阿玦现在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即便他说的快,应定斌还是觉得脑子里面嗡嗡作响,反手抓住池簌道:“你确定吗?你得到了什么消息,那个人是谁?” 池簌扶着他坐下,快速地将那名黑衣人之前所说的话向应定斌转述了一遍,又说道:“厂公,眼下傅英已经暗中离京,照您所说,梁王和淑妃又仿佛不知内情,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人更加了解傅寒青和阿玦之间的事了。只好劳您说一说,可知道他和阿玦有过什么约定或者想去的地方吗?我也好有个大致的方向寻找。” 应定斌接过下人呈上来的参片含在口里,扶着额头说道:“让我想一想。” 他心乱如麻,不光是在想池簌提出的问题,更加担心的一件事还有——应翩翩如果真的是跟傅寒青在一起,那么到底是傅寒青强行把他带走的,还是他自己愿意的? 万一是应翩翩自己愿意的,那么这么多的人大费周章地找过去,是不是反而会让他不高兴,给他带去危险麻烦,又或者在激的他再犯了旧病怎么办? 也不怪应定斌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毕竟就在几个月之前,应翩翩还在为了傅寒青要死要活,跟应定斌吵得不可开交。 虽然从这一回他回来,应翩翩就变了,让应定斌觉得欣慰又高兴,但以前的印象实在太深刻,让他时不时还会有一种不敢相信或者不踏实的感觉。 池簌说找不到其他更加了解傅寒青的人了,可据应定斌对傅寒青的所知,这小子冷血的很,可并不是一个会为了应翩翩冲动行事的人。 更何况把应翩翩强行劫走,是等于跟他一向崇敬的不得了的那个死爹作对,他到底想干什么? 应定斌自然是万万不愿意让应翩翩和傅寒青重新在一起的,可是他觉得他们阿玦实在太可怜了,这辈子也没有几件喜欢开心的事情,不管他有什么,想要什么,总是刚刚到手就会烟消云散。 这让应定斌只要想一想,就觉得心里揪着疼。 不论何时,他第一位考虑的都是应翩翩的生命安全问题,第二位想的就是怎么才能让应翩翩满意、高兴。 在关于傅家的事情上面,应定斌曾经犯了大错,这一次,他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放任不管了,不管怎么说,还是把人找回来。 如果应翩翩真的跟傅寒青在一起,那小子可是什么狼心狗肺的事都干得出来。万一傅英那边出了什么问题,他为了给他的父亲脱罪,或是维护傅家的名声,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怎么办? 就算傅寒青当真没有坏心,他又能把阿玦照顾好吗?这一路上,阿玦也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 应定斌犹豫着,对池簌说道:“涧竹,这些事,我原本也不该跟你提,只是现在的情况……” 应定斌一开头,池簌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声音沉稳冷定,没有半分犹豫地回答道:“厂公,我曾经便说过,我一开始喜欢上阿玦的时候,他心里还没我,我也知道他和傅寒青以前的事情,说了不会在意就是不会在意,没什么比他的安危最重要。” “您放心,有什么能找到他的线索,您尽管告诉我,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他好好地带回来。” 池簌说到后面真情流露,连语气都忍不住有些哽咽了:“到底还是我没有照顾好他,才让他遇到这样的危险……” 应定斌看见池簌这幅样子,心里一时也是百感交集,握住他的手臂用力捏了捏,说道:“不提这些,咱们好好想想法子,一定会没事的。” 应定斌想了想,说了几处傅寒青有可能去的地点。 “我现在主要是想不通那小子要把阿玦带走做什么。”应定斌说:“如果是想用阿玦威胁我们放过他爹,那么可以藏的地方就多了,但最大的可能还是往西北去。毕竟傅家在军中经营多年,大部分的势力都在那边,他们更加容易隐身,甚至我怀疑傅英都有可能逃过去,也已经派了人在各种道路上设置关卡。” “可是那里气候不好,阿玦耐不住寒,但凡姓傅的稍有点良心,也不该这样做。” 池簌微微一顿,还是忍不住问道:“他在那边住不惯么?” 应定斌道:“他自小在那里长大,要说习惯也习惯,只是因五岁那年的兵祸千里随流民逃亡京城,路上得了好几场病,就落下了病根。西北风凉,地势又高,他在那里住着总是不会很舒服,姓傅的小子跟他在一起这么多年,这点事也不可能不知道,就看他有没有心了。” 池簌不由深吸了一口气,想起应翩翩给自己讲述原书中傅英和傅寒青鼓动他弃文从武,到军中陪傅寒青打仗的事,一去便是十来年。 在应翩翩的话里,他没有提到自己到了那里,会不会生病,会不会不舒服,也没说那两个人有没有过犹豫。 应玦,应玦啊。 你怎么这么让人心疼呢? 池簌觉得自己心尖发颤,只不想让应定斌看出来,哑声道:“傅寒青应该不会这样做,他不是为了傅英才把阿玦带走的,是自己……想要他。” 应定斌心中一动,说道:“你确定?” 池簌点了点头,模糊地说:“他近来变了不少。” 应定斌冷笑道:“他变了不少?哼,他的本性从未变过,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人在他身边,他觉得不稀罕,不在了,他又记起来想要了。” 池簌心中难过,只是默然。 应定斌顿了顿,又道:“如果傅寒青只是想把阿玦带走跟他一起,那么出了京城,沿着魏县走水路向南更有可能。” 他迟疑一下,还是说:“他们两个以前约定过,想去南边看看山水,阿玦也喜欢那里,只是太过忙碌,一直没有成行。” 池簌低声道:“我知道了。” 应定斌摇了摇头:“但傅寒青这一走,可就等于是把自己的仕途都给断了,他当真会这样做吗?”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他也不过是自语,并不指着池簌会给他答案,说完之后,便让人喊了西厂的厂卫过来,道:“你们去拿了我的官印和拜帖,再带十骑精锐速速前往魏县,令当地兵府调遣兵力,只说是寻找傅寒青的踪迹便可,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阿玦的下落。” 那两人神色紧张,立刻领命而去。 池簌得了消息,也离开应府,招来下属吩咐一番,令他们按照应定斌所说发出江湖令,请各门派帮忙暗中寻人。 手下恭敬应了,见池簌面色极差,原本想要找人随侍,却被他挥退了。 池簌只觉得心头恍惚,惆怅难言,走出应家大门之后,竟茫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 能派出去的人都已经派了,附近能找的地方不拘东西南北,也都已经看过了,可是全都不见应翩翩的踪迹。 比起应定斌,其实他心头还另多着一分忧虑,就是先前应翩翩跟他讲过的剧情。 剧情中,跟主角做了对,是注定要死的。而主角有气运在身,无论中间经受过多少波折挫败,最后也都会达成目的,或许这也正是傅寒青能够瞒天过海将应翩翩带走的原因之一。 成为反派,与主角为敌,这应翩翩自己做出的选择,或许没有他这样选,池簌跟他之间甚至得不到这一段缘分,可既有了缘,又怎能忍受的了割舍别离之痛? 虽然之前应翩翩说了他最多还有六年的性命,可这六年原本就是系统后来给他加的,若是因为什么扣了,谁也说不好,根本不足以成为保障。 池簌倒恨不得把自己的命都给他,可是现在上穷碧落下黄泉,他却根本不知道应翩翩人在哪里,傅寒青会对他做些什么,可有受了委屈伤害。 第111章 飞鸟栖枯枝 池簌恍惚走了两步,见前面正有一位年轻公子,锦衣玉冠,身姿修长,腰间还悬着一柄玉骨的折扇,自街头漫步行过。 池簌心中骤然一紧,脱口叫了声:“阿玦!” 对方闻声,回头一望,那面容却是全然陌生,池簌只觉得自己的心脏直直地向下一坠,那股失望之情转眼间到了顶点。 他心中如沸,忽然运起轻功,狂奔了出去。 池簌原本站在街头,起步一跑,旁边的人只能感觉到眼前发花,甚至都不知道有个人过去,紧接着就不见了他的踪迹。 池簌一直沿着应翩翩当初遇袭的路跑入那片树林,按照应家那些护卫们的说法,应翩翩就是在这里跟他们失散的。 这里曾经鲜血淋漓,刀剑散乱,但如今所有的残骸都已经消失了,搜查的人先后来了好几拨,甚至连每一块草皮都没放过,但是也未曾找到什么更加有用的线索。 他站定脚步,此处树密林深,虽是白日里,光线也是幽幽的,宛若罩着一层绿色的琉璃罩。 池簌心中想着,如果他是傅寒青,想把应翩翩带走会做什么?如果他是应翩翩,遇到这样的情况又会怎么做、怎么说呢? 池簌就没见过应翩翩给傅寒青好脸色,以他的性子,不可能会就这样老老实实被带走的,当然,也不会傻到跟他们硬拼。 在此之前,应翩翩在宴会上刚刚与西戎使者力战,已经很累了,傅寒青不会再让他连夜骑马赶路吧?更何况,留他自己骑马,也会有不小心让人跑掉的危险。 所以他们的队伍中一定会有一辆马车,应翩翩为了拖延时间,说不定还要挑剔一下马车走的不够平稳,里面的地方不够宽敞,或是给他预备的衣服吃食不够精致。 想到这里,池簌脑海中几乎可以浮现出应翩翩的模样,他想笑一下,可脸上又僵硬着摆不出来笑意,只一步一步沿着树林向外面走去。 要躲避众人的耳目将人带走,自然选择山路是最好的,但是若有马车的话,最起码那两条崎岖的小路就过不去了。 那么……是否可以从这里下去,穿过干枯的河道到达下游?虽然有些绕,但很有可能是最好的选择。 池簌下了河道,稍微放缓了脚步向前搜寻,此处已经连日未雨,河底都干枯了,难以找到车轮压过的痕迹。他也没有觉得不耐烦,更加不累不饿,只如机械一般,眼睛看着地面,木然前行。 应翩翩多半会想办法沿路留下记号,但傅寒青多年行军打仗,很有经验,也会十分提防,这记号怕是不那么好留。 池簌翻过两座山头,不知不觉间竟然又已经走到了天黑,这代表着已经整整一天过去,他这边也没收到七合教的新消息。 一路上没发现什么痕迹,很难说傅寒青他们是不是当真走了这条路。但急行一天总得休息,如果他们在附近休整,又会选择何处? 池簌又将周围转了一圈,空旷的山间不时传来野狼的嘶嚎,四下黑漆漆的,说不出的瘆人。 他从树上折了根树枝下来,用火折子点燃,拿着这火把,四下照亮搜寻,可惜收效甚微。 不知不觉间,火把已经烧到了尽头,被风一吹,“噗”的一声熄灭了。周围所有的一切沉入黑暗,池簌这才从刚才那种恍惚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正要再折一根树枝点燃,忽然,他的动作定住了。 池簌隐约看到,就在不远处,矮矮的草丛间泛出一阵晶莹的光,星星点点,璀璨游离,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若非火把熄灭或是在白天光线较强的时候,根本难以发现。 他的心脏狂跳起来,放慢脚步走了过去,在草丛中寻找,很快就在那片草叶上发现了一些粉末。 这粉末柔滑细腻,微微泛着光,池簌拈了一些在手中,思索片刻,突然反应过来,这东西可能是被碾碎的夜明珠。 能碾成这样的细腻粉末,可见这夜明珠材质极佳,价值连城,不该随随便便在这片荒凉的山间出现,就算是有人不慎遗失,也打不了这么碎。 但应翩翩要是想用它留下记号,是最不容易被发现的。 池簌猛一下收拢手掌,将草叶在掌心中握紧。 他心里暗暗的想,阿玦,别害怕,我很快就会找到你了。 应翩翩同傅寒青奔波了几日,逐渐觉得天气愈热,外面的人说话时口音开始变得绵软,菜肴更加偏甜偏辣,眼见是一路越来越向南了。 他乘坐的马车应该是傅寒青精心挑选的,行驶起来十分平稳,不怎么颠簸,所以应翩翩其实休息的还好。 至于饮食方面,自从应翩翩前几日因为饭菜的事情发了脾气,傅寒青就也不知道是如何做到的,每一顿都给他弄来了新鲜的热饭热菜。 什么时候应翩翩说自己闷了要出去转转,傅寒青也由得他,只是会在后面远远地跟着,简直把他当成一只精贵的猫一样养起来了。 傅寒青自己则依旧骑马赶路,饿了就和护卫们一样吃些干粮果腹,好在他们都是行伍出身,身体健壮,如此对付着,倒也就过来了。 直到昨日,他们一路乘来的马车和马匹都被弃之不用,傅寒青也没有把这些东西随便丢下,而是不知道找了什么人来接应,将马儿赶着走了。 他们则换了一艘大船,飘到了今日清晨,终于靠岸。 傅寒青带着应翩翩下了船,没走多远,就是附近的一处渔村。 随着他一路行来,应翩翩也算是开了眼界,心中不免惊讶。他实在没有想到,傅寒青竟会沿途布置得如此周全。 显然,他心里打着这个把应翩翩带走的主意应该不是一天两天了,恐怕很早就开始筹谋,而并非因为傅英要杀应翩翩临时起意。 今晨刚刚下过一场急雨,空气微凉而清新,似乎连风都要比北方缠绵一些,天色晴朗湛蓝,远处的渔船里传来隐隐的歌声,白色的鸟在天空上方盘旋。 “阿玦,你看这里的风景怎么样?” 应翩翩连日闻着熏香,浑身没有多少力气,傅寒青抬手小心地将他扶下来,笑着对他说道:“原先咱们约好了要去瞧一瞧南方的山水,虽然这里还不到太南边,但景色也和京城那头殊异了。你想画画吗?若是想,一会我想法子去镇上给你买纸笔来。” 傅寒青言笑轻松,就像与应翩翩之间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矛盾,两人只不过是履行昔日情浓时的诺言,并肩前来此处游山玩水一样。 应翩翩目光往傅寒青脸上一扫,说道:“这些话你倒还没忘。我记得那时我说是想画咱们两个的。” 那时候他们两个商量去江南一带转转,应翩翩就跟傅寒青开玩笑,说到时候咱们一路玩我一路画,以后你出去打仗就把这些画带在身上,一天给我看十遍。 傅寒青还记得,当时自己回了一句:“那我还不如直接把你带上看人呢。” 只是那一句话,应翩翩就兴高采烈的,而如今他却因为对方那浅浅一瞥心头乱跳,不知所措。 “是……是啊。” 傅寒青说道:“我记得!那你现在,你,还要画吗?” “现在啊。”应翩翩笑了笑,笑容之下却藏着股说不出的恶意,淡淡地说,“我的画功已经废了,你不知道吗?” 轻快跳动的心又一下子仿佛落入了冰窟之中,瞬间冻结。 应翩翩终究还是在恨他。 傅寒青神色一黯,勉强笑了笑,说道:“没关系,不想画咱们就不画了,画画那么枯燥,哪有游玩和美食吸引人。我听人说这附近有一家酒楼,江南菜做的非常好,你这些日子也没吃好,等明天我就带你去吃,好吗?” 傅寒青大约是真心想安慰他,可这话却说的应翩翩心里一顿,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肆无忌惮,居然还敢带他出去吃饭,可是确信寻他们的人不会找过来吗? 他们在路上统共也没走多久,这个地方离京城未必很远,但看来绝对十分偏僻,才让傅寒青如此笃定。 不知道自己路上留下来的记号能不能被发现,特别是中间还隔着这段水路,要找人可就难了。 应翩翩面上未显,亦不置可否,只淡淡的说道:“我累了。” 傅寒青道:“咱们就住在前面那处渔村里,那里有个很宽敞的院子,很快就到。” 他顿了顿,又说:“你要是走不动了,我背你去。” 傅寒青背对着应翩翩弯下了腰,应翩翩却白了他一眼,反问道:“我没长腿,还是你咒我残废?” 说完之后,他就直接无视了傅寒青,径直绕过他扬长而去。 傅寒青的护卫严崇从后面走上来,正好见到了这一幕,简直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地对傅寒青说道:“将军,应大人他、他也太过分了,您就这样忍吗?他怎么这么不领情?” 其实他与其说是惊讶应翩翩的不领情,倒不如说是觉得人家都这么烦你了,你为什么还要死要活的献殷勤,非得把人弄到手? 傅寒青直起身来,淡淡地说:“这样就很好了。” 他自己笑了一下,看着应翩翩的背影,又低声道:“我就喜欢他这样。” 发怒也好,冷淡也好,讥嘲也好,都是那个真实的,活生生的他,不会再像那些梦境中一样,心灰意冷,一片死寂。 应翩翩可以将一切重新来过,但这样的机会他也想要,无论付出任何代价。这一次,他绝对不会再重蹈覆辙。 严崇张开了嘴,一时说不出话来,觉得将军真是疯了。 可是他看着傅寒青望向应翩翩背影的眼神,又觉得对方的瞳孔中仿佛含着两团幽幽的火焰,中间带着种不顾一切想要吞噬占有的决心,就像是某种发狠的兽类,让人无端害怕。 着两个人之间,就仿佛是勉强维持着一种如履薄冰般的平静和冷漠,一旦这层薄冰被打破,那么,毁灭的时刻就将到了。 严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时,傅寒青却又转过头来问他:“你拦住侯爷了没有?” 应翩翩这边出事之后,傅寒青原本派了人去宣平侯府质问傅英,却与应定斌和池簌发现的一样,傅英竟然连夜收拾东西跑了。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傅寒青怎么也想象不到,自己一向崇敬的父亲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事。 他先后派了三拨人拦截劝说,但还是被傅英突围而去,而后就无法再寻到踪迹。 严崇正应该是最后一拨见到傅英的人,因此来的较晚,才头一回见识到了应翩翩对傅寒青的态度。 此时听到傅寒青问起正事,他连忙也挥去脑海中不该思考的乱绪,低声说:“属下见到侯爷了,也转达了您的话,只是侯爷听不进去,还……” 傅寒青淡淡地说:“说我是个逆子?” 严崇苦笑,越过这个话题,说道:“侯爷说您做事总是……看不清楚形势,该情深的时候不情深,那么如今该心狠了,就盼您想要什么争什么就干脆做绝,不然日后必受其害,一切成空。他以后不来管您,您也……不用再白费力气劝他。” 这番话说的傅寒青心里十分难受,虽然早就已经意识到了父亲可能并非他想象中的样子,可是当傅英彻底撕破脸,露出那样狰狞不堪的真面目时,还是让他觉得难以置信。 可不管是出于对应翩翩的承诺,还是因为傅英是他的生身之父,傅寒青都不可能像傅英说的那样跟他两不相干。 他实在想不通傅英到底在跑什么,如果是因为派人追杀应翩翩,那么应翩翩现在没死,他总也不至于为了这件事抵命。 如果是因为之前佛诞日上的事想要躲避皇上的降罪,但在外面东躲西藏的潜逃,难道不是比老老实实回来接受惩罚更加痛苦吗? 傅英到底还瞒了他什么,还能干出来什么? 傅寒青想起梦境中傅英对待应翩翩的态度,原先只觉得父亲念及故友,对应翩翩十分疼爱,甚至胜过自己,眼下也察觉出了一些别扭异样之处,让他不敢深想,又不得不去想。 严崇道:“将军,接下来该怎么办?” 傅寒青道:“继续四下寻找宣平侯的去向,若是找到了他不肯回来,就强行带回。还有,你再派人查一查……当年应将军身亡时的具体经过,我要知道的越详细越好。” 严崇有些惊讶地看了傅寒青一眼,应了声“是。” 傅寒青只觉得所有的事情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令他十分郁结。 亲生父亲伪装下的真面目,应翩翩对他的排斥和厌憎,以及当年不为人知的真相……傅寒青在这一刻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应翩翩总是殚精竭虑,心事重重。 他怕是早已经察觉到不对了,蒙在美好假象中的人只有自己。 傅寒青站在原地顿了顿,忽然听见渔村中传来了一阵喧闹之声,立刻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这渔村虽然不在城中,但因为当地人以捕鱼为业,故而生活十分富庶,房屋也都建造的干净宽敞,黑瓦白墙,小院整洁,中间少有鸡犬,多植花木。 傅寒青跟严崇的对话不愿意让应翩翩听到,所以故意错后交谈,应翩翩却也没兴趣等他,径直举步进了村子最深处的院落中。 那处院落之外有一片极为宽敞的平地,外面种了不少花树,中间又以石板铺出路来,应翩翩看了一眼,眸底便掠过一丝略带深意的薄笑。 他进了院子中,听闻此时内间正是一片争论之声。 只听里面有一个人说道:“要我看,将军这次与侯爷划清界限就对了。我虽然追随傅家多年,但不得不说侯爷心机谋算太多,还是有失名门风范,将军却秉性正直,从来都以朝廷大业为重,与他父亲大不相同,这一次但愿不要受到侯爷牵累。只是他硬要带走应玦,不免横生枝节,唉。” 另外一人接口道:“哦?将军当时说比咱们晚到一些,原来就是为了去掳应玦吗?他要这人做什么,要是想报复,一刀宰了不就得了,带着一起上路难免费事。” 他一开口,只令房间里的众人不免都是一阵沉默,感觉跟此人没话说。 那人茫然道:“怎么,我没说错吧?就算侯爷之前确实有些对不住应家,但应玦和应定斌也已经报复回来了。如今我们与应家已经是注定的反目成仇,将军既然抓了他,自然就要斩草除根,否则就根本不要结下梁子,如今这样带在身边算什么事。” 旁边有人实在听不下去了,稍微压低了声音说道:“朱兄,你可不要再说了,将军哪里舍得动他呢,捧在手心里还来不及。难道你原先没有听说过,将军和应玦自小有着竹马之谊,对他爱慕已久了?” 那名姓朱的男子显然没想到是这么一回事,愣了一愣,方才说道:“将军与他竟是这种关系?但、但将军日后是要成就大业,光复傅家的人,如此时候岂能儿女情长!再说那应玦虽然生的好颜色,但与傅家结了那么深的梁子,将军把他带在身边,枕头风一吹,能落到什么好?“ 先前那第一人也叹息道:“是了,我也不赞成。应玦心狠手辣,足智多谋,那样子又极易迷惑人心,只怕将军耽溺美色,会耽误大事。可惜怎样劝说他都不听。” 这几个人议论纷纷,在原书中也大半都是应翩翩曾经见过的老熟人,如今打的交道不一样了,这态度倒是没变。 应翩翩心里那股想挑事找茬的劲顿时就又冒出来了。 他在外面啪啪拍了几下巴掌,扬声笑道:“不错不错,各位说的实在有理,可惜,你们不想让我来,也来不及了。” 此言一出,让里面议事的人都是一惊,回过头去,只见大门徐徐敞开,暖阳明旭,一人笑如春风,负手闲步而入。 应翩翩一路上被傅寒青车马急行带至此处,不似往日般养尊处优,只着一件简素白衣,又因药物熏香武功暂失,脚下无力,但依旧眉目飞扬,毫无落魄之态。 他即便身处劣势,站在这些粗壮武夫面前,依旧分毫不觉得局促,反倒有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高傲之气,令人不由心折。 饶是方才这几人都对傅寒青的做法颇不赞同,心中觉得应翩翩有什么好的,左右也不过是个好看一点的男人罢了,何必执迷至此,此时见了他,也不禁陡然一顿,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只是他们闭了嘴,应翩翩可是不会就此饶人的,目光从这些人的脸上一一扫过,笑吟吟地说道:“认识了,原来各位就是傅家的家将,果然与傅英一般的卑鄙无耻,表里不一。背后论人,热闹非凡,当面一见,却各个哑然失声,这副变脸的功夫,在下佩服佩服。” 这些人常年征战,舞刀弄枪算是拿手,可哪里比得上应翩翩言辞刻薄,口齿伶俐,当即就被他气得涨红了脸,没想到一个被抓来的人竟然还敢开口就这样不客气,原本想跟他好好说话的念头也都没有了。 “应玦,你少仗着将军喜欢你就在这里张狂!” 之前那姓朱的汉子忍不住怒道:“先前你对付傅家的时候也没少耍弄心机,大家立场不同,算计来半斤八两罢了,你安敢指责于我等?别以为你还能像以前一般抖威风!” “我告诉你,不管你原先什么身份,以后跟了我家将军,一生都得仰仗于他,还是老实点才能少吃苦头。” “哦?”应翩翩笑着说道,“要给我什么苦头吃?” 他眼梢一挑,看着那人:“就凭你?” 这些人看见傅寒青没有跟在应翩翩身边,原本是兴起了给他一个下马威的念头,从一开始就把这小子吓得老实了,往后也免得在这里给他们添乱。 可没想到应翩翩这么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当着他们这一帮强壮武夫的面,竟然仍是如此放肆,他们本就不满,如今更是心头火起。 姓朱的汉子几乎跳起来,一手拔刀,当头向着应翩翩直劈下去,喝道:“小子无礼!” 刀锋一瞬间在应翩翩眸底映出雪亮的冷芒,应翩翩却是身姿挺立,不避不闪,直目相视。 只听“唰”的一声罡气破空,刀刃擦着他身前而过,跟着余势未消,重重砍在了地上。 从头到尾,应翩翩连眼睫都未眨一下,待刀锋落地,这才垂眸轻描淡写地扫了眼碎裂的瓷砖,而后带着嘲讽向对方投去一瞥。 那人自然不敢在傅寒青费心弄来的人一进门就把他劈成两半,这么做原本是想吓得应翩翩大惊失色,狼狈求饶,没想到人家根本就不在乎,倒显得他在这里发疯劈砍,像个蠢货。 一时间,连其他没动手的人都有些尴尬。 应翩翩的脸色却忽然一变,敛去得意,又气又怒地颤声说道:“我明明是被傅寒青硬抓来的,你们非但不觉得惭愧抱歉,还这般无礼相待,难道便一点道理都不讲的吗?实在是……实在是欺人太甚!” 众人被他说的一怔,随即便见到傅寒青大步赶了过来,见状怒声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他仅仅比应翩翩慢了一步,却没想到双方竟然已经发生了争执,听到此处喧闹连忙大步赶来,恰好看见了这一刀。 傅寒青扶住应翩翩问道:“阿玦,你没伤着吧?” 应翩翩一把将傅寒青的手甩开,冷冷地说:“你是瞎了眼不会自己看吗!只会问有没有伤着,即便是没有,难道我便可以这样任人欺负了?傅寒青,这就是你给我的许诺?” 傅寒青指尖一颤,往日让他受的委屈,瞬间涌上心头。 应翩翩对傅寒青的态度极为恶劣,刚刚还耀武扬威,眼下又是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实在令那些傅家家将更加火冒三丈。 那姓朱的忍无可忍,提刀喝道:“应玦,你如今只剩下以色邀宠,居然还敢得寸进尺……” 只听“轰”的一声气流乍响,他的话尚未说完,就被人一掌拍出,整个人连刀向后震飞出去,砰然一声摔倒在地,硬是喷出了一口鲜血。 朱铭整个人几乎都被打懵了,捂住胸口抬起头来,恰好看见应翩翩转过脸,面上早已没了委屈气怒之色,在傅寒青看不见的角度,冲着自己悠悠闲闲地挑眉一笑。 他大怒,正要说话,却已听傅寒青语气中几乎带了杀意,冷冷地说:“朱铭,住口。” ( 第112章 百战凭一剑 傅寒青平日里治军极严,规矩分明,不偏不倚,也没有门第之见,除了关系到公务,在其他事情上面管理的较为宽松,可以说是一位十分不错的上司,很少有这般直接对着下属气怒出手的时候。 他方才那四个字说的十分森冷,令朱铭猛然一惊,立刻收声,意识到自己做的过了。 如果是在其他的事情上面,他绝对不敢这样放肆,可是傅寒青过去可从来没有在任何地方对应翩翩有所回护,手下们自然也转不过弯来。 朱铭刚刚得知他跟应翩翩的关系,心中震惊之余觉得美色误人,十分不满,再加上应翩翩有意无意的挑衅,这才实在控制不住心中怒意。 此时虽然察觉到了失言,但是他心里又不服,于是硬挺着脖子,不愿道歉。 应翩翩站在傅寒青身边瞧他的笑话,那样子就像一个祸国殃民的奸妃。 应翩翩被朱铭瞪着,却也不恼,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含笑说道:“我以色邀宠,邀谁的宠,傅寒青吗?哈,你真有趣,说话这么酸,莫不是自己长得丑得不到你家将军的宠幸,便来嫉妒我吧?” 朱铭七窍生烟:“你——” 应翩翩歪头看着他,那模样十足可气,但眼底的笑意却逐渐转冷。 朱铭,这个人在原书中他也是印象深刻。 上一世他去了军营中,本是身有官职,再加上傅寒青相邀,可半点没占他们傅家的便宜。 但就是这个朱铭,总担心傅寒青会因此消磨英雄气概,又偏见于应翩翩出身宦党,原属文职,因此屡屡挑衅找事,目的就是想让应翩翩离开。 甚至在应翩翩和傅寒青冷战的那一段日子里,也有他的屡次挑拨。 应翩翩秉性高傲,这些事从来不屑去说,如今已并非书中,境况不同,他的性子可还没改,谁滚蛋就说不好了。 “这个世上,只有蠢货才会如此心存偏见,暴跳如雷。” 应翩翩走到朱铭身前,弯下腰去,捡起他的刀,手在上面轻轻一抚,一边打量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这样吧,咱们来打个赌好不好?” 他半低下那张昳丽的面孔,冲对方露出一个居高临下的挑衅笑容:“来与我一战,谁输,谁就写了‘以色邀宠,狐媚惑主’八个大字贴在脸上——三天,如何?” 朱铭:“……” 果然应家这小子就是心眼坏,他怎么想的出来这么缺德阴损的招! 应翩翩将手一松,那把刀刀尖向下直直坠地,“擦”一声轻响插/进土里,立在朱铭面前不断晃动:“怎么,怕了?” 朱铭这性子自然是受不得激的,听应翩翩如此一说,立刻怒道:“我怎会怕!要比就比,怎么比你说了算。” 应翩翩哈哈一笑,十分随意地说道:“既然你们个个对我不服,我也懒得一个一个教训,都一起上吧。” 众人顿时哄然。 别说那几名傅家家将,就连傅寒青都一时也是惊诧。 毕竟若是论平时的武功,应翩翩并不在傅寒青之下,可如今为了防止他逃跑,傅寒青连日在马车中熏香,暂时消去了应翩翩的内力,也使他的武力值大打折扣,就算现在给他解药恢复都来不及了。而傅寒青这些手下,可都是真刀真枪从战场上锤炼出来,不管性情如何,都有着实打实的真本事,眼下就算只有一个人应翩翩都未必对付得了,更何况让他们一起上? 以前是傅寒青没有管好他们,让他们对应翩翩不够尊重,如今他也十分后悔,打定主意要对这帮人好生加以教训约束,原本是没打算还要让应翩翩自己动手的,否则只怕这些人手下没个轻重。 傅寒青不禁道:“阿玦,你——” 应翩翩看了他一眼,面色笃定中还带着些被劝说的不耐烦。 这个瞬间门,傅寒青突然想起一事,顿时明白过来应翩翩是要做什么了,微顿之下,改口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如果说在这本书的剧情中,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着一定的角色定位,那么傅寒青身边这些下属的角色,就是负责襄助傅寒青完成大业的。 在他们的认知中,只要有碍于傅寒青前途的人就是他们的敌人,而应翩翩很显然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个。 所以无论原书中还是现在,他们只要一见到应翩翩,就会萌生出一种进乎于本能的敌意,就像系统那些坚强执着的npc。 既然是应翩翩不自量力地主动挑衅,那就怪不得他们以强欺弱了,况且傅寒青都答应了,这种送上门的好机会,他们又怎有推辞的道理? 起初最先提起傅寒青把应翩翩带回来的那人名叫赵虎,他与其他几人低低商议几句,大家都是一般的心思。 于是赵虎笑了笑,说道:“应公子出言相邀,那我们就却之不恭了。你是客人,用不用兵刃,在什么地方比,比什么,都由你决定。不过照我看,咱们既然比武,就不要弄那些花巧,最后谁倒下谁就输,谁是最后一个站着的谁就赢,你看如何?” 赵虎这样说,是觉得应翩翩这种诡诈的文人最会耍心眼钻空子,防止他实力不够耍赖,应翩翩听了倒是没露任何为难之色,说道:“可以。” 应翩翩目光一扫,直接抬手,在铮然一声鸣响中拔出了傅寒青身畔佩剑,说道:“就在此处比试吧,也免得惊扰他人。” 傅寒青垂眸看见佩剑离身,一刃青光刹那间门在应翩翩的白衣之侧划过,令他忽觉眼眶微热,忍不住略一偏头。 这柄剑跟应翩翩也算是老朋友了。 傅寒青作为主角,所有的配置都是顶级的,所用兵器自然也是一样。 这柄长剑是在他幼时便蒙一位高人称赞根骨不凡,以此相赠,材质十分特别,不光锋利坚韧,而且音色也是极为悦耳,剑鸣如同龙吟之声,被人称为龙吟宝剑。 曾经他们两人要好的时候,应翩翩也没少将这柄剑拿在手中把玩,用的也很熟。 原书最后,傅寒青留下应翩翩守城,临走之时,就将龙吟剑留下给他防身,可惜宝剑难护英雄,最后随着应翩翩身死,这柄剑也不知所踪。 此时此刻,终于又被他握在手里了。 应翩翩随意挽了个剑花,雪衣银剑,刹那间门绽开夺目的光芒,辉映少年意气。 微冷的剑锋斜指向前,发出挑战。 朱铭方才因为傅寒青那一掌受了些内伤,可是应翩翩也没有内力,他们这边人数又多,如果这种情况下还在意这点伤势,那他就算是丢人丢到家了。 于是朱铭一声不吭,拄着刀从地上站起来,而后暴喝一声,再次挥刀向着应翩翩拦腰劈斩。 应翩翩心思飞转,脚下连退,跟着身体微斜,抬起龙吟剑沿刀身上滑,旋即一架! “嘶啦——” 刀剑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应翩翩这一剑方位精妙,姿态优美,恰到好处地迎上了对方的刀锋,并以斜剑消解力道,将攻势一阻,原本是极高明的剑招。 但只可惜应翩翩没有内力,这样招架之下,他的手腕不禁微颤,被朱铭逼的后退数步,脚下接连错步,才好不容易将这一招的力道消解。 应翩翩的剑荡出去,由于十分锋利,竟然在惯性之下削断了身旁一株新植的小树,两人随即分开。 这一刻,周围的风好像变得急了一些,但除了应翩翩自己,没有人注意到。 朱铭心中原本还在警惕,想着应翩翩口气这么大,是不是有什么暗藏的本事,却看他被自己一招就逼得如此狼狈,不禁大笑,高喝道:“第一招!” 第一招的刀尖乱颤,寒光点点,向前直攻,要比试探性的第一招更加凌厉。 朱铭已然打算速战速决,三招取胜,在此之前,他一定要在应翩翩身上留一处疤痕,哪怕是拼着事后被傅寒青责罚,也要让这小子日后每每看到,都记住教训。 这一次,应翩翩似乎是怕了,并没有再试图直迎锋芒,而是提剑连退躲闪,避开朱铭的进攻之后,这才提起龙吟剑,向着他左肩刺去。 朱铭自然而然地向右一闪。 他的左侧遭到攻击,向右闪躲本来再正常不过,无甚可说,但离奇的就是,朱铭方才分明觉得自己右边是一片空地,可这一躲脚下却被绊的踉跄,跟着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棵树上。 就在这个刹那,应翩翩已经飞速旋身,长剑倒转,快如闪电地刺中了他的右胸! 鲜血立刻涌出,若非应翩翩此时力气不足,恐怕朱铭就要被这一下透胸而入了。 “等等,怎么回事?!” “朱铭在干什么?怎么一下就被刺中了!” 应翩翩此招一出,不光朱铭又惊又怒,就是旁边围观的赵虎等人也都露出了愕然之色。 他们旁观者清,看的更加分明,刚才应翩翩挡刀的同时脚下不停,朱铭为了对他攻击,也不知不觉被他带着转了两个圈子,随即就在占了上风的情况下昏头胀脑地撞在了树上,简直就像妖法似的,实在让人莫名其妙。 他总不至于是这两下就被转晕了吧。 应翩翩见状轻笑一声,说道:“该我了。” 他剑花一挽,反守为攻,内力不足,便剑走轻灵,似花雨漫洒,流星坠地,顷刻之间门,铮然连出十余剑,剑鸣之声清越长吟,动魄惊心。 剑影在眼前缤纷而闪,与其说是应翩翩在攻击他,倒不如说是应翩翩在逼迫他,朱铭一时间门只觉得晕头转向,在躲避或者迎击攻势的同时,不得不随着应翩翩忽进忽退。 他感到头仿佛越来越晕,好像地面在飞速旋转,身边的树木仿佛纷纷变作活物一般来回盘旋阻隔,将他全身上下撞的青青紫紫,像一只在骰盅里面晃动的可怜骰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这小子长成这样,当真是什么吸食人精气的妖怪不成? 随着两人过招,朱铭狼狈不堪,赵虎等人实在看不下去了。 他们一开始是觉得胜之不武,所以虽然答应了应翩翩的挑战,但看到朱铭抢先出手,便站在旁边没有动弹。 但眼下看朱铭越来越狼狈,眼看竟有要输的势头,这个脸可是谁也丢不起,于是赵虎等人不敢再对应翩翩小觑,纷纷拿起手中兵刃,向他攻去。 应翩翩见状,唇角无声的一扬,心道,我真怕你们不来。 他所用的并非纯粹武学,而是奇门遁甲之术。 应翩翩起初仅仅是在读《史记》中的《日者列传》和《龟策列传》时对此道稍有了解,并未精研,但他生性聪明又坚韧好学,自从在原书中意识到自己双手颤抖诗画尽废之后,决意选择从武之路,应翩翩便也决心要做就做到最好。 他下苦功研习大量带兵打仗的兵法,奇门遁甲之术对于排阵布兵多有助益,因此应翩翩也认真钻研过。 傅寒青找的这处院子不知是哪位高人所建造,但应翩翩一踏入便知,这外面种植的树木以及脚下的石路,甚至周围作为装饰的奇石,全部都是按照奇门遁甲方位所排布的阵法。 应翩翩刚才邀战的时候便已经将这一点算好了,而这阵法正是遇强则强,人越多威力越大,也就让他越省力。 那棵小树,就是锁阵的阵眼。 之前阵法没有启动,其他人一窍不通,也看不出端倪,但应翩翩特意拿了傅寒青的宝剑,第一剑就削断了那棵小树,使得阵法形成,人便也已经入局了。 赵虎等人站在旁边观战的时候,很不理解朱铭何以会在应翩翩无力的攻势之下那样狼狈,直到身临其境后,他们才意识到其中的凶险。 这些人只要想对应翩翩发动攻击,自然就得追随他的身影而行,但是跟着他走了几步,周围的世界便好像一下子换了面貌。 地面在旋转,树木在挪移,耳畔传来奇怪的嗡鸣,天空也好像被割裂成了一块块,在头顶变换着奇异的形状。 应翩翩足踏星宿方位,移形换影,翩若惊鸿,在剑光花影中辗转来去,一时只见他白衣翩跹,身影忽而在前,忽而在后,忽而在左,忽而在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令人难以捕捉。 他手中剑势绵绵不绝,叠成重重雪幕,一柄剑仿佛已经化身万千,难以捉摸,有时令人捕捉到空隙一剑刺去,阵法却又转瞬而变,反倒容易打中自己的同伴,更是缚手缚脚。 赵虎突然明白过来,其实在这样的阵中,人越多反而越是牵绊,他想要大声呼喊自己的同伴退出,却发现这座迷宫重重叠叠,根本无法寻到出口。 没想到真是看轻了这小子! 朱铭道:“这什么妖法……” 话犹未了,他忽然觉得银光一闪,刚才还无影无踪的长剑从面前划过,朱铭连忙就要躲闪,那剑却如灵蛇一般回过弯来,剑面在他脸上“啪”地抽了一个耳光,打得他满口是血。 应翩翩轻描淡写地说:“你觉得你最厉害,别人如果胜过了你,要么是用了卑鄙手段,要么是会妖术,对不对?” 朱铭被伤的不重,但侮辱性极强,又惊又怒,连着出了几刀,却根本挨不着应翩翩的边,反倒冷不防又挨了一下。 应翩翩又道:“你觉得你家那个脑子不正常的将军天下第一的好,不管别人情愿不情愿,心里怎么想,被他看上了,都得老老实实听话,半点不能反抗。一个自诩保家卫国的军人,满心都是这样的念头,我看你外出打仗的时候,只怕也没少强抢民女,欺压百姓吧?” 朱铭:“胡说八道,你——” 应翩翩笑了笑:“你厚颜无耻,蛮横自大,这也就罢了,但如此是非不分,还觉得自己是个正义英雄,实在叫人看着恶心。傅寒青教不好你,那我来代劳,还在这丢人现眼的做什么?给我躺下待着罢。” 他身形飘忽,轻如一羽,衣带袍袖在风中飞拂,话音方落,脚下轻旋,只听“砰”地一声,朱铭的脑门重重磕在了一根横斜的树枝上,眼冒金星,倒地不起。 其他人见状,心中也各自暗感骇然。 虽然他们行军打仗,之前多多少少都听说过五行八卦之阵,但却不知竟然神妙至此。又或者说,没见过有人能够将这种阵法配以身形步法,发挥到极致。 赵虎起初还在担心这里的人太多,不好发挥,这时担心倒成了多余,因为倒下或是被彻底困住的人越来越多,到了最后,挺立者只剩下了他一个。 “到你了。” 应翩翩看着赵虎笑了笑。刚才挨揍的那些人,他是一个个骂过来的,对每个人的点评都直戳痛处,骂完了再撂倒,造成身体和心灵的双重创伤,以至于赵虎看到这个漂亮之极的笑容,全身就是一抖。 他心里默想,我好像还没说过什么难听的话…… “——表面上看着客客气气,实则心里最是瞧不起人,假仁假义,说的就是你!记好了,以后少来惹我!” 应翩翩冷笑一声,剑花挽起。 “铮!” 剑气激荡,光影如虹,刚才还平静美丽的花雨中骤然绽放出杀机,赵虎瞳孔骤缩,正要躲闪,脚下却被一截虬结的树根猛地绊住,摔倒在地。 应翩翩的剑锋在他喉头划过一道浅浅的血痕,随即飘然后退,手腕一翻,立剑于地。 他负手笑问:“如何?” 应翩翩那一剑,所刺的正是青龙巽位,阵法立止,霎时间门满目清明,唯有满地傅家家将,浑身狼狈,面如土色。 他们竟然输了。 输在了一名没有内力的书生手中,被又打又骂,颜面尽失。 一时间门无人说话,他们不想心服,但不得不服。 世事纷扰,恩怨纠葛,很多时候,道理、立场、选择,原本就辩不分明,也不必去辩,能够让人沉默折服的,唯有绝对的力量。 此时此刻,站在面前的人还会是这个人,却再没有人敢将半分轻视投在他的身上。 应翩翩看没人说话,轻哼一声,看着傅寒青说道:“果然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主子就知道扫兴,你手底下这些人,也同样招人讨厌!” 傅寒青转过眼来,凝视应翩翩,两人目光一碰,傅寒青从他的眼底看到了无遮无拦的挑衅之意。 艳色迷神,风姿驰意,方才潇洒仗剑,此刻风流斜倚,眼前这个人,仿佛无论身处何地,所为何事,都令人神魂予夺,摄心动魄。 他活得一天,都要肆意妄为的活,活的痛痛快快,热热闹闹。 自己既然心存贪念,一意强求,自然不能再委屈他半分。 傅寒青不急不恼,只说:“既然看着讨厌,那你就不必看了。” 他向着朱铭赵虎等手下道:“你们不用再跟着我在这里了,回军营去吧。” 这些人尚未从输给应翩翩的颓丧中回过神来,冷不防听到傅寒青这样说,都是大惊失色。 朱铭脸色都变了:“将军,我们都是曾经跟你出生入死过来了,你怎么能如此重色轻义——” 应翩翩在旁边“嗤”地笑了一声,朱铭说到一半生生顿住,猛然意识到现在是他们输了,很快就要在脸上贴了‘以色邀宠,狐媚惑主’八个大字,根本没脸说人家是“色”。 这么一琢磨,更是又气急又憋屈,简直想死。 赵虎则比他冷静一些:“将军,这次是我们不知天高地厚,以后一定对应公子尊敬有加,绝对不敢再冒犯他,惹他不快。” 应翩翩为难的皱起眉头,说道:“不好意思,但我只要看见你们的脸,就会很不快啊。” “你!” 傅寒青淡淡地说:“我并非在惩罚你们,而是你们会有如今这样的想法,全怪我自己当初识人不明,没有以身作则,约束好下属。现在就算要改,也是来不及了,所以将你们调离,才是最好的方法。” 将其他人还要说什么,他一抬手:“我意已决,不必再说了。” 赵虎等人又气又急又是懊悔,却知道傅寒青的性子,出口的话绝对不会再收回去,这下他们绝对无法再留下了。 应翩翩眉眼含笑,十足的祸国殃民,还提醒他们:“几位,走之前莫忘了履行赌约啊。” 傅寒青不觉看了他一眼,低声问道:“现在可高兴些了?” “高兴。” 应翩翩懒洋洋地道:“如果你能一起滚蛋,那就更好了。你怎么不走呢?” 他言辞刻薄,语气却天真温柔,说罢之后微微一笑,道声“累了”,从容而去。 应翩翩这般举止,简直是明晃晃地把“我就是在利用傅寒青,用完就扔”写在脸上,只把赵虎等人气的怒目圆睁。 原本应翩翩若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漂亮青年,傅寒青毕竟血气方刚,把他带在身边暖床也就算了,他们起初的目的也只是想打压一下应翩翩的傲气,吓的他乖乖听话,不要恃宠而骄。 可如今一来,这些人大为受挫,才意识到自己的浅薄无知,不得不把应翩翩当成强敌看待。 他聪明心狠,美貌多才,把傅寒青迷的神魂颠倒,再加上对傅家又是明明白白的憎恨,留在傅寒青的卧榻之侧,谁又能够放心? 可惜,傅寒青这番却是铁了心了,根本劝说不动,还催促他们动作快些,免得应翩翩不耐烦了又要着恼。 这些人只能含着悲愤的泪水收拾东西走人,离开之前还被应翩翩令人堵在了门口,要求他们都用难以洗去的墨汁在脸上写了“以色邀宠,狐媚惑主”八字之后才肯放行,可以说是阴损到家。 第113章 犹认倚墙花 傅寒青效率很高,将赵虎等人赶走之后,很快就又调了另外一批人过来守着院子,可惜同样没有讨得应翩翩的喜欢。 不知道是傅寒青的手下是受到剧情影响,确实都对应翩翩抱有敌意,还是应翩翩因为被关着心里不痛快所以百般挑剔,总之这批人或者长得不好看,或者说话声音太大吓到了他,或者举止粗俗看着碍眼,或者姓傅一听就很讨厌…… 最后护卫们没来两天,又被他找茬赶走了一大半。 应翩翩这番举动,简直弄得傅家的下属们怨声载道,傅寒青却百依百顺,能由他自己为应翩翩做的,都不去假借他人之手。 与其说这是他为了对应翩翩好来弥补自己的过失,倒不如说是傅寒青只有这样做,才能缓解心里那种空荡荡的恐慌,告诉他自己,他正在奋力地想要去抓住什么。 这天傅寒青外出办事,终于得了些关于傅英的消息,直到傍晚才回了渔村中那处小院。 黄昏的夕色金灿灿的,远处传来渔民回归时悠扬的渔歌,家家户户也开始冒出炊烟来。 傅寒青手里拿着从镇上买的酒菜,恍惚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庄稼汉,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晚上便回到家中,同心爱的人相依相守。 想到此处,他的心里就是一阵激荡,脚步也不由加快了一些。 傅寒青走入应翩翩的院子,发现他正在倚窗读书,侧面的线条柔美流畅,宛若一帧精致的剪影。 傅寒青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起来,一种莫名的悸动从体内流过,仿佛回到了那一年初见的早春。 “阿玦!” 他脸上不禁露出笑容,高声叫着应翩翩的名字,大步进门,兴冲冲地说道:“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没想到这小镇上居然还能找到你惯爱吃的佛跳墙和翡翠黄瓜,只是不知道味道和你家那位大厨做的是不是一样,来尝尝。” 应翩翩脾气本来就不好,如今他不待见傅寒青,便更加喜怒无常了,高兴了就搭理两句,不高兴就掀桌摔门,冷嘲热讽,可着劲的不让人消停。 不过今天他看起来心情还可以,放下书道:“给我爹报信了吗?” 傅寒青笑着说:“答应你的事,我怎么可能不做!你放心吧,昨天我就把消息送出去了,最迟明天也能收到,免得厂公担忧。等到我把一切处理好了,就带你回去见他老人家。” 应翩翩冷笑了一声。 傅寒青知道他在笑什么,便道:“是我以前不好,对厂公不够敬重。也难怪他老人家不待见我,但往后,这些我一定都改,好生在厂公面前尽孝。总有一天,厂公会接纳我的,你也会原谅我的。” 傅寒青说这两句话的时候,不像是在对应翩翩保证,而更像是对他自己的一种安慰,这种平静到几乎诡异的语气中,反倒暗藏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癫狂。 若是换了别人,多半会被他吓住,就此老实一些,但应翩翩自己就是疯过来的,最是不吃这套。 “要是脑筋不清楚,可以先扇自己两耳光。你在我爹面前晃,让他折寿还差不多。” 应翩翩冷冷地说:“你有病不代表我和我爹也有病,爱慕我的人数不胜数,原谅你?我干什么捡不满意的次货?”他的言语实在极尽刻薄,傅寒青这些日子听得多了,非但不生气,反倒笑了起来,说道:“但如今由不得你。” 他的父亲虽然歹毒虚伪,但有些话是对的,如今那些事傅寒青既然做下了,就再不能留有余地。 应翩翩还会不会再爱上他,他又该如何将人长长久久的留住,傅寒青想不明白,也已经不愿去想,他唯一清楚的是,此刻这个人就在他的身旁,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哪怕是饮鸩止渴,他也想一天天都这样过下去。 “我今日回来的时候,看到了一对老夫妻正在打渔。老翁每次打了很大的鱼,都拎给老妪炫耀,两人就会一起大笑。让我看着,想到小的时候带你出去玩的事了,那个时候,你还总是叫我‘哥哥’,围着我前前后后的转,要我教你骑马。 傅寒青抬手,带着粗茧的手在应翩翩的下巴上捏了捏,柔声说道:”阿玦,我们要一起过一辈子,等老了的时候也是那样。只要我在,这一辈子定然都让你富贵平安,无忧无虑。” 应翩翩一把将傅寒青的手挥开,面露嫌恶之色,起身就走了。 傅寒青什么也没说,看着他的背影,目送着他大步离开,甩上了门。 应翩翩回到卧房中关上了门,就一直站在门口没动,听着外面的动静。 好半天,他才隐约听见椅子挪动,傅寒青好像慢慢站了起来离开,走到院子里之后,他还低声吩咐下人将他带过来的饭菜放在灶上温着,稍晚些再端给应翩翩吃,语气很是温柔。 直到确定他真的离开,应翩翩提到胸口的一口气才松了,将手中攥着的一枚碎瓷片扔在了桌上,发现自己的手心里竟然都是冷汗。 他不禁想起了曾经有一次系统的提醒,是说主角出现黑化倾向。 那个时候,应翩翩甚至还有些鄙视,觉得傅寒青经历这么点事就黑化了实在太没出息,但此时此刻,一切已经不容轻忽,因为剧情的巨大变动,傅寒青这个主角的言行已经越发的失去控制了,让他感到逐渐陌生。 他必须要及早离开这里,但应翩翩之所以迟迟没有采取行动,是因为他在等待一个机会——在剧情里发现隐藏真相的机会。 先前他以各种各样的借口一批批驱赶着傅家那些护卫,其实并不是为了泄愤,也并非想要试探傅寒青的耐心与底线,而是在找人。 自从被傅寒青带走之后,这几日应翩翩在马车上一直在回想他在原书中所经历过的剧情。 当初意识觉醒,原书的剧情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但由于是以身临其境的形式展现,所以给人的感觉十分逼真,就好像其中的每一幕情节他都曾经历过一样,从头到尾一共十二年。 就算应翩翩再是记忆力超群,也不可能把每一个细节都一一记住,并且知道它在剧情中的用处。 他只能依靠自己身边某个现实事件的发生,去尽力回想那些相关的情节。 而在他们的车马到达这处渔村之前,还真让应翩翩想起了一些有用的东西。 应翩翩记起原书中他在军营中那段日子,曾经认识了傅寒青的一名下属,并且跟对方的关系很不错。 傅寒青作为最后注定要成就大业的主角,身边有很多手下,而且几乎每一个都对他忠心耿耿,这些人也大多数和之前朱铭赵虎等人的态度一样,不喜宦党,更加担心应翩翩对傅寒青造成影响,对他颇有排斥。 应翩翩也不是跟别人低头的人,因此那个人少见的友善态度,让应翩翩在军营中结识到了为数不多的朋友。 应翩翩跟傅寒青发生争执之后,也经常是他来陪着应翩翩排遣愁绪。 可想而知,这个人是个异类,人缘也同样不怎么样。 有一回两人一同喝酒时,他突然问应翩翩要不要跟他一起去别的地方看一看。 那个时候的不久之前,应翩翩本已萌生出了跟傅寒青彻底分开,并回到京城的打算,只是他提出之后,傅英都对他们两个百般劝说,又呵斥傅寒青向应翩翩道了歉,这才让应翩翩和傅寒青勉强重归于好。 他暂时打消了离开的主意,但终究觉得在此处有些憋屈。 那天是那人提到,自己在傅家的军营里也没有什么意思,跟其他人格格不入,难以施展抱负。 他说在这一片驻军的西侧山脉后面还有处军营,自己原先是在那里供职的。那个地方的条件极为艰苦,而且被发配过去了不少罪犯或是得罪了人的兵士,军队战斗力有限,却经常受到敌军骚扰。 近来又是那处百姓们放牧的季节,他放心不下,想要看看需不需要帮忙,问应翩翩是否想随他一起去看看。 应翩翩酒意上头,也被他说的动了心,当时在剧情的作用下,心中还存着几分要跟傅寒青赌气,看看他是不是还在乎自己的念头,于是留书一封,就跟着那人走了。 对方领路而行,两人翻过大山,还没有到达要去的目的地,应翩翩便已察觉不对,暗中防范,发现对方果然是心怀歹意,竟想杀了自己。 纵使那人也算是心机深沉,但应翩翩除了遇上傅家的事脑子糊涂,在其他上面智谋机警不减,所以那个人终究还是没有成功,反倒被应翩翩回过头来擒住。 应翩翩觉得此人的行为十分蹊跷,担心他是敌军派来的奸细,于是将他还是带回了傅家的军营中受审。 回去之后一看,应翩翩发现整个军队之中喜气洋洋,于是向人询问,方知就在他离开的第三天,傅英打下了一伙山匪,竟然从他们的贼窝中发现了巨额的珠宝,他打算把一部分上交朝廷,另小一部分则拿出来犒赏将士,自己分毫不取。 这样一来,军中人人感激不已,自然上上下下都十分开心。 ——大概最不开心的就是傅寒青了。 傅寒青因为应翩翩跟着别人出走的事十分恼怒,原本还有几分担心,见应翩翩好端端的自己跑回来了,担心散去,更加生气,便故意晾着他不理睬。 若是放在往日,应翩翩早就急了,这回却有正事要说,没心思赌气,直接把自己抓的人押到傅寒青面前,事情经过对他讲了一遍。 对方闻言,却拼命抵赖,只说是两人出去之后,路上因为琐事不断争执,甚至动起了手,应翩翩闹了脾气,说是要狠狠收拾他,才会把他带回来,在傅寒青面前这样说。 傅寒青认识应翩翩这么久,起码知道以他的高傲性情,应该不屑于去污蔑别人,可另一边也是跟了他多年的老部下,而且言之凿凿。 主角性格设定中极重要的一点就是爱护下属,仁义宽容,傅寒青不忍心在这种情况下处置对方,最后还是由傅英做主饶了那人的性命,将他流放。 这一回在现实中,很多情况都已经变了,傅寒青发疯把应翩翩给带出来之后,应翩翩也试探着问过他,可傅寒青虽然在梦境中看到了不少片段,但却并不全面,他的印象中似乎并没有记起这段情节。 原书那些烂剧情简直就是专门跟应翩翩作对的,这样憋屈的事情多了,应翩翩恢复自我意识之后一一看过去,简直窝了一肚子的火,可惜他当时却不能改变,实在生气了也只能刻意忽略,眼不见心为净。 现在回想起来,傅寒青那下属的相貌名字都在脑海中有些模糊了,只有他因为是异族血脉而双眼瞳色不一这一特征,令人印象极为深刻。 应翩翩记得,就是自己发现那人心怀不轨,把他抓回傅家军营的当天,曾经有个小兵非常惊讶地问了应翩翩一句,说道:“应大人,您这几天当真不在军营中吗?可我前日晚上明明看到您在和老侯爷说话呀。” 应翩翩当时心不在焉地说了句“我这几天都有事出门,你看错了吧”,但如今回想,却发现这一切看似的巧合或许都是冥冥中命运的提醒。 当时,他浑浑噩噩的度日,以为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自己的生活与旁人无甚不同,但其实一股股潜藏的暗流早已在看似平静的假象下集结,即将彻底冲破幕后的黑暗,涌动而出。 而后,伸出狰狞的利爪,操纵一切走向毁灭。 傅寒青一向极得人心,但身边的下属居然叛变,与应翩翩无冤无仇,却想要杀他,最后又被号称十分疼爱应翩翩的傅英饶恕了性命。 应翩翩明明不在军营中,却有人说在傅英的身边看到了他。 曾经被傅英带在身边的那个与应翩翩长相十分相似的年轻人。 傅家意外得来的珠宝。 …… 一切的一切,仿佛编织成了一张巨大的丝网,成就了他一生的悲剧。 时至今日,那张网早已经该被撕碎了,应翩翩想要找的就是这个人。 对方是傅寒青的重要下属,并且之前没有出现过,但应翩翩相信,他一定还在。 果然,就在应翩翩又赶走了一批护卫,令不少人都在背后抱怨他嚣张狂妄、喜怒无常之时,他终于在这个渔村的小院当中看到了那张生着异瞳的脸。 那个人的名字叫邹胜酋。 虽然没有了系统的提醒,但应翩翩依旧确定自己要找的重要目标在这个人身上,因为经过意识觉醒之后的这段日子,已经足够他发现一些剧情当中的规律。 其实说来十分简单,这规律就是,书中每一个角色的出现,基本上都会承担着自己应该担负的功能,从而演绎出应该发展的剧情。 无论原书中的情节如今已经被他修改到了什么地步,这个逻辑和设定都是不会变的,那么反过来也是同样。 邹胜酋就是一个给主角阵营送珠宝的功能性人物,他的出现必然伴随着珠宝的秘密。 所以应翩翩才不断以各种方法刷新着傅寒青身边的下属,目的就是为了让这个人出现在傅寒青的面前,推动剧情的进程,了解傅英弄来那批珠宝的来历。身处劣势无所谓,失去了系统和协助和提示也无所谓,就算什么都没有,他也同样能够利用整个剧情中的规律做出对自己有利的选择。 回想上一世的种种,应翩翩甚至怀疑这个邹胜酋很有可能就是傅英安排在傅寒青那里的亲信,就连自己的儿子,他都不忘了安插眼线。 换过这批守卫之后不到两日,傅寒青便很快离开了他们暂居过的渔村,带着应翩翩打游击一样继续南行,而后在另外一处江南小镇的四合院中住下。 院子表面上看再普通不过,内里守卫极为森严。 此时,应翩翩已经凭着他非凡的气人功力,将自己的名声在傅寒青手底下的人之间传开了,这位大少爷实在太难伺候,谁都觉得到他面前守着实在是一件令人非常头疼的事情。 但在此处住下之后,应翩翩好像就有些认命了,逐渐消停下来,也不再挑三拣四,甚至有时候心情好了,还会给傅寒青一个笑脸。 他这样的转变,令傅寒青觉得欣喜不已。 傅寒青怕应翩翩觉得无聊,发现自己这批护卫中有几个还算让应翩翩看得上眼,于是便吩咐他们时常陪应翩翩聊天解闷。 这些人又是害怕又是抗拒,但主子又吩咐,虽然心中不是很情愿,也只能硬着头皮去伺候大少爷了。 这天晚上正是邹胜酋轮值,他巡逻了整个院落之后,正要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却发现庭院当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人,是应翩翩坐在那里对着月亮喝酒。 月光下他的面孔冰冷而俊美,手中握着羊脂白玉杯,而恍惚中,让人分不清楚哪里是玉,哪里是人。 邹胜酋心中一动,不觉间已走上前去,笑冲着应翩翩说道:“应公子怎么还没回房?您睡不着吗?” 应翩翩轻瞥了他一眼,没说话,但也没有露出什么抗拒的神色,于是邹胜酋就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温和地说道:“公子是不是想家了?这江南的风光确实与北地迥异,我也是出生在京城,但这些年在外办差,很少有机会能回去。” 他笑了一笑,有些怀念:“如今想来,印象最深的就是京城中唐记那家杏脯,小的时候过年才能吃上一次,每回都高兴的不得了。” 邹胜酋脾气很好,哪怕别人对他爱搭不理的也半点不生气,说话不疾不徐,总是带点笑意,又不显得聒噪,十分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上一辈子正是因此,应翩翩才会与他相处得不错。 其实他此时发现,单从表面脾气来看,这个人跟池簌稍有一些相像。 邹胜酋提到了唐记,顿时让应翩翩想起了那一天的雨夜,池簌还是韩小山的样子,来了他房中,送给他一袋杏脯,还有一袋刻成各种小动物的石子。 应翩翩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他在这里心情不爽,也得找别人的不痛快,邹胜酋还从未见过应翩翩真心实意的笑是什么样子,此时无意中目光一转,恰好捕捉到了这个稍纵即逝的浅笑。 他纤长浓密的睫毛在月光下几乎显得根根分明,蝶翼般轻轻一眨,微挑的眼角显出几分近乎妩媚的弧度。 邹胜酋不由怔了怔,一时忘记了接下来要说什么。 直到应翩翩看过来,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移开目光。应翩翩心想,既然傅寒青已经把自己没事的消息送到了应定斌那里,那么应定斌肯定就会告诉池簌他还好好活着,这样两人就不会那么担心了。 不知道池簌现在在做什么。 但应翩翩表面上没有把这些难得的柔软情绪表露出来,而是微微抬了下巴看着邹胜酋,有几分倨傲地问道:“怎么不说话了?接着说呀,你不就是过来给我说话解闷的吗?我又没让你停!” 邹胜酋“啊”了一声,抱歉地说:“是,是小人失职了,只是刚才一时想起家乡,有些出神。也算是和您分享同样一份思乡之情了。” 他顿了顿,又说道:“不过将军这些日子怕您饮食不惯,特意为您请来了一名京城来的厨子。每年专门做北方的饮食。他对您还是十分惦念的。” 应翩翩唇角微挑,仰头喝了口酒,漫不经心地说道:“他惦记我也没用,反正我是见了他就讨厌,你若是在我面前提他,想为他做说客,那就滚蛋。” 邹胜酋连忙道:“是,是小人僭越了,您别生气,小人不提就是。” 应翩翩瞧了他一眼,似乎觉得他还算识趣,于是弯腰拎起一坛没开封的酒,往他面前一放,说道:“罚十碗。” 邹胜酋起身,笑着冲应翩翩弯腰一揖,说道:“小人遵命。” 应翩翩显然不怎么爱听别人废话,因此两人只是沉默地喝酒,不多时,两坛酒就空了。 傅寒青给应翩翩找来的都是好酒,入口温和,后劲绵长,纵使邹胜酋酒量极好,喝到最后,也不禁有些头脑昏沉。 他甚至觉得应翩翩是故意要灌他,但一转头时,却发现对方已经趴在石桌上睡着了。 玉杯倾倒,滚落在地,他的一只手垂落,由腕至掌及指延伸出修长优美的线条,另一只手臂则枕在头下,广袖堆叠,掩去半张微微泛着红晕的脸。 邹胜酋站在旁边,看了片刻,低声道:“应公子?” 应翩翩没有动。 邹胜酋着魔一般轻轻抬起手,向着他的脸上挨去。 手指渐近,他的心跳越快,紧张的几乎屏住了呼吸,但眼看就能碰上一碰了,应翩翩却偏生就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邹胜酋猛然收回手站直。 应翩翩坐起身,按着太阳穴,根本就没正眼看他,只是随意地说:“你还没走?” 邹胜酋道:“是……小人是想送您回房的,总不能把您撇在这啊。” 应翩翩“呵”了一声,说道:“酒量不错。” 他站起身,转身而去:“用不着送,回去罢。” 邹胜酋还站在原地看着应翩翩的背影,因此无从发现应翩翩此时唇角微冷的锋芒。 他故意给邹胜酋制造机会,原本是打算看看他会不会趁着这个当口向自己下手,却怎么也没想到,邹胜酋并未动手杀他,而是想摸他的脸。 如今是特意加深了对此人的防范和关注,在原书中,应翩翩可从没看出邹胜酋还有这样一份心思。毕竟不管心里怎么想,对方后来冲他下了杀手这件事可是实实在在的。 一名敌人,竟被发现对自己抱着些微觊觎之心,这只能说——好极了。 应翩翩微微一笑,目光中充满了趣味。 邹胜酋,你的弱点,可是被我抓住了呀。 他看着满身酒气,醉眼朦胧,实则伺候洗漱的下人一去,应翩翩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清明起来,神情冷静地从床下找出了几样东西,一一检视过藏好,跟着和衣躺倒在床,准备休息。 他没有放下帐子,月光无遮无拦地洒在床上。 应翩翩躺了一会,忽然抬起眼来,望向窗外如钩的明月,良久微微叹了一口气,取下发簪随手扔在一边,翻身睡了。 第114章 风雨迷津渡 同一轮明月之下,数骑快马驰骋在风中,仿佛在与月光赛跑。 池簌跑在最前面,随着与那座渔村的距离越来越近,他的心也仿若被马蹄胡乱踩着一样,越跳越快,越跳越乱。 这些日子,他几乎是不眠不休,四处搜寻应翩翩的下落,而也终于又在几处地点中发现了与之前同样的夜明珠粉末,大致确定了他们要搜寻的方向。 官府与江湖配合查探,几乎进行了撒网式的搜索,终于得到消息,有人曾在一处渔村的附近见到了与应翩翩他们极为相似的几个人。 池簌一边飞书令当地分舵中的手下盯住渔村,一边以最快的速度向那边赶去。 风从耳畔呼呼掠过,刮面如刀,池簌并不在意,马儿似乎也已经奔跑到了极限,四蹄如飞,手下在他的身后落出老远,后面依稀有人大叫道:“教主,就是前面那片村子!” 池簌手指一紧,索性飞身下马,运起轻功向前跑去。 紧接着,他猛然停住了脚步。 前方的风呼呼地吹着,村子中脚步杂乱,人声鼎沸,夜色中隐约有点点的火光透出。 池簌提气一跃,瞬间已经掠入村中,只见不少村民们都正在拎着水桶往一个地方赶,原来是村子最深处的一处院落着了火。 池簌赶到那院落外面的时候,发现之前向他禀报这处位置七合教下属们已经到了,正在忙乱地与村民们一起救火。 有人看见了他,急匆匆地上来行礼,低声禀报道:“教主,这处院落中没有人,听村子里的人说是昨天刚刚离开的,但是房中的常用物品并未带走,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属下们原本奉命守在外面,房中却突然便着起火来……请教主恕罪!” 池簌没有说话,静静地抬起头来,看着一点点吞噬掉房屋的火焰。 大风鼓荡,吹动他袍袖飞扬,熊熊的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只见眸沉似水,面寒如冰。 七合教的人不敢说话,但好在在大家的努力下,这时火势已经被扑灭了。 这是一场恰到好处的火,无人伤亡,也没有殃及到其他人的居所,只是将这处院子当中的一切烧的干干净净,半点残渣都没有剩下。 旁边的村民不免可惜,说道:“里面还有不少的东西呢,这下只怕都给烧没了,等他们回来还得重新置办。” 池簌闻言一转头,计先站在他身边,见机连忙问道:“大爷,您此言是何意?是指这房中住的人还会再回来吗?他们现在去了何处?” 那人不确定地说:“应该会回来吧?先前住在这里的是一对年轻公子,还带着些看上去挺吓人的护卫,住了几天,前日说要去哪里赏景,他们就乘着马车走了,什么东西都没带,那还能都不要了?” 池簌眼眸中的光一点点黯了下去,淡淡地说:“他们不会回来了。” 那人一怔,听池簌说得笃定,似乎还有点惋惜:“哎呀,那真是……可惜了,不过倒也真是没准。” 计先道:“此话怎讲?” 那人犹豫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说道:“几位来到这村子里难道不是找他们的?你们不知道吗?那两个男的,是……这个。” 他双手大拇指对着拜了拜,做出相亲的手势。 计先吓了一跳,心想当着我们教主的面说这个,你不要命了,立刻喝道:“胡说八道,绝不可能!” 计先的态度太差,一下就把那老头说的不乐意了,把眼睛一瞪,说道:“你怎么知道他们两个不是一对?你看到了?我亲耳听见那付大郎与我们说,另一个是他媳妇。家里不让他们两个在一块,所以他就把人给带出来跑了。” “要说他那媳妇,生的是真好看,就是成天见不着个笑模样,脾气凶的很,但不管他怎么闹,人家付大郎都不恼,每日好吃好喝伺候着,有时夜里还进房去睡,不是两口子又是啥?” 计先:“……” 池簌每听一句都是心里一缩,隐在袖中的手紧紧握住了拳头,指缝中渗出血色。 他不想再听,走到一边,看到旁边有一截被砍断的小树,树桩光秃秃地支着,看上去有几分凄凉。 池簌扒开树根下的杂草,果然发现树桩的根部刻了个浅浅的“坤”字。 坤卦,西南! 池簌一刻也不愿再耽搁,忽地转身,快步往村子外面走去,哑声道:“继续追!” * 邹胜酋也说不好应翩翩心里对自己究竟是怎样一副态度,毕竟这位当朝状元的心思,实在是太难猜了。 他虽然仿佛认命不再闹腾,但是对傅寒青,以及傅寒青身边的那些下属,通常都表现出毫不掩饰的厌恶之情,很少有好脸色。 不过虽然应翩翩恶言恶语,邹胜酋也隐约能感觉到,比起其他人,他好像并不抗拒自己的接近,甚至有时候,两人还能聊上两句。 邹胜酋越来越觉得,自己会因为这点另眼看待而心生喜悦,并盼着隔三差五交谈的时光。不过他没有忘记,他是为任务来到这里,也有着必须要完成的使命,只是私心里,不由希望把这段时间稍稍延长。 这一日,他原本正要去找应翩翩,快要走到门外的时候,却发现房门半敞,傅寒青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邹胜酋停住脚步,犹豫了一下,却没有立刻离开。 傅寒青如今像是彻底变了,对应翩翩百依百顺,殷勤小心,说起话来从来都柔声细气,但这一次,却不知道是被什么事触怒了,带了少见的气急之意。 “自从离开镇北侯府之后,你就是连笑都没对我笑过一次,我做错的我会改,你要什么我都会尽力给你,你到底还要我怎么做?你就真的要这辈子都不原谅我了吗?” “不然呢?” 应翩翩说:“还要我跪下来叩谢你的恩典吗?” 他冰凉的语气好像一盆当头浇下来的冷水,浇的傅寒青满腔怒火猛然一窒。 他沉默了片刻,声音中带着压抑的隐痛:“应玦,那你告诉我,韩寜到底有什么好,他会的不也就是这套吗?我和你多年的情分……哪里比不上他?!” 房间中,应翩翩搁下笔,在有些潮湿的墨迹上吹了吹,这才将自己眼前的画作拿起来,满意地端详着。 上面画的是一副池簌的小像,也是傅寒青怒气的源头。 他今日来找应翩翩,正好看见应翩翩难得提笔作画。傅寒青也不知道他之前手抖的毛病到底好到了什么程度,见状十分高兴,便有些讨好的上去凑趣说,自己也想在这里,看看应翩翩要画些什么。 应翩翩就当着他的面,画了一副池簌的画像。 傅寒青这些日子一直忍气吞声,都快忍成了一个活王八。 应翩翩跟他耍性子闹别扭,他受也就受了,但是他心中永远也忘不了曾经在窗外看着应翩翩和池簌亲热的那一幕,简直把这名横插进来的情敌恨到了骨子里,只是怕惹应翩翩不快,强制忍耐让自己不去想罢了。 但现在应翩翩故意当面这样挑衅,傅寒青自然再也忍受不住,又被连讥带讽的损了几句,终于爆发。 更气人的是,傅寒青问自己哪里比不上池簌,应翩翩还真的想了想,说道:“你武功不如他高,样貌不如他好看,脾性不如他好,床上功夫不如他高明,心胸也不如他宽广……总之浑身上下没一处比得上他的,可教我怎么说呢?傅将军,你这是为难我呀。” 傅寒青脸上阴鸷的神色一闪而过,突然欺身向前,强行捧住了应翩翩的脸,沉声道:“应玦,你看好了,我告诉你,不用拿这种话来激我,我不可能会放手的!从小到大,我想做的任何一件事情都一定要做成。我不能让你离开我,无论用多么卑劣的手段,我也要把你留在我身边!即使你不爱我,即使只是你的身体在这里。” “把手放开。”应翩翩冷冷地说。 傅寒青倒是依言松开了手退后两步,却依旧面带冷笑,盯着应翩翩的双眼中,带着愤恨、痛苦和难以抑制的迷恋。 “说了这么多,其实你这段时间根本就是故意抵触我抗拒我,如果你……” 傅寒青说了这一句,深吸了口气,慢慢地道:“如果你愿意想一想咱们过去可以相处的多快乐美好,愿意重新把我们之间的感情找回来,那我们明明可以过得很幸福。” “韩寜算什么东西?他不过一介江湖武夫,自小与你的生活天差地别!他能够理解我们过的日子以及那些朝堂纷争吗?他了解你儿时的经历吗?他能陪着你谈诗品酒,说画论文吗?阿玦,你可知道七合教杀人如麻,高位者都是通过武斗上位,阴暗卑劣的事,他们做的绝对比傅家只多不少,等有一日你看清楚了他的真面目,再后悔可就晚了。” 傅寒青的话中带着几乎压抑不住的愤恨,应翩翩形状优美锋利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脸上那漫不经心的神色退却,片刻后,闭上眼睛,轻轻笑了一下。 “好吧,你既然那么想听实话,那我也好好的告诉你——傅寒青,起码今天你的这番话,他就不会说。” 应翩翩站起身来,逼视着他,以从未有过的正色冷冷说道:“你口口声声说咱们一起长大,情分非同,那你又了解我多少?你知道我想做什么、想要什么吗?你看不起宦党,也看不起我的父亲,我却被他养大,受他深恩,当他是我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亲人,最起码远胜于你傅家!” “我自幼苦读,考取功名,是想让父亲因我而骄傲,能够稍微洗脱污名,但我的一切却都在你家人的手中一一毁去——不光是你爹的卑鄙无耻,还有你的自私自大!” 傅寒青说道:“那些事情大部分都还没有发生!” 应翩翩却对他的话毫不理会:“但是韩寜永远不会这样。只要我想做的他都会支持我,我在意的亲人,他也都十分敬重。他不在乎你我过去发生了什么,但支持我摆脱这些纷扰,做我自己想做的事。” 应翩翩淡红色的唇角略微上勾,嘲讽道:“瞧见了吗?他对我的感情有满足,仕途有益处,我跟他在一起的好处太多,活得不知道有多么的轻松快活,如今不但立下大功,青云直上,就连七合教都成了我的助力了,大好前程指日可待。” “而你呢?高贵的傅将军,你这位天之骄子能给我什么?你为了让我留在你身边,再一次把我一切辛苦挣来的事业都给毁了!你这个就会在背后捅刀子拖后腿的废物!” 应翩翩接连数日沉默寡言,根本就不爱搭理傅寒青,但如今既然要说,索性就字字如刀,毫不留情,说了个痛快。 应翩翩说完之后,不耐烦地挥挥手,低声道:“滚罢。” 傅寒青却没动,重重一握拳,索性道:“你说的都对,我是混蛋,自私透顶,可是你说了这些能怎么着?就是那姓韩的再怎样什么都好,你也这辈子都见不着了。你这辈子只能跟我这个混蛋过,你一天惦记着他,我就这样把你看在院子里一天!” 应翩翩眉心一跳。 “我也在努力的改,你看,我不是变了不少吗?说不定再改几年就改好了,就是改不好,你嫌弃也没用,你身边的人只会是我!” 傅寒青的指尖从应翩翩秀美的侧颊一抚而过:“所以我劝你最好还是学着接受我,不然不开心不舒服的人最后还是你。只要你接受了,咱们就能过得很好,你的仕途,你的家人,包括你父亲的旧案,我都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他笑看着应翩翩,但实际上浑身都在发抖,心中更是针扎一般的刺痛与绝望。 从应翩翩的眼神中就能看出来,应翩翩一定是恨死他了,他不光是不如那么一个韩寜,他可能在对方的心中,根本就是这世上最仇视厌恨的敌人。 既然如此,索性也就破罐子破摔吧,正好他们两个都不用装了。 左右他这些日子的幻梦已经彻底宣告破碎,什么和好如初,同游山水,一生一世……都不过痴心妄想。 那么,最起码让他能留住这个人,阻止应翩翩走向重生时选择的死亡终点,能相守一天,就是一天。 “对了,我忘了告诉你。” 傅寒青又仿佛想起了什么一样,古怪地笑了一下:“咱们本来之前就是要结契的,我也决定在这里补上。再过几天一切筹备好了就举行仪式,那之后,咱们结发同枕,长相厮守,所以,你要准备好啊。” 每一个字的出口都让他的心中疼痛欲裂,说完之后,再不停留,立刻转身大步地走了。 傅寒青怕他走晚一点,所有绷紧的情绪就会彻底失控,又会像那天一样在应翩翩面前跪下来痛哭流涕,又或者是狠狠抱住他,两个人一起死了算了。 他不知道该拿这个人怎么办,恐吓不行,哀求不行,强迫不行,可是放开手,更加不行。 傅寒青出门时脚步极快,邹胜酋站在外面听得入神,一时没有躲开,索性如同刚到一般,大大方方地迎上去行了个礼:“将军。” 傅寒青却没有理他,径直出了院子。 傅寒青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大约打出生以来就没有如此挫败过,他在应翩翩的面前,混到的待遇很有可能还不如自己。 邹胜酋的脑海中猛然闪过了这个念头,心里倒是产生了一种别样的愉悦感。 他刻意在外面等了一会,确定傅寒青不会再回来了,便整了整衣服,微笑着走到应翩翩虚掩的房门口,轻轻在门上敲了敲。 敲完之后,邹胜酋等了片刻,里面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稍加犹豫,还是轻手轻脚地走进门去,发现应翩翩正坐在椅子上,不知道在思量着什么,白皙的侧脸与脖颈在有些暗的光线下莹然生光。 听到动静,应翩翩连头也没抬,只漫然道:“我让你进来了吗?” 邹胜酋从善如流地认错道:“抱歉,是小人自作主张,不知礼数。只是刚才听见您与将军发生争执,小人有些担心,所以才斗胆进来看看情况。您没事吧?” 邹胜酋问是这样问了,倒也没有指望能得到应翩翩的什么答案。 毕竟对于应翩翩来说,他只是一个再不起眼不过的下人,而且还是傅寒青那边的人,讨厌得很。 应翩翩顶多会让他滚,或者嗤之以鼻地轻哼一声。 不过这一次,邹胜酋却猜错了,良久的沉默之后,他忽然听见应翩翩低声说道:“你说,难道我这辈子真的都不能离开这里了吗?” 他的声音中带着少见的软弱与信赖,其中甚至有一点点的颤抖,就像是风中花抖落的蕊,在人的心湖中触动了浅浅的微波。 邹胜酋猛然一怔,在那个瞬间竟不知所措。 他一向善言,此时在心里搜肠刮肚地想着可以给出的最好安慰,却发现自己的身份立场,根本不配说出任何话来。 他只能只能呐呐地说道:“将军他真的很喜欢你……你们原来认识了那么多年,也是有情分的。” 应翩翩笑了一声,慢吞吞地重复道:“认识了那么多年……” 他唇边带着朦胧的笑意,顿了顿,又说:“那你知道我那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吗?冷落、苛责、算计、厌恶……我那个时候是喜欢他,离不开他,但是我现在已经想好好去过新的生活了,为什么他就不能放过我?我这一生……你说他什么时候才能放过我?” 邹胜酋听着他说话的语气,忽然意识到不对,连忙走到应翩翩的身边,却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 他低头一看,发现对方脚边一大坛子酒,晃了晃竟然几乎空了。 他不由惊道:“你把这些都给喝光了?” 两人这阵子也一起喝过几回酒,邹胜酋知道应翩翩的酒量不错,不过每一回都是细斟慢饮。但此回这坛酒肯定是傅寒青走后他才喝的,那么短的时间之内灌进去,怎么可能不醉! 应翩翩仿佛没有听到邹胜酋的话,抬起手来,仿佛是想要寻找什么依赖和认可一样,握住了他的手臂。 即使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他修长五指之下的力道,邹胜酋的手顿时一抖,把酒坛子砸在了地上,“哗啦”一声打碎,酒香四溢。 “我……我被关在这里,除了喝酒还能干什么?我想离他远远的,我不喜欢这样,什么都不能做,像个废物一样……” 应翩翩抬起头来看着邹胜酋,喃喃地说道:“我可真想走啊。” 原来他真正醉酒之后竟然是这个模样,仿佛春天已至,轻薄晶莹的冰面上终于出现了裂痕,从中汩汩流出夹着桃花瓣的清亮柔波。 邹胜酋看着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只觉得晶莹璀璨,顾盼流波,不知是含泪,还是天生妩媚,双瞳翦水。 这种惊心动魄的纯然美貌,仿佛要将人的神魂都摄走,邹胜酋心中猛然一动,有那么一会,脑海中几乎是空白的,只是盯着那张脸瞧。 他突然冒出一种难以克制的冲动,脱口说道:“你想走吗?我带你走如何?” 应翩翩仿佛也一下子愣住了,外头想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对方在说什么,有一些大着舌头,结结巴巴地说道:“你要带我走,你带我去哪儿呢?” 他有些怅然地低声道:“我想回京城看我爹,原先……我就没能再见上他一面……” 邹胜酋不觉放柔了声音:“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送你回京城去找应厂公。” “应公子。” 邹胜酋看着应翩翩的眼睛,慢慢地说:“你信我吗?你若是信,咱们就走,我帮你摆脱傅寒青,以后再也不用见他了,好吗?” “好,那就……走。” 喝醉了酒的应翩翩比平时好哄多了,他站起身来似乎想要迈步,却不小心一个趔趄。邹胜酋连忙将他扶住,感到竹叶青的气息与他衣上的熏香混在一处,仿佛教人光是闻着,也要醺然欲罪了。 应翩翩像怕邹胜酋跑了一样,手里一直揪着他的衣服,邹胜酋扶着他却没出门,一直向房间里间走去。 应翩翩进去之后,看到了自己的床,却又仿佛忘了他们要去干什么,一头扑倒在床上,说道:“到、到了,那我睡了。” 邹胜酋哭笑不得,从未见过应翩翩这样的一面,感到有几分可爱,笑着说道:“还没到呢,恐怕你还得再辛苦辛苦。” 他转过身去,伸手在应翩翩房中的墙壁上按了几下,只听一阵轻微的响声在房中响起,紧接着,竟然有一条暗道在地面上打开,一直通往地底深处,不知道另一头的出口是在哪里。 邹胜酋谨慎地检查了通道之后,回头一看应翩翩在趴在床上,甚至连被子都给自己盖上了,在被窝中团成了一个小团。 邹胜酋只得又过去,连哄带劝的将应翩翩扶起来,带着他进入了地道。 毕竟这一回他露了底牌,事情不做完可不行。 应翩翩作为一名成年男子,重量不轻,又醉得全身绵软,只是往邹胜酋身上挤,两人在狭窄的地道中拖拖拉拉,走的十分艰难。 邹胜酋不得不一边使劲扶着人,一边轻声哄劝应翩翩不要发出声音,不知不觉也就忽略了,上方入口关闭的那一刻,应翩翩脸上那抹诡秘的笑容。 第115章 芙蓉帐下刀 地道很长,漆黑无光,但好在挖的十分平整,一条路直通向前,两人只要迈步直走即可。 不知道走了多久,地势渐渐往上,上去之后,发现已经是一道巷子的角落处了。 邹胜酋累出了一身汗,上来之后在墙壁上摸到一处,敲了几下,对面隐隐传来空洞之声,不多时就来了一辆马车。 邹胜酋将应翩翩扶上了马车,一路策马疾驰,最后竟然停在了一处十分繁华的酒楼外面。 应翩翩闭着眼睛靠在马车上,仿佛已经睡着了,听见迎出来的小厮见了邹胜酋大吃一惊,失声说了句“您怎么自己来了”。 但或许邹胜酋做了什么手势,随即他便收声。 应翩翩心中转念,只是装睡,被邹胜酋扶着进了一处包厢,安置在榻上,又吩咐车夫在门外看好,而后便匆匆离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应翩翩听到门声一响,是有人轻轻把门推开,然后走到床前看着他。 这人肯定不是邹胜酋,应翩翩听他走路的时候脚步声一重一轻,应该是个跛足。 随即,邹胜酋倒是也跟着进来了,到了床前,轻轻在应翩翩肩上拍了拍,低声道:“应公子?应公子?” 应翩翩不耐烦地挥开他的手,翻了个身说道:“干什么?别吵。” 邹胜酋笑着说:“我可没有吵,这不是要带你回家吗?好吧,你先休息,等你醒来之后,说不定就已经到家了。” 另一个人则全程没有说话,片刻之后,他们两个又离开了房间。 直到走出老远,那跛足男子才开口说道:“不是说好了有合适的时机我们就去接人吗?你居然凭着自己就把他从那地道中带出来了。邹老弟,你可真是有本事。” 邹胜酋道:“机会可遇不可求,今日正赶上他喝醉了酒愿意跟我走,省下不少的麻烦。而且离开之前他跟傅将军吵了一架,傅将军晚上应该不会再去他的房中,我一合计,干脆就把人带过来找你了。” 跛子道:“若是被下人发现了……“ 邹胜酋微笑道:“从我们出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有人去堵那条地道了。就算是傅将军自己发现了,所有的人也都会相信肯定是应玦逼我带他走的,而并非我主动要帮人逃离。在这里,有谁会相信他的话呢?” 跛子想了想,笑着说:“也是,看来是我太过紧张了,等咱们完成了老侯爷交代的任务,根本就不用回到傅将军的身边,自然也无需担心这些。到时候我一定禀报侯爷,好好给你赏赐。” 邹胜酋目光一闪,说道:“赏赐就不必了,这一次的功劳我可以都让给刘兄,但是要烦请你帮我一个忙。我想要应玦。” 跛子闻言怔住,随即不禁大笑起来,说道:“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之前还说将军神魂颠倒,没想到竟然连你也动心了,哈哈,反正我又不好这口,你想要人就给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等到将那笔珠宝彻底取出来,他也就没有用了,只跟侯爷说他死了便是。你想怎么处置他,还不都是听凭心意嘛。” “那就多谢。” 邹胜酋微微一笑,说道:“要不是之前侯爷准备好的那名替身意外身亡,咱们原本也不用从应玦身上下手。他性子倔强高傲,若威胁的话绝不可能成功,所以想让他配合咱们取出那笔珠宝,还得另施良计。” 跛子道:“你有想法?” 邹胜酋说:“对,不过需要刘兄的配合。你可以回去对另外那些看守珠宝的兄弟说,已经找到了少主,但为了不打扰他正常生活,让他心绪动荡,所以没有对他表明身份……” 跛子若有所思地说:“这倒是不难办。” ——原来,他竟然是应钧留下来的那些看守珠宝的旧部之一! 邹胜酋道:“至于应玦这边,他戒心很重,现在是喝多了才乖乖跟我出来的,等到酒一醒肯定也会怀疑我为何要冒险帮他。所以与其编造借口,还不如实话实说。” “就告诉他我们无意中听说他父亲留下了一笔珠宝,看管的人要见到他才肯转交,我们也想分一杯羹,这才冒死救他出来,希望等他取出珠宝之后能够分得一些。想必他只要想要父亲留下来的遗物,又要靠我们的帮助摆脱傅寒青,一定会配合。等到他拿了珠宝,剩下的事情怎么处置不还是由得我们说吗?他现在没有内力,武功尽失,摆布起来并不难。” 跛子默默沉思良久,之后点了点头说道:“这倒也是一个方法,值得一试。” 他们两人在这里密谋,应翩翩没有了系统协助,却是不好听见对方的谈话内容了。 他躺在床上斟酌良久,翻来覆去的把床铺都滚热了,还是没有冒险从窗户翻出去偷听。毕竟他现在没有武功,一旦出了点岔子,难免功亏一篑。 邹胜酋在原书中可没这么多弯弯绕绕的,直接就是要杀他,应翩翩好奇的正是如今哪里发生了不同,以至于让邹胜酋改变了对自己的态度。 不过虽然他听不见,也知道这两个人肯定没安好心就是了。 眼下要想个什么办法呢…… 应翩翩心念一转,顿时有了计策,抬手抓起床头的茶杯砸在了地上,醉醺醺地高声道:“来人!” 邹胜酋和跛子出去密谋了,只剩下车夫在外面守着应翩翩这间房的门,对于这位祖宗的难缠和坏脾气他也有所耳闻,听到应翩翩在里面砸杯子的声音,知道人是醒了,顿时有些忧愁。 他硬着头皮走了进去,说道:“公子,请问您有什么吩咐?” 应翩翩皱着眉头,用一种十分令人不快的眼神上下打量他一番,然后问道:“邹胜酋,你怎么长成这样了?我这是睡了二十年吗,你居然一下就多了这一脸褶子,难看!” 车夫噎了一下,赔着笑脸说道:“公子,我不是邹护卫,是送您过来的车夫,您管我叫老李就行。邹护卫暂时有事出去了一趟,一会就会回来了。有事您尽管吩咐小人。” 应翩翩倒也不客气,知道他的身份之后立刻便训斥起来:“你有没有眼力见,会不会伺候人,怎么我在这里歇着,连杯水都没有?去找人给我倒壶水来,里面要加蜂蜜和苏叶,对了,再来个捶腿的。” 他提完要求之后又嘟嘟囔囔地抱怨:“邹胜酋哪去了?让他赶紧给我回来,我还想问他呢,居然给我盖这等劣质的被褥,压得我骨头疼!” 车夫:“……”您那娇贵的身子骨是纸做的吗? 应翩翩可真是除了睡着的时候消停,一睁开眼睛就开始作,他无可奈何,只好笑着一一答应了。 车夫生怕是应翩翩想拿借口支开自己然后逃跑,也不敢走远,打开门扬声喊了一名小厮过来吩咐两句,令他速速去办应翩翩所要求的事。 这小厮是他从酒楼里随便叫的,已是伺候客人的老手,听了车夫的话之后,极为麻利地给应翩翩倒了蜂蜜水,又端进来小心翼翼地服侍他喝了。 应翩翩满意道:“你还不错,挺会伺候人的,我要赏你。” 他摸了摸自己的袖子,发现身上没有钱,便对车夫说道:“把你的银袋给我,回去之后花多少让邹胜酋给你补上。” 车夫无可奈何,在身上摸了摸,满脸肉疼地拿出一只荷包,他本想从里面倒点银子出来,荷包却被应翩翩整个抢了过去,在手里掂了掂,发现还挺沉。 从他身上能带这么多钱,又被放心留在这里单独看管自己来看,这名车夫肯定也不是一名简单普通的赶车汉。 应翩翩心里有数,也不说破,笑吟吟地拿出一锭银子放在小厮的手上,说道:“来,你就别出去伺候了,在这里给本公子捶捶腿捏捏肩,伺候的好还重重有赏。” 那小厮没想到这位贵公子出手如此大方,喜出望外,立刻答应着将银子塞在了怀里,极为卖力地给应翩翩按摩。 车夫站在旁边看了一会,见人家懒洋洋的斜躺在床上,旁边还有人殷勤捶腿,他口中哼着小曲,时不时喝口甜水,看上去说不尽的悠闲惬意,自己却只能在这干巴巴地站着受气,可见同人不同命。 应翩翩时不时还挑剔车夫两句解闷,用词极其刁钻刻薄,一会说他弓腰佝背,下流猥琐,一会说他猪头狗脸,面相短寿,车夫实在受不了了,打死也不想再在这个脾气暴躁古怪的少爷面前受气。 他知道应翩翩没有武功,就算是趁机想跑,也不可能跑得过自己,更没办法离开这座酒楼。 于是车夫说道:“公子,那您歇着,小的还是出去伺候。” 应翩翩挥了挥手道:“出去吧,本来也看着你碍眼,瞧瞧你脸上那几颗痣长得,北斗七星都没这么扎眼,啧。” 车夫深吸口气,告诉自己冷静,又恋恋不舍地看了眼自己装银两的那只荷包,关门走了出去。 那小厮捶了好一会的腿,觉得差不多了,又殷勤地站起来对应翩翩说道:“公子,小的再给您按按头、捏捏肩吧。” 应翩翩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道:“你这么殷勤,是不是还想讨赏?” 小厮一听他问这话的语气,就知道是有门了,不禁搓了搓手,仰起脸说道:“公子,您是个富贵人,您要是乐意赏赐小的,小的自然感激不尽,竭心尽力的伺候您。” 如果这小厮是邹胜酋的人,绝对不敢跟自己过多的扯上关系,他的态度就算恭敬,也多半是敬而远之,就像那名车夫一样,不可能为了一点银子就这样凑上来巴结自己。 他应该确实不过是这酒楼中雇来的一名普通下人。 应翩翩看了小厮片刻,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忽然随手提起荷包一倒,里面的银两堆在床上,让小厮看的眼睛发直。 应翩翩道:“既然你有这份心,我这里倒是有一个挣钱的好营生,做好了这些就都是你的。却不知道你敢是不敢?”那小厮几乎被这灿烂的银光晃瞎了眼,忍不住喉头微动,又有几分忐忑:“公子,您能不能给小的说一说到底是什么事?” 应翩翩道:“说难倒是也不难。过一会等你出去了,便找人打听打听,这酒楼的西南面哪里有这样一处院子,那家人姓付,问到了你就去找他们的主子,悄悄跟他说,看到我被人绑到了酒楼里面去,暗中向你求救,还拿着我衣服上缀的玉珠当信物。那人如果问你我在哪里,你还可以趁机去敲他一笔,向他讨赏才肯说。” 应翩翩这些日子被傅寒青关在那处四合院中,偶尔也会由傅寒青亲自陪着在周围转一转,他记忆力超群,说话间已经用手指沾着水,将院子的大概模样以及周围环境画在了桌子上。 那小厮经常帮忙采购蔬菜,四处跑腿,城中的地方大部分他都去过,见到应翩翩的画“啊”了一声,犹豫道:“这里……倒有些像是帽子胡同……” 既然知道地方,这活就不难办,只是那小厮心里还觉得奇怪。 一来奇怪应翩翩身边伺候的人明明对他尊敬畏惧,小心伺候,他怎么还说自己是被抓过来的,二来奇怪应翩翩既然要他去向人求助,说明对方是他亲近的人,应翩翩却反倒让自己去勒索人家。 ——这该不会是哪家富贵公子哥闷得慌了,拿他耍着玩吧? 小厮小心翼翼地说:“公子,这、这不合适吧?” 应翩翩看了他一眼,眸子在黑暗中清冷逼人,不见半分玩笑慵懒之意。 他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话我说到这,银子也给到这,富贵险中求,这样的机会难得遇到,干与不干在你。左右你要是把这事说出去,死的人肯定不是我。自己琢磨吧,你不想我就换人了。” 小厮一会看看应翩翩的脸,一会又看看银两,心脏狂跳,百般思虑之后,终于一咬牙说道:“我干了!公子您放心,话一定给您带到。” 应翩翩微笑道:“你放心,那人有钱,你冲他要银两的时候尽可以狮子大开口,保证他给得起,而且绝对不会伤害于你。” 傅寒青身上唯有两点可取之处,一是由于主角设定,他不会滥杀无辜,对除了应翩翩以外的人都很宽容,二来就是信守承诺,出手大方,所以不会跟这名小厮计较的。 应翩翩这样说,是防止小厮拿了银子不去报信,彻底逃走,但眼下有还能再得一笔横财的诱惑,他就是怎么着也一定会去傅寒青那边看看情况的。 两人谈妥之后,应翩翩说到做到,直接把银子全都赏给了小厮,然后又扬声说道:“我已经等腻了,邹胜酋是跑去投胎了吗?好半天都不回来!来人,给我找几个你们这里最漂亮的姑娘过来唱曲!” 他话中都是骄矜之气,令车夫头大无比,心想这少爷是不是缺心眼,被人抓到连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的酒楼里来,居然还又要捶腿,又是要唱曲? 可他却不敢不满足应翩翩,只好让那小厮又叫来了十几名美女,在房中围着应翩翩,又是娇声软语,又是弹唱言笑,房间中热闹非凡,香气盈鼻,将所有涌动的暗潮掩在其后。 车夫一脸苦大仇深地站在门口,原本觉得应翩翩只给小厮打赏,花不了太多银子,想把剩下的钱要回来,看这骄奢淫逸的场面,也彻底绝望了。邹胜酋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一时间还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 他瞧见甚至还有一名打扮艳丽的姑娘,偎依着坐在应翩翩的身畔,应翩翩一手拈着杯子,低头在她颊边轻轻一嗅,笑着说道:“绿浓,你身上这是熏的什么香?可真是好闻,能不能给我一粒香丸看看?往后我带在身上,就好像你在身边了一样。” 他这哄人的话说的十分直白,也没有什么特别高的水平,可是因为从应翩翩口中而出,杀伤力就要数倍上涨了。 绿浓虽然是见惯风月的欢场女子,也不禁面色泛红,又觉得在姐妹们面前十分骄傲,从随身的锦囊中拿出一粒艳红的香丸,放到应翩翩手心里。 她羞红着脸,却大胆地抛了个媚眼,笑着说道:“公子,这香丸闻多了可是会动情的,您天天把它带在身边,也是闻得见吃不着,可没我这个大活人好呀。” 应翩翩哈哈大笑,说道:“此言差矣!朝夕缠绵重的是男女之欲,不得相见却还时时惦念,那才是心中当真钟情。” 他抬起手中酒杯,同绿浓轻轻一碰,低声调笑道:“难道你不喜欢我心里面记挂着你吗?” 绿浓眉眼生情,只觉得醺然欲醉,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其他女子见状,也纷纷含笑,有人不依道:“公子一直哄绿浓姐姐一个,这对咱们可不公平。既然把我们叫过来唱曲,非得一一都跟咱们喝一杯才成。” 邹胜酋眼睁睁地看着应翩翩左拥右抱,风流潇洒,在万花丛中游刃有余,简直都要目瞪口呆了。 他死活也没想到这人到了这个境地,竟然也能找到这么多乐子。 更加要命的是,满屋子莺莺燕燕,锦绣繁华之中,竟然还是应翩翩的容貌最盛,也不知道谁嫖谁。 邹胜酋实在是有些看不下去了,大步进房,严肃道:“公子,我有话要对您说。” 应翩翩侧头笑晲着他,不怎么想理会的样子,不过倒也没有让他退下,邹胜酋于是挥了挥手,其他的姑娘倒是十分识趣,见状纷纷行礼退了下去。 等到她们都走了,应翩翩才道:“你想跟我说什么?” 邹胜酋低声道:“公子酒醒了?” 应翩翩道:“半醉未醉,差不多吧。” 邹胜酋向他靠近两步:“那你就不想问一问我为什么要帮你吗?” 应翩翩“唔”了一声:“确实不是很想。” 邹胜酋一怔。 他觉得应翩翩有时候看起来性格分明,敢爱敢恨,有时候却又那般的捉摸不透。 就在刚刚不久之前,邹胜酋还在跟姓刘的跛子侃侃而谈应翩翩的性情为人,以及两人应该如何对付他,但此时此刻到了对方面前,他发现自己那种手足无措、忐忑不安的心情再一次涌上。 应翩翩这样多疑、不愿信任别人,又深深厌恶傅寒青的人,为什么不想知道自己主动把他带出来的原因呢? 邹胜酋莫名的有些紧张,问道:“你为什么……” “你非要我把话说明白吗?” 应翩翩平静道:“其实那一天晚上我没有完全醉酒,我知道你伸手摸我的脸。” 邹胜酋并非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傅英手底,进行暗探、卧底、刺杀一类的任务,什么场面都见过,但听到应翩翩这句话时,他还是觉得整张脸轰的一下子就涨红起来,一时间几乎能感觉到自己头部血管里鲜血突突的涌动。 他张口结舌,说道:“我、我……” “没关系,你什么都不用说,我也不想听,任何的原因都不重要了。” 应翩翩微微地笑着,眼中却带着一种颓丧哀凉,却又极其诱人的感叹意味,他慢慢地叹息一声,说道:“我只是想摆脱这一切,我想报复傅寒青,所以才会主动跟你走。你愿意帮我吗?” 他说话的时候仿佛还有些腼腆,半低着头,没看邹胜酋,一手支在床头小几上,一手则仿佛无意识地摆弄着垂在身前的衣带。 那条长长的衣带便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缠绕、翻卷、抖动,上面漂亮的结扣随之微微颤动,让人心中几乎升起一股把它扯开,窥探内里风光的冲动。 邹胜酋觉得舌头都好像不是自己的,木然道:“你想报复他,你想用什么方式报复他?” 他这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已经嘶哑了,满心情热如燥。 应翩翩轻声说:“明知故问。” 这人以一种慵懒舒展的方式坐在床边,皎洁的面容干净漂亮,可脸上的笑意却容易让人想起一些上古壁画中诱惑世人的魅魔,艳丽、危险、夺目,清纯与诱惑,在他身上完美地结合。 邹胜酋觉得自己应该立刻离开应翩翩,他本能地感觉到沦陷的危机,可是此时此刻,他的脚步却好像脱离了大脑意识,反倒一步一步向着床边迈去。 随着他的靠近,应翩翩刚才从歌女身上沾染到的那股香气便越发的分明。 邹胜酋忽然觉得心中某一团火焰被点亮了,他突然大胆和急躁起来,一把握住了那条灵蛇般的衣带,沙哑地、迫切地、渴望地问道:“公子,你真想……” 走廊里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应翩翩注视着邹胜酋的双眼,恍惚的黑暗中,他的目光中近似温柔。 接着他便慢慢的微笑起来,那笑容像是淬了毒/药的瑰丽刀光,带着种说不出来的恶意。 “我真想……要你的命。” 邹胜酋一怔,仿佛当头一盆冷水硬生生浇在情/欲的火焰上,他突然发现了那已经至近前的脚步,以及门外的喧嚣、推打、怒斥。 随即,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房间的门已经被一脚踹开了。 竟是原本怎么都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傅寒青面色冷沉,大步而入! 邹胜酋的手一颤,应翩翩那本来就将开未开的衣带终于被扯落了。 第116章 朝梦玉柯风 邹胜酋却已经顾不上应翩翩这边了,他近乎震惊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傅寒青,甚至感觉眼前荒诞的一切都是一场幻觉。 “将军!” 邹胜酋失声道:“怎会是你?这……我,我不是……” 当傅寒青看清了眼前的一切时,他的眉角当即剧烈地一跳,勃然怒火腾地从心口直冲到眼前,二话不说,悍然一拳,狠狠向着邹胜酋当面砸去。 邹胜酋猝不及防,被他一拳迎面打翻,大声喊道:“傅将军,你听我说——” 他方才胸有成竹地同跛子说,就算这件事被发现,也没有人会相信是他主动把应翩翩带出来的,毕竟谁都知道,最迫切需要离开傅寒青的人是应翩翩自己。 可这时,傅寒青却不知为何如此失控,甚至连半句解释都不肯听,上来就打。 邹胜酋疼的仿佛面部骨骼都裂开了一样,眼见傅寒青又是一脚踏来,连忙就地翻滚,让开他的攻击,狼狈不堪地从地上爬起身,听到“唰啦”一声,竟是对方已经拔剑! 看到对方那副几乎想要吃人的表情,邹胜酋意识到,傅寒青是真的想要置自己于死地。 他原本不敢反抗,此时也不得不为求生奋力一搏,双手举起旁边的椅子,猛然上架,挡住了傅寒青怒发如狂的一剑。 椅子应声碎裂! “铮!” 邹胜酋也已经趁这个机会拔出腰间暗藏的匕首,与傅寒青的剑刃一碰,再度高声说道:“将军,不管你误会了什么,总得给我个解释的机会!” 若是仅仅是傅寒青发现邹胜酋和应翩翩跑到了这里,还好说一些,关键是他好巧不巧看见了刚才那一幕,实在不好解释。 色字头上一把刀,邹胜酋也只能怪自己纵然千万般谨慎,却还是未能经得住诱惑。 他只能道:“方才……是应公子把我叫过去,让我给他查看身上的一处磕伤!” 这话就是暗示应翩翩有意为之陷害自己了,毕竟想来傅寒青会出现的这样巧,跟应翩翩脱不开关系。 可他的解释非但没能阻止傅寒青,反倒让对方愈发暴怒,怒喝道:“小子胡言!” 长剑与匕首较力,随即剑光大炽,邹胜酋的肩膀上顿时血流如注。 他慌乱之际,抬起头来,发现应翩翩已经不知何时站在了门边,衣带也不急着束,正抱手眉眼弯弯地看着自己,把幸灾乐祸赤裸裸写在了脸上。 中计了! 邹胜酋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傅寒青连日来被应翩翩百般冷落抗拒的郁愤以及因为心上人遭到觊觎和侵犯的戾气却交织着升腾而起,再也难以自控。 正如邹胜酋所料,晚上和应翩翩争吵了那一架之后,傅寒青心中烦闷,既怕自己动摇,也不想再看见应翩翩厌烦的眼神,便没再打算去找他,自去办自己的事情。 直到更晚些的时候,下人们要伺候应翩翩用膳,进门之后,才发现应公子竟然在自己的房中离奇失踪了! 此事非同小可,他们吓得不敢跟傅寒青禀报,几乎要把整座院子翻过来,却都没有找到应翩翩的去向。 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有人快马加鞭,将此事禀告给了已经出门的傅寒青。 傅寒青这些日子实际非常繁忙,他虽然带着应翩翩远走高飞,但为了实现自己允诺替对方完成的一切,傅寒青也不可能就此便过上避世隐居的生活。 他一面追踪傅英的下落,另一方面也在暗中派人调查当年应钧和自己的父亲之间发生的旧事,寻访参与过那场战役的兵将,其中有几人正好已经调任到了江南,离他们所住之处不远。 只可惜这两件事情的进展都不是十分顺利,再加上应翩翩对他又那么冷淡抗拒,让傅寒青的心情非常沉郁。 他本来以为今天与应翩翩吵了一架就已经非常糟糕了,没想到还有更倒霉的事在后面等着。 听到底下的人惶急前来禀报,傅寒青瞬间怒极,一马鞭便朝着前来报信的人抽了过去,斥道:“废物,这都能把人给丢了,要你们何用?!” 骂归骂,这可是头等大事,傅寒青当即毫不犹豫地掉头,快马加鞭赶回了小院之中。 这院子里里外外都守得密不透风,绝对不可能有人进来或者出去,护卫和下人们早已跪了一地,赌咒发誓地向他保证,应翩翩就是在自己的房中莫名其妙不见了的。 在这般无比焦虑之际,傅寒青脑海中忽然一闪念,突地想起了他下午从应翩翩房中走出来的时候,擦肩而过的邹胜酋。 傅寒青的目光在眼前众人身上扫过,沉声问道:“邹胜酋呢,他怎么不在?立刻把他给我找过来。” 说完之后,傅寒青又大步走进了应翩翩的房间,这房中每一个角落也都被搜查遍了,只是空间不大,本来就没有什么可以藏身的地方,就是搜也没什么好搜的。 傅寒青在房中转了一圈,忽然在应翩翩的床畔停下了脚步。 傅寒青时常来到这间房中,好多照顾应翩翩的事情更是亲力亲为,对这间房中的摆设用具甚至比下人们还要清楚。 他分明记得自己今天过来的时候,床上的被褥叠的十分整齐,而现在还没到晚上就寝的时间,床铺却变得凌乱不堪了。 当然,如果应翩翩想白天在床上躺一躺也没什么好说的,但关键在于傅寒青发现,褥子上原本铺着的衾单不见了。 他心念一动,猛然将床上胡乱堆叠的被子拎起来抖开,发现从中落下了一件破衣。 那是件素白的中衣,绸缎料子,这府中只有应翩翩会穿,布料几乎还是新的,可整件衣服却已变得破破烂烂,很明显是被人用大力撕扯过。 傅寒青心脏的跳动快了起来,不禁将手攥紧,扔开被子之后,又将床铺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在枕头下面又发现了一片衣角。 这衣角上的花纹十分明显,正是府中护卫们所穿的服色。 傅寒青将衣角握在手中,脸色顿变。 这当中发生了什么?他甚至不敢去想,而紧接着,便有人匆匆赶过来告诉他,邹胜酋也不见了。 其实从方才开始,人们就没有看到邹胜酋,但这府中的囚犯只有应翩翩一人,其他人可都是能正常出入的,众人便只当邹胜酋有事离开,并未多想。 直到这时听见傅寒青特意问起他,应翩翩又一直找不到人,他们才意识到这件事情恐怕严重了。 “立刻去调查邹胜酋最近接触了什么人!”傅寒青气的浑身发抖,连声音都在哆嗦,他觉得他的心也像应翩翩那件中衣一样被揉碎了。 如果……如果邹胜酋敢做出什么,他一定要把这个人千刀万剐,让他后悔从娘胎里生出来! 傅寒青闭了闭眼,努力让自己冷静,又说道:“这间房中一定有暗道,你们给我把房子砸了。就是掘地三尺,我也要把人给找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未动,傅寒青厉声道:“还不快去?” 他的手下们这才知道傅寒青是认真的,连忙答应着,好不容易找到了几支大锤,抡起来开始砸墙。 应翩翩派过来的小厮,就是在这个时候找到了这处院落。 他讲明来意,照着应翩翩所说,开口先要银两,鼓足勇气报了个五十两银子,没想到傅寒青竟然当真眼也不眨地拿了出来给他,只是让他赶快带路。 小厮大喜过望,压抑着兴奋,转述了应翩翩带给傅寒青的话,又说了酒楼的位置。 得知应翩翩的下落,众人都是大松了一口气,傅寒青当即毫不迟疑,追到了酒楼中。 故而邹胜酋不明白傅寒青为何一见面就是如此怒气冲冲,还以为他仅仅是因误会了自己对应翩翩刚才做的举动,却浑然不知在傅寒青来之前还有这段前情。 当时应翩翩借醉倒在床上,早已经给他布下了致命的陷阱。 见傅寒青出手就是杀招,邹胜酋丝毫不敢大意,只能拼命抵抗,两人就此打了起来,激起外面宾客们的一片惊呼之声。 傅寒青担心若是赶来时已经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又或者应翩翩形容狼狈,不适宜被人看到,便没将自己的手下带进来。 但他一个人的武功已经足够,房间外面的车夫以及刚才试图阻止傅寒青找到这里来的跛子都已经被打倒了。 应翩翩事不关己地站在一边观赏傅寒青与邹胜酋动手,完全是一副打死谁他都无所谓的态度。 看了一会之后,他慢悠悠走到门口,只见车夫到在那里昏迷不醒,和邹胜酋密谋的跛子则趴在地上,尽量不引起傅寒青注意的一点点向着远处蹭,显然准备大难临头各自飞,趁机逃跑。 应翩翩微微一笑,提起脚,踩住了跛子的衣裳。 跛子再往前爬的时候感受到了拉扯,回头一看,只见应翩翩站在那里,笑得恶劣。 看到这名应将军留下来的唯一血脉,跛子十分心虚。 他心中想着,自己与邹胜酋说话时特意走了老远,应翩翩不可能听到,也就不会了解自己的身份。可能多半知道他跟邹胜酋是一伙的,却不知道他们的具体计划是什么。 看见傅寒青那凶神恶煞的样子,他心中已然胆怯,更何况作为应钧当年旧部中的叛徒,今天这件事更是不能声张出去,否则自有人会杀他。 想到此处,跛子谄媚地冲着应翩翩笑了笑,带着哀求说道:“应公子,我只是受了邹胜酋的指使……” 话还没有说完,应翩翩就在唇边一竖指,做了个“嘘”的动作。 而后,他蹲下身来,掏出一枚艳红的药丸,捏开跛子的嘴就要往里面塞。 跛子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大惊之下正要吐出来,应翩翩却手疾眼快,一手掐住他喉咙,另一手在他上腹处狠砸一拳,跟着捏住了跛子的嘴,把他的脸往上一抬。 一连串动作如同行云流水,只听“咕咚”一声,那药丸就已经落进了胃里,口中残留的气息有些香,但更多的是辛辣。 “应、应公子,你你你这是给我吃了什么?” 应翩翩却微笑不答,松开了踩住对方衣服的脚,如同赶苍蝇一般说道:“滚罢。” 跛子这时反而不放心走了,欲言又止,正要再向应翩翩追问,却忽听见从房间里传来一声什么东西碎裂的爆响,紧接着是人体砸倒在地的沉闷声音。 邹胜酋“啊”地一声大叫,随即便没声了。 跛子只觉得毛骨悚然,跛子发凉,不敢再多说一句,忙不迭地跑了。 应翩翩并不拦他,慢悠悠地回到了房中,发现傅寒青已经将邹胜酋打倒在地,寒光闪闪的利剑架在了他的跛子上,邹胜酋趴在地上,满身是血,不住喘息。 “枉我对你一番信任……” 傅寒青的话中带着沉沉的隐怒:“什么人都敢觊觎,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邹胜酋咬牙忍痛,断断续续地说道:“将军……我是冤枉的。您不能杀我,我是,老侯爷的人,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傅寒青神色微动,不禁扭头看了应翩翩一眼,却见应翩翩闲闲地站在旁边,也没有什么惊慌的样子,只是慢条斯理地系着自己的衣带。 傅寒青心中说不出的滋味,不知是痛是怜,是气是恼,回过头来喝问邹胜酋:“你说什么?” 邹胜酋挣扎着道:“将军,我从一开始就是老侯爷派到您身边的,您忘记了吗?这些年我兢兢业业地办差,也是老侯爷的一番爱子之心,从未有过背叛之举!” “只不过这回您竟然把应公子关在身边,实在是太疯狂了,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您,反而时时刻刻的都想着要从您身边逃离,或者唆使您做出出格之举,这又让人如何能够放心?” “老侯爷就算千错万错也是您的亲生父亲,他是真心实意为了您好的,怎能眼看这样的局面发生呢?他吩咐我多盯着应公子一些,没想到却被应公子抓住漏洞,故意引诱于我,想要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进而报复老侯爷,请将军您明察,不要为情所蒙蔽啊!” 傅寒青冷声道:“你可知道我父亲在哪里?” 邹胜酋苦笑道:“这个小人当真不知,小人只是听从侯爷的嘱托好好辅佐将军,不要让您行差踏错。至于侯爷的具体去向,他那么谨慎的人,既然留我在您的身边,又怎么可能告之于我呢?” 应翩翩笑看着这一幕,经过他一番谋划,如今的剧情发展与之前相比,虽然过程不同,但是殊途同归。 原书中邹胜酋被应翩翩押到傅寒青面前时也是这般,满面委屈、声嘶力竭地说道:“将军,我这一切都是出于对傅家的忠心,实在是应大人陷害于我呀!我乃自小为侯府效力的家将,应大人却是宦官之子,素日言行癫狂,如何能信?!” 不过应翩翩却不想像那时那般去解释了。 “傅寒青。” 应翩翩的眼睫微微眯起,语气平平地说道:“我很讨厌这个人。” 邹胜酋浑身一震,仰头看去,应翩翩却连正眼都未瞥他一下,直直地盯着傅寒青:“所以——留我,还是留他?” 他负手而立,眸光波澜不惊,唇角却隐含着一丝嘲讽的弧度,甚至尖锐的带了恶意。 傅寒青望着应翩翩的眼睛,两人之间仿佛堆叠了无数徘徊辗转的时光,又被岁月的沧浪打湿,终究模糊黏连,再也理不清,辨不明,回不去。 傅寒青握住剑柄的手一紧。 正以极度紧张的心情盯住他的邹胜酋立刻注意到了这个动作,一股不祥的预感陡然掠过心头,顾不得思量事情怎会到了这个地步,他瞳孔皱缩,失声呼道:“将军,不要——” 傅寒青一剑而下,血光飞溅。 邹胜酋的胸前被长剑开了一个血洞,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似乎还无法相信,自己就会这样死了,于是极力地向着应翩翩伸出手去,嘴里奋力地说着什么。 应翩翩站在原地,冷淡地俯视着他。 傅寒青的目光依旧看着应翩翩,将剑一抽,邹胜酋抽搐几下,指尖擦着应翩翩的衣袍下摆划过,向后仰倒,瞪目而亡。 主角亲手杀了他上一世曾经想要庇护的下属,真是圆满得宜,合情合理。 “这样很好。” 应翩翩仿佛没有看见傅寒青剑上滴落的鲜血,以及他神情中遮不住的阴霾,向着傅寒青一笑,神情就像个得到满足的孩子。 “我们回去吧。” 傅寒青什么也没说,直接将血淋淋的剑收回鞘中,走过来要拉应翩翩的手,应翩翩却将双手一负,先从房中出去了。 经过邹胜酋身畔的时候,他的目光冷冷一瞥,脚步却并未停留,径直走出酒楼。 第117章 苦心无生相 傅寒青那些下属们在楼下忐忑不安地等了许久,听到上面的打斗声,还以为傅寒青竟然会气急动手,多半是应翩翩出了什么事,却没想到对方倒是先一步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看上去依旧像往日一样趾高气扬,神气活现。 果然是祸害遗千年,就知道他坑别人还来不及,肯定不会出事的! 有人忍不住问道:“应公子,怎么就你一个人?将军呢?邹护卫呢?” 应翩翩挑帘子上了马车,从容坐好,笑着说道:“邹护卫死了,将军收尸。还不帮忙去?” 众人一怔,没弄明白他是说笑还是说真的,正要再问,就见到傅寒青随后而出,衣上沾了些血迹。 “将军?” 傅寒青道:“处理一下二楼左侧包厢中的尸体,门外昏迷的车夫带走。另外给老板一些赔偿。” 应翩翩没有胡说,傅寒青竟然当真为了他杀了邹胜酋这名追随多年的老部下——他原来,从不会如此。 傅家的家将们忍不住看向应翩翩,心中掠过深深的寒意。 这个人让傅寒青彻底发了疯,两人之间可真是一笔孽债。 傅寒青将人找了回来,却也看不出来很高兴的样子,一路上脸色都是沉的,应翩翩也不去搭理他。 直到回到了他们说居住的那个四合小院,应翩翩正要往自己的房中去,傅寒青却一把将他抓过来,猛一下就抄进怀中,一言不发地抱着应翩翩转了个身,径直进了他自己的居所。 他这一连串的动作显得非常焦急狂躁,后面跟着的护卫们互相看看,都识趣地止住了脚步,躲得老远。 傅寒青生的高大强壮,当年在军中的时候就有力能扛鼎的名声,天生神力,所用的长矛足有百余斤重,在他手中都能够抡转如飞,此时抱着应翩翩更是不在话下,快步进了房间,将应翩翩单手扔在床上,然后“砰”一声关了门。 应翩翩全程没有挣扎,也一言不发,直到被傅寒青放下来,才从厚厚的被褥间坐起身,发现整个房间竟然一片喜红。 这样烈的颜色,在夏日里无端让人觉得燥热,就像傅寒青不合时宜的感情。 好在布置的人想的还算周到,在床脚处的地面上放了冰盆,才不至于让人待在里面会出上一身粘腻的汗水。 应翩翩突然觉得有些荒谬,他居然被傅寒青从邹胜酋那边的床上弄回来,又扔到了这边的床上,这都叫什么事。 好在傅寒青虽然表现的急不可耐,却并没有立刻扑上来,应翩翩伸手摸了摸冰盆中雕成假山模样的晶莹冰块,肤光与冰雪相映。 他说道:“怎么,杀完自己的手下,又心疼后悔了?” “我杀他,是因为他确实对你有不轨之心,我说过往后要护你无忧,你不想要他活着,那么他死不足惜。可是咱们之间,有咱们要算的账。” 傅寒青的声音寒凉,细听之下,又有着浓重的哀伤。 “应玦,要主动跟他走的人,确实是你吧?否则他不可能能够那么轻易地接近你,让你信赖,带你离开。你给我报的信,也是事先算好的。……你在利用我对你的愧疚和喜欢。” 应翩翩轻描淡写地道:“对。” 傅寒青道:“那既然是你的设计,你为什要针对邹胜酋?是因为那时候……你们有什么旧怨吗?” 应翩翩看了他片刻,竟然笑了,静静的笑意流淌在他皎白的脸上,隐约竟让人感到一种心惊。 他吐字极轻,每一个字却都极是清晰:“我是跟他有仇,但归根结底,一切都是因为你。你猜测我主动跟他离开,为何却不猜,我其实也是算计好了让你将我抓到这里来的?” 傅寒青的眼中似乎有什么在燃烧着,他看着应翩翩的眼睛,发现再也找寻不到如昔日一般或讥诮或灵动的流光,内里只有深沉冷漠的黑暗。 他忽然意识到,此时此刻应翩翩才是真的揭去了所有的伪装,那些怨怼、留恋、抗拒、憎恨……其实什么都没有,他在对方的眼中,只剩下了一片虚无,好像从未留下过半分痕迹。 这简直令人疯狂! “我要在你身边,看着你行差踏错,看着你癫狂偏执,看着你痛心自责,把我经历的滋味都一一尝过,这才是真正的了结。” 应翩翩终于完成了他的报复,以这种狠毒无比的方式,给了傅寒青致命一击! 心疼痛到了极点,反倒有种异样的麻木,最让人绝望的还是应翩翩说出这几句话时的平静漠然,傅寒青觉得这些日子以来的忐忑、焦灼和急切好像一下子都没有了,全都掉入了无望的深渊中去。 唯有了解至深,方能如此伤害。 房间中极是安静,但听得傅寒青的呼吸越来越重,似乎已经愤怒到了极点,应翩翩一语不发,冷然相视。 对峙片刻之后,傅寒青忽然上前,拖住他的手腕,将他推倒在了床上,随即欺身压上,一把掐住了应翩翩的脖子。 他五指收拢,仿佛想要生生掐死对方,但手掌不断颤抖,其实没有多少力道。 “你爱不爱我?”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种惊痛似的绝望,用绝对的力量压制着身下的人,最后一遍试图欺骗自己:“你到底爱不爱!” 应翩翩将手缩进袖子里,哑声道:“不。” 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碎开,傅寒青几乎透不过气来,咬着牙冷笑道:“好,好!” 他伏在应翩翩的身上,粗暴地撕扯着对方的衣服,两人急促的呼吸声中,透出凶狠的暧昧。 既然应翩翩的心不爱他,傅寒青就要他的身体永远也离不开自己,占有他,折服他,让他再也不能用这样的语气说话,用这样的神情望向自己! 只有在这里,他才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应翩翩无法再反抗自己,他可以完全抓住这个人,掌控他的得失痛苦,喜怒哀乐。 应翩翩似乎终于害怕了,傅寒青感觉到他推搡捶打着自己,但都无法撼动分毫,最后,应翩翩仿佛惊恐的不知所措,竟然颤抖着,揽住了他的腰。 在这床笫之间,就算是再愤恨,再粗暴,也难免会有些缠绵之意,傅寒青心中柔情忽涌,停下动作,想要拥抱他。 应翩翩扑进了傅寒青的怀里。 “嗤!” 他们自从分开之后,从未如此亲密地拥抱过,那些许微弱的声响在两人急促的呼吸与衣物摩擦中几乎微不可闻,傅寒青的手甚至依旧紧紧地搂着应翩翩。 片刻之后,那只手才滑落了下去,他极慢地抬起头来,看见应翩翩面无表情的脸。 鲜血从傅寒青的小腹处汩汩流出来,顺着应翩翩的手,浸湿了他的衣服,淋漓满床,与一室艳红融为一体。 应翩翩将傅寒青从自己的身上推了下去,这才露出那样他捅入傅寒青腹部的东西,原来竟是一截染血的冰锥。 ——是房中用来降温的冰山摆件,被应翩翩悄悄掰了一块冰凌下来,又在手上融出了尖锐的锋芒。 血水和冰水混在一处,冰冷地溅在他的面颊上,又顺着下颏流下,仿佛是泪,但是傅寒青知道,应翩翩其实没有哭。 他不会再为了自己哭了。 冰锥很快就融化了,但伤口处仍然残存着那种寒凉的触感,又逐渐扩散到四肢百骸,冻的他直打哆嗦,与此同时,脑海中也出现了一幕幕熟悉又陌生的场景,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飞速掠过。 大量记忆灌入,傅寒青脸上猛然露出来骇异之极的神色,仿佛看到了这个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这一切的一切,怎么会是发生在一本书中? 不是简单的前世今生,而是他们所有的人,都是书中的人物,命运拨弄的棋子,而他,是其中的主角。 他自小所骄傲的一切,都是所谓主角光环的赠予,其他所有的人,都要为他让路和牺牲。 整个世界的是非黑白,与他为友则是正,与他为敌则是邪! 剧情中的意识影响了他的思维、性情,放大了他的自私、欲望,他的爱人因此苦苦挣扎和反抗,而他,并没有察觉,亦没有摆脱。 原剧情中,因他需要有人衬托,需要得到深情,需要一个无比亲近的人在身边承担主角所不该受到的指责,所以有了应翩翩。 如今的世界里,因为他不可违抗,不可伤害,如果有人想要摆脱,就是与正义为敌,所以应翩翩成了反派。 这些都是他所不欲,但却因他而发生。 他想说自己心中有情,可却沉溺在那虚假的荣光中,一梦多年,至死未醒。 怎么会是这样?这可怕的真相! “阿玦……” 傅寒青轻轻地叫着应翩翩的名字,只觉得心痛万分,他用尽力气地伸出手去,想摸一摸对方的脸。 血水在应翩翩的脸颊上留下了蜿蜒的痕迹,斑驳一片,但他的面容却依旧是心头上的模样,那样的让人心疼和愧疚。 应翩翩跪坐在床上看着傅寒青,那冰锥已经彻底在他的手中化去了,但寒凉的感觉却似乎一直扎进了骨子里,眼前看出去模糊一片。 他想如往日一般,笑着开口狠狠地嘲讽对方,却只是说不出话来,眼看着傅寒青染血的指尖还没碰到他的脸便无力地垂了下去,落在了他的手上,旋即握紧。 “阿玦……”傅寒青低声道:“没、没事,是我……活该……” 天地轰然震动。 随即,系统的警报声尖锐而急促地响起: 【警报!警报!宿主对主角产生直接伤害行为,将造成剧情反噬!角色魅力等级达到6级以上可受到防护罩保护,现自动开启! 防护罩受到撞击,产生裂痕,请宿主提高警惕!】 应翩翩猛地抬起手来,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当初那种意识迷乱之感猛然间再次涌上,一股无形的力量仿佛正险恶地缠绕上来,捆绑他,控制他,束缚他! 而傅寒青腹部的伤口,也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止血、愈合,应翩翩心中甚至产生了一个念头,要扑上去拥抱和亲吻对方,向他奉献身体,请他原谅自己的错误。 又是剧情的影响! 应翩翩霍然挣开傅寒青握着他的手,一拳用力砸在了床角上,鲜血从手背上涌出,顿时让他的头脑为之一清。 他在地面剧烈的摇晃中翻身下床,大步向着外面走去! 这一刻,必须离傅寒青越远越好! 傅寒青冲他伸出手,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阻止他。 手慢慢垂落,紧握成拳,像是攥碎了那颗疯狂渴求的心。 阿玦……快跑吧。 地面不断震颤,人在上面好像踩着波涛一般,连站也站不稳,但这样剧烈的变动中,四下却听不见任何人的惊呼和奔跑,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片空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是剧情在暗示,如果应翩翩不去靠近傅寒青,这世上的一切都要将他抛弃。 这就是他可笑的命运,而与主角的终极较量更像是一个诅咒般的悖论,如果赢不了就会屈从与对方,成为任由摆布的傀儡,如果赢了主角,就是违背这世间的法则,必须要走向灭亡。 可是,凭什么?! 他就是死,也要死在反抗的路上,他就是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也绝对不会屈服! 应翩翩大步向外走,冥冥之中就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阻碍着他,让他步履维艰,但应翩翩却一次都没有回头。 就在跨过门槛的时候,他的脚下终究一绊,身体猛然前倾,头顶有什么东西轰然砸下。 但应翩翩没有倒下去。 电光石火间有人张开双臂,将他迎面稳稳一抱! 封闭的、孤独的、不容反抗的世界被打碎了,红尘翻滚,千滋百味,瞬间涌入其中。 这个拥抱,那样的熟悉,就像某一天的雨夜,他在追杀与野兽之间周旋,也是这样一双手臂,将他牢牢护入怀中。 应翩翩回抱住他,脱口道:“池簌。” 头顶传来轻轻地叹息,有人吻了吻他的发,声音温柔的一如往昔:“是我。” 可那双抱住他的手臂微微颤抖,却好像用力到要将他揉进骨血里。 池簌心脏狂跳,紧紧将应翩翩护住,近日以来胸中那担忧欲狂的情绪终于溃然决堤。 他刚刚找到这附近,地面就不知道为何震动起来,周围有人大叫着“地震了”纷纷向外跑,唯有这处院落,死寂的如同没有任何生命存在。 所有人都在叫喊,奔走,救人,唯独仿佛看不见这里似的,纷纷视而不见地绕过。 心里好像有个声音在说,“离开这,这个地方不该有人闯入”,可强烈的牵记和想念又似乎在告诉池簌,应翩翩就在里面。 他维持住身体的平衡,大步向着院子里冲去,也感受到了世界规则受到挑衅一样的狂怒,大树摇摆,房屋剧震,只要池簌想接近,就会有碎石巨木如雨一般的砸下。 但用这种方法来阻挡他,恰恰说明,剧情没有办法直接显示他的行动,只能尽可能地利用这种自然的危险进行威吓。 没有什么可怕的。 就算是死,他也不会再让自己心爱的人继续承受命运的摆布! 池簌拔剑而起,悍然直入,终于在一处院落的门口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疾冲过去,一块巨石砸在了背上,池簌咽下一口冲到唇边的鲜血,终究再一次将应翩翩接在了怀中。 他压住心中翻涌暴虐的情绪,轻拍着应翩翩的后背,注意到对方衣衫散乱,而后面的房中满目喜红。 池簌瞳孔微微一缩,却什么都没说,脱下自己的外衣裹在应翩翩身上,说道:“咱们走。” 应翩翩道:“外面什么情况?” 池簌温声道:“有些危险,但我会一直拉住你的手,你只管跟着我往前走就好。” 应翩翩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紧紧将池簌的手握住,站起身来:“走。” 池簌不敢背他或是抱他,因为这样的话,很可能有巨石砸落的时候首先伤到的人会是应翩翩,所以一手持剑,一手拉住他,大步向外走去。 所有的危险,在池簌的剑下纷纷化作齑粉,没有一丝一毫伤及到应翩翩的身上。 两人谁也没有回头,越去越远。 傅寒青躺在他的喜床之上,听到长剑击碎木石的声音,感受着身上伤口正在缓缓愈合,心中的绝望却翻腾如同怒涛。 他忽地猛然一拳,捶击在了自己小腹的伤处,脱口怒吼道:“我不需要你一厢情愿的厚待!” “我不要从别人那里偷来的生命和荣光! “我,再也不要当什么傀儡一般的主角!” 【反派阵营对剧情造成重创,造成剧情碎裂度达到半数以上!】 【反派阵营对主角造成重创,导致主角个人魅力值减少50%,血条减少40%,精神受创70%,产生极其强烈的脱离剧情意愿……】 【警报!警报!由于角色“傅寒青”个人数据已无法达到主角标准,对剧情安排产生严重抗拒意志,现已脱离主角身份!】 应翩翩猛然停住脚步。 池簌虽然在前面挥剑保护着他,却也一直分神留意着应翩翩的情况,发现有异,立刻回过头来,道:“怎么了?” 应翩翩慢慢地道:“……不用跑了。” 剧情,彻底碎裂。 从这一刻开始,再没有什么主角、反派,每一个人在人生中,都是自己的主角。 他的生活,从此以后,由他自己做主。 脑海中嗡嗡作响,那是他与主角相对应的反派身份也在脱离,应翩翩绷紧的神经一松,晃了几下,顿时便晕了过去。 晕倒之前,应翩翩看到了池簌惊慌的脸,然后便跌入了对方温暖的怀抱。 第118章 幽期再成偶 应翩翩在傅寒青那里看似游刃有余,实际每天都谨慎戒备,周围没有一个可信之人,甚至连系统都不能使用,他需要极为精确地掌控现实与剧情之间门的变化盘算计谋,可以说是殚精竭虑。 直到看见池簌之后,应翩翩总算可以放心下来,这一晕倒就昏昏沉沉地睡了很久。 中间门有几个间门隙,他短暂恢复了一些意识,感到有人在摆弄自己,又亲亲他的脸颊安慰他,应翩翩想说两句话,但一瞬就又睡过去了。 等到彻底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外面黑漆漆的,竟是已经入了夜。 一个人正握着他的手坐在床边,呼吸轻浅,一动也不动,应翩翩本来以为他是睡着了,但是稍稍一抽手,对方立刻便说道:“阿玦,你醒了?” 应翩翩“嗯”了一声,说道:“你没睡吗,怎么连动都不动?” 池簌道:“睡不着,又怕吵着你,就在这里坐一坐。你感觉怎么样?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应翩翩道:“哦,那倒是没有,就是想问你,我的衣服呢?” 他发现自己被裹在厚厚的被褥间门,身上一件衣服都没有穿,就算跟池簌已经坦诚相见过不知道多少回了,还是难免有些不自在。 池簌道:“我帮你洗了个澡,看那些衣服破破烂烂的,我就扔了,已经叫了手下去给你买,现在还没送回来,你且先歇一歇。” 他攥着应翩翩的手抬起来,放到唇边轻轻一吻,跟着又俯下身去亲了亲应翩翩的额头,轻声说道:“这些日子吓死我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惦记你。” 实际上是池簌悄悄点了应翩翩的睡穴,特意抱他去洗澡的。 池簌当时看到应翩翩从傅寒青房里出来的样子,心中的愤怒嫉恨顷刻间门如同毒汁一般充溢胸腔,恨不得立刻冲过去将傅寒青阉掉之后碎尸万段。 但终究还是对应翩翩安危性命的担忧更加占了上风,池簌将应翩翩带出来之后,心里一直想着他这些日子是不是受到了傅寒青的欺负。 如果当真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不可能不会嫉妒难受,可池簌心里也明白,应翩翩无论是被迫,还是出于某种目的只能屈就,都是形势所逼没办法的事情,真正受到伤害的不是自己,而是他。 池簌只怕以应翩翩好强的性子,心里觉得奇耻大辱,表面上却会装作不在乎,所以没有当面开口问他,而是想悄悄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受伤。 万幸,最起码这回是一切都没有发生的,应翩翩也不曾受伤,好端端地回到了他的身边。 这就足够了。 应翩翩却不知道池簌心中这些已经飞到十万八千里去了的想法,只是听到池簌的话,隐约也觉得鼻子一酸。 回想起来,这次真是生死一遭,不光是对抗主角,更是对抗剧情。 曾经有无数个瞬间门,他知道自己一失手就是毁灭,也有无数个夜晚,他也同样难以成眠。 他惦记着池簌和应定斌,想着自己这一回会不会应验反派那个既定的结局,又或者回到了曾经的命运轨迹上去。 可是再怎么觉得熬不过来,也终究是把这些事情都过去了。他终于可以彻底摆脱剧情的控制,也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亲人和爱人身边,好好生活。 当时情况混乱,重逢之后,应翩翩也没有来得及仔细看看池簌,此时光线朦胧,他借着窗外的微光端详对方,发现短短数日,池簌就已经消瘦很多,看上去竟有几分憔悴,想来这些日子劳心劳力,也未得休息。 应翩翩握着池簌的手晃晃,池簌会意,俯下身凑到应翩翩跟前,应翩翩便在池簌的唇上亲了亲,低声道:“受累了。” 池簌托住他的头,将这个吻加深,好一会才把应翩翩松开,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低低地说:“怎么讲起这种话来?我心甘情愿。” 应翩翩只是微笑。 两人这样偎依着靠在床上,就算是什么都不说,也自有一种静谧安心的感觉,仿佛盼着时间门就这样长长久久的下去,不再流动。 过了会,应翩翩说道:“你也躺下来歇歇吧。” 池簌“嗯”了一声,搂了搂应翩翩的肩膀,脱掉外衣也躺进了被子里。 应翩翩在池簌的肩上靠了一会,又说:“你给我爹报信了吗?” 池簌道:“放心吧,我找到你之后立刻便发了信。厂公这些日子也十分担心你,但幸好我们知道你是被傅寒青抓走了,应该不会有性命之虞,还稍好些。要不然只怕大家都要急疯了。” 应翩翩道:“是因为傅寒青给我爹报了信,然后他又告诉了你?” 但出乎他的意料,池簌却摇了摇头道:“那倒不是。” 他把自己寻找应翩翩的整个过程讲了一遍,语调不紧不慢,刻意淡化了很多细节。 应翩翩愕然地听着,发现这些日子原来不止他一个人过得惊心动魄,池簌那边也一样波折丛生。 听到池簌说起那个跟他长相相似的人死在了悬崖下的时候,应翩翩这才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这一次邹胜酋没有按照原剧情中的那样刺杀他。 因为在原剧情中,傅英特意养的替身一直活着,所以应翩翩的利用价值就小了很多,甚至傅英很可能还打过要让这个人彻底取代应翩翩,而让真正的应翩翩在这个世上消失的主意。 但毕竟应翩翩并不是一个容易模仿和取代的人,傅英最后才没有这样做。 而现在那名替身死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够替代应翩翩,邹胜酋非但不能杀他,还要想办法保他不死。 当然,保他的理由也不用猜了,自是想要通过应翩翩拿到他父亲留下来的财产。 原来竟是如此。 这些日子池簌其实很是不愿意想之前发生的那些事,直到应翩翩就躺在他的身边,他才能够将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讲出来,但饶是如此仍旧心有余悸。 池簌不禁搂紧了应翩翩。 自从发现应翩翩不见了之后,池簌就觉得他心中那匹疯狂的兽再一次被放出了牢笼。 起初是疯狂叫嚣着想要吞噬和毁灭身边的一切,仅存的理智悬于一线,只被能够找到应翩翩的希望牵挂着,才不至于决堤。 而将人找到之后,这样静静地躺在床上,他温言软语,温柔一如往日,心中燃烧着的,却是急迫渴望占有的欲望,想确认这个人的存在,证明他还属于自己。 可不能。在这种情绪下,他一定会伤害到对方的。世间门唯有应翩翩一人,可以轻易压制住他所有凶狠与疯狂的念头,让他能够继续披着人皮在世间门行走。这些日子,他不是在寻找应翩翩,他是在救自己的命。 池簌搭在床榻外侧的左手紧紧地抓住了床沿,那红檀木所制的边沿抵不过他的力道,微微开裂,上面的木刺扎入掌心,以疼痛令人清醒。 但池簌搂在应翩翩肩上的右手却是轻柔的,他语气微微含笑,仿佛玩笑一般地说道:“你可不知道当时把我吓成了什么样子,往后我再不放你一个人了。” 应翩翩心中微动,低声道:“好,往后咱们时时的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温柔的黑暗中,池簌只是微笑。 应翩翩只觉得他的身体莫名有些紧绷,也没多想,又问池簌:“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有……傅寒青那边的情况你知道吗?” 傅寒青应该是不至于有性命危险的,他的下属都在附近,何况应翩翩当时刺中的是对方的腹部,相比起别处,并不是致命的要害的位置。 只是这个人实在叫他如梗在喉,爱也爱不痛快,恨也恨不痛快,总之就是一个无论什么时候都能让他添堵的存在。 应翩翩这一生爱恨分明,快意恩仇,傅寒青那个脾气却仿佛正是他的克星。 “是亥时,你睡了一整个白天。” 提到这个人,池簌嘴角微微一沉。 他可没有应翩翩那么复杂的感情,对傅寒青心存的唯有深刻的厌恶与因为往事而起的嫉恨而已。 这个人给了应翩翩太多伤害,占据了应翩翩太多时光。 池簌淡淡地说道:“反正没死,被他的下属带走了。” 应翩翩沉默片刻,轻叹一声:“往后我再也不用跟他扯上关系了,对谁都好。” 无论是原书中的情人关系还是这一世主角与反派之间门的关系,他们都将不会再有,也只盼永生永世,能够做一对陌路人。 池簌摸了摸应翩翩的脸说:“这回能找到你,还多亏了应将军手下的十八煞。这些日子七合教、西厂以及他们都在全力搜寻你的下落。我在树林中看到了你留下的夜明珠粉末,一路追踪,可傅寒青后来大概是走了水路吧?这踪迹就不好寻找了。” “也恰好,此处正有十八煞的一处据点,他们其中的一位自小便是此地人士,对当地非常熟悉,一路找来,听说有两伙人在酒楼里动武,其中一位站在旁边观看的人和你的外貌十分相似,我们连忙到酒楼中询问消息,这才找到了你的住处。” 应翩翩道:“他们人呢?” 池簌说:“害怕打扰你休息,我让他们等你醒了再来了。” 应翩翩便点了点头,想到池簌说十八煞提到自己父亲留下来的珠宝,恐怕傅英心心念念的就是这些东西,他舍弃爵位和所有家产逃亡,也只有靠这笔珠宝才能继续过上奢华的安逸的生活,只不过如今却已经是妄想了。 应翩翩费心算计邹胜酋,甚至不惜出卖色相,正是为了引出珠宝的剧情,如今就算剧情中的角色定位彻底乱序,该发展的事件一时半会也是得正常运行的。 邹胜酋被当时还是主角的傅寒青杀死,接下来的情节也可以继续发生了。 应翩翩之前在酒楼里挖下的坑,正好可以到了收网的时候。 听到池簌说十八煞对他心存愧疚,正努力替他寻找应钧留下来的东西,应翩翩便笑道:“你找人告诉他们,不用他们费心了,这件事我自有安排。” 就算是池簌向来知道应翩翩聪明,也没想到他被傅寒青那般看管监视,还能将这些事情处理得宜,不由有些惊讶地“哦”了一声。 应翩翩见状,便捏了把池簌的脸,调笑道:“爱妾,是不是多日不见,忘了你夫君的能耐?放心吧,等我歇一歇,明早便带你去看热闹。” 名分问题原本是池簌心中永远的痛,但时隔多日,再一次听见应翩翩这句拖着长音的“爱妾”,他心里发酸,胸腔中柔情涌动,反倒差点掉下泪来,伸手轻轻摩挲着应翩翩的脸。 应翩翩一转眼看见池簌的眼睛红了,故意移开目光,只当没有看见,笑着说:“别摸了,一会皮都被你摸掉了。想什么呢?这次回来就变得呆呆的。” 池簌轻咳一声,带着些鼻音说:“我想怎么才能扶正。” 应翩翩:“……” 不会是因为这个急哭的吧? 这时,系统忽然冷不丁冒出一句提示:【忧君所忧,痛君所痛,生死不弃,相守相依,您的姨娘目前已获得0.99点正妻值,距离成功指日可待。姨娘,别哭!】 应翩翩没想到还能听见这个陪伴了他大半年的机械音,冷不防听见还有几分亲切,问系统:“你还在?” 【是的。本系统也对宿主不离不弃,生死相依,已获得1点金牌系统值,成功升级为金牌系统!】 应翩翩:“……你给自己加分还挺大方的哈。” 他又问:“那现在情况变成了什么样?我还需要完成任务吗?还有我的寿命……”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应翩翩心里也不免感到了一些紧张。 系统给他解释: 【由于宿主已经脱离反派身份,因此不用遵守反派结局。角色傅寒青放弃主角身份后,本世界所有人气运值归零至初始水平,随剧情发展变化。】 【本世界初始生成逻辑并未改变,剧情将继续按照既定轨道运转,期待宿主的改变。】 应翩翩大致听明白了,其实简单地说,就是他虽然失去了反派的身份,但还没有彻底脱离书中的命运,毕竟日子还是要在这里过下去的。 不过这一回,他做什么事情都不会受到限制了,就相当于剧情解锁权限100%完全打开,他想怎么活都可以,那么改变剧情的难度可以说是大大降低。 这可真是一个好消息。 可是应翩翩其实没有想到,傅寒青那样的人,竟会有勇气不当这个主角。 这样看来,其实傅寒青不了解他,他也没有完全地了解傅寒青,怪不得就是被剧情硬撮合到一处,也会决裂至这般地步。 应翩翩忙着跟系统说话,好一会没搭理池簌,池簌还以为他睡着了,转头去看,却见应翩翩一双乌黑的眼睛在黑暗中睁的很大,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像是某种懵懵懂懂的小兽。 池簌轻轻碰了碰他,道:“在想什么?” 应翩翩冷不防被他一问,脱口道:“傅寒青……” 只说了这三个字,他便停了下来。 池簌眸色略深,受伤的那只手握紧成拳,俯身过去亲了亲应翩翩,商量道:“以后咱们都不想他了,好不好?” 应翩翩轻声道:“好。” “我爱你。” 池簌抑制着所有的欲望与嫉恨,辗转轻吻,温柔缠绵,近乎发誓一样地承诺:“我会永远好好爱你的,只请你心中有我……” 【由于姨娘的强行压制,疯批模式转换失败,无法开启下一步剧情“残忍の爱:妒火与惩罚”,宿主可进入睡眠模式。 您的姨娘主动放弃五星亲密等级通关机会,正妻值扣除0.09,现余0.9!】 【姨娘,废物!】 * 池簌放弃了他妒火中烧的五星级行动,虽然离成为正妻又遥远了一些,但好歹让应翩翩松了口气,枕着他的胳膊好好地休息了一晚。 等到第二天应翩翩睡醒了起床,换上干净舒适的衣服,又好好吃了顿合口的早饭,到底年轻,恢复过来又是神清气爽一条好汉。 他履行自己的承诺,带着分别多日的爱妾重新回去逛酒楼。 这酒楼中虽然刚发生过人命案不久,但因为傅寒青所杀的是傅家家仆,邹胜酋死后,他的尸体和房中的血迹便立刻被傅家其他护卫及时处理掉了,因此此事并未声张出去。 大多数客人都以为仅仅是发生了一场斗殴事件,酒楼照常开着,虽非正经用膳的时间门,倒也不时有人断续进入点菜。 应翩翩虽然在前天晚上刚刚来过,但邹胜酋把他扶进酒楼的时候,生怕引起太多人的关注,特意用斗篷挡住了应翩翩的脸。 所以除了当晚的小厮和那些陪酒的姑娘们,并没有太多人看到他的样子。 这一回却正是白日间门,窗外暖阳灿烂,姑娘们尚未起身,应翩翩和池簌并肩而入,顿时令店里本来喧哗的人语声陡然消失一空。 跑堂小厮笑着迎上来,看了应翩翩一眼,手里拿着的布巾就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他老半天忘了去捡,结结巴巴地说道:“公公公子吃点什么菜?” 问完之后,小厮才意识到人家还没有坐下,连忙又道:“二位里面请!里面请!” 这种场面应翩翩见的多了,从头到尾眉梢都没动一下,微微一哂,抬步进去了。 倒是池簌跟在后面,温和地问了小厮一句:“好看吗?” 小厮不禁连连点头。 “那你简单看看就行。” 池簌微笑着说:“注意分寸。” 小厮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干笑道:“再、再不敢乱看了。” 其实也不止是这位小厮,因为应翩翩的出现,几乎所有人都停止了筷子上的动作,目光不自觉地随着他移动。 曾经应翩翩作为反派,身上气运晦暗,总让人不自觉地想要远离,而如今他重获自由,所有束缚一扫而空,虽然容貌还是那副容貌,可是却更加容光焕发,气质超群。 看到他,所有人都感到自惭形秽,不敢直视,但又所有人都惊艳着迷,怎么也舍不得移开眼去,直到他人已经进了包厢,还在恋恋不舍地打听这位公子的姓名。 池簌微笑拂袖,门“砰”地一声关上了。【系统提示:您的姨娘恢复了好胜心与战斗欲,懂得上进的姨娘,才是能够成为正妻的好姨娘!】 应翩翩:“……” 他觉得这是个天天妄想谋杀亲夫的危险姨娘。 应翩翩亲自洗茶烹煮,然后给池簌倒了杯浓浓的西湖龙井,柔声道:“爱妾,多喝点,败火。” 他们的主要目的也不是来吃饭的,因此只点了几道点心和这一壶清茶,但这点东西却以最快的速度就被端了上来,而且用了最精致美丽的杯盘。 茶水香气浓郁,点心的形状要比别人的好看,个头也更大。 池簌听话地把茶喝了,看着面前的东西,忍不住感叹道:“一定有很多人都想要跟你一起出来吃饭。” 看到应翩翩这样受欢迎,被那么多人注意到,他又是高兴,又是吃醋。 应翩翩心想,收起你的战斗欲,不要总和别人比! 他又把茶根也给池簌倒进杯子里了,含着笑转移话题:“那你可猜错了,跟我吃饭虽然能占点小便宜,但是也很容易受到惊吓。” 一位煮茶的高手原本不该犯这种错误,可是应翩翩亲手倒的茶就是加了黄连也好喝,池簌垂眸看了一眼,面不改色地都喝了。 他放下杯子,说道:“哦,会是什么惊吓?” 应翩翩微微侧耳,神秘道:“你听。” 外面的门被小心翼翼地扣响。 应翩翩道:“进来吧。” 池簌耳朵灵敏,那人刚刚靠近的时候,他已经听出了对方一脚轻一脚重,应该是腿上有疾,等到门被推开,人进来一看,果然如此。 这人自然就是前天晚上被应翩翩喂了颗香丸的刘亥,也是应翩翩今日要守株待的兔。 原本刘亥虽然腿上有些不便,但至少五官端正,相貌尚可,如今池簌见了这人,却不禁挑了挑眉。 只见刘亥满面都是红痕,从袖子下面露出来的双手也是斑斑驳驳,颜色鲜艳,像是胭脂涂抹出来的印记。 不过实际上这些红痕都是从皮肤里面长出来,他身上被衣服遮挡住的地方也处处都有,根本清洗不掉,看上去十分骇人。 见到此人,果然是惊吓。 刘亥会变成这个样子,自然就是先前应翩翩动下的手脚了。 第119章 长闻侠骨香 看到刘亥这样狼狈,应翩翩这个始作俑者却一脸的幸灾乐祸,说道:“哟,这是哪来的妖怪?也太吓人了,此处的酒楼老板是怎么待客的?还不叫小二进来,把他赶出去。” 他说着就要叫人。 刘亥一下子便跪了下去,哭丧着脸说道:“公子,小人错了!小人是前日的刘跛子,特意来向您请罪的。” 应翩翩道:“这我倒是有点印象,但你之前可不长这模样呀。” 刘亥前日好不容易从傅寒青的手下逃跑,之后回到家中躲藏起来,才敢偷偷派人打听消息。 他惊闻邹胜酋已经被傅寒青被杀了,只吓得心脏砰砰直跳,同时又万分侥幸自己逃得了一命。 刘亥不知道应翩翩那时是给自己吃了什么,但想着应翩翩一直落在傅寒青的手上,肯定早就被搜身监视,严加看管,身上应该也留不下什么危险的东西,他自己浑身上下又不疼不痒,担忧了一晚上,也就渐渐把这事放下了。 谁料第二天早晨起来,刘亥听到妻子的尖叫,一照镜子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而且这红痕不碰则已,稍稍触摸就奇痒无比,就算是不致命,他这辈子也别想舒坦过了。 刘亥这才意识到,原来应翩翩果然给他喂了毒/药。 眼下仅仅是第一天,他身上便生了红痕,后面也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找了几位大夫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这个时候要是还反应不过来应翩翩的用意,那可就真是个傻子了。 所有人都心心念念地想要把应翩翩弄到手,有人为财,有人为色,有人为了权势利益,可是反过来,所有的人却都被这个年轻人算入了圈套之中,耍弄的团团转。 应翩翩的意思很明显,他故意把刘亥放走,以免让他落在傅寒青手里,又喂下毒/药,就是等着刘亥自己回来找他,用所知的秘密换取生存下去的机会。 刘亥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就一直派人在酒楼外面看着,今天果然见到应翩翩又来了,身边还有一位俊美的青年相伴。 只是这次两人神态亲密,言笑晏晏,与应翩翩和傅寒青在一起的时候大不相同,显然是应翩翩的亲友已经找到了他。 这时听到应翩翩明知故问,刘亥没有办法,磕头哀求道:“公子,都是小的一时鬼迷心窍,不长眼睛,才会对您起了谋害之心,如今遭到惩处也是理所应当,只是小的家中尚有妻儿在,还请公子您高抬贵手,留我一命。” “只要公子您愿意赐下解药,有什么吩咐您尽管开口,小人一定照办。” “你倒是识相。” 应翩翩似笑非笑地说道:“那好,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邹胜酋找你是为了带着我去取我父亲留下来的珠宝。但你是什么人,如何与他联系上的,又为何会知道东西在何处,如实说吧。” 刘亥虽然跟应翩翩说的卑微,但实际上对要不要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全盘托出,他心中还是有些犹豫。 毕竟药丸吃下去一时半会还没有死,但这些秘密说出来,若是后续的事情处理不好,他甚至有可能全家都要遭祸。 刘亥今日主动过来找应翩翩,服了他给的毒/药是一方面的原因,另外也是意识到应钧留下的这个儿子,甚至比他的父亲还要多了几分果决狠辣,绝对不是易与之辈。 单看这回跟他作对的人,邹胜酋死了,傅寒青那边听闻不知道是受了重伤还是生了急病,总之他的手下连夜请了几名大夫,第二天便匆匆忙忙地转移了藏身之处,仿佛生怕寻仇一样。 这件事肯定跟应翩翩也有脱不开的关系,他身处那般的劣势,竟然还能够反败为胜,谁又敢与这样的人为敌? 所以到底要跟他透露多少消息,才能既显得自己诚心实意,又能在应翩翩的眼中被看做是一名有用的、值得留下来的人呢? 刘亥稍作犹豫,心中正在估量,却又听应翩翩懒懒说道:“不过我这问题问的也是多余,邹胜酋既然与你接洽,必须通过你才能带我去取那批珠宝,可见你应该是与我父亲关系更近,而并非和邹胜酋一样,从一开始就是傅英的人。” 他亲切地询问刘亥:“所以你也像十八煞一样,是我父亲留下来的旧部吗?因为不想再守着对一个死人的诺言和忠诚,所以希望通过投靠傅英来获得更多。有了你的配合,只要你们将我骗到看守珠宝的人面前,证实我的身份,并且表现出咱们之间关系亲密,他们多半就愿意把东西交出来了。” “我身上没有武功,又想要依靠着你们逃脱傅寒青,这珠宝一旦到了我的手上,对于你们来说拿到它还不是易如反掌吗?想来这就是你们的计划吧。” 应翩翩笑看着刘亥问道:“你瞧,我猜的可对?” 他含笑的目光仿佛一直能够刺穿人的心脏,令刘亥觉得毛骨悚然,背后生出寒意。 应翩翩实在聪明无比,这些事情只怕他不说,应翩翩再调查出一些蛛丝马迹来,也会立刻推测出全盘真相,那么他可就是真的没用了。 当年应钧将军潇洒豪迈,没想到竟然会有一个这样的孩子。 曾经见过应钧的人经常会在心中生出这样的感慨,只是他们却没想过,没有人天生就会心机算计,但应翩翩自小跟应钧的成长环境可全然不同。 “您明察秋毫,所猜到的全部都是实情。” 刘亥深吸一口气,语音微颤地说道:“那批珠宝就藏在此处附近的一片乡间,由对您父亲忠心的旧部看管,起初便是说等您长大成年之后,他们就会将珠宝交到您的手中,傅英之前几次想要动用,也都被他们严词拒绝。” “但因为您长大之后一直有着……疯疾,所以大伙也不放心让您拿走这些东西,只怕反而招来祸端,所以仍旧一直代为保管。” “具体在何处,只有少数几名很有威望的人知道,除了您亲自前往,没人能够把它们强行夺走,但我能够找到那些人的住处,如果公子需要,小人愿意这就带路,领您前往。” 应翩翩笑着说道:“那可就劳烦你了。” 刘亥赔笑道:“是小人先前鬼迷心窍,生出贪念,才会做错了事。如今见到您的风采,小人愧悔不已,以后是再也不敢这样做了。能为您效命,稍稍弥补我的过失,乃是小人莫大的荣幸。” 他也是个极善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机灵人,知道自己根本没资格跟应翩翩讨价还价之后,连解药的事情也不提了。 应翩翩一整衣服,跟池簌使了个眼色站起身来,说道:“那就带路吧。” 而后他又笑了笑,随口道:“至于这药丸嘛,乃是此处姑娘们所用的催情熏香,平时佩在身上外用,人吃了之后倒也死不了,只不过此物中通常都含有红藿,大概会让你起几天红斑,过得几天也就好了。” 刘亥这才明白过来,为何应翩翩被傅寒青关了那么久,身上居然还会有毒/药。 原来他当时叫了那么多姑娘陪着喝酒,并非是风流胡闹,而当时心中就已经打好了这个主意。 如今自己人都已经送上门来了,想跑也跑不了,有没有服毒药又有何意义呢? 刘亥只能苦笑着说道:“多谢公子告知,两位请随我走吧。” * 天气晴朗,星光漫天。 平山脚下的一处小村庄中,有人借着月色,打开了华光灿烂的宝库。 “只剩下这些了吗?”陈海平低声问道。 他旁边的文通点了点头,带着些感慨说道:“是,最后再运这一晚上便可以都转移走了。” 星光下都是忙忙碌碌的村民们,但没有人点亮灯火,也没有人能大声喧哗,大家都在沉默而整齐地搬运着这些守护多年的珠宝。 这村子里的百余人都是应钧当年留下的旧部,十八煞当中的另外几名成员都在其中,他们这些年来兢兢业业守护珠宝,为了防止受到他人觊觎,也对傅英心存防范,中间换过了好几次地点,最后找到了这处村庄。 他们发现村子后山的山下有几处十分隐秘的天然山洞,易于藏匿珠宝,因此便在此处附近定居下来。 但是近日,傅英秘密潜逃的消息逐渐从京城传了过来。 由于他并非囚犯,走的又迅速而且隐秘,此事经过几日才被京城中的人发现,又经过数日方才传到了这处南方的城镇当中,被这些人听闻。 他们对于中间发生的曲折了解的不详细,但也意识到此人实在虚伪恶毒,只怕他逃窜之际破釜沉舟,会对财宝产生贪念,因此决定再次转移地点。 只是这些财宝数量很多,而且沉重易碎,白日里运送又容易被人发现,所以即便众人忙碌了数个长夜,东西还是没有全部运走。 但这回马上就要成功了。 看着眼前的场面,陈海平的脸上没有喜悦的神色,反倒不禁叹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究竟要持续多久,将军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们这些人毕生都守护着这批珠宝,为的就是将它们交给将军的后人,完成自己的使命。 可如今看来,外面却是阴谋诡谲,凶险重重,陈海平甚至不知道他们到底能不能活着见到少主。 少主又是那么小的年纪,甚至尚未娶妻生子,这些东西给了他,他又是否能好好守住,而不是因为巨大的财富给自身招致祸端呢? 陈海平心里没底,所以很难做出下一步行动的抉择。 他感到自己正在一日日老去,也不知道还能再替将军将这一切守护多久,如果中间出了什么岔子,他简直死不瞑目。 自从应钧战死,这些人也如同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一般。 他们对当年那场败仗的处置结果心存不甘,不愿再服从他人的命令,回到军队当中厮杀效力,但是也不愿意就此忘却前尘往事,放弃自己的责任,所以只能在某一个角落里默默守护着当年许下的诺言。 这世上只有他们彼此间才是同类,这么多年来的相处,不是亲人也胜似亲人,陈海平这样一叹息,文通便已经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他说道:“六哥,不如这件事情过后,我们主动联系一下其他兄弟们和少主吧。这些珠宝终究是少主的,他是还年轻,但我听说他如今也能够在朝中为官,独当一面了,很有出息。小鹰总有自己翱翔的一天,我们应该试着去相信少主,不要总把他当成孩子看待。” 陈海平说道:“我也很想见到少主,可是咱们手中掌握着这么一大批珠宝,必须得小心谨慎才是。万幸这么多年咱们都没有主动去把这些东西交出去给了少主,不然傅英在他身边虎视眈眈,狼子野心,岂不是反而给少主招来杀身之祸?” “如今傅英虽然跑了,但经过此事,其他人我更加不敢轻信。应定斌这人是个什么性情,对少主是不是真心实意的好?少主身边还有没有其他别有用心的人?这些事情如果不调查清楚,贸然接触少主,我只怕反而对他没有好处。” 陈海平说到这里,禁不住叹息了一声,感慨道: “有时候我也在想,金银珠宝能给人带来什么呢?将军自己是不重身外名利的人,会不会少主也是如此,没有这些东西,他反而能够活得更加开心?可是这明明是将军留下的,不给他的儿子,我又怎么也觉得替他不值。” 陈海平说的话也是他们这么多年一直在犹豫的,文通闻言亦是沉默。 过了好一会,他才说道:“这些事情咱们日后想办法打探吧,总之这一次先把珠宝藏好,再看看傅英这回居然弃府而走,到底是在玩什么把戏。若他当真是一名急功近利之人……唉,我心中总是有些不安。” 陈海平冷笑一声,说道:“自从傅英第一次提出想要借用这些珠宝,我就觉得他这个人有些贪婪,与以往表现出来的不符,所以心生防备。然而这么多年他不露破绽,我还以为自己误会他了,如今看来,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将军怎么会和他成为朋友呢?” 文通苦笑道:“将军这个人生性潇洒,不拘小节,恐怕正因如此,才会容易被小人所害……” 两人一边谈论着,一边也警觉地注意着周围的情况,正在这时,陈海平突然打断了文通的话,低声说道:“什么声音?” 文通一怔:“什么声音?我没听到啊……” 随着他这句话,忽然之间,黑暗的夜空中掠过一道凌厉的火光,紧接着“嘶啦”一声鸣镝厉响,划破了原本安静的夜色。 陈海平陡然心惊,厉声大喝道:“小心!” 随着他的高呼,正在忙碌运送珠宝的人们同时变了脸色。 陈海平猛然从身后拿出一把弓箭,拉开弓弦,箭如流星,向着半空中那只发布信号的长箭射去。 只听“嗖”的一声,两箭精准相撞,紧接着一起坠落下来,然而声音和火光还是已经传出去了。 就像是在紧张的气氛中忽然有某根引线被拉动,喧哗、脚步与马嘶声同时在周围响起,一群黑衣人向着他们这边冲来,势如破竹,径直冲向珠宝。。 一直担心的危险还是发生了。“大家不要慌!” 文通高声吼道:“变阵,保护珠宝!中翼防守,左翼右翼杀敌!” 他们的兄弟与同伴虽然早就不像当年在战场上驰骋那般声势浩大,而经过了这些年的蹉跎,昔日男儿们的鬓边也已经生了苍苍白发,但是应钧曾经训练过他们的阵法没有变,他们的勇气和忠诚也没有变。 守护了这些东西这么多年,每个人心中的想法都一样,即使性命不要,也要把将军留下来的遗物保护好,妥帖地交到少主手里。 厮杀声冲天响起。 陈海平眯起眼睛,很快便已经发现,对方的人手其实也不是很多,恐怕加起来不过三十多人,但是个个出手很辣,骁勇善战,一看就是自小受到严苛训练的家养死士。 其中打头一人骑在马上,看上去个头不高,但身材健壮,出手极为悍狠,恐怕正是他们的头目。 陈海平立刻大喝道:“小子,让我来会一会你!” 此时,那人身边已经有了三四人正在围攻,他以少敌多,却丝毫不慌,手中持了一柄软剑,剑势如同灵蛇一般刁钻,连绵不绝,逼的那几人连连后退,已露败像。 陈海平拔出一把大刀冲上去,恰好架住了那个人的剑。 那柄所向披靡的剑与长刀撞在一起,被刀锋震的弯折了一下,随即回弹变得笔直。 那人感到手腕被一股巨力一震,不免对陈海平的功夫有些诧异,轻轻咦了一声。 他看了陈海平一眼,说道:“老头,我来会会你。” 陈海平只板着脸,连一句话都不与他多说,手中刀势连环,招招抢攻。 他的心中极为憎恨这些卑鄙无耻之人,甚至连多与对方说两句话都觉得心中厌恶,只想快些把敌人打退。 只是这一交手,陈海平便发现,先不说这人的功力如何,起码他所用的剑术极为高明,显然是经过名家高手的指点,轻灵诡奇,出其不意。 剑路摸不清楚,就令人防不胜防,难怪不好应付。 他毕竟是名经验丰富的老将,见状并没有随着对方的节奏而动,而是以重压轻,沉腕猛砍,硬生生压制住了对方的剑势,令那黑衣人的出招速度逐渐慢了下来。 这老头果然是个硬点子! 对方见状微微蹙眉,目光一闪,心中立时生出计策。 加上陈海平这名高手,此时他身边一共有五人围攻,后面就是一箱这些人拼死守护的珠宝,箱盖已经被打开,满眼璀璨,宝光耀目,竟是满满一箱子浑圆的夜明珠。 黑衣人闪身避开陈海平的攻击,忽然冷不防的一剑,向着箱子斩去。 如果让他将箱子劈开,里面的夜明珠一定会滚的遍地都是,最近的一人大惊,连忙举刀架住黑衣人的剑,同时飞扑过去,想要将箱子推开。 陈海平一招落空,回眼看去,忽觉不对,脱口道:“不可!” 只可惜此话出口却已迟了。 只见那黑衣人唇角露出一抹讽笑,手腕骤然翻转,那柄软剑竟如同长鞭一般,偏是硬生生转了个圈,顺着刀锋向下一划! 剑刃卷住了那个想要推开箱子之人的脖颈,用力绞紧。 血花四溅,人头砰然落地! 陈海平失声喊道:“王单!” 这些人都是生死与共的兄弟,他声音中已经带了哽咽。 黑衣人却哂笑道:“这么伤心,不如你去陪他?” 他抓住敌方的最大弱点制造了这一破绽,随即把握时机,拿出胸前挂着的一枚铁哨,猝然吹响。 陈海平和另外几人见同伴身亡,伤心之下,都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想要捡起王单滚落在地的头颅。 但尚未来得及弯腰,便看见随着尖锐的哨响,周围竟有四名黑衣人同时包抄而至,手中一挥,放出藏在袖中的铁索,如同毒蛇吐信,将陈海平等人卷在了中间,禁锢住他们的行动。 同时,那柄刚刚杀害了王单的软剑上闪着阴森的血光,随后斜斜扬起,变幻中万点银芒,向着众人刺去。 死亡的阴影已经张开双翼,却不知道会落在谁的头上。 千钧一发之际,陈海平不假思索地侧身,反手,刀锋下垂,刺入到铁索的缝隙之间一卷,暂时令其不能再收紧。 他同时以身挡住黑衣人的剑锋,高吼道:“抬起箱子,快走——” 他双目直视杀机,竟是悍然不惧,心中却想着,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守护将军留下来的东西了,有始有终,好于老死榻上。 只是未能亲眼看到它们交于少主手中,终究心有憾恨…… 文通看见这一幕,肝胆俱裂,踉跄向前扑出,失声惊呼道:“六哥!” 正在这时,忽然有一道人影袍袖翻飞,凌空飞掠而来,“擦”一声轻响,人在半空,剑已出鞘! 剑锋上的寒光流转不定,宛若细碎星辰,随着身形趋近,剑意如狂狼翻卷,叠涌而至—— “铮——” 同样一柄柔软的长剑,挡在了黑衣人的剑锋上,紧接着一道人影落下,背对着站在陈海平的身前。 衣袂翻卷,鬓发拂动,手中寒锋剑芒,映亮了半面昳丽的面容,那轮廓竟似与将军昔年身影刹那重合,让陈海平瞬间恍惚。 【改写剧情:十八煞的惨死!】 第120章 今朝始是归 应翩翩这奇袭而来的一剑,竟使得那黑衣人的长剑猛然间脱手飞出,大惊失色! 这套剑使鞭招的法门,乃是著名剑术大派云山派的独门绝学,只要不是功力相差太远,一经使出,寻常人难辨剑路,根本无法招架。 黑衣人不看向应翩翩,没想到对方竟然精准判断出了那柄软剑的破绽所在。 他面容扭曲,脱口喝道:“应玦!” “是我。” 应翩翩无视了身后一群人陡然惊异的眼神,随手将自己刚刚用过的软剑缠回腰上,懒洋洋说道:“又是姓傅的,真讨厌。” 原来,这名领头的黑衣人也算是旧相识了,他正是当年安国公寿宴上,曾经奉安国公夫人命令向应翩翩挑战的傅遵,后来安国公夫妇被应翩翩押走,顺手也把傅遵一块给抓了。 他是安国公夫人的远房侄儿,想必在安国公府遭祸之后,他被从牢里放出来,便去投奔了傅英,继续给他的叔父卖命。 当年应定斌特意亲自出面,请了云山派的庄浮大侠来教授应翩翩剑法,说来其实两人还能沾上一点同门关系,这也是应翩翩一眼看破了对方剑招的原因。 傅遵一见他,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应翩翩这个人可比那些劳什子珠宝加起来都重要的多了。 傅遵再次摸出那枚哨子,放在口中一吹—— “不好,这里危险,你快些离开!” 陈海平猛然回过神来,拉住了应翩翩的手臂,急切说道:“我们在此处断后,旁边那片林子后面有马,你去骑上快走!” 不过初见,他却焦急关切,一下子就把应翩翩当成了比自己性命更重要的人。 应翩翩瞧着对方,眼中的神情有些奇异,问道:“你们不是很在意这些宝贝吗?不想我留下来和你们一起运?” “在意那些死物干什么,看着这些珠宝也是想给你,让你好好生活的!” 文通一个箭步从后面冲过来,虽然惊魂未定,但语气也十分坚决,将应翩翩挡在自己的身后一推,说道:“孩子,这次能见到你,我们死也瞑目,走吧!你放心,你爹的东西,就是跟大家伙一起埋了,也不会落到仇敌手中。” 其他人也都纷纷说道:“少主请先离开,这是我们的责任,你还年轻,该去过你的生活。” 月光照映在每个人的脸上,映出上面的皱纹、伤痕和血污,但每个人的目光都那样坚定而赤诚。 傅遵狂笑一声,说道:“晚了,就凭你们,一个也别想跑!” 应翩翩深吸一口气,忽而微笑起来,道:“谁说我们要跑了?你会喊人,我不会吗?” 傅遵一怔,便听他忽然扬声道:“喂,热闹也看的差不多了吧,还不出来吗?” 周围静寂无声,傅遵冷笑道:“故弄玄虚!” 说话的同时,他振剑而起,口中作哨,喝令四下黑衣人向这边包围过来,跟着手中剑势一变,刺向应翩翩。 正在这时——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鬼魅般划过了傅遵的脖颈,仅仅如分花拂柳一般轻描淡写地抹过,随即便转眼收回。 傅遵尚未看清那只手的动作,便突然感到脖颈上一凉,心知不妙,回手去摸,猛然摸到了一手粘腻的鲜血。 他的瞳孔骤然放大。 随即,在周围众人的眼中,傅遵的脖颈上猛然爆开一道寸余长的口子,紧接着鲜血狂涌而出,他双眼大睁,仰面倒了下去。 ——就这样死了? 整个过程快的几乎都没有让周围的人看清发生了什么,作为他们头目的傅遵竟然就已经丧了命。 那些黑衣人的脚步顿时一乱,只能见到一名身材修长高挑的灰衣男子挡在应翩翩面前,正在慢慢收回了手,略显苍白的指尖上沾着一抹鲜红的血迹。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声音清润柔和,仿佛还带着些宠溺的轻笑:“这人口出不逊,杀了他,开心吗?” 应翩翩微笑道:“当然开心,不过眼前这些穿黑衣服的,恐怕都是傅英最后的底牌了……” 灰衣男子正是池簌,闻言一笑,接口道:“那么当然也不该活着了。” 应翩翩半点出力的意思都没有,偷懒的理所当然,抬手道:“请。” 傅英养的那些暗卫们就在周围,池簌和应翩翩却当着他们的面如此交谈,显然根本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有人看到池簌方才的武功心生畏惧,步步后退,意欲逃离,却也有人因为他的张狂态度恼怒不服,手按剑柄,跃跃欲试。 但随着应翩翩一个“请”字出口,池簌已应声而动,身若轻风,片影难见。 他只是转眼身形便已掠过数人之侧,招式随意,挥洒自如,或掌或指,或刀或剑,甚至飞花摘叶,皆能取命。 满场几乎不闻打斗之声,只能看见一丛丛血花随着他身形到处绽放而出,极致的优雅从容间,也是极致的狠辣可怖。 这些黑衣人作为傅英精心训练出来的打手,武功不在话下,每个人的手上也同样是沾了无数条人命,可是他们这一生当中,也没有见过如此神妙,如此冷酷的武功,见状不由骇然相顾,尽皆失色。 方才还妄图同池簌一战的人自知不敌,也都纷纷歇了心思,识相机灵的转身欲逃,却根本及不上对方的绝顶轻功,狂奔数步再抬头看时,池簌已经飘然立于身前,抬掌轻挥之下,便将人立时取命。 也不过短短半柱香间的功夫,方才前来偷袭夺宝的黑衣人们竟然无一遗漏,全部被池簌杀了个干净,尸体躺了遍地,满场都是浓郁的血腥气息。 而制造这一切杀戮的人站在这些尸身中间,却依旧好似温润如月,明华皎洁。 池簌轻掸衣摆,拿出帕子将手上的血迹细心擦净,这才走到了应翩翩的面前。 陈海平等人却警惕地看着池簌,他们曾经也是在刀尖上打滚的江湖人士,能够感受到池簌身上那种儒雅气质掩饰不住的悍狠。 虽然听到了池簌与应翩翩对话,觉得仿佛关系不错,但他们还是生怕对方刚刚杀了这么多的人狂性大发,会伤害到应翩翩,见池簌过来,便下意识地在池簌身前一挡。 池簌对待陈海平等人倒是很客气,站定一拱手,微笑道:“诸位无需担心,在下七合教教主池簌,并无恶意。” 应翩翩也笑道:“这位池教主已经归顺朝廷了,如今可是好朋友,无需防备他。” 他半带玩笑之意,说完后却见池簌抬眸冲自己笑了笑,说了三个字。 他没用传音,声音很低,应翩翩只看口型,却就能辨别出来,对方说的是“归顺你”。 【一名优秀的贤内助,应当具备为夫君分忧解难职业能力与素养,您的姨娘无论身处何地都能英勇奋战,威风凛凛,凶猛指数五星级! 正妻值+0.059,现为0.959正妻!】 不知道为什么,系统的语气很正经,说话的内容似乎也没什么毛病,但应翩翩总是觉得它不三不四的。 听到前面那几句话还想笑一下,结果“五星级”三个字一出来,就让他想到了池簌另一方面的“英勇奋战,威风凛凛”,嘴角微微一抽。 应翩翩走过去,一把将池簌拽到自己身边,让他老老实实地待好,这才冲着陈海平等人说道:“各位叔伯,想必你们刚才也已经听傅遵说过了,我是应钧之子应玦。你们都是我父亲曾经的战友吗?” 他没有用“部下”二字,说的是“战友”。 陈海平道:“是……我们曾经都是你爹爹的手下,孩子,不,少主,你……你长这么大了……” 他和文通等人方才就在傅遵面前,听到了他称呼对方为“应玦”,再看应翩翩在暗夜中恍惚朦胧的侧脸,心中确然已经意识到了他的身份,只是当时情况危急,一时也无暇细思,只想护着他快些离开。 此时此刻脱离险境,他们的头脑才慢慢转动起来,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竟然当真见到了少主,见到了这个将军留下来的孩子,甚至就在刚才,这孩子还救了陈海平一命。 还有人离的较远,方才并未听说此事,这时候围拢过来,本来想感谢应翩翩和池簌等人的仗义相助,可没想到原来帮忙的少年英侠就是他们心心念念的少主。 众人都围在了应翩翩的身边瞧他,每个人都是惊喜若狂,又不敢置信,只觉得什么珠宝,什么仇怨,一时间似乎都已经不重要了,再没有什么比得上看到应翩翩好好地生活长大更加令人欣慰。 应钧的旧部当年在他战死之后就分成了两派,一派如之前在衡安郡见到应翩翩的骆岭、柳朝露等人。 他们不甘心将军就这样背负着败将之名身亡,想要实现应钧的遗愿,因此才会同意听命于傅英,上阵杀敌,暗查内奸,这些年来做了不少的事情,来来去去之间,信息也相对灵通一些。 剩下的一派则是深感世事不公,就此心灰意冷,也不愿意听从别人的命令,所以选择了隐姓埋名,守护应钧留下来的东西。 虽然他们也会时不时打听一下应翩翩的消息,但只怕暴露自身,反而给少主招来祸患,所以能知道的终究有限,陈海平等人都是此类。 本来以为此生都无法看一看这孩子的模样,没想到竟如此突然地便心愿达成了,几乎让人怀疑是在做梦。 他们围在旁边,询问着应翩翩喜不喜欢京城,应定斌对他好不好,他喜欢吃什么玩什么,这么晚了怎么跑到这种荒僻的地方来了,多不安全呀…… 陈海平死里逃生,本就感慨,如今又见此场景,愈发觉得又喜又悲,百感交集。 正在这时,忽然又听见有个仿佛熟悉的声音笑着说道:“各位兄弟,此处既然已经被人给发现了,总是不够安全,珠宝还在地上丢着呢,少主也累了,不如我们换个地方说话罢。” 陈海平怔了怔,猛然转过头去,恰看见有数名男女站在他们不远处的后面,年轻的那几位他几乎已经不认识了,但年长的几人那布满岁月沧桑的脸上,却依稀还能辨别出旧日故人的模样。 这些人正是十八煞中的另外几位,当年结拜之后同生死共患难,自从应钧过世之后,他们却已多年未见。 这些人起初在应翩翩刚刚被傅寒青带走的时候,就一起到处搜寻他的下落,这次同池簌一起找到了应翩翩之后,便跟着来了。 双方再见,陈海平错愕之下,不禁热泪盈眶。 但方才骆岭说的没错,眼下遍地都是尸体和珠宝,又是夜黑风高,随便来一个路人恐怕要活活吓死,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 当下众人收拾了东西和尸体,准备转移。 应翩翩低声和池簌商量了两句,转过头来说道:“七合教在附近有一处分舵,就暂时去那里吧。” 骆岭和陈海平对视一眼,都不禁有些犹豫。 他们如今好不容易见到应翩翩,都简直把这跟难得的独苗苗如珠如宝地看待,生怕他有半点不快,可是人为财死,这么大批的珠宝,轻易便运到旁人的地盘去,确实又不怎么让人放心。 更何况,七合教这个教派本就是亦正亦邪,若是他们会觊觎珠宝其实还好说些,要是起了害人之心,那后果不堪设想。 陈海平小心翼翼地询问应翩翩:“少主,不知这位教主跟您是如何相识,何等关系?这样麻烦人家……合适吗?” 应翩翩笑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放心吧,合适,都是一家人。” 陈海平:“……?” 怎么个一家人法?难道这个年轻的教主会是将军失散多年的另一个儿子?将军不是那种人啊…… 他们两人说话,池簌自然能听到,便转头冲着应翩翩的方向说道:“各位英雄请放心吧,我原先是应公子的当妾抬进门的,如今已经快要扶正了。七合教是我的就是他的,这些东西抬到他自己的地方,什么危险都没有。” 池簌这一连串吆喝下来,陈海平听的怔住,其他人惊讶之余也哄然大笑。 不管池簌是开玩笑还是说真的,都足以看出他心胸豁达,而且跟应翩翩的关系非常好,众人纷纷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可就都放心了。” 池簌也很快叫来了七合教的人帮忙,这批多年来不见天日的珠宝进了防守严密的天下第一大派,总算是不用再担心会被人夺走了。 自从应钧死后,他那些旧部空虚了多年,最近这些日子的生活却顿时变得热闹起来,不是为了找应翩翩急的人仰马翻,就是为了搬运那些珠宝而彻夜劳作,不眠不休,都累的够呛。 到了七合教分舵之后,分舵主听闻教主驾临,立刻恭恭敬敬地迎出来,将他们都请了进去,热情款待。 那名姓左的分舵主一边亲自引路,殷勤躬身陪着池簌向里走去,一边介绍说道: “属下听教主那边传信过来,说是有一批珍贵的珠宝要存放在这里,立时便想到了这里的一处地窟,宝物藏在里面,水火不侵,而且从外面丝毫看不出来痕迹,地窟的钥匙天下仅有一把,放在应大人那里,管保除了他之外,无人动得。教主您看可满意吗?” 池簌颔首,简短道:“就这样安排。” 这番话说的应钧那些手下大为放心,对池簌又心生出几分好感。 应翩翩知道这位左舵主有心在池簌面前表功,不由微微一笑,说道:“那就多谢左舵主费心了。” 他跟池簌的关系,从之前池簌重新回来收拾叛徒的那一次开始,七合教的上层们就已经都知道了,因为知道池簌的重视,谁也不敢对应翩翩稍有不敬。 教主还没有扶正呢,再不好好表现着,岂不是更加遥遥无期了? 听到他的夸奖,左舵主面露惊喜之色,连忙毕恭毕敬地说道:“大人实在太客气了!” 池簌见状,也不由笑了,说道:“你能让阿玦满意,看来不赏都不行了,去账上领三千两银子,分赏给这次帮忙善后的兄弟们罢。” 左舵主大喜,连忙又说:“多谢教主!多谢应大人!” 他越发殷勤招待,布置了精美可口的饭菜,又吩咐教中医师前来为伤者疗伤,众人治疗了伤势之后又吃了顿饱饭,精神也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 陈海平吃饱了之后,将饭碗一推,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各位兄弟们且听我说,咱们这么多年来,奋勇杀敌也好,守护珠宝也好,都是为了对将军尽忠,也是希望少主能够平安康泰。” “如今有幸能够回到少主身边,我们也理应像当年对待将军一样,事事听他号令,以他为重。各位可有异议吗?” 陈海平是这些守宝人的领袖,平日里为了掩人耳目,众人都管他叫“村长”。 他说完之后,十八煞中居首位的邱凉也道:“六叔说的对,我也是这个意思。我虽年轻,却也知道当初咱们两派当年因为继续上阵杀敌,还是隐姓埋名的选择产生了分歧,但无论怎样,都依旧还是兄弟,也永远效忠于应家。” “如今再没有什么村长、大哥之类的说法,所有人全都要以少主的意见为重。如果谁有不满,那么现在就请离开,咱们从今以后恩断义绝,也不必再来往了。” 邱凉和陈海平都这样说,在场众人也纷纷应是。 邱凉说罢之后,犹豫了一下,又带着手下的人向应翩翩拜下,惭愧说道: “少主,当初若不是我们轻信了傅英的话,这么多年来没有主动联络少主,反而让小人钻了空子,任由他们驱使,也不会酿成如今之祸,此事我等难辞其咎,我心里也……一直想要向少主请罪。” 自从看清傅英的真面目后,他也一直在为此事而后悔,如今终于能够当着应翩翩的面说出来了: “少主便是如何责罚于我们都是应当的,只盼还愿意给我们将功折罪的机会,日后我等一定会忠心不二,效死于前,如违誓言,人神共弃!。 应翩翩静静地听完了他的话,道:“邱大哥不用这样说,这件事情不怪你们,这么多年来,我又何尝不是受到了傅英的蒙蔽?” 他弯腰把邱凉拉起来,沉吟着说道:“我的父亲已经过世多年,各位对他的忠诚我甚为感动,有多少恩情也已经偿了,谁想要自谋出路都无可厚非。若是你们愿意继续以我为主,应玦不会推辞,若要离去,我也绝不会怀恨挽留。”“留下的人愿意对我真心相待,我也不会辜负各位长辈们的这番深情厚谊,日后,还望我们相互扶持。” 听了他的话,邱凉不禁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喜色,此事一直是他的心结,能听到应翩翩亲口原谅,他们就仿佛得到了什么至高无上的赦令一般,压在心头的巨石一下子碎了。 大家的脸上都不禁露出笑意,纷纷说道:“咱们这么多年都愿意为了将军效命,如今看到少主已经长大了,才貌出众,又有什么不知足的。就是少主你拿鞭子抽我们,我们也不会离开。” 当下,他们又向着应翩翩行礼再拜,算是正式认可了这位小主人。 池簌在一旁看着,也不禁微笑起来。 见到属于应翩翩的东西和他应该收获到的敬慕与关爱一点点重新回到他的手里,池簌亦觉得满心欢喜,这种感觉,甚至比他当年当上七合教教主的心情还要满足。 这时陈华年又道:“说来傅英这老贼也真是奸猾无比,都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还不忘了觊觎咱们将军的东西,甚至派人来抢夺那些珠宝,着实无耻。只可惜他太过狡猾,没有亲自出面,否则就可以将此人斩草除根了。” 应翩翩道:“凭着我对傅家的了解,傅英手中的那些暗卫恐怕已经是他如今能够调动的最后力量,这一批人已经被咱们武艺高强的池教主斩杀殆尽,日后他绝对不会再有能力掀起太大风浪了。只是关于父亲当年的死,我还有很多疑问想要问他,再慢慢派人寻找吧。” 文通也说道:“正是如此,当年将军过世的时候,我们都不在身边,是傅英前去收敛的尸骨。那么将军过世之前会不会说过什么,死后又留下了什么?这些事情谁也不清楚。那老东西一时半会儿还真的死不得。” 陈华年冷笑一声说道:“那就等到抓到了他,令他说出真相再送他下去,为将军赔罪。” 此时已然快要天亮了,众人整整一夜未睡,都是非常疲惫,但是将这些话说开了,心情却是轻松畅快的。 那处村子暂时不好再回去,池簌便令人为他们安排了住处,让这些人都先去休息,至此,应钧这些旧部兢兢业业多年,也时常风餐露宿,颠沛流离,如今总算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池簌和应翩翩也决定暂时在此处住下。 七合教的分舵遍及天下,作为七合教的教主,池簌并不会亲自到各处巡察,这回他难得过来,整个分舵上下都深感荣幸。 大家铆足了劲将各处居所布置的舒舒服服,又在饮食上下足了功夫,力求让应大人和他的那些下属们住的舒适满意。 毕竟应大人是富贵讲究的人,和粗糙的江湖汉子不一样,怎么着也不能给教主丢脸。 再大胆地想一想,如果应大人因此一高兴,答应将他们教主一举扶正,那么对于他们整个分舵来说,可谓是泼天的功劳,以后就不愁教主不会赏识了! 众人这样想着,越发干劲十足,又请来了经常随在教主身边的计先、任世风等人,虚心请教。 第121章 流光一飞羽 这时,被人人唾骂的狗贼傅英尚且对这一夜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他暂时藏身在一处租来的宅院中,焦急地等待消息。 比起昔日的前呼后拥,威风赫赫,如今傅英把手上能调动的人手几乎都派了出去,身边只剩下了寥寥几人护卫,显得分外凄凉。 已经过了许久,那一头既不见有人回来,也没有传来什么消息,大家的心里都有点不安。 谁都知道那批珠宝已经是傅英最后的出路,否则他们没有钱财,没有势力,甚至连身份都不能表明,到了哪里都寸步难行。 谁能想得到,有朝一日赫赫有名的宣平侯,竟然也会为了掏不出住客栈的房钱而感到为难呢? 一名护卫道:“侯爷,不如让属下去接应一下,探听探听那边的消息吧?” 虽然傅英如今落魄至此,但是在私下里,他依旧要求自己的手下们还像以前那样称呼他为侯爷。 傅英思量片刻,说道:“那你去吧,速探速回,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要逗留。” 那名护卫领命而去,众人等了一会,没有等到他回来,却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宣平侯可是在此?在下想要求见。” 傅英脸色一沉,喝道:“来者何人?” 片刻之后,房门被推开了,一个人缓步而入,说道:“侯爷莫惊,属下是少爷派来的人,有信物在此。” 他口中所指的少爷自然就是傅寒青了。 傅英如今对这个儿子的感情也是十分复杂。 一方面,他心中自然对这个不听话的逆子充满了怨气,但另一方面,他没想到自己如今竟然落魄成了这个模样,傅寒青却又是他唯一可以抓住的希望了。 傅英看了看那信物,没好气地说道:“那逆子叫你来干什么?若是想要向我请罪,就让他自己来,若是想抓走我这个父亲讨好应玦,那么告诉他,少痴人说梦了。” 那名被傅寒青派来的兵士却摇了摇头,说道:“侯爷不要动怒,属下们都是少爷派出来到处寻找您下落的,而如今也只有属下一个人找到这里,其他人尚且不知情。我势单力孤,根本没有能力对侯爷做出什么不利之事。” “只是少爷说,如果找到了您,便向您带话,希望侯爷能够迷途知返,不要再执迷不悟下去。您已经沦落到了如此地步,应该能够看清,很多事情是不能靠阴谋算计来解决的,算来算去,最后终究也都是一场空。” “现在大错铸成,很多事都不能挽回了,还请侯爷回到京城去承担自己的罪孽,付出应该付的代价,而少爷也会同您一起承担所有罪责。无论您最后落到什么地步,他都会奉养于您的。否则您如今东奔西走,这日子难道好过吗?” 这人虽然是代为传话,但说话时字字句句都是模仿着傅寒青的语气,傅英几乎能想象出对方说出这番话的神情。 这只把他听得心头百味陈杂,同时一股羞恼之极的怒火直涌上来。 傅英“啪”地一声将手边的茶盅砸了出去,冷声喝问道:“这个逆子什么意思,是派你来奚落我的吗?我再如何落魄,也比他那样头脑不清要强的多了!若不是他被应玦迷昏了头,事事迟疑不决,该下手的时候不肯下手,我们如今又怎会到了这样的地步?” 他提起来就气恼万分:“当初若他不辞去爵位,现在还是赫赫有名的镇北侯,纵使我获罪于陛下,傅家也不会倒!更别提他还与五殿下决裂!” 傅英指着那名传话的兵士说道:“你滚回去告诉傅寒青,让他少对我的事情指手画脚,以后我们之间门的父子之情恩断义绝,我不去管他,他也别来管我!哪一日要是他真的能下手杀了应玦,为我这个当爹的一雪今日之耻,再来同我说话吧!” 若是在原来,傅英是绝对不会这样狂躁失态的,在所有傅家下属的印象中,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他都表现的温和冷静,如今总算露出了性格中的另一面。 兵士不禁在心里暗自摇了摇头,心想侯爷这些年来追名逐利,实在是被权势富贵迷了眼,要让他放弃重新翻身的希望,大概就如同要了他的命吧。 所以他即便明知是错也不肯收手,谁又能劝得回来呢? 这兵士孤身前来,心知傅英没有杀他,只是因为想要让他给傅寒青带话回去,出一口心中的怨气,否则自己只怕连命都留不下。 于是他没有再多说什么,识趣地行礼告退。 这人走之后,傅英余怒未消,恨恨地说道:“我当初悉心教导,怎么养出这么一个吃里扒外的逆子!我是说让应玦对他迷恋沉沦,日后就可以任由摆布,他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倒是给我反过来了!” 傅英这样说着,觉得口渴,便抬手便想拿杯子喝水,却发现这里的唯一一个茶盅已经被自己刚才给砸了。 毕竟他过惯了富贵日子,出门后根本不太会节俭,逃走的时候轻装简行,又来不及带上太多资财,此时已经花的差不多了。 如今他竟会沦落到连一个杯子都要小心翼翼省着用的地步,傅英实在是从来没有想到过的。 方才傅寒青的话又一次如同魔咒般笼罩在他的心头,让傅英也不禁动念一瞬,心想,半生汲汲营营,如今却到了这般地步,我后悔吗? 后悔曾经做过的事,算计过的人心吗? 但他这短短一刻的反思,很快又被另外一声高呼给打断了。 “侯爷,大事不好!” ——这简直是傅英此时此刻最不想听到的一句话。 他猛然站起身来,冲着刚刚推门而入的护卫喝道:“发生了什么?” 那护卫冲到了傅英面前,猛然跪了下去,嚎哭道:“侯爷,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死了啊!” 傅英身体晃了晃,一下子向后倒去,因为旁边的护卫们都被此言惊呆了,一时竟没人记得扶他,让他跌坐回了椅子中。 傅英道:“不可能,怎么会……怎么会都死了?这是不是你看到没有了人便胡乱猜测的?傅遵呢?!” 傅遵毕竟是傅英的侄子,而手下这些人跟了他多年,也是他一手栽培出来的,他心中不可能全无感情。 更重要的是,如今逃亡在外,他也全仗着自己身边还有这样一群忠心耿耿的护卫。 傅英之前已经想好了,就算他们这次行动失手,以后也还可以再找其他机会,但怎么可能那么多武功高强的暗卫全都丧了命呢? 就算是武功不敌,但怎么也能逃出来一些吧。 那名护卫颤声说道:“侯爷明鉴,这样的事情属下是万万不敢胡说的,属下过去的时候,那个村子里面的人已经空了,也没有看到珠宝,林子里有很浓重的血腥味。属下就凑过去看,正好撞见一群人在点数尸体,都是……咱们这边派出去的人,当真一具、一具也不少,全都死了。” 他说完之后,房中一时间门没人发出声音,所有的人都被这件事震住了。 一直以来他们跟随着傅英,几乎认定了侯爷绝不会失败,无论到了何时,都会做出最正确的决断,即使一时失利,也总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但是一切怎会变成如今这样,他们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甚至连那么多武功高强的同僚,都会被如此干净利落地杀光。 所有的人都清楚这代表着什么,没有了手下和财宝,傅英以后再也不会有翻身的机会了。 傅英坐倒在椅子上,咬牙瞪眼地喘了一口气,忽然间门哈哈大笑起来,几乎让人觉得他已经疯了。 他几乎要笑出眼泪来,一边大笑,一边从牙缝里说道:“很好,应钧,你很好!就算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我的克星,连你成了个死人,你的部下都能将我的部下杀的一干二净!算你厉害,我是服了,真的服了!” 他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前方,仿佛那里真的漂浮着一个亡灵般,令其他人都心生寒意。 只见傅英笑了一会,却还是冷静下来,扶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傅英那些手下终究习惯了服从,见状走过去将他扶住,犹豫着问道:“侯爷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要不然您……还是先休息一下吧。” “休息什么?糊涂!” 傅英冷冷地说:“那些人都已经被杀了,说不定他们很快就会找到我们这里,咱们必须立刻离开!还不快走?” 也难得他这么快就能冷静下来,那些护卫们恍然大悟。他们本来也没有什么东西了,于是顾不得收拾,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匆匆地离开了这间门院子。 可是离开这间门小院子之后,大家又能去哪里呢? 此时是凌晨时分,街上的人尚且不多,等到天亮了,说不定很快就有人会发现他们的行踪。接下来的日子,或是颠沛流离,风餐露宿,或是惨遭追杀,命丧黄泉。 怎么想都是无望了,甚至还不如当初像应将军那样战死沙场,好歹死的还有几分意义。 终于,一名护卫犹豫着说道:“侯爷,属下斗胆,有句话要说。” 他顿了顿,道:“要不然……咱们还是去投奔少爷吧。他到底是您的亲生儿子,不会伤害您的。总比如今这样东奔西走的要好,我们甚至连饭钱都没有了……” 傅英猛然回过头去,眯起眼睛看着他。 不仅仅是因为这一句话,而是傅家在训练这些护卫们的时候,给他们立下的规矩就是绝对的服从、绝对的听命,不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和意见。 但如今这些人竟然开始想要左右主上的行动,这是一个非常不好的预兆。 傅英意识到,他的威严正在慢慢丧失,这些人已经不再信任他了,那么或许很快有一天他们就会反叛。 毕竟傅寒青那个逆子心心念念想让傅英回去接受惩处,但这些护卫们可不会受到太大的惩罚。傅英目光中的冷意,让那名护卫心中害怕起来,不禁低下了头。 但过了片刻之后,傅英却只是叹了口气,语气温和地说道:“你们跟着我真是受苦了,是我对不住你们。” 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的态度,那些护卫们有些受宠若惊,但到了如今,心里也确实有些埋怨傅英,因此都没说话,算是默认。 这样的态度已经让傅英完全看透了他们的心思。 这天晚上,他们勉强找到一处荒废的破庙落脚。 傅家的护卫们聚在一起,纷纷商议:“侯爷这是同少爷怄气,所以不愿向他低头。但如今我们的生活如此艰苦,回到少爷那边才是最好的选择。” “这也是为了侯爷好,咱们做人下属的,一切以主上的利益为重。” “不如我们把侯爷送回京城去罢,这样没吃没住的,也不是个事。” 他们找了不少理由,口口声声说都是为了傅英好,安抚住自己的良心,决定一起把他打晕了之后,送到傅寒青手里。 达成共识后,这些人从藏身商议的地方回到了庙里,可是惊讶地发现,庙里的其他人都睡了过去,而傅英已经不知所踪。 傅英已经预料到了这些人下一步可能的举动,因此毫不犹豫地乔装改扮,趁着他们说话的时候,再一次地跑了。 * 就是聪明如应翩翩,都没有想到这位昔日养尊处优、心机深沉的“傅叔叔”竟然会混的这么惨,带着身边的护卫们住在一个有些破烂的小四合院中,连房东的租子都付不起。 应翩翩手下的人找到了那间门小院中的时候,听到一口枯井里有人呜呜呼救,于是将他救了出来一问,才知道竟是傅英的房东。 这房东虽然被扔进了井里,但十分命大,碰上井中水浅,装死逃过一劫,一五一十地讲了傅英这些日子的情况。 这些话传回应翩翩的耳朵里,令他不可思议。 池簌也说:“没想到就算是这样,傅英都不愿回到京城。虽说他回去之后一定会获罪,但恐怕在牢里都要比他现在这样子过的强些。” 应翩翩道:“那你就不了解他了,傅英千里迢迢从京城跑到此地,并不单纯是为了逃罪,而是心中还抱着东山再起的念头。这种人得意惯了,你让他被别人踩在脚下,只当一个普通的市井小民,他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他说着对下头的人吩咐道:“继续查吧,务必要将他生擒回来。” 沉吟了一下,应翩翩又说:“傅英这人多疑,虽然听那房东的说法,他身边还剩了几个人。但这些人看见其他跟着傅英的护卫被杀,未必不会生出异心,就算他们当真没有,也难保傅英不会怀疑他们有。所以傅英也很有可能会乔装改扮单独行动,往这个方向找一找。” 应家这边的下属已经习以为常,但应钧这些旧部还不了解他们这位少主的性子,没想到他考虑事情如此周全机敏,都怔了怔,觉得十分佩服,答应着去了。 应翩翩布置好了这些事情之后,伸个懒腰,又活动了一下脖颈,叹气道:“就剩下抓傅英这么一件事,让他们去办就可以了,看来我也该回京城去了。” 池簌站起身来,走到应翩翩身后,一边为他揉捏着脖颈和肩膀,一边笑问道:“以前你也经常说想来这边看看玩玩的,怎么,现在是不是舍不得走了?” 应翩翩道:“以前是跟我爹说,这边冬日气候温暖,要带他过来养老,没想到我倒是先因为这场意外跑到了这里。爹在京城可能都要急死了,我还是赶紧回去吧,下次有了机会,再带他过来看看。” 池簌微笑不语,他虽然长了一双杀人不眨眼的手,但给人捏肩捶背也非常舒服。 等到给应翩翩按的差不多了,池簌突然侧耳听了听,握着他的肩膀弯下身去,柔声笑道:“给你个惊喜,看不看?” 应翩翩目光一转:“哦,那干嘛不看,是什么?” 池簌手掌上滑,干燥温暖的掌心捂住了他的眼睛,笑着数道:“一、二、三——” 应翩翩听到房间门的门被推开了,池簌说到“三”的时候,也放开了手。 应翩翩一眼便看到了应定斌正大步朝着自己走过来。 虽然在刚才被池簌捂住眼睛的时候,应翩翩就已经隐约猜到了,但这时还是觉得十分高兴,猛然站起来,说道:“爹!” 应定斌还不如他,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满心欢喜地看着好端端没受半点伤的应翩翩,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脸,又替他理了理头发和衣领。 应翩翩抓住他的袖子,道:“爹,你怎么来了,何时来的?不是给你报了信说我没事,马上就会回去吗?这么远,你赶过来做什么?” 应定斌含笑看着他:“我们阿玦这些日子被坏人抓走,可把爹爹给急坏了,头发都急白了。涧竹给我报信,说是找到你啦,好端端地就在这里,过几天就带你回家去,可我还是想早点看看你,这就紧赶慢赶,坐了快船过来了。” 整个过程被他讲的轻描淡写,又说应翩翩:“刚才在外面还听你说要带爹爹来玩一玩,怎么我真的来了,你又说话不算话了?” 应翩翩忍不住翘起唇角来,说道:“怎么是我说话不算话,你都不是我爹了,是池簌的爹,跟他一起合起伙来瞒着我。” 应定斌笑着点了点他,又冲池簌说:“你看看,这孩子总是这样,说他什么都要顶嘴。” 池簌含笑道:“这样可爱。” 他跟着又补了一句:“而且这话也没错,阿玦的爹就是我爹。” 又七合教的人正巧端茶进来,听到池簌的话不禁暗暗佩服。 教主就是教主,武功高强,谋略出众,还极会为人,短短两句话讨好了应家父子俩,段位就是高,令自己这等见识短浅之人望尘莫及。 怪不得自己到了如今还没说上媳妇,教主虽然有着不举的隐疾,更加不能生养,但也独得恩宠,都已经快要当上正妻了。 他有心观摩,可惜奉上茶之后就被赶了出去,没这个机会。 所以这人就不知道,池簌这句话说出来,应定斌非但没有喜笑颜开,反而肃了脸色,正视着他。 应定斌说道:“我打小没家,爹娘早死了,后来便入了宫,直到有了阿玦,爷俩这么多年相依为命,心里才算有个盼头,你这声爹一叫,就是要闯进我家里来,拿了我比命还重要的宝贝,你说我敢不敢答应?” 应翩翩莫名其妙,道:“爹,你……” 应定斌却抬了抬手,不叫他说话。 池簌怔了一怔,随即也低下头去,郑重地冲着应定斌一拜,慢慢地说道:“厂公说的是,我一向是个十分贪婪之人,对厂公的宝物起了觊觎之心。可池某亦懂得这世间门的道理,若想要真心,必得先以真心换之,若想得至宝,我亦应将这条性命双手奉上,死生不负。” 应定斌看了他片刻,池簌这段日子为了寻找应翩翩吃不好睡不下,明显消瘦很多,但目光坚定,言行如一。 他终于笑了,转身拍了拍应翩翩的肩膀,问道:“我家宝贝,爹多嘴替你问了这么一句,觉得很喜欢涧竹,你怎么说?” 应翩翩在旁边都要看傻眼了,心说这两人简直莫名其妙,在干什么,怎么跟地下做黑市交易的人贩子一样? 他可不知道这段日子池簌和应定斌为了找他焦虑万分,抱团取暖,以傅寒青为打击对象,在短时间门之内建立了身后的战友情谊。 这样一来,两人彼此之间门的感情自然进步飞速,也让应定斌更加看出了池簌这个人的可靠。 应翩翩只觉得他们突然当着自己的面来这一套,实在是让人头皮发麻。 他不禁说道:“你们在说什么?把这种话说的这么认真都不觉得尴尬吗?!” 池簌扑哧一声笑了,觉得心情甚好,应定斌也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好,不说了,走,我还没有用膳呢,陪爹吃饭去。” 应翩翩和池簌带着应定斌去了当地一家颇具特色的酒楼好好吃了一顿,既算是为了给应定斌接风,也是权当对此地的暂时告别。 毕竟虽然口上玩笑说要好好在这里游玩一番,但应翩翩仓促之间门被带出来这么久,应定斌也是推掉了一切事务赶过来的,两人都需要及早回京,根本无暇耽搁,也只能等有朝一日得了闲暇再来了。 这样看来,三人里面最不着急的反倒是池簌,毕竟他是教主,不管跑到了哪里,该他处理的事也会有人追着赶着给他送过来,在什么地方都一样。 当下几人商议,应定斌在这里休息一日,后日便可以一起启程,应钧那些旧部处理完这里的事务之后,也随后晚一步赴京。 池簌自然是要跟应定斌和应翩翩一起离开的,于是特地召集了此处分舵的各位高层成员,将此地需要后续完善的事宜都安排了一番,众人听说池簌要走,也都十分不舍。 左舵主趁着单独汇报情况的时候,悄悄给了池簌一瓶酒,委婉说道:“教主,属下有生之年能够见您一面,得您点拨,实在是感激不尽。这几日属下与任护法通信,得知您……近来忧思操劳,身体不佳,也很是忧虑,特意寻了古方配了这些药酒,请教主品尝。” 教主身上这病他不好直说,但是又怕池簌没有会意,又补充道:“这酒主要是能让人精神焕发,勇气百倍,对……对心中之情也更能直抒胸臆的。” “教主您为了寻找应大人如此费心费力,但应大人未必知晓。有时候也得,用别的方式……多多表达,也好让应大人更加欢喜啊。” 池簌身为教主,有无数人想要孝敬他,讨好他,给他送的各种奇珍异宝数不胜数,他通常却是不屑一顾,本来还想拒绝,听到左舵主说到后面,倒不禁动心了。 他今天看应翩翩听见自己和应定斌说话时那副不习惯的样子,心里就在想,以前傅寒青一定很少对应翩翩说什么温情关心的话,而自己平时笨嘴拙舌,或许做的也还不够。 池簌这样一想,就觉得特别心疼,也在思量应该如何做的更好,此时倒是有了思路。 他平素不怎么饮酒,但酒后吐真言,采用直抒胸臆的表达方式,或许是有几分道理。 池簌把酒接过来,点了点头,说道:“我明白了,有劳你费心。” 明白了就好! 左舵主舒了一口气,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愿教主与应大人白头到老,美满……和谐!” 池簌爱听这话,微笑颔首。 第122章 捻芳恨夜长 应翩翩犹不知大祸将至,池簌跟下属们商议公务的时候,他正在陪伴许久未见的老爹。 应定斌好不容易见到儿子,嘴上说着自己的宝贝要给人了,行动上半点诚意都没有。 他一整天拉着应翩翩问长问短,从傅寒青混蛋骂到傅英根上就不是个好东西,又从我儿就是聪明夸奖到我儿人见人爱从小就招人喜欢。 但就算是重新见到儿子之后再兴奋,应定斌的年纪毕竟也不轻了,这些日子因为担忧应翩翩吃不好睡不好,又鞍马劳顿一场,到了傍晚太阳落山时便困得不行,早早回去歇下。 应翩翩这才重获自由,换了身衣服从房中出来,刚到了门口,便听有人含笑在身后说道:“做什么去?” 应翩翩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池簌,转身说道:“我要出去转一转,你方才不是在跟你的下属议事吗?你去忙吧。” 池簌大步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笑着说:“该说的事情已经说完了,走吧,我正好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说完之后,他拉着应翩翩就走了,留下在身后默默泪流满面的下属。 ——教主你回来,事情哪里说完了?分明是你见到应大人之后就扔下大家跑了! 可惜无情的教主听不见群众的呼声,更加没人敢拦他,眼睁睁看着他和应翩翩肩并肩地走了。 应翩翩道:“你要带我去哪?” 池簌微笑道:“你想去哪?先去你的地方。” 应翩翩道:“也没想好去处,只是觉得来都来了,有空就四下转转。若是有风景好又安静的小院能买下一套更好,日后就可以有地方落脚了。” 池簌笑道:“跟我来。” 他没有乘马,只是拉着应翩翩一路前行,穿街走巷,专捡小路,竟好像十分熟悉似的,没用太久的功夫,便到了一片园林之中。 应翩翩起初还十分好奇,想看看池簌到底要带他去往哪里,但走了一会月色渐起,宛若残雪,笼在道路两侧的竹叶上,更照见路前溪水如银,景色甚美。 风过时,竹声簌簌如雨,溪声淙淙流动,别有风韵,令应翩翩一见就觉得喜欢,想多赏一赏风景,脚步便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池簌笑问道:“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 应翩翩低声吟了一句,转而笑道:“我很喜欢,但此景太悲,失于清冷,到了深秋常对,只怕伤情,要是再有些艳色点缀,就更好了。” 池簌微笑拉着他转过一处青石小路,溪水蜿蜒如带,至此汇入假山搭成的池中,竟有些像他们之前在雅园中看过的月光飞虹,山后半掩半映,植了两株红枫,烈烈如火,美不胜收,在这座有些萧瑟的园林中,令人眼前乍然一亮。 而树后不远处,就是一座青竹搭成的小院。 此处的一切,都精美的如同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几乎让人疑是身在梦中。 应翩翩看了片刻,回过头来,笑看着池簌:“你布置的?” 池簌拉着他的手,推开小院的门带着应翩翩走进去,与外面的优美静谧不同,门一打开,立时便透出了一片喜气来,满目皆是红色,但这回却并非是植了红枫,而是红色的锦缎、绸花、双喜、蜡烛…… ——竟是一座新房! “我布置的。” 池簌看着眼前这一幕,又看看身边拉着的应翩翩,眼中也不觉染上了温暖之意,低声说道:“这些日子一直在找你,可是总也找不见你的下落,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能够感觉得到,你就在离我附近的不远处了,可偏生竟还是一场空。” “那天有下属跟我禀报,说是在这附近仿佛看到了一个跟你十分相像的人,我急匆匆亲自赶来,没有发现你的下落,却撞进了这座园子。” “我当时就想,如果你在就好了,一定会很喜欢这个地方,我们住在里面,夏来赏景,冬夜饮茶,我一定再也……再也不教你离开我。那时我看到你的尸体,心中本来以为这一切的念想都成空了,我这一生又是一场枉然……那个时候,我真是又恨又怕……” 池簌的语调起初还算平稳,说到后面,声音却开始不自觉地颤抖。 这件事当时给他的阴影实在太深,甚至让他不敢回想,即便应翩翩就在身侧,也难以平复内心深刻的恐惧与愤恨。 应翩翩有些愕然,他此前却没有听过池簌仔细讲这件事,也不知道对方心中的阴影竟然这么大。 他本来以为两人已经足够了解彼此,可时不时又会发现,池簌的身上还藏着很多自己没有发现的侧面。 池簌比他大,又几乎从初见起就对他迷恋甚深,平日里可以说是百依百顺,极尽温柔,不会表现出任何不安来让他忧心。 在应翩翩印象中,池簌总是沉静、强大、温和、可靠……但其实这个人也会恐惧,也会失控。 他歪头定定地看着池簌,听着对方逐渐语无伦次,忽然拽着池簌的手,仰头吻住了他。 池簌的话被堵在了喉咙里,猛然一怔。 应翩翩主动亲吻着他,那熟悉而又令人沉迷的气息缠绵在池簌的唇齿之间,甘美的令人觉得,像是濒死者重新获得了救赎。 池簌猛然将应翩翩死死箍住,而后狠狠地回吻他,仿佛想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 两人亲吻着,一起跌倒在了大红色的喜床上。 这情景和那一日傅寒青硬是把应翩翩扛回房里似曾相识,但人和心情都已经变了。 “我这些天胡思乱想,每夜都合不上眼,一闭了眼睛,就觉得你的影子在我脑子里面徘徊……我怕你受伤,受委屈,怕往后再也见不到你,也怕……你还是放不下傅寒青。” 龙凤花烛熊熊地燃烧着,在烛影中,池簌染上胭脂的双颊酡红如醉,眼底带着怅然迷惘的痴狂。 “当时找到了你,我看到你没事……可又看到你衣服那样乱,从他的床上跑下来,我真想杀了他,要不是我当时以为他已经死了,四下又地震,我一定会去补一刀……我才是要跟你成亲,傅寒青不配!他们、他们谁都不配,谁也别想!” 池簌嘴上说着,手上的动作居然也没停下,说到这里,忽放下解了一半的衣服,猛一下抱住应翩翩,将脸埋在他的颈畔。 他温热的呼吸喷在应翩翩的脖颈和肩头上,有些痒,整个人也沉沉地压在应翩翩身上,几乎把他压得陷进了床褥里。 应翩翩忍不住问道:“你喝酒了?”池簌喃喃地说:“喝了点任世风给的药酒,左舵主给我的,说是不醉人,就是,就是给我壮壮胆子,那什么,对,可以直抒胸臆。” 应翩翩:“……你已经很直了,不需要在进步了。” 池簌有点羞赧,又有点高兴地笑了笑,说道:“是吗?那很好。但不知道怎么后劲这么大,我……对不起,我话说乱了,你别往心里去,我是喜欢你,特别喜欢你……” 池簌喃喃道:“就是热。” 应翩翩:“???”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但池簌抱的极紧,他很快就感觉到对方身体的状况。 应翩翩好像一下子明白了池簌的“热”是什么意思,那格外可观的形状,令他平时聪明的脑子也卡了一下。 “不是,等等……”他说。 你先不要过来啊! 不过这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说什么都晚了。 过了好一会,池簌才忽然又低低地说道:“其实……我还那天做了一个梦,梦见你被黎慎韫关在了宫里,我去找你……” “阿玦,我真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认识你,保护你,每一次,每一次都迟了一步……” 应翩翩眉头紧皱,冷不防听见池簌冒出来这么一句话,理智顿时恢复一丝清明,他想问句“什么”,动了动唇,却没能说出话来。 池簌轻轻吻去他的眼泪,仿佛想用自己的行动抹去应翩翩所遭受过的一切,要把他整个人给揉碎了一样完完全全地独占、吞噬。可后面的话,池簌却死死抿住唇,便是喝了酒也不肯再说了,只是将力气用的更大更狠。 应翩翩没想到他也会梦到那些隐藏剧情,觉得自己不能不解释清楚,于是勉强道:“那些……嘶,那些都是假的,你别……” 他的脚用力在榻上一踢,手在池簌腰上划出血痕,实在觉得难以承受,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迷蒙中,只觉得对方的声音正在一遍遍说着“爱你”。 应翩翩越过池簌的肩膀,看见头顶摇曳的光影不停晃动,晃成了一团团散碎的光点。 这个人带给他疼痛,也带给他享乐,确确实实如愿地,让他忘记了那些不愉快的一切。 被子被他一脚踢落在地,他的小腿伸出帐子,脚背极力绷直,感受到了夜风微沁的凉意,但只是一瞬,又被池簌握住脚踝,凶狠地果。 “我说池簌,你是不是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去逛窑子了?咱们才分开多久,你都从哪学的?!” 池簌:“……没学。就本能发挥了一下。很久、很久没见你了,而且我觉得那个酒……” 应翩翩将手从自己的额头上拿下来,照着池簌点了点。 他的手臂肤色白润细腻,线条修长流畅,颇有“清辉玉臂寒”的美感,只是此时上面也多了些令人浮想联翩的痕迹。 池簌不敢多看,抓着应翩翩的手重新塞回被子里,给他掖了掖被角。 昨晚的一切,别说是应翩翩,就连他的记忆都是散乱的,以他的内力,其实药酒本身的药性倒是不能产生太大影响,那瓶药酒更多的是助长了他的胆量与内心渴求。 他简直变成了一个凶狠野蛮,要将一切尽数抢掠烧毁的强盗,生生把应翩翩给欺负哭了,这时候看着对方的样子,心软的如同化成了一滩水。 应翩翩也没反抗,瞪了池簌片刻,阴森森地问道:“任世风?” 池簌与他对视,严肃地点了点头,咬牙道:“任世风,还有左舵主……我回去弄死他们。” 应翩翩实在没想到自己居然被那个看上去还像个正经人的任道长给背刺了,百思不得其解:“他给你这种酒干什么,是觉得你用得着这种东西,还是我跟他有仇啊!” 池簌猛然想起一件事,有些恍悟:“我前一阵看见他跟计先偷偷说话来着,他可能也觉得我不举。” 应翩翩:“……” 池教主口中说出他自己不举,那感觉就好像看到刚杀了人的凶手一脸羞愧地说,“他们都说我是个大善人,连蚊子都不敢打”那样可恨! 他都忍不住被七合教的这帮人给气笑了,说池簌不举的,自己敢不敢来试试?! 【“鸳鸯被里成双夜,洞房花烛夜光明”,您与姨娘达成花烛春宵成就,佳偶天成,相知相许,你的姨娘正妻值达到100%!恭喜姨娘成功晋级!】 【您的爱妻在春宵夜中表现凶猛,具备十分惊人的潜力,深入程度五星级,激烈程度六星级!】 应翩翩:“???等等,还有六星级?不是,最高不就五星级吗?” 【本系统评级标准根据原主角“傅寒青”的各项指标进行制定,傅寒青原始设定中的最高发挥潜力为五星级,您的爱妻此次数据更胜一筹! 如果宿主在后期未产生消极怠工情绪,与爱妻携手合作,共同努力,您的爱妻有望发挥出更高水平!】 可随即,系统的声音又变得严厉:【但您的爱妻此次行动中使用作弊器“药酒”,此事不予提倡,成绩作废!暂不发放星级奖励!从下一次开始重新计算!】 这种东西到底有什么挑战的价值吗?! 应翩翩不禁喃喃地说道:“其实我觉得三星级刚刚好。” 池簌周到地给应翩翩提供了全套按摩服务,又亲自动手给他做东西吃,充分表现了一位新晋贤妻的职业道德。 应翩翩又躺了一个来时辰才觉得浑身那种瘫软无力的感觉稍好一些,慢吞吞地坐起身,掀开帘子之后,发现这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用不了多久,太阳将会再一次下山。 不过他可暂时不想再在自己的“新房”里再过一晚骄奢淫逸、奢华糜烂的生活了。 好在池簌已经把这处园子买了下来,他们以后随时都可以来。 应翩翩和池簌晚间的时候回了七合教分舵,下人们已经开始收拾行装。但由于应翩翩第二天早上没有起得来床,一行人是又耽搁了一日才出发的。 他们乘上了回京城的快船,七合教分舵的人在鼻青脸肿的左舵主带领下,恋恋不舍地相送。 经过这短短一段时间的相处,他们觉得很喜欢应家父子。 作为分舵成员,之前很多人都没有见过教主,只是经常听说这位年轻教主的威严冷酷,武艺高强,眨眼间便可取人首级,因此不少人听说池簌要来,都觉得十分紧张忐忑。 可是教主平日里虽然看着确实冷淡了一些,只要应公子在身边,他就会一下子变得特别和善可亲。 哪怕连打人都很注意影响,只会躲起来偷偷地打,令七合教众人都沐浴在教主仁善的光辉之下。 应公子人聪明,又好看,只要瞧着他就觉得赏心悦目,站在哪里都跟幅画一样,不光教主爱看,他们也爱看。 而且众人也很喜欢听应厂公提到一个叫“傅寒青”的人,只要说起来,厂公就会大骂,妙语如珠,十分带劲,听得他们拿出小本,连连记下。日后在江湖骂战中也可以一逞口舌之快,不至于落了下风。 故而这些人要走,七合教的教众们都觉得很不舍,一直等到船走的看不见了,才恋恋不舍地从岸边离去。 * 这段时间,各国的使臣都在京城聚集,应翩翩又在不久之前与西戎王子较量过,如果这个时候将他失踪的事情大肆宣扬,只怕会引来更多人的叵测心思。 所以应定斌一直将此事捂得很紧,也正是因为他在那里镇着,也让人不敢再进一步深入窥探。 但应翩翩这么一个风头正盛的大活人突然就消失了,不可能不会引人别人的怀疑,一时间说他突发急病的也有,和应定斌父子失和的也有,也有人猜的靠谱些,说应翩翩和傅英同时失踪,说不定这当中有什么内情。 可是没等猜出个子丑寅卯来,应翩翩就已经好端端地回来了。 他自然第一个就是要去看望太后,想必这段日子,在宫中的太后虽然接到了他无恙的消息,也没少担忧。 不过在应翩翩入宫之前,太后倒些,但胡臻就没有这种特权了,他只在外面御花园的凉亭中等候,不多时,太后的辇轿便到了。 太后与胡臻并非同母所出,就算过去同在家中的时候也没什么话要说,故而两人都未露出太多激动惊喜之色,胡臻行礼拜见之后,就随便说些这几年的境况和家事。 太后看着胡臻斑白的双鬓,叹息道:“二哥这些年来一直在边地,那里的气候终究恶劣,你也苍老了许多,如果你想调回京城,哀家可以去同陛下开口,他应当还会给了哀家这个面子的。” 胡臻笑了笑,说道:“太后您当年果断选择了扶持陛下,如今胡家也能受到荫庇,臣已经无形之中受了很多恩惠,此事便不好再麻烦您了。这一次我能在京城待上两个月,也可以好好想想自己到底要如何抉择。” 太后生性冷淡,闻言也就不再多劝,点了点头道:“这终究也是你的事情,你自行决断便是。” 胡臻道:“倒是太后您,不知道可有什么打算吗?” 太后一怔,道:“哀家一名居于深宫之中的妇人,又能有什么打算?” 胡臻道:“皇上顾念旧日恩情,又不愿受人指点,如今依旧对您尊敬有加,这是太后的福气,但帝王之心本就难测,你们终究不是亲母子,又或者……” 他朝上比了个手势,暗示“皇位”的意思,放低了声音:“……上面坐着的换了人,未必便肯再待您如此,到时候太后又应该存身何处?” 太后神色微动,打量他片刻,这才淡淡地说道:“哀家既入皇家,便是身不由己,无论怎样的待遇,都也只能接受。二哥明明知道这一点,为何还要刻意提起呢?” 胡臻道:“于私,您是我的妹妹,于公,有您在的一天,胡家便都会稳如泰山,没有人会比我更加希望太后平安。只是您没有什么可以傍身之物,一直令我担忧。” 他将身体微微凑近,低低道:“其实这回我提起此事,是因为好像发现了……那个孩子的下落。” 太后的神色陡然大变。 第123章 得眼还迷照 太后向来端庄冷淡,很少失态的时候,如果此时有伺候的下人在,一定会十分惊讶于她脸上此时的急切神色。 只见她竟猛然一下子站起身来,问道:“你说什么,你找到他了吗?孩子……孩子在哪?” 两人所说的孩子,自然就是太后与她的先夫所生之子,这么多年来,太后也没少派人找寻他,但是都杳无音讯。 胡臻躬身凑到太后耳畔,轻轻说了几个字,太后听闻,脸上露出了极度惊愕的神色。 她不禁问道:“你确定吗?当真是他?” 胡臻退开,重新规规矩矩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说:“我知道您一定觉得此事匪夷所思,我当时刚刚调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是震惊无比,但多方验证之后都觉得可能性很大,所以特地入宫,其实就是为了将此事知会您一声。” “若是假的便罢了,若是真的……他的身份如此复杂,娘娘您该如何相认,日后又将怎样安置他,只怕都需要好好地安排筹划了。一个不慎,只怕就容易招来很大的麻烦。” 太后除了当年与先夫所生之子,嫁与先帝后,再也没有其他子嗣,她惦记了这个在战乱中失散的孩子多年,其实到了如今,都已经有些绝望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时突然得知他还活着,而且竟然是……那个人。 听到胡臻说麻烦,太后的态度倒是十分坚定,说道:“若他当真是哀家的孩子,就算是不要这个太后之位,哀家也一定会把他认回来。” 胡臻道:“若是不要太后之位,只怕您就护不住他了。” 太后微微一默,心中又喜又乱,又有些觉得不真实。 过了片刻,太后以手扶额,低声道:“哀家要想一想,你先去罢,好好再确认一番。若是有事,哀家会传召你的妻子。” 胡臻不禁笑了,说道:“太后这真是欢喜的糊涂了,您忘了吗?臣并未娶妻。” 他如此一提,太后才猛然想起,不免摇了摇头,自嘲道:“哀家这么多年来修心养性,没想到遇事还是沉不住气。知道了,那哀家会令身边信得过的内侍出宫去寻你。” 胡臻答应了一声,起身告退。 太后看着他走出去,忽地心头一动,又说道:“二哥,你这么多年未娶,又一直守在边地不肯调任,是不是心中还是忘不了善化公主?” 胡臻一震,猛然站住。 他回过神来,说道:“太后娘娘,您是怀疑我因为惦念善化,因为她和那个孩子之间的渊源,才特意将那人说成是你的儿子,以给他找一份更好的前程吗?” 太后道:“是与不是,哀家都能够理解,但哀家要你一句话。” 胡臻坦然道:“自然不是,这两件事又怎能等同。我若真心想照顾他,让他远离纷争扰攘,从此过着富足闲散的生活不好么?又何必让他冒认不属于自己的身份。”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笑,又道:“或许是因您这么多年都没有忘记应钧,甚至对他的儿子也百般厚待,将心比心,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可是三妹,咱们不是一样的人。” 胡臻言语大胆,太后本欲作色,可是听他一声“三妹”,终究叹了口气,说道:“知道了,你去吧。”此时应翩翩也已经来到宫中,听说太后正在见客,便等在外面,正好碰见了胡臻出来。 应翩翩不认识他,对方却主动冲他行礼,仿佛很熟稔一般地笑道:“应大人,您也来觐见太后吗?” 应翩翩道:“是。不知大人是……?” 对方道:“在下雍州知州胡臻,回京述职。” 他一自报姓名,应翩翩便知道了此人是太后的兄长,还礼后随口寒暄几句,里面的宫女已经出来传召应翩翩觐见,胡臻便要告辞而去。 就在两人即将擦肩而过时,忽然有一样佩饰上的丝带断裂,险些从胡臻的身上落下。 应翩翩还没看清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胡臻便已经脸色大变,忙不迭地弯下腰去,几乎是扑在地上,一把将那样东西抢在手中,没让它摔碎。 ——原来是块玉佩。 胡臻小心翼翼地将那样佩饰收回袖子里,这才下意识地看了应翩翩一眼,见应翩翩也正瞧着自己,微怔了怔。 而后,他抱歉似地点了点头,说道:“情急之下举止失仪,让大人见笑了。” 应翩翩说了句“胡大人言重了”,胡臻便转身离开,而他则去见太后。 应翩翩本来就觉得胡臻的反应有些古怪,见了太后之后,更加确定方才这对兄妹之间肯定进行了什么不同寻常的谈话。 太后虽然面色看上去与平日无异,但说话时总仿佛心不在焉一般,一会喜,一会愁。 她问了应翩翩这段日子以来的情况,得知他没有什么大碍,放下心来,便让侍女将提前给他准备好的吃食零嘴端了一桌子出来,让他吃。 应翩翩不禁笑道:“还记得我幼时您就是这般,有什么事情要想,不愿意让我捣乱,便让我去旁边吃东西。如今您还当我是小孩子呢?” 太后回过神来,不由地也笑了笑,说道:“是啊,这么多年过去,都长大了。” 应翩翩没有问那个“都”除了他还指谁,只是点了点头:“是长大了。小时候您护着我,如今您有什么心忧之处,玦也愿为太后分忧。” 他说完之后,想了想,又将方才看见胡臻的举动告诉了太后,说道:“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能让胡知州那般在意。” 太后说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出神也不是为了他的缘故,那玉佩不打紧,只是里面有他心上人的小像。” 应翩翩以前曾经听太后提过,知道她与家中的关系素来算不得太亲近,印象里原书中的后半部分,太后仿佛还因为什么事同家里闹翻了,应翩翩这才有所提醒,但倒没想到这胡臻还是个情种。 他不由轻轻“哦”了一声。 太后道:“那枚玉佩中空,里面是画像。我二哥年少时便惦念这人,这么多年没有娶亲也是为了她。只不过那女子对他无心,嫁人之后已经早逝了。” 应翩翩没看到那幅画像,也对这等风月事不大感兴趣,又问道:“那不知您又为何心事重重?” 太后低声道:“他方才与我说了那个孩子的下落。” 应翩翩一怔,立刻知道她所指的是谁:“找到人了,他还平安吗?” 太后道:“他说尚未确定,但也有八成是真,人我也见过,倒是平安健康,一表人才,但不知为何,我却总是觉得心里发虚,并无想象中那般欢喜。” 她原本不想说的,可是此事压在心头,却还是免不了想找个信任的人倾诉,跟应翩翩说出之后,心里便果真随之轻松了一些。 太后便不由得想,其实方才胡臻说的话确实有道理,她住在这深宫之中,华贵的宫殿仿佛是她的家,但实际上,她和这座宫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血缘关系,冷冰冰的尊荣背后,是无依无靠的空壳。 而胡臻给她带来了一个多好的消息,原来她的孩子还活着,已经好端端地长大成人了。 虽然身份有些复杂,但哪有当娘的会嫌弃自己的孩子呢? 但是…… 太后不禁看了应翩翩一眼。 有件事情胡臻却不知道,那么就是这些年来,其实太后过的不算孤单,她的很大一部分情感,都寄托在了自己面前这个孩子身上。 虽然应翩翩不可能取代她的亲子,太后一开始是因怀着少女时对应钧的一缕情思才格外关注他,可看着应翩翩一天天长大,这种疼爱之情也只因为他就是他,不是谁的儿子,也不是谁的替代。 所以,太后还不至于被突如其来的惊喜冲昏了头脑,而是在心中保留了一丝警惕。 应翩翩也察觉到了,说道:“这分明是好事,您却面有忧色,是那人的身份抑或人品有问题,还是您不信任您的二哥?” 他的话切中要害,太后呼吸略急,片刻之后说道:“他在边关多年,偏生找回来的孩子是这般身份……令人不得不多思。但,若当真是我儿,我也得……” 她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轻叹了口气,对应翩翩说道:“你就不要再和这件事扯上关系了,回去吧,放心,哀家会好好地想一想。” 应翩翩稍稍犹豫,点了点头,起身行礼告退。 他看出太后不欲多说,也就没有继续追问,可是一路出宫,太后那语焉不详的几句话却反复在脑海中徘徊,挥之不去。 算一算岁数,太后那孩子要比应翩翩还大上几岁,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和来历,让太后如此为难? 她特意提到了胡臻在边关多年…… 应翩翩心中隐约冒出一个猜测,倏然而惊,他本来刚刚出了宫要上马,这一下就没跨上去。 随即,有人从身后搂住了他的腰,把他从马身上抱下来扶着系了。 “傅英被抓住了。” 搜捕多日,这条狡猾的鱼终于落网。 傅英戴罪之身却私自潜逃是违抗圣命,现在被关入了刑部大牢之中。 说起他被抓住的经过,也让人不禁觉得又是荒谬可笑,又是感慨。 在傅英刚刚被发现的时候,原本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而是巡街的捕快在街头抓到了一位扒别人荷包的乞丐。 这乞丐偷的是一名拉车的车夫,总共也不过拿了几十文钱,算不得什么大事,通常根本没人会管,便算是恰好倒霉被捕快撞见了,顶多也就还钱之后再被带到衙门里面杖责五下,然后就可以将人放走了。 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大罪,但让人奇怪的是,那乞丐被抓之后却说什么也不肯配合,找了个机会挣脱捕快,拼了命地逃跑。 他居然还有些功夫,这样一来就把捕快们给惹恼了,立刻全力抓捕他。 费了老大的劲把他带回衙门之后,他们发现此人虽然看上去十分落魄,但破烂的衣衫之下,里衣用的料子竟然是绸缎。 而且强行擦去他脸上的灰尘一看,对方的相貌也保养的极为得宜,绝不像普通人。 那抓住傅英的捕头感到有些奇怪,便汇报了上去,正好那时,此地的官衙也已经接到了西厂传下的要求,令他们配合寻找傅英的下落。 两边画像一对,傅英顿时被认了出来,于是西厂的人将他押回了京城。 谁也没想到昔日威风凛凛的宣平侯竟然会以这种狼狈又落魄的结局归案。 应翩翩和池簌一起去了刑部。 他们到了刑部大牢门口,发现十分喧嚣。 应翩翩听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在那边尖利叫嚷着,似乎是一个女人闹着想要进去,而守卫则正在不耐烦的呵斥她。 应翩翩脚步稍缓,向那里看去,只见那名女人是傅寒青的母亲傅夫人。 他从小便经常被傅英带到傅家去,对这位夫人自然也十分熟悉。 对方一向把对他的冷淡和不屑表现的十分明显,没故意为难过他,但也不理不睬,所以应翩翩也懒得往她面前凑,双方通常井水不犯河水,交集不多。 在应翩翩的印象中,傅夫人一直是位有些矜持与刻薄的贵妇,平常见到他总是冷冰冰地板起一张脸,露出不耐烦的神气,眉宇间有与她儿子如出一辙的高傲。 而如今她却蓬头散发,不顾体面地与守卫们尖声争执:“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进去探望我夫君?他可是五殿下的舅舅,就算犯了什么罪过,难道我不能给他送些衣物和吃食吗?你们竟然敢对我如此无礼,小心日后五殿下找你们算账!” 曾经黎慎韫那阴晴不定的性子整个京城都知道,或许她的话真能将人镇住,但眼下早已今非昔比。 淑妃和黎慎韫自从上次宫宴之后,在皇上面前沉寂了好些时候,原本有一段时间皇上的态度已经缓和,但随即便出了傅家的事。 无论是家世还是宠爱,黎慎韫都已经失去,他失势失宠的局面基本上已经成了定局,这些守卫又怎么会害怕傅夫人苍白的威胁? 更何况,刑部从一开始便不是黎慎韫的势力范畴,倒是因为之前的恶鬼还魂的案子跟应翩翩合作良好,傅英被关到这里,是绝对讨不了好的。 所以即便傅夫人自以为已经抬出了最大的靠山,那两人却依旧不肯通融,其中一名守卫被她又是拽衣服又是推搡,甚至十分厌烦地推了她一把,呵斥起来: “你这妇人还有完没完?刚才都已经同你说了,规矩便是如此,不允许任何无关人等入内,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如此不明事理,怪不得你们傅家做出那么多恶毒之事,今日遭到如此报应,也是活该!” 傅夫人大半辈子都没被人如此粗暴地对待过,一下子摔倒在地,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是愣住了。 她头发散乱地坐倒在地,感到周围不少人在指指点点,悄声议论,无数轻蔑的目光落在脸上,火辣辣的,如同狠狠抽过来的耳光。 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有这样的一天。 傅夫人想逃,可是方才被守卫推倒的时候扭到了脚,艰难地挣扎了一会也没能站起身,却也没人扶她一把。 就在她又羞又愤的时候,却听见刚才呵斥自己那名守卫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热情起来,大声说道:“应大人,韩公爷,二位来了!” 应翩翩的声音与往日相比没有什么变化,笑对着守卫说:“听说傅英已经归案,我有一些旧事想要问他,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守卫立刻说道:“那是自然!潘大人之前已经交代过,无论什么时候,应大人要来审问犯人,直接进去便行了。谁都知道您明察秋毫,上一次的案件也是得您相助才能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呢。” 他一边说一边恭恭敬敬地将应翩翩和池簌迎进去。 应翩翩走过傅夫人的身侧,两人之间如今仿佛一个微贱如尘泥,另一个却高高在上,众星捧月。 傅夫人大是窘迫,情急之下,用衣袖遮住了脸,一下子把头偏了过去。 耳听得应翩翩的脚步声越去越远,但随即又有人在自己身边一停,傅夫人感觉手臂一紧,已被一把提了起来,而后站在地面上。 她不禁抬头一看,发现把自己拽起来的是应家的一名下人,而应翩翩已经当先负手进了刑部大牢之内。 那名下人显然是得到了主子示意才不得已这样做的,虽然把她拽了起来,依旧是满脸厌恶之色,看也不看傅夫人一眼,跟在少爷后面走了。 傅夫人呆呆站了一会,心中五味陈杂,说不出的屈辱痛苦,好半天才步步走进去,不得不眯起眼睛,才能借着墙壁上微微晃动的火焰看到,牢房右边靠墙处正有一个人坐在那里。 “傅英。” 进入牢房,自然不会有人再为他打理仪容,傅英身上甚至还穿着那身破破烂烂的乞丐服。 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发现是应翩翩站在外面,衣冠楚楚,眉眼如画,愈发衬出他的落魄。 应翩翩生得与他的父母都不是很像,气质更是迥异,但这一帧站在角落里的剪影,却无端让人想到应钧。 ——那个待他如同兄弟,却让他嫉妒,让他憎恨的人。 傅英沉默片刻,竟笑了笑,依旧放松地靠坐在那里,说道:“你终于来了。真是报应,没想到我竟然当真栽在了你这小子的手里。” 应翩翩微微一笑,道:“说的不全。不是你栽在我的手里,而是整个傅家都栽在了我的手里。” “你的侄子傅青弋,因为唆使吴氏杀害诚悯伯世子被处死,他的父亲傅节因此与你们离心;你的妹妹安国公夫人死在了流徙的路上,安国公府现在落入了武安公的手中;五皇子和傅淑妃本来就失宠于皇上,你落入大牢,傅寒青受了重伤,他们更加失去依仗,以后是不用再肖想其他不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应翩翩带着笑意,一字一顿地说道:“傅叔叔,傅家已经完了。” 他最知道傅英在意什么,似这等自私之人,在意自己的荣华富贵,在意身外的名利景仰,他一心一意想要让自己成为家族的荣光,让傅家在他的手里发扬光大,不光活着享受尊荣,死了还要留一世美名。 而现在他却成为了傅家的罪人,所有的一切都毁灭在他手上,即便他如今死了,也会永远被人唾骂,成为族谱上的污点。 果然,听着应翩翩一一数来,传承多年、显耀一时的傅家,竟然就这么在他的寥寥数句话中一夕倾颓,傅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上强撑的得意之色维持不下去了。 他双目圆睁,凶悍地瞪着应翩翩,仿佛想要上去将他一把掐死。 应翩翩却浑然不惧,甚至慢悠悠地拿出狱卒方才交给他的钥匙插/入/门锁,将牢门打开,走了进去。 应翩翩一踏入这间牢房,傅英便猛然间暴跳而起,双手挥出,又快又狠地向他脖颈上掐去。 傅英当年也是一名武将,想必从应翩翩刚刚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酝酿这一招了,端得是又快又狠。 可惜他的手脚上都被上了镣铐,出手再怎么凶悍也要折去五分威力。 没等傅英的手指碰到应翩翩,就反倒被应翩翩先一把揪住了衣领,反手一拧,将傅英毫不客气地推了出去。 傅英一下子撞在了墙上,墙壁上经久霉潮的墙粉簌簌而落,呛的傅英大声咳嗽起来,摔坐在了地上的烂草席中。 他刚要起身,却被应翩翩走上前来,一脚踩在了胸口上。 “你继续挣扎啊,反抗啊?” 应翩翩微笑道:“傅英啊傅英,你也有今天!既然落到这个份上,那就麻烦你识相一点,不然,我有的是办法对付你。” 他眉梢微挑,笑容邪恶:“别忘了,你的儿子傅寒青是你唯一剩下来的希望了,不过他可是很听我的话呢。你说我怎样摆布他好?” “你、你敢——” 应翩翩对傅英的怒喝充耳不闻,歪头想了想,而后轻轻一击掌,笑道:“要不然这样吧,我让他把你这些年来犯下的罪行一一写出,然后昭告天下,代你请罪如何?这样的话,傅叔叔就可以名扬天下,永留史册了。” “你瞧,你一辈子都在和我爹爹比,但是论名声之臭,心肠之毒,他永远也比不过你,你有这么一样东西胜过他,是不是也觉得很开心?” 应翩翩这招算是拿捏住了傅英的死穴,他不禁破口骂道:“小畜生!” 应翩翩也不恼怒,欣赏他的失态,微笑道:“我若是小畜生,那你就是畜生不如的老贱人。” 他十足一副反派嘴脸,傅英被气得呼吸沉重,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第124章 人生适情耳 看到傅英气急败坏的样子, 应翩翩倒是好整以暇。 他负着手,在牢房中来回踱了几步,等到傅英喘得差不多了, 才站定脚步,居高临下地低头浅笑道:“你应该知道我今天的来意, 就别装糊涂了。现在想好了吗?” “如果你不想遗臭万年, 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我, 或许我还可以考虑手下留情,为你保留一点最后的体面。” “当然, 你如果不愿意说, 我倒也不是非你不可, 大不了再多费一些周章去调查罢了。不过我会让人把你做过的事情纹在你的身上, 然后把你扒光衣服, 吊到城门前去。” 这小子一向狡猾, 又恨透了自己,他的保证,谁会信呢? 傅英深吸了一口气,冷冷地说道:“你想问当年你父亲的事情?” 应翩翩说道:“不错。我要问你当年赶赴边关,见到他时是怎样的情形?他当真已经去世了吗,又是否留下了什么?还有,为何你当时能在刚刚接管军队的情况下, 就力挽狂澜, 反败为胜?关于那场兵败的内幕你又知道多少?说说罢。” 听到应翩翩这样问,傅英毫不意外, 冷笑一声, 声音漠然地说道:“我去的时候应钧就已经死了。他虽然在打仗上有点能耐, 但是性格单纯愚蠢,容易轻信于人,不小心将军情泄露给奸细导致兵败,所以心中愧疚不过,自刎殉城而死。我接管了他的军队,拼命打退西戎。”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你就是再问一千遍,一万遍,也是这么回事……” 傅英此时虽然强做出一副冷傲不驯的样子,仿佛得意地看着应翩翩拿他无可奈何,实际上不过是硬充面子罢了。 以他这般的好颜面,如此落魄地被应翩翩审问,其实早已心中翻江倒海的怨恨难堪。 直到说出这几句话之后,他获得了一种报复的快感,一边说一边得意地看着对方,想要见到应翩翩又气又急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稍稍挽回一下自己如今的颓丧。 应翩翩却唇角微扬,似笑非笑道:“是吗?” 他说话的同时,心里默默叫了一声系统。 该是这玩意干点正经事的时候了。 傅英的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忽然感到从脑子深处传来了一下针扎般的疼痛,不由“啊”地一声大叫出声。 应翩翩动也未动,懒洋洋地倚入座椅中,带着丝冷漠的微笑看着傅英。 那一下针扎般的剧痛只是一瞬便消失了,但随即便有无数画面旋转着浮现在傅英的脑海中,宛若真实存在的记忆。 那些画面凌乱不堪,但桩桩件件,竟然全都是他曾经做过、不足为外人道也的事情。 在他九岁那年,父亲一名十分宠爱的妾侍怀了身孕,恃宠而骄,父亲对她也是百依百顺,将其他人都给冷落了。 于是他趁那名妾侍独自在房中的时候,悄悄把一颗玉珠滚到了她的脚边,那妾侍起身的时候踩到玉珠,俯身摔倒在地,就此流产,也逐渐失去了父亲的宠爱。 他十三岁那年,弓马娴熟,恰逢皇上下令让所有的勋贵子弟参加秋猎,拔得头筹者可以被特许加入御前卫队,引得人人争抢。 他令人悄悄在自己最有力竞争对手的饭食中下了泻药,令那人第二天浑身无力,根本开不了弓,就没有上场。 只可惜,那回傅英还是没有拿到头名,猎场上横空冒出来一个刚刚从地方调入京城的武将之子,天生神力,箭术惊绝,轻轻松松将傅英落下了很远,赢得第一。 那个人就是应钧。 虽然傅英后来也同样得到了皇上的嘉奖,但他还是死死记住了这个名字,从那以后,便刻意与应钧结交。 他原本是抱着一些想与对方拉近关系,找到应钧软肋的心理,却没想到应钧这个人大概少年得意,未经挫折,所以性子粗疏豪爽,因为他的几次帮忙和示好,就真心把傅英当成了至交好友。 傅英果然没有看错,应钧是一位不世出的奇才,很快就名声大噪,平步青云,连带着跟应钧交好的傅英也常常被注意到,分得了不少荣耀。 有一回,他打着应钧的名声暗中做了些事,被人发现,那人说要去告诉应钧,傅英向那人痛哭流涕地求情忏悔,然后趁机杀了他。 应钧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终于,傅英也等来了他的出头之日。 …… 傅英眼前这一幕幕场景,走马灯一样映出他这一生当中经历的无数难关,让人感觉如同时光流转,身临其境。 他从来不甘心居于人后,又或者轻易放弃自己想要的东西,每一次遇到难关,他总是会使出层出不穷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地夺得他的目标,哪怕抛弃良心与道德。 可以说,傅英这一生中,只在应钧面前感到过那种恐怖实力的强悍碾压,不过对方最后还是死了,甚至连唯一留下来的儿子都被他攥在掌心里,任意的搓圆揉扁,折磨玩弄。 可是傅英却并不愿回忆这些事,他在世人面前磊落温和,重情重义,一手振兴了素有清正之名的傅家,他甚至自己都相信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但此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些不堪的往事,一一回映在他的眼前,而且每一桩事情的结局都被改变了。 这回,他的好运气仿佛尽数用尽,计谋不能再得逞,不管玩弄怎样的心机都会被人当场揭穿,遭到唾骂、鄙夷、殴打,和一切其他的严厉惩罚。 在这个虚幻的世界里,他不再是仁义正直的宣平侯,他谋害庶母,被父亲厌恶和提防,心术不正,遭到了皇上的冷待和不喜,为了赢得比赛给别的同伴下药,东窗事发,应钧不屑与他为伍,满京城里的人,无一不知道他的龌龊和无耻…… 他的人生,就像是一块散发着臭气的破抹布,如果这是梦,简直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噩梦,可偏偏一切都比梦境还要逼真! 财富、声望、景仰、权势……他失去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最后冻饿而死。 在濒死的一刹那,傅英恍然一惊,睁开眼睛,却发现什么都没有发生,自己正穿着乞丐服,坐在牢房里。 方才那种恐怖的感觉令人心有余悸,依然在眼前萦绕,让傅英满头冷汗如雨般落下。 他不禁看着应翩翩,目光中头一次有了惊恐之色。 “你——是不是你?你做了什么?!” “做噩梦的滋味不好受吧?” 应翩翩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笑着说道:“可是没关系,一辈子长着呢,多习惯习惯就好了。” 傅英感觉到那些可怕的场景好像要再一次席卷而来,将他重新拉入到那个虚幻的漩涡里面去。 这件事最恐怖的地方就在于,这些场景太过真实,一旦出现,就好像他要在里面过上漫长的一生,一次次体会屈辱和死亡,简直胜过世间所有酷刑。 傅英不禁抱紧了头,嘶声道:“不,快停下,我不要看这些!我说、我都说,你要问什么我全都告诉你!” 应翩翩淡淡地说:“那就说吧,不要再想着耍把戏,否则我下回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傅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他在梦中受到凌迟之刑,虽然此时梦醒,那种剧痛之感仿佛还附着在骨肉之上,简直令人毛骨悚然,此生都不愿再经历第二次。 他声音还有些颤抖地说道:“我赶到的时候,应钧确实已经死了……” 应翩翩微微皱起眉,还没等再说什么,便听傅英补充了一句:“但并非自尽。” 应翩翩道:“你说什么?” 一直以来,所有的人都说应钧是在城破之后眼看敌军悍勇,无力回天,心中愧对百姓,所以自尽身亡,誓与众人同生共死,这也是应翩翩从小就听说的。 可其实他心里一直对此存有些微不知道该怎样说出口的疑惑。 应翩翩觉得如果只听他人事后对当时情况的形容,其实自尽并非良策。 因为以应钧的武功和作战能力,如果坚持战至最后一刻,就算不是扭转局势,起码也能再多救下一些人活命。 后来在原书当中,应翩翩被傅寒青撇下守城,他自己就是这样做的。 如果不是后来被发现还有一口气,让黎慎韫趁机派人带回宫中,令数名太医以名贵药材留住了他的命,那么为守城力战而死就是他最终的结局。 应翩翩觉得应钧的性格应该不会主动放弃希望自尽,可是他那时太小,身边的所有人都信誓旦旦地这样说,应翩翩无从查证,也不想去指责自己的父亲做错了选择,就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毕竟当时的情况,他没有身临其境,也没有处在应钧的位置上,没资格在此时以过来人的眼光回头评判。 但如今听傅英说来,当年竟然真的另有隐情! 傅英清清楚楚地重复了一遍:“应钧当年并非自尽,而是被人割喉而死。” “……你干的?” 隔了片刻,应翩翩冷冷地问。 因为如果不是傅英干的,应翩翩想不到傅英将这件事隐瞒下来的理由。 傅英恍惚了一瞬,却飞快地答道:“不是我。” 他抬眼看向应翩翩,重复道:“真的不是我,这么多年来,我也一直在想做出这件事的人会是谁,但可能的人选实在太多了,反倒不容易调查。我之所以隐瞒,是因为……我发现了应钧留下来的手写急信……” 应翩翩漠然道:“继续。” 随着傅英的话,这段在原书中都没有详细书写的当年往事,终于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了他的眼前。 原来当初敌军突然攻城,暗中令城中奸细配合,将城门从内打开,使得他们的军队能够不费吹灰之力长驱直入,以至于长雄关就此失手。 傅英听说这个消息之后,意识到可能是一次难得的时机,立刻向皇上请缨,带着兵将赶赴边关。 他颇是费了一番周章才突围进城,到了之后却并未见到应钧,只听一些将士们说,应将军仿佛是去其他的地方巡查军队了,方才也有一些人要禀报事务想寻他,却一直没有找到。 于是傅英领着人四处搜寻,终于在城墙侧门之后的一处长草里,发现了应钧冷透的尸身。 他的身上没有什么伤,可脖颈上有一处被钢线勒出来的深深伤口,应钧正是被这截钢线切断了气管之后才会身亡的,杀他的人早就已经跑的没有了踪影,傅英从始至终也没有见到。 傅英深吸一口气,挡住应钧的伤口没让其他人看见,又把手下的人都支开,令他们先不要声张消息,去附近搜查有没有什么可疑人等,自己则很快在应钧的全身上下搜了一遍。 傅英发现,应钧的身上放了几封密信,竟然全都是写好的军队布置以及他接下来要进行的战略部署。 大概应钧独自来到这里,正是想把这几封信给送出去。 傅英行军打仗的经验也非常丰富,匆匆将信件浏览了一番,发现如果按照应钧的战略来执行,那么将会是反败为胜的良机。 他立刻便意识到自己能从这件事当中获得的好处。 眼下长雄关失守,应钧已死,他的死亡将让他将永远以败军之将作为生命的结尾,背负一世骂名。 但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能够力挽狂澜,改变战局,那么一定可以迅速继承应钧的所有威望、声誉,成为国之功臣。 傅英在前来边关之前,心中也一直在盘算着目前的战况,担忧自己是否能敌得过西戎军队。 他甚至已经设想过,如果穆国这边的军队实在无力抵抗,自己便试着暗中派人看一看能否与西戎进行谈判交涉,用好处换得暂时撤兵。 不管怎么样,这是一个难得的上位机会,能不能超过应钧在此一举,他一定要把握住。 而如今果然是老天都在帮他,竟让傅英发现了这几封信。 原来虽然眼下城中的主力军队战败了,但应钧深谋远虑,竟然早就提前在这座城池附近的其他几个地方埋伏了暗兵,随时等待命令而动。 接下来的事情,只要照应钧说的做就行了。 傅英激动的双手发抖,忙不迭的将信藏在了自己怀里。 但与此同时,他也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如果让人知道应钧是被人所害,那么一定就要调查凶手的下落。 但那名凶手是什么身份,会不会也见到这封信了,或者提前得知应钧要有所安排,才会杀了他?被抓住之后,万一凶手揭穿了自己,傅英岂不是就没有功劳了? 更何况,应钧那些下属们要是听说了这件事,肯定也要吵嚷着给应钧报仇,要想收买他们,就麻烦多了。 傅英立刻做出决定,拿起应钧落在旁边的长剑,又在他的脖子上抹了一下,然后把长剑塞进了应钧的手里,作出他其实是自刎而死的假象。 当时边关死人无数,早已经乱成一团,大夫连活人都救不过来,更不用提找仵作来验尸了。 所以傅英一口咬定应钧自尽身亡,又故意把他的尸体弄出一些损坏,让人看不清楚伤口,也就没有引起什么怀疑,顺利将应钧安葬。 而后,西戎大军再次攻来,傅英把应钧要发出的那几封信誊抄了一遍,又稍微更改语气发出,最后果然反败为胜。 西戎大军被成功打退,傅家也由此重新振兴起来,声望达到了顶点。 傅英唯一的遗憾就是自己当时忙着处理这些事情,没有及时截住应钧留下来的遗孤,否则将孩子从小便养在自己身边,他还能得到比如今更加加倍的好处。 直到傅英把整件事情一口气讲完,应翩翩的那些怀疑才都有了解释。 如果当初父亲能够活下来,或许这场胜仗将只不过会是他人生中的一次挫折,熬过去就好了;或者如果当初那些信件能够被他送出,很多百姓都能够活下去,应钧也不用背负了这么多年的骂名。 娘……也不会死。 但阴差阳错,人心诡谲,不是谁都有从头来过的机会,一切也只是如果。 应翩翩并没有动怒,就算有再多的怒气,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沉积,也都难以爆发出多少激烈的情绪,只能成为心头一道彻骨难去的余伤。 甚至可以说,傅英的罪比他想的还要轻一些,应钧竟然不是他动手所杀。 到了这个地步,傅英不会再敢撒谎,正如他所说,这个杀死应钧的人会有很多种可能,西戎自然是首要怀疑对象,但朝中的其他势力趁机铲除异己也不无可能。 应翩翩眉眼微垂,默然了一会之后,又问:“之前侍卫副统领王苍被杀之后,那名叫李定的太监装作还魂的恶鬼指控他受人指使,故意带着军队中的将士去送死,经查证确有其事,这是不是与你有关?” 傅英既然已经把最重要的事说了出来,也就不差这点了,索性点了点头:“那支军队正是应钧当年埋下的暗兵之一,退了敌军之后,他们便在质疑我是如何得知他们的存在,对我极其不利,所以我故意让他们中了西戎的埋伏,藉此将他们铲除。” “王苍并非我的内应,而是从那支军队中死里逃生之后心生怀疑,但而后我向皇上上书,令他因为那次的军功受到封赏,他自然也就闷声发大财了。” 傅英这样说,所有的事情便都串起来了。 当初王苍对那支军队的行军异常有所察觉之后,多半曾经跟他的旧情人,也就是那名已经被抓捕起来的前敬事房副总管吴培提到过。 后来傅英手段高明,王苍自己拿了好处,也就不多说了,此言被吴培就此记在心里。 直到王苍越发追逐权势,娶了上官之女为妻,吴培入宫当了太监,一直心存恨意,得知自己身患绝症后想要在死前报仇,便不知怎么求助到了将乐王那里,将此事也透露给了黎清峄。 两人各取所需,吴培装神弄鬼杀了王苍等人,黎清峄则在边城那边安排了相应的将士尸骨,并且将此事宣扬出去,借此机会被皇上传唤回京,也一试军心民意。 应翩翩想起之前跟将乐王几次打交道中两人之间的对话,心中也暗暗警惕。 “最后一个问题。” 应翩翩盯着傅英,慢慢地说道:“我父亲颈中的那截钢线,在哪里?” 他知道傅英一定会把这东西留着,因为这是追查杀死应钧真凶的重要线索,就算傅英不想给应钧报仇,他也一定会搜集这些把柄放在自己手里,以备不时之需。 傅英这一回就没有回答的太痛快了,他顿了顿,问道:“如果我把它给你,你能拿什么来换?” 应翩翩没说话,从傅英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形状优美的眼睛微微垂下,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目光中所有的表情,似在思考权衡。 “把你的条件说来听听?” 傅英不禁犹豫,似在权衡如何说才能让应翩翩接受,终究,他咬了咬牙,一字字地说道:“我不想死。” 应翩翩的手指轻轻敲着椅子扶手,身体慢慢向后倚入了椅座当中,不动声色地说:“是么。” 傅英摸不透他的想法,只好再道:“我可以把那根钢线的藏处告诉你,那东西应该是在远处以机铦放出,将人勒住毙命之后再斩断钢线而逃,是一样极为厉害的杀人利器。钢线柔韧,切口处色泽暗红,极为独特,是非常重要的证据,所以我这些年一直好好地保留着。” 他说了一堆,应翩翩的神情只是似笑非笑,傅英想到自己会死,却越说越是慌乱恐惧起来,声音也忍不住有些颤抖: “你的父亲并不是我杀的,这么多年,我对你也并非没有疼爱过,只要你留我一命……” 他心里一片冰凉,明明恨透了应家人,恨透了他们父子两个都能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还是忍不住牵动干涩的喉咙,急切地讲了下去:“便是流徙到蛮荒之地,日日操劳苦役为你父亲赎罪,我也认了。你给我一次机会,行不行?” 应翩翩静静地看了傅英一会,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傅英,你真是太无耻了,我从没见过你这样不要脸的人。” 傅英猛然一震,他的双颊顿时因为羞愤而被血色充满,不禁厉声说道:“你耍我!” “不是我耍你,是你这么多年狂妄无耻,脑子已经坏了。我父亲早已去世,就算是有那一截钢线,要拿它寻人也无异于大海捞针,便是没有它,我要查那凶手,也自可以从当年的主和派、西戎奸细以及其他从此战中获利的人身上下手,或许慢点,但十五年等得,这点时间也就没什么了。” “如果实在找不到,我就是把这些人都一一除掉,又能多花多少功夫?你傅家覆灭,也不过才半年吧。” 傅英心中生出寒意,又是惊骇,又是焦急:“你真是疯了……” “我疯,也是拜你当初一番好谋略所赐啊。” 应翩翩很是感慨的样子,说道:“不过我真没想到傅叔叔有朝一日会为了活命来如此卑微地恳求我。原先我还觉得你虽然卑鄙狠毒,但好歹是个人物,现在看来,为了活命甚至连尊严都不要了……原来你也会怕啊。” 傅英猛然咆哮起来:“小畜生,你闭嘴!” 他的声音歇斯底里,几乎如同某种野兽,在狭小的牢房中不断回荡。 应翩翩眉梢都没动一下,倒是池簌吓了一跳,几乎是一瞬间就从外面冲了进来,护在了应翩翩的身边,神情担心。 应翩翩神情颇为微妙地笑了笑:“我没事,是傅叔叔害怕了。” 池簌松了口气,轻揽了下应翩翩的肩膀,道:“那就好。” 傅英看着池簌,一时恍惚。这位武安公虽然只有爵位,没有实职,但他在七合教中的重要地位以及登峰造极的武功令很多人都想要结交,池簌却一概不理。 傅英也曾尝试着想要与他结交,化解池簌与傅家因为安国公夫人造成的仇怨,发现对方根本不予理会,并且对他厌恶甚深之后,傅英又几次试图挑拨应翩翩和池簌之间的关系,可是都没有成功。 这个人跟他接触过的每个人都不同,他的心中好像没有名利,没有权势,也没有亲疏好恶,只能容得下应翩翩。 此时这两个人站在他的面前,给他的感觉无比诡异,就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本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的命运绝不该如此发展,但不知道何处被人轻轻一拨,所有的一切全盘改变。 第125章 醉笔书朦胧 应翩翩欣赏够了傅英的狼狈和恐惧, 终究慢悠悠地开口道:“其实我也并没有打算要杀你。” 傅英猛然抬起头来。 应翩翩及时捕捉到了他眼中的惊喜,不禁笑了笑,慢慢地说道:“其实有的时候, 死也是一种解脱。最可怕的事不是死亡,永远在这个世上消失,而是活着,却一点点地发现, 自己竟不是自己了, 经历的每一桩、每一件事, 都是你内心深处最抗拒、最害怕的。” 随着应翩翩的话, 傅英突然感觉到那种针刺一样的疼痛再次出现在了脑海中。 这次, 他没有再因为疼痛而惨叫,可脸上却露出了无比恐惧的神色:“不, 不要再来了!你是怎么做到的?你不是应玦,你到底是什么人……住手, 啊!!!” 他再一次被扯进了那些如同真实人生中的噩梦中,体验着一次次的羞辱、挫败和死亡。 朦胧恍惚之中,唯一对现实的感受,就是应翩翩缓步走到他的身边, 俯身低如耳语般的声音:“我不是人,我是……从地府中爬上来的恶鬼, 来找你报仇了。” 应翩翩直起身来,垂眼看着在地上忽惊忽惧, 时而大笑时而悲泣的傅英, 面上的神色变幻莫测, 终究什么也没说。 当年他陷在剧情之中, 身不由己, 将各种侮辱、冷落、欺骗、冤屈一一体会个遍,而很大一部分全都是拜面前这个人所赐; 他的父亲短暂的一生中威名赫赫,战功无数,最终却含冤而死,虽非傅英所杀,却因为他足足背负了十五年的身后污名。 这些账,在他没算干净之前,傅英又怎么能轻易死去? 他必须在那些还原的人生中,将所有该付出的代价,该经受的折磨都一一偿还了,才可以凄惨无比、声名狼藉地死去。 发生这些离奇事件的时候,池簌只是默默地在一边陪着应翩翩,没有询问,也没有劝说。 过了好一会,看见应翩翩无声地轻叹了口气,池簌才走过去,拉住他的手说道:“阿玦,走吧。” 池簌的手无论何时都是这样干燥而温暖,带着坚定到让人安心的力量。 应翩翩点了点头,两人便出了刑部的大牢,一路回府。 上了马车之后,应翩翩犹自有些出神,池簌看在眼里,也不多说什么,为他倒了一盏热茶递到手中,微笑着说:“刚才说了半天的话口干了吧,你喝口水。” 应翩翩应了一声,随手把茶杯接过去,但并没有打开喝水的意思,池簌便直接递到了他的唇边,喂他喝了两口水,这才将茶杯放到了旁边小几上,用手背蹭了下应翩翩的唇角。 过了片刻,应翩翩才说道:“我好像也没有觉得多高兴。” 池簌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我明白。” “你知道吗?我选了重活一次的时候,曾经告诉自己,以后我要做这个世界上最恶的坏人,因为只有那样才不会被别人抓住心中的弱点谋害,才会毫无顾忌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用被情感牵绊,不会触动柔软心肠。” 应翩翩说道:“我也是这样做的。我从河中爬出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傅寒青身边一个冤枉我的手下,我还狠狠地给了傅寒青一个耳光。其实那个时候如果不是有剧情力量的阻拦,或许我真的会直接杀死他也不一定。” 池簌静静地听着。 应翩翩说道:“那个时候,我觉得我痛快极了,高兴极了,因为我是真的摆脱了之前的一切。这种再没有人能阻拦我,束缚我的感觉真好,哪怕是这么痛快一回立刻就死了,我也心甘情愿。” 他微微顿了片刻,到现在还能回味起自己当时亢奋激动的心情。 “可是后来我回到家里,看到了我爹挂在书房里的画像,我突然发现我很想他,我还想多陪一陪他,心里又不免有些动摇……” 应翩翩轻声说:“有的时候看到傅寒青,我会想起我们曾经也不是没有一起经历过高兴的,值得怀念的事情。傅英说他对我曾经疼爱有加,他说的是真的,虽然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心思,可他在对我好的时候,我也曾经真的很高兴过。这件事情我忘不了。” 池簌道:“这些不是你的错,是你的好,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应翩翩笑了一下:“刚才看着傅英成了那样,我心里是特别痛快,那口恶气总算狠狠地出了,可是似乎也没有觉得很高兴,只是有些讽刺又有些悲凉。不知道我的父母若知晓我有这样的想法,会不会觉得我没出息。” 池簌知道,其实应翩翩只是想说一说而已,他该做的事情、能做的事情,都已经做了,只是心里留下的痕迹,一时半会很难抹去。 听到这里,池簌便微笑着说道:“不会的,你放心。” 从头到尾,他一直是满口夸赞回护,什么好听说什么,弄的应翩翩也不禁笑看了池簌一眼,说道:“就会哄我。我爹娘怎么想,你怎么会知道?” 池簌却很认真地说:“因为我以前也听过你提到一些你们曾经在边关一起生活的事情呀。我能听得出来,伯父伯母非常疼爱你。虽然感情不同,但将心比心,我对你亦是深爱,那我就有资格替他们来说,比起复仇,他们一定更加希望你能生活的无忧无虑,幸福安康,至于其他都是末节。” 他搂住应翩翩的肩膀,轻轻晃了晃:“我就在想,如果有朝一日我被人害死,那我不会希望你知道凶手是谁,也不愿意你沉浸在仇恨当中。我宁愿你忘记我,再有一个新的人对你好,能让你继续无忧无虑的生活下去。” 世上不会再有池簌这样的人了。 应翩翩轻声道:“不可能的。” “嗯,不可能的。” 池簌笑着说:“所以我会一直陪着你。你心软也好,狠辣也好,都是阿玦,从来都没有变过。或者说要变,也是那些人变了,他们脱掉伪装,不再是你心中想象的样子。” 应翩翩轻声叹息道:“你说的对,是这样的。所以我一直希望我自己能够再干脆果决一些,一些人能忘就忘记吧,心中少一些牵绊,才能去做更多的事情。可是我发现有时候我还是做不到。” 池簌道:“你知道我的师父是我杀的吧?” 这件事情应翩翩已经听其他人提过好几回了,可是池簌自己从来没有主动说起过,出于尊重,他从未深入打听,也不主动询问,这时候听池簌提起,便点了点头。 池簌道:“其实他也曾经对我不错,我当年有幸蒙他看中,一身功夫全都是他教的。但后来我才知道,他并不是想培养出一名优秀的弟子,而是在逐渐年老力衰之际发现了我,觉得我还算有些天赋,于是想让我按照他的功法修习,炼出与他同源的内力,最后再将我的内力吸去,助他练出可以延缓衰老的功法。” 应翩翩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池簌道:“我一开始不知道他的心思,是直到他最后要杀我的时候,才得知原来他对我悉心教导,竟然是存着这样的想法。当时也没有机会做出什么思考和选择了,如果我不想被吸干内力而死,就必须与他生死相搏。” “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我竟然能杀了他,于是我成为了新任的七合教教主。” 应翩翩没有想到池簌的教主之位竟然是这样当上的,心中微感惊讶。 仔细一想他的遭遇,自幼受尽苛待,丧母之后再也没人关心他,逃出安国公府又流落到了七合教,只能拼命练武,搏命谋生,实在也是很可怜。 池簌说:“还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从那一天开始,我便已经无法入眠了。” 应翩翩却说:“我隐约知道一些。因为咱们一起过夜的时候,我发现你无论睡得多晚,起得多早,好像从来就没有迷糊的时候,我随时同你说话,你都反应极快。” 池簌怔住。 应翩翩道:“……我就想你的睡眠应该是不太好,也问过你身边的下人,听说你自己在府中时经常是彻夜不睡的。上次我叫了太医来看病,又假装顺便提到让他顺便给你诊一诊脉,就是想看看你有没有什么毛病。” “大夫说你可能是以前忧思过甚以至于心脉力弱,只能慢慢休养,之前我才往你府中送那些补药让你服用。但是因为不知道这当中的原因会不会让你不愿提及,所以我一直没跟你说明。” 听到应翩翩如此说,池簌不禁十分意外。 他一直以为应翩翩是个事事有人打理的富贵公子,对这些事是不怎么会上心的,池簌也从不在意,但他却没想到,原来对方也正在一直默默的关心着自己。 所以不管经历多少坎坷痛苦,他才永远都是那个应玦,重情重义,敢爱敢恨,心地仁善。 这些印在骨子里的东西,不管是被欺骗、被操控,还是经历生死,都是不会改变的。 池簌搂在应翩翩肩头上的手不禁微微一紧,低声道:“原来是这样。” 他心中感动,声音里也不免充满了缱绻之意,但其他话却笨嘴拙舌地说不出来了,默了一默,才又说道:“你放心,病已经不要紧了。” “之前我会因为病重垂死附到了韩小山身上,就是因为自从杀了我师父之后,经常彻夜难眠,再也无法安枕,所以精力耗损直至枯竭。可是自从遇到了你之后,我发现我居然能在你的身边安安稳稳的入睡,其实当时我颇为诧异。” “原来我这样的人竟也配有情,也会动情。原来并不是冷硬着心肠,不讲情爱才能不受伤害,心里能有一个惦记的人,那才是最快活的。” 池簌微笑着说道:“自从遇到你之后,我觉得非常喜悦。有你在身边的每一天,我都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的日子,心头再也无憾无惧,自然不会难眠。” 他的笑容十分温暖,让旁观者看在眼里,都仿佛能够体会到池簌此时心中的满足与幸福。 应翩翩性情狂傲,甚少妄自菲薄,可有时候看到池簌,也还是令他忍不住会产生一种十分惊讶的心情—— 我竟然可以给一个人带来这么多的开心吗? “阿玦,你放心。” 池簌抱着应翩翩,说道:“不管你软弱还是狠心,不管你做出怎样的决定,我都能够明白,也一定会陪在你的身边,尽一切力量支持你。总有一天你会觉得那些人和事情早已过去,不值一提,而我们现在的日子,以后才会长长久久。” 应翩翩抬起手来,用力地回抱了池簌。 他的脸埋在池簌的怀里,感受到对方温暖的体温,心中的怅惘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重回而来的冷硬与锐利。 他不会软弱,也没有资格软弱,一路行到如今,只有勇往直前。 回去之后,他会立即派人查实傅英所说的话,一旦找到相关证据与人证,就可以先为父亲澄清名声。 下一步,就是找到那名害死父亲的凶手。 ——千刀万剐,血债血偿! * 刑部的人发现,自从应翩翩探望过傅英之后,傅英就好像疯了。 他不再像以前那般精明狡猾,而是每日痴痴怔怔,只是缩在角落里面自言自语,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 有的时候,他情绪激动起来还会何人吵架,或是激烈抗辩,或是抱头求饶,不时发出令人惊悚的惨叫声,仿佛在遭遇什么酷刑似的,简直就仿佛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当中一样,看起来十分诡异。 但傅英也并非完全失去了意识,他每天也会有一些时候是清醒的,可以进食入眠,勉强维持生命。 但是这清醒持续不了太多时间,反倒让傅英更加害怕会进入噩梦之中。 在梦里,他不光要忍受别人的唾骂白眼,一次次被揭穿阴谋的恐惧,还有残酷的刑罚与殴打,永远也无法看到止境。 他也趁着这个机会向狱卒恳求过,希望他们再把应翩翩叫过来一次。 可应翩翩的身份可不是狱卒能够随便接触的,又是人人皆知他跟傅英有仇,就更加不会大着胆子给自己惹这种麻烦,所以都对傅英的要求不予理会。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傅寒青前来探望傅英。 傅寒青这些年来到底军功赫赫,没了侯爵还是将军,不可能跟傅夫人一样受到驱逐,狱卒最后还是把他给放了进去。 傅寒青看到傅英的样子,也是吃了一惊。 他是刚刚才回到京城的,应翩翩的那一刀虽然没有让傅寒青经历性命之危,可是他身心俱伤,又失去了主角气运,在路上大病一场,就耽搁了行程。 这些日子的一切事情,也都是他通过下令来指挥自己的手下去办,也得知了不少消息。如今傅寒青到了京城,身体稍好,立刻便来到刑部来探望傅英的情况。 傅寒青赶得不巧,他过去的时候,傅英正好已经又一次沉浸在了噩梦中。 这回,是他将应钧推下山崖,夺了应钧的战功,一时间人人称颂,加官进爵。 正是最为得意之时,应钧却突然死里逃生,被人从悬崖下面救起,回到了京城! 傅英被当众揭穿,尚未好好享受顶峰的荣耀就已经跌入了谷底,所有人脸色一改,对他指责唾骂,甚至有情绪激动的还上来拳脚相加。 傅英一开始情绪十分激动,还在拼命辩解,说那些事并不是自己干的,但被打了一顿之后,他意识到辩解不成,也恼羞成怒,破口大骂起来。 傅寒青进去的时候,恰好便听见傅英怒声说道:“……就算应钧是我害的,那又如何?这一仗要是换了我来打,同样能赢,凭什么偏偏就是他来当那个大将军!上天不公,我若不争不抢,又如何崭露头角,他能被我算计住,就证明心机谋略并不及我,我有什么错?!” 这是傅寒青头一次听到傅英明明白白将自己对应钧的嫉恨说出口。 同傅寒青一起进来的,还有刑部的几位官员以及宫中派来的禁卫,其中也有和傅寒青关系不错的,见状也觉得他摊上这样一个爹十分倒霉,不禁目露同情之色。 “傅将军,你也听见了,你这父亲几日之前神志失常,就成了这个模样,日夜大骂不休,也说出来了自己做过的不少事情……我们一开始不信,便派人记录下来,一一验证,其中一些对不上,但他说的很多也确实是真的。唉,实在是……” 对方没有再说下去,摇了摇头。 但谁都知道他的言下之意,傅英平日最是道貌岸然不过,背地里竟是恶事做尽,实在令人不齿。 别的不说,他甚至连亲生儿子都给坑的不轻,因为私心里想要报复应钧的儿子,又要把人给控制在手心里,竟然想出了将应翩翩与傅寒青撮合在一起的损招。 结果到了如今,反倒是应翩翩看清一切,先一步抽身而去,倒是留下傅寒青愧对于他,又不能忘情,听说为了应玦神魂颠倒,茶饭不思,已经到了难以自拔的程度。 今日一见,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果然十分憔悴,但人家应大人遇上他们父子又何尝不倒霉?任谁见了都得叹息一声作孽。 傅寒青面无表情地听他们说着傅英交代出来的恶行,心中也无愧疚,也无惊讶,只有一片近乎冷漠的厌倦。 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令他的情绪剧烈起伏了,他自己心里清楚,当应翩翩那一刀捅下来的时候,他这一生其实就已经结束了。 在原来那本书的剧情里,设定给了他一个男人最圆满的一切,赫赫战功,仰慕爱戴,高官厚禄,娇妻美妾,他好像什么都有了,但其实从未看清过自己真正想要的。 而当他终于觉醒,弄明白了自己所求的到底是什么,却早已注定毕生都无法得到。 他现在还有什么可在乎的?什么都没了。 但他得活着,因为他欠了生养之恩,所以还得同傅英一起赎罪,照顾奉养母亲。 他也欠了应翩翩太多,曾经跟对方承诺过,要助他实现所愿,护他一世无忧,虽然应翩翩不稀罕,傅寒青也是要做的。 这一生,也就是这样了。 他正想说请这些人稍作回避,自己要跟傅英单独说一说话,傅英便猛一激灵,清醒过来了。 傅英此时所用的,是应翩翩特意向系统兑换的剧情体验卡。 跟应翩翩当初是直接被拉到原书里身临其境看了一遍剧情不同,剧情体验卡可以根据人物在进行体验时的各种意念选择生成千万种不一样的剧情,如同每一世真实的轮回一般,让人进行体验。 傅寒青不再是主角,身上的气运消失,作为他父亲的傅英也同样失去了庇护。 没有了那些好运气,他每一回的阴谋算计最后往往都会被人拆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所有渴望的东西失之交臂,即将到手的功名利禄转眼成空,而迎接他的只有众人的嘲笑和谩骂。 每一段剧情过后,会有一小阵时间是清醒的,傅英甚至觉得,自己能够安安静静地待在牢房里,都是一种难得的厚待了。 可是他睁开了眼,却猛然发现傅寒青就在自己跟前,用一种颇为复杂的目光看着自己,而他的身后还有不少人。 “傅英,你终于醒过来了?” 昏沉恍惚中,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冷冷地说道:“当年骑射大赛,有人为了拔得头筹,怕自己及不过我的箭术,在我饮食中下药,害得我错过比试,被继父厌弃逐出家门。这个元凶我寻了好久,但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是你。” “可那时我的机会被你毁去,如今我进入刑部,你却沦为阶下囚,可见报应还是不爽。” 傅英低着头,一个字都没有说。 噩梦中的剧情与可怖的现实终于重合在了一起,他像一只被剥去人皮的妖物,彻彻底底原形毕露。 傅寒青淡淡地道:“请各位容我单独跟他说几句话吧。” 等到那些人出去之后,傅英一把抓住了他,什么寒暄也顾不上地说道:“应玦呢?他有没有来!” 傅寒青道:“他为什么要来?” “他问我的那截钢线,我愿意说了,就在我书房中那排立架的第二层暗格里,用一块白色的帕子包着,你去拿了给他,你就说让他放过我!” 傅英抓紧了傅寒青的手臂:“他知道什么意思,你去和他说!” 傅寒青低声道:“万一你的话对他不利怎么办?” 傅英怒道:“我都已经被关在这里了,还能如何对他不利?!我有多少筹谋是为了你,你连这点事情都不愿意为我做吗?!” “是的,我不愿意。”傅寒青将他的手拉下来,淡淡地说,“或许你说的是真的,但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人会信你了。” 傅英拼命地抓着傅寒青,却还是被他一点点推开,傅英不禁吼道:“我不管别人,你得信我,我每天都在被他折磨,我——” 傅寒青看着傅英的眼睛,很慢很慢地站起身来,低声道:“父亲,我是你的儿子,这么多年的纠葛,咱们都欠了人家的,受什么痛苦折磨,也是应该应份。我不会不管你,你有什么不甘怨恨,都冲着我来吧。” “阿玦现在过得很好,不要再打扰他了。东西我会去找了给他,但我不会替你向他传话的。” 在傅英不敢置信的目光和大声叫嚷中,傅寒青豁然转身,大步而去。 第126章 枯骨两何如 自从知道了父亲的死因之后, 每每夜深人静时,应翩翩时常会忍不住去想,他临死前, 心里会在想什么。 可惜想来想去,有无数种可能,却终究是不得其解。 他唯一可以确定的一件事,就是如果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应钧一定还是会选择站在长雄关外, 迎接他一生中最后一场的战斗。 因为他少年成名, 功绩彪炳, 战无不胜, 却不是求家财万贯,亦非盼青史留名。在无数次的厮杀中, 没有人能够预测到自己的输赢、生死,每一回骑上马, 举起剑,或许下一刻面临的都是无情的死亡。 奋勇迎战,只因心许家国,身不足惜。 故而戎马一生, 未能死于沙场,难言死得其所, 然不憾于天,不怨于人, 虽临险地, 大志未夺, 纵身无完骨, 却有何加哉! 这位将军, 生前万人敬仰,死后满身污名,到如今,他身上的冤屈终于由他的儿子洗涮干净,还了一份清名。 应翩翩通过多方调查,总算找到了几名能够分别证实傅英说法的人证。 有人是当时跟在傅英身边的侍卫,有人是觉得应钧话中并无寻死之念的老兵,还有人注意到了傅英言行之间多有矛盾之处,当时却不敢说出。 这些人的供词再与傅英的讲述一一对应,终于证实了应钧当年其实已经想好了反败为胜的良策,可惜为奸人所害,功亏一篑。 应钧当年便在民间多有崇拜者,如今有了朝堂对峙,当众正名,也再次掀起了一股纪念他的风潮,百姓们甚至自发为应钧修建了庙宇,上香叩拜。 几日之后,圣旨颁下,皇上追封应钧为义勇辅国英济大将军,加封一等公,为其修庙祭拜,列入忠义传。 同时,又令镇军将军傅寒青即日启程赴往边关,镇守西戎与大穆之间北侧交界处的邙阳山山脉,无诏不得回京。 其父傅英因傅寒青愿承其罪,又配合为应钧正名,免于一死,贬为庶民,发往赵县修建西皇陵。 关于这样的处罚,人人心里有数,皇上看似宽恕了傅英,但他本来也是一个疯疯癫癫的废人了,生与死没有什么区别,将他与傅夫人留在京城附近,反而成为了控制傅寒青忠心戍守边疆的人质。 皇上这是要彻底榨干傅家的最后一点利用价值,这样的处置,基本也宣告着五皇子基本上与帝位是无缘了。 看来经过这段时间的冷处理,皇上也对于继承人一事再次进行了深思熟虑。 他不光考虑到五皇子的性格过于激进,也看到了傅家的张扬和妄为,这样的外戚一旦得势,极难掌控,也终究让皇上打消了扶持黎慎韫的心思。 天气已逐渐转凉,傅寒青启程的那一天,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秋雨。 傅寒青纵马在京城宽阔干净的街道上驰过,细雨如丝,晶莹地缀在衣上发间,却未减去街头的繁华烟火,人流如织。 但日后,就是边关大漠,黄沙飞天了。 他并无留恋,只是心中有憾。 到了巷子的拐角处,傅寒青勒住马,向着前方望去,督公府那两扇熟悉的大门紧紧掩着。 他仔细地看着这座府邸,像是想把它的样子都牢牢刻入心中,不知道等了多久,又听见一阵马蹄声响,是应翩翩和池簌并辔而来,看起来有说有笑,神情极是亲密。 傅寒青看着两人一时先没往门前去,下了马站在石狮子的后面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而后池簌笑了起来,见旁边无人,凑上去轻吻了下应翩翩的面颊。 应翩翩也不躲,反而对他勾了勾手指,池簌便很听话地把头伸过去了,结果被应翩翩冷不防照着脑门拍了一下,发出“咚”的一声响。 应翩翩笑道:“想得美,走吧!” 傅寒青在旁边看着,唇角也跟着轻抿了一下,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另一头的池簌亦在含笑。 傅寒青怔了片刻,见池簌离开,应翩翩似乎要进门了,连忙鼓起勇气,下马追了过去,高声道:“阿玦!” 应翩翩回过身来,见是他,皱了皱眉,加快脚步就要回府,被傅寒青抓住了手臂。 周围顿时一片出剑的声音,应府的侍卫看着这个有前科的混账,立刻一起拔剑,将他围在了中间。 “大胆,放开我们家少爷!” 傅寒青不理会他们,只低声对应翩翩说:“我父亲说要给你钢线。” 应翩翩面无表情,先是挣开了傅寒青的手,而后对着应家护卫道:“都先下去吧。” 那些人不放心,但看应翩翩皱起眉头,还是无可奈何,只好行礼退下,但还是远远地看着。 应翩翩这才道:“替你爹带话来的?行,说罢,他又开了什么条件啊?” 傅寒青道:“我没想给他带话。” 他探手伸入袖中,拿出一块白色的手绢,直接当着应翩翩的面打开,露出了包在里面,上面还沾着斑斑血迹的铜线。 “我父亲说这样东西放在他的书房中,让你去取,我怕他又有什么心思,或者在那里放了什么机关,便去家里取了一趟,目前看来应该是安全的。你……有用吗?” 应翩翩顿了片刻,看着傅寒青手里的东西,目光莫测。 傅寒青便明白过来,将手绢连同铜线递到了应翩翩的手里,说道:“那你拿着。” 说完之后,他不敢再有多余的话语,否则只怕自己不舍离开,于是轻轻打了个唿哨把马叫来,挽住马缰准备离开。 应翩翩微顿,说道:“多谢……保重。” 傅寒青的手猛然一颤,回过头去,隔着马驹看向应翩翩,见对方目光明澈,眉眼间一如当年。 傅寒青突然意识到,他说出这句话,就是要永远将过去的一切都放下了。 “不用谢,这本来就是我应该为你做的。” 他含笑,心中说不尽的哀伤:“以后好好保重,不会再有人来烦扰你了。以后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可以随时托人捎信,我在所不辞。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我欠你。” 他一顿,又道:“你能不能不要——” 应翩翩道:“什么?” 傅寒青将到了口边的“忘了我”三字咽回,露出一抹怜惜中带着温情的笑,说道:“没什么,走了。” 他再次深深看了一眼应翩翩的脸,豁然转身,扬鞭纵马,再不回头。 马蹄如飞,载着他越去越远,傅寒青的脸上滚下了两行热泪,散在风中。 阿玦,愿你从此以后,再无磨难,和你喜欢的人白头到老,自在无忧。 他默默地将这句话,在心里念了一遍又一遍。 * 初秋时节,天气转凉,虽然午后阳光明媚,但在外面吹拂的风,终究还是有些冷了。 皇帝批完奏折,站在庭院里,只感觉冷意浸骨,不用他多言,钱公公已经识趣地取来了一件斗篷,披在他的肩头。 他弓着身子,轻声细语地说:“陛下,起风了,回吧?” 皇帝道:“梁王还在外面跪着要见朕吗?” 钱公公低声道:“是,已经有两个时辰了。” 他现在伺候的越发精心了,因为作为皇上的贴身近侍,就在这两年,钱公公已经能够敏锐地感觉到,这位幸运的帝王正在开始渐渐走向苍老。 也变得心软。 “两个多时辰了。” 果然,听了他的话,皇上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说道:“他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受过如此的冷待,如今只怕也是因为朕对傅家的处置被吓怕了。” 如果就私心来说,钱公公并不喜欢黎慎韫。这宫中的每一个人几乎都对性子阴郁古怪的五皇子又敬又畏。 想的长远些,如果日后是黎慎韫掌管了这座宫廷,那么恐怕他们所有的人都要追随先帝殉葬去了。 但钱公公到底擅长察言观色,只听皇上的语气,便知道他疼爱了黎慎韫那么多年,跟淑妃之间也多少有些情分,是不可能就此将他们母子两人彻底厌弃的。 之前傅家势大,又有傅英这般野心勃勃,急功近利,难免让皇上觉得他心机太深,也对黎慎韫母子生出了忌惮防备之心。无论何时,那把龙椅最重要,为保安稳,自然要对这些人进行打压。 但如今傅家彻底倒了,黎慎韫母子势单力薄,没有了威胁,皇上心中便又对他们怜惜起来,这种时候他只需要得到别人的赞同,是绝对不能违逆皇上的意思说话的。 于是钱公公轻声说道:“陛下说的是,您已经很久没有召见五殿下了。这一阵他谨言慎行,性子仿佛也变了不少。” 皇上微叹一口气,说道:“让他进来吧。” 钱公公低声称是,出去传召,不多时,黎慎韫便脚步有些蹒跚地被带了进来,向皇上跪倒行礼。 “儿臣见过父皇,父皇圣福万安。” 他的额头重重触地,肩膀颤抖不已,情绪十分激动,竟然一时无法直起身子。 皇上凝视他片刻,心中也不免感慨,缓和了声音说道:“起来吧。” 黎慎韫低低应了一声,站起身来,低着头规规矩矩地站在皇上面前,与以往亲热随意的样子大为不同了。 皇上打量他片刻,说道:“你最近有些清减了,可是病了?” 黎慎韫说道:“多谢父皇关心,儿臣无碍,只是前些日偶尔感染了些风寒,已经痊愈了。” 皇上点了点头,又道:“那见过了你母妃没有?” 黎慎韫说道:“儿臣不敢擅自入宫。但听闻宫中传来消息,母妃那边也应该是安好的。” 他这么一说皇上才想到,自己上次宫宴上曾经下旨申斥过他和黎纪,令两人无诏不得入宫。 但黎纪只老实了半个多月,便撒娇耍赖的向他求恳,也没有守着这道规矩,可儿子终究与女儿不同,他心中的顾忌更多,也就更难以宽纵,黎慎韫是万万不敢不听话的,想必他们母子之间已经许久未见了。 皇上想到此处,不免叹了口气,说道:“一会你还是去看看你母妃吧,她应该也很想你。” 黎慎韫猛然抬头,面上露出了惊喜之色,眼睛也有些红了,连忙说道:“是,儿臣谢过父皇。” 他哽咽道:“儿臣之前骄纵轻狂,言行无状,实在大错特错,让父皇如此费心,是儿臣不孝。” 皇上道:“朕那样处置傅家,你不恨朕吗?” 黎慎韫摇了摇头,说道:“儿臣自小一直以为舅舅是位仁厚正直的长者,万万没想到他竟然还有那么多的心思。那些事情一出,儿臣也是大吃一惊。他是罪有应得,能侥幸留下一命已是万幸,若不是父皇顾忌儿臣和母妃,也不会对傅家手下留情,怎么能怨怪父皇。” 这样想来,其实他也是受害者,傅英那种自私之人,看起来好像鼎力支持黎慎韫这个外甥,但实际上又何尝不是利用黎慎韫的身份巩固自己的地位? 黎慎韫如今也算是被他这个舅舅害了,以前他做的事情,多半也是傅英从背后挑拨的。 皇上凝视了黎慎韫一会,缓缓说道:“朕不知道你这番话中有多少真心,但如此看来,你经过此事确实懂事了不少。这些儿子中,朕从小最为宠爱你,其中固然有你母妃和你二哥的缘故,也是因为你是朕众位儿子中最果断有魄力的一个,所以朕难免寄予厚望。你大哥性情中庸,在这方面却不如你。” 黎慎韫不知道皇上突然拿他跟太子相比是什么意思,面上不动声色,低声说道:“儿臣惭愧。” 皇上道:“太/祖嫡系原本只传了两代,朕又是旁支宗室上位,能够坐到这个位置上,本来就是因缘巧合。如今朝堂之中,世家林立,形势错综复杂。朝堂之外,异邦虎视眈眈,西戎更是狼子野心。” “此时若是建国初年,或许还能兴战,彻底扫除这些隐患,但如今一切尚在动荡之中,只怕无论哪一方多做了什么,都会打破这种平衡,反倒成为千古罪人。所以朕不敢妄动,只能尽力周全,好歹保了这些年的平安。” 他看着黎慎韫说道:“你的性子,却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黎慎韫刚刚有些躁动起来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他从刚才开始一直毕恭毕敬,此时方有了开口的冲动,可皇上却似乎有些乏了,闭目挥了挥手,说道:“只盼你能听懂朕这一番话。去吧,朕也乏了,你去看看你的母妃,过些日子朕便恢复了你的差事。” 黎慎韫顿了顿,终究什么也没说,行礼告退。 钱公公在旁边听着,却是暗暗心惊。 当年皇上会立太子,并非是对于太子最为宠爱满意,而是他登基时唯有这一子,为了巩固社稷,也不能让此位空悬。 直至后来黎慎韫出生,傅淑妃的出身本来就比皇后高贵,一直颇得圣心,黎慎韫又从小机灵讨喜,皇上对他的宠爱一直在太子之上,而对于那个位置的决定也始终在动摇。 这一点大家都心照不宣,但却没有人会挑明。 不过今日皇上对黎慎韫的一番话,其实就已经等于告诉了他,不要再肖想皇位,日后老实本分地做人,也一定不会被亏待的。 之前那些事情,终于让皇上彻底下定了决心。 但黎慎韫心高气傲了这么多年,一向不把太子放在眼里,兄弟之间的矛盾已经极深,他又能够接受吗? 目前从表面看来,这一段时间皇上对他冷待,又失去了强大的母舅支持,黎慎韫似乎折了心气,也认命了,如果是那样的话,当然最好不过。 可他又真能做到吗? 黎慎韫略去淑妃宫中坐了坐,没说什么话,就回了府,他府上的谋士陈青就匆匆迎了出来,问道:“殿下,如何?” 黎慎韫冷笑了一声,说道:“还能如何?傅家有功,便需担心外戚弄权,功高震主,傅家有过,便是我唆使安排,存有异心。左右根本便在于父皇根本就对我从未属意过罢了,只是以此为由摆布人心而已。既如此,我又何须做那等卑微乞食之态?” 黎慎韫正在气头上,陈青连说了好几声“殿下息怒”,“请殿下谨言”,他才停下了,示意书房的位置:“进去罢,本王有事情要吩咐你。” 陈青和黎慎韫的另外几名谋士随着他一起进了书房。 黎慎韫道:“傅英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其中一名蓄着长髯的中年文士躬身回道:“殿下,他最近的疯病似乎愈发严重了,每日哭叫不止,经常对着虚空惊恐求饶,清醒的时候也越来越少。属下偷偷找人给他瞧过,但那些大夫们也都束手无策。” 黎慎韫沉吟道:“看来是当真治不好了。” “殿下,那我们接下来应该……” 黎慎韫随手取下一柄挂在墙上用于装饰的匕首放在手中把玩,冷笑道:“本王真的很奇怪,傅家那座府邸中,到底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还是那些吃的喝的有问题,怎么里头住的人,一个接一个的疯?” “先是应玦,然后傅寒青,现在又到了他了。他们要是给我疯的像应玦那样有种也行,傅英整日里胡言乱语,总有一天,本王的秘事也会被他全都抖落个干净!” 他语气中的杀意让几名下属都是心中微震,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您的意思是——?” 黎慎韫将手一松,那柄匕首直直下落,插/入桌子当中,他似笑非笑地说:“你说呢?” 他竟然连亲舅舅都要除掉了。 “可是……傅英他到底是傅将军的父亲,此事若是被傅将军知晓,难免会对殿下心存埋怨……” 黎慎韫似笑非笑地说:“埋怨我做什么?我可没说要杀他爹,难道你不知道傅英活在这世上,最拖累的人是谁吗?” 当然是傅寒青,要不是还得顾着这么一个父亲,就算他失去了主角光环,不能再像以前那般当个百战百胜的战神,也总归是少了许多限制和顾忌。 “这世上最疼爱孩子的,终究还是亲娘啊。” 黎慎韫仿佛感慨一般地说道:“我那位叔母,嫁到傅家这么些年,也算是一心一意,贤良淑德,如今听说她依旧会每日给舅舅送饭,实属难得。可是这天底下啊,要说最疼孩子的,还是娘了。” 他看向眼前的手下:“你说,是自己的儿子重要,还是自己的夫君重要?” 那人立刻恍然:“属下马上就将傅将军在边关的情况透露给傅夫人。” 至于傅寒青的真实状况如何,便不重要了,只要让傅夫人知道,他是因为父亲的拖累,处处遭受委屈,仕途也不得发展,就已经足够了。 黎慎韫点了点头,又抽出一封信来,递给陈青,说道:“再把这封信给皇叔送去,就告诉他,我想好了。” 陈青的手一颤,躬身领命。 黎慎韫派出去的手下未说虚言,傅英用尽了所有的办法,也摆脱不了那些可怕的幻觉,而且幻境中的内容,变得越来越可怖,越来越混乱。 他眼前诸般场景交错,时而鲜血四溅,时而四面重围,时而人人唾骂,时而刀风剑雨……从身到心,各种的痛苦加身,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早已经忘记了一切的尊严和体面,不顾形象的大声尖叫,抱头鼠窜,跑着跑着,眼前忽然出现了他曾经住过的营帐。 傅英一头躲了进去。 身边的危险稍阻,他却看到那营帐正中的帅椅上坐着一人,甲胄加身,手中按剑,正对着自己怒目而视。 他一看见那人的面孔,不禁一惊,正要转身而逃,对方的眼中却猛然流出两行血泪,举剑向他迎头砍下: “我视你如兄弟,你缘何污蔑于我,谋害我子?!” 那柄剑砍在了他的头顶上,冰冷的剑锋斩断头骨。 傅英“啊”地一声惊叫,仰身闪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全身剧痛,猛然惊醒。 睁开眼,傅夫人正拎着食盒站在他的面前,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着他。 傅英这才惊魂稍定,抬起手道:“你扶我一把。” 傅夫人走上去,将他扶了起来,把食盒放在他面前,低声道:“吃吧。” 傅英一直是这幅样子,两人都已经习惯,关于他的状况也没什么话好多说的,要不是趁着清醒过来赶紧进食,一会他就吃不上了。 这些天,傅英每天清醒的时间很短,都是只能吃到一顿饭的。 傅英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饭菜,现在家中早已没有了下人,傅夫人的手艺说不上好,但也不算太差,以往他从来不屑一顾的饮食,如今也变得无比美味起来。 不得不说,应翩翩这个法子实在狠毒,傅英每日在幻梦中体会人世间的种种痛苦,生不如死,可是这清醒过来的一时片刻,却又让他无比留恋,毕竟那么多的恶意中,还有人对他不离不弃。 曾经他觉得应钧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为人不够狠辣,胸中亦无大志,如今方眷恋起了这等家常的温馨滋味。 如果……如果能离开这里就好了。 他如今已经形同废人,想必也没人会同他计较。应钧的冤情已经澄清,应翩翩也一心想让梦境折磨他,应该也不会再多做什么,只要傅寒青多立一些战功,把他接出去安置应该也并非不可能。 他别的什么都不要了,只要还能活着,只要还有口气,总也是赢了死人的! 傅英囫囵将饭菜吞下去,一抹嘴,对着傅夫人说道:“想办法给寒青送个信,叫他……”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瞪大了眼睛,全身猛然抽搐起来,只觉得浑身发麻,腹痛如同刀绞。 “我……我怎么了?大、大夫,帮我去请大夫……” 傅英拼命挣扎,傅夫人只是不动,极度的痛苦中,他突然明白了什么,眼中透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是……你?” “不是我……不、不,是我干的!可是我没办法,你活着,寒青怎么办,我怎么办?!我们都会被你拖累的!!” 傅夫人一边害怕地站起来,一边语无伦次道:“我也不想这样,但你别怪我,你死了别找我,你、你、你——啊!!!” 她说到一半,看见傅英猛然伸出一只乌青的手来,似乎想要抓住自己,再也忍受不住心中的惊骇与慌乱,拼命尖叫起来,夺路而逃。 傅英目眦欲裂,在地面上不断翻滚,可是别人即便听到动静,也只以为他又发疯了,根本不会过来查看。 他毕生算计,汲汲营营,最后却被自己的家人们当成了拖累,在受尽折磨之后,死在了破旧阴湿的茅屋中。 第127章 此际情萧索 黎慎韫通过使用手段挑唆傅夫人毒死了傅英, 彻底解决了傅英这个有可能拖累自己的后患,傅英死的无声无息,并未引起半点波澜。 这个消息甚至许久都没有传到边关去,可谓是算计半生, 凄凉收场。 不过皇上最后对傅家这般处置, 其实也并不是完全因为黎慎韫或者傅英作恶的缘故。 傅寒青到底也是一代名将, 战功卓著,皇上之所以派遣他前往西戎, 实在是这件事乃必要为之。 这一年不光各地受灾, 而且朝堂的局势也是风起云涌,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年。 自从大穆与西戎休战之后, 双方休养生息, 西戎也难得派遣了使者前来朝贺皇上的生辰, 看起来仿佛两国关系缓和, 但实际上内里的火/药味却半点不减。 西戎人这一次的前来, 明显不是为了修复关系, 而是存着试探和震慑之心,他们屡屡挑衅, 若不是最后日渥败于应翩翩之手,令西戎那边大出意外, 折了士气, 只怕还要更加嚣张。 应翩翩被傅寒青带走了这么长的时间, 他本来以为等到自己再回到京城,西戎那帮人怎么也应该启程回国了。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对方派遣来的两名王子和一位公主竟然一个都没走, 依然待在京城里。他们甚至还邀请了其他几位使节一同留下交流, 并游览京城, 体味此处的风土人情。 这举动实在有些奇怪,但不管大穆人再怎么不欢迎,总也不能将这些远道而来的使者们驱赶出去,也只能一方面令西厂派人暗中监视,明面上也有礼部的官员对他们进行招待。 不过就在应翩翩回京的第二天,这些举动便有了答案。 ——西戎王竟突然毫无征兆地兴兵,不吭一声地吞并掉了旁边的北狄部落。 这一举动使得北狄几个部族中的族人们全部流离失所,像是猪羊一样在草原上遭到驱赶。 大片的土地归为西戎所有,那么西戎与大穆北侧国土之间的最后一道屏障也就彻底消失了。 消息传到京城之后,不管是穆国人还是其他属国的使者们,无不惊诧万分。 北狄的使者几次向皇上哭诉,希望皇上能够为他们的百姓做主,向西戎讨回公道,令皇上头疼万分。 傅寒青便是在这种情况下被派往边关的,有他在那里震慑,能够稍微让西戎人有所忌惮,不至于吞并了北狄之后,直接再次向穆国兴兵,发动又一场战事。 随即,皇上也紧急召见了日渥和左丹木,询问他们西戎再次兴兵,又是意欲何为。 两人留在这里,显然对这番情况早有准备,甚至他们就是等着皇上来问这句话的。 日渥很快做出了回答。 据他所言,草原上在今年的夏天也受到了灾害,水草不足,牧民们的牛羊如果找不到足够的草料,便只能饿死,所以他们向北狄的方向扩张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但如果皇上执意说情,西戎也只能忍痛再重新让出一半的土地供给北狄的百姓们居住,同时希望皇上能够帮助西戎人渡过难关,每年向他们供给一批金银食物。 这话说来好听,实际上他们正是以北狄作为要挟的筹码,想要求大穆重新恢复对西戎的岁赐。 这岁赐在之前曾经由大穆供给西戎多年,还是后来应钧接连破敌之后,这个不合理的规矩才就此中断。 如今对方旧事重提,显然又想要一步一步地试探大穆的底线了。 对此,皇上自然是不愿意的,但相比之下,他更加不愿的是再次动武,打破近年来的平静。 于是皇上召见群臣商议此事,提出是否要向除了今年受灾的各郡县之外的富庶之地多征半成赋税,以此对西戎进行供给。 同时被提议要前往西戎送出这些岁赐的使者,就是应翩翩。 可想而知,这个方案一经提出之后,顿时令朝堂上的群臣们议论不休。 西戎实在是贪得无厌,这一招使得太过卑鄙。 他们表面上派出使者,做出一副想要求和的假象蒙蔽众人,实际则筹谋已久,悄悄调兵,一举拿下了北狄这块大穆北侧的屏障。再假装通情达理,将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一半,然后用这点残渣和大穆谈条件。 眼下皇上则处于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 对方提出这些索要财物的要求,若是给,朝廷的颜面不存,但若是不给,也有难处。 一方面这显得大穆无力庇护自己的属国,北狄情急之下有可能会彻底投靠西戎,而其他小国和部落见状,也难免心生倒戈的念头,这反倒会更加壮大西戎的实力,另一方面,也给了西戎就此兴兵的借口。 双方争论不休,皇上的想法也正如他一开始同黎慎韫说的那样,倾向于维持目前的稳定局面,不兴战事,向西戎妥协,顶多是商谈一下这些岁赐的数额。 这也是他想派应翩翩作为使者前去的原因。 应翩翩作为当朝状元,口才出众,再加上之前以应钧之子的身份打败西戎王子,更加能够对对方起到震慑作用。 如果他负责前往谈判,可以减少一些岁赐的数量,也算是为大穆挽回了一些面子。 “应卿,如果朕欲令你作为使者随同日渥和左丹木等人前往西戎谈判,你意下如何?” 于是在大臣们的争吵中,皇上冷不防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他既然如此说,大臣们便都已经明白了皇上心中的倾向,纷纷闭上了嘴不再争论。 但有些人的表情仍然是十分不平,杨阁老甚至连脖子都红了,但另外一部分人却暗暗松了口气,就等着听应翩翩答应下来,然后大势便可定下。 然而在这么关键的时刻,一向十分机灵的应翩翩却沉默了。 皇上微微皱眉,但到底是有事情要派遣他办,于是和颜悦色地又询问了一遍。 谁想到应翩翩却拱了拱手,低声道:“陛下,恕臣难以从命。” 他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时候也不是第一回 了,但在这等朝廷大事上面如此强硬,还是让众人诧异不已。 皇上皱起眉来,沉声说道:“应玦,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应翩翩缓缓地道:“是。” “臣之前曾经被陛下派往衡安郡,亲眼在那里看到了饥民们民不聊生的惨状,虽然陛下仁慈,已经免去了衡安郡今年的税赋,但百姓之苦亦不止在此一处。” “若要向其他富庶之地征税,富庶的也不过是当地的商户世家,百姓们的日子远未到家家户户廪实充足的地步。再加重赋税,只怕会让那些地方也变得民不聊生,一旦遭遇灾难,根本连抵抗的能力都没有。” “更何况西戎贪得无厌,陛下满足了他们一次,他们下回只会要的更多,年年如此,钱粮又从何来?届时若从国家内部爆发动乱,后果只会更加严重,是故臣并不赞成对西戎妥协。” 应翩翩不说则已,一说就丝毫不留情面,被他这样直白地戳中心事,皇上不禁大怒。 他喝道:“此事应该如何做,应是朕来决定,而不是你在这里指手画脚!朕只问你,如果真要派遣你护送这批东西前去西戎,难道你还要抗旨不尊不成?!” 这次的议事主要是一些实职的文臣以及宗室,应定斌和池簌都不在场,众人被皇上的怒气吓住,一时无人开口。 应翩翩感觉到身后不知道是谁正在拼命拽自己的衣袖,知道是在劝他服软。 他也知道,这种坚持对自己没有好处,而凭着他的头脑,顷刻之间就可以想出无数种认错或者歌功颂德的话语来说,让皇上熄灭怒火,重新和颜悦色。 然后接下这个任务,以他的口才,不用费太大力气就能达成目的,回来之后受到嘉奖,加官进爵,指日可待。 但此时此刻,应翩翩并不想这样做。 正如他之前对池簌所说的话那样,在刚刚重生时,应翩翩满心都是仇恨,急于挣脱所有的束缚,斩去所有的牵绊,做一个世间的孤魂,谁也不去在意,任性地去做所有自己想做的事情。 可是,人终非木石之心。 他发誓不受束缚,重生以来,他每一次做出的决定、说出的话,全都是在执行他自己的意志。但他想做的事情却改变了。 除了要复仇,要追求前程之外,还多了很多其他的东西。 应翩翩在意他的父亲,想奉养父亲颐养天年,为他养老送终;在意池簌,想与池簌白头偕老,让他从此以后不再孤单。 去衡安郡赈灾的时候,应翩翩看到世间百态,民生疾苦,他也不知不觉地想让那些可怜的百姓们过得更好一些。 他走到军营中去,想要调查父亲的旧事,也遇上了父亲留下来的昔日战友。那些人忠心耿耿地守护着他们的信念。 年轻时,他们也曾经为国争战,满身伤痕,可直到如今日渐迟暮,他们并没有享受到应有的待遇,生活的依旧失意困苦。 要出头,除非是长官立下大功,才能提携下属们跟着升迁。 那些军饷和灾款到底都流进了谁的腰包?大穆是他们的国家,明明应该庇护自己的子民,却为什么要让本国的百姓们吃不饱肚子,却反而去给野蛮凶悍的仇人们提供足够的粮食? 这些事情不是没有人在意,就像也不是所有的地方官都会像洪省、魏光义一般中饱私囊,将百姓们置于不顾。 方才在朝堂之上,杨阁老等大臣也与那些主张增加税赋的人们争得脸红脖子粗。 可是这样的力量终究是微弱的,大势之下,根本的国力难以改变,大多数的人还是只能选择明者保身,顺其自然。 作为一个人,他们的做法是明智的,可是站在朝堂之上,这又如何算的上是一名好官呢? 应翩翩沉默了片刻之后回答道:“若陛下有命,臣不敢不从,只是臣心中并不赞同此法,不知要如何做才是。只怕即便是去了西戎,也难以达到陛下所愿,只好尽力而为。” 应翩翩这话说的几乎要有示威的意味了,意思大概是说你是皇上,你让我干的事我不能不干,但是干好干坏还是由我说了算,我心里面不乐意办砸了,你也不要怪我。 此言可谓是大胆之极,皇上勃然大怒,用力在案上一拍,呵斥道:“狂悖无礼!” 他很少如此震怒,应翩翩直接跪了下去,俯首道:“请陛下三思!” “你!” 连皇上都没想到,这个也算他看着长大的小子竟然骨头这么硬,倒是一时顿住。 应翩翩没有重大过犯,乃是为民请命才会如此,以他的身份,要是重罚起来不好跟太后交代,应定斌那里也说不过去。 但他竟然敢当众顶撞,抗旨不尊,不罚他,帝王颜面何在? “来人,把应玦……” “陛下!” 皇上本想把应翩翩拖下去打二十大板,可话还没等说出,已经同时有两个人开口,阻挡住了他后面的话。 皇上冷着脸抬眼看去。 其中之一是杨阁老,这老头子也是之前跟自己叫的最凶的,谁不知道应玦是他的学生。只是以往杨阁老素来跟应定斌不和,也仿佛不喜欢他这个弟子,如此看来,不过是表面做戏。 杨阁老开了口,看见皇上阴沉的脸,不禁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他刚才之所以一直没有帮应翩翩说话,就是因为害怕适得其反,让皇上觉得他们成了聚众逼迫上意,反倒给应翩翩越发加重了罪名,可是现在这样干看着也不是事,他就还是没忍住。 皇上语气不善地问道:“阁老,你又想说什么?” 杨阁老道:“陛下,应大人年少气盛,言语失当,但也全是出于一片忠心,还望陛下海涵。” 皇上淡淡地说道:“年少气盛么?朕看他的脾气倒是和阁老很有几分相像,倒也不愧是阁老的门生。” 他已经开始怀疑应翩翩是在跟杨阁老打配合了,说完之后不再理睬对方,直接看向将乐王,问道:“将乐王,你又有什么要说的?” 原来另一声“陛下”竟然是黎清峄说的。 不过他并未帮应翩翩求情,听闻皇上问起,从容答道:“陛下,臣也以为向西戎派遣使者送去岁赐一事不妥。” 皇上微微眯起来眼睛。他知道将乐王身份微妙,这种事情一向很少表态,没想到他竟然也会如此立场鲜明地开口。 “为何?” 黎清峄道:“既然西戎索要岁赐,说明他们已经承认了自己是大穆的属国,那么理当由西戎王亲自入京受赏,而不该是我们的使者不远万里地为他们送去。臣以为陛下可将此作为条件向西戎使臣提出,试探他们是怎样的态度。” 黎清峄这个主意出的极好,不光巧妙地让开了皇上此刻与应翩翩之间的矛盾核心,而且也能给岁赐一事一个缓冲,而不至于显得大穆这一边答应的太过痛快。 皇上的脸色微缓,倒是对黎清峄的话有几分满意,但这个将乐王对自己的身份和处境十分清楚,平时从来就是像个缩头乌龟一般一言不发的,此回竟然会开口提议,又让他不禁有几分奇怪。 “便依你所言吧。” 皇上做出决定之后看向了应翩翩,正在沉吟还要不要继续处罚这小子,忽然听见头顶有什么东西传来响声,紧接着不少大臣纷纷惊呼道:“陛下小心!” 皇上几乎是十分狼狈地从御座上起身,下了龙椅转头看去,发现竟是自己头顶上那块写着“允执厥中”的匾额晃了几下,看上去摇摇欲坠,十分危险。 这块匾是当年太/祖亲笔所书,虽然已经很有些年头了,但可也是年年都要加固的,毕竟跟皇上有关的东西,就是一草一木都要谨慎,怎么也不该出现这样的情况。 偏偏又是在他刚跟将乐王说过了话的情况下发生了这么一件事,由不得皇上不多想。 他心中忖度,一下子彻底失去了还要处罚应翩翩的心情,当下吩咐臣子们散去,又令人检修匾额。 出了殿门,应翩翩故意放缓脚步,果然听到身后黎清峄的声音说道:“应大人,请留步。” 应翩翩回身,微笑着说道:“王爷何事?” 他以为黎清峄要说方才自己与皇上在殿上冲突之事,又或者因为给他解了围而卖他一个人情,却不料黎清峄轻描淡写地说道:“应大人,你我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本王被皇上猜忌呢?” 应翩翩一怔。 但他毕竟极为聪明,转眼间就明白过来将乐王的意思,不置可否,笑着反问道:“王爷以为那匾额是臣做了手脚吗?” 黎清峄负手笑说:“匾额一动,皇上便没了心思处置你,不是你又是谁?我猜武安公武功超绝,又与你交好,此事多半是他所为。只是本王刚同陛下说过了话,你们就安排了这样一出戏码,未免有些损人利己啊。” 应翩翩刚才也是想到了池簌,没想到黎清峄脑子也转的这么快。 只是他说是这样说,语气却十分轻松,仿佛又是无奈又是懊恼的样子,倒让应翩翩心里感觉有几分好笑。 他也不否认,只说:“王爷刚才的话是为臣解围了,但其实并没有劝说皇上,可见我们并非同一立场。那么……可能……损一损王爷也是能够理解的吧。” 两人说话之间,已经走到了侧殿门外的栏杆处,并肩而立,凭栏远眺。 黎清峄听了应翩翩的话,倒是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他稍作思考,再开口时,笑意不变,话语却犹如一柄锋锐的利刃,瞬间将暗流汹涌的现实切出一道血口。 “岁赐此事,无人能拦,皇上终究会做出这个选择,你做什么都是白费力气。” 应翩翩倏地转头看向黎清峄,两人的视线交锋一瞬,他问道:“为什么?” 黎清峄沉吟片刻,竟然缓缓开口,耐心地回答了应翩翩的问题:“因为皇上乃是一名标准的守成之君,自从他上位至今,几乎从未改革过任何一条政令,事事都以均衡稳定为主,主动兴战,从来都不会是他可能做出的选择。应大人,你劝不住陛下。” 高台上恍惚的风中,他的语气里竟似带着些淡淡的温情:“你还是……太年轻了。” 黎清峄的话并不激烈,却让应翩翩感觉到胸口沉闷,如压大石,说道:“我并非力主兴兵——” 说了这一句话,他又顿住。 若论兵祸之惨烈,当然他作为亲身经历过的一员,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可西戎野心勃勃,却不是一再退让就能换来和平的。 最好的方法,是先下手为强,将侵略者挡在国门之外,而不是等着他们一点点蚕食穆国的财力、战力与心气。 只是这些,并没有必要对黎清峄说。 可是黎清峄却似乎听明白了应翩翩的未尽之语,目视着远处重重叠叠的楼台殿宇说道:“是了,当年西戎攻破长雄关的时候你也在,一路来到京城,想必其中也是艰险万分。可若非军中出了内奸,以至于你父亲蒙冤身亡,那场战事失利,今日的局面又何至于此?” 他的意思是,人心不齐,万事难成,之前穆国惨败过一次,已经生了怯意,皇上只想在他的龙椅上不出差错,是绝对不敢赌的。 应翩翩沉吟道:“多谢王爷赐教。” 黎清峄听他的语气,就知道应翩翩还不死心,这孩子果然做什么都不依不饶,心里想成就的事便无论如何都要做到。 他不觉微微一笑,说道:“天下风云变幻,何来一定之说。你也不必情急,这岁赐就算是成了,又能持续多久,也是未可知啊。” 应翩翩眸沉似星:“你此言何意?” 黎清峄摇了摇头,不答反问:“我很好奇,时至今日,受到种种不平对待,你的心中就没有怨恨吗?” 应翩翩淡然道:“有,而且很多。” “那么……” “但我眷恋的东西也有很多,所以我会倾力让那些不会再一次从我眼前消失。” 黎清峄轻轻一笑,他的笑容上看起来仿佛蒙着一层烟雾,朦胧得让人看不真切:“应玦,我很欣赏你,可惜我们一直都是道不同。既然互相不能说服,这风云如何翻涌,便拭目以待吧。” 两人视线交锋,仿若无声的博弈。 应翩翩的眼中没有慌张,平静地说道:“王爷韬光养晦,糊涂做戏,却可看清过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他躬身为礼,翩然道:“告辞。” 黎清峄没有阻止,目送着应翩翩离去,唇边淡然的嘲讽下,带着几分疲惫和厌倦。 或许这名年轻人是对的,这些年来他一直在装模作样,面具戴的久了,早已经分不出来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当所有人的眼中,你都是个木讷寡言,苟安保命之人,你自己的心里,可还能记得那些地底不甘痛呼的亡灵? 他垂眸望着地面,白玉雕成的地面明可鉴人,他从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面容依稀还似旧日,可两鬓已经生了华发。 那道清瘦的影子旁边空无一人,可是光影交错间,又似乎有无数影像正在憧憧涌动,呼啸着扑面而来。 爹、娘、姐姐…… 昔日的欢声笑语,柔情温馨,早已经变成了一块块仇恨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应玦有要眷恋、守护的东西,所以他的目光中还有明亮的星芒,可对自己来说,眼前却只有不归路。 今生已成定局,唯有一往无悔,只望来世不必再为人。 第128章 未知开眼日 与黎清峄说完话后, 应翩翩走下大殿前的长阶,准备回府。 没走多远,便再次听一人说道:“应大人请留步。” 但这一回, 应翩翩却没有停住脚步, 一边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一边闲闲道:“如果我不呢?” 那个声音中便带了笑意:“那我只好跟大人一起走了。” 应翩翩不禁也笑了起来, 跟着眼前光影一晃,池簌已经神出鬼没地在他跟前站定,冲着应翩翩摊开手。 应翩翩在他的手心上拍了一巴掌, 和池簌并肩往外面走, 问道:“匾额是你弄的?” 池簌微笑点头。 应翩翩道:“那你干的坏事,人家找到我头上算账了,这你怎么说?” 池簌笑道:“刚才我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如果黎清峄敢跟你为难, 我就把他从楼上扔下去。不过看起来你似乎与他交谈的还可以。” 应翩翩道:“我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 但是也很危险。有的时候, 我也好像能从他身上看到另外一个自己的影子。” 虽然黎清峄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失态过,不过应翩翩却仿佛能够感觉到, 在对方身上那种掩藏的极深的仇恨与厌倦。 他有时候也会想,如果他重生的时候不是在一开始,而是在书的结局最后, 他被黎慎韫关在宫中, 傅寒青妻妾满堂, 阖家美满,应定斌为了复仇惨死, 身边从来就没有池簌, 那么他要做的事情, 一定会比黎清峄更加极端。 所以无论黎清峄想做什么,应翩翩都可以理解,但是立场不同,他却无法支持。 应翩翩问池簌:“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自从他那次被傅寒青带走后回来,池簌似乎真的一直在认真地履行自己的话,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应翩翩需要,他就会及时出现。 池簌道:“宫中一直有七合教的眼线,我一开始知道你们议事,本来不想打扰,后来一听才得知,要说的是岁赐加赋之事,我心里估量,你一定会出言反对,觉得不放心,就赶过来看看。没想到还真的是这样一幅局面。” “其实我本是打算在皇上说出要处置你的那一刻,让匾额砸下来,然后安排任世风在添油加醋地说些天意天罚的警示,让皇上以后都不敢再随便与你为难。不过杨阁老和将乐王都开了口,情势有变,我就只是吓唬了他一下。” 池簌说完之后,目光不禁朝着应翩翩的膝盖处一扫,皱了皱眉。 其实他当时若是沉得住气,还可以更晚一些动手,可是看着应翩翩那么跪在冰凉的地板上,池簌心疼的够呛,就忍不住了。 虽然明知为人臣子就是如此,可是他仍是看不得应翩翩受这些委屈,在池簌心目中,自己心爱的人,不该对任何人弯下双膝。 应翩翩倒是不觉得有什么,点了点头,说道:“其实我今天确实冲动了。方才将乐王说,岁赐一事,无法阻止,我现在也想明白了,他说的没错。咱们这位陛下自幼并未当做储君培养,皇位得来不易,自然是小心谨慎。可我当时只是觉得心中不平,怎么也说不出来那些迎合的话。” 池簌柔声道:“你是个性率真,铮铮铁骨。” 应翩翩笑了笑道:“我可配不上,只是白争了一通,却也没办什么实事。” 池簌道:“我约略算了算,其实眼下要凑齐这笔岁赐,完全到不了给百姓们增加赋税的程度,皇上分明是不愿意掏空国库,觉得心疼,但又想安抚西戎,才想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你放心,过几天我会代表七合教出面,为百姓请命,同样谏言皇上不要加税,想必这样的分量,他心中一定是会谨慎考虑的。” 应翩翩道:“不,你这个时候参与这样的事,只怕会成为皇上的眼中钉。” 池簌笑道:“今天你那样不听话,都要把皇上气的拉你下去打板子了,你不是也没害怕吗?左右他也生了两只眼睛,咱们夫唱夫随,一起当他的一对眼中钉,岂不是十分般配?” 幸亏皇上听不见池簌这话,否则只怕是要被气死。 甚至两人还没在一起的时候,池簌便曾说过,无论何时,只要是应翩翩做出的决定,他一定会全力支持,不惜代价,而他言出必践,也确实都是这样做的。 应翩翩微微一笑,伸出手去,用手指勾了下池簌的手心,说道:“你这么贤惠,我回去得好好赏你。” 池簌心中一荡,有心想说几句甜言蜜语,但到底秉性不是轻浮的人,光天白日的不好调笑,只得也笑了笑,握住了应翩翩的手。 这手拉上,尝到甜头,就恨不得立刻把什么都拿出来讨对方欢喜了,池簌说道:“那我马上就去安排。” 应翩翩摇了摇头说道:“先不必,目前事情有了变故,因为将乐王在殿上提议,让西戎王亲自来接受赏赐,但西戎那边一定不会同意,所以这一来一回的纠缠之间,还是可以争取到一些时间的,我要把这件事好好想一想。” 他说到这里,神色不禁有些凝重:“将乐王方才的话有些不对味,你听见他说什么了吗?” 池簌担心黎清峄对应翩翩不利,刚才一直隐在附近,对他们两人说的话隐隐能听到一些。 此时听应翩翩询问,他侧头想了想,说道:“他说岁赐也不一定能长久延续?这话听起来确实是有些诡异。” 应翩翩叹了口气,道:“是啊,此人心机极深,我怀疑他另有什么算计。今年连年受灾,国库本来就空虚,如果皇上一定要拨出那笔岁赐,不是百姓加税,就是国库承担,恐怕若是出了什么意外,连兵马粮草都凑不齐。” 他思量片刻,说道:“我想先把我父亲留下来的那批珠宝换成金银,分散购置一些粮草马匹,以备不时之需。毕竟此事还得暗中进行,需要一些时间,早做准备总是好的。那笔钱尘封多年,这样用,也算是用得其所。” 池簌道:“你在朝中不好操办,这件事由我派人去做吧。” 应翩翩点了点头,忽又想起了当时黎清峄凭栏而立时的神情,微微一顿:“不过希望是我想多了吧。” 毕竟在原书中,这个人一直到最后都是默默无闻的。 池簌对将乐王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甚至还记得对方曾经有一次想摸应翩翩的脸。 他说道:“将乐王这么多年韬光养晦,如果真的有什么布置,又敢这样对你直言,只怕这一局已经不会被任何外力所打断了。我会多加注意,但终究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不用担忧,无论发生什么,总是有我跟你在一处的。” 应翩翩笑道:“你这么说是暗示什么呢?一会又打算跟到我家里去蹭饭吗?” 池簌轻咳了一声说道:“礼节太多难免见外,我觉得咱们已经成亲了,也得到了厂公的认可,我没有必要把自己当成外人,不光蹭饭,还可以蹭一半床。” 应翩翩哈哈一笑,说道:“看你表现。” 池簌说:“我一定努力。” 他需要的是适可而止! 应翩翩想起对方每回过于努力的样子,身上就觉得一阵酸疼,忍不住踹了池簌一脚。 虽然刚刚才受到了一场申斥,但应翩翩的心情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带着自己想蹭吃蹭睡的爱妻,出宫回家去了。 * 而关于岁赐一事的发展,黎清峄料的半点也不差。 皇上是铁了心地要与西戎和平共处,当他将希望西戎王来接受赏赐的消息传去之后,果不其然被西戎王拒绝了。 对方说,留在京城的日渥就是西戎的下一代继承人,完全可以代表自己接受这些东西。 而西戎王因为年纪老迈,身体不佳,无法长途奔波来到中原,如果皇上强行要他前去,就与赐他一死无异。 话说到这个份上,简直就如同耍无赖一般了,皇上也不好再勉强。 好在因为七合教立场鲜明的表态,上请皇上不要因为此事增加百姓们的负担,最后增加赋税一事暂时的搁置再议,皇上先降旨从国库中拨出财物,派遣使者与尔玛公主一起运往西戎。 而日渥、左丹木这两名使者则依旧留在京城“游览”,实际上便是充当人质,等到北狄的土地被归还后方可离开。 皇上是希望以此平息这场风波,可是正如应翩翩所劝说的一样,西戎的贪婪却不是如此就能得到满足的,他们虽然获得了极大的好处,但西戎王想要的,却远远比这些更多。 不过就算应翩翩都没有料想到,西戎背信弃义的竟然如此之快。 前面穆国的岁赐一送到,西戎立刻翻脸不认人,转身就把这些财物当成了军费,非但没有如同承诺一般归还北狄一半的土地,反而一鼓作气,杀掉了北狄几个部族的族长,彻底将那一片草原吞没。 并且他们一路猛进,直逼穆国边城,被傅寒青挡在了邙阳山之北。 皇上是在大半夜里收到的这个消息,当时便气的眼前发黑,差点晕过去。 虽然当时日渥被应翩翩打败了,但这只是在单打独斗的情况下,而且名将难得,也并非人人如此。皇上对铁塔一般威猛凶残的西戎人一直是打心眼里怵的慌,所以能用钱解决的问题,他是一点都不想去跟那帮人硬碰硬。 应翩翩当时说的道理他也并非不知,可皇上实在没有想到,那么多的东西送出去,竟然连拖延一点时间的效果都没有达到。 现在国库空虚,已经拨不出钱粮作为军费,对方反倒兵强马壮打上门来,让他再想要出兵,都有些来不及了。 这次皇上紧急召集群臣再议,倒是有不少人都被西戎的无耻激怒,主战一派也多了起来。 兵部尚书提出可以削减一部分宫中和官衙的支出,派遣几支先行军出去与傅寒青的军队汇合,想办法将西戎刚刚充实的粮草和战马抢掠一部分过来,以战养战,起码也要将对方震慑一二,令他们不敢再继续无所忌惮地踏入大穆的疆土。 户部尚书则为难万分,诉苦说今年处处受灾,都需要拨款赈济,实在已经省不出钱来,没办法打仗,更何况西戎此时只是在和傅寒青对峙,并没有越过邙阳山的意思,应该谋定而后动。 这下其他人也都没话说了,毕竟两名尚书并非私心,说的都是实情,他们就算是再多的想法,也都空手变不出钱粮来。 太子没有发表意见,最近一直沉默低调的黎慎韫倒是力主出战,并且主动请缨,说自己愿意亲自带兵前往边关,支援傅寒青。 黎慎韫最得宠的时候,手中是攥着五城兵马司的,也被派往军营随着傅英操练过,相比起太子,他确实有带兵的能力,也有底气说得出这话。 不过皇上虽然嘉奖了他,却不可能让黎慎韫带兵跟他的表弟去汇合,最终另外派遣了两名将领,驰援边关驻守,但暂时按兵不动,作为震慑。 说来说去,这一仗他还是不愿意打,令人将留在大穆作为人质的日渥和左丹木软禁,同时拿着他们的信物向西戎王传讯,希望他能够遵守约定,退守至邙阳山二十里之外的地方驻军,与大穆互不相犯。 就在数日之前,西戎王还亲口说过日渥乃是他的继承人,可以全权替他接受穆国的赏赐。此事虽然在西戎也隐约算是默认的,可从来没有被明确肯定过。 日渥还沉浸在这种身份得到承认的喜悦中,没想到如此晴天霹雳袭来,他竟然一转身也被父亲给卖了。 西戎背信弃义,穆国人只能把这笔账都算到了他和左丹木的身上。 更加气人的是,左丹木不知为何,消息竟然比他还要灵通,在被软禁之前竟然不吭一声就跑的无影无踪,只剩下日渥自己成了人质。 * “人来了吗?” 在宫中,听见外面传来的脚步声,太后顿时站起身来,稍顿了顿又坐下,召过身边伺候的宫女前去询问。 很快,一名身材高挑、太监打扮的男子随在那宫女的后面,低头垂手,规规矩矩地走进了太后的宫殿。 太后的目光一直望在他的身上,直到对方摘下头上的帽子,露出一张清秀白皙的脸来,她的眼中也不自觉泛起泪光。 这个人,竟然是左丹木。 相比起太后来,左丹木却显得冷静很多,跪地行礼道:“左丹木见过太后娘娘,娘娘万安!” 太后有些恍惚地看着他,问道:“你是……那个寄养在善化公主名下的西戎王子?” 左丹木抬起头来,深深地看着太后,轻声道:“是,但我还有一个名字,只是不知道太后愿不愿意听到。” 太后颤声道:“是,是什么?” “卢烨。” 这正是在他出生之后,太后的先夫,陇平节度使卢护为长子起好的名字,左丹木将自己的手举起来,在太后面前展开,他的掌心中赫然有一块深褐色的胎记。 太后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仔细打量着那块胎记,终于忍不住一把将左丹木揽入怀中,失声道:“孩子,你真的是烨儿,是娘对不住你,让你受苦了!烨儿,对不起……” 她心情激荡之下,语气几乎哽咽,但多年以来极为自持,却已经不会失态地放声大哭了。 左丹木也不禁红了眼眶,颤声喊道:“娘……” 太后不觉将他揽的更紧,两人紧紧相拥了好一会之后才松开,太后微转过身子去,拭了拭眼角。 左丹木柔声安慰道:“娘,您不要伤心,孩儿能够无恙与您重逢,实在已经是今生最大的福分了。往事不可追,儿只希望日后能够多些时日留在您的身边,好生尽孝。” 他微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些许忧虑之色:“只是不知道往后还能不能有这个机会了。” 太后听了左丹木这话,方才得见亲子的喜悦稍稍散去,想到了目前面临的更大一桩难题。 ——左丹木的身份。 她身为太后,又不是皇上的亲生母亲,其实这个身份所受的拘束极少,若左丹木是大穆的任何一名普通百姓,哪怕是罪臣之后,被太后找到了,想把他认回自己的膝下都并非不可能之事。 但他偏生是被西戎人收养,甚至还成了西戎的王子,颇得西戎王的宠爱,这件事就十分难办了。 眼下两国交战,日渥和左丹木都是皇上捏在手里的筹码。 别说左丹木不过是太后和前夫生的儿子,就算是皇上自己的亲子,只怕都可以狠下心来牺牲,如今要保下他,只怕不易。 太后心里拿不定主意,但还是安慰左丹木道:“你不用怕,既然娘找到了你,就一定会尽力护着你。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你二舅没有明说,你且和娘讲一讲,为什么你竟会被西戎王收养呢?” 左丹木说,他隐约有些印象,自己从小在一户商人之家当中长大,后来他们在边地做生意的时候被西戎人所俘,这才流落到了西戎。 当时恰逢善化公主刚刚小产,并被医师诊断为以后都难以生育,西戎王一心想哄善化公主欢喜,便想让她再养育一个其他的孩子分心。 但西戎的孩童自小粗壮,生的也与中原人不甚相同,善化公主并不喜欢,正好这时有左丹木这样一名长相清秀的汉人孩子被俘,他便这样阴差阳错,被送到了善化公主那里。 善化公主对他也是淡淡的,从不亲近,但因为知道如果拒绝,左丹木必然不能再活,因此还是让身边的下人照料着他。 左丹木自小聪明,又极会讨人欢心,逐渐得到了西戎王的宠爱,在善化公主死后,也在西戎谋得了一席之地。 不过这点宠爱在大局面前终究无用,他还是和日渥一直被送到了大穆来,成为了西戎王大业的牺牲品。 左丹木此前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直到一年多之前,他乔装改扮越过边境,去了穆国的雍州,遇到了任雍州知州的胡臻,才无意间被他发现了手上的胎记。 左丹木自小便知道他不是西戎王和善化公主的亲子,又因为长相与大多数人不同,没少听到别人在背后议论于他,听说自己的亲人在中原,他便立刻动心,开始与胡臻往来。 两人之间建立了深厚的情谊,左丹木也决定要回到中原来寻亲,所以主动向西戎王争取到了这次来到大穆的机会,为的就是借机脱逃。 胡臻既是他的舅舅,也对善化公主怀有倾慕之情,故而对左丹木的事情极为上心,他特意请旨回京述职,同左丹木一起来到了京城,一路照应。 这一次也是由胡臻事先通风报信,左丹木才能先于日渥逃跑,没有被皇上软禁起来,又想办法混入宫中,见到了太后。 当这一番曲折讲完之后,太后也不由得唏嘘感叹。 左丹木却说道:“娘,我不能一直留在宫中,否则只怕会连累了您。今日能够冒险见您一面,也是孩儿的福气了,现在已经见过了面,再无遗憾,我准备立刻出宫去找个地方暂时躲起来,先避过这阵风头再作打算。” 太后却自然不会让他这样就离开,摇了摇头道:“这样不妥。你的身份重要,皇上不可能因为一时找不到你就放弃,如今最好的办法,是让其他人都以为你已经身死,然后你再改换一个身份生活下去。” “等过得几年,看看大穆与西戎间的形势将会如何发展,哀家再想办法恢复你的身份,把你应得的那些东西都给你。” 左丹木不禁面露感动之色,低声道:“儿子才第一次和您见面,就让您这样费心。” 太后轻声说:“你是我的儿子,哪有什么第一次不第一次的,你刚生出来的时候,我便已经抱过你了,这么多年来我没有为你操过心,原本就是对不住你,如今又怎么可能因为这些事情舍你而去呢?” 她顿了顿,微微叹息:“只是此事若要具体着手起来,我居于深宫,很多地方使不上力,还需找人帮忙。” 左丹木目光一闪:“您是指——” 太后尚未回答,两人忽然都听见一个声音在殿外笑着说道:“这不是贵公公吗?你在这里可是有事?” 接着一个小太监的声音战战兢兢地回答道:“回应大人的话,是奴才听闻一位姐姐说,太后娘娘这里来了客人,要奴才上些茶点,但奴才没有经过传召,又不敢直接进去打搅,所以站在此处犹豫。” 应翩翩随口揭开一个汤盅,看了看里面的燕窝,又将盖子扔回去,轻笑道:“真是,我只不过是入宫探望太后,但前一阵刚刚触怒了皇上,不好声张,这才偷偷地来,还要什么茶点,你端下去吧。” 那小太监迷迷糊糊地“哦”了一声,端着东西就要告退。 刚走出两步,又被应翩翩一伸手拽住了后领子,道:“别把我来的事情同别人说,否则皇上若是因此斥责于我,我可扒了你的皮。” 应翩翩说扒皮,那就很有可能是真的扒皮,甚至根本都不用他去安排什么,只要回家去跟应厂公告个状,应定斌再随随便便来一个眼神,这宫里的太监宫女,哪一个不是生死任由他意? 小太监可是万万得罪不起这位少爷的,连忙点头如捣蒜,细声细气地说道:“奴才遵命,奴才一定遵命,不会把今天来到这里的事情跟任何人提起。” 应翩翩松开他的领子,笑道:“这就对了,滚吧。” 太后和左丹木一时间都没有说话,耳听着那名小太监的声音消失了,应该是已经被应翩翩赶走。 紧接着又过了片刻,宫殿的门被一推,应翩翩也没打招呼,直接便进了太后的宫殿。 到了内殿的门口,他才站住,低声说道:“娘娘,这时方便我进去吗?” 太后不禁摇了摇头,冲着左丹木说:“你看这孩子,也不知道是随了谁,狐狸都没有他精。” 左丹木的目光微微一沉,恐怕连太后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说这句话时的神情又是无奈,又是宠爱,比起方才和左丹木交谈时显得亲昵和自然多了。 他表面上只是一笑,说道:“应大人的聪明我一向是佩服的,幸好他与您的关系似乎不错,来的也凑巧,否则今日若来的是别人可就糟了。” 太后却没有听出左丹木话中的警示和试探之意,而是承认道:“这孩子从小在我身边长大,他完全可以信赖,哀家方才说要找人商量,也是想跟应厂公商议一下,应该如何安置你才好。你不必担心。” 她说完之后,便回答应翩翩的话:“阿玦,进来吧!” 第129章 隔云望迷京 听到太后的话, 应翩翩这才进了内殿。 他没有寒暄,先开口说道:“方才在外面的是您宫中的贵顺公公,我看他探头探脑的, 便试探了一番, 他应是当真没有别的心思,但可能有人看见您的宫中来人了, 所以故意派他来试探。” “刚才我把他糊弄走了, 娘娘,我看您这宫里的人还要好好的清一清。” 太后目光微沉, 点头道:“哀家明白了, 得亏是你机灵。” 这件事说完后, 她又指了指左丹木, 说道:“你来得也巧, 正好见一见他,他是……” 太后说到此处微顿,正不知道应该如何措词,应翩翩便已经猜到, 看了左丹木一眼,笑着说道:“是左丹木王子, 看来他就是您那名失散已久的亲生儿子了,没想到世间竟然还有这样的奇事。” 太后也不禁有些感慨:“哀家心中也是十分惊讶。当年哀家几乎派人搜遍了整个大穆, 已经断绝了希望, 没想到他竟然流落到了西戎去, 还成了西戎的王子。可见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左丹木冲着应翩翩有些抱歉地笑了笑, 说道:“应大人, 这些年你一直在太后身边陪伴和照料她, 令我感激不尽。先前我在大殿上会与你发生冲突, 实在是立场不同,当着日渥等人的面,我总不能公然向着穆国,还请你能够理解。” “王子言重了,这点我明白。” 应翩翩说道:“只是不知王子如今是和打算?若想离开西戎来到大穆居住,按这个形势来看,可不好办。” 左丹木叹息道:“我明白。所以我一开始也是打算只来见太后娘娘一面,好歹在死前看看自己亲娘的模样。” 应翩翩陪着他叹了口气,心里面觉得挺不对劲。 其实确如左丹木所说,除了两人第一次在大殿上相见,立场不同之外,后来左丹木特意来给他送来应翩翩生母用过的遗物,言语间极为客气,反倒是应翩翩态度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 而这一次见面,他也没有因为自己是太后之子,又或者觉得应翩翩多得了这么多年太后的宠爱而故意挑衅示威,表现的也一直十分友善和通情达理。 甚至在应翩翩面前,他没有口称太后为“母亲”,而是也说太后,以免让应翩翩感受到排斥之意。 这么看,这是个就算不能让人亲近,也不会多惹人讨厌的人,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就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应翩翩也愿意跟左丹木和平共处,甚至试着成为朋友。 可是应翩翩没有忘记,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就是左丹木曾经想要认将乐王为舅舅,并以善化公主这层关系为由,向他与将乐王示好。 但当时,应翩翩和将乐王都拒绝了。 一个在西戎长大的王子,到了大穆之后,就开始想方设法地攀亲戚,拉关系,这种感觉实在让人无端觉得怪异。 更何况,他能够与太后相认,还是胡臻这个多年没有回到京城的二哥所一手促成的。 应翩翩心中对左丹木这个人十分存疑,但又没有凭据。 这时,太后又对应翩翩说了想让左丹木暂时改换个身份,在大穆隐姓埋名地生活一阵的事情。 “你来的正好,既然有人前来试探,只怕就是对哀家起了疑心,他不能在宫中久留。一会你要出宫的时候,就让烨儿扮成你的随从,一起先离开吧。” 应翩翩沉吟道:“这倒是不难,但是离开之后又要如何安置呢?娘娘,皇上如今已经在派西厂搜查王子的下落了,我爹那边也发现了一些端倪,否则我今日也不会如此恰好的入宫。” “他固然可以代为遮掩,但如果西厂这边迟迟没有结果,那么皇上只会把差事交给其他人来办,同样遮掩不住。” 左丹木道:“如果我诈死……” 应翩翩摇了摇头:“这计策说来容易,但真正实施起来,很难瞒过皇上。” 左丹木一想也是,不禁皱了皱眉头,太后却了解应翩翩的性子,问道:“阿玦,你这么说,可是有了主意?” 应翩翩道:“我建议王子回到西戎去。” 左丹木:“……” 左丹木实在没忍住,说道:“应大人,你这个时候再叫我回西戎去,岂不是让我送死吗?日渥都已经被皇上抓了,我却独自逃生,就算是能够回去,在那边也没有了立足之地啊。日渥他根基深厚,有不少的支持者,就是他们也会把我给生生撕碎的。” 应翩翩笑着说:“自然不是让你逃命回去,而是充当和谈使者,劝说西戎王退兵。皇上不欲兴战,此事若成,你就是大穆的功臣,又何愁不能与太后娘娘母子团聚?” 太后道:“西戎王如今步步进逼,又如何会退兵呢?只怕烨儿根本无法劝说他改变主意。” 应翩翩道:“王子能不能改变西戎王的想法,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怀疑,现在的西戎王,很有可能已经无法做主政事。” 应翩翩这句话说出口,太后和左丹木都不禁吃了一惊。 其中最为震惊的就是左丹木,毕竟他自己就是从西戎过来的,临走之前西戎王还威风凛凛,这样一个人怎么会突然便失去了对整个西戎的控制权? 他不禁问道:“应大人,此事何以见得?” 应翩翩道:“其实刚才王子自己已经把答案说出来了。” 左丹木微微一怔。 应翩翩说:“你说大王子日渥在西戎的支持者甚多,那么就算西戎王对他已经没有了半点父子之情,也应该考虑到那些追随日渥的部族们,不能一下子就将日渥牺牲掉,否则岂不是泯灭了他们的希望,逼他们发动叛乱吗?” 左丹木若有所思,应翩翩又说:“我没有和西戎王正面打过交道,但看他的行事作风,其实根本没有必要把你们两个留在这里当成人质。反正骗几次都是骗,他先假意答应皇上退兵,再让你们回到西戎去,谁说就不能再次发兵吞没北狄了?“” 可是他现在这样做,倒像是急于借刀杀人,想让你尤其是日渥王子死在大穆一样,这是为什么呢?” 这件事在整个西戎对谁的好处最大? 如果想要置日渥于死地,甚至到了不顾日渥背后那些部族势力的地步,那么双方一定是已经水火不容了。 左丹木立刻想到了什么,脱口道:“阿波!” 他所说的阿波就是西戎的二王子了,这人和日渥之间的矛盾,可不比太子和黎慎韫当年要小。 应翩翩也知道左丹木所提的这个人是谁,点了点头,说道:“所以我怀疑西戎内部生变。西戎王身上很有可能发生了什么意外,此时西戎已经由二王子把持。” “如果是那样的话,政权更迭必然会导致内部矛盾加剧,所以他将军队守在邙阳山下不退,只不过是一种虚张声势的手段,却没有真要攻打大穆的心思。” 左丹木若有所思,应翩翩看着他,微微一笑,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所以王子这次若回西戎,正好是给了不想开战的双方一个台阶下,只要我所料不错,这个任务一定可以达成。那么到时候你立了大功,岂不是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与太后母子团圆了? 只要应翩翩想,他可以将世上的万事万物都描绘出最令人期待的模样,当初给池簌“有了孩子就扶正”的承诺,大概是他有生以来许过的最没诚意的奖赏。 果然,听到应翩翩的分析,左丹木都心动了。 但他还是有些其他的顾虑,犹豫着说道:“我只怕如果当真如应大人所说的那样,阿波一定更加会监视我们的行踪,一路上严防死守。他手下有不少杀手,我此行回去不会顺利的。” 应翩翩道:“这一点王子倒是不用担心,我手下的高手一定可以护送王子安全到达,再安全返回来,将你完完整整地交还太后。” ——“所以,左丹木答应了你的提议?” 应翩翩回家后讲起了这件事,池簌提出了他的问题。 应翩翩挑了挑眉,说道:“我的提议这么好,他为什么不答应?” 池簌不禁笑了起来。 应翩翩却不依不饶,扑到他的身上,掐住了池簌的脖子说道:“喂,你笑什么笑?看不起我是不是?我再问你一遍,我的提议好不好,如果换做是你,你答应不答应!” 两人的身体之间只隔着层薄薄的衣服,能够感受到对方的体温与心跳,而应翩翩带笑的脸就在面前,让人根本没有办法反驳他的话。 池簌忍不住捏了下他的鼻子,说道:“当然了,不管我是谁,不管你说什么,所有的话只要你说我都答应。” 应翩翩呸了一声,说道:“我跟你好好说话,你跟我花言巧语。” 池簌笑着搂住他亲了一下,微笑着说:“你分明就是在怀疑西戎王出了什么岔子,又怀疑左丹木接近太后别有用心,所以特意把左丹木给哄会西戎去,想试探他们双方之间的情况。” “这个计谋很好,我只是笑左丹木竟然被你一说,就当真糊里糊涂的动心了。” 应翩翩说得好听,但所以谋划的前提都是建立在西戎内部当真生变,西戎此时出兵不过是虚张声势的基础上。 如果应翩翩真的敢肯定这一点,他之前何必再那么费力地反对皇上安抚西戎?直接说出实情,大穆再趁机出兵打过去不就行了。 可是左丹木被应翩翩一扯,竟然忽略了这点。 应翩翩道:“他就是不听我的,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我已经知道了他的行踪,如果他不照我说的去做,行踪被泄露出去,不是一样的完蛋吗?” 池簌笑了起来,又问:“那你觉得西戎王出了状况的把握有几成?” 提到这件事,应翩翩的脸色微微严肃起来,说道:“我不确定,但是我对原书中的一件剧情有些印象。” 他现在无法根据原书判断西戎的具体情况,是因此时已经有不少事态的发展跟原书相比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因为原书中此时的时间节点,应翩翩根本已经不在京城。 而那时,皇上依旧宠爱黎慎韫,重用傅家,也没有因为赈灾之事牵扯出彻查地方官员贪腐之后续,所以朝廷势力的变化与如今大为不同,这也关系到了皇上对于边关兵将的调遣安排。 原书中西戎使者来到京城之后,屡屡挑衅,可是因为没有人挫他们的威风,令他们认为穆国人懦弱无能,穆国也已经是外强中干,所以并未迂回通过北狄来试探穆国的反应,而是直接再次当年攻打长雄关的路线与大穆短兵相接。 这场战事大穆在前期折损了不少兵将,最后西戎人自然是被有着主角光环的傅寒青给打退了。 不过当时应翩翩所提到的,却是书上一句记载西戎状况的话,说是西戎王心狠手辣,一口气斩杀了两名觊觎王座的儿子,在他众位子嗣中,这两个是年纪最长的。 那想必一个是日渥,另一个就是阿波了。 西戎王为人一向十分强势,令人敬畏,如果他是正常在位,没有什么意外情况发生的话,他下面那些儿子们顶多互相内斗,是绝对不敢做出“觊觎王座”这样的事的。 但西戎王一动手就杀了两名亲子,可见事情极为严重,很有可能是他身体不佳或遭人算计,失去权柄,以至于这两人急于争夺王位,动手不断。 后来,西戎王很快又解决了发生在他身上的意外,重新夺回权力,并且杀死了这两个在他还没死的时候就胆敢觊觎皇座的人。 当然,这些都只是应翩翩综合而得的猜测,最近西戎异动频频,他一直想安插几名探子进去打探真正的情况,但是对那边的形势不太了解,西戎又极为排外,所以始终不得其法。 如今,难得左丹木这个能带路的人主动送上门来。 有他在,想要了解敌方事半功倍,应翩翩想趁此机会在那边埋下一些耳目。 左丹木被他说的晕头转向,毫无拒绝的能力和理由,就这么遂了应翩翩的心,但池簌却一听就明白了应翩翩心思。 他忍不住觉得心里很骄傲,说道:“比来比去,还是我们阿玦聪明。” 应翩翩故意道:“嗯……可是我已经跟左丹木保证了,一定要派绝世高手护送他,让他一根头发丝都不要少,这件事还得我们英武的池教主费心。” 池簌一口答应:“自然没有问题。” 应翩翩笑道:“那就多谢池教主喽。” 池簌道:“应大人的谢只是嘴上说说吗?” 应翩翩暧昧地挑了挑眉,手指戳着池簌的胸口,道:“道谢,道谢,不是嘴上说,那又哪里说?池教主,你比我大那么多,都年老色衰了,也该好好保养保养,别一整天总是不想正经的成不成?” 应翩翩说出这句话,总觉得很顺口,转念一想应该是大公主的台词,不禁笑了起来。 池簌也笑了,猛然揽着他翻了个身,两人位置倒转,池簌将应翩翩压在身下:“我老了吗?!” 应翩翩一箭穿心:“你吃壮阳药,我们年轻人都不用这东西!” 池簌:“……” 他猛地低头便吻了上去。 应翩翩被他亲的有些痒痒,伸手想推,可池簌压在他的身上,他半点都反抗不了,见对方这个打算狠狠报仇的架势,也是真有几分怕了,忍不住又想笑: “行了行了,你不老!你龙精虎猛,你年少气盛,你血气方刚!” 今夜应定斌并不在府中,下人早都被打发下去了,两人肆无忌惮地腻在一处胡闹。 池簌准备充分证明他宝刀未老,根本不需要吃药,一只手都把应翩翩的衣服解开了,忽地动作一顿。 紧接着,他一下子将应翩翩的头按进怀里,用自己的身体紧紧将对方覆住,跟着掀起被子,运内力向外猛然一甩。 应翩翩头被压在池簌的胸口,听见被子飞出去的声音,又有什么东西噼里啪啦砸在地上,紧接着,半敞的窗子为池簌内力所震,“啪”一声地关上了。 应翩翩挣了一下,池簌便小心地放开他,一只手依然护在他的身侧,应翩翩向旁边一看,发现地面上正落着不少黑羽的短箭。 被子扔在一边,上面还有一部分短箭,被池簌刚才那一下给卷住了。 可想而知,这些箭若是射在床上,人恐怕会直接变成刺猬。 应翩翩皱起眉来:“有人闯进来了?” 池簌低声道:“应该是顾忌你家的护卫,没有入内,远程攻击。” 两人的柔情蜜意被这个意外打断,更加重要的是,这攻击十分毒辣,完全威胁到了应翩翩的安全,这是不容触碰的底线。 池簌对应翩翩说话时,虽然语气依旧温和,但声音中已经带了压不住的怒意。 应翩翩道:“我不想让那些人进我家。” 池簌冷笑道:“好,咱们直接出去会会他们!” 他拿过衣服来给应翩翩披上,正低头系衣带时,外面忽然又传出一阵短促的哨响,像是在催促着什么。 池簌头都未抬,沉声喝道:“等着!” 他这两个字说的十分低沉,仿佛声音不高,却震的对方骨膜轰然一阵嗡鸣,外面顿时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应翩翩随手将自己的衣带系了两下,推开池簌的手道:“行了,走吧。” 池簌上下扫了他一眼,这才依言同应翩翩一起向外走去,两人到了庭院中的时候,看见应家的护卫们已经集结起来,四面围住了应翩翩的院子,身上穿着软甲,手中还拿来了盾牌。 “少爷!” 应翩翩道:“其他人呢?” 护卫们回答道:“正在检查,应都无恙。” 应翩翩道:“行,你们就在这里,不要出去,守好厂公和我的书房,以免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我出去看看。” 护卫不由担心:“少爷,那您……” 应翩翩拍了下池簌的肩膀,笑道:“放心,有他呢。” 他说着要池簌保护,自己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直接推开了应府的大门走出去,赫然发现四周的树梢和高墙上,站了不少的黑衣人,有的人手中还拿着短弩。 他们穿的都是最常见的夜行衣,看不出什么分别,但有的人瞳色浅褐,发式不同于中原,看上去竟像是西域人士。 看到应翩翩和池簌两人出来,他们的面上顿时流露出阴冷警觉之色,应翩翩却对这些人视而不见,目光一转,偏生看向了面前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 那里站着一名西域番僧,此时入秋,天气已经有些转凉了,他却身披袈裟,袒露着半边结实强壮的手臂,一手竖于胸前,一手轻捻佛珠,漠然而立。 应翩翩看到他两侧的太阳穴微微鼓起,知道这是内功练到极高境界的一种表现,于是猜到,方才真正出手的,应该就是此人。 周围那些黑衣人为了把事情做得干净,不惊动他府上护卫,站在府外向着应府当中施放箭弩,但却不可能越过那么远的距离,精准落到应翩翩的卧房之中,必然会有人以精纯的内力推动,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他打量着那名番僧,对方虽然以他为暗杀目标,却似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而只是看着池簌,目光中带着打量。 过了片刻之后,他说道:“是你挡住了那些箭?” 池簌冷然不语,那僧人却自报了姓名:“我名僧磐。你年纪轻轻,竟然可以挡下我以内力催发的箭,很不错。” 池簌对人的亲疏态度极为分明,还是没搭理他,可应翩翩分明看见池簌的眉峰微微一动,知道这是他起了重视的表现。 因为这名叫做僧磐的番僧,有着“西域第一高手”的名号,成名甚至比池簌要早了将近十年,绝非籍籍无名之辈。 池簌虽然号称武功天下第一,但在其实并未与这名西域的高手切磋过,倒没想到,他会亲自出马来杀应翩翩。 是背后之人给的太多了,还是权势太大了? 若是平常,池簌或许还有兴趣同这位高手切磋一二,但对方是冲着杀应翩翩来的,池簌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把他杀之而后快。 池簌冷冷地道:“多说无益,别弄脏了这片地方,随我来!” 他说话间看了应翩翩一眼,应翩翩眨了下眼,池簌身形一晃,一掌向着僧磐拍去! 战势顿起。 第130章 纸上画苍生 池簌手下丝毫没有留力。 掌势出, 周围狂风鼓荡,池簌内劲澎湃,甚至顷刻在周围形成一圈气流, 将那些站在高处的黑衣人纷纷从上方震下。 惊人掌力向着僧磐迫面而至,与此同时, 池簌本人的绝世轻功施展开来, 竟也瞬间欺近对方眼前, 跟着又是一掌拍向他的胸口。 两掌叠出, 一掌远攻, 一掌近身,竟然能够以如此快的速度重叠在一起,这股交汇的掌劲宛若惊涛骇浪,让僧磐倏然心惊。 他虽然已经看出池簌武功不弱,但万万没有想到对方如此年轻, 功力竟然便已深厚至此, 并且说打就打,毫不含糊, 猝不及防之际,只能迅速后掠退开。 为了消解池簌的掌力, 他这一退就是数十丈。 方才应翩翩已经说了, 不喜欢别人在他家里打架, 所以池簌特意将僧磐逼开,两人站定时, 已经到了无人的空地之上,池簌衣袍翻飞, 反手拔剑。 僧磐却是满脸惊异之色, 打量着对方形貌, 脑海中忽然涌现出一人,脱口问道:“你是七合教教主,池簌?” 池簌冷冷道:“连我的名号都不知道,就敢上门送死。谁把你诳过来的,今日下了黄泉,莫忘了找他吧!” 僧磐心道什么叫上门送死,这又不是你七合教,若不是你莫名其妙管应家的闲事,我眼下已经得手了!说得好像这是你家一样。 只是这话他来不及说,池簌手中青锋已经迅若闪电,直逼僧磐脖颈而去。 僧磐不敢大意,连忙以念珠招架,两人顷刻间斗在了一起。 池簌那边一出手就威力惊人,除了应翩翩一个人连发丝都未动,分毫不伤之外,其他在场的人无不受到波及。 那些黑衣人站立不稳,纷纷落在地上,先是惊骇,但看见应翩翩自己在这里落了单,又是一喜。 应翩翩看见他们目露凶光逼近自己,不禁叹了一口气,道:“我有两件事要说。” “第一……”他侧身,回手,轻描淡写地扣住了身后一名刺客的手腕,一把拧住,对方手中的剑光一闪,被应翩翩反架在了刺客自己的颈上,毫不留情地割喉而过! “我也是会武功的。” “至于第二嘛。” 应翩翩脱手放开那名被他杀死的刺客,轻轻击了击掌,含笑道:“我们应家请得起很多护卫……没见过世面的蠢货。” 随着他的示意,果然有人数更多的护卫从周围纷纷涌出,转眼间就把这些黑衣人尽数包围,如果他们敢动应翩翩一个指头,还没等抬起手来,就会先变成肉泥。 应翩翩摆了摆手道:“尽量抓活的,别打扰邻居安眠。干活吧,我去你们少夫人那里看看。” 应翩翩过去的时候,池少夫人和僧磐身影交错,已经战至酣处,彼此出手快如流星,几乎让人连具体招式都看不清楚。 应翩翩跟池簌在一起这么久,往往见到的都是他谈笑之间出手制敌,多不过三招,对方也就败了,还是头一回能见到有人跟池簌打的有来有往,倒也有几分意外。 而这名和尚不仅武功高强,所用兵刃也与常人不同,他那一串黑沉沉的禅珠竟似是精铁打造,中间所用的线可长可短,随着他的招式灵蛇一样伸缩,可打穴道,也可如钢鞭。 僧磐将珠串一抖,终于抓准时机,霍然缠上了池簌的手腕。 池簌冷然一哂,不躲不闪,反手握住那串佛珠,反倒硬生生将僧磐反拖过来,一剑斩向他腰间。 僧磐一惊,没想到自己这素来用惯的一招竟会反而让对方抓住了时机。 而这一剑虽然不算出奇,但池簌手中使出,便如闪电划空,巨浪狂涌,令人避不开,架不住。 一招错,便是性命之危,此时情势于僧磐而言凶险万分,他情急之际忽然暴喝一声,浑身上下的真气瞬间爆发,向周围的四面八方轰出,一时间草木俱动,山河同惊! 他在危急之际,选择将自身经脉冲爆,短时间的激发出全身真气,功力骤提数倍。 做出这样巨大的牺牲,一者为了阻挡池簌的夺命剑锋,二则是冲着就站在不远处的应翩翩而去! 如果池簌不管应翩翩,那么他此时的真气足以取了对方性命,如果池簌去救应翩翩,僧磐便可在对方剑下逃生! 果然,僧磐的真气如此一爆,正与他过招的池簌首当其冲。 如果此时硬推剑锋,他有八成的把握突破僧磐真气,可是池簌的手腕本能一动,立刻意识到了应翩翩即将面临的危险, 池簌当时失色,猛然将剑一收,凌空一个跟头倒翻了出去,借着僧磐那股真气的一冲之力,飞扑到应翩翩身边,一把将他抱进怀里就地一滚,消去突然袭来的滔天巨力。 僧磐见状,冷笑道:“柔弱文人,呵。” 他说话之际,已经凌空转身,双足在大树上一蹬,凌空便退。 人尚未来得及离开,便听见应翩翩冷冷地说:“你是日渥的手下。” 僧磐一口真气没续上,差点从半空中栽下来。 “你走了,我自然会找他算账。” “一派胡言!”僧磐明知道快跑要紧,但这句话他却不能不顾,不禁怒斥道,“谁会为那等莽夫效力!” 但他刚才已经得罪了应翩翩,应翩翩是不会放过他的。 应翩翩从池簌的怀中站起来,语调冷静地说:“你急了,看来是真的。” 僧磐一怔:“你试探我,你——” 池簌趁此机会,已经飞身直上,剑光宛如白虹贯日,直刺僧磐面门! 他对刚才的事心有余悸,连出招都是挡在应翩翩面前,不再给对方半点机会。 应翩翩抱手站在一旁,冷冷道:“我何必试探,你方才逃跑的招式和日渥与我过招时所用的如出一辙,抵赖也没用。愚蠢武夫,呵。” 僧磐:“……”真他娘的记仇。 池簌:“……” 应翩翩说完之后,又冲池簌道:“爱妾,不是说你,你最聪明了。” 池簌:“……爱妻。” 应翩翩:“嗯,你说得对。” 方才僧磐自爆真气之后,短暂爆发出来的力量还没有退却,跟池簌以快打快,斗的激烈异常,两人武功之威,甚至将脚下地面都震的干枯龟裂开来。 僧磐不禁心中急躁。 被应翩翩一句话点破了来历,这回他就是能脱身也走不了了,非得把这两个人都灭口不可,否则日渥恐怕性命不保。 但是要做到此事,又谈何容易? 在此之前,僧磐虽然没见过池簌,但也听说过他的名声,知道这位少年教主是个不世出的武学奇才,年纪轻轻一身功力便可以独步天下。 他初始听说时还颇为不屑,觉得世人说的神乎其神,多半言过其实,现在总算亲眼见识到了这份功力。 而自己甚至自爆真气都不能将对方打败,令僧磐在叹服之余又焦躁不已。 更重要的是,应玦这小子虽然干站着不动手,但竟也是个很角色,他不光记仇,脑子更是比鬼都聪明。 僧磐这边和池簌动着手,另一头还得听着应翩翩在旁边揭他的老底,简直痛苦无比。 他几次想动手打断应翩翩的话,无奈都被池簌护的滴水不漏。 “僧磐,你能和咱们池教主打的这样有来有回,也堪称一句武功高强了,想必这样的功夫,要把日渥带走不算难事,但你为何不去救他,反而要来杀我?” 应翩翩道:“你们留在中原不肯离开,难道是有什么危害我穆国的阴谋?” 僧磐光是对付池簌已经很费力了,原本不想跟他说话,但是应翩翩猜到这里,他不答,应翩翩就会根据他的态度继续猜,还往往都能猜中,这人实在太可怕了。 僧磐只能冷哼一声道:“休得胡乱猜测!我就是武功再高,也只有一人。你们大穆的皇帝将日渥王子的住处用禁军围的水泄不通,我想要带他走又谈何容易?就算是一时硬闯出去,也难以摆脱后面的追兵!” 应翩翩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们还是想要离开的,所以你过来杀我,看来是我成了阻碍日渥逃跑的拦路石。” 他稍一沉吟:“那……谁是你们的人?张子明、范庚还是茅庸?” 僧磐虽然是和池簌打斗之际,浑身大汗淋漓,听到应翩翩的话,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池簌道:“你猜的对,他发抖了。” 应翩翩微微一笑。 这并不难猜,他不是负责看守日渥的禁卫,唯一剩一个有用的头衔就是通直散骑常侍,下月就该当值了。 如果他出了什么岔子,换上来的人就应该是张子明或者范庚。 又或者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对方为了阻碍西厂的追击,所以特意冲西厂厂公的心头肉下手。 如果应翩翩出了意外,应定斌必然无心掌管西厂,那么西厂最有可能落到如今的秉笔太监茅庸的控制下,所以这三个人都是需要防备的。 这样一番思量,在应翩翩脑海中不过是转个圈的事,却让僧磐觉得毛骨悚然。 方才与池簌对战的时候,僧磐就已经体会到了恐惧,他把那串念珠在手里攥来攥去,实际上一直想要找机会捏爆它们,放出里面藏着的毒物,冷不防除去池簌这个过于强大的对手。 否则再过个十年,恐怕池簌的武功会更加高到一种可怕的程度,那么七合教就当真天下难敌了。 但僧磐尚未找到合适的机会放毒,就听到了应翩翩的话,并从中更加感受到了另一种深透刻骨的惊怖。 就仿佛对方是一只能够洞察人心的鬼魅,一言一语之间都能戳中他内心深处最害怕旁人知道的事情。 “不要再说了!” 几乎要被这两个人逼疯,僧磐忍无可忍地高声怒吼:“你猜的一切都是胡言乱语,还不闭嘴!” 在说话的同时,他身形一转,宛若化成一团红色的云雾,同时手中念珠断开,铁珠激射而出击向池簌,他则全力扑向应翩翩,要把应翩翩击毙于掌下。 但僧磐甚至尚未来得及靠到应翩翩附近,已经感觉到胸口一凉。 他脸上露出了愕然的神色,低头看去,只见池簌手中长剑已经穿透了他的胸膛,背后那些铁念珠噼里啪啦落了满地。 池簌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冷冷说道:“找死。” 此人已算是一代宗师,若是平常,池簌也并非一定要赶尽杀绝,但是敢动应翩翩,那就非死不可了。 僧磐睁大眼睛,池簌直视着他濒死的目光,将手中的长剑一搅,顿时令对方心脏碎裂而亡。 应翩翩也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他发现池簌每回杀人的时候,脸上的神情都格外冰冷,就像是一具没有感情的雕像。 仿佛自己之前接触那温热的体温,皮肤下脉脉流动的血液,以及鲜活的骨肉都不属于这个人似的。 他想起了上一回池簌讲给他听的那些往事。 应翩翩看了片刻,走过去,拉住了池簌没有握剑的那只手。 池簌猛然转过头来,仿佛顷刻间回到了人间,立刻反手紧紧握住了应翩翩的手。 他定了定神,将长剑抽出来,僧磐的尸体顿时瘫倒在地,池簌抽剑的时候压了下腕,没有让鲜血喷出。 他收了剑,这才轻轻抱了抱应翩翩,说道:“没事的……别怕我。” 应翩翩不屑道:“想得美,我为什么要怕你这样一个武夫?” 池簌失笑,每回抹消一个生命的那种厌倦感很快消失了,他一直都在人世之中,身边还守着他最珍贵的宝贝。 池簌柔声道:“回去吧。” 这时应家的护卫已经牵着马在附近等待两人了,方才池簌特意把僧磐逼退出去了老远,这时正好骑马回去,剩下的尸体便由下人们处理。 而到了应府之外时,僧磐带来的那些黑衣人也已经被一网打尽,或死或伤,伤者都已经抓了起来。 应翩翩一回府,萧文就向他报告:“少爷,方才已经审问了他们半天,但那些人什么都不肯说,还有两个咬舌自尽了。” 应翩翩伸了个懒腰,倒是毫不意外:“他们应该都是从小训练的死士,不会吐口的,左右现在该知道的我已经从和尚那里了解的差不多了,那些西戎人不会知道穆国更多的事,问不出来就算了。” 萧文答应了,又道:“少爷,您的卧房也已经收拾好了,那些短箭我收了起来。” 应翩翩点了点头,又思量着拿过一张纸,将自己刚才猜到的几个名字和职位都写在了上面,递给萧文,说道:“你分派几个人去盯着这三人,时刻注意他们的动静,随时向我禀报。还有日渥那边,也多注意些。” 萧文已经隐约知道是发生什么事了,将纸接过来,又沉吟道:“少爷,这事不好管,只能谨慎为上。” 应翩翩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因为事关西戎,并不是应翩翩的职责所在,而这些事又大部分都是他的推测,即使将这些抓到的人交上去,也不能当成证据,反而极有可能被反咬一口。 在这种皇上本来就因之前岁赐之事对他不满的情况下,应翩翩对这件事插手太多只会让人觉得他别有用心,没什么好处。 但应翩翩心里还是有点放不下,说道:“我明白,如果仅仅是日渥想要逃回去这一件事,也就罢了,但涉及到穆国的官员,事情又似乎没有那么简单,我才觉得得多留个神。” 他想起左丹木与太后的相认,顿了顿:“总之那边你多注意一下,但不能接近也不要强求,以免引起别人的疑心。” 这次萧文没有异议,点头答应。 应翩翩又道:“你再去西厂送个信,把今天的事情跟爹说一声,别说我遇险,就说抓了这么一些人,日渥可能想跑,让他小心点,提防茅庸。行了,今天天晚了,其他人就早点休息吧。” 萧文应了声“是”,领命而去。 应翩翩回了房,出去转了一圈又能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就觉得格外幸福,他不禁用脸蹭了蹭枕头。 池簌仔仔细细的洗去身上的血迹,又换了身衣服,进房间便看见应翩翩窝在床上,用被子将全身裹起来,只露出半张皎洁秀美的侧脸。 于是他走过去,单膝跪在榻上,两手撑在应翩翩的身侧低头去吻他。 刚才对方险些遇险的场景回荡在眼前,感觉到应翩翩温热的双唇,池簌才觉得心中的惊悸感总算慢慢消退。 池簌低声道:“继续吗?” 应翩翩被池簌缠绵地吻着,这才想起两人刚才要做却还没有做完的事情。 他本来以为折腾一场回来之后也就这么算了,没想到池簌不仅要继续,而且还接的如此顺畅,自然到仿佛中间根本没有被打断过一样。 应翩翩撑着他的胸口,道:“哎,你这感情也酝酿的太快了吧。” 说话间,他的身体已经被轻轻一抱,放倒在了床内侧。 衣物摩擦间,池簌仿佛含笑答了句什么,紧接着那双能够夺人性命,也能使出绝世武功的手就抚上了他的身体,些微粗糙的触感,点燃一阵阵欲死的欢愉。 * 第二日,应翩翩还是斟酌着向皇上上了折子,将昨晚发生的事情不加任何推测地原本讲了一遍,提醒皇上加强对日渥的管制。 这件事情没有造成什么后果,皇上还正处于和西戎的谈判时候,不想对西戎过分逼迫,所以应翩翩的折子暂时留中未发,好在日渥那里的守卫倒确实加强了。 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日渥却十分焦急。 僧磐是他最大的底牌,日渥将这人派出去对付应翩翩,自认为已经十分谨慎了,却没有想到居然连这样的武功都会被人夺去性命。 听到在暗处隐藏的探子拼死传回来的消息之后,日渥意识到,眼下如果不想听天由命地在这等着大穆皇帝处置,他就只剩下最后一条出路了。 而且凭着皇上对他的严密监视,还随时都有暴露的危险,若不及早行动,只怕夜长梦多。 “快!” 日渥说道:“想办法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并且跟他说,一定要用最短的时间找到时机把我给送出去,否则我就算必死无疑,也要拉他同归于尽!” 他急的简直像热锅上的蚂蚁,但由于被看的很严,这个消息还是一直到了第二天的午后,才好不容易传到了黎慎韫的耳中。 黎慎韫歪坐在椅子中,手中把玩着匕首,听着来人禀报,随着事情讲完,他唇边逐渐露出了一抹森冷的笑容。 “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那来报信的西戎人听到自家主子挨骂,不由怒目而视:“你——” 黎慎韫冷冷地说道:“我说的不对吗?我已经答应了日渥,一定保他全身而退,谁让他自作主张!招惹谁不好,偏偏又招惹到应玦的头上,若是那人好对付,我此时还用落到这般境地吗?” 那前来报信的西戎人之前也和太子打过交道,当时只觉得大穆未来的继任者为人懦弱有余刚强不足,心中十分鄙夷。 这时他才发现,这位五皇子和他的兄长似乎并不一样。 黎慎韫虽然外表看上去也像普通的中原人一样没用,但言语间阴气沉沉,目光中隐含暴戾,阴鸷的让人心惊。 那西戎人忍不住低下头去不再看黎慎韫,低声说道:“我们大王子听说四王子一直没有被皇上抓到,猜测他或许已经逃回西戎了,心中不平,也想早日归国,又见您这边没有动静,所以才急躁起来。这件事确实是我们的失误,还望五皇子能够代为周旋。” “失误,你以为仅仅是失误而已吗?” 黎慎韫冷笑一声,说道:“我明白告诉你,你们敢把人送到应玦的跟前,那么行动必然会被他察觉到端倪,那些人一个都不能再用!还有,以前的计划必须及时更改,而且不能再拖。你们太不了解他了。” 那人迟疑了一下:“仓促之下只怕……” 黎慎韫道:“既然要做就没有回头路。眼下正好应定斌被皇上派离了京城,就算再怎么加急,两日之内也决计不可能折返。我们一定要在他们有所反应之前,先一步将皇上和太子除掉,否则失去先机,全盘的计划都会失败!” “至于你们……” 黎慎韫想了想:“让你们的主子准备好,我立刻送他离开京城。” 对方失声道:“这……” 黎慎韫冷冷地说:“怎么?他以前一直拿那把刀当凭证来威胁我,不就是想让我把他安全送回西戎?此事乃我穆国内政,又不需要你们参与,我提前让他脱险,他还有什么不满吗?” 那西戎人看着他脸色阴冷地说出“将皇上和太子除掉”几个字,就觉得心中发寒,心想权位之争哪里都一样,他们确实没有掺和的必要,如果能早走当然是好。 毕竟这一次也确实是王子擅作主张,让黎慎韫对他不再信任,大概也是不想叫他再碍事了吧。 他于是说道:“那便多谢梁王了,我这就回去让我家大王子准备。” 黎慎韫敲了下桌子,立刻有两名十分娇小清秀的宫女走了出来,黎慎韫道:“她们两人不会引人注目,你带回去一起去替日渥收拾东西,然后按照她们的引路,半个时辰之内离开。否则你们留在这里,若是变乱中发生什么事情,别怪我没有兑现当初对日渥的承诺。” 西戎人随意扫了两人宫女一眼,答应下来,匆匆离开。 他们一走,黎慎韫才把手中的匕首重重的插入桌面,冷声说道:“应玦……” 这一次,就再看一看你我之间究竟鹿死谁手,你最好努力祈祷,千万不要落在我的手里。 不然,我有的是办法将你攥进掌心,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第131章 汹涌各凭心 傅淑妃入宫多年, 因为家世显赫,相貌美丽,论性情也是知情识趣, 所以从一入宫之后便很得皇上的宠爱。 直到这一年,她的好运气突然结束,才陡然栽了大跟头, 尝到了失宠是何滋味。 反倒是近来傅家败落,黎慎韫也没了继位的指望, 皇上对她心有愧疚, 又重新想起了她的好,常常会来到淑妃宫中, 两人的感情逐渐恢复了一些。 但有些东西改变了就是改变了, 任何的弥补都不能挽回。 这一晚皇上再次歇在了淑妃宫里,到了后半夜, 两人忽然又被一阵隐约的喧哗声吵醒。 皇上猛然坐起身, 傅淑妃连忙为他披了件衣服,也跟着坐起身来,不悦地问道:“外面在吵闹什么, 都不要命了吗?” 片刻之后,一名小太监弯腰而入, 恭敬地说道:“回禀娘娘,是太后宫中来了人,说是太后突发急病, 有事情想要交代陛下, 请陛下速速前去。” 皇上闻言有些不耐烦, 但太后这些年来一直十分安静, 也懂得分寸, 她说是突发急病,恐怕要病得非常不轻,而且有非常要紧的事要说,才会在这样的深夜里派人来叫他。 皇上这样一听,便想起身过去。 这时傅淑妃却挽住了他的手臂,劝说道:“陛下,您先不要冲动,太后还不知道是什么病,臣妾听闻最近京城中有了几例时疫,万一是这种病症,您贸然前去,岂不是也要被染上了?还是先请太医看一看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挥了挥手,令那名过来传话的小太监下去回复。 皇上一听淑妃的话,觉得也有可能,不禁稍稍犹豫。 可这时在淑妃的宫殿外,却有人大声喊道:“陛下,太后娘娘绝对不是时疫,她只是多年的心疾这一次突然发作了!太后说有非常重要的事想要交代您,还是请陛下移驾过去看一看吧!” 那人这几句话喊得声嘶力竭,十分急切,皇上微一犹豫,还是坐起身来,说道:“太后确实素有心疾,而且宫中又怎么可能传进来时疫。她当初有恩于朕,朕还是得过去亲自看一看,否则若是错过什么要事就不好了。” 他说着便喊了声“来人”,准备叫人进来伺候他更衣,去探望太后。 可这一声“来人”喊出,殿外却竟然没一个人答应,反倒是那名口口声声大喊着“请皇上探望太后”的下人,仿佛被人捂住了嘴,呜呜几声便没了声息。 皇上皱起眉头,心中感觉到不对,猛然转过头去看向傅淑妃,冷声说道:“淑妃,你做了什么?!” 傅淑妃此时的脸色十分平静,恭恭敬敬地说道:“陛下,您既然是在臣妾的宫中,臣妾就有劝谏的责任,若是让您出了什么事情,臣妾万死难辞其咎。太后这病来的蹊跷,还请陛下不要过去了。” 皇上就根本就不理会,一把推开她,又下榻大声喊了几句“来人”,这下不光没人应答,皇上还发现,外面的宫门竟然被紧紧关住了。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转回去,一个耳光重重甩在了淑妃脸上,把她打的跌坐在了榻上。 皇上掐住傅淑妃的下颌,迫使她抬起脸来,逼问道:“贱妇,你想做什么?!” “贱妇?” 傅淑妃看着皇上,忽然笑了笑。 她脸上那种柔婉恭顺的表情好像面具一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面讥嘲。 “陛下,记得上一次我想为我的儿子和兄长求情,你也是这样骂我‘贱妇’,你觉得我很下贱吗?那你又算什么?” 若不是皇上亲眼所见,他甚至不会相信那些话是淑妃嘴里说出来的:“你说什么?” 傅淑妃冷笑道:“我们傅家乃是钟鸣鼎食之家,满庭公卿侯爵,你呢?却不过是一个破落户的旁支宗族而已,平常走在街头,我正眼懒得去瞧你一眼,若不是你阴差阳错捡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当了皇上,你以为你配得上我?像你这种老男人,呸,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模样!” “别说是我,这满宫妃嫔,又有几人嫁给你不是冲着你的皇权,你的地位!你对我的儿子就像对你养的一条狗,高兴了丢给他几块骨头,不高兴了一脚踹开,连我的家族都毁在你的手上,你还以为我会真心实意地恭顺于你?真以为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呢?谁还不知道谁!” 傅淑妃大概这辈子都没有如此痛快地说过话,皇上连声大吼闭嘴,她却理也不理,兀自说的高兴。 皇上昔日落魄,无人问津,坐上皇位之后,人人都敬仰他、讨好他,这些改变来自于什么,其实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但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是不会去想的,更加不容他人说出。 此时此刻,傅淑妃的话将所有虚伪的遮羞布尽数揭开,宛若生生扒下了他的龙袍,将他所有深藏的不堪都暴露在天日之下。 皇上手上的力道不知不觉地收紧,傅淑妃呛咳着说不出话来,却披头散发,哑声大笑,状若疯癫。 皇上气恨不已,反手又给了她好几个耳光,也没了任何的风度和冷静,咆哮道:“你这个不知廉耻的贱人,你以为朕不能拿你怎么样了吗?我告诉你,今天你和你那个儿子,一个都别想好过,朕有的是法子让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让你后悔今天说过的每一句话!” 他心中暴虐之极的怒火随着每一声吼叫越喊越炽,说着重重一拍龙榻,怒吼道:“都给朕出来!” 随着皇上拍击龙榻的那一下,龙床前的地面上竟然塌陷下去了一块,露出了可供一人出入的出口。 原来方才皇上发现自己似乎被关在了殿中,并没有急于寻找出路,而是喝问淑妃,因为他的底牌藏在这里,根本不担心生命和权力受到威胁。 一开始他拖延着时间,一是等待着自己手下的暗卫收到信号赶来,二来也是想让淑妃这边先动手,等叛党们集齐,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但此时淑妃一番话下来,皇上实在是气怒到了极点,一心想先让这个可恨的女人吃足了苦头再说,就把暗卫叫了过来。 见此情形,傅淑妃被乱发挡住的瞳孔骤然一缩,就看到有人从下面飞身而出。 皇上指着傅淑妃,提高了声音:“把这个女人给朕绑起来,先剜去她的眼珠子,斩断她的双手,再去搜查梁王去向,将那个畜生也——” 傅淑妃瞪大了眼睛,皇上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那暗卫正要奉命上前,转头一看,只见皇上的鼻下流出两股鲜血,跟着一头栽倒在地! 他不禁骇然失色,惊声叫道:“陛下!” 见到这一幕,在旁边等待良久的傅淑妃,终于缓缓地微笑起来。 之前西戎献给皇上的那把刀,提前用各种药材熬成的水煮了三天三夜,上面已经浸入了能使人神经麻痹的药物。 皇上每日把玩,早不知不觉被渗透皮肤,此时受到刺激,在暴怒之下终于发作。 * 这一夜,注定是一个让所有人都无法安寝的夜晚。 太子亦是刚刚躺下,就被人给从榻上叫了起来,说是宫中的孙公公来了太子府,传皇上口谕,宣太子速速入宫。 这样大半夜的叫人进宫,多半没什么好事,太子不敢耽搁,连忙更衣起身,急匆匆迎出去时,孙公公正在外面急的不停打转。 见到太子,他大喜过望,迎上来说道:“殿下,您可算出来了,请快些随奴才进宫吧,如今陛下正在气头上,可耽搁不得啊!” 孙公公论品级比一直在皇上面前伺候的钱公公差上一等,但论情分他却是出身潜邸,跟随皇上多年,平日里也颇得宠信和重用,太子一向对这名老太监着意笼络,一听他这样说,不觉一惊。 “如今这夜半深更,不知父皇又是因何而恼怒?” 他甚至想,不会是有紧急军情,西戎突然打过来了吧! 幸好不是。 这个消息对于太子来说,甚至不算一件完全的坏事。 孙公公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梁王与淑妃谋逆,已被陛下擒获,陛下气怒非常,令您速速进宫。” 黎慎韫和傅淑妃……天呐,他们疯了吗?他们竟然胆敢谋逆! 这是一个太子势必入宫的理由。 黎慎韫这次必死无疑,皇上召他入宫,往不好处想,是担心他也有这样的心思,要敲打震慑于他。 往好了想,也或许是要在黎慎韫完蛋之后对他委以重任,或者……有更大的机会等在前方! 不管是哪一种,太子都非去不可,还必须去得快,不能惹怒皇上半分。 孙公公已经在催促了:“殿下,老奴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告诉您这件事的,您可万万不能向外透露,否则只怕惹出大乱,还是快随老奴进宫吧!” 于是太子匆匆忙忙,只跟自己的幕僚交代了一句“宫中急召”,便入宫去了。 不只是他,其他一些朝中大臣都接到了皇上的传召,但自然就没有人对他们说明白原因了,只是催促他们行动快些,耽搁不得。 有些大臣特意留神,派人到别家打听,发现不少人都被宣入宫,就算有人要发动阴谋,也理应悄悄进行,不会如此兴师动众,所以也就放下心来,奉命进了宫。 他们赶到的时候,听说太子已经从长安门入宫,这是内城的第一道城门,通常来说夜晚是关闭的,非帝命不得出入宫禁,只有像这种紧急情况才会打开。 领路的内侍一路也带着这些大人们顺长安门而入,接下来再经过一道通武门,就可以正式进入到皇宫之中。 但此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通武门竟然从内部被反锁了。 这是在做什么?明明是皇上一道诏书将他们叫进来的,此时又为何紧闭宫门?若是如此,太子又是怎么进去的呢? 本来就因深夜突然传召而隐隐弥漫着的诡谲气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杨阁老一路上就心存疑虑,但是看周围那么多人都没吭声,而且哪一派系的都有,他便想等先见一见皇上再说吧,但此刻,那种不安不满的情绪终于达到了顶点。 杨阁老沉声道:“陈卫尉,我记得你方才见了我的第一句话,便说的是‘大人请快去吧,太子殿下已经先行一步了’,是也不是?” 他所责问的陈卫尉乃是关乡侯陈浣,负责宫门屯卫,方才正是他一路令人放行,与内侍一起引着群臣入宫的。 此时他也是满脸诧异,被杨阁老这样一问,便点了点头。 孟竑就站在杨阁老身后,闻言便也跟着问道:“那么太子殿下可是从这里入宫的,还是事情有变,殿下走了别处的宫门?太子殿下乃是千金之躯,我等理应时时跟从才是。” 陈卫尉沉声道:“殿下确实是从此门而入,也是我亲自护送的,当时在门内值守之人乃是新上任的禁军副统领奚行,就算陛下改变了主意,也应当派人传令通知我等才是,奚行不该擅自反锁宫门或是离开值守,不知他这是意欲何为!请各位大人稍待,我且问他一问!” 他说罢之后,便喝令士兵们叩击宫门,同时高呼道:“奚统领,陛下宣召各位大人觐见,有令牌在此,你为何单单放行太子,又紧锁宫门!” “抗旨不尊,意欲何为!” 门内久久无声,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陈卫尉咬着牙正要说话,这时人群中却有一名小太监匆匆而来,低声冲他说了两句什么。 一旁的安阳伯见了,猛然喝道:“我等皆为朝廷效力,究竟何事不能听?!交头接耳什么,光明正大地说出来!” 那小太监被他吓得一抖,陈卫尉却仿佛一下来了精神,说道:“伯爷何以如此情急,难道你是知道发生了什么,心中有鬼吗?” 安阳伯根本没往这个方向想,被他问的怔了怔,才说道:“一派胡言!此刻陛下和太子都身在宫中,安危不知,你等又行动鬼祟,却让人如何放心的下?” “若是陈卫尉问心无愧,依我之见,便以巨木将门撞开,一起入宫向陛下请安吧。左右见了陛下,一切自会真相大白。” 安阳伯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杨阁老的支持:“此举虽然有些莽撞,但此刻也没有其他办法了,若是到时候皇上怪罪下来,便由我们担责!陈卫尉,此刻大家都可以为你作证,何妨一试?” 陈卫尉却摇了摇头,轻声叹息道:“不可。” “为何?!” 陈卫尉道:“事情发生的突然,此时宫门紧闭,无法寻到陛下与太子,又焉知这不是陛下察觉到了什么危险,刻意而为之?各位不信任我,而我也难以完全尽信各位大人,只恐或有叛党混迹在此处,想利用我们对于陛下的记挂,骗开宫门,犯上作乱!” 他这话中的指控之意十分厉害,安阳伯气的面上变色:“你——” 礼部尚书王缶目光微动,说道:“你既然这般说,看来今晚是决意不让我们面圣了,也罢,既然如此,我等散去便是。” 在场的这些大部分都是文臣,纵使有少量武将,肯定也无法敌过陈卫尉手下兵士,因此王缶盘算,倒不如回去之后集结各人府中护卫,再选一名宗室出面,要求面见皇上。 但他没想到,对方连走都不让走了。 陈卫尉抱歉地道:“王尚书,方才我已经说过了,变故突然,各位身上都有嫌疑,所以你们暂时不能离开,请随我去偏殿静候。如此找到陛下,各位大人也可以及早得知消息啊。” 杨阁老忍无可忍,破口大骂:“我看你才是狼子野心!我等皆是朝廷命官,哪个给你的胆量私自扣押,我今日偏是不去,倒要看看尔等能不能顶我的罪!” 他说完转身便要朝着宫门外面走,陈卫尉目光一沉,喝道:“来人,先将杨阁老请到偏殿去,无我命令,不可妄动!” 当下便有卫兵冲过去,执住了杨阁老的手臂,要将他带走。杨阁老就算是脾气再横,官位再高,终究也只是一位年迈老者,自然争不过他们。 其余大臣们面面相觑,没想到陈卫尉胆大至此,竟然真的敢用强,他们入宫而来,都不能携带护卫武器,硬碰硬根本就拼不过对方。 可是他有什么理由要这样做?这么多的朝廷重臣在此,如果他们的门客府卫在外集结起来,也是一股不小的战力,陈卫尉若当真图谋不轨,明明不应该惊动这么多人来此才对。 陈卫尉见他们一个个惊疑不定,便笑着说:“各位还是请听从我的安排吧,擅闯宫禁者死,难道你们当真想要造反不成?” 这话一出,却忽然有个声音冷冷接道:“我看想造反的人是你。” 随着这句话,马蹄声由远而近,紧接着一大批人马疾奔而至,出现在原本不许驰骋的宫门之前。 陈卫尉看清来人,刚错愕说了一句“应玦”,对方便已经迎面将一样东西向他砸来。 陈卫尉下意识地躲开,那样东西便骨碌碌滚在了地上,竟然是一颗男子头颅,甚至都未曾用布包上一包。 已经有人认出了那张脸:“这是……西厂的茅公公!” 也有人看到了那个掷出头颅的人,又惊又喜:“应大人,你来了!” 比起在场的这些朝中重臣们,应翩翩虽然还十分年轻,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能够给人一种“有他在,事必无忧”的安心感,良将之后的风采也逐渐绽放光芒,有他带来的这些人,与陈卫尉未必不能一战。 陈卫尉心中一乱,猛然退后两步,尚未说话,应翩翩已然盯紧了他,喝问道:“你陈家世代忠良,为何要与梁王合作谋逆?” 此言一出,满场震骇,纷纷惊道:“你说什么?” “梁王谋逆?!” 陈卫尉亦道:“一派胡言,绝无此事!” 应翩翩也不和他啰嗦:“我欲与各位大人一同入宫觐见陛下,你放不放行?” 陈卫尉见他来者不善,丝毫不留余地,眉头也不禁微皱,说道:“应大人,你深夜带兵来到这禁宫之内,我怎知你不是别有所图?既然来了,就一起留下吧!” 他说着对天放出了一道烟花,几乎是顷刻间,便又有一队人马赶到,将应翩翩带来的人一并包围。 这队人兵强马壮,披坚执锐,竟是分外精干,虽只有千余,但可当万兵! 应翩翩看着这队人马,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他已认出,这队兵马的领头之人是都督陆軏。 前一阵傅寒青奉皇命前往边关,后遇西戎大军压境,皇上便又派出两队人马前往支援,当时为了调拨这两队人马的军费问题,朝堂之上还吵了又吵,其中便有陆軏。 但陆軏竟然没有当真前往边关,而是拿了国库中的军费购置武器,趁国家外患之际,犯上作乱! 其他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一时间谩骂之声不断,陆軏的脸色却十分平静,缓缓道:“请应大人束手就擒……” 他话未说完,忽见应翩翩反手摘弓,搭箭拉弦,陆軏正要招架,却见他猛一转身,三支羽箭同时从他的弓上飞出,朝着另一边包围的陈卫尉射去! 身后惨叫声起,三箭三人,连同陈卫尉在内的三名叛党同时被贯颅而入,倒地毙命! 陆軏没想到他这么狠,神色一震:“你——” 应翩翩杀气腾腾地一笑:“我本还想留他一命,询问他到底是与何人勾结,陆大人既然露面,倒是用不着了!陆大人,你既然一起找死,玦定不相负!” 不等陆軏回答,应翩翩将手一抬,喝道:“冲!” 他手无兵权,但所率的乃是应钧旧部,当年同样是战场之上的精锐良兵,加上对应翩翩忠心耿耿,气势如虹,立刻应声而上,向陈卫尉那一头的侍卫们冲去。 陈卫尉刚被应翩翩一箭所杀,正是群龙无首之际,被这样一冲,顿时溃不成军,叛军的气势顿时大打折扣。 陆軏见状心知不好,连忙高喝道:“应玦犯上作乱,其心可诛,还不速速将他拿下,死生不论!” 这时,他身后却有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说道:“陆都督,你干点什么不好,偏生要谋害我儿,当本公是个死人吗?” 陆軏一听这个声音,心就沉了下去,猛然回头,一字一句地说道:“应定斌!” “你怎会在京城?!” 他明明被皇上派出京城办差尚无几日,怎么想也不该出现在这里。 应定斌冷笑道:“本公自然是除逆平叛来了。” 第132章 风虎盖云龙 应定斌说完之后, 已提声喝道:“阿玦,接着!” 应定斌身后的一名西厂厂卫弯弓搭箭,将一物向着应翩翩射出,被应翩翩身后护卫的陈华年接在手中, 双手奉上。 “少主!” 应翩翩将东西拿在手里就知道不简单, 迅速展开一看, 发现竟然是黄绸上匆忙写就的皇上手书,说是梁王谋逆, 囚禁皇上太子与各位亲王,令他速速入宫平乱。 应翩翩一看就知道这玩意分明是出自他老爹之手。 应定斌模仿皇上的御笔字迹可以到出神入化的程度,只是这项技能太过大逆不道,外人自是不知道的。 原书中听闻应翩翩死讯,应定斌造反之时,正是以此伪造了先帝遗诏,想要废掉黎慎韫。 眼下应定斌和应翩翩能够及时出现在这里,正是因为上次僧磐的刺杀,让他们提起了注意。 皇上不重视应翩翩的上书,应翩翩便暗中让七合教的眼线注意着宫中情况, 直到今夜发现侍卫调动似有异变, 两处宫门无故开启, 应翩翩立刻派人送信,请太后装病,试探皇上的情况。 这一试,果然发现皇上似乎在傅淑妃宫中出现了意外, 同时, 梁王夜半离府, 不知所踪! 应翩翩这才匆匆赶来, 但这个过程,是没有办法解释的,总不能说应家一直暗中跟宫中私联,他们才知道了黎慎韫谋逆之事。 有了应定斌给的这样东西,却是能够快速安抚人心,取信群臣的重要证据。 至于日后皇上要追究……先等这次的危机过去,什么都是小节了。 应翩翩当机立断,将诏书展开一扬,高声道:“如今我已得到确切消息,梁王谋逆,囚禁陛下、太子,我欲入宫救驾,各位大人有意者请一并随行。若有拦阻者,一律以乱贼视之,杀!” 众位大臣方才又是担心,又是愤恨,此时也有人跟着高声喊道:“杀!” 见一行人突围而去,陆軏心中顿时慌乱,正要拦阻,已经被应定斌率领西厂厂卫挡住了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应翩翩离开。 * 深宫之内。 黎慎韫站在皇上的榻前,低头看着自己昏迷不醒的父亲,那目光便好似野兽盯上了随时准备撕咬的猎物,充满着热切与残酷。 皇上的暗卫已被尽数除掉,淑妃也被救下,此时她已经到了皇后宫中,指挥侍卫们将后宫的女眷都控制起来。 一切仿若十分顺利。 “殿下,大事不好了!” 这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人急匆匆的跑过来,向黎慎韫禀报: “陈浣方才已经被应玦一箭射杀,此时方才被召入宫中的大臣们已经摆脱包围,正撞破了德惠门侧面的宫墙,闯入宫中来了!” “应玦,应玦。” 黎慎韫冷笑道:“兜兜转转果然还是他挡我的路。” 他虽然这样说着,瞧上去倒也并不惊慌,吩咐道:“你去告诉淑妃,把宫中所有的女眷都绑起来吊到望星台上去,等应玦到了,让他放下兵器,给我滚进宫里来。如果他不肯,迟疑一刻,杀一人。就从太后开始。” 那护卫不禁打了个寒颤,正要出去传令,却听到有一个人冷沉沉地说道:“慢着。” 黎慎韫回过头去,说道:“皇叔,您有何高见?” 随着他的目光,那名护卫才发现,原来这殿中除了黎慎韫和皇上之外还有一个人,只不过那人坐在一把暗处的座椅上,一时之间注意不到。 这人正是将乐王黎清峄。 当他不开口的时候,就像是根本不存在,可当他发出一点声音,做出一个动作,身上那种强大的气场就可以让所有的人都无法忽视。 甚至连黎慎韫跟他说话的时候都客气了几分。 黎清峄淡淡地说:“五殿下,你要的是皇图霸业,一统江山,何必做出折磨女人这等下作之事,平白往自己身上抹黑?更何况应玦既非皇子,又不是重臣,你把他独自叫进宫里来,根本于大局无用。此时皇上和太子都在你手中,你的计划已经成了一半,没必要在这种细枝末节之上费力。” 他们的原本计划是令皇上写下传位诏书之后,便杀掉皇上,嫁祸太子,而后控制住宫中各位朝臣,令他们承认黎慎韫的地位。 而此时因为应翩翩突然插手,局势出现了变化。 一者是应翩翩已经先发制人,当众点明了黎慎韫是逆贼,他再想改变其他人的认知就需要花费极大的功夫,更没办法打着太子的名义行事了; 二者是这些臣子们没有按照原计划被控制起来,也无形中为计划增添了一些变数。 黎慎韫说道:“我本来打算请那些大臣们到偏殿等候,以此再拖延一段时间,等到京畿卫调入宫中,大事可成,可是此时遭到应玦破坏,眼下我们在兵力上无法占据绝对优势,就很难一下子控制住这么多的人了。” 他的语气中虽然听不出什么情绪,但话里却颇有些埋怨之意。 因为当初黎慎韫就不主张将所有的朝臣都宣入宫中,认为如此一来或有可能打草惊蛇。 他是打算等到将皇上写下的禅位诏书拿到手之后,再各个击破,分别逼迫这些人承认自己的地位。 可将乐王却坚持要如此安排,黎慎韫这次能够成就大事,对将乐王多有倚仗之处,无可奈何之下,也只能听从了对方的提议。 可眼下却正因为此,计划全都乱了。 将乐王却不以为意,淡淡地说道:“现在皇上和太子在我们手中,那些人的情绪如此激动,无非是要亲眼确认陛下的安危,非要来到此处不可。既然他们早晚要过来,你又何必眼下就调动京畿卫?且让他们自以为兵力胜过我们,一举而入,然后若是要走,可就走不了了。” 黎慎韫一怔,不禁问道:“为何会走不了?” 阴沉的暗影中,将乐王唇边扬起一抹冷笑,跟着将手掌缓缓反过来展开,黎慎韫垂眼一看,发现他的手中赫然是一块兵符。 “我把奚行杀了,取了他的兵符。” 黎清峄道:“禁军现在已经在我的掌控之中,你不必担心那些人会造成威胁。” 饶是黎慎韫自以为已经算是心机深重,也没想到黎清峄竟然已经不声不响做成了这件事。 他看见黎清峄说杀了奚行的时候,唇角带着一抹十分古怪的笑意,心中猛然一动,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现任的禁军副统领奚行是在王苍死后刚刚上任的,乃是奚太傅之孙,而当初正是奚太傅第一个上书奏请皇上,送善化公主去西戎和亲。 将乐王是在报仇。 黎慎韫脑海中突然掠过了这句话。 他与自己这位远房叔父接触的时间其实已经不短了,在将乐王回到京城之前,黎慎韫便刻意和他有所来往,对方虽然不甚热情,但也没有出言拒绝。 在他的印象中,将乐王阴郁,冷漠,难以接近,野心勃勃。 黎慎韫将心比心,认为他堂堂太/祖之后,却多年来受到猜忌和压制,定然难忍,故而想要干出一番大事来也理所当然。 但黎慎韫从未自将乐王的言谈举止中看出任何他对于往日亲人的不舍和怀念,故而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 直到此时,他才从对方的身上窥见了一抹隐藏极深的恨意与痛楚。 但如果这个人真的想要报仇,那么他想报复的应该是所有欺压猜忌他们,抢夺他们应得一切的人,自己……会不会也被算作其中一位? 黎慎韫的心中生出了警惕。 但事已近半,如今怎么也不可能回头了,黎慎韫内里疑窦丛生,面上却笑了笑,说道:“没想到皇叔深谋远虑,竟然还藏着这样的手段,实在令小侄佩服。” “成大事者,自然要着眼长远,最起码不会一些没甚大用的阴损手段上多费精力。” 黎清峄不冷不热地嘲讽了他一句,说道:“就让那些人进来看一看,明明是太子杀了皇帝之后,又意图嫁祸于你,而你忠肝义胆,一心救驾,这岂不是好?” 到时候不管应翩翩说什么都没用了,毕竟一切都比不上亲眼所见,就算依然有人心存怀疑,但最起码这件事就不能放到明面上来说。 而后黎慎韫再利用手中兵力一举掌握局势,何愁大事不成? 黎慎韫不由心动。 这个将乐王深不可测,一时半会确实得罪不得,最起码他们眼下还是同一阵营的,待他先登上皇位,之后有的是时间慢慢再做打算。 应玦,眼下就先放你一马,日后我大事成了,你也还是跑不出手掌心。 黎慎韫脸色变幻,终究露出一个笑容,说道:“是,那么都听皇叔的。” 他击了击掌,令人将方才抓来的一名太医带上来给皇上诊治,直接吩咐道:“想办法让他清醒过来,但是不要再让他说话了。” 那名太医浑身发抖却无法反抗,只能战战兢兢地答应下来。 “再把太子带上来。” 黎慎韫的语调中止不住地带出了兴奋之意,说道:“我倒要看看,我这位好大哥面临生死关头,到底是选择他自己活,还是选择拼死去救我们的好父皇。” 黎清峄看着黎慎韫那副势在必得的样子,也缓缓露出了一抹微笑。 尽情的享受即将胜利的喜悦吧,因为这将是你最后的狂欢。 * 应翩翩知道此时的时间非常重要,双方都在争分夺秒地行事,但又怕中了黎慎韫事先设好的埋伏,因此没有纠缠着寻找那几道宫门的钥匙,而是干脆令众人以巨木撞倒宫墙,长驱直入。 很快,先一步进宫的池簌也已经带了人前来接应。 当他们成功碰面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微微露出曙光,黑夜就要过去了。 应翩翩低声询问池簌道:“找到皇上的下落了吗?” 池簌微微点了点头,说道:“我已经派人搜遍了整座宫殿,目前的形势不太妙,女子们都被傅淑妃带人看押起来,而皇上被黎慎韫藏在了内殿下原本供暗卫藏身的暗室里。” “这处地方只有唯一一处入口,外面安有机关,不少人在把守,除此之外无门无窗,无法从别处破开进入。如果要强行把皇上夺出来,只怕黎慎韫会情急之下破釜沉舟,将人杀掉。” 应翩翩道:“太子也在?” 池簌点了点头,道:“除了太子之外,还有几位皇子,在另一间房中,但不好接近,具体便无法看清。” 他顿了顿,又低声说:“将乐王也在。” 黎慎韫是特意选了这么一处地方的,这处暗室因为在地下,所以周围都是以实心的石壁砌成,这样做就是为了防止别人暗中窥探或者从别处突破,将皇上抢回来,可以说是滴水不漏。 若不是池簌的武功已经到达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数丈之外便可闻声,随便找一处缝隙就能藏身,也不会能够打探到这样的消息。 应翩翩早就对将乐王此人十分警惕,也一直没有放松对他的监视,可是从头到尾,将乐王似乎什么异动都没有,却什么事情背后都有他的影子。 从表面上看,此事像是由黎慎韫主导,但只怕隐藏在背后的黎清峄,才是真正的推波助澜者。 此人着实奸滑无比,手段非常,竟然连这样,都没让人抓住他的破绽。 但另外一点让应翩翩想不通的是,黎清峄到底要做什么。 难道他当真想要支持黎慎韫登基,以此为自己挣下一份从龙之功吗? 但根本就没这个必要。 如果他想要夺得皇位,当初先帝去世的时候根本就不必推辞,反倒是即便靠这件事成为了黎慎韫手下的功臣,终究还是矮人一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收拾了。 黎清峄……可不该是这么短视的人啊。 应翩翩沉吟未决,忍不住转过头去,看向不远处被晨曦照亮的宫墙。 长夜散尽,黎明到来,宫墙上被岁月斑驳的痕迹在阳光下变得清晰,展露出百年来的风风雨雨,人事兴衰。 而不知这一回,宫城会否再次易主,最终的胜券,又会握于谁的手中。 他曾经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去抵抗命运,而如今也要身不由己地加入命运的洪流之中,成为推动风云变幻的一环。 而是非、对错、成败,身在局中,早已无法评说。 “应大人!” 就在应翩翩心中沉吟的时候,其他人也都在衡量着下一步应该如何采取行动,王缶走过来,对应翩翩说道:“咱们此行无名,贸然入宫,只怕被逆贼反咬一口。” 两人都是聪明人,他无需解释,应翩翩也已经明白,眼下在场的大臣们当中,没有一名是黎氏皇族之人,若是打着救驾的名义冲进去,对方杀了皇上和太子,完全可以反过来栽赃,说他们一句“谋逆作乱,犯上逼驾”,直接下令将众人尽数斩杀。 王缶作为礼部尚书,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一点。 应翩翩道:“王大人,下官有一人选。” 王缶道:“谁?” 应翩翩道:“大公主,黎纪。” 王缶:“……” 听到这个名字,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荒唐,第二个反应就是想起了当初黎纪想强抢应翩翩上床的事。 但随即王缶就意识到,目前皇子们都已经被黎慎韫控制住了,黎绶尚未出嫁,住在宫中,恐怕也已经落入到淑妃的手里。 唯有黎纪上回被皇上轰出宫住到公主府去了,此时应该是唯一行动自由的嫡系皇族。 黎纪和黎慎韫的交情还过得去,还纳了对方的表弟当面首……算了,这一条先不说,重要的是她也不会对黎慎韫产生什么威胁。 若是愿意合作,由她出面要求探望皇上,在大臣们与黎慎韫之间周旋,确实再合适不过。 至于怎么让她愿意,王缶看了看应翩翩的脸,觉得把握很大。 池簌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呵呵一声。 应翩翩道:“武安公说他愿意易容扮成公主身边的侍卫,保护公主与五皇子见面,再趁机救出陛下。” 池簌:“……” 王缶不禁看向池簌,池簌点了点头,微笑道:“应大人所言正是。” 他们商议好了,又过去将这个主意跟其他大臣一说,有人觉得也可一试,但也有人感到不妥。 杨阁老说道:“现在黎慎韫仗着有皇上和太子在手,死守宫门不出,大概目的就是想要拖延时间,等待他的援兵到来,把所有反对者都一网打尽。” “既然他一开始没有对付公主,此时也未必就会让她进去探望皇上,为自己制造这等无谓的麻烦。” 谁都知道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在黎慎韫的援兵带来之前想办法将皇上弄出来,再不惜任何代价一举攻城,然而要如此办,确实极为困难。 应翩翩缓缓道:“阁老说的有理,其实学生还有一个主意。就是,可能稍微有些缺德……” 杨阁老:“……” 凭他对自己这位高徒的了解,应翩翩要说是稍微有些缺德,那估摸着就缺德到家了。 他猜的不错。 应翩翩其实是想说,将乐王跟黎慎韫是同谋,威胁不了黎慎韫,那还可以冲将乐王下手。 虽然他们家的人都死光了,但是还可以去刨了他爹娘的坟,取出遗骨,威胁将乐王不跟他们合作就把骨头烧成灰倒进水沟里面去。 据应翩翩以往跟将乐王打交道的经验来看,这个法子或许真的有些用处。 但将乐王一家已经很惨了,虽然应翩翩自知不是什么好东西,要说出这个办法,还是会觉得有那么一点良心不安。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他犹豫着正要开口,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低低说道:“或许我可以。” 几人猛然回头,发现说话的是一名不知何时走过来的小太监。 原本之前谁也没有在意过他,谁知道他将帽子一摘,又在脸上擦了几把,露出来的竟然是黎慎礼的面容。 “十殿下!” 杨阁老又惊又喜:“您没有被梁王抓去?” 黎慎礼的脸上带了几道伤,身上的太监服有些不合身,让他看起来极为狼狈与可笑,想必逃离的也十分不易。 “阁老,几位大人,我受到父皇传召进宫之后,半路上觉得不大对劲,便设法扮成太监逃了出来。” “黎慎韫发现我脱逃,但是怕这个消息反而声张出去被人利用,因此不敢大张旗鼓地找我,只派了太监暗中搜寻,所以给了我一些隐藏起来的机会,能看到各位前来真是再好不过,否则我今天恐怕难逃一死!” 黎慎礼急匆匆地说道:“大姐尚在宫外,不如让我出面,同黎慎韫要求确认父皇安危。他寻了我许久,想必会答应的。” 黎慎礼是皇子,同样具有皇位的继承权,虽然先前不太受重视,但自从魏贤妃死后,他不用再故意装模作样来令皇上不快,也逐渐开始得宠起来,想必黎慎韫对他也有几分顾忌。 此时由黎慎礼来做,自然比黎纪合适。 在场的几位重臣商议一番,杨阁老说道:“那么便委屈武安公护送十殿下前去查看陛下的情况,再伺机救人,我等会在此处接应,陛下只要脱险,立刻全力将梁王拿下。” 池簌沉吟道:“梁王未必会允许十殿下带着随从进入,若他不准,也不用强求,我自可以随着十殿下进入内宫,只是到了那时候,还请十殿下帮我制造一次混乱,让我能够趁机接近陛下。” 他看了黎慎礼一眼:“我也必然能够保证你的安全。” 黎慎礼一咬牙:“陛下是我的父亲,武安公都这样说了,我又怎能不拼这一把!我定当尽力而为就是。” 池簌再没其他的言语,点了点头,转向应翩翩的时候,语气便放柔了:“那我去了,自己小心。” 应翩翩道:“放心,你也是。” 当即,黎慎礼换回了自己的王服,由众人一起簇拥着去了城楼下。 一名士兵冲着上面喊话:“沛王率兵前来平叛,尔等快快交出陛下,打开城门投降,尚可留得性命,若是再与叛贼同流合污,负隅顽抗,待大军来到,一切后果自负!” 洪亮的声音在偌大宫城中发出回响,黎慎韫虽然没有出现,但立刻便有人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将此事禀报于他。 黎慎韫豁然站起身来,怒声道:“黎慎礼,竟然真被他给逃出去了!” 将乐王当机立断,说道:“让他进来。” 黎慎韫沉声道:“那小子最会装模作样,奸滑无比,我只怕他是想进来营救父皇。” “他到底是想要营救皇上还是想要杀了皇上,此事尚未可知。” 将乐王揭开茶盅,轻轻吹了口气,氤氲出来的白烟模糊了他眉目间的锋利。 只听他闲闲说道:“眼下皇上、太子,还有其他几位皇子都已经被你囚禁在此,而你有谋逆之罪,如果他等的不耐烦了,强行率兵攻打进来而不顾皇上的死活,最后他就是唯一名正言顺的继任者。若是你,你会怎样选?” 这个答案不言自明。 如果黎慎韫处在如今黎慎礼的位置,那他一定会觉得这简直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还不至于弄脏自己的手。 他一定恨不得对方坚决抵抗,拒不回应,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率兵攻打进来了。 见黎慎韫沉吟不语,将乐王便又道:“让黎慎礼进来吧。只需告诉他们,这些人心思叵测,你不能擅自放他们进来,危害到皇上的安危。黎慎礼若是当真关心皇上,便不许带任何侍卫,独身进入,方可探望。我们便可借此机会,一举将他除掉。” 他不紧不慢的语调中似乎有着让人相信的魔力。 第133章 鸿鹄再高举 对于将乐王这个人, 黎慎韫实际上是不甚信任的。 但眼下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他思前想后, 觉得也只有此法最为妥当。 毕竟, 黎慎礼虽然有些武功,但也不过寻常,只凭对方一人,不可能有能力将皇上救出去。 如果自己当众以父皇作为要挟, 让黎慎礼独自进入, 他想表现孝顺大义, 赢得人心, 那么就不能拒绝,正是可以除掉他的好机会; 若他坚持不敢, 就是贪生怕死,也不能再得到那些大臣们的拥戴了。 黎慎韫沉吟片刻, 说道:“先给我随便找一份诏书过来。” 很快就有人把他要的东西取了过来, 黎慎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接过诏书, 大步走上了城楼。 这是他劫持了皇上之后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露面, 下面的群臣总算看见了黎慎韫, 立刻群情激动, 叫骂质问之声不绝。 黎慎韫却一抬手, 将手中那道黄色的诏书高高举起。 随着他这个动作, 所有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诏书之上,一时又安静下来。 黎慎韫冷冷地说:“太子意图谋反, 谋害陛下, 致使陛下受伤, 幸亏被本王连夜得到消息, 及时救下,现在正在宫中修养。尔等这般不加体恤,苦苦相逼,不顾陛下身体,一定要陛下露面,难道是勾结太子企图逼宫夺权不成?!” 黎慎礼高声说道:“黎慎韫,你挟持陛下图谋造反,真相分明,安敢抵赖?太子乃一国储君,又何需通过谋反才能获得皇位!眼下我等众人在此,我劝你还是快些放了陛下和太子,速速归降吧。” 黎慎韫冷笑道:“有陛下的旨意在此,你都不肯相信,反倒在这里迷惑人心,实在是其心可诛,还说你不是意图谋反之人?众位大人,可不要被这个不孝子给蒙蔽了,一片忠心反倒沦为逆贼叛党!” 这两兄弟你一言我一语,都是咄咄逼人,寸步不让,应翩翩在旁边听着,忽说道:“梁王既然这样说,不妨将诏书送下来给众人一观,否则安知真假?” 他似笑非笑:“说不定你手里拿的只是一封什么都没有写的空白诏书,岂不是就要将众人都骗过去了?” 黎慎韫听他此言,微微一顿,要不是脸皮和心理素质都过硬,这时他手里的诏书都要举不起来了。 应翩翩可真是聪明绝顶,料事如神,这样的人要杀虽舍不得,但要留也留不得。 可惜他之前本想先把应翩翩控制住,却被将乐王拦住了,此人在外,终究是变数。不过将乐王说的也没错,眼下还是大事要紧。 黎慎韫冷冷地说道:“陛下手书岂是你这等逆贼可见的?若是我将诏书递下去,被尔等损毁又该如何?” 黎慎礼道:“那么我也是父皇的儿子,总有资格一观吧!” 黎慎韫道:“陛下眼下无力走动,你若当真如此孝顺,大可以过来亲眼看一看陛下的安危!” 黎慎礼冷冷地说:“你以为我不敢吗?” 他说完之后便一抬手,两队侍卫跟在他的身后,就要进入宫门。 果然如池簌所说,黎慎韫是万万不可能让黎慎礼带兵进入的。 他见黎慎礼这样的举动,立刻说道:“这么多的人,其中难免有包藏祸心者,我绝不能让他们进来威胁陛下安危。你若是当真纯孝,便独自上来,我尚可看在兄弟之情上通融,若有其他人,此事免谈!” 黎慎礼故作为难之色,黎慎韫便令人将曾经在宫中对黎慎礼有所照顾的一位太妃推上了城楼。 他冷声说道:“你连父皇和安太妃的命都不在意了,只顾着自己,还谈何大事?胆小如鼠的东西!” 黎慎礼本来就要进去,只是怕对方起疑,见状顺势怒道:“你口口声声说是勤王护驾,此时行径又与逆贼何异?不要伤害她,我进去就是了。” 说完之后他便下了马,向着宫门处走去。 黎慎礼心脏狂跳,手心中都是汗,却不敢回头看一看池簌到底跟上了没有。 黎慎韫又发话令所有人都退后十丈,这才将宫门敞开了一条小缝,把黎慎礼迎了进去。 宫门在黎慎礼的身后缓缓合上。 一名近卫行礼道:“殿下,请随我来吧。” 看到这一幕,杨阁老也十分担心,忍不住翘首张望。 他一向不主张与皇子结党,从来都忠于皇上,也对黎慎礼没有什么特别的青睐。 但如今,黎慎礼已经是皇室仅存的希望,他们这个举动极为冒险,如果连黎慎礼也被黎慎韫一锅端了,那么朝中必要发生一场大乱,最后倒霉的还是百姓。 杨阁老不禁回过头来,想问一问池簌什么时候能跟上去,又有没有把握。 “武安公……” 说出“武安公”三个字,杨阁老却陡然一顿,发现刚才明明还站在这里的池簌,竟然已经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他从来没有接触过如此高妙的武功,简直觉得如同仙法一般,不由目瞪口呆。 应翩翩站在旁边一看就知道杨阁老在想什么,轻笑一声,说道:“阁老请放心,武安公是靠得住的人。” 杨阁老感叹道:“这便好了,倒是我见识浅薄。希望此番能够功成。” 应翩翩道:“阁老,我想还是应将长公主也一并请进宫中,万一十殿下那边发生什么意外,无法及时出来,也可请公主以皇族的身份主持大局。” 杨阁老点了点头说道:“我立刻派人去请。方才我也已命人将这一消息通知了其他几名驻守在京郊外的督统,让他们速速赶回来勤王,只要陛下能够成功救出,事情便成了一半。” 两人在这边交谈,另外一些大臣们也纷纷过来商议,应翩翩正听着他们说话,忽然瞥见地上有一样东西,看起来几分眼熟。 他弯腰捡了起来,发现是一枚玉佩。 这玉佩表面看起来如同羊脂一般剔透晶莹,但一端详,就会发现两侧有一条细细的裂纹,应该是两半玉佩的接缝。 如果顺着裂纹用刀锋去撬,此物大概可以从中间打开。 应翩翩看着上面的花纹,觉得有些印象。 他记得上次在太后宫外的时候,曾经遇见太后的二哥胡臻,当时他险些将一枚玉佩掉在地上,又十分紧张地接住了,后来太后说这里面有胡臻心上人的小像。 看起来很像这一枚。 大概是今天的情况混乱,胡臻的玉佩还是掉了,而且摔裂了当初放入小像时剖开的缝隙。 应翩翩四下一扫,并没有看见胡臻,他不想窥探别人的情史,便顺手用自己的帕子包了玉佩放入怀里,想要等到再见到胡臻的时候,将东西给他。 而此时,黎慎韫和黎慎礼应该都已经会面了,似乎除了等待也无法再做其他,应翩翩稍稍沉吟片刻,同人说了一声,便带着自己的手下,向宫中的另外一个方向而去。 这处皇宫乃是前朝所修建,大穆一朝又几经修葺,可分为东宫和西宫。 东宫乃是原本的前朝宫殿,西宫则是后来逐渐扩建的。 太/祖刚刚开国时,无论是居住还是处理政事,主要都在东宫活动,后几代的皇帝逐渐挪到了新修建的西宫中去,以至于东宫逐渐冷落。 其中的朝宗殿取“沔波流水,朝宗于海”之意,就是太/祖昔年听政之地。 应翩翩带着一队人马来到了这里。 他不知道这附近会有什么,会过来只是因为一者摸不透将乐王的意图,所以想要在与太/祖有关之事上寻找,二来则是在他梦中被黎慎韫关起来的剧情中,应翩翩有一回试图逃跑,仿佛就是曾经来过这。 这一段由于是书中的隐藏剧情,不甚清晰,所以应翩翩只有些影影绰绰的印象。 他不记得自己是通过什么方法逃出黎慎韫的寝宫,又藏到这里的,印象中最为清晰的一幕,就是他走不动了,躲在一棵树后休息,而后寂静的宫殿中突然凭空响起一阵嘈杂的人语声。 宫中原本就有过很多闹鬼的说法,当时在梦中这种感觉十分灵异诡怖。 不过应翩翩醒过来之后回想,帝王都要有些保命的秘诀,既然皇上那边都有供暗卫藏身的密室,想必这边也同样有什么能够藏人的暗道。 大概梦中应翩翩只不过是逃跑的时候恰好赶上了一些人露面而已,但他还没来得及看到人,就被黎慎韫亲自追过来绑回去了。 此时故地重游,却不再是身受禁锢,应翩翩令自己身后的兵士们都下马缓步而行,不要发出声音,一行人静悄悄进入了空旷的宫殿。 系统忽然“滴”的一声响,发出提示: 【宫殿扫描完毕,即将展示全景地图。】 随着系统的话,应翩翩脑海中顿时出现了一幅宫殿的地图,将各处道路屋室都展示的清清楚楚,其中他们所在的位置还标了一个小红点。 这种俯瞰简图与真实场景还是有所不同的,好在应翩翩在原书中的行军打仗也是经验丰富,简略看了看就辨明了方位。 他赫然发现,这里竟然有一处宫墙是能够翻转的,穿过去之后就能到达内宫,虽然跟黎慎韫囚禁皇上之地还有些距离,但能够通向那些妃嫔宫人们的居所。 女眷行动较为缓慢,就算是被控制了,应该也不会大规模转移,或许可以想办法先将她们救出来。 应翩翩道:“陈六叔,丘大哥,烦请二位到西侧那处宫墙的位置看一看墙体是否能够移动,千万小心,不要惊动旁人。” 邱凉和陈海平都是通晓一些机关之术的,听到应翩翩吩咐,自是欣然领命,前去查看,不多时果然回报,墙后另有通道可以穿过宫殿。 应翩翩点了两个人,让他们回去把这个消息悄悄禀报给杨阁老等人,对剩下的人说道:“咱们进去看看。” 陈海平和邱凉各自领着十余人,将那处宫墙打开。 应翩翩十分谨慎,暂时没有让众人进入,而是站在旁边静待一会,见并无异常之处,这才说道:“进去吧,大家前后照应着,多小心一些。” 他说完之后正要第一个进去,却被骆岭拉住,说道:“少主万金之躯,岂能涉险?让我们来开路吧。” 说完之后,骆岭就不由分说地将应翩翩挡后面,和十八煞中另外几个人先一步走进了宫墙后面的通道。 毕竟在他们这些人心中,皇上是不是真龙天子,这事还有待商榷,但是他们家少主却是最最金贵宝贝的,万不可有半点闪失。 一行人一路深入,走了一会,有熟悉宫中地形的侍卫已经意识到了这条道路的去向,不由有些惊喜。 侍卫低声说道:“大人,此路仿佛可以通往后宫,或许皇后娘娘她们会在那边。” 应翩翩说道:“一会我们见机行事,如若能将女眷们先救出来,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他心中却在想,后宫又不是什么闲杂人等都能去的,为什么当初要建这样一条通道? 总不能是有人为了和后宫的女子私通而特意修建的吧?要是能如此大费周章,那也不叫私通了。 这时应翩翩倒是忽然想起,史书上曾经记载,开国时这座皇宫被攻破的时候,军队一路闯入,势如破竹,然而却从宫中又冲出来了一队伏兵,将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先锋军险些被消灭殆尽。 或许这处通道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刻能够有士兵暗中藏匿,出其不意地对敌人实行攻击。 应翩翩正好在想这件事的时候,忽然听见前方“咔咔”两声响起,他立刻有所察觉,脱口道:“小心!” 说话的同时,应翩翩一手探出,闪电般地将自己前方的陈华年一把拉开,一支利箭擦过陈华年的脸前,钉在了旁边的墙面上,箭尾的羽毛不住颤动。 骆岭也陡然惊觉,喝道:“有叛军!” 发现叛军,他不退反进,说罢了话就拔出身后的大刀,向前直冲,已经与一队杀过来的叛军斗在一处。 两边人马立刻厮杀起来。 应翩翩因为是暗中探查,身边的人带的不多,但人数虽不占优,却全都是应钧旧部或是七合教中教众。 这些人惟他之命是从,一个个又武功精良,不是寻常士兵可比。 应翩翩看了双方打斗片刻,知道肯定输不了,放下心来,对身边剩下的十余名亲卫说道:“你们随我来,咱们先去想办法救出女眷。” 否则一旦变乱生出,女子们身上衣裙首饰累赘,不好逃跑,又没有武功,恐怕会成为第一批的牺牲品。 左右行迹已经败露,双方厮杀起来,也没有什么可隐藏的了,应翩翩带着身边的人,顺着那处通道直冲向前。 迎面敌人袭来,他连停也不停,自然会有人为他扫除障碍,很快便势如破竹地到了一处最为喧闹的宫殿之外。 果然,里面都是女子的惊呼和哭泣声。 * ——应翩翩此时来的正好,里面的叛军们正打算要先行处理掉一批宫妃,以免成为拖累。 这些人当中,重要的人物如太后、皇后、公主,其余的后宫嫔妃以及先帝留下来的太妃等也无一幸免,全都被傅淑妃抓了来,绑在了来仪殿中。 把人绑来之后,傅淑妃什么也不和她们说,只是自己坐在大殿正中的座椅上闭目凝思,以平静的动作掩饰着内心的焦急,暗暗期盼黎慎韫那边能够顺利成功。 很多女眷们都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个个面色惶惶,有人还忍不住低声啜泣。 唯有皇后和太后表现得较为镇定,面色淡然,盘膝坐在地上不言不动,令很多人都忍不住靠近她们,希望能够获取一些安慰。 周围的禁军们虎视眈眈地看守着这些平常难以见到的高贵女子,其中有一名禁军,看到黎绶相貌美丽,竟然色胆包天,伸出手去在对方脸上摸了一把。 他大笑道:“原来公主生的是这般模样,脸蛋也滑溜溜的,哈哈哈哈。” 黎绶从小到大,从未有人敢对她如此无礼过,当时只感觉一阵恶心,想都来不及多想,抬起手来狠狠的扇了对方一个耳光。 那名禁军大怒,竟然也反手还了她一巴掌,将黎绶推倒在地。 皇后却扑上去,如同母鸡护崽一样把女儿紧紧护在身后,厉声说道:“不管如何,公主也是皇室之女,尔等竟敢如此无礼,是当真不想要性命了吗?!” 傅淑妃只在上面静静坐着,对这点小小的冲突根本不愿意去理会。 那名禁军倒是被皇后的气魄震住,微微一怔,终究还是悻悻地退到了一边。 黎绶全身都出了冷汗,又怕又怒,暗暗后悔自己太过冲动,险些连累母后,低着头不再说什么,只是攥紧了拳。 看到这些粗鲁的禁军,女眷们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太后招了招手,让黎绶坐在自己的旁边,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 而气氛正十分紧张时,殿门却猛然一下子被人推开了,一名侍卫匆匆跑了进来,傅淑妃这才站起身,焦急地问道:“事情怎么样了?” 那名侍卫气都没喘匀,急忙禀报道:“娘娘,十皇子并没有死,并且带着一些官员和士兵前来平叛了!殿下已经允许他进去探望皇上,但是其余的大臣和兵将们还在外面守着,不停有京郊的援兵向着宫中赶赴过来,后续情况尚且不知!” 傅淑妃一听黎慎礼还活着,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起来,不由恨恨骂道:“这个小畜生真是我的克星,当初多余留下他的性命!” 那侍卫看了一眼在场的女子,说道:“不如将这些人押出去作为人质,震慑那些大臣!” “晚了。” 傅淑妃冷冷地说:“事态发展至今,这些人已经没用了,两边注定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留着她们徒然增添累赘,还有可能会暴露我们的计划。都杀了吧。” 皇上的一名妃子不禁尖叫起来:“淑妃,你疯了吗?你有没有半点人性?也不怕陛下醒过来问罪于你!” 傅淑妃转头一看,发现是皇上最近颇为宠爱的赵婕妤,便冷笑道:“我还会怕那个老东西不成?你也别指望了,他眼下估计只剩下半口气了。你如果那样想他,就去陪他可好?” 她说完之后,指着赵婕妤说道:“就从她开始杀吧。” 禁军心中暗暗惋惜着这样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手中却毫不含糊,手起刀落,赵婕妤头颅落地,引起女子们的一片惊呼之声。 他们在这边砍杀,外面却有一阵厮杀声骤然响起,殿内的侍卫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阵混乱。 生死悬于一线,人往往会爆发出惊人的实力,趁着这个机会,女眷们也开始急忙奔逃,寻求生路。 黎绶眼睁睁地看着一名宫婢在自己面前倒下,背心上插了一柄明晃晃的长刀,她当时心里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竟然忘记了害怕,颤巍巍地伸手握住刀柄。 这武器能够夺人性命,别人用得,她也用得,只要握住了刀,或许自己也可以挣出一片生机。 黎绶猛然将刀拔出,颤巍巍地挡在胸前,说道:“母后、太后,你们快跑!” 皇后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还未等说话,就听“砰”一声殿门大敞,有一道人影当先进入,竟然直冲着黎绶大步走来。 黎绶不由尖叫,拼尽全身力气,闭着眼睛一刀冲对方砍出,手腕却轻易的被扣住。 只听有人无奈的叹了口气,说道:“公主,臣救驾而来,切莫伤及无辜。” 这声音是那样的熟悉、温柔,黎绶猛然睁开眼睛,却发现面前站着的正是应翩翩。 这一下简直如同绝处逢生,她不禁惊喜交加,眼泪一下子便涌了出来,扑过去一把搂住应翩翩的脖子:“阿玦哥哥!” 应翩翩轻轻拍了拍黎绶,又放开她,看向太后,见太后冲他点了点头,知道是无恙,这才松了口气。 此时那些禁军已经同应翩翩带过来的手下斗在一起,节节败退,殿中的女子们惊魂未定,有人意识到在生死关头捡回了一条命,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黎绶听到皇后唤了自己一声,回过头来,才意识到她还抱着应翩翩不放,不禁脸上一红,连忙松开了手。 应翩翩看见她脸上有个巴掌印,便问道:“这是谁打你了?” 黎绶抬起眼来,四下打量,恰好见到刚才那个欺负过自己的禁军正在鬼鬼祟祟靠着墙边向外溜去。 她立刻一指,告状道:“是他!” 那禁军浑身一颤,连忙便加快了脚步,向外狂奔。 不等黎绶说什么,已经有人高声问道:“少主,可要拦他?” 应翩翩微笑道:“不用你们。” 他掂了掂刚才黎绶拿在手中,又被他夺走的那柄刀,不紧不慢地说道:“公主请看,刀,要这样用。” 那名禁军倒是挺明白,知道此时就算要道歉求饶也来不及了,还是逃命要紧,刚刚狂奔到了门口,眼看没人阻拦,正在暗喜之际,忽然听见背后利刃破空之声飒然响起。 他猛然回首,只见银芒划空,霎时已至。 应翩翩动手一向极快,根本不容人躲避惊呼,利刃抹过脖颈,已将对方一刀枭首。 那禁军双目瞪大,晃了晃之后仰天倒地,气绝毙命。 应翩翩微笑着收回手:“气消了没有?” 黎绶:“……” 那个,用杀人这种方式来哄人开心,真是……别出心裁哈。 但虽然有些可怕,她还是觉得痛快极了。 她好喜欢阿玦哥哥! 第134章 何日跨归鸾 应翩翩的突然出现, 使满殿无辜的宫人们逃得了性命,也令傅淑妃这一边的党羽又怒又惊,慌乱不已。 傅淑妃心知大事不妙, 匆忙想要逃跑, 但还没在禁卫的保护下跑出几步,就被抓了回来, 按倒在地。 她刚刚还高高在上地看着那些无助的妃子们, 形势却陡然逆转,傅淑妃恨极,咬牙道:“你们是如何进来的,安敢对我如此无礼?梁王今日必然成事, 他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应翩翩挑起唇角, 志得意满:“哈哈, 不好意思,梁王死了, 祝你们母子稍后阴曹相见罢。来人,带走。” 这个消息一说, 众人皆是大惊,傅淑妃身体一震, 刹那间脸色苍白, 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如同木偶一般被人拖了下去。 那些禁卫们见了, 也几乎失去了战意。 太后不禁道:“阿玦, 黎慎韫当真伏诛了?” 应翩翩道:“我不知道啊,没有吧。刚才顺口瞎编的, 她真傻。” 太后:“……” 刚刚放下武器投降的禁卫们:“……” 应翩翩命令手下的人将傅淑妃押到宫墙之下, 威胁黎慎韫放出皇上和太子, 就算对方不予理会,也必然会动摇军心。 同时,方才在前面同叛军交战的应钧旧部和七合教教众也赶过来了,应翩翩留他们在这里保护女眷们的安全,自己则继续领着人向宫殿内部深入。 在系统给他提供的地图上,显示西北方的一处宫殿之下也有暗室,应翩翩认为后宫中藏着的兵将多半就会选择隐藏在那处,于是准备过去一探究竟。 随着来仪殿这边变故突生,其他叛军们也已经闻声赶来,很快便与应翩翩的人厮杀在一处。 应翩翩一剑斩在一名叛军肩上,在对方受伤痛呼之际,已经策马越过了他,径直向着前方的宫殿而去。 他的侍从们一时还没来得及跟上,身后是喧闹喊杀震天,前方的宫殿却静悄悄的,灿烂的阳光映在琉璃瓦上,安和的一如每一个无事发生的寻常日子。 应翩翩双腿微夹,正要催马前行,忽然觉得自己眼角之处好像被一道亮光晃了一下。 那应该是房瓦上折射出来的阳光,但应翩翩鬼使神差地一勒马缰,回头看去,忽然见到一个人正独自站在不远处宫墙旁边拐角的位置。 是将乐王。 两人的目光穿透秋日的暖阳相遇,却仿佛都带着萧瑟的冷意。 以黎清峄如今的身份,被人发现应该十分慌乱才对,可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毫无躲闪之意。 片刻之后,黎清峄忽然转身便走。 应翩翩喝道:“慢着!” 黎清峄所走那一条是两处宫殿之间的甬道,十分狭窄,应翩翩稍一犹豫,弃马徒步追了过去。 应翩翩一走,身后的侍从立即跟上,却又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兵将挡住。 双方交手,七合教这边的教众们立刻意识到,敌方跟刚才傅淑妃手底下那帮禁军全然不同,武功精绝,悍不畏死,应该是黎清峄自己的人手。 由此可见,这场宫变中,他其实根本就尚未出手,否则刚才要救人抓人都不会那般轻易。 这位举止神秘的王爷心中到底是什么打算?此时,没有人能够摸透。 应翩翩回头看了一眼,扬声说道:“不必缠战,退开去前面等我!” 他说完这句话,眼看黎清峄已经快要没了影子,便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都是衣袂翻飞,大步而行。 连着穿过两处宫殿,应翩翩膝盖微弯,足尖点地,猛然间飞身而起,在墙壁上一踹借力,落地时已经落在了黎清峄的前面,反手抽剑,架住他的脖颈。 “站住。” 应翩翩冷冷地说。 黎清峄果然站定,目视于他,眼神奇异。 应翩翩道:“你到底想做什么?特意甩开众人引我来此,必然不是要沉默不语的,王爷,有什么话尽管直言吧。” 黎清峄嗤笑一声,反倒问他:“今日之事一出,你我已是仇敌,你一路跟着我来到此处,难道不怕死吗?” 应翩翩笑道:“这话回敬王爷。此番较量之中,你我死的是谁尤未可知。” 应翩翩虽然常常行事出格,但其实不是个莽撞之人。 他并非不知自己这样跟着黎清峄过来,很可能会中了对方的什么阴谋埋伏,但仗着有系统护身,应翩翩觉得冒一冒险倒也无妨,是以才故意过来,想要试探黎清峄到底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他很久了。 黎清峄道:“很好,少年人,你上回在殿上的枪法很不错,我试一试你的功夫!” 他说完之后,蓦地出手! 算计人的方式千千万万种,他却偏生选了最简单粗暴的那一条路——亲自动手打架。 应翩翩猝不及防,颇为意外,眼看黎清峄竟然眉峰不动,一抬手便抓住了他的剑刃,跟着快捷无伦地向前一推,反将剑刃逼向应翩翩自己的脖颈。 应翩翩一开始没有料到对方的举动,让他把住了剑刃,此时见状,索性松手放剑,瞬身飞退。 他退,黎清峄便进,应翩翩退到一半却猛然定住,弯身仰面,腰肢后仰,瞬间从黎清峄剑下穿过,左手闪电般地探出,在他腰间一抽。 “擦!” 黎清峄腰侧的长剑铿然响起,竟已被应翩翩拔出! 剑柄入手,跟着反腕横刺,半空中流光如虹,未及闪躲,寒意已然浸骨。 黎清峄似乎也未曾料到应翩翩的左手剑竟然如此快捷,急迫之间,手中长剑向下一挡! 瞬时就是一声金属撞击的巨响,火花闪烁之间,几乎令人无法睁开双眼。 夺剑、换剑、挡招……一切几乎都是发生在几个瞬息,两人脚下的步子甚至都未曾停下,背向对方错身而过,跟着同时定住脚步。 应翩翩身上袍袖在风中猎猎飞扬,蓦然回过身来,见到黎清峄攥着自己剑刃的手已经鲜血淋漓,血珠一滴滴溅在地上。 黎清峄却不以为意,而是将长剑倒转,握住剑柄,剑尖上的锋芒流转不定,映上他带着些微冷酷的面容。 “外面的承汇门、德安门、宣平门都已被禁军把守,你能如此快捷地来到此地,想必是从东宫而入。” “唰”一声剑鸣,无数道剑气瞬袭而出,甚至吹起了青砖缝隙间古老的尘埃。 黎清峄招式凌厉,语调却十分平稳:“你既然能找到东宫之中,就代表已经知道本王与黎慎韫有所合作了。是看到了我二人往来有所猜测,还是他的人走漏了风声?” 这一问已经代表黎清峄笃信不会是自己这边的下属泄露了风声,他的语气之中带着极端的自傲与自负。 应翩翩左手骤然翻转,自黎清峄缤纷剑影的缝隙间破入,直刺向对方面门。 同时他轻轻一哂:“你没有跟黎慎韫合作。” “哦?” 应翩翩的目光中掠过了一丝清晰的讥诮:“你是在坑他。挑唆他冲动起事又漏洞百出,令皇室相互残杀群臣大乱,唯有王爷坐收渔利,不沾风雨,岂不美哉?” 黎清峄倒不惊讶:“你果然看出来了。” 其实从得知群臣奉诏入宫之时,应翩翩心中便已开始生疑,到而后看见黎慎礼竟然成功逃生,这种怀疑对方阵营中有人搅浑水的想法就愈加明晰了。 此时看来,黎清峄果然不是会认真与他人合作之人。 应翩翩哂道:“王爷若想登临大位,不必如此迂回。” 两人说话的语气都十分平静,若是只听声音,几乎让人以为二人是斯文对坐,饮茶论心,但实际上霍霍剑光之中,谁也没有留情。 “说的不错,我对大位、天下没有兴趣。” 黎清峄微笑的表情分毫不变,反手架住应翩翩手腕,闪电般地横剑向前,平平一推。 “这天下已是懦夫的天下,人们安逸的实在太久了,久到以为屈膝苟安便可保永久太平,何其可笑?” “盛世如同镜花水月,该是被打碎的时候,让畏缩逃避的蠢货看一看这背后的罪恶与鲜血了。” 应翩翩的眼底映出锐利的剑影,黎清峄忽然剑势大盛,竟然不顾前胸门户大开,顷刻间剑招叠出,将应翩翩包抄在锋刃般的可怖气流里。 黎清峄的言语间听不出任何情绪,似乎是玩笑,又似乎是说真的:“没有摧毁,就没有新生。” 那一刻,应翩翩无暇所想,本能一般飞速旋身,长剑横转,剑锋向着对方胸口撞去! 他本是个一往无前,从不会退缩心软之人,但刃将及身时,心中却突然泛起一瞬间的迟疑。 ——我真的要杀了这个人吗? 虽然他是我的敌人,可是…… 应翩翩也没想出来他到底要可是个什么,微一迟疑之间,黎清峄已骤然发力,欺近身来。 两人兵刃相撞飞溅出火花,应翩翩的剑势被撞的一偏,刹那间已经感到对方的双指点中了自己颈侧。 而后,他便浑身僵住,一动都不能再动了。 与此同时,系统尖锐的警报声骤然响起: 【警报!人物“黎清峄”黑化度90%,危险指数9级,宿主已失去人身自由,是否需要系统启动绝地反杀模式?】 应翩翩倒还淡定,说道:“不急,看看他要做什么。” 黎清峄将应翩翩抱起来,带着他向侧面走,应翩翩认出这条路是通往采买太监出宫时所走的侧门的,心中更是疑惑。 尚未到得那处门前,已有一人从上方蓦然跃下,行礼道:“主上!” 黎清峄点了点头,将应翩翩交给他,说道:“带走吧。” 那人看了应翩翩一眼,却没接,猛然跪下,哽咽道:“主上!” 黎清峄淡淡地说:“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等等!”应翩翩道,“你要做什么?让他带我去哪?” 黎清峄说道:“以应大人的才智,原本不该问这样的问题。你我立场相悖,你既已经猜破了我的谋划,我又如何能够容你活下去?” 他说着,又在应翩翩身上的另两处穴道上补了几指,硬是将他往那名侍卫手中一塞,说道:“走吧。” 这几处穴道点下,应翩翩原本应该完全失去知觉和意识,但因为系统的缘故,他还是可以保持着清醒听到两个人的对话。 应翩翩听到护卫应了声“是”,却稍微哽咽,十分不舍,而黎清峄什么也没再说,只是转身朝着另外一个方向离开了。 应翩翩闭着眼睛,只是想不透这当中的隐情,感到那护卫背着他一路飞檐走壁,似乎就快要出宫了。 应翩翩做出决定,对系统说:“黎清峄现在的黑化值有多少了?” 【已达95%。】 应翩翩道:“那就启动应急模式,解开我的穴道。” 系统将应翩翩的穴道解开,应翩翩直接抬手一掌,向着侍卫的后颈劈去。 侍卫心神恍惚,情绪激荡,又是在急奔当中,根本想不到应翩翩这个已经被王爷点了好几处穴道的人竟突然会自己动起来,险些被一掌劈中。 但他能够被黎清峄托付重任,自也是好手中的好手,及时察觉之后,连忙脱手放人,纵身后跃。 应翩翩被他扔开,在半空微一转折,轻盈落地,负手问道:“你哭什么?” 侍卫愤愤地说道:“关你什么事!” 他一边说一边回手抹了把脸,却发现脸上一滴泪水都没有,这才知道自己被耍了:“你!” 应翩翩也此时方才看清,这侍卫原来是一名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年轻人。 他说道:“虽然你表面上没流眼泪,但这样一副哭丧脸,看上去也没什么区别了。你们王爷到底要做什么去,还不快说?你若告知我,或许他还有最后一线生机,否则可什么都完了。” 那侍卫一惊,喃喃地说道:“你,你怎么知道?” 从他一开始的神情语气就都表现的好像黎清峄要遭遇什么不测一样,这也不用猜了。 应翩翩只是想不明白,不管黎清峄要干什么,跟他都没有关系,黎清峄为何要把他给弄走呢? 要是想动手杀人,就地杀了不就可以了么? 此时见那名侍卫的神情惊疑而慌张,应翩翩便说道:“那就是你不知道了,我与你家王爷实际上早就相识,而且关系匪浅。” 侍卫怔了怔。 应翩翩语气真挚:“你看着我们虽然兵刃相向,但那都是迫不得已的,实际上我们心中惺惺相惜,互相之间引为至交,否则我关心他做什么?此时打倒了你。转身便走不就是了。” 系统:【……】 人类不会脸红的吗? 应翩翩只是随口胡扯,但那名侍卫却信以为真,低声道:“原来如此,这就是王爷自己死也要留你一命的原因吗?……可是我、我岂能坏了王爷的大计。” 应翩翩是真被他的话搞得大吃一惊,说道:“你说什么?说清楚点。什么叫他自己死都要留我一命,你到底要带我去哪?他不是活的好好的吗,又为何要死?” 那侍卫显然万般纠结,回头看了一眼宫墙,终究一闭眼睛,说道:“王爷、王爷是想把这座皇宫毁了!他自己也不想活了,也会留在此处与这里面的人一起死。但是他不想杀你,所以让我带你走。” 短短几句话,但信息量实在是太大。 应翩翩一把揪住他问道:“你说什么,毁了这座皇宫?怎么毁?” 侍卫不禁道:“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就这还忘年交?” 应翩翩道:“废话,忘年交也不代表什么都会说,我不是还告诉你我们立场不同吗!你还不快说!” 侍卫道:“他是……他是……唉,王爷他是因为当年老王爷夫妇莫名身亡,善化公主死于西戎这些事一直心中有怨,谋划着报复,所以……在皇城之下准备了千斤的火/药,利用密道一点点运进来,想彻底将这里毁掉。” 他透露出这个秘密,也觉得十分沮丧,声音越来越低:“但王爷也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不想再活,所以想一起留在这里。也不知道王爷为什么要留你一命,大概是就像你说的那样,惺惺相惜吧。你再不走,你也会死在这里的。” 听到侍卫总算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讲出来,应翩翩只觉得脑海中“嗡”地一响,最后只剩下“大事不妙”四个字。 别人说了他这么多年疯子,如今应翩翩总算看见一个比他自己还疯的,简直是彻底服了黎清峄。 虽然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想要放他一马,但想来大概就像自己刺向黎清峄胸前的那一剑终究没有刺下去一般吧。 两人从一见面开始,就都觉得对方给自己的感觉莫名熟悉又亲切,可同时因为立场的原因,又注定了他们难以放下戒备,倾心相交。 眼下,应翩翩已经顾不得想那么多了,他只知道自己必须阻止黎清峄,否则这就将是一场浩劫,更何况应定斌池簌等人应该也还在宫中。 应翩翩道:“行,我知道了。” 这侍卫对黎清峄一直忠心耿耿,若非事关主子的性命,黎清峄又待应翩翩实在不同,这些事就是打死他他都不会说出口。 此时他闭了闭目,说道:“我背叛了王爷,必得以死谢罪,我要回去找王爷了。应大人,你能阻止王爷吗?要有法子,你和我一起去,但王爷说了想让你活,若没法子,你就立刻跑吧!” 应翩翩道:“我有,附耳过来。” 侍卫连忙凑过去,应翩翩抬手似要拢在唇边,结果却是冷不防砸在对方脖子后面,同时道:“系统,扣光他的角色幸运值!” 系统来不及多想,一个激灵,将分数清零。 侍卫一身武艺,可幸运值转眼被清空,被应翩翩一砸,直接一头栽倒,额角磕在房瓦上,立刻晕倒在地。 系统:【你怎么知道我能用这招……可是不能胡乱扣分啊!】 应翩翩道:“你扣池簌的分不是挺熟练的吗?不能扣就加回来,当刚才扣错了呗。” 反正即使加回来,侍卫一时半会也醒不了了。 系统:【……】 没等它把那点分数算明白,就听应翩翩又道:“你先把这小子运走,然后向我爹和池簌报信,想办法将宫中的人都尽快疏散出去。” 应翩翩一向是个特别省心的宿主,聪明又能干,很少麻烦系统,眼下他突然冒出来这一连串的吩咐,把系统整个统都弄懵了。 系统不由道:【可、可我是系统啊,怎么把他弄走?怎么去报信?】 应翩翩快要被这个不知变通的系统笨死:【用好感度兑换NPC!设置他的人生使命就是搬运小侍卫!】 他扔下这句话,已经朝着刚才黎清峄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又问:“地图呢,能不能把黎清峄的位置给我标出来?” 这位大少爷从小仆婢拥簇,支使人惯了,把一个系统当十个小厮用,系统晕头转向,只好一样样地照办:【可以,但要寻找他的位置,需要他的血液。】 应翩翩道:“我剑上有。” 刚才黎清峄准备把应翩翩送走的时候,已将应翩翩的佩剑还回了他的剑鞘中,剑刃上沾了黎清峄夺剑时手心中的血。 系统取了一滴,搜索后立刻标出黎清峄的位置,应翩翩朝着他的方向追去。 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要成功找到黎清峄,对方筹谋多年,竟然做到了这一步,可见决心坚定。要是实在拦不住他,只能使用强硬手段了。 手握系统,对于这件事,应翩翩有九成把握,但既然不是完全肯定,总还得留个后手。 他又让系统再兑换一些NPC给皇宫中的人们报信,尤其是池簌和应定斌。 系统看着应翩翩一笔一笔花出去的好感度,便问道:【今天商店有特价秒杀的商品,可以多兑换几个八折NPC要不要?】 俗话说便宜没好货,但眼下重要的是消息能够快速传开,NPC会说话就行,质量好不好也没那么重要了。 应翩翩果断道:“要。” 他按照系统导航,快速去寻找黎清峄的踪影。 第135章 萍风空卷叶 眼看着侍卫将应翩翩带走, 黎清峄再没有什么牵挂,广袖翻飞,转身大步朝着宫殿深处走去。 所有的人都离开了他, 他的手下大多并不知道他的计划,已经被他派走, 如今他孑然一身, 了无牵挂。 黎清峄从容的仿佛去赴一场约会, 进入一处宫殿之后,打开机关, 来到地下。 他所进入的是一处十分狭小的暗室,乍看起来,里面除了几个摆着灵位的供桌,没有其他东西,可是其中却弥漫着一股呛鼻的气息。 黎清峄知道,这是因为四面的墙壁后面都堆满了黑沉沉的火/药,这处单独隔出来的狭小空间, 是他为自己准备的葬身之地。 只要将引线点燃, 用不了片刻, 这座皇宫, 以及目前支撑着这个王朝的所有人就都会全部变成飞灰。 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他是罪人,死后必下地狱,受万世折磨, 但是他不后悔。 这个陈腐而没有生机与血性的王朝早就该毁灭了, 但黎清峄并不是为了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胸中没有大义, 只是想要以此祭奠自己的亲友, 那些已经逝去的人才是他真正想要的天下。 而应玦……到底为什么要放掉他, 甚至连黎清峄自己也想不明白。 或许是因为内心深处总看着这孩子亲切,也或许是从他的身上,黎清峄隐约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 一个挣脱囚笼后,不迷失于仇恨,不深陷于困境,不禁锢于自由的自己。 令人惊讶和向往。 黎清峄想要知道应翩翩的未来能去往何方,这条路他又可以走多远。 虽然注定看不到这些了,可是放走那个人,就像是他给自己晦暗的人生中也留下了一线希望与天光。 黎清峄慢慢抬起手。 此处的地宫中看不到阳光,但有一颗明珠缀在宫殿的顶端,发出莹润的光芒。 浑沌而不明朗的光线落在手上,一如他的人生,曾经将温暖握于手中,收拢五指的时候,却都成了一场晦暗难言的空梦。 黎清峄缓缓闭上眼睛,盘算动手的时间。 他是费尽心机才创造出了这样的局面,先是假传圣旨,将朝中重臣以及各位皇子都引入宫中,又促成黎慎韫和黎慎礼紧张的碰面。 已经进宫的人为了稳定局势,等待结果,不会轻易离开,没有到宫中的人,也会断断续续地赶来。 这样,就可以把握时机将他们一网打尽了。 虽然黎清峄还希望进宫的人能够更多一点,但如果时间拖得太久,只怕会横生变数,所以他不能再犹豫了。 他将手伸进袖子里,摸到了放在那里的火折子,黎清峄深吸了口气,眼前又蓦地出现了姐姐的模样。 她凤冠霞披,满身艳红,将盖头掀开,脸上尽是失望之色,用一种责备的目光看着自己这个已经满心算计、面目全非的小弟。 黎清峄轻声道:“姐姐,对不起,我——” 他这句话没有说完,外面突然传来门响。 紧接着,静悄悄的地宫中却忽然多了一阵脚步声,眼前的幻觉陡然消失。 黎清峄猛然抬头,却见到一人衣袍翩跹,从容而至,一步步从高处的台阶上走了下来。 竟然是应翩翩。 那个瞬间,黎清峄以为自己看错了,眼前出现的又是经常困扰他的幻影,因为应翩翩此时的神情,莫名跟他早已去世的姐姐有些相似。 一男一女,年岁也相差甚远,他们之间可没有半点共通之处。 但随着应翩翩的走进,黎清峄发现竟然真是这个刚才明明已被自己点了穴道弄走的小子又出现了。 应翩翩也打量着黎清峄,询问系统:“他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系统查了一下,顿时紧张:【黎清峄黑化度100%,危险等级10级,可划入本书终极BOSS行列,即将开启灭世计划!】 就是在应翩翩这个当初死而复生选择反派道路的人身上,系统也没有看到这么高的黑化度。 【请问是否解锁剧情重要救赎道具?!!!】 应翩翩道:“解吧。要是实在救赎不了,你就扣光他的黑化度,生命值和气运值,咱们再联手打晕他。” 系统:【……没有那么好扣!以后不会再给姨娘扣分了!】 它被应翩翩拿捏住了这个把柄一通收拾,终于不敢再滥用职权,狼狈投降,情急之下甚至发生了口误,忘了池簌如今已成靠自己的努力为正妻,身份地位早已不是当初小小姨娘可比。 应翩翩暂时放过系统,朝着黎清峄走过去,心里盘算着让对方放弃行动的办法。 毕竟想到系统出品那些NPC的德性,应翩翩心里也实在不对系统所谓的救赎道具抱太大希望。 黎清峄苦大仇深,怨恨深重,虽然应翩翩自己的命在原书中被写成了那个德性,他也不得不承认,黎清峄也确实很惨。 多年来的怨恨一直积攒着,黎清峄都已经黑化到这种程度了,又怎么可能看到一样道具就幡然悔悟,就此收手呢? 此时看着这个想要毁了一切,却又留下自己性命的人,应翩翩同样心情复杂。 他沉吟着,掀起衣袍,盘膝坐在黎清峄对面,诚恳问道:“王爷,这皇宫你是当真要炸吗?能不能商量商量?” 黎清峄:“……不能。” 应翩翩道:“王爷不奇怪我如何会出现在这里,也不想知道我是要回来报恩还是寻仇吗?” 黎清峄从看清了应翩翩那一刻,仿佛就彻底心灰意冷了,淡淡地说:“本王只是在做我想做的事情,无需别人回报,你的怨恨或是感激,我都不在意。” “此处入口有进无出,一旦进入,再想回头也不可能了,我本想放你一马,但你既然偏要来此自寻死路,那我们就黄泉路下好作伴吧!” 杀机重重,光线晦暗,四目间电光火石的交撞。 霍然间,应翩翩伸手探向黎清峄袖中,去抢他的火折子,笑着说道:“当真想要黄泉相伴,你我二人足矣!若再叫上其他人打扰,闹哄哄的岂不麻烦?” 黎清峄目光一厉,喝道:“胡言乱语!” 他一手揽袖避开,一手屈指弹出,指尖正对上应翩翩掌心劳宫穴。 应翩翩一抬眼,猛然将手掌一握,变招极快,由抓化拳,向着黎清峄胸口捶去。 同时他向系统道:“扣分?” 系统:【真扣不动,刚才乱扣的时候权限被锁了!】 不过虽然不能扣分,它还有别的用处:【救赎道具已解锁,正在掉落中……】 黎清峄挫腕下沉,一掌迎上应翩翩的拳头,两人手掌相撞,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随即,应翩翩身上有什么东西也从袖中滚落出来,掉在了地上,摔成了两半。 黎清峄和应翩翩的眼角同时向下一瞥,看清那样东西之后,都不禁怔住了。 原来,那掉落下来摔开之物,竟然就是之前应翩翩见到的胡臻那枚玉佩。 纷扰之间,应翩翩都快把这东西給忘了,也没想到道具竟会是它。 玉佩被彻底摔成两半,里面的小像露出来,应翩翩低头看去时,正好望见了他娘带着笑的面容。眉目五官,熟悉无比。 “娘?” 应翩翩的思绪空白了一瞬,跟着立刻将黎清峄逼开一步,弯腰快速地将玉佩捡了起来,牢牢拿在手中。 幸好黎清峄也没有趁机偷袭他。 善化公主留下来的肖像本就不多,起初黎清峄还画过几幅,都放在王府中,后来得知善化公主病逝,他大醉三日,酒醒之后发现自己将家中所有亲人的画像全部烧毁。 而后几年,他不愿意去想这些事,总是在梦中见到父母姐姐,可是梦醒之中,却发现自己好像正在逐渐记不清他们的模样,甚至就是提笔,也不知道应该怎样把他们画出来了。 他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幅栩栩如生的画从应翩翩的身上掉出来,黎清峄方才的第一反应就是将它拿起来查看,却没想到先是听应翩翩叫了一声“娘”。 黎清峄顿时怔住。 仿佛是过了好半天,但其实也只有片刻,他猛地抬起头来看着应翩翩的脸,仿佛看见了这世上最不可思议之事,难以置信,却不能不信。 “你、你——” 这孩子仿佛得天独厚,他的父母原本都已经是难得的相貌出众,而应翩翩更是专挑着父母精致的地方来长,因此打眼一看过去,既不像应钧,也不像善化。 可听得他这一声“娘”叫出来,令黎清峄心神动荡,心中存了念头再仔细去看,竟是越看越像。 原来,他的眼睛是随了母亲,都是很漂亮的丹凤眼,眼角微微上挑,看人的时候光彩夺目。 鼻子和嘴大概随了爹,可是整体的面型轮廓更精致一些,下颏尖尖的,像个女孩子。 他笑起来的模样灿烂而耀眼,除此之外,还有那隐藏在秀丽外表背后的,永远顽强不肯折服的风骨。 黎清峄动了动唇,无声地说了句“阿玦”,可是不知道要怎样发出声音。 应翩翩将玉佩珍惜地擦了擦,要收进怀里,随后突然意识到什么,猛然抬头看着黎清峄。 为什么说里面有着他娘画像的玉佩是救赎黎清峄的工具? 他向来聪明,一个念头转眼间在脑海中成型。 应翩翩看着黎清峄,惊疑不定:“你——” “你娘……”黎清峄哑声道,“孩子,你娘的右臂上有没有一道泛白的小疤?那是她六岁时……不小心被蜡烛烫的……” 他觉得喉咙中哽咽不能言,忽然再也说不下去了,猛然抬起手来狠狠在眼睛上按过,仿佛用尽了最后一分力气,才能继续发出声音:“她是……善化……” “她是善化?” 应翩翩握紧了手中的玉佩,觉得心里一片茫然,低声道:“你说我娘是善化公主,你是我……舅舅?” 黎清峄哑声道:“是。” 他看着应翩翩惊怔的脸,忍不住伸出手去,慢慢的,小心的,想要碰一碰,可是手伸到一半就顿住了,黎清峄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一直在吓唬这孩子,还跟他作对,对他动手,之前他被抓了,也没有去把他救出来。 这算什么舅舅!他哪里配。 这么多年来,无论是爹还是娘,从来没有透露出过半点口风,应翩翩一直因为娘只是公主身边一名再普通不过的侍女,从未想过她就是公主本人,也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有血脉相连的亲人在世。 甚至原书中也根本就没提过这件事,甚至在应翩翩的印象中,将乐王就没回过京城。 记得曾经,他也问过娘外公家在哪里,是不是很好玩,娘只是摸摸他的头,说自己是一名身世飘零的孤女,在遇到爹之前从来没有家。 他当时觉得娘很可怜,这么多年过去了,时而想来,还是会心痛。 但原来,他曾经到过娘的故居,与娘的弟弟相逢,从别人口中听到了好多关于娘的往事,也知道她去世多年,原来有很多人,都不曾忘记过她。 她一直有家的,她是一个王朝里,最高贵的公主。 系统这道具才像是一枚最具威力的炸/弹,将应翩翩整个人都给砸晕了,他怔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见黎清峄冲自己伸出手,似乎想摸摸他的脸。 应翩翩动了动唇,刚要说话,黎清峄却突然收回了手,仿佛想起什么,转身便走。 应翩翩忍不住道:“你……你干什么去?” 却见黎清峄仿佛一下子从刚才那种心如死灰闭目待死的状态中复活了出来,以最快的速度飞步奔上石阶,去查看那扇紧闭的大门。 应翩翩突然明白了他要干什么,从背后看着黎清峄已经掺了白色的发丝,心中觉得很难过,但又有些无奈的好笑。 他跟着走了过去,站在了黎清峄的身后,问道:“出不去了吧?” 黎清峄一生中从未有如此刻般这样痛恨自己,他一番谋划,反倒将自己亲外甥置于险地。 他什么也不想毁灭了,满心只想着,不论如何,他都要护住应翩翩——因为他是舅舅啊! ——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有一个外甥。 当初这道门的设计就是只能从外面打开,有进无出,开弓没有回头路。 而他们身处的地方,是两边塞满火/药的房间中间用石板隔开的一片空间,无食无水,最重要的是空气十分稀薄,而且点燃火/药的引线在这里,稍有不慎就可能会将一切引爆,十分危险。 当初黎清峄这样设计,不无对自己的厌弃和惩罚之意,而此时,外甥如果能平安无事,他愿意永远在十八层地狱之下受罚。 心中千丝万絮,犹如乱麻,可当着应翩翩的面,黎清峄却表现的十分平静,放下了徒劳试图撬开门板的手,说道:“放心,能出去。” 他的声音因为不知所措而刻意放的温柔,显得有点笨拙,其实黎清峄特别想听应翩翩叫他一声舅舅,可是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没为外甥做过,没有这个勇气和资格。 可是,就算应翩翩会讨厌他,也是姐姐的儿子,他的外甥,他在这个世上,重新有了亲人的牵挂。 死而无憾。 黎清峄心中翻来覆去地思量,应翩翩则看着系统界面,发现黎清峄的各项数值正在飞快变动。 【角色“黎清峄”黑化度速降中,目前黑化值为……30%!危险指数4级,开心指数80%,愧疚指数100%。 “灭世计划”已取消,新的人生目标“保护外甥”正在生成中。】 这些数据似乎将黎清峄此时高兴、忐忑又自我责怪的心情明明白白地展露在了眼前,应翩翩看了一会,又问系统:“他说能出去,是怎么出去?” 系统:【经检测,黎清峄身上携带有“苗疆子母蛊虫”中的母虫,当他生命结束时,母虫一同死亡,子虫就会有所感应,放出信号。】 应翩翩明白了,黎清峄提前把什么都布置好了。 他原本的计划应该是当他引爆火/药跟满宫的人同归于尽之后,外面拿着子虫的人就会收到消息,而后采取下一步的行动。 但现在,竟然就是因为跟自己相认,黎清峄就打消了他所有的计划。 可别人都能活,他自己还是准备要死,因为他只有一死,外面才会有人知道计划有变,过来把应翩翩救出去,这是目前唯一能够向外面传递消息的方式。 应翩翩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舅舅”这个词对他来说太过陌生,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自己在世上还有这样一位亲人。原来之前傅英原形毕露时,系统说要补偿给他的亲人,就是黎清峄。 傅英曾经也对他非常非常的好,应翩翩从未想过对方内心深处竟是那样痛恨自己。 后来他也觉得,可能除了生下他的父母,带他长大的养父,他不该再去信任任何人了。这就算是重生一回要牢牢记住的教训吧。 有些东西他以为根本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他以为不该为自己所拥有。他想要把自己的心封闭起来,强迫自己变得凶狠、多疑、孤独。 可是应翩翩发现他又错了,他遇到了池簌,遇到了父亲那些旧部,现在,又遇到了……舅舅。 看着眼前这些数值,他清清楚楚地见到,即使此前从来不认彼此,但黎清峄是爱他的。 黎清峄绝对不是一个好人,可他是个固执的人,爱与恨都是如此强烈。 应翩翩忽然说道:“我娘从来没有提起过你,她一直告诉我,在遇见我爹之前,她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女。” 黎清峄已经悄悄握紧了手中的匕首,他知道这里面的空气有限,时间不能耽搁太久,短期们没有人能够找到这个地方了,只有他死,应翩翩才能尽快获救。 可是他又舍不得,忍不住近乎贪婪地看着自己在这世上的唯一亲人,冷不防却忽听应翩翩说了这么一句话。 黎清峄手中的匕首忍不住松了松,心里觉得很难受,低声说:“是我没有保护好她。” 姐姐这么说也是应该的,最后是应钧护住了她,让她不必再担惊受怕,风雨飘摇。 而如今姐姐在天有灵,如果知道自己把她的孩子也弄到了这么危险的地方,一定气的就算是到了地府,也看都不会多看他一眼。 应翩翩道:“现在我明白了,她是害怕有人知道了她的身份,会对我和父亲……还有你不利。小时候她给我做衣服的时候,曾经笑着告诉我,她以前也给人做过这样练武的衣裳,那个人还闹着,一定要她在上面绣了‘大英雄’三个字。我那时还以为她说的是爹爹,没想到是你。” 黎清峄嘴角上扬,仿佛是想笑,眼睛却逐渐红了,他低声说道:“那你娘她……是怎么去世的?我听说是在你们回京城的路上……” 应翩翩迟疑了一下。 黎清峄说:“不用瞒着我,这些伤痛多年来都是你一人独自承担,是我的失职。请你,告诉我吧。” 应翩翩简略道:“为了保护我,遇到了野狼。”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那种牙齿咀嚼骨骼的声音又一次浮现在他的耳畔,令他的身上升腾起一种冷意。 黎清峄一直以为善化公主是因病而死,却没想到应翩翩说了这么一句话出来。他猛然怔住,片刻后,一颗巨大的泪水已猝不及防地涌出眼眶,砸在了应翩翩的手背上。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黎清峄霍然伸手,竟然一把将应翩翩搂入怀中,失声道:“孩子,怎么会这样啊!你娘她这一生没过过几天好日子,你娘她……” 应翩翩的呼吸轻轻拂在他的颈上,黎清峄搂着对方单薄的脊背,觉得心痛的如同被万刀割裂,终于忍不住嚎哭起来,哭声撕心裂肺,犹如一只悲鸣的野兽,宣泄出这些年来的痛苦。 “你这些年受苦了,是我对不起你们,是我……是我对不起你们啊!孩子,孩子……” 为什么啊?他们当初明明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明明只是卑微地期盼着能够平凡到老,却为什么每一个人的命运都这样痛不可言,苦涩难当! 姐姐有性命之危的时候,他茫然不知,外甥这么多年受尽欺凌折辱,他也毫无所察,最该死的人就是他! 无数压抑的痛苦从心底涌出,黎清峄只觉得五内俱焚,只是紧紧地抱住应翩翩,痛哭失声,片刻也不愿松手。 应翩翩慢慢抬起手来,犹豫了一下,回抱住他,低声说:“舅舅。” 两个字出口,仿佛在两人之间牵系起了一道无形的线,连接着他们的荣辱与苦乐。 黎清峄身子颤了一颤,抬起头来望向应翩翩,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应翩翩道:“我不想再看到任何亲人离开我了,你不要死了。” 黎清峄哑声道:“我……” 应翩翩扯了下他的袖子,匕首“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黎清峄没想到他竟然知道自己的打算,不由微微错愕。 片刻时候,他轻声说:“是我把你带到险地来的,我必须想办法让你安全地离开。我是个……坏舅舅,从小就没有照顾过你,这次我得保护你。” 应翩翩道:“那你以后不照顾我了吗?黎慎韫恨我入骨,当年杀死我父亲的真凶尚未找到,西戎虎视眈眈,以我为敌,你都不管了?” 黎清峄握紧了拳头,应翩翩说得对,这些事情他又怎么能够放得下。 光是一想到应翩翩曾经经历那些事,自己半点都没有帮上忙,便已经足够他痛悔不已。若是以后还会发生这样的情况,黎清峄觉得自己死都不会瞑目。 他应该担起风雨来,赎清过往罪过,收拾自己留下来的烂摊子,像个舅舅的样子! 【角色“黎清峄”黑化值已清零,新的人生目标“保护外甥,宠上天”生成完毕。】 他想“保护外甥,宠上天”,而偏偏应翩翩就是一个最会恃宠而骄的人。 见到黎清峄有所动摇,应翩翩开始提要求:“朝中也还有很多好人,还有我爹,不要杀他们了。” 黎清峄道:“嗯。” “我不喜欢黎慎韫。” “舅舅给你杀了他。” 应翩翩说:“你也别死。” 黎清峄握了握拳,沉声道:“好,别急,那我再想想办法,先把你送出去。” 应翩翩道:“我不急,很快就会有人有人来救咱们的,放心等一等吧。” 他将背往后一靠,倚在墙上,微微笑道:“他说了,以后有什么事,都不会是我一个人来面对。” 第136章 矫世动天柔 池簌虽然身在黎慎礼身边, 心里却一直在惦记着应翩翩,如果可以,在这样危险的情况下, 他一时片刻都不愿意让对方离开自己的视线。 但老婆交代的任务也要以饱满的热情全力以赴地完成! 速战速决,才能早点回来!! 池簌一路身姿轻盈, 悄无声息地跟在黎慎礼的身后,简直化作了一道缥缈的虚影,一路上来来往往的侍卫们竟无人能够察觉。 大概是为了迎接黎慎礼,宫殿中九龙盘旋的门扇已经打开,里面没有掌灯,乌沉沉的一片, 像是某只巨兽的狰狞利口。 黎慎礼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根本感受不到池簌的存在, 他的心脏急急地跳动着, 但还是走进了宫殿,拾阶而下, 来到了黎慎韫的藏身之处。 进去后, 黎慎韫正一手支颐, 倚在中间的座位中, 皇帝便躺在他身后的床榻上,无法看清情况。 两边都是执刀的侍卫,见到黎慎礼到了,一拥而上, 挡在黎慎韫的前方。 灯火照的四下一派通明,池簌默不作声, 悄悄隐在门外。 黎慎礼见到这个阵势, 不禁喟叹道:“想不到五哥也有如此畏惧我的一天。” 黎慎韫轻摆下手, 侍卫们退到一边,他微哂:“你倒是真敢来。” 黎慎礼笑了笑,轻声道:“五哥,从小到大,我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是为你铺路,大概你也已经习惯了。但如今形势早已不同,你已是乱臣贼子,到了这般地步还不肯束手就擒,难道当真相信自己还能够成就大事吗?” 黎慎韫定定看了他片刻,突然说道:“老十,我很好奇,你是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黎慎礼心中一惊,背上立刻就出了冷汗,但面上还是维持着镇定的神情,说道:“众目睽睽之下,难道我身边还能有人藏身?” 黎慎韫讥诮道:“你那点底细我还是知道的,满肚子的野心,偏生骨子里又和你亲娘一样的窝囊没用,若不是当真有人助你,胜券在握,便只敢当缩头乌龟,缩在阴沟里暗暗咬牙。” “当初你隐藏在我的身边,对我恐怕是恨之入骨,但是依旧不敢正面交锋。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如今竟是当真出息了,也能不那么畏畏缩缩一回,实在叫为兄意外。” 黎慎韫的话其实并没有说错。他们之间或许没有兄弟之情,但夺嫡争宠,心机利用,每一个人却都把自己的对手揣摩的再透彻不过。 但黎慎礼又何尝不了解他。 黎慎礼说道:“我敢来,是因为你不能杀我。” 黎慎韫笑道:“哦,何以见得?” 黎慎礼缓缓道:“五哥,我知道你原本的计划应该是谋害父皇,然后嫁祸给太子,太子畏罪自杀,你再作为关键时刻英勇护驾之人获得朝臣们的支持,清清白白登基。” “既然如此,我在众目睽睽下走进了这里,如果你杀了我,就等于是坐实了你的叛贼之名,可什么都挽回不了了。” 黎慎韫哈哈大笑,说道:“一派胡言!我已经说了,明明是你和太子勾结要谋害父皇,父皇被我所救,于是传位给我,我替父皇诛杀你这名逆子才是理所当然。” 黎慎礼道:“你这等行径,可瞒不过天下悠悠众口。” 黎慎韫道:“我当然还有证据了。父皇的禅位诏书已经写好,你要一观吗?” 他说着,将座椅旁边放着的诏书朝黎慎礼一亮,上面果然是皇上的笔迹。 皇上在强势威逼之下,竟然当真下旨将皇位禅让给了黎慎韫,只是缺一枚玉玺的印章,想必他们躲在这里,仓促间还没拿到玉玺。 黎慎礼皱眉道:“你居然胁迫父皇?” 问出这句话的同时,他发现黎慎韫的身后传来沉重的呼吸声,其中还夹杂着那种从人喉咙深处发出来的,沙哑的“嗬嗬”声。 黎慎礼意识到,皇上原来是醒着的。 他心中一动,面上做出极为关心的样子,说道:“你到底把父皇怎么了?先让我见一见父皇的面,我需要看看他老人家现在是什么情况,咱们才能谈下去!” 黎慎礼刚说完这句话,忽然听见有个清晰而不带感情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接近皇上之后,想办法制造动乱,然后只管带着皇上离开,剩下的事交给我。” 黎慎礼立刻听了出来,是池簌在说话。 此时池簌依旧不见踪影,但这声音好像直接传进了黎慎礼脑子里一样,冷不防把黎慎礼吓了一跳,但随即就是大喜。 ——对方果然跟进来了,有此人在,什么都不用再怕! 他想回答,却想到池簌应该是用内力传音,自己可没有这个本事。 但即便如此,黎慎礼还是轻点了下头,心中安稳起来。 此时,黎慎韫已轻描淡写地说道:“你要看,那便来看吧。” 他让开身子,嘲讽地看着黎慎礼:“自己过来,你敢吗?” 黎慎礼便一步步地走过去,到了皇上的榻边垂眼张望,发现皇上果然正睁大眼睛看着自己,嘴唇不断抖动,喉咙里发出听不清的含糊声音,与往日那副威严的样子判若两人。 黎慎礼一下子扑倒在床前,悲伤地说道:“父皇,儿子不孝,儿子来晚了!” 黎慎韫轻笑道:“哼,装模作样,你这辈子缩头缩脑,唯有演戏一事成就颇高。” 黎慎礼只是不理会他,仿佛极为悲伤一样扑在皇上的身上,双手抱住皇上的肩膀不肯起来。 黎慎韫只是想在对方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胜利,可不是真的想跟这个自己一向看不上的弟弟谈什么条件,黎慎礼的表现让他十分满意。 他慢慢垂下眼睛,微笑着说道:“你既然是父皇的好儿子,那么不若你就先替父皇去试一试,黄泉路到底冷不冷吧。” 黎慎韫说完之后一声令下,便有几名侍卫同时拔刀,向着黎慎礼的后心砍去,竟是打算将他直接斩杀! “铛!” 眼看黎慎礼完全没有闪避的余地,就要被当场砍成一团肉酱,那几名拔刀的侍卫却同时感觉到他们的刀锋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撞。 随即,他们手中之刀竟然拿捏不住,脱手落地! 趁这个时机,黎慎礼一把抱起皇上,疯狂地向外面跑去。 他完全是将命豁出去了,手上抱着皇上,就没有办法抵抗其他人的攻击,只能是任人宰割的状态。 但幸好,黎慎礼一带着皇上脱离黎慎韫的控制,池簌的身形就倏忽闪入,轻烟一样掠进了这座宫殿中。 对方失去人质,池簌也就没了顾忌,有人刚喝问一声“什么人”,就已经被他劈手揪住了衣领,“呼”地一声丢了出去,其势迅猛绝伦。 后面蜂拥而来的侍卫顿时被砸倒一片,为黎慎礼开出一条无人阻碍的路来。 变生仓促,形势立刻反转,在场众人无不震惊。 皇上被黎慎礼背着,见状哑声咆哮道:“杀了……杀了……黎慎韫!给朕杀了他!” 他方才被黎慎韫灌了汤药,虽然已经用尽全身力气在怒吼,但是依旧发不出来太大的声音,只是在黎慎礼耳边粗粝地响着,令人心烦意乱。 即使在逃命之际,黎慎礼依然不免觉得有些可笑。 这就是皇家,子杀父,父杀子,平时装得好像恭敬慈爱,实际上到了需要干掉对方的关键时刻,谁也不会多犹豫半分,哪里又有什么真正的亲情呢? 就拿他自己来说,像今日这样搏命拼上一把,也不过是想为自己赚个前程,在大臣们面前显示一下他的忠义之心,以便获得支持,又有几分是真正出自对于父亲的担心? 恐怕半分都没有。 黎慎礼心中这样想着,脚下忽然踩到了一具尸体,不小心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他和皇上同时滚在地上,一名侍卫见状,大步冲过来,举起刀迎头向着二人砍下。 死亡的阴影一刹那间笼罩在头顶。 皇上浑身僵硬动弹不得,拼命将身子向着黎慎礼身后挪去。 黎慎礼眼中映出刀锋,那个瞬间想也没想,一把抓住正在向他靠近的皇上,反而将人挡在了自己的面前。 皇上瞳孔骤缩。 幸好池簌一直十分可靠,就在侍卫的刀锋即将劈到皇上身上的那一刻,突然一阵尖啸破空响起! 随即,一柄长刀从池簌的方向被掌力激震而出,戳进了那名侍卫的后颈,救了皇上和黎慎礼的性命。 死里逃生,黎慎礼惊魂未定,放开皇上喘着粗气,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他陡然一惊,一点点地转过头,对上了皇上的眼睛。 几乎是本能的,黎慎礼脱口说道:“父皇,儿臣万死!” 皇上也是心有余悸,深吸了一口气。 淑妃之前嘲笑他的话,不期然在耳畔流过。 他的这些儿子们,表面上都是一副恭敬孝顺的样子,其实只怕无不盼着他早些退位,让开这把龙椅。 自私凉薄,没一个是好东西,只是现在,他却发作不得。 皇上顿了顿,闭上眼睛,说道:“无妨,快走。” 虽然他好似没有计较,但黎慎礼却从他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一瞬间的凶狠。 黎慎礼立刻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已经在皇上心里种下了阴影。 就算这一次他把皇上救出去,皇上也会永远记得在危险的时刻,是黎慎礼把自己推了出去,想要挡住侍卫砍过来的刀。 黎慎礼想起皇上刚才那句毫不犹豫的“杀了黎慎韫”,帝王之怒,绝不留情。黎慎韫还曾经是他最为宠爱的儿子,而自己又算得了什么? 不能……给皇上这个回头再找自己算账的机会。 黎慎礼深吸了一口气,攥紧了拳。 另一头,黎慎韫是见识过池簌身手的,见对方竟然出现在这里,不禁令他骇然失色。 黎慎韫知道池簌的武功神乎其神,在这种状况之下绝对不能犹豫,见到他出现,顾不得懊恼,当下猛然反身,朝着与皇上和黎慎礼相反的另一个方向跑去。 这样,池簌要救他们,就难免会对自己这头顾及不到。 黎慎韫手下的侍卫们拼死相护,可他们就是武功再高,遇上池簌也根本就半点不是对手,纷纷成片地倒下。 眼看池簌就要接近黎慎韫了,众人忽地同时听见另一头的黎慎礼悲呼一声:“父皇!” 闻声,池簌转头一看。 只见黎慎礼抱着皇上,而皇上的胸前一片鲜红的血色,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他身形一掠,立刻便到了黎慎礼的身边,问道:“发生了什么事,皇上如何了?” 池簌说话的同时迅速抬手,在皇上胸口一按,发现对方的心脉已经完全断绝,知道是不可能把人救回来了。 而皇上的胸口上,有一道刀痕。 黎慎礼泪如雨下,哭着说道:“是我没用,方才那人砍过来的时候,我摔的太重,没护住父皇,虽有您援手,还是未能赶得及……” 说到这里,他看到池簌深深盯了自己一眼,心中一悸,不由道:“武安公,怎么了?” 池簌淡淡道:“没什么。” 其实皇上是死是活,他也不怎么在意,毕竟这是黎慎礼自己的爹,根本不关池簌和应翩翩的事。 而且皇上死了,黎慎韫唯一的底牌就没有了,再也无法要挟他们,算来绝对是大大的有好处,只不过在此之前,这话谁也不方便提罢了。 果然,得知皇上的死讯之后,最为大惊失色的人就是黎慎韫。 趁着池簌去那边查看情况,他立刻高呼一声“放箭”,同时按动机关,面前的地面上立刻打开了一道暗门。 黎慎韫毫不犹豫地踊身跳入,意图脱逃,他的身后箭矢如雨,向着池簌飞射而去,形成了一道难以突破的屏障。 池簌抬眼看见,目光一冷,抬脚向前迈出,用力一跺! 地上胡乱抛着的兵刃被他足底内力一震,纷纷弹射而起,飞到半空中。 池簌拂袖挥出,真气激荡,竟然将箭雨一阻,而他这边的兵刃也已经被他的真气反推了出去,顿时震破了对方这层保护屏障。 剩下的还有寥寥一些散箭,却根本不可能伤及池簌了。 他步履如飞,迅若闪电,凌空翻身越过众人头顶,落地时已到了黎慎韫开启那条通道之前。 黎慎韫的身体刚刚跳落,就被池簌一把拎住了他的后领子,反手一甩,硬生生重新揪了上来。 直到此时,外面接应的兵士们也纷纷赶到,见到面前的场景无不大惊。 “皇上殡天了。” 池簌的语气十分平淡,就像是在说“今天下雨了”:“将逆党押起来,先出去再说。” 他惦记着应翩翩,说出这几句话之后,直接将眼前的烂摊子甩给了黎慎礼,转身几个起伏,身影已经消失无踪。 池簌一路来到了外面,却发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四下一片人声鼎沸,宫中大乱。 不光到处都是急急忙忙向外跑去的人,皇宫中还多了很多的……动物。 地面上各种鸡、鸭、猫、狗随处乱逃,天空中麻雀、老鹰、猫头鹰等各种鸟类扑闪着翅膀四下乱飞,就连御花园的池塘里都一下子多了好些的鱼,不停从水中扑腾着跳出来。 而且……更加离谱的是,池簌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他好像听见这些东西都在说话。 猫咪“喵喵”叫着,夹着的声音变了调,好像在说:“喵呜喵呜……蠢货蠢货……皇宫要炸啦!喵喵!要炸啦!” 麻雀叽叽喳喳,成群结队地上蹿下跳,扇的满地都是羽毛:“喳喳喳,喳喳喳!地下有火/药,送你回老家!” 至于鱼……池簌确实没有听过鱼叫,但是它们“扑通扑通”跳出来的水声也好像带着一些奇异的节奏,可以从中听出不同的音调来:“咚!啪!哗啦啦!地下要炸,大火劈啪,聪明人都跑,傻子留下!除了水里的鱼,全都烤熟啦!” 这些声音交错响起,就算是心志坚定如同池簌,也不由产生了一些怀疑人生的想法。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能察觉这些异状的并不只是他一个人,眼前发生的一切确确实实都是真的。 两名狂奔的太监从池簌身边经过,池簌见他们一边茫然地跑着,一边相互交谈:“皇宫当真要炸了吗?此言听上去太过夸张,实在不太可信啊!” “我一开始也不信!但方才突然冒出一只黄狗口吐人言,确然说的是‘下有火/药,皇宫将炸’。” 另一人则大声道:“杨阁老素来厌烦鬼神之说,刚说了一句‘这妖物胡言乱语’,那狗就在他面前气的一喷鲜血数丈之高,大骂一句‘固执老儿’,然后暴毙而亡,把阁老都给吓着了,谁还敢不信!” “也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快跑吧!” 池簌:“……” 他突然觉得那黄狗的举动很像之前一名造谣他不举的死道士。 总之不管此事是真是假,他都得先去看看应翩翩,池簌之前一直派了七合教的人在应翩翩身边暗中保护他,当即便吹了两声竹哨,要把人找来。 没等他的人出现,已经有一只鹦鹉展开双翅,以草原神雕的气势,在半空中向着池簌直扑下来。 池簌没躲,眼看那鹦鹉冲上前,用翅膀按住他双肩,不断摇晃,也气怒地说起了人话:“皇宫要炸了,还不速速去找你相好的!快去!快去!!!” 池簌道:“他在哪……” 他不知往何处去,脚下没有迈步,刚开头问了三个字,就把鹦鹉气的暴走,大骂道:“我靠!你倒是动啊!如此磨蹭怪不得不举,急死我也!” 它气的振翅冲上云霄,然后一头倒冲下来,撞死在了宫殿上,血溅三尺。 池簌:“……” 又是一只鹦鹉飞扑到他身上,跟先前那只花色很像,疯狂地用翅膀扇他,用头撞他,用爪子抓他,破口大骂:“还不快去救——” 池簌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第二只鹦鹉,捏着鸟翅膀问:“他在哪?你带路!” 鹦鹉吼道:“在凤鸣殿之下的暗室中!和别的男人!!!” 池簌松开它,转身便走。 鹦鹉没想到这个人类跑的比鸟飞的还快,一时差点没跟上池簌,狂扇翅膀,才冲上去抓住了池簌的衣服,带着他去找应翩翩。 * 其实应翩翩说出有人会来的时候,黎清峄心中却并不是很有把握。 毕竟他存放火/药之地十分隐蔽,其他人通常不知道这个地方,如果知道了,便该明白其中危险,又如何会来? 但他也不想反驳应翩翩的话,只是微笑点头,心中暗思计策。 可两人说完这几句话之后也不过是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外面忽然传来石块崩碎的声响。 应翩翩站起身来。 一线天光透入,驱散了一室晦暗。 紧接着,门扉轰然敞开,先是一只鸟炮弹一样冲了进来,不知道落在了哪里,随后有人大步而入,急匆匆地喊道:“阿玦!” 黎清峄微诧地看着应翩翩毫不犹豫地迎上去,然后被来人抱了个满怀。 他认得这个人,武安公池簌,出身七合教。 池簌一抬头,也看到了黎清峄,原本温柔的眼神立刻变得警惕起来。 他知道黎清峄跟这次黎慎韫造反之事脱不开关系,眼看黎清峄和应翩翩两人在此处,一下子便猜到应翩翩会被关在这里,多半就是这家伙干的,自然满是敌意。 黎清峄也在打量池簌。 他以前苦大仇深,天天想着该如何把这个该死的朝廷一锅端了,把这些贱人和蠢货全都一股脑弄死,除此之外,对于其他身外事都不怎么关心。 京城中那些风月消息他更是丝毫不感兴趣,也没人敢吃饱了撑的跑到将乐王面前说这些,因此黎清峄竟然没有听过应翩翩和池簌之间的传闻。 此时他看到池簌抱着应翩翩,心中转念一想,立刻记起之前每次见到应翩翩时,池簌好像总是伴在身边,这才一下子恍然明白了他们俩人之间的关系。 眼看刚刚认回来的宝贝外甥从他的身边跑过去,兴高采烈地扑进另一个人怀里,黎清峄头一次明白了心里酸溜溜的是什么滋味,对池簌很是有些敌意,可也不好表现。 两人各怀心思,对视一眼,都迅速移开了目光,觉得对方很讨厌。 池簌低声问应翩翩:“这家伙要一起杀吗?他没伤着你吧?” 应翩翩不禁一笑,推开他的胳膊,指着黎清峄对池簌说道:“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刚认的舅舅,以后就也是你舅舅了。来,爱妻,叫一声。” 池簌、黎清峄:“……” 第137章 谁是万人英 池簌沉默了片刻, 才慢吞吞地问道:“为什么要认舅舅?” 应翩翩一本正经地说:“因为他是我娘的弟弟。” 池簌:“?” 他说:“你娘不是……” 刚说了这几个字,池簌忽然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原来不是应翩翩一高兴认了黎清峄当干舅舅, 而是黎清峄果真跟应翩翩有着血缘关系。 那么只可能是……应翩翩的母亲就是善化公主本人。 这个消息让池簌也不禁甚为惊讶。 看来,他真的得管黎清峄叫舅舅了,毕竟应翩翩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一个活在世上的亲人。 只是就不知道黎清峄之前的举动那样疯狂,眼下是真的打算中止他的计划,还是暂时哄一哄应翩翩,其实另有图谋。 不过也罢,反正杀人是随时可以做的事,眼下对方瞧着还算正常, 那就先给他个面子便是了。 黎清峄也是差不多的心理活动。 看应翩翩跟池簌说话的态度, 两人的感情已经很深厚了, 而自己才不过刚刚跟应翩翩相认, 总不能一上来就做一些招人讨厌的事,为了应翩翩高兴, 他也得当面对着池簌热情以待。 等到了背后……可以再慢慢查一查此人, 若这小子有什么坏心二心不轨之心,哼, 他黎清峄也不是什么好人, 有的是阴谋诡计对付他。 于是, 两人在心中短暂地达成了共识, 都决定忍辱负重和平共处。 池簌想着叫一声“舅舅”就叫吧,也是应翩翩给自己名分的象征, 黎清峄想着答应一声就答应吧, 说明应翩翩是真的承认自己了。 好事, 好事。 于是四目相对, 池簌就要开口。 正在此时,却只听一声尖锐的鸟鸣伴随着翅膀快速扇动的声音冲天而起,打断了池簌尚未来得及出口的“舅舅”二字。 原来是跟着池簌一起飞进来的那只鹦鹉,它进门的时候飞的太过慷慨激昂,一时间没有收住,一头撞在墙上,把自己给撞晕了。 鹦鹉在地上躺了一会,悠悠醒转过来,几乎不知今夕何夕,转头一看,骇然发现这几个人居然还没走,气得浑身的毛一下子就炸了起来,猛然振翅一飞冲天,蹿到了黎清峄和池簌的中间。 “啊!啊!!啊!!!不是说皇宫要炸了吗?为何还不走??你们居然还聊天!!!” 鹦鹉怒气冲冲地质问池簌:“在这里磨叽什么?喳喳喳!!还不赶紧带着你相好的走啊!喳喳喳!!别以为正妻有什么了不起,连这点用处都没有,你还不举,你也不怕被休,喳喳喳——” 池簌一把将这只鸟攥进了手里,捏住它的嘴,鹦鹉气的疯狂挣扎。 应翩翩:“……” 他总算明白了这次;#为什么会打折。 黎清峄:“……它,在说人话?” 池簌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嗯,因为它是鹦鹉。” 黎清峄:“……” 好有道理但又感觉哪里不太对劲的样子。 不过鹦鹉的话也提醒了他们,黎清峄道:“这里两边都是火/药,十分危险,你们先出去,我找人来把它们处理掉其余的咱们出去再说。” 应翩翩道:“处理掉之后呢?” 黎清峄以前从不会跟人交代自己的计划安排,也没人敢问他,听到应翩翩的话怔了怔,看着对方的眼睛,不禁慢慢微笑起来。 “处理掉之后就去找你。” 黎清峄说:“然后你想做什么,咱们就做什么。任何事情,舅舅都会帮你的。” 系统上那明晃晃不再变动的“黑化值0”,证明着黎清峄每一句话都出自真心实意。 应翩翩笑着说了声“好”,和池簌先回到了上面的宫殿中,黎清峄则负责此处的后续收尾。 对于黎慎韫的具体行动,黎清峄其实没怎么沾手。 他虽然疯狂,但同时也是个很有谋略的疯子,用一些空口的许诺将黎慎韫利用了个彻底,借对方之手将这些大臣们都骗进了宫,欲将他们连同黎慎韫那些党羽封在宫内,一网打尽。 故而此时来到这里的兵将们,大多数都是黎慎韫调拨而来的人马。 他们尚且不知道黎慎韫已经失败,更何况既然参加了造反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所以都还在奋力厮杀。 双方原本交战的十分激烈,但因为突然冒出来了这些口出人言的动物,到处叫嚷皇宫之下埋有火/药,警告众人速速逃离,这才使得双方转移了阵地,一路且走且打,一直到了宫外的长街上。 应翩翩和池簌一人找了一匹马,策马向着外面赶去。 应翩翩绕了一圈,没有找见应定斌,好在这时皇宫的危机已经解除了,他倒也不甚着急,派了手下四处寻找,自己和池簌去了宫门附近。 池簌一路上给应翩翩讲着他去救皇上的经过。 应翩翩听说皇上已死,也不由大吃一惊,更加没有想到,一国之君竟然会死的如此狼狈滑稽。 他沉吟着,询问池簌:“你确定皇上是黎慎礼所杀吗?” 池簌想了想,说:“总有八成的把握。” 他解释道:“我对他这个人并不算太了解,如果是其他时候,或许对皇上这样的死法,我心中仅会是怀疑。但黎慎礼却告诉我,是我动手杀那名侍卫时赶的晚了,皇上在当时就已受创,这就明显是谎言了。” “更何况,皇上身上的刀伤伤口细而深,创面不大,如果由那名侍卫动手,应是高处的长刀被猛力劈下,造成的不该是这种伤口。倒是黎慎礼跟皇上的距离出手,才更有可能。” 应翩翩微微颔首。 对这方面的了解,池簌自然是行家,而黎慎礼还是对池簌的功夫认识的不够透彻。 池簌如果想救人,在他出手的一刻,就会将方位、时间、力道控制的恰到好处,绝对不会出现偏差。 既然他在那种情况下要震飞长刀,杀侍卫救皇上,那么在侍卫死前,皇上就不可能伤在对方手下。 黎慎礼找什么理由不好,偏偏找到了池簌头上。 应翩翩道:“但若是揭穿他……且不说证据是不是充足,如今大局未定,皇宫中不能再承受两次宫变了。” 池簌点了点头:“不知道黎慎韫将太子和其他几位皇子如何了,但他方才对黎慎礼可是毫不留情地下了杀手,只怕其他人如今也是凶多吉少。” 如果是那样的话,皇上的儿子只剩下黎慎礼一名,即便揭穿他也没有了意义,反而会使得朝廷的局势越发动荡。 应翩翩道:“我一开始选择了跟黎慎礼合作,但后来便不再继续,就是觉得他狠辣有余,奈何眼界太浅,未免路难长远……” 应翩翩说到这里又顿住,摇了摇头,哂笑道:“倒是我多言了。到了最后也都是他们皇室的事,谁继位,谁胜出,我亦无法左右,如此指点未免可笑。” 池簌静静地说道:“现在有关系了。阿玦,你忘了,你是开国太/祖的血脉,善化公主的儿子,堂堂正正的皇室中人。” 应翩翩与黎清峄相认,更多的认知是自己有了一位血脉相连的亲人,而暂时没有想到他的身份有什么转变。此时听到池簌这样一说,才猛然意识到这一点。 他怔了怔,一时间觉得很不真实,说道:“好像真的是这样。” 池簌揽了揽应翩翩的肩膀,心中也颇为感慨。 七合教一向以匡扶太/祖血脉作为目标,只是如今太/祖的血脉几乎已经断绝,池簌又对整个黎氏皇族没什么好感,对此并不感兴趣。 他生来亲缘淡泊,也并不迷信血脉之说,就算太/祖再怎么英明神武,也不能证明他的后代就都一定是什么杰出的人物,毕竟池簌自己还是安国公那个老混蛋的儿子呢。 池簌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要为了应翩翩跟黎清峄有所冲突,他就辞去这个教主之位,。 可他却没想到,兜兜转转,原来应翩翩竟然就是太/祖的后人,不知道这是不是也能算作他们二人之间的一种缘分。 应翩翩和池簌一路纵马出宫,只见京城周边的援军们已经陆续到来,黎慎韫那边的人失去了人数上的优势,双方杀的难解难分。 而应翩翩偏生在这些人中捕捉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的身影。 他催马过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问道:“四王子,你怎么在这里?你没有回西戎吗?” 那人应声回头,竟果真就是左丹木。 之前他依照应翩翩的安排,按理说已经被应翩翩派人送往西戎,不应该还滞留在京城里。 左丹木看到应翩翩,却面露喜色,说道:“应大人,太好了,我是赶回来报信的。” 他压低了声音:“我路上发现,已经有不少的西戎军队暗中潜入到了洖水之畔,他们假扮成了中原客商的样子,但是用西戎语交谈的时候,被我听了出来。” “我一来不知道西戎发生了什么变故,不敢贸然回去,二来是想这个消息十分机密,应该说与你们知道,便以最快的速度和七合教的勇士们一起赶了回来,也给武安公送了消息,不过他大概尚未收到。” 洖水河在大穆中部的腹地中,应翩翩和池簌听到这个消息果然都是一惊。 两人对视一眼,知道左丹木不能说这种稍加验证就会被揭穿的谎言,所以应该是真的。 应翩翩道:“好多谢王子告知,辛苦你了,等此间事情告一段落,我也会派人前往调查处理。” 左丹木点了点头:“我也是刚不久才到,听说宫中发生宫变,就来救援了。” 应翩翩道:“你放心,太后无事。” 左丹木松了口气:“这样就好。我就是想找她的,一时还没有看到,正着急呢。” 此时离NPC动物们发出皇城将要爆炸的警告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人们一开始惶惶不安,但等了许久,见四下平安无事,什么都没有发生,也就逐渐试探着都重新回到了这边。 黎慎礼隔着乱军远远看见应翩翩和池簌也过来了,心中不免有些不安。 他疑神疑鬼,总觉得池簌和应翩翩说了什么,又感到其他人看自己的眼神都不对。 但这时已有不少人过来向黎慎礼探问情况,可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黎慎礼收敛心神,令人把黎慎韫押了过来。 他黯然垂泪,说道:“叛贼已经擒获,可却终究晚了一步,陛下已经被他所害了。” 众臣闻言无不震惊,随即悲声大作。 应翩翩正打算策马过去,忽然被人从后面拉住了手臂,回头一看,发现应定斌来了。 应翩翩一喜,反手抓住应定斌的衣袖晃了晃,一连串地埋怨道:“爹,你干什么去了?我找你半天!刚才你听到别人说皇宫要炸了吗,怎么没跟着一起撤离?” 他往应定斌身后看了看:“你方才是还往宫里去了?” 应定斌笑了笑,没回答应翩翩的话,表情十分神秘,有点像小时候悄悄给应翩翩塞糖吃的模样。 他将一只用纯金打造,镶嵌着各色宝石的匣子悄悄塞到了应翩翩的手里,在他马上拍了一下,笑说道:“那些人都在找你呢,快过去吧。” 应翩翩手里拿着那匣子,只觉得沉甸甸的,突然一下子猜到了里面装的是什么,心头顿时一动。 他猛地看向应定斌:“爹,你——” 但应翩翩没来得及再跟应定斌说什么,马儿就已经带着他跑了出去。 一些叛军犹在负隅顽抗,有人看见了应翩翩过来,还想上前阻拦。 应翩翩“啪”地一声把匣子打开,露出里面一枚晶莹剔透的印章。 他低头匆匆一扫,霍然将它高举过头顶,扬声说道:“众人听着!传国玉玺在此,黎慎韫篡位谋逆,弑杀陛下,谋害兄弟,丧心病狂,如今已被捕获。尔等叛党还不速速投降,以顺天命!” 应定斌方才冒着生命危险偷偷取来的传国玉玺,在应翩翩的手中发出璀璨夺目的光泽。 而他前方的不远处,黎慎韫披头散发,浑身血迹,被人用刀架住,已经无力回天。 应翩翩这样一喊,顿时令叛军们的声势大乱。 起初,黎慎韫所打的旗号是灭太子,救皇上,虽然很多人心知肚明,他不过是栽赃嫁祸而已,但最起码有这样的借口,说起来也算是理直气壮。 但如今所有的遮羞布被扯掉,黎慎韫阴谋败露,已被抓获,叛军们眼看群龙无首,更有一些人当初根本就是被胁迫着造反的,眼下更是不知所措,完全没有了抗争之心。 这样一来,叛乱一党彻底溃不成军。 趁此机会,刚刚从京郊之处赶过来保护皇上的援军们蜂拥而上,有不少叛党们见大势已去,根本就不加抵抗,扔下了兵刃,一场叛乱终于到了尾声。 应翩翩轻吁了一口气,将匣子盖上,双手捧住,玉玺在他的手中发出沉甸甸的重量。 那瞬间他心中不禁想,自己手中握着的正是这一整片江山的分量。 一声令下便足以令人俯首称臣,唯命是从,这滋味着实不坏。 权力的诱惑那样危险而甜蜜,有了它,就不会再受到摆布践踏,甚至可以反过来操控他人的命运,欲之生则生,欲之死则死,恐怕这样的诱惑,世间很少有人能够抵挡吧。 也正因如此,为帝者坐上那个位置之后,终究只能称孤道寡。 应翩翩这样想着,直到感觉匣子上的宝石已经硌进了他的手心,他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跟随着众人走进了皇极殿内。 皇极殿本是皇上的宿处,昔日威严堂皇,如今却已经一片狼藉,里面伺候的宫人们早就逃了个一干二净。 刚刚黎慎礼把皇上的尸体带出来之后,就将他重新安放在了自己的龙榻上。 随着皇上的尸身找到,罪魁祸首也已经伏诛,此回叛乱总算等于是告一段落了。 一群臣子们从紧张的心情中放松下来,看见躺在床上已经毫无生气的皇上,不禁悲痛欲绝,嚎啕大哭。 孔尚书还记着其他几位皇子的安危,哽咽问道:“另外几位殿下呢,不知道可救出来了没有?” 黎慎礼也是双目通红,说道:“高都督只找到了他们的尸体,全都被黎慎韫那逆贼给害死了。” 这些皇子当中也有曾经与黎慎韫交好的,但后来黎慎韫失势,他们也就不再来往,这些人甚至开始拉拢黎慎韫原本的势力,想要借机崛起。 这些黎慎韫都记在心里,找到机会之后一个都没有放过,把他们通通给杀了。 他心狠手辣,做事又迅捷利落,实在给皇室带来了一场浩劫,众人听闻,更加悲声大作。 辅国将军周宣刚刚令人将叛军一一押送进了监牢中,此时进殿,也不禁落泪,冲着皇上的尸身跪下磕头。 他三拜之后,挺起身来说道:“我等身为臣子,却未能尽到守护君王的职责,以至于出现今日之变故,实在罪该万死。但万幸还有十殿下平安无事。” “国不可一日无君,十殿下在危机之际不顾自身,铲除奸佞,又立下大功,可见受命于天。依我看,这皇位如今理当由十殿下承继,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周宣的这番话,令周围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如果今日站在这里的是太子,作为他们早就认可的国之储君,人们多半会热烈响应,但黎慎礼的资历,终究是差了一些。 他自幼没有接受过储君的培养,曾经不管是当真资质平庸,还是迫于无奈韬光养晦,都并没能让大臣们见识到他足够的才能,所以人们心里也不太有底。 可是却也没什么别的选择了,太子倒是有后,但那才不过是一名襁褓中的婴儿,黎慎礼既然活了下来,是好是坏,也只能就他了。 看他平日里的表现,怎样也比残暴好杀的黎慎韫强吧。 众人互相看看,心中有了决定,就都没让这尴尬的沉默持续太久,由几位重臣带头,纷纷跪下参见新君。 黎慎礼却一时顾不上喜悦,他有点紧张地抬起头来,看向池簌。 池簌没有下跪,唇边带着淡淡的笑容,愈发令黎慎礼心惊胆战,眼下他比池簌自己更加害怕别人会发现池簌的失礼和异样。 好在这时还有其他人正在犹豫,站在旁边尚未跪下去,也就显得池簌的举动不是那么的突兀,黎慎礼几乎要感激他们了。 他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本王……德才平庸,从未想过这个位置会轮到本王。” 说完这句话,黎慎礼稍稍定了定神,语带感慨,十分深沉:“若非各位襄助,此回本王性命不保,遑论帝位。科室如今,本王的父亲兄弟皆丧,为大局计,为天下计,即便是想要推辞,也不能再推辞……” 他抑制住语调中激动的颤抖:“但本王不会忘记今日与各位的患难之情,也必会尽心尽力,为国为民,不负各位所托。” 黎慎礼的话是向着众人说的,可目光却谦卑而讨好地看着池簌,希望对方不要在这种关键时刻给自己致命一击。 拜托,他可从没想过要招惹他啊,七合教他半点都不敢动,应翩翩这头他也从来都没作对为难过,所以他们双方之间井水不犯河水,是不会有什么矛盾冲突的。 甚至他继位之后,一定会对这些人更加尊重可客气,因为比起他的父亲和兄长,其实他才是最想当个好皇帝的人,真的,他保证! 所以老兄,千万别冲动,也不要笑的那么瘆人,做人留一线,日后一定会有回报的,成么? 可惜,这番话他没法当众说出来,池簌丝毫没有反应,但应翩翩显然看明白了黎慎礼的意思。 略略地沉吟之后,应翩翩拽了池簌一下,自己跪了下去,双手将玉玺举过头顶,沉声道:“臣应玦,拜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池簌这才有了反应,他本来有御前不拜的特权,但此时见应翩翩跪了,便也跟着跪了下去:“参加陛下。” 黎慎礼这才缓缓地松了一口气,那种极度狂喜和不敢置信的感觉,相继涌上心头。 如今,他终于成为这帝国新的主人了。 第138章 未至枕流时 皇上登基之后, 基本便也代表着大局已定,剩下的就是一些繁琐的事情,如先帝后事的操办, 嘉奖功臣、救治和安抚伤患、处理叛党等等。 黎慎礼为人仔细,对于这些心中很快就有了章程,将诸多事务一一安排的井井有条,大臣们见他突然登基,没有失态狂喜,行事风格也算是稳重,可见是个能办事的人,心中都颇感安慰。 这种时候, 也不求什么英明神武的君王了, 能办事把局面稳住就好。 但到了处理黎慎韫的时候, 事情还是发生了一点意外。 黎慎韫被问罪后, 非但拒不肯承认自己的罪名,反倒从怀中拿出了那道先帝在他逼迫之下亲笔写下来的圣旨, 振振有词。 “父皇生前分明留下了旨意, 令我继承皇位,只是差一道玉玺罢了!若是我当真有意篡权, 谋害父皇, 他又如何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黎慎韫说道:“我分明是救驾有功, 却被黎慎礼这个畜生污蔑至此, 尔等不辨是非,竟然助纣为虐, 可对得起我们黎家的列祖列宗吗?!” 黎慎礼冷声道:“分明是你胁迫父皇, 你不思悔过, 竟然还敢提及此事!” 黎慎韫仰天大笑, 说道:“瞧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难道在你心中,父皇就是一个会因为他人胁迫,便将继位大事当成儿戏之人吗?又或者你想说是父皇受到了我的蒙蔽,但选择了我,那岂不是在说他已经老糊涂了!父皇过世你还要如此污蔑,这就是你的孝道?” 他到了这个份上,破釜沉舟,什么都敢说,周围的大臣们连连反驳怒斥都无济于事,反倒让其他人招架不住。 黎慎礼大声呵斥侍卫将黎慎韫拖下去,黎慎韫却昂然道:“说来说去,我就是不认造反这个罪名!我堂堂先帝爱子,怎可受奸诈小人污蔑!你若想让日后的史书中都留下你谋害兄弟的罪名,那就尽管杀了我!” 黎慎礼原本不是一个脾气急躁的人,可是关于先帝是如何去世的,他本来就心虚,只盼着此事快些过去,没想到黎慎韫在这里胡搅蛮缠,字字戳心。 黎慎礼一时慌乱,指着他几乎被气的说不出话来。 更加让他恼怒的是,听到黎慎韫这样说,甚至一些在场的大臣们都忍不住心生动摇了,面上露出犹疑之色。 黎慎礼斥道:“你这个逆贼,真是不可救药——” 黎慎韫道:“谁是逆贼?要是这般说就将真凭实据拿出来!” 双方正在争执不下,忽听有一个声音说道:“证据在本王这里。” 这句话说的所有人为之一震,而后纷纷转过身去。 只见竟是一贯不参与政事的将乐王大步而入。 黎慎韫方才还气势十足,看到将乐王,脸色顿时一变。 他之所以拼了命地争辩,就是觉得此事黎清峄也参与了,现在却被撇的干干净净,只要黎清峄害怕被他给供出来,肯定就要想办法营救他。 只要能保下一条命,黎慎韫觉得自己就算是被圈禁到老,看守皇陵都无妨,反正比死要强。 黎慎韫也相信,他这位心机深重,奸诈多谋的远房叔父完全有这个能力为自己脱罪。 可是黎清峄出现了,却是这样光明正大,大大方方地出现,让黎慎韫猝不及防,也心生不祥之感。 其他人更是根本不知道黎清峄也参与了这件事,听到他的话,杨阁老问道:“不知道王爷所说的证据是何意?” 黎清峄淡淡地说:“本王这里,有黎慎韫与本王来往的书信,以及他为了贿赂本王所送的宝物,皆可以证明此人狼子野心,意图不轨。” 他甚至令人把证物都取了过来,说了几句话之后直接呈上。 众人接过去一传阅,都傻了。 因为这些来往的书信,可不光有黎慎韫劝说黎清峄与自己联合造反的内容,还有黎清峄给他的肯定答复啊! 这不是自己揭穿自己? 黎慎韫也是这样想的,所以错愕非常。 毕竟谁也不是傻子,平白给人留下把柄,他一开始跟黎清峄书信来往的时候并未将话挑明,将自己的目的说的非常隐晦。 倒是黎清峄十分痛快,一口答应,又与他筹谋,黎慎韫才逐渐没有了那么多顾忌的。 黎慎韫以前还觉得将乐王胆小怕事,这么多年自己缩在暗处,什么也不敢干,此次举事,他也能不插手就不插手,在外面装出一副老实人的嘴脸。 没想到人家要不然什么都不做,一动手就是翻天覆地的效果。 黎慎韫终于心生慌乱:“你、你简直是失心疯了!” 黎慎礼翻看着那些证据,亦感到黎清峄的行为匪夷所思,只能试着去寻找理由,问道:“皇叔在信中这样回应,是因为想让黎慎韫放松警惕起事,再将他一举拿下吗?” 这好像也不太说得通。 黎清峄负手于身后,毫无愧色,淡淡地说道:“不,当时答应他,臣是真心实意的。臣一时见事不清,头脑糊涂,对世道有怨,所以心生报复之念,就故意在皇宫之下埋了火/药,本想趁着此次宫中众人汇集的时候,将皇宫彻底炸去。”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不禁打了个寒颤,想起先前那些动物们的提示,觉得灵异非常,心中更是后怕。 黎慎礼:“……” 他看着黎清峄坦然的脸,很想问一句:叔,你是疯了吗? 黎清峄的这一点安排就连黎慎韫也不知道,听了之后,他又惊又怒,不禁破口大骂。 黎慎韫设想过黎清峄跟自己合谋或许不安好心,但顶多也只是觉得对方可能想利用自己打前阵,然后再抢夺皇位,对此他也已经做好了防范准备。 可没想到,黎清峄的打算竟然是连他也要一块炸成灰,黎慎韫从头到尾都被耍了,又如何不怒? 黎慎韫骂得几句,很快就被人堵住嘴拖到一边去了,现在再也没有人在意他,大家都被黎清峄给惊住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周宣厉声喝道:“将乐王,你既有这般计划,此时却前来坦白,又是还有什么阴谋?!我告诉你,无论如何你都不会再得逞的,我劝你及时放下屠刀,迷途知返,可不要落得跟这名逆贼的同样的下场!” 黎清峄竟然态度很好地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我已经悬崖勒马了。那些火/药如今已经被我令人以水打湿,尽数毁去。我来到这里向陛下禀报此事,正是为了揭露黎慎韫的阴谋,以及告诉各位他在京城外面所藏匿的其他粮草和暗兵,以此将功折罪。” 周宣:“……”你变得好快。 黎慎礼沉吟着说道:“那么皇叔又是为何而改变了主意呢?” “因为……” 黎清峄忽然转过头,看着应翩翩,原本清冷淡漠的面容上忽然露出一抹笑容。 他一字一字地慢慢说道:“因为我知道了我还有亲人在这个世间,我不想他因我而蒙羞。而他忧国爱民,言行坦荡,从来无愧于心,我也不想与他成为敌人。” 黎慎礼下意识地随着黎清峄的目光看了应翩翩一眼,迟疑道:“皇叔此言何意?” 黎清峄招了招手,说道:“阿玦,你过来。” 应翩翩的面色十分复杂,微一顿,朝着黎清峄走了过去。 黎清峄将应翩翩拉到身边,摸了摸他的头发,语气止不住带着几分骄傲地向众人介绍道:“应钧之子应玦,就是我姐姐善化公主当年留下来的孩子。” “故而,其实他亦是黎氏皇族之后,在此之前,我和他都全然不知情,是这一次我无意中看到了他随身携带的母亲画像,才意识到原来他就是我的外甥。” 黎清峄说着,一掀衣袍,冲皇上跪了下来,拱手言道:“臣一生未立寸功报效于国,浑浑噩噩,愚不可及,但如今却希望能够不令后人蒙羞,幡然生出悔悟之心,实在惭愧不已。” “若非陛下圣明,治国有方,应钧将军守护边疆安宁,使得西戎人退避三舍不敢进犯,家姐也不会有机会重新回到故土,过上最后几年安稳的日子。臣这份怨恨太过不该。” 他深吸了一口气,后面的语调中终于多了几分真挚刻骨的感情:“如今,臣不希望听到自己的外甥再被人指为逃奴之子,也不想他日后身份被发现之后,有人指指点点,说……他的舅舅曾经是个反贼。” “臣悔不当初,愿承担所有的罪责并尽力作出弥补。但应玦在此次平叛中英勇果断,立功至伟,还请皇上能够恢复他的身份,为他正名。” 听黎清峄说了这样一番话,众皆默然。 身在官场与皇权之间,原本所谓的情感是最不重要的东西,为权为财为命,皆可轻抛,如此才可不受牵绊,成就大事。 可偏偏黎清峄,一怒则欲尽毁社稷,是为了个情字,一悔则倾尽性命,也是为了一个情字。 他的解释看似不通,但对于他来说,却又确然是最合适的理由,令人完全无法怀疑。 因为此时黎清峄若不是自己站出来,原本没有人发现他的计划,只要想办法将黎慎韫灭口,他便有机会从容脱身。 但暂时的隐瞒不可能一世遮掩,就像应翩翩的身份一样。 他一直到了二十岁都不知晓自己的亲生母亲的身份,也没想到会因这次意外被揭穿出来,那么以后发现这个真相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所以黎清峄这般痛快,完全是为了不将难题和罪过留给外甥承担,而是打算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都令这件事情到他为止,然后让应翩翩能够光明正大堂堂正正恢复自己的身份,享受自己应该享受的荣誉。 就连应翩翩都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做。 黎慎礼沉默良久,转过头,询问他道:“应爱卿,不知道此事你如何作想?” 应翩翩跪在黎清峄的身边,拱手道:“陛下,保家卫国,守护君王,原本都是为臣者应该尽到的责任,臣不敢说自己有功,但多少也能证明对君对国的一片忠心。黎清峄是臣血脉相连的亲人,母亲生前一直在惦念着他,如今既然我们相认,臣也愿意同舅舅一起承担罪责……” 黎清峄听到“亲人”二字,就忍不住转过头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应翩翩。 应翩翩道:“……无论皇上降下怎样的惩罚,臣都心甘情愿,对于在这次叛乱中的受难伤亡之人,臣与舅舅也会尽全力加以补偿。还望皇上能够准许。” 池簌没有求情,而是走上前去,和应翩翩一起跪了下来,言简意赅:“陛下,我也愿意一同承担,为将乐王补过。” 黎慎礼一看到池簌跪下去,就觉得心里面发虚。 他这个时候刚刚登基,自己的地位尚且不稳,又有把柄攥在池簌的手里,是实在不愿意与他为难的。 还有这个将乐王也不是好相与的,他在这件事中表现出来的谋略、心态、气度,无不令人深深感觉到了此人的强悍之处。 更何况,黎清峄怨恨的是先帝亏待他的家人,现在只要应翩翩在的一天,他便会如同一匹上了辔头的烈马,完全可以安分顺从,为朝廷所用。 这对于眼下这个外忧内患、风雨飘摇的国家来说,绝对是益大于弊。 当然,若是应翩翩出了什么事,第一个需要铲除的人也得是他,不过那就是后话了,总之此人并非不可用,关键是怎么用。 黎慎礼这样想着,心中已经有了些决策,故意叹了口气,低声道:“其情可悯。” 感叹之后,他又询问其他人:“不知道各位卿家对此事是如何看法?” 看来皇上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众人交换着眼神,正想说话,忽然听到外面有西厂传来的急报。 黎慎礼立刻宣了人进来。 那名西厂厂卫进门之后,单膝跪下,向着黎慎礼报告道:“陛下,方才臣等在宫外不远处发现有人正在厮杀,上去查看,是将乐王府的府兵截下了正欲纵火烧宫的叛军!现在叛军已经被擒获,听凭陛下处置!” 黎慎礼眉头一皱,连忙道:“你说明白一些。” 经西厂厂卫讲述,原来是将乐王的手下将黎清峄之前藏起来的火/药毁掉之后,正在向外转移残渣,没想到恰巧遇上了一些眼看大势已去的叛党。 将乐王的手下见这些叛党们竟然贼心不死,还想在皇宫纵火制造混乱,幸亏被及时阻止,免过了一劫。 西厂这个消息可谓是来的恰到好处,别人怎么想不知道,但以应翩翩对应定斌的了解,说不是老爹安排的他不信。 他心念一动,低声问池簌:“刚才你抓的那只鹦鹉呢?” 池簌看了应翩翩一眼,目光有些复杂,但还是听话地从衣袖里把鹦鹉掏了出来。 应翩翩低头一看,差点笑出声,大概是为了防止那只性格暴烈的鹦鹉再破口大骂出什么“池簌不举”之类的秘辛,池簌不知道从哪里抽了一根线,将它的嘴给缠起来了,让它没办法再叫。 鹦鹉憋屈的不行,被掏出来的时候,爪子还在拼命抓着池簌的衣袖。 应翩翩把鸟接过来,心里默念一句“辛苦了,回系统那边歇着去吧”,将鹦鹉捧到自己唇边,轻声说:“你听见他们说什么了没有?皇宫不会被炸了。” 鹦鹉鸟驱一震,瞪大眼睛。 应翩翩解开了它嘴上系着的绳,将它一松手放开。 池簌微感到一丝紧张。 幸亏那只鹦鹉乍闻喜讯之后,再也无心纠缠他的事,一振翅便飞了出去,一边扑腾着还一边大叫: “喳喳喳!皇宫不会被炸了!皇宫不会被炸了!我的任务完成了!哈—哈—哈—哈——” 这尖锐而聒噪的鸟叫声如同魔音穿脑,惊动的所有人都抬头望去,目送着这只小小的鹦鹉穿过大殿,朝着碧蓝的天空高飞而去,一时愕然不已。 应翩翩随着朝外面走了两步,仰头看着飞鸟远去,脸上的惊讶和惊喜之色交织,看起来无比真挚。 他霍然回身,冲着黎慎礼拱手道:“陛下,臣听闻之前宫中动乱尚未平息时,便出现了大量动物发出皇宫将要被炸毁的示警,幸好上天保佑,让臣与舅父能够因为一次意外而亲人相认,才免遭此祸。” 他情深意切地说道:“如今陛下您身登大宝,一切重归太平,又有飞鸟前来欢庆,这岂非正代表着旧事烟消云散,新朝开端大吉?臣要恭贺陛下,恭贺我大穆才是啊!” 黎慎礼以前从没有听过应翩翩以这种语气同自己说话,况且虽然明知道对方的目的是想要给自己的舅舅减轻一些罪责,应翩翩的话也实在说的十分动听。 这让他忽然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确实成为了皇帝,心中逐渐由惶恐之外,生出了一种飘飘欲仙的喜悦。 有了西厂的报告和鹦鹉口吐人言这么两件事,黎清峄主动认罪,将功补过,免于重责。 当然,为了对此次叛乱中的受难者做出交代,他的罪责也不可能完全赦免,当下被削去所有府兵,查没半数家产,贬往灵州十年,可自行择日出发。 至于应翩翩和池簌等人,既自愿以功劳为黎清峄抵罪,便不与嘉奖。应翩翩验证血脉之后恢复身份,加封侯爵之位。 此外,黎慎礼又以将乐王之事敦促其他尚未被捕获的叛军速速弃暗投明,尚可从轻发落。 黎慎礼的这番处置给了各方交代,令众人都比较满意。 就是应翩翩和黎清峄,也都不是行事之后不敢承担罪责之人,他们虽然会在情理之中辩解,当时做出了那番举动,也就愿意为此付出一定代价。 至于这一次的主谋和实际行动者傅淑妃以及黎慎韫母子二人,有了黎清峄提供的证据,自然再也难逃罪责,黎慎韫被当场被关入监牢,傅淑妃暂时押入冷宫。 皆大欢喜,没有人知道,那只飞出大殿“向上天回禀使命”的鹦鹉,一路上嘎嘎大笑,笑到最后白眼一翻,一口鲜血当空喷出,从高处砸落在地,把两名正在议论午饭吃什么的小侍卫吓了个半死。 “这不是……神鸟吗?!它它它是不是对咱们中午要吃烧鸡不满意?” “嘘,不想活了,陛下正高兴呢,还不把它悄悄埋了!以后……大不了再不吃鸡了!” 新君登基,百废待兴,所有的人都极为忙碌,此事解决之后,众人纷纷告退,黎慎礼也都允了。 应翩翩也正要一起离开,忽听黎慎礼在他身后说道:“应爱卿,你先留步,此前不知你与朕竟有血脉之亲,朕要与你好好一叙。” 池簌一听便迟疑了,不禁也跟着站住。应翩翩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放心,冲着黎慎礼拱手道:“臣遵旨。” 池簌这才离开,其他人也纷纷退下之后,御书房中只剩下了应翩翩和黎慎礼两人。 应翩翩恭恭敬敬地垂手站着,似乎对于眼前之人的身份转换接受良好,等待黎慎礼开口。 黎慎礼静静地看了他一会,突然笑了起来,摇了摇头说道:“应玦,当年你我一个势单力孤,一个声名狼藉,选择联手对付黎慎韫的时候,恐怕谁也没想到,竟然还会有这样的一天,我们作为胜利者站在了这处宫殿中。” 应翩翩道:“臣只是希望能够反抗求生,这个‘胜’臣不敢当,应该恭喜陛下荣登大宝。” 黎慎礼道:“算来你也应该叫朕一声表兄,却要如此拘谨地和朕说话吗?” 应翩翩道:“君臣有别。” “朕能成为这个‘君’,也算是阴差阳错了。”黎慎礼冷不防问道,“武安公……都跟你说了吧。” 应翩翩却十分机灵,滴水不漏:“不知道陛下所指的是什么事?” 这小子死活不上钩,实在是狡猾极了,黎慎礼却不想就这么放过他。 他又道:“此事你不知也便罢了,那么朕再要问你,当初扳倒魏家之后,朕本来以为能够与你联手合作,成就大事,为何屡屡示好,你后来都皆不肯回应了呢?可是对朕有何不满?” 应翩翩沉默了一下,说:“陛下何必苦苦相逼?” 黎慎礼哂笑道:“当初你的那些谋算心思我也见过不少,如今你就算想装老实也来不及了。现在没有举行登基大典,我尚算不得正式为君,你就最后说一次真心话,出了这个门,咱们都就此忘却便是。” 说是这么说,又怎么可能忘记。不过黎慎礼这架势,分明是要问个明白,他现在心里有鬼,若是不给他个答案,只怕也会日夜不安。 应翩翩道:“因为臣看出了陛下的野心,却不认为陛下最后能够登基为帝,故而不敢答应陛下。” 黎慎礼道:“为何?” 应翩翩微微一笑:“陛下对别人狠,对自己又不够狠。想要图谋大事,却又眷恋生命。” 他说完之后,深深行礼,又道:“臣妄言。” 可应翩翩这两句话却已经像是惊雷一样砸在了黎慎礼心上,瞬间如同谶言一般穿透了他的魂魄。 他不禁指着应翩翩,道:“你、你——” “当年正如臣以为陛下不可能有机会登基为帝,如今您也还是黄袍加身,可见形势变化,凡人难料,臣也不过是庸人一个,胡言乱语罢了。” 应翩翩从容说道:“陛下,您如今大权在握,才是执掌天下之人,生杀予夺,又何必去在意他人的看法呢?” 他的话让黎慎礼沉默了一会,然后道:“你走吧。” 应翩翩说了句“臣告退”,退出了御书房。 就在他即将转身的时候,黎慎礼忽然又在背后说道:“应玦,我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你看着。” 应翩翩没说什么,略一躬身,径直离去。 第139章 西风翦芙蓉 天牢里。 一名狱卒打着呵欠来到了牢房门口, 撇了撇嘴,将放在那里的空碗装进篮子里, 又拖着脚步离开了。 黎慎韫正是被关入了这间牢房。 原本他得知自己不光失败, 还被将乐王狠狠算计了一遭之后,就已经十分暴怒,后来听说将乐王没有受到重罚, 应翩翩甚至还成了皇亲国戚,更是难以接受, 大笑大骂,极为癫狂。 但被关入天牢之后, 根本就没人理会他, 他终究仿佛还是冷静了下来,开始如常吃喝和休息。 天牢里的狱卒们也都是经历过这场动乱的人,侥幸死里逃生,对作为发起者的黎慎韫又是害怕又是厌恶。 那名狱卒拿着空碗回来,被他的同伴看到, 不禁说道:“这个梁王还真是沉得住气,死到临头了,居然还吃得下睡得着,我看给他吃喝倒是便宜他了。” 另一名狱卒却摇了摇头,说道:“我听押他进来的吴大人说, 他这次还未必会死。” 之前那名狱卒一怔:“你说什么?他犯下这样大的罪过, 害死了皇上和那么多的皇子, 怎么可能被赦免呢?” 他的同伴道:“你忘了,傅将军可还在前线打仗呢, 就算传言中他们再怎么不和, 梁王和傅将军也是表兄弟。” “如今傅家也不剩几个人了, 如果傅将军在阵前杀敌,得知梁王也被处置,那么他的心里会如何作想?更何况陛下刚刚登基,要大赦天下,也未必会真的动手杀自己的兄弟,说不定就是要把他关到老死。” 先前那名狱卒听他说的有道理,也忍不住叹了口气,但仍是有些不甘,说道:“这样一直关着,每日担惊受怕的折磨,其实有的时候还不如真被处决了来得痛快。” 他的同伴朝着两人面前的空碗努了努嘴,说道:“这不也未必,我看梁王在这里似乎也活得挺好的。有的人呐,就是赖活着,也不愿意死。” 这话倒是当真被他给说中了,黎慎韫确实不甘心。 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死亡会离自己如此之近,当意识到生命有可能消失的时候,他的心中涌起了强烈的眷恋。 说不上具体的什么原因,黎慎韫只是隐约有一种感觉,事情并不该是这样的。 他曾无数次在无比真实的梦中看到自己黄袍加身登上龙座,甚至平定外乱,一统江山。 梦醒之后,黎慎韫常常分不清发生的这些到底是真是假,会否那些才是原本真实的世界,而自己眼下所过的生活是在做梦? 所以黎慎韫心中还抱着希望,他认为自己只要坚持活下去,总会等到这样的一天的,他的辉煌还没来,他不能死。 就像那名狱卒所说,傅寒青还在前线打仗,虽然傅寒青上次得知了应玦的事,声色俱厉地说以后要跟他彻底断绝关系,但也未必会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 毕竟在梦中,傅寒青还在勤勤恳恳地为他打江山呢。 眼下西戎蠢蠢欲动,黎慎礼那个拈轻怕重的懦夫,还真未必敢杀他,承担这个有可能触怒傅寒青的代价。 更何况黎慎韫手里还有黎慎礼的把柄。 皇上去世的时候黎慎韫也在场,当时便觉得十分突然,毕竟他的手下只要脑子还正常,就都应该知道,皇上是他们赖以让对方忌惮的人质,是万万不能杀的,怎么可能动起手来这样毫无顾忌呢? 可他那时急于逃命无暇多想,现在再仔细琢磨,又注意到黎慎礼看见池簌时那副胆战心惊的样子,更加觉得此事没有那么简单。 如果皇上的死当真和黎慎礼有关,那么他一定要好好利用,大做文章。 黎慎韫这样打算着,求生的意志非常强烈,因此他虽然嫌弃饭菜粗陋,还是尽量让自己每顿都吃光,好好保持体力。 吃饱了饭菜之后,黎慎韫躺在了旁边的稻草上,正想休息一下,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动静,仿佛有人来了,正在和狱卒说话。 黎慎韫的神情微微一动,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倾听。 竟然是池簌的声音。 以池簌这般特殊的身份地位,就是皇上见了他都要敬让三分,狱卒们更是不敢稍有怠慢,听说池簌要见黎慎韫,他们立刻满脸堆笑地应了下来,放池簌进去。 黎慎韫心中有些发慌,退后两步,在稻草上坐了下来,眼看着池簌走入大牢,便短促地笑了一声,强撑着面子说道: “我还以为来的人会是应玦,没想到竟然是武安公。怎么,他不敢来见我,所以来让你代他耀武扬威?” 池簌看着黎慎韫的脸,就感到仿佛又记起了自己的那个梦,梦里他不知道为什么,闯入黎慎韫的寝宫中寻找应翩翩,两人相互对峙,甚至为此而翻脸动手。 想起那一幕,池簌心中立刻翻涌起一阵极度的痛恨厌恶。 他并没有跟黎慎韫说任何废话,只是径直说道:“我要问你一件事。” 黎慎韫道:“哦,那你总得开出条件来交换吧。” 池簌没有开出任何条件,他只是用行动来表明了自己询问的决心。 黎慎韫说完这句话,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已经被池簌如同抓小鸡一样将他一把拖起来,“砰”地一声掼在地上,跟着抬脚踩住了他的胸口。 池簌的动作狠戾而粗暴,声音却依旧带着没有感情的平静,重复道:“我问你一件事。” 那只踩在他胸口上的脚,宛若千钧之重,摔在地上的剧痛仿佛折断了他的每一根骨头,让黎慎韫一张嘴就是变了调的呻吟。 缺乏空气的窒息感与剧痛,让他难以跟池簌相抗:“我……我说就是,要问什么……咳咳咳……” 但池簌接下来问出的问题却令人有些匪夷所思,他说道:“你是不是会经常做梦,梦到自己登基为帝?” 黎慎韫在他的压制下,浑身剧烈颤抖,眼泪和鼻涕都涌了出来,一时说不出话。 池簌抬起腿,一脚将他踢开,黎慎韫滚出去撞在了墙上,又重新摔到地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是……” 他沙哑着声音说道:“我是经常做梦,但那又怎么样?” 池簌冷冷地说道:“把你登基为帝之后做过的事情都给我讲一遍。” 黎慎韫道:“什么……咳咳……什么事?” 他那些梦断断续续的十分散碎,要讲起来可就多了,池簌问这些做什么? 黎慎韫心里想,这位来自七合教的高手,好像除了应玦,从来没有过什么其他特别在意的东西。 对了,应玦! 黎慎韫猛然醒悟,意识到了对方到底想要知道什么,但这件事他绝对不能说。 那些隐秘的、疯狂的、令人感到兴奋和无比刺激的梦境……从来都见不得天日。 黎慎韫道:“我梦到……我登基之后,提拔了傅家,平定了西戎,还将那些与我为敌的人都铲除了,黎慎礼那小子被我……” 他目光闪烁,顿时被池簌看破。 池簌什么也没说,冲着黎慎韫抬起了手。 他做出这个简单动作的瞬间,黎慎韫一下子觉得一股强悍到恐怖的力量将自己整个人都全部包围住了。 那股力量像水,又像风,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的身体,让他有种即将被搓烂骨肉,团成一个圆球的感觉。 剧痛遍及周身,他如同命运主宰面前任由揉捏的泥土。 “啊!啊!!!” 黎慎韫发出了痛苦无比的惨叫,那声音几乎不似人类能够发出的嘶嚎。 外面的两名狱卒听的毛骨悚然,什么也没敢说,悄悄弓着腰跑了。 “我说,我说!” 黎慎韫双耳嗡嗡作响,不顾一切地喊道:“是应玦,你是要问应玦的事情吧?他没有死在战场上,我将他弄进了宫!” 黎慎韫的话和池簌的梦境吻合了。 池簌深深吸了一口气,压制着心中的怒意,一字字道:“说下去。” 黎慎韫就在前一刻还在想,那些梦境如此真实,一定是这些事情都是在他命中注定,只要他熬过难关,江山美人必然都能够心愿得偿,所以他一定要活下去。 但此时面对着池簌那种几乎要把神魂都碾碎的威势,就连一向阴狠狂妄如他,也不敢直撄其锋芒,不禁弱了气势:“不过是些梦境而已,又何必当真……” 池簌什么也没说,目光无声扫至,黎慎韫猛然想起刚才的痛苦,嘴边几番抽搐,终究勉强挤出点笑意:“好,好,这可不是我有意挑衅,而是武安公你偏生要听,既然如此,敢不从命?我讲便是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便将自己梦中如何想得到应翩翩,又因为要瞒着傅寒青,心有顾忌,所以几次设计不成,最后终究找到了机会,故意将傅寒青调开,设计应翩翩守城力竭之后假死,如愿将他弄进宫中的事都一一讲了出来。 黎慎韫本就是个奸险之徒,他深恨刚才池簌对他的折磨,又不敢直接报复,此时池簌既然有意要听,那么他就添油加醋,把当时的种种细节详细讲来,同时暗含恶意地打量着对方的神情。 池簌面无表情地听着,双手负在背后,却已经紧握成拳,胸中气血翻腾。 上一次应翩翩被傅寒青抓走,他又气又怒,情绪激荡之下,也看到了一些隐藏剧情,为此甚至情绪失控,喝了任世风的药酒壮胆之后,跟应翩翩折腾出来了六星级的亲密度。 后来应翩翩也已经跟池簌讲过,这些都是原书中没有真正发生过的隐藏剧情,但池簌每每思及,想到这有可能会成为应翩翩的结局,他就不禁觉得不寒而栗,夜不安寝。 他不能只听应翩翩说“没关系了”、“没有发生过,以后都不会发生了”,就放下心来,将这些事情都让应翩翩去承担,因此池簌此时找到黎慎韫,将心中藏了许久的话问出。 虽然约略能猜到一些,听到对方讲述的时候,他还是觉得心痛不已。 原来,应翩翩那个力战而死,苦等援兵未至的悲壮结局背后,埋藏的竟然只是一名昏君的色心。 他以为他生时顶天立地,死亦无愧于心,却没想到自己求死不得,最后还要落入更深的地狱中去,被恶魔肆意折辱。 池簌心中愤慨悲怒,甚至想这时就把傅寒青那个蠢货拽过来,拎起他的衣领问一问—— 你当初觉得舍私情而重大义,把应玦抛下,只为救这么一名恶毒至极的昏君时,可有想过他也只不过是利用你所谓的愚忠耍弄于你?! 幸而如今,一切都已改变,他也绝对不会给那些事情任何发生的机会。 黎慎韫的眼中露出恶毒神色,看见池簌的面色难看之极,几乎忘记了害怕,不由越讲越是兴奋满足。 正说到兴头上,忽冷不防又有个人从牢外大步冲入,二话不说,照着黎慎韫当面便是一拳。 黎慎韫猝不及防,甚至连动都没来得及动,就这样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子,觉得面部骨骼仿佛要裂开一般的疼痛彻骨,不由一把捂住了脸,退后两步。 “谁?!” 尚未等他把捂脸的手放下,后领子就已经被人一把抓住,而后揪着他狠狠往墙上一撞! 骨骼与墙面相撞的闷响声连续响起,仿佛发泄着施暴者极深的郁愤,几乎是没几下黎慎韫就已经血流满面了, 他试图反抗,但方才原本已被池簌打的不轻,身后那个人手劲又压得他动弹不得,黎慎韫根本就挣扎不开,被硬生生地撞去了半条命,才顺着墙滑到了地上。 揍他的人转过头来,原来是黎清峄。 他方才一直在外面,也不知道听见了多少,池簌显然早已察觉到了,只是知道是应翩翩的舅舅,所以未加阻拦。 此时,黎清峄暴揍黎慎韫,他也毫无惊讶之色,只是在旁边看着,一言不发。 直到黎清峄将人放开了,回头看向他,池簌才对他点了点头,语气淡淡地打招呼:“舅舅。” 黎清峄原本要说话,生生被这声“舅舅”叫的顿了一下,差点忘了词。 但他此时也没有心情在意称呼一事,短暂的停顿之后重新捋清思路,径直问道:“你为何知道他做了什么梦?” 池簌微微垂眸,黎清峄喝道:“说话!” 池簌道:“因为我也做过相似的梦……担心这些事会成真。” 黎清峄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已经多年没有似这几天一般大喜大怒,大悲大惊了,一时间觉得心脏都在发疼。 黎清峄今日也是来找黎慎韫的,但他与池簌的目的不同,他是想与黎慎韫谈条件,榨干对方的最后一点价值。 黎清峄性情亦正亦邪,善恶一念,这一次的宫变中改变了主意,他也从来不是痛改前非幡然悔悟,而只是一切以应翩翩为中心罢了。 应翩翩既然不让他制造动乱,那么他便帮着外甥守住这片风雨飘摇的江山,但这可不代表黎清峄就一心一意忠君爱国了。 在他心目中,满朝堂上依旧都是一群狗娘养的混账东西,而对于黎慎礼这名最终上位的新君,黎清峄也存着防范戒备之心。 所以黎清峄倒是倾向于保住黎慎韫的性命,给皇上留一个威胁,同时再以此为条件去威胁黎慎韫,看一看他身上还能不能有些剩余价值可以挖掘。 黎清峄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听到这些。 由于前几次相遇的时机都不太好,黎清峄和池簌之间看待彼此,总有些微妙的敌意和不顺眼。 一开始黎清峄站在外面,听到池簌这样询问黎慎韫,还觉得他非常无聊,这种时刻竟然揪着一个梦境不放。 这么天真和不稳重,亏他还是七合教出来的,能把应翩翩照顾好吗? 可是没想到,黎慎韫还真能将他所谓的“梦”讲的如此清楚和诡异,黎清峄觉得他的话语好像异常熟悉,不知不觉就听得入了神。 他逐渐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处也传来一阵剧痛,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之前从未见过的记忆,随着黎慎韫的话翻腾起来。 同样是和黎慎韫联手造反,可在这段记忆中,一切的事情还有另外一种结局。 虽然当时的内外形势和如今有些不同,但黎清峄的计划一直没有改变,仍然是打算将所有人都聚拢到宫中,自己则通过隐藏在黎慎韫的背后策划毁掉一切。 可这一次,整座宫中再没有那样一个孩子能让自己的内心产生莫名的熟悉和柔软,竟然兴起了想要留他一命的念头,黎清峄从始至终,没打算放弃炸掉皇宫的主意。 他把一切布置妥当之后,下到暗室中等待时机点燃引线,等待的过程中,隐约听见外面传来的响动,应该是黎慎韫那个表弟傅寒青带着兵马来到了附近。 他一出现,就代表着这场叛乱已经到了尾声,一切都快要结束了,于是在人们最喜悦的时候,黎清峄决定点燃火/药,将他们一网打尽。 可是不知道是否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他身上的火折子竟然失灵了。 黎清峄一共带着四五只火折子,当初装上的时候,都已经将它们一一查验,也进行试用过,完全可以确定没有问题,但此时这些火折子竟然一个都打不着火。 黎清峄又换了好几种能生起火来的手段,也都无济于事,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阻止他把这把火升起来,毁掉这些人一样。 难道他们当真有上天保佑吗?可是又凭什么保佑这些人! 最后,黎清峄无可奈何之下只能放弃,更加可笑的是,最后还是傅寒清无意中闯入了这处地下的暗室中,发现了他,并且将他救了出去。 黎清峄当时满腔懊恼怨恨和不解,可还是硬压了下去,若无其事地告诉傅寒青,自己在这里准备火/药是打算如果他们这边不能取胜,便设法将平叛的军队引过来尽数除掉,以此强硬手段夺权。 没有人怀疑他的话,毕竟他此时已经跟黎慎韫联手了,大家在一条船上,自然是会鼎力相助的。 谁也想不到黎清峄会疯狂到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也想要将所有的一切都尽数毁灭。 于是最后黎慎韫夺权成功,登上皇位,将乐王作为协助他的人,也获得了不少的赏赐。 可是黎清峄心里清楚,黎慎韫跟他那个爹半斤八两,同样对自己也心存着防备和忌惮,更何况区区赏赐,又如何能够平息掉他心中深沉的恨毒? 因此黎清峄一直也没有放弃复仇的打算。 既然没有机会,那就继续蛰伏,反正他这些年最擅长的就是一个“忍”字,左右也不差这些时候了。 而且除了大穆,黎清峄也憎恨凶残野蛮的西戎,毕竟若非他们凶残贪婪,威逼公主和亲,善化公主也不会死在那里。 既然一时半会奈何不了这个朝廷,那么他不如借着黎慎韫的手,先对付西戎再说。 黎清峄知道除了傅寒青之外,应钧那个儿子应玦如今也一直在边关打仗。黎清峄并没有见过他,但研究过此人的一些行军风格,倒是颇为欣赏。 他觉得应玦虽然是状元出身,但颇有乃父之风,要不是一直在辅佐傅寒青,再加上听说有些疯症,他应该也可以成为独立门户的一代名将,如此倒是可惜了。 黎清峄原本很看好他,甚至琢磨着与这个应玦合作一番,但他没有想到,就在大穆逐渐在与西戎的交锋当中一点点扳回优势的时候,黎慎韫却突然玩起了手段。 他以自己深陷险地为理由,紧急下旨召回傅寒青护驾,傅寒青一走,应翩翩那边的军队势单力薄,难以守城,以至于城门被西戎攻破,大穆再一次溃败。 后来又是傅寒青急忙折返,回去守住了下一座边城,这才将西戎兵将逼退,但应翩翩战死,那座城池还是丢了。 没有人知道,这只是一本书中的剧情安排,为了体现出主角挽狂澜于既倒的英勇气概。 当时除了对傅寒青的赞誉外,朝廷上下一片叹息之声,都觉得西戎兵强马壮,恐怕大穆是不能匹敌了,会失败实在是一件让人痛心又感到无可奈何的事。 如此一来,主张力战西戎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求和派逐渐在朝中占了上风。 黎清峄却看破了黎慎韫的把戏。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他可以确定,黎慎韫绝对和西戎的人暗中来往,达成了某种交易,那座城池是他故意让出来给对方的。 只能说他比他的父辈要狡猾。先帝也不想打仗,于是力排众议,明明白白地向着西戎低头求和,赠送金银珠宝,派出公主和亲。 但黎慎韫却做出一副“我已经尽力,但形势就是如此”的表现,假装城池失守,实际上与西戎暗中合作,葬送了一位将领和无数兵士百姓的性命,换取了大穆短暂的和平,以及群臣对他的支持。 当调查出这一切的时候,黎清峄只觉得怒不可遏。 第一次他想要葬送这个朝廷,因为火折子打不着火的可笑理由错失良机,第二次眼看就能给西戎以重创,他为了此事尽心尽力,也是付出无数心血,甚至不惜与朝廷中那些废物合作,黎慎韫却硬是把傅寒青招了回来,将一座城池拱手让人。 难道老天爷一定要跟他作对吗? 每一回他都苦心孤诣,精心擘画,可每一回,都与成功失之交臂。 若是要如此下去,他的大仇得何时才能得报? 黎清峄就算是再能忍,这一回也有些忍不住了。 他本想去找黎慎韫理论此事,却没想到直接被召进对方的寝宫中时,皇上竟然还在帐中宠幸嫔妃,只是在一片淫靡之声中告诉他:“朕就不下榻了,皇叔有什么话,在这里说便是。” 黎清峄拂袖而去。 走到殿门口的时候,他鬼神神差般的回头一望,正好看见有人的上半身猛然从帐子里扑了出来,似乎是翻身想要下床,随后又被黎慎韫极为粗暴地一把揪了回去。 长发自颊边拂过,露出一张明艳非常的面孔,那个瞬间竟让人心头陡然一动。 那是个十分漂亮的年轻男人。 黎清峄回去之后,总是难以忘记那张脸,画下来着人暗中打听,方知原来此人就是应玦。 他默然良久,没有再去找黎慎韫说什么。 因为他知道,那昏君已经没救了,最正确的做法,果然还是想办法炸了这座皇宫才对。 黎清峄尚未动手,应定斌那个平时应声虫一样唯唯诺诺的老太监倒是先一步造反了,可惜他筹划这件事的时候,没有找到黎清峄的头上,错过了一个两人联手的好机会。 应定斌失败之后破口大骂,触柱而亡,黎清峄奉命抄没他的家产,在对方的卧房中,发现了一套浆洗的干干净净,精心放在木盒中保存的小衣服。 黎清峄听应家一名老下人抹着眼泪说,这衣服是少爷来到京城时所穿,是他亲娘缝给他的,应定斌怕他以后想念亲生父母,一直给他好好地留着。 自从应玦战死之后,他才时不时都会拿出来叠一叠,摸一摸。 黎清峄心想,原来应定斌到死也不知道,他的儿子已经被皇上给弄进宫去了,现在还活着,虽然大概活的很痛苦。 他随手将衣服放回去,却不慎将一角翻起,露出了上面绣着的“大英雄”三个字。 绣工、字迹,那样熟悉。 是……姐姐。 那、那么应玦是……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那名老下人眼睁睁看着黎清峄出神良久,然后捂住胸口,猛地喷出了一口鲜血,染得那件小衣服上淋漓皆是。 第140章 无意下香尘 黎清峄回去之后昏迷三日, 到了第四日,他硬是拖着病体下了床,要不惜一切代价, 想办法将自己的外甥救出来。 他联络了七合教。 世人皆以为七合教神秘, 但实际上,黎清峄作为太/祖的后人, 对这个教派的了解远远要比一般人更深。 只是江湖和朝堂之间终究隔着一层, 一向为达官贵人们所忌惮, 先前七合教就曾经找过黎清峄的父亲, 但老将乐王拒绝了同他们的来往, 也告诫自己的儿女, 要远离这些亡命之徒。 这么多年来, 就算是图谋大事,黎清峄都未曾找过他们,但这一回, 为了把应翩翩从黎慎韫那里弄出来,他费尽心思, 终究想到了这样一条路。 好在七合教似乎没有传闻中那般凶残恶劣, 还算是信守承诺,听说他有所求,很快便让黎清峄见到了他们的教主, 池簌。 池簌出乎黎清峄意料之外的年轻,这位传说中的武功第一高手似乎身体不太好,脸色十分苍白,神情中有着一种人至暮年才带有的淡漠与死寂。 听到黎清峄讲出这一串曲折离奇的事情, 并说希望七合教能够配合他把应翩翩救出来, 池簌也没有露出什么惊讶感慨之色, 更没提任何条件。 好像这世间的任何事都无法触动他,他只是点了点头,简短道:“可以。” 双方商定的计划是七合教负责派高手前往宫中,想办法突破大内禁卫的阻拦,将应翩翩带出来,剩下的一切断后工作都由黎清峄进行。 在黎清峄失败的一生中,这是他唯一一件做成功了的事。 他看到池簌把应翩翩带走,带领自己的手下挡住追兵,黎慎韫气怒之极,派出重兵阻截,这一次,一贯习惯藏身于幕后的黎清峄却寸步不让。 他知道,自己多拖延一刻,池簌就能带着应翩翩走的更远,应翩翩也就更加安全。 于是他不停舞动着自己手中的剑,进行着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光明正大、痛快淋漓的厮杀。 当黎清峄最终满身鲜血倒下的时候,心里想,这一回应翩翩和池簌应该已经走远了。 不知道七合教的人能不能够好好地照顾应翩翩,希望他能够就此远离苦痛,不要再过和自己一样的人生。 希望他忘记那些过往,不要再被责任和仇恨所困,像他出生之前爱他的家人们所期待的那样,快乐无忧的生活。 而黎清峄在人生的结尾时,终于当了一次舅舅,保护了一次自己的亲人。 一生有悔、有憾,但终究,并非一事无成。 这些画面与曲折的记忆,蜂拥而入黎清峄的脑海,仿佛是过了半生,其实也不过短短一瞬。 他不禁踉跄退后几步,然后感觉到被人一把扶住,回头一看,正是池簌。 那个……梦境之外的七合教教主。 黎清峄一把抓住池簌的手臂,问道:“这一切、这一切到底是……?” 只听他问这一句,池簌就知道大概是黎清峄也觉醒了。 他扶着黎清峄,忽然想起昨天应翩翩笑着给自己讲他和黎清峄认出彼此的经过,虽然应翩翩没说,但池簌能看出来,他眼里都是高兴。 应翩翩父母早逝,还是那种令人遗憾的死法,他一定也很想见到跟父母血脉相连的亲人。 但是在原书的剧情中,应翩翩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还有着这样一位舅舅,为了保护他战死了。 在那样一本荒谬的书里,即使命运百般错过,一生中俱是遗憾痛楚,但那些爱着他的人,却从来未曾改变过。 池簌低声说道:“有时候梦境是一种预兆,或许会预言出一些以后可能发生的事情,不过既然改变了,自然就不会成真了。” 他说的隐晦,黎清峄虽然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但是隐约明白了池簌的意思。 他握紧拳,平复自己的情绪,慢慢将池簌的手臂放开,转头看着黎慎韫,有一种异常冷静残酷的语调说道:“所以,他得死。” 此时黎清峄完全不去想什么大局,什么利益了,他是绝对不可能再和黎慎韫合作半分的。想起之前他竟然还和这个人书信来往,黎清峄简直恨不得回手重重扇自己两个耳光。 池簌原本也是这样打算的,闻言缓缓颔首。 见黎清峄要拔剑,池簌拦住了他,说道:“您让我来吧。” 黎慎韫方才被打的不轻,一时倒在地上,抱着头说不出话,直到此时勉强听清了他们两人的对话,才忍不住猛然抬起头来。 他嘶声说道:“你们都疯了吗,竟然要把根本就没有发生的梦境当真?!我都被关在这里了,还能做什么?皇上刚刚登基,眼看就要大赦天下,他没有下旨,你们就敢违抗圣旨杀了我,就不怕群臣声讨,皇上降罪吗?!” 池簌道:“那又如何?” 语气很淡的四个字,却让黎慎韫顿时语塞。 池簌有说这句话的本钱。 他倒在地上爬不起身,眼看着池簌的靴子一步一步地踩过地面,向着自己接近,心中生出浓重的寒意。 池簌衣摆上绣着的麒麟花纹随着步履而翻动,好像复活过来的凶兽一样,面目狰狞,几欲噬人。 走到黎慎韫的面前,池簌半蹲下来,轻声叹息道:“害怕了吗?” 他弯下腰来,慢慢抓住黎慎韫的一只手腕,轻声说道:“你刚才是不是说的十分痛快?那你知不知道,我每当听见你的声音,看到你的脸,想到他遭受的那些事,就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 池簌唇角牵动,竟露出了一点笑意:“黎慎韫,你本来应有尽有,却落到如今这步田地,你后悔吗?” 黎慎韫咬牙冷笑,正要说话,忽然间双眼陡然瞪大,“啊”地一声发出惨叫——是池簌抓着他的手腕,慢慢地拧动了他的胳膊。 这轻描淡写的动作如同在拧一块破布,随着掌心的内力发出,黎慎韫那一条胳膊上的骨骼顿时如同风化酥软的枯枝一样,被拧成了碎片。 这种感觉也与凌迟处死没什么两样了,不,凌迟好歹能剩下一副完整的骨架,但池簌的手段要更加狠毒。 黎慎韫疯狂地惨叫着,大声冲着黎清峄说道:“啊——你就这样看着吗?你不是一直想要我手上的那些东西,我、我给你,我全都给你,你让他放过我好不好?!啊!!!我根本就没做那些事……我、我是你的侄子,你们放过我……放过我吧!!你——” 他说到这里,求饶的话忽然间顿住,因为黎慎韫发现黎清峄此时看着他的眼神里好像根本没有任何人类的情绪。 他的双瞳中就像燃着两团鬼火,那恨意仿佛要从火焰中喷薄而出,将自己的血肉都烧化。 池簌丝毫不受黎慎韫惨叫和挣扎的影响,他甚至不需要点住对方的穴道,便已经又握住了黎慎韫的另一条腿,如法炮制,将他的骨头全部扭碎。 池簌作为七合教教主的狠辣与绝情,直到此时才真正地显现出来。 他先是从黎慎韫的四肢开始,然后再到中间的胸背骨骼,最后黎慎韫全身的骨头都已经粉碎了,他人还奄奄一息的剩下一口气,只是躺在地上不断抽搐。 池簌静静地看了他一会,才按住了他的天灵盖,轻描淡写地说道:“下地狱去吧。” 他的掌心吐出内力,黎慎韫的皇帝之梦彻底断绝,在无比的痛苦中结束了自己罪恶的生命。 池簌这才慢慢站起身来,身上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地面上黎慎韫的尸体早已经不成人形。 黎清峄并没有阻拦池簌,他只是在一开始的时候上去一脚,干脆利落地踩断了对方的子孙根。 两人这般虐杀了天牢中的囚犯,原本是犯了大忌,而且其实对目前的他们来说,或许留着黎慎韫更加有用,但是两人都没有去权衡这些。 他们在默契中达成了共识——做出伤害应翩翩的事情,有威胁到应翩翩的可能,是没有任何转圜余地的,有多大的价值也得死。 黎清峄踹了黎慎韫的尸体一脚,发现他整个人已经成了一滩烂泥,此时,他也慢慢地从刚才的情绪中解脱了出来,看到池簌出手这样很辣,又不禁想起他在梦境中将应翩翩救走的事情。 相似的合作场景,同样的人,不同的人生。 经过这一遭,虽然两人之间没有更多的交流,但也不免因为这份默契对对方生出了几分满意之情,之前的那种抵触感降低了很多。 黎清峄对池簌说道:“池教主请先走吧。” 池簌道:“我处理一下尸体,免得给阿玦带来什么麻烦。” 黎清峄道:“后续交给我就可以了,此事必不会有隐患,皇上也不会多说什么,你放心离开便是。” 他说完之后顿了一顿,又道:“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事和我刚才的表现……你不要跟阿玦提。” 应翩翩那样的性格,这些事情他自己不会说出来博取同情,也不会希望别人知道后,以同情怜悯的眼光去看他。 池簌点了点头说道:“我明白。” 他微微唏嘘,又仿佛自语一般地说:“这些事情都过去了,以后便都是新生。” 黎清峄忍不住又看了池簌一眼。 方才梦境中那个苍白死寂的年轻人,已经很难和他面前这位七合教教主相重叠。 虽然池簌刚才在虐杀黎慎韫的时候,也表现的非常残忍冷酷,但是他是愤怒的、心痛的,比起梦境中那个人,他有了人的血肉与情绪。 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了牵挂的人,才会如此吗? 以后自己也会这样,用尽全力的去守护想守护的人,生命的意义不止于复仇和毁灭。 黎清峄深深地闭了闭眼睛。 * 做完这件事之后,池簌直接回到了应家。 现在他也是有名分的人,再也不用像以前那般一把辛酸泪,连侍寝都要偷偷摸摸翻窗户,完全有资格从大门堂堂正正地进去了。 可是这回还没到门外,池簌便瞧见了好几拨人登门拜谒,有人仿佛是没见到应翩翩或者应定斌,所以已经走了,也有的人大概是为了显示诚心,还在执着等待。 池簌想了想,直接从后墙跳了进去。 他先去了应翩翩的房中,没有找到人,又出来问下人,听说应翩翩正在院子里面看书。 池簌便一路寻去,在一处花藤下的座椅中看见了他,发现对方已经拿着书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看到应翩翩熟睡时恬静的脸,美好的让人不忍有半点亵渎,再想起梦中那个被百般折辱的人,池簌就是一阵心疼。 他脱下自己的外衣,轻轻走过去,刚要给应翩翩盖上,冷不防对方一下子睁开眼睛,双手做爪状举在脸侧,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吓唬他:“嘿,姨娘!” 池簌一顿。 阳光下应翩翩的笑脸显得鲜活而狡黠,得意道:“这次可是吓了你一跳吧?” 池簌手里还拿着外衣,陡然一下子弯下身去,将应翩翩深深吻住,一直吻得他喘不过气来才肯放手。 池簌摸了摸应翩翩的头发,低声说:“是啊,你这坏蛋,可把我给吓死了。” 应翩翩撑着池簌的胸口把他稍稍推开一点,上下打量,发现他的情绪有些低落,这次被叫了“姨娘”居然都没有奋起维护自己的名分。 应翩翩眼睛转了转,并没有点破,只问道:“你刚才去哪了?” 池簌轻描淡写地说:“处理了一下教中的事情,本来有点小麻烦,已经都安排好了。” 他的样子看着有点不快,但也确实不像是特别烦恼,应翩翩闻言稍稍放心,提起了别的事:“那就好。其实我也是刚从宫中回来不久,还碰见了胡臻,把那枚玉佩还给他了。” 池簌道:“放着娘小像的那一枚?” 应翩翩点了点头:“不过那幅小像被我取出来了,玉佩重新修好还了给他,不知道他会不会发现画像已经不见了。” 如果这件事没有被捅出来,应翩翩可以就当不知道画像的事,但是如今谁都知道他是善化公主的儿子,若还是把自己母亲的画像还给一个陌生的男人,也实在是不叫事,所以他只给了玉佩。 其实胡臻跟应翩翩身边的人关系都很近,他暗暗喜欢了善化公主多年,又是太后的亲哥哥,但因为长年身在边关,应翩翩却没怎么跟这个人打过交道。 这一次胡臻回京述职,尚未离开便赶上了这场宫变,他手上没有兵符,带着府上家丁从宫外赶来,奋勇诛杀叛军,立下大功。 黎慎礼登基之后,下令将胡臻留在了京城为官,应翩翩入宫的时候,正好碰见了他在大正殿前操练侍卫,便趁着这个机会把玉佩还了。 当时胡臻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点头道谢,对应翩翩的态度也依旧是之前在太后宫外碰见他时一样,不远不近,不冷不热,丝毫没有受到他身份变化的影响,将玉佩收进了怀里。 两人这次交接,颇有种“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意味,应翩翩面圣之后出来,胡臻已经不在那里,他也就走了。 不过他眼下要跟池簌说的却不是这件事。 应翩翩问道:“你知道黎慎礼又召我去做什么吗?” 池簌心道,这个皇帝看起来心眼也不少,他要是敢跟他的死哥哥有一样的心思,那干脆现在就弄死算了。 他面上不显,只说道:“看你的心情,似乎还好。应该是好事情?” 应翩翩懒洋洋地说:“当然,他说要封我的爵位,我自然心情不错。加官进爵,飞黄腾达,谁不喜欢?” 他抬手捏着池簌的下巴晃了晃,笑道:“以后我是侯爷,你就是侯夫人,怎么样,爱妻,难道你不高兴吗?你可是诰命夫人了啊。” 每次情绪不佳的时候,跟应翩翩说几句话,就会不知不觉感到一切都仿佛好了起来,那种轻松舒适的心情,令人全身像被温水浸泡一样,只想沉溺其中。 池簌微笑道:“那我真是修了八辈子的福气,没想到还能等到这一天。” 应翩翩道:“你光嘴上说有什么用,还不赶紧讨好讨好我?跳个舞,唱个曲,捏捏腿,捶捶背什么的,不然为夫一个不高兴,像你这种糟糠之妻,升官发财了都是要换的。” 池簌失笑道:“是嘛?” 应翩翩道:“那当然了,连你们七合教里的人都知道,这个家是应大人做主的,不好好讨好应大人,以后他们教主怎么能有地位呢?” 他满口胡说八道地挤兑池簌,没想到池簌现在也长本事了,闻言竟然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附和道:“正是如此。教中的兄弟们都知道我身患隐疾,生怕我不能讨夫君欢喜,所以前日又送来了数十瓶药酒……” 应翩翩:“……” 池簌道:“说是要让我认真保养,才能伺候好大人呢。” 他说着坐在了应翩翩身侧,去抓他的脚腕,道:“来,我先给你捶捶腿。” 池簌真是越来越缺德了。 虽然明知道他是玩笑,但以往那些印象实在过分深刻,被对方握住脚腕的一瞬间,应翩翩感觉到自己似乎看见了满天的星星,正在逐渐排列成六星级、七星级、八星级……一路飙升,直至无穷。 他踹了池簌一脚,缩回腿,斥道:“你把那些东西都给我交出来,全都倒到池子里面去!” 池簌不禁失笑。 应翩翩脸上微微一热,也忍不住笑了,仍是踢他,道:“到底听见了没有!我看你敢喝!” 池簌连忙点头,站起来一本正经地作了个揖,应声道:“是,听见了。侯爷请放心,我用不着那些东西,早就已经都倒了,还把任世风给骂了一顿呢。你要是不解恨,下次我把他叫到你跟前来骂。” 应翩翩瞥了池簌一眼,还是觉得心里发毛,暗想以后如果在他身上闻到半点酒味,一定要先把他给轰出去。 两人这番对话,连系统听见了都要摇头,觉得宿主当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池簌的意思分明是他不用补药也有七星级、八星级、九星级……的本事,宿主实在是轻敌了。 应翩翩就喜欢嘴上逞强调戏人,其实就是个纸老虎,池簌心里觉得好笑,可又怕应翩翩真的恼了,没敢再说下去。 他转移话题道:“不过黎慎礼这般痛快就承认了你的身份吗?我还以为这件事情虽然有将乐王极力推动,但还是会有些波折的。” 经过调查和证实,虽然已经证明了应翩翩确实是善化公主之子,但毕竟善化公主的情况特殊,他的身份也不是那么好恢复的。 当年善化公主是为何传出死讯却没有真的身亡?她是怎么到了应钧身边的?这件事到底是西戎没有善待和亲公主的责任,还是善化公主毁约潜逃的罪过? 随着应钧和善化公主的死,很多缘由都不得而知了。 现在先帝已经去世,不会成为阻碍,但加封应翩翩的话,西戎会不会以此为借口追究责任,从而发难,是需要首先考虑的事情。 如今朝廷倾向于同西戎议和,如果大穆不想触怒西戎,那应翩翩的身世就暂时不易透露出去。 可如今的形势,却不知道对应翩翩来说是好是坏了——大穆与西戎之间的关系正在违背众人的心愿,越来越难以挽回。 因为又发生了一件意外。 在此之前,左丹木发现西戎暗中派兵混入穆国,于是赶回来报信,后来应翩翩将此事上奏给了黎慎礼,黎慎礼立刻派人查看,也证实了这一点。 这件事情怎么都不可能容忍,黎慎礼便派人前去捉捕那批西戎士兵,打算以他们为人质,再就此事对西戎进行质问。 但谁知道,那些兵将竟然不肯投降,拼死反抗,以至于大穆这边原本想要将他们生擒,最后却弄得双方都死伤惨重。 这件事情大大激化了大穆与西戎之间的关系,眼看一场冲突是说什么也挽回不了了。 在这种情况下,黎慎礼才决定册封应翩翩为侯爵,公开其公主之子的身份,以此表明自己对西戎的态度。 第141章 漫说宏图老 加封应翩翩看似只是一个简单的举动, 其实其中的考量很多。 一来是因为他乃应钧之子,随着傅英的真面目逐渐暴露之后,应钧当年身死之前的种种真相也终于得见天日, 他的战功得到承认, 名声也逐渐恢复。 这么多年来,在虎视眈眈的西戎人面前,应钧的名字依然仿佛代表着一个胜利的符号。 宣扬他的功绩,加封他的后人, 就是让所有的人都知道, 应钧之死,乃是奸人暗害, 可他不是被西戎打败的,若是团结协力,西戎并非不可战胜。 如此也能够振奋士气,加强人们的同仇敌忾之心。 另一方面,应翩翩又是善化公主之子。嫁到西戎去的和亲公主, 在他们那里传出死讯,却能够回到大穆成亲生子, 让自己的子嗣继续保家卫国, 这也同样是对于西戎的嘲讽威慑。 不过其实按照本朝规矩, 公主的儿子真正应当封的爵位是郡王, 而且应翩翩的名字也还没有列入皇家玉牒, 说明其实皇上的心中也有犹豫。 毕竟局势瞬息万变, 不到最后一刻不能做绝。 而应翩翩能够这么快就被承认和册封, 已经算是他从大穆和西戎关系交恶这一局势中得到的好处, 同样, 他也不可能不付出代价。 黎慎礼召见应翩翩, 就是想让他不日起程,作为特使前往雍州,查看西戎在边境地区的动向。 与先帝和黎慎韫都不同,黎慎礼的打算是先集中加派兵力,不惜任何代价令西戎人一败,使他们也有了危机之感后,双方再进行谈判,迫使对方的态度有所让步。 雍州就在长雄关之后,自从长雄关被攻破后,此处就成了西戎和北狄的接壤之地,地理位置十分重要。 眼下北狄的整片的土地几乎都被西戎给吞掉了,雍州就等于是被他们的两处军队夹在了中间,处境十分危险。 而且雍州边地有不少的小寨子,原本就不服王化,如果他们一个冲动,借机反水,那么此地一旦失守,大穆便彻底门户大开。 当年太后的兄长胡臻任雍州知州,在长雄关被攻破之后拼死守城,一直等到傅英带着援军赶来将西戎人驱逐走,可以说是立下了汗马功劳,后来胡臻便一直在雍州守着。 直到这一回他护驾有功,新皇登基之后大抵也是想要培植自己的亲信,就把胡臻留在了京城,又委派了一位新的雍州知州。 但在之前局势平稳的时候也就罢了,如今西戎屡屡挑衅,就不得不查明情况,再据此衡量是否要加派驻军了。 黎慎礼对应翩翩面上十分客气,实际上可不做亏本的买卖,他相当于拿这么一个爵位,换得让应翩翩去处理边关这个烂摊子。 当然,他是皇上他说了算,就算什么都不给,别人也拿他没办法就是了。 池簌一听便毫不犹豫地说道:“我跟你一起去。” 应翩翩笑道:“怎么这就急着讨好我了,怕把你的诰命给丢了吗?放心吧,不急,皇上虽然这么说了,但是我还没有答应他。” 池簌道:“你不想去吗?” 应翩翩笑道:“你猜?” 池簌也微笑道:“我猜你想。” 应翩翩的性格一向是迎难而上的,这虽然算不上美差,但却十分重要,若是此事办的好了,便是功在社稷,一举立威,池簌认为应翩翩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果然应翩翩哈哈一笑,说道:“知我者,池教主也,去是肯定要去的,只不过我不想这么轻易的就动身。这一趟并不是什么好差事,我怎么也得多争取一些便利条件,才可放心办事。” 池簌听他这样说,忽然想起了自己来应家的时候,在外面看到的那些前来拜谒的官员,心中一动。 他说道:“所以外面那些人,你也是故意不见的,你已经猜到他们的来意了。” 应翩翩道:“不错。黎慎礼虽然登上了皇位,但实际上很大一部分是因缘巧合。论资历,他从未被当成继承人培养过,威信不足以服众;论实力,他经验不足,也不够铁腕;论利益,他母族薄弱,在朝中的支持者还不成规模,难以组成一个足够强有力的利益集团……所以,很多人不心服他是理所当然之事。” 应翩翩微微一笑:“而我,应该是正在经历外祖父、舅舅他们所经历过的旧事吧。” 这也是为什么皇上要对历代的将乐王产生猜忌,因为即使剥夺了他们的皇位继承权,他们的这一支血脉的身份,也永远是人们在对当政者不够满意时可以扯出来的大旗。 只不过他们把旗子扯到了应翩翩这里,却不知道,应翩翩也已经挖好了坑,等着这些人自己跳进来呢。 应翩翩说完之后,伸了个懒腰,说道:“时间差不多了,没诚心的也就走了,现在还在外面等的,就是我这回不见,他们还会来。” 他叫来下人,吩咐他们出去说自己已经回府,让他们将那些前来恭贺应翩翩封侯的人都给请进来。 下人领命而去。 应翩翩邀请池簌同往,池簌乐得在众人面前好好显摆一番自己的身份,也没有回避,同应翩翩一起去前厅准备迎客。 应翩翩笑道:“正好有你在,我还省得编借口了。” 当被晾了好一阵的宾客们进门之后,应翩翩粗略一打量,发现来的大多数是较为年轻一些的官员还有武将,这些都是朝中主张与西戎开战的主力。 由于皇上的态度,主和派在朝中一直是占了上风的,他们这些人平日里实在不可谓不憋屈,而应翩翩为了不向西戎妥协,曾经在朝上跟先帝发生正面冲突的行为,赢得了这些人很大的好感与信任。 只要心中对这些情况有数,也就大致明了这些人究竟是为何而来了。 应翩翩心里明镜一般,面上只当什么都不知道,抱歉道:“我与武安公出去游玩刚刚回府,没想到竟然令各位大人久等了,有所怠慢,实在抱歉,各位快快请坐吧。” 此时应家的下人们已经手脚迅速地准备好了宴席,请前来的宾客们入座。 这些人在外面等了很久,也确实是颇感疲倦饥饿了,客气几句,便也入席。 应翩翩在黎慎礼登位之前便曾有恩于他,同时又被证实是公主之子,早就是一位炙手可热的人物,他们来到应家,也是为了摸一摸对方到底有多少实力。 如今一进门,别的先没看出来,就见池簌也是一副主家的样子,含笑与应翩翩站在一起,就连这应府的下人们来往之间也俨然不将他当做外人,已经让这些宾客们心中有了想法。 ——只是这想法却跟池簌盼着他们所想的不太一样。 他们都知晓,池簌本是江湖人士,一向不受拘束,会来朝中为官,乃是先帝为了拉拢七合教费尽心思所求。 七合教这么多年一直奉太/祖为主,并不承认当今的朝廷,池簌来时便有不少人惊异,没想到应翩翩一出马,事情竟然就办成了。 关于此事,之前京城中一直有传闻,并且随着应翩翩名声渐大越传越是离谱。 人们都说是因为应大人容色殊艳,风流高才,将七合教从教主到底下的护法、使者、亲卫们都迷的神魂颠倒,才不忍拒绝他的要求。 最后因为武安公武功最高,力压群雄,将竞争者都打败了,才能够随同应大人一起前来京城。 而武安公对应大人的暧昧态度,似乎同样说明了传言是真。 这样的故事,民间的百姓们是最为津津乐道的了,如今他们这些为官者却心中明白,武安公也好,应大人也好,都是身份非凡、心存大志的人,岂会如此儿女情长? 那些所谓的情情爱爱,都不过是那等平民庸人才会信的流言罢了,真实的情况,只怕是七合教早就知道应大人的出身血脉,这才待他颇为不同。 否则就算他们两人之间有情,武安公也不用举止这么小心呵护,神情这么痴迷热切吧? 这,一定就是真相。 众人均觉得这样想来就一切都说得通了,越发觉得自己来这一趟来的值得,看破了大秘密,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池簌坐在应翩翩的身边,心中也是十分感慨。 想他这一路走来,坎坷万分,能混到如今这样的名分实在是不易,看这些人纷纷打量着他,想必是羡慕极了,可惜自己捷足先登,他们再有什么想法也都晚了,就是要当妾都没门。 应翩翩让他们进,他们才能进,不让他们进,他们就只能在外头喝风,不想自己,以应府为家,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如此作想,实在让人内心充满了骄傲和满足啊。 当下,宾主尽欢,双方连连举杯劝酒。 此次上门之人,都是以恭喜应翩翩封了爵位的理由前来的,酒过三巡之后,双方一番试探,对彼此的性格有了初步了解,也就都不说这些场面话了,不知不觉就谈到了西戎与大穆之间如今的形势。 “……西戎狼子野心,步步进逼,分明是贪心不足,一味容让退缩,又要忍到何时?难道要把祖宗基业都尽数断送了去,才算作罢吗?!” 说话的人是鸿胪寺卿李縯,他借着酒意一拍桌子,几乎要把心中的不满全都挑到了明处: “我看根本就没有什么大局、难处,分明就是有的人跪的久了,骨头就弯了,再也直不起来,所以故意进谗言怂恿陛下!” 他的最后一句话倒是还知道兜一兜,不要把皇上扯进去。 兵部侍郎贺潭也道:“正是如此,西戎步步蚕食,长此以往下去,就算他们一时未能攻入,国家也要危殆了。我等身为臣子,举身报国,无可推脱,只是如今有此心而身不由己,实在令人气闷。” 他瞧应翩翩一直微笑着不怎么接口,便道:“下官倒是羡慕侯爷能够前往雍州,一展抱负了。” 应翩翩摇了摇头,叹息道:“那里我早就已经去过了。” “祥平三年,我随父母在长雄关,亲眼看见西戎攻入,生灵涂炭。”他说道,“众位可亲眼见过西戎的坚壁清野政策?” 坚壁清野政策其实就是屠城,只要是汉人,不分男女老少全部杀光,西戎的铁蹄过处,说一句“人间地狱”亦不为过。 贺潭身为兵部侍郎,自然对此有所了解,但却未曾亲见,闻言一怔,摇了摇头。 应翩翩的语气是很平静的,只是天边一抹韶光恰透过窗子映在他的面上,将他唇边的笑意模糊出了几许似嘲似叹的怅惋。 “那时长雄关破,我父亲率军抗敌,我则随同母亲逃难,虽然年幼,但已记事。当时百姓们蜂拥而逃,丰野、越西一代几乎都成了死城,西羌军队从后追击,如驱猪狗,成年男子见之则斩,女子和相貌美丽的少年甚至会被蹂躏至死,所谓遍地尸骸,流血漂杵,绝非夸大之言。” 应翩翩说:“豺狼秃鹫便在尸山之中觅食,我就踩过地上的鲜血和尸体,捡走他们身上携带的干粮……” 池簌忽地在桌下握住了他的手。 应翩翩一下停了下来。 他没再说下去,可其他的人都一时无声,仿佛全都被他生动的讲述拉入了那个炼狱般的世界中。 良久,李縯才握住了拳头,狠狠砸在桌面上,咬牙切齿地说道:“蛮夷该死!” 应翩翩说道:“确实该死,但你们可有把握打得过他们,又能够断言一旦兴战,以我国如今之兵力,当年长雄关内的旧事不会再重演?各位是英勇儿郎,驰骋沙场,不惜一死,但你们的父母家眷该当何如,手无寸铁的百姓们又该何如?” 应翩翩这话仿佛一盆冷水,浇在了这些人满腔沸腾的热血上,令他们一时哑然。 谁无父母,谁无亲人?冲动兴战,只会令百姓背上沉重的赋税,面临可怖的危机。 可他们方才慷慨激昂抒发壮志时,却未曾考虑到这些。 逞一时之气容易,但若无把握,贸然行事,或许最后需要付出代价的,远不止他们自己。 少顷,才有一人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国力空虚,战力失当,皆因……未得明主啊。” 这声音轻的就像一片暖阳下的飞雪,未及落地,转眼即融,但因为此时房间极静,却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没有人会去接这样的一句话,但却也无法在此时当众站出来激烈反驳。 他们这次前来拜访应翩翩,原本是想鼓动对方发展势力,广结党派,以与朝中的另外一帮人抗衡,却没意识到,自己的意图正在被应翩翩越拉越偏。 片刻之后,却是应翩翩轻笑了一声:“苍生可悯,然大势所趋,岂我一人可阻否?以西戎如今所为,若再不思抵抗,将他们阻隔到边境之外,当年旧祸,只怕依旧会有重现的一天。” 他又说体恤百姓,又说不屈西戎,这些话看似矛盾反复,其中却意味无穷,贺潭收敛心神,应和道:“应侯此行,任重道远,还望您多多保重。” 应翩翩笑着一拱手,话至此处,酒宴也该散席,其余的人心中也都是各有思量,纷纷起身告辞。 方才那个轻声感叹“未得明主”的人走在最后,赫然正是应翩昔日的朋友孟竑。 应翩翩起身送客,便与他并肩而行,含笑道:“我实未想到今日你竟会来,亦未想到你会大发感慨。” 孟竑笑了笑,道:“连一国一朝的处境都瞬息万变,人被夹在尘沙烟云之中,又哪有那份不动如山的定力呢?就像我也没想到,你今日竟成了个善人了。” 应翩翩叹息道:“旁人若说这话也就罢了,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可真不该不了解我。我确实不喜欢打仗和杀戮。” 孟竑道:“正因为我了解你,所以才会这么说,因为我知道,你更加不喜欢掣肘于人,畏缩不前。” 应翩翩微笑起来。 孟竑也笑了,问道:“若你此去的目的不能达成,你待如何?” 应翩翩道:“那也只能,以杀止杀,以战止战了。” 他虽然在笑,但笑容中带着与方才截然不同的,冷刃一样的锋芒。 除了那些别有居心,能够从中获得利益的人,没有人会喜欢看到战争。 但若当真没有更好的办法,为了彻底结束所有的战争,最好的办法也只能是斩草除根,一战到底! 孟竑怔然之间有些失神,却隐隐听见应翩翩在旁边漫声叹道:“夫天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 他猛地转过头去,看着对方,失声说道:“你说什么?” 应翩翩笑了笑,说道:“没什么,方才看了《孟子》,随口念两句罢了。” 他在应府的门口站定脚步,拍了拍孟竑的肩膀,漫然道:“我醉欲眠,恕不远送,广绍,改日再见了。” 池簌似乎猜到了应翩翩会跟孟竑单独交谈,并未出面送客,但当孟竑一走,应翩翩回过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自己的身后了。 应翩翩捏了池簌的脸一把,说道:“我家爱妻真是贤惠噢。” 池簌微笑了一下,搂住他的肩膀,说道:“天气渐冷了,回房吧。” 应翩翩凝视着他:“你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池簌不可能没听见他和孟竑之间的对话,也不可能对他今天的举动言行毫无想法。 果然,池簌轻轻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道:“你有野心。” 应翩翩点了点头,慢慢地重复着池簌的话:“你说的很对,我有野心,而且一直都有。” 他的目标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他不想卑躬屈膝,不想任人摆布,不想无能为力。 他忍受不了软弱平庸的人生,只能在惶惶不安,摇尾乞怜中,等待着自己日复一日的老去。 哪怕是早已经了解到了自己所生存的世界有多么丑陋与污浊,一次次地被背叛,被玩弄,被击倒在尘埃里,被毫不留情地践踏尊严与骄傲,被夺去一切,被折磨的遍体鳞伤…… 他也没有改变这种在很多人看来甚至十分天真和幼稚的想法。 他不信命,才有了今天。 所以—— 如果这世上真有命运,那么只能被抓在他自己的手心! 否则,情愿死去。 应翩翩缓缓说道:“我的目标始终如一。曾经,我看着那高高在上的王座,也曾想过,坐在那个位置上面,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天子喜,则荣华加身,天子怒,则伏尸百万,天子爱民,泽被苍生,天子昏庸,天下动乱!” “翻覆风云,坐拥江山,世人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切,你坐上那个位置,就指掌可得了……怪不得一把椅子,人人争抢。” 这些话,平日里又如何能够轻易出口?他此时竟是毫不掩饰,池簌站在一旁,只安静地听着。 应翩翩转过身来看着他:“只是我也知道,坐上那个位置的人,不光享受了常人没有的荣耀,也代表着要担负起常人所不能担的责任。我虽不相信血脉这种东西有何要紧,但天下太平之际,若是为了一己私欲篡位夺权,掀起战乱,我虽急功近利,汲汲营营,亦不屑为之……但如今,时事如此,我又焉不能生出此心?” 不是他从一开始就盯准了那把龙椅,而是为帝可以成为他实现自己目的一条明路,如若不能,自然也有其他途径。 眼下一切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自然要把握良机。 如此大逆不道之语,若被旁人听去,立时便是杀身之祸,池簌却连眉梢都没动一下,等应翩翩说完了,他也只是笑了笑,说道:“好。” 应翩翩回过身去,看了池簌片刻,却话锋一转,说道:“但如今你我心绪相牵,荣辱共之,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所以如果你想劝说我什么,我也会……” 池簌微微地笑着,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在应翩翩唇上一按,阻止了他下面的话。 应翩翩低下头,看见池簌拉过自己的手,在他的掌心中写下了一个“心”字,然后,握着他的手慢慢合拢。 他轻声说道:“君心即我意。你要做什么就尽管放手一搏,我——为你打天下。” 应翩翩道:“你……值得吗?” 池簌毫不犹豫:“当然,因为我也在做我想做的事。” “从当初死而复生,睁眼一见,我就知道,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池簌看着应翩翩,朗朗笑了起来:“我这一生,只为爱你。” 第142章 扶摇力垂天 只是“天下”二字说来容易, 要想当真走到那个位置上,却不知要经历多少坎坷煎熬,绝非一蹴而就。 否则便如如今的黎慎礼, 即便一时侥幸,也是焦头烂额, 处处掣肘,难以服众。 这一点, 应翩翩的心里早有准备, 他有耐心, 也等得起, 他要的不仅是皇位, 还是要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坐上那个位置,让所有的人都说不出半个“不”字。 他相信那一天迟早会来, 不过如今的关键, 还在于来自西戎的威胁,把这件事解决好,是他证明自己的能力的第一步。 那些人来到应家试探应翩翩态度这一步,实际上是他们最大的失算。 他们原本只是对目前的形势有所不满,想找到一个可以出头的人, 但没想到, 应翩翩也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主。 譬如黎清峄的父亲、上一任的将乐王, 遇上了这样的事情,往往是噤若寒蝉, 半点也不敢多说, 别人反倒纠缠不休, 希望能够说动他, 利用他的身份来做一些文章。 但应翩翩却不同,别人试探一句“应侯可有雄心”,他直接便能拉着你的手说“兄台请来与我共谋大事”,反倒将人稀里糊涂地便绑上了贼船。 当该说的话,该做的姿态都已经表明之后,应翩翩在这一阶段所释放的信号也已经足够,后面再来的客人,他便统统闭门不见了。 到了应该启程时,为了避免麻烦,应翩翩特意提前了一天连夜出发,出门相送的只有应定斌。 夜露寒凉,虽然应翩翩已经穿的不少,但应定斌还是忍不住将他斗篷的带子紧了又紧,心中感慨万千。 这段日子以来,他成了京城里人人称羡的对象。 就像是应翩翩很小的时候就曾经期盼的那样,曾经因为应定斌对养子百般宠爱而嘲笑他的人,现在心里都无不艳羡。 他们都是当面笑脸,背后议论,纷纷觉得怪不得这太监历经四朝而不倒,还是他有眼光,养了这么一个身份贵重,又有本事的孩子出来,晚年无忧了。 可对于应定斌来说,比起看着应翩翩现在这样独当一面,他倒是更加希望孩子不要长大,或许这样,就不用出去自己面对外面的风雨,承担那么多的责任。 应翩翩道:“爹,你自己在家好好保重,我到了就给你写信。冬天我要是还没回来,你多穿点衣裳。” 应定斌点了点头,听到“写信”二字,陡然想起之前傅家截留两人信件的事情。幸好这一次在应翩翩身边的不是傅寒青而是池簌,他也能够放心很多了。 想到这里,应定斌不禁看了池簌一眼。 池簌仿佛明白了他的想法,走上前来,冲着应定斌郑重行礼,说道:“您放心,我以我的性命保证,一定会倾尽全力,将阿玦保护好。” 应定斌拍了拍池簌的肩膀,说道:“就有劳你了。” 他说完之后,又将一枚玉玦递到应翩翩的手中,说道:“爹爹老了,能帮你的也越来越少,唯一可以做的,只有不阻了你的前程,让你一展抱负。这样东西,你拿好,到了时候,会有人来找你的。” 他将应翩翩的手连同那枚玉玦握住,道:“孩子,去吧!” 应翩翩当时没来得及看,上了马之后,才借着月光举起那枚玉玦,看清它的样子,神色微微一震。 池簌道:“阿玦?” 应翩翩握着那枚玉玦,低声道:“竟然是它。” 原书中提到应定斌最后为了给他报仇而造反,就动用了自己培养的情报组织。这是他在明面上经营西厂的时候,暗中挑选忠心的人才进行栽培所一手成立的。 应翩翩看到那段回忆的时候还曾经想过,这个组织能有如此规模,不可能是一两日之功。 是不是父亲一听到自己的死讯之后,就开始暗暗有所谋算了。 但他没有料到,原来应定斌准备这一切还要更早。 而且就是为了留给他的。 这个人人眼中老谋深算,步步为营的老太监,自从收养了他之后,就一直在倾尽所有的疼爱他。 就像之前他听说皇宫将要爆炸,依旧冒着生命危险找来玉玺塞给应翩翩,应翩翩有进献之功,在新帝面前就算是初步立稳了脚跟,有了一道护身符。 再如如今的玉玦,应定斌能给他的什么都给了。 应翩翩的鼻子陡然一酸,将玉玦紧紧握在了手中,旁边与他并辔策马的池簌,无声地伸过手来,轻轻在他肩头一搂。 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人,这天下,才是他想要守护的天下,这命运,才是他想要与之抗争,奋力改写的命运。 呕心沥血在所不辞,万望成功,万望成功。 * 果然如同应定斌所说,当应翩翩刚刚到达了自己所要前往的目的地时,便立刻有人前来拜会,正是应定斌提前安排好了的人手。 但在拜见的同时,对方也带给他一个极为惊人的消息。 “少爷,眼下不宜进城!” 那名看上去相貌平庸的中年男子面色凝重地告诉他:“西戎发兵了——以收拢的数百奇人异士为先锋,聚集三十万大军,如今已疾行至长雄关外,欲攻破雍州,屠城而过!” 应翩翩一怔,过了片刻之后,他沉声问道:“为何?” 时下几乎人人闻西戎而色变,特别是此事来的猝不及防,雍州城中只怕连五万的军队都凑不够。 以此处军队的实力,绝对难以同精锐的西戎军相匹敌,别说以一当四,就是一对一地去打都未必能赢。 一般的年轻人听到这个消息,恐怕当场就要吓得腿软,但应翩翩却表现沉稳,那名中年人见状,也不由心中稍定,表现的也越发恭敬。 他低声回答道:“据线报,之前西戎王重病,西戎二王子阿波掌权,他获得支持的条件就是向大穆宣战,带给族人大批物资,故而才会如此虚张声势,向大穆屡屡示威挑衅,但实际上他位置未稳,此举不过是一种安抚族人的策略。” “但就在前几日,西戎王忽然苏醒,果决利落地处置了阿波,并认为一不做二不休,阿波对大穆挑衅在前,不可挽回,双方之间的关系既然已经到了这般地步,那么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比起他色厉内荏的儿子,西戎王才是个真正的狠人。 他和黎慎礼都是想先主导战局,以在如今僵持的局面上占据优势,但不同的是,黎慎礼只是想对西戎加以威慑,以便谈判,西戎则是当真要给大穆一些厉害瞧瞧,通过对外的抢掠和屠杀,巩固内部政局稳定。 多少年了,他们还是只有这一套强盗行径。 应翩翩一时沉吟不语。 中年人跪下说道:“少爷,局势已成,雍州危殆,绝对不能久留了!小人三日不眠不休,才赶上了在您进城之前送来了这个消息,还请少爷先行离开,暂避西戎锋芒罢!” 应翩翩道:“雍州一破,此地官员们若是及时投降,还有活路,但城中百姓必然有死无生。” 中年人道:“您走,属下们回去将此事禀报给城中守官,让他们速速组织百姓撤离。” 应翩翩短暂地沉默下来,思考着这件事的可行性。 他不是低头屈膝之辈,但是也不赞成愚忠死守,如果能有更加周全的解决之策,自然是好的。 当年长雄关破之后,傅英就是在雍城挡住了西戎大军,而善化公主则带着应翩翩绕过了雍州城,沿着外面的城墙一路沿渭阳、昆南、洖水向京城而去。 等等,洖水! 应翩翩忽然想起之前西戎人假扮客商,在洖水河畔被左丹木识破一事。 虽然黎慎礼已经派军队抓捕这些西戎人,并且在双方发生冲突之后使得对方死伤惨重,但很难说是不是还有早已经混入的敌军并没有被朝廷发现。 洖水位于京城之北,激流奔腾,水位极深,冬季亦不会结冰,江面虽然不宽,但两侧皆是高谷,若无桥梁,行船难渡。 如今那里的桥梁均已经被大穆军队看管起来,盘查甚严,可如果那头已经提前混入奸细,里应外合之下,让敌方成功渡江而过,那么自此直到京城,将门户大开,再也无险可守。 雍城不能丢。 应翩翩沉吟道:“你们再去探一探,西戎如今行兵至何处了,四面还有没有路可以从此地离开,随时来报。” “少爷,那您——” 应翩翩笑了笑,俊秀的眉宇间掠过一丝杀气:“光躲是没有用的,狭路相逢,不如一会。” 因为中间发生了这件事,应翩翩决定和池簌先一步入城,两人所骑的都是神骏快马,一路疾驰,将手下的随从们都远远落在身后。 只是他们尚未靠近城池,池簌便忽然说了句“且慢”,抬手拉住应翩翩的缰绳,将疾奔中的骏马硬生生勒停,向西方不远处眺望。 少倾之后,应翩翩也听见,竟是有隆隆的马蹄声席卷而来,是一队数千人的兵将或纵马狂奔,或撒腿而逃,正狼狈不堪地朝着城门处冲了过来。 他们速度极快,经过应翩翩和池簌身边,甚至带起了一阵狂风,个个神色仓皇。 应翩翩不禁诧异,说道:“这是见了鬼了?” 池簌没有说什么,只是不着痕迹地半侧过身来,挡在有风吹过来的方向,他身上内劲鼓荡,为应翩翩遮去尘沙。 两人只见那些士兵们面色惊惶,越来越近,口中的议论声也逐渐可以听得清了。 “西戎人带来的都是什么东西,怎会还有人浑身漆黑,就跟被火烤过一样,娘的,不会是浑身的肉都成了钢铁一般吧!” “那一群总得有百来号人,还有红绿眼珠子的,真是可怕!让我们在这里退敌,还不如让我们直接去送死!” “不说那些妖怪,单说那西戎人居然个个都能长那么高的个头,我们哪里打得过……” 这些谈话的士兵们都是当时在战场上站在前方领头的,他们率先一跑,后头的人才跟着纷纷奔逃,根本就没看清楚敌人生的什么模样,此时在听见这些人夸大其词地胡乱猜测议论,更是吓得纷纷色变,军心溃散。 连前线打仗的都这样,这城中守军又如何能与西戎抗衡! 应翩翩皱起眉头,听的火气直冒。 他一催马,竟逆着众人,反朝着他们过来的方向而去,举目一望,万里尘沙中,看不清楚敌人的身形面貌,唯见一面红色大旗,在边关猎猎的风中飞扬。 应翩翩眉间带着一丝戾气,盯了那面旗子片刻,池簌见状便问:“要不要上去会一会?” 对面是一支大军,他们却只有两人,这个想法无疑有些疯狂,但若是应翩翩想,池簌自然要奉陪到底。 应翩翩听了池簌这一问,眉峰反倒慢慢松了下来,片刻之后一笑,说道:“我看他们觉得不顺眼,咱们打个赌玩怎么样。” 他抬起马鞭,向前一指:“你看,我三箭将那面旗子毁掉,你在我三箭之内,把那个领头的抓来,如何?” 池簌沉吟。 应翩翩道:“池教主武功高强,不会是嫌这个提议,有些不自量力吧?” 池簌摇了摇头,缓缓一笑,说道:“怎敢。不过我想……比试总得有彩头的。” 应翩翩大笑道:“你都进我应家门了,什么不 是你的。要什么彩头,凭你说就是!” 池簌微微一笑。 【宿主即将进入“与爱妻的情/趣赌约”剧情,您与您的爱妻将进行任务,并达成协议,任务完成后,随机掉落“爱妻的奖励”——七星级美妙之夜!】 应翩翩:“……” 应翩翩:“???” 不是,等等,谁要给他这个奖励啊! 自从上次六星级之后,应翩翩被池簌折腾的不轻,自觉大失颜面,到了夜里故意没事找事,动辄便不许池簌近身。 池簌纵有绝世武功,在他面前也只好老老实实,不敢用强,只能每天望梅止渴,望洋兴叹。 这次可是被他给逮到机会了。 居然还很有雄心壮志? 你一个靠吃药上六星级的,凭什么对自己信心满满啊! 应翩翩反倒被激起斗志,冷笑道:“行,他不是惦记着吗?我答应他!系统,你先说,他要是到不了七星级,有什么惩罚?” 系统:【下回不能吃,只能看,碰不着,气冒汗!】 应翩翩不禁大乐,说道:“那我可是很期待了。” 他说话之间,周围的逃兵不断往城里奔回,应翩翩转眼一看,只见有一名士兵正在一边大讲敌军厉害,一边从自己的马下匆匆跑过去,身后还背着一副弓箭。 应翩翩于是一探手,竟一把将弓箭从士兵背上扯下,说道:“哎,你不用就给我好了!” 应翩翩和池簌两人虽未穿甲胄站在这里,看上去十分惹眼,但两人一个儒雅一个秀美,看上去都不是什么会产生威胁的人物,士兵们忙着逃命,实在没有心情欣赏美色,也就未对他们加以理会。 直到被应翩翩猛然动手抢夺武器,才把那名士兵吓了一跳,脱口道:“哎哎,你是什么人?!” 他怕西戎人,可不怕自己人,说话的同时刚刚想要冲上去抢回弓箭,就被应翩翩扬手举了马鞭,迎头一鞭抽翻在地。 士兵惨叫一声,一把捂住脸,便见到应翩翩毫无愧色,拎着他的弓箭朝他一笑,施施然打马便走了。 士兵躺在地上,傻傻看着他的背影,禁不住要泪流满面。 ——这是什么强盗劫匪,又是什么世道,黑乎乎的焦炭人上沙场打仗,漂漂亮亮的贵公子拦路抢劫! 应翩翩说出赌约的时候心中就已经有了主意,提箭纵马一路向敌军奔驰而去。 池簌被那彩头鼓励的劲头十足,仿佛又看到了人生的曙光,未来幸福的希望,也提缰赶上。 那边西戎军队驱逐穆国士兵,如赶猪羊,看到他们狼狈的样子,都不禁哈哈大笑,正觉得有趣时,忽然就见到两名穆国人反其道而行之,骑马朝着他们如飞一般地赶到。 这些人一时大奇,纷纷眺望,不知道对方是来上供的,还是来投降的。 便在此时,应翩翩已弯弓搭箭,第一支箭出,在半空中化作一道耀眼日光,竟如流星惊电一般,直向着西戎方向而去! 这箭去势劲急,破空之声尖鸣穿霄,西戎将士们这才发现对方是来者不善,有反应快的已经射箭回击,想要将应翩翩射出的箭拦下。 但虽则如此,却也无人慌乱,甚至有人高声大笑道:“汉人可真是异想天开,当真以为自己也成了神弓手么?距离如此远的一箭,又能射中什么?!” 他说的没错,这样的距离,除非是池簌出手,否则确实什么都不可能射中,可应翩翩正在打赌,自然不会求助池簌。 他发出那一箭之后,却并没有像他们想的那样转身便逃,反而策马不停,紧接着弯弓拉弦,第二箭已出! 这第二箭,却是朝着第一箭的箭尾去的。 第一箭本来去势已衰,被第二箭 一撞,立刻向上飞出,也避开了之前那些拦截箭的攻击,竟然是冲着西戎那面迎风招展的大旗弹去! 同时,第二支箭同第一支箭撞击之后,也跟着激射而飞。 这时,西戎的众将士们方觉不对,他们的将领此时也已经赶到,见状眉头一皱,厉声大喝:“拦住他!” 此时不须他说,其余人也知道应该拦住他,只是那旗杆极高,任何人也无法一箭便至,应翩翩的第一箭将众人迷惑住,已然抢占了先机,却一时难以阻拦。 可那西戎将领也不是简单人物,他说话的同时,便已经拔出了腰侧的长刀,“呼”地一声向上掷去。 他臂力惊人,那柄刀在呼啸而过的长风中不受阻力影响,转眼便追上了利箭,将应翩翩那第一支箭斩为两截。 西戎的将士们欢呼起来。 可那将领却瞳孔一缩,不由脱口道:“不好!” 中计了! 因为此时,应翩翩的那原本仿佛激射而出,全无章法的第二箭,竟然在众人的注意力都被第一箭所吸引之际,射断了缠缚在旗杆上绳子。 旗子失去束缚,顿时下坠。 而应翩翩的第三箭已然赶到,剑锋上竟然熊熊燃起一簇火焰,转眼穿旗而过,使其在半空中便骤然烧起,飞灰四溅。 习箭者,若想成为一名真正的神箭手,臂力目力皆需过人,应翩翩精习箭法,可惜先天体弱,注定要受到一些限制。 但他方才那三箭,却已不仅仅是箭术之长,而是将风速,箭速,方位甚至敌方心里都计算的分毫不差。 一箭诱敌,吸引众人注意,一箭断绳,兼之为第一箭助力,最关键的才是第三支箭,如此谋算,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举毁旗。 这箭术可以说妙到极处,直到旗子燃烧起来,众人还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战旗烧毁是一件十分不吉利的事,更何况还是被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这简直可以抵消一切他们刚刚得胜的喜悦,西戎将领勃然大怒之余,也是不由心惊。 此时应翩翩与他们距离渐近,那张风流艳逸的面孔也渐渐清晰,谁也没有想到刚才那三箭竟是由这样一位俊美如画的富贵公子发出。 周围静了片刻,这种美丽,以及美丽背后迸发出来的强大力量,令人不禁怔愣。 却不知他是何等身份,竟有如此胆魄和本事。 但很快,西戎将领便回过神来,意识到此人不能留。 “来人,将他——” 那西戎将领话尚未说完,忽然全身一僵,感到一只冰冷的手按到了自己的后颈上。 ——竟有还一人,无声无息,鬼魅一般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自然便是池簌。 西戎将领大惊失色,举刀便想回身劈砍,但这位平日一身神力的西戎大汉,到了池簌面前,竟仿佛变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三岁小儿一般,被对方轻而易举地点中了穴道,抓着他瞬身而走。 西戎军队刚刚胜了大穆,本在欣喜,谁料突然冒出了这么两个人,先是毁掉旗帜,后又抓走了将领,无比骇异之极,纷纷阻击池簌。 可池簌身法轻灵,于万军中亦如入无人之境,纵使能侥幸靠近他者,也无不被他随手出掌,转眼取命。 池簌到了应翩翩身边的时候,那面燃烧的大旗刚好轻飘飘地落地。 池簌笑着将西戎将领往应翩翩跟前一递,面上露出了几许邀功似的神情,说道:“看。” 哼哼,你就高兴吧,高兴不了多久了。 应翩翩竟然答应的十分痛快,微笑道:“池教主果然厉害,算我欠你一个彩头。” 老子有的是手段你没见识过,这次要是让你七星级,老子就跟你姓! 他拨马回头,转向雍州城的方向而去:“走!” 第143章 指掌笑筹谋 刚才那些穆军还没有逃进城门, 他们战败的消息就已经被禀报到了雍州知州的耳中。 上一任的雍州知州胡臻因为年岁渐大,又平叛有功,前往京城述职之后, 便直接留任在了京城,如今这位雍州知州新上任不久,乃是安阳长公主的驸马之弟,名叫宗俭。 这位安阳长公主是当年昭文皇帝的姑姑, 按辈分算比如今的太皇太后还要高了一辈, 虽然年纪也不算极大,但资历甚深。 她与驸马的感情极好, 宗俭便是有了这么一位靠山, 虽然名字中占了一个“俭”字, 实际上仗着兄长的势头吃喝玩乐,却是个专喜奢华之人。 这一次他会来到雍州这个荒芜的边境之地, 还是因为在京城不小心打伤了人,所以特来躲避风头。 宗俭本来想过个两三年就托人帮忙把自己调任回去, 却未料到西戎和大穆的关系竟然急转直下,发展到了如今地步。 他前些日子刚刚来的时候, 觉得山高皇帝远,再没人管得着他了, 特意搜罗了许多西域风情的美人共同享乐, 如今听说了战况, 就算是再没心没肺也乐不下去了, 坐在座椅上发愁。 听到手下的兵士们溃散而逃, 宗俭不禁恨道:“可恼西戎那帮蛮人, 如今竟是长了脑子, 搜罗了这许多的外域之人前来助战。将士们闻风丧胆, 这仗还有什么打头?” 他虽然不学无术,但是出身富贵,见多识广,倒不至于把黑人和色目人认成妖怪,只是纵使宗俭有这些见识,也无法向那些士兵们一一解释清楚,在一朝一夕之间消除他们内心的恐惧。 毕竟不管对方皮肤眼睛生的何等颜色,战力强是摆在那里的,上战场的人若是怕死,那无论对手是谁也都不会有底气。 宗俭想不到良策,焦急了一会,又迁怒于人,恨道:“到底是谁给兄长出的这个主意,把我弄到这个破地方来!西戎人那样厉害,一旦开战起来,我还哪有活路?” 他越想越是这么回事:“我看,不如趁早回京向着朝廷求援吧!” 宗俭手下的谋士听他说的不成话,不禁劝道:“大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您身为雍州知州,若是在关键时刻弃城而逃,即便是回了京城也是重罪啊。” 宗俭皱眉道:“什么叫弃城而逃?本官只是没有那么蠢,不想做无谓的牺牲!谁觉得我胆小无能,无力守城,怎么不自己过来试试!” 他越想越是如此:“如今先帝已去,当今陛下性情温和,想必看在公主的面子上,也不会多与我计较的。” ——说白了,就是觉得黎慎礼好欺负。 毕竟西戎人不同于其他敌人,他们屠城戮尸的手段实在残忍。 宗俭身为此地守官,一旦战乱兴起,就算是想跑都晚了。此时不做决断,又要拖到什么时候呢?起码先准备起来,形势不对,立刻就可以走。 于是宗俭不再理会谋士的劝说,转身便吩咐自己的随从:“你们还不快快去将我的东西收拾好?记住,暗中行事,先不要让其他人察觉端倪,以免军心动摇,对外只说我病了,想换个住处便是。” 随从犹豫道:“大人,您房中还有几名前日刚送过来的西域美人……” 宗俭一想自己还没有好好享用美色,确实有点亏,顿了顿便道:“你挑两个最漂亮的给我带上便是,剩下的不能带走,让她们今晚来我房中伺候……” “报——” 宗俭正在这边安排着,突然听到外面的高呼声再次传来,他便道:“进来。” 外面驻守的士兵惶急而入,宗俭不耐烦地说道:“又发生什么事了?” 那士兵的脸上是迷惘和惊喜的混杂,说道:“大人,方才城外出现了两个人,毁掉了西戎人的战旗,并且还抓 了他们的长官,狠狠挫了西戎人的威风。此时这两个人正往城中来了。” 宗俭皱起眉头,愣了片刻,突然大喝道:“你说什么?” 他脸上毫无喜色,却表现的仿佛天塌了一样,让那名士兵一怔,又重复了一遍自己所说的话。 “坏了,这可坏了,这两个是什么人?竟然坏我大事!” 宗俭非但不喜,而是吓得连忙站起身来,转了两圈,跺脚恨道:“西戎人最是凶残,他们又不能把大军打退,平白去招惹这些人做什么?岂不是为我招致祸端吗!你们快些把城门关上,千万不要让他们进城,别让西戎人以为我跟他们是一伙的!” 那士兵微微一怔说道:“可是他们已经……” “可是他们已经进城了,还进了你的知州府呢。” 一个冷淡而又清朗的声音响起,接过了那名士兵口中的话。 宗俭吓了一跳,随即便见一名男子大步走进了他的议事厅。 他看清了其中一人的脸,不由脱口说道:“应玦?!” ——怎么是这个惹是生非的祖宗! 宗俭眼前一黑。 他这么些年一直在京城,自然不会不认识应翩翩,方才一时激动,此刻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失言了。 宗俭心里骂着娘,面上却换做了一副笑脸,说道:“原来是应侯大驾光临,刚才本官正为战事忧心,一时惊讶,不慎失言,还望二位见谅。快请上座!来人,奉茶!” 他心知应翩翩这人最是麻烦,平时他已经是京城里横惯了的祖宗,但是见了更横的,也只能多加容让。 可是他的笑脸相迎没有换来半分应有的回报,因为应翩翩连看都没有看他所示意的座位方向,脚步不停,径直大步向前。 他的个头跟宗俭差不多高,虽然身段风流清瘦,但这样疾步而行,面色冰冷的气势实在令人心里发憷。 宗俭觉得应翩翩再往前走就几乎要跟他脸贴脸了,纵使再喜好美人,他也不敢在此时直视那张秀艳的面容,不由仓皇后退,惶然道:“喂,你……” “砰!” 几乎擦身而过时,应翩翩迅疾一把扯住他的衣领,将他猛力掼到了墙上。 宗俭的惊呼声还没有发出口,已经听他冷声问道:“你为什么要通敌叛国?” 宗俭目瞪口呆地看着应翩翩,满头的冷汗当时就下来了,使他几乎忘记了疼痛,当下不禁失声叫起来。 “你胡说什么?谁、谁谁通敌叛国了!” 应翩翩冷笑道:“你向西戎军提供城中地图,又故意消耗我军战力,已经被我抓到证据,难道还想抵赖?!你身为大穆之人,竟然里通外国,置我将士百姓与不顾,实在罪大恶极,枉为朝廷命官!” 他神色极冷,义愤填膺,一连串的指责几乎是不假思索就说了出来,简直让宗俭都不由愣神了一秒,以为自己真的干了这种事。 ——可是他没有啊!可以说他贪生怕死,尸位素餐,说他通敌,他吃饱了撑的啊通敌? “侯爷!请您冷静,手下留情!” 应翩翩这副架势,将宗俭手下的谋士也给吓住了。 对于应翩翩的大名,他也有所耳闻,知道对方脾气暴烈,性情狠戾,要是真的急了,杀人放火都干得出来。 他不得不一边试图拦住应翩翩,一边暗中使眼色,令人快去将这城中的其他官员请过来。 “宗家世代忠良,宗驸马和公主更是一心为国,宗大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来的,这当中一定有误会啊!” 应翩翩道:“噢,你的意思也就是……说我冤枉人?” 他声音平淡,那名谋士却猛然从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意,顿时额头冒汗。 “小人不敢!” 只是在他极力劝说应翩翩的时间里,这城中的一些官员们也已经纷纷赶到了。 败军刚刚回城,形势变幻,他们也都聚在一起商量策略,如此,来的自然很快。 前一刻刚刚听说应翩翩来到雍州了,下一刻见到真人,就已经在满面寒霜地掐着他们知州的脖子了,这个冲击力实在有点大。 “应……应侯爷。” 宗俭的副手陆州判颤声道:“您刚刚进城,对此处情况还不大了解,如此武断,只怕不太好吧?不如您拿出证据来,咱们再好好商讨,再这么掐下去,宗大人可就要不行了啊!” 应翩翩懒洋洋地一笑,说道:“行。” 他将手一松,宗俭顿时坐在地上,捂着脖子大声咳嗽。 “咳咳……把、把应玦……咳咳……给我抓起来!” 他顺过了一口气,在下人们的扶持下站起身来,勃然大怒:“本官原本看在应厂公的份上敬你三分,你别以为我是怕了你,就可以信口雌黄,随意污蔑!今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就不知道这里是谁的地方!” “这话说的,整个大穆,自然都是皇上的地方。至于抓我……” 应翩翩嗤笑,慢条斯理地拍了拍手,道:“来啊。” “啪!啪!啪!” 随着他手下清脆的掌音,外面的大门被一下子打开,一队人冲了进来。 只是这些人竟不是雍州城里的守军,而是应翩翩带来的黑甲卫士,迅速将整个大厅团团围住。 池簌最后迈进门来。 ——方才他就是去接应这些人的,有池簌在,这样一队卫士无声无息进了城,竟然根本没人察觉。 宗俭勃然色变:“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所有惊疑敌视的目光几乎都聚集在应翩翩身上,只听他淡淡道:“人呢?” 宗俭问了句“什么人”,随即才意识到应翩翩不是和他说话,两名侍卫上前,将一个西戎打扮的大汉压着硬是跪倒在应翩翩面前。 应翩翩道:“这个是刚刚才城外所抓的西戎将领,各位有认识的吗?” 他们最近都是在与这名首领交战,双方早已经都把对手给摸透了。 陆州判脱口道:“拓跋昶?” 应翩翩道:“想必城中也有人看见了,方才我与武安公在阵前捉了这名西戎将军,正是从他的身上搜出了盖有知州印信的地形图,而且拓跋昶也已经亲口说了,这乃是咱们的宗知州派人给他的,莫非这还不算证据确凿?” 他说着,扯开拓跋昶的衣襟,从里面把地形图抽了出来。 池簌看着应翩翩把手伸到对方怀里,眉梢跳了跳,移开目光。 宗俭的谋士没忍住说道:“侯爷不是已经看过了吗?怎会还在他怀里。” 应翩翩道:“为了再给你演一遍当时的情况。” ——这能演出什么来啊! “拓跋昶,事实可是如此?” 池簌淡淡地说:“他被我以严刑逼出口供,嗓音损毁,一时半会说不出话。” 宗俭一开始是暴怒,看到这里心中却越来越是惊疑,觉得应翩翩这架势仿佛就是冲着自己来的,可是他们从来无冤无仇,对方却为什么要给自己栽赃呢? 他沉声道:“此事我根本不知情,应玦,你不顾一切诬陷于我,是不是觊觎这雍州知州的位置?我看你才是与西戎勾结吧!” 应翩翩微笑:“证据呢?” “证据在这里!” 这时,宗俭身边那名谋士总算发现了一处破绽,连忙将那张地图展示给众人,指着其中一处大声说道: “各位请看,这幅地形图上所盖的官印一角上有个缺口, 乃是上一任知州胡大人留下来的。在宗大人赴任之前,缺口已经被修复,所有盖了缺角官印的文书全部销毁,所以这幅地势图不可能出自宗大人之手!” 他竟然能从应翩翩的眼皮底下发现这处漏洞,颇为自得,说完之后,面上不禁流露出几分得意之色。 应翩翩道:“官印呢?拿来与我一观。” 宗俭已经把他恨的牙痒痒了,冷声道:“给他看!” 官印呈上,应翩翩拿起来端详,微微眯了眼睛,说道:“缺口……不就是在这里吗?” 谋士尚未反应过来,下意识说了句“怎会”,正要探头去看,就见应翩翩那只玉雕一般漂亮的手握着官印微一用力,就将那处用融金铸上去的边角掰了下来。 他用手掌托着官印,偏过头来,微笑着冲众人展示:“我没有说错吧?” 煌煌的灯火之下,他的手掌、面容与玉章几乎纯白无瑕地融为一体,那好似温柔却又隐含杀气的浅笑带着种动人心魄的魅力,令人又气又恨,又痴又狂。 “你、你、你欺人太甚——” 宗俭咆哮道:“你这明摆着是诬陷我!!!” 应翩翩道:“够了。” 他竟然只凭这淡淡两个字,就截断了宗俭的话。 但只是这一愣神之际,应翩翩已吩咐道:“将此人拿下。” 他一声令下,方才被池簌带进来的侍卫们立刻上前,就要擒拿宗俭。 他们这些人不是应钧旧部就是七合教出身,虽然人数不多,但绝对比这世上任何一支军队都要精良,这城中的守军就算是想要履行职责保护宗俭,也根本无法靠近。 宗俭万万没有想到,他不是被西戎人所抓,而是在自己的地盘上被大穆人拿下,人人都说应玦疯,他可当真是疯的名不虚传。 宗俭拼命挣扎,怒声大喝:“应玦,你凭什么拿我?你虚言构陷,诬害忠良!你不得好死……” 池簌站在原地没动,轻抬了下手,只听“啪”的一声,不知是什么砸在了宗俭的嘴上,令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满口鲜血,竟一张嘴吐出一颗牙来。 池簌用来砸宗俭那样东西飘落在地,竟然是一块团起来的帕子,众人见状无不骇然,一时都未敢说话。 “我虚言构陷?” 应翩翩神色不动,旁若无人,负手走到宗俭面前,逼视着他。 “自从你来到雍州,每日沉迷美色,一不练兵,二不勤政。本城中门禁松懈,只要收受贿赂,便可令奸细任意往来,三座城门已然被雨水腐朽,更有数处危墙犹待加固。这些你可了解半分,又或是心中早已有数而不愿为之?如此,不是意欲将我大穆葬送于西戎之手的内奸,又是什么?!” 应翩翩目光在场中一扫,冷冷道:“你们呢?又可与宗俭是合谋?” 不敢与他目光相触,众人无不低头。 宗俭面如土色,不住喘息,却是一个字都难以说出。 过了好一会,方有一人站出来,冲应翩翩行礼道:“下官不是,下官愿与侯爷一同守卫雍州,抗敌卫国。” 应翩翩上下打量着他,说道:“报上名来。” “下官司理参军,郭异。” 应翩翩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简短道:“可。” 有了郭异带头,后续也依次有人纷纷站出,表示并非与宗俭一党,愿与应翩翩共同守城。 有人站出来的时候尚且惴惴不安,担心受到责难,发现应翩翩一概没有共同追究之意后,都放下心来。 最后除了宗俭自己,整个雍州城的官员们,都已站了出来,明确表示要追随应翩翩。 “大穆有这样忠肝义胆的臣子,实乃社稷之福啊。” 应翩翩慢悠 悠地感叹了一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明明该是好话,他上翘的唇角里却透出了一丝带着讽意的邪气。 “各位既有誓死守城之决心,我也总算可以将自己所知道的情况安心说出来了。” 应翩翩含笑道:“据前方绝对准确的第一手线报,西戎王已经亲自率领三十万的大军攻打过来了,请各位勇士做好准备抗敌吧。” 一时间,满座无声,宗俭双眼一翻,竟直接昏了过去。 已经没有人顾得上理会他了,因为目前大家差不多都是同样的表情。 过了片刻,最初站出来那位司理参军郭异拱手问道:“敢问应侯,不知道我们目前还有多少时间?” 直到此时,应翩翩才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终于多了几分赞许之意。 他说道:“我是在入城之前得到这个消息的,已经派人前去查看,得知西戎大军离雍州已不到三十里,并且截断了向凌城、定安求助的通路。在这样的距离之下,已来不及将百姓们转移出城了。” 因为百姓们刚刚走到半路,就很有可能会被西戎大军追上,那么他们失去了城墙和足够兵力的保护,便只能迎接被肆意屠杀的命运了。 听到应翩翩所带来的消息,众人面面相觑。 虽然他们在雍州城这种边地,早已经做好了时时要与西戎发生冲突的心理准备,却也没有想到西戎王竟然会直接盯准此地,不顾一切地发动攻击。 如此一来,人们也明白了应翩翩为何一进城就要使用这种手段废掉雍州知州,否则以宗俭的态度,一旦有危险,他肯定会第一个逃跑,动摇军心。 一旦守将都弃城而逃,那么这城中的百姓就只能引颈就戮了。 到底食君之禄,左右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不是人人都像宗俭那般懦弱胆小,心里只想着自己逃命。 更何况,凶残的西戎人离这里尚有一段距离,而凶残的应大人就站在他们面前,如果他们谁敢有违应大人的意思,想必下一个宗俭就会是那人的下场。 既然如此,倒还不如团结一致,共抗强敌。 有人还对应翩翩这边寄以希望,问道:“不知大人来到这里带了多少兵将?” 应翩翩道:“一千人。” 陆州判沉默了一会,说道:“目前这城中号称是有五万人,实际上除去老弱和……空饷,能够作战的战力,也就只有将将四万,是难以与西戎人相抗衡的。” “但好在这里的城墙坚固,地势易守难攻,若是加紧将几处被损毁的城墙修复,与西戎人进行消耗战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只是按照城中的人口和粮草计算,这样至多也只能撑上半个月左右。唯今之计,只能想办法对外求援了。” 找外援这个办法,应翩翩在进城之前就已经想过了,但他派出应定斌给他的人四下打探,发现几处重要道路都已经被西戎提前截断,无论朝哪边去都需要杀出重围,所以进不进城已经没有什么区别。 现在的关键是,他们应该前往何处。 “凌城内部空虚,自保都成问题,恐怕也借不出多少兵将。虽然粮草丰富,但眼下也无法运输。至于定安,内有重兵,但通往那里的道路只有一条,一路地势平坦,又被西戎截断,只怕不易摆脱他们的追击。” 应翩翩道:“目前只有一处可去。” 郭异问道:“不知您所指的是?” 应翩翩说了两个字:“灵州。” 灵州地势奇险,穷山恶水,但有三个好处。 一是跟雍州较近;二是四面环山,易于摆脱敌军的追击;三则是当前灵州确实驻守着不少精兵。应翩翩所提的确实是个非常好的去处。 只是他们此时借兵没有圣旨,乃是地方私自调遣,这兵借与不借, 还要看当地守官的意思。 灵州与雍州的距离极近,若是当地的守官胆小怕事,害怕受到波及不敢出头,那么雍州便彻底没了生路。 郭异刚想提这件事,但猛然之间他忽然想起了如今正在灵州的人是谁。 ——正是应翩翩的亲舅舅,前一阵与黎慎韫合谋造反,但中途放弃之后被贬的将乐王。 那一场动乱连同应翩翩的身份之事早已传得天下皆知,谁都知道,将乐王悬崖勒马,手段又干净,原本可以全身而退,是为了他这个外甥才挺身站出来承担罪责的,可以说把应翩翩看的比他自己的命还重要。 既然如此,这兵他不可能不借。 郭异想通了这一点,脸上不禁露出了淡淡的欣喜之色,再回头看他人也是如此。 他们从刚才开始,情绪经历大起大落,眼下总算是找到了一条明路。 第144章 关情且伴君 听了应翩翩的话,人们纷纷看向陆州判,此地除了宗俭之外,就是他的官职最高。 陆州判斟酌片刻,明智地意识到如果不妥协的话,恐怕下一个“通敌叛国”的就是自己。 他立刻对应翩翩行礼说道:“此地事宜如何安排,全听大人吩咐。” 应翩翩道:“雍州此地的官员情况,我不了解,亦不好越俎代庖,请陆大人安排各方人员守城便是。我没有其他话说,唯独一点——” 他点了四名自己手下以及七合教的随从:“邱凉、陈华年、王邑、刘钊,你四人各带一队,负责在各城门处监视。今日在场之人全都已经立誓死守城门,言出必行,谁若成为逃兵,口出扰乱军心之言,立斩无赦!” 四人沉声应是。 随即便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因为每个人都知道,真正的难题还没有说,现在最要紧的事不是守城,而是穿越西戎大军的包围,前往灵州求救。 这个任务,成则数十万的人得救,败则尸骨无存,万劫不复,可谓是生死系于一线。 要成就此事,胆色、武功、计谋、运气,缺一不可,关系重大。 果然,应翩翩接下来就问道:“至于外出求援者,不知各位可欲一试?” 一时无人应声。 应翩翩似乎早已预料到,毫不惊讶,轻笑道:“那么,应玦愿往。” 事不宜迟,正是争分夺秒的时候,很多事自然是越快越好,应翩翩说完之后一转身,却被人拉住了手。 众人面前,池簌收紧手指,毫不避讳地与应翩翩交握,含笑道:“有你的地方,当然有我。” 两人对视片刻,应翩翩也不禁微微一笑:“走。” * 应翩翩和池簌分别是两边首领,无论是七合教还是随行的侍卫,本都不放心他们两人涉险,纷纷要求同往。 但在三十万大军面前,实际上一千人与一人能够起到的作用区别不大,倒还不如只有池簌一个人跟着应翩翩同去,也更加便于脱围。 所以最终,还是两人两骑,从城中扬鞭而出。 由于应定斌安排的那些人报信及时,此时西戎王所带的主力部队尚未赶到城外,只有部分军队正在集结扎营,放眼望去乌压压的一片,却鸦雀无声,训练有素。 在他们看来,大概这座被包围起来的城池已经如同囊中之物,根本不将里面的兵将放在心上,突然见到城门开启,正愕然间,便有两骑已然风驰电掣,直冲入他们的营地之中。 一开始那些将士们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等到发现竟有人这样找死,不由纷纷哗然。 已有人认出了应翩翩和池簌,高声呼道:“这就是那两个人烧毁大旗,抓了拓跋将军的人!” “抓住他们,把拓跋将军给换回来!” 叫嚷和惊呼从军营的各处响起,人语鼎沸,马声嘶鸣,无数刀剑从四面八方杀到,同时血色在眼前绽开。 ——池簌拔了剑。 他的剑宽阔厚重,有些近似于刀招的路子,平日里池簌仅凭空手已经武功高绝,如今亮出锋刃,更是锐不可当,将身边的应翩翩护的严严实实,半点不肯让他劳累受伤。 对于池簌的保护,应翩翩没有推辞,他正在打量这处营地的构造,随即目光微动,在地面的尘土之中看见了一些被碾碎的粮食与稻草。 应翩翩心念一动,攥紧了袖中一物,低声对池簌道:“我想往营地西南去。” 池簌什么也不问,道:“只管去。” 应翩翩拨转马头,迎面一位西戎人将长剑向他当胸刺到,但随即整个人就已经被池簌拦腰斩成两截,从马背上摔落。 西戎人就算是再凶悍,见到这样的狠辣也不由为之心生怯意,纷纷后退,应翩翩已经趁机接近西南那一侧的营帐,将手一挥。 两样黑黝黝的东西在半空中划出弧线,随即落在了营帐之上,轰然炸裂! 这个变故发生的突然,谁也没想到应翩翩他们已经陷入重围,不想着逃命要紧,竟然还有心思使坏。 烈火一下子燃烧起来,短暂的静寂之后,人们才纷纷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该死,那小子烧毁了粮草!” “快救火!” ——应翩翩没有找错地方,他烧毁的正是西戎存放粮食和马草的帐篷,旁边还拴着一些马正在低头啃食草料,此刻纷纷受惊嘶鸣,挣开缰绳争相而逃,引起一片混乱。 应翩翩趁机拨转马头,同时挥鞭给了池簌的马一下,喝道:“快走!” 池簌护着他一起往外冲,同时不禁问道:“你刚才扔出去的是什么?” 应翩翩道:“霹雳弹!” 池簌:“?” 应翩翩也知道他一定奇怪哪里来的,说完之后便解释道:“这是我上回同舅舅一起关在地下发现的。他可能怕火/药到时候把他的尸体炸的不干净,特意往旁边埋了几颗霹雳弹,我在里面的时候偷偷给抠出来两颗,原本是为了对付他,后来没想到他是我舅。就一直装在了随身的荷包里。” 池簌:“……” 虽然此时两人都在纵马疾驰,险象环生,他还是忍不住对这件事很在意:“所以前几天硌在我腰间的……” 应翩翩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点头:“就是它。” 他们这些日子匆匆而行,往往都在路上,也没有什么时间亲近,只有前几天找到一家客栈住进去,才稍稍缠绵了一会。 当时应翩翩未除上衣,池簌只觉得对方身上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硌在自己的腰间,当时意乱情迷之际,他也顾不上理会,便由着去了。 此时方知道这祖宗都装了什么东西在身上,饶是池簌武功高强,也不禁一阵后怕。 他说道:“你也不怕这东西不小心炸了!” 应翩翩道:“嗯……当时我要说来着,你不让我说话,后来就忘了呗。下次我记着。” 两人说话的时候,周围乱箭不停,他们都得分出一半的心神来招架,池簌忽然探身过去,一掌将一名意欲偷袭应翩翩的人毙于掌下。 他放下手时,摸了摸应翩翩的头,低声说道:“若是在那时炸了,你我死在一处都算好的,我只担心,哪天你自己带着它遇到了什么危险,让我怎么办?不要把这样危险的东西放在身上了,你也要顾惜着一点自己。” 在这样的刀枪剑雨中,时时都有性命之危,池簌忽然这样柔声低语,倒叫应翩翩心里一酸,挥剑砍翻两个人,说道:“没有下次。” 但不得不说,也确实是应翩翩那两枚霹雳弹起了大作用,粮草一烧,无人不慌,再加上之前又被抓走了一名将领,以致于西戎军一时都没了章法。 有的急匆匆赶去救火,有的则十分恼怒,要过去把应翩翩和池簌抓住泄愤,双方方向不同撞在一起,又是引起一阵骚乱,应翩翩和池簌趁机快马奔驰,一路砍杀,绝尘而去。 当时出城的时候他们便已经在地图上看好了方位,一路只捡着山路走,到了中途,两人不得不下马,步行穿过一处杂草丛生的隧道,总算暂时摆脱了追击。 这样一来,事情便成了一半。 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绝非易事,饶是池簌武功高强,又一直在全力保护应翩翩,没有让他受伤,他还是沾的浑身是血,狼狈不堪,手臂酸痛的几乎连剑都举不起来了。 池簌看着心疼,几次要背他,应翩翩都怎么也不干,当走到一处背风口的时候,池簌便停下了脚步,说道:“歇一歇罢,追兵已经被甩下了……而且我看要下雨。” 草原上的气温本来就低,若是下雨就更加难熬了,但对于此时的两人来说,下雨反倒是件好事,因为那会将他们的气息和留下来的痕迹全部冲淡。 应翩翩也确实早就累了,只是他知道池簌一路护送着他出来着实不易,所以也不愿意再让对方多出力气,咬牙忍着。 此时听池簌一句“追兵已经被甩下了”,那股遍及全身上下的倦意立刻涌了上来,应翩翩也再无法强撑,便长出了一口气,坐下来说道:“那就歇歇。” 他坐在那,池簌默不作声地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裹在应翩翩的身上,又四下找了些柔软的干草,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直接弯腰把应翩翩抱起来,放在了上面。 应翩翩裹着池簌的衣服不想动,他平素睡惯了高床软枕,但此时竟然觉得只要这样坐一坐就非常舒适满足了。 他见池簌又在捡树枝,知道他是想生火,便道:“咱们也不能歇太长时间,过一会就得走,你不用弄那些了,快坐会歇歇。我也不冷。” 应翩翩也懒得起身,说着拽了拽池簌的裤子,示意他坐。 池簌对应翩翩总是有无尽的耐心,回手握了下他的手,用自己的掌心捂了捂,温声道:“好的。马上。” 应翩翩这才松开手,感叹道:“如果咱们这回能够打退西戎,活着回到京城,我想去吃天香楼的玫瑰奶茸羹,我要一口气吃八碗。” 池簌这时也捡够了柴,捧着坐了下来,将柴放到两人中间,用火折子点燃,笑着说:“你饿了吧?” 应翩翩道:“还好,其实也不怎么饿,就是有点馋了。总要给自己个盼头,才能一鼓作气冲出去。” 池簌在怀里摸了摸,拿出一个小包来,里面装的全都是被挤烂的点心,可惜此时就算这些点心渣也已经被池簌身上的鲜血浸透了,怎样都不可能吃下去。 池簌随手将点心放在地上,有点遗憾地说道:“这本来是我出门之前给你带的,刚才万分小心,可惜还是被弄成这样,吃不得了。” 应翩翩看着那染血的点心,心里也是一阵恶心,但还是说道:“收起来吧,万一要是实在没有吃的,这东西就能救命。” 当年他从长雄关出来逃难,可以说经历了人间炼狱,甚至连土都吃过,在活命面前,这点东西也不算什么了。 池簌少年离家之后就四处漂泊,中间受过的苦也不计其数,不过要是让应翩翩在他面前受这样的委屈,池簌还是有点难以接受。 他虽然点了点头,但仍旧先把点心放在了一边,说道:“反正咱们现在不吃这个,我请你吃好的。” 两人都是苦中作乐,尽可能地让自己打起精神,应翩翩笑道:“吃什么好的?吃你的肉啊。” 池簌摇了摇头:“这个回去再说,不急。” 他说的一本正经,应翩翩本来还想笑,紧接着一怔,才反应过来池簌什么意思,立刻抬脚在他小腿上轻轻一蹬,道:“下流!” 池簌的脸色也微微有些泛红,摸着鼻子笑了笑,什么都没反驳。 他从怀里拿出了一只小小的竹筒,打开之后里面装的竟然是清水。 池簌的江湖经验丰富,虽然时间仓促,临行前还是把这些东西都准备得十分周全。 为了行动方便,他带的东西不算太多,但也有吃有喝,一样不少。 不过池簌并没有把清水递给应翩翩喝,而是把竹筒架在火上,慢慢烤了起来。 这竹筒底部的外层是铁质的,不会被火焰点燃,池簌将位置掌握的极好,烤了一会,又取出帕子,一层层打开。 应翩翩有些好奇地探头去看,发现里面竟然是一捧米粒,在火光的照耀下,这些大米白生生地泛着玉一般的光泽,十分诱人。 应翩翩不禁瞪大了眼睛,说道:“这是哪里来的?” 池簌笑着说:“你刚才炸那些粮草的时候,咱们从旁边经过,我便划破一处没烧着的营帐,随手抓了一把,这时候正好可以暂时果腹。就是没有调味的东西,你得稍稍将就,等咱们回去之后,我再给你买玫瑰奶茸羹。” 他的手脚极为麻利,说话间已经拿了刚才找到的大叶子,折了几下就编成一个圆筒,将竹筒里的水倒进去一半。 跟着,池簌又往竹筒里面扔了米,再次放在火上去煮,一股米粥的香气很快便在空气中飘散四溢出来,在这饥寒交迫的时候闻起来,实在叫人食指大动。 池簌不时将竹筒打开看看,一点点把叶子里的水都倒了回去,不多时,一筒黏稠香糯的米粥就已经被熬好了。 池簌没有熄灭火焰,只是将竹筒拿下来,轻轻吹了一会,又试了试温度,这才捧到应翩翩面前说:“还稍微有一点烫,你小心一点,快吃吧。” 他怕应翩翩的手被竹筒烫着,直接递到了应翩翩的嘴边,让他尝了两口热气腾腾的米粥。 这米是西戎的军粮,也不过是平常的大米,可池簌的厨艺十分精湛,煮起粥来火候不大不小,恰到好处,口感极佳。 应翩翩尝了两口,顿时觉得一股暖流渗进四肢百骸,胃里也暖洋洋的,极为舒适。 可他也不肯再吃,推回去给池簌,说道:“你也吃。”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火光的映衬,池簌的脸在此时看来比平日少了几分血色,可他瞧着应翩翩吃东西,面上却带着笑意,眉梢眼角之间都是满足。 听到应翩翩说,池簌摇了摇头,说道:“我有内力,不会饿的,这一筒粥也没有太多,你都吃了吧。” 应翩翩道:“你要是不吃,我就不要了。” 他是个倔性子,池簌顿了顿,却已被应翩翩按着手,将那竹筒送到了他的嘴边。 池簌实在拗不过对方,只好浅浅地抿了一点,又推回给应翩翩,说道:“我已经吃了,剩下的都归你。” 米粥没有多少,可两人你推我让,足足吃了半天才吃完,好歹有些食物充饥,也让人恢复了一些精神。 池簌仔细地将竹筒收了起来,说道:“如果到前面看见有泉水,我们再拿它灌上一些带着。” 他又用剑在地上挖了土坑,把刚才烧过的木柴也都埋了进去,不留下一丝痕迹。 应翩翩看了池簌一眼,见他对这野外风餐露宿的生活极为娴熟,想必是因少年离家,曾经经历过不少这样的事。 应翩翩忍不住想了想当时还满脸稚嫩的池簌,一个人坐在寒冷的山间,默默生火的模样。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池簌弯着的背,说道:“那咱们这就走吧,等到了灵州就什么都有了。” 否则再耽搁下去,西戎军追来,不免又要厮杀。 池簌有些不放心,看了应翩翩一眼,道:“你……” 应翩翩摆了摆手,满不在乎地说:“我这不是挺好的吗?” 他说着,仿佛要表现自己歇好了似的,也帮着池簌收拾东西,连同那包带血的点心也被他捡了起来。 可是应翩翩刚要顺手将点心揣入自己怀中,却发现那包着点心的布包上,所沾着的是一道横出来的血迹,向外的颜色顺着那一道最深的红痕逐渐变淡。 应翩翩的手倏地一顿。 他自己也满衣是血,但那些都是敌人的,池簌一直面色如常,行动利落,身上没有伤口,把点心拿出来之后应翩翩也就没有多想。 但此时看这血迹,如果是来自于他人,应该是喷溅状,若是血实在太多,起码也是片状被浸湿,怎么也不可能呈现出这样一道横痕。 可是就算在此时,应翩翩仔细回想池簌刚才以来的种种言行,也竟然没有发现他表现出任何虚弱不适之感。 池簌将此处所有的痕迹都清理干净,正想回头说话,却见应翩翩站在那里,拿着一包点心出神。 他走过去,搂住应翩翩的肩膀晃了晃,道:“阿玦?” 应翩翩在池簌怀里转过身,定定地看着他,问道:“伤哪了?” 池簌一顿。 应翩翩道:“胸口?” 饶是池簌一直知道他聪明,已经很小心地隐瞒了,此时也被吓了一跳,迟疑了一下才说道:“没、没有……” 应翩翩已经径直伸手,解开了池簌胸口的衣服。 池簌想躲,被他一瞪,终究没敢动。 衣襟扯开,应翩翩皱起眉来。 他发现池簌胸前果然有一道深深的刀伤,因为没有及时处理的缘故,伤口的血液已经结痂,但是皮肉翻卷,看起来极为恐怖。 刚才他们在千军万马中突围,应翩翩身上硬是一点伤都没受,甚至有的时候他想自己挡剑都伸不开手去,池簌就已经把他护得密不透风了。 但是以池簌的武功之高,他自己竟然会在这种致命的要害部位受了一道如此严重的伤。 应翩翩怒道:“为什么不早说!” 池簌看了应翩翩微愠中带着懊恼的神情片刻,慢慢弯起眼角,将他搂进怀里,带着安慰抱了抱,说道:“因为没有什么大碍,我才不说的。一受伤我就已经把旁边的穴道点住止血了。眼下只不过是疼了一些,根本没事。” “阿玦,没事,别急。” 应翩翩道:“什么没事,我说你脸上怎么白的跟鬼一样!” 池簌反倒笑了,觉得应翩翩纵使一身狼狈,面带恼色的样子也这般可爱,他说:“白了还不好?白了或许还能显得我更加俊俏一些呢,能让你多喜欢我一点。” 应翩翩刚才乍然看到池簌的伤口,大惊大怒,此时说了几句话,他也冷静下来,白了池簌一眼,说道:“你也不用拿话哄我,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一点事都经不起。你瞒着我这笔账,回去我再跟你算,现在还不坐下,好好再歇一歇!” 池簌道:“没事……” 应翩翩已经不由分说地扶着他坐下了,查看了一下池簌的伤口,只见深几乎可以见骨,但好在没有伤到内里脏器。 应翩翩道:“我原本的打算是弃马而走,咱们两个步行翻过这座山,也好掩饰行迹。但是你眼下受了伤,还是骑马好些。你在这里调息养神,我去找匹马回来,然后咱们就出发,快些到了灵州再想办法治伤。” 池簌本来还想说什么,但应翩翩从不是那等会因为意外而急昏了头脑的人,焦急恼怒一去,便立刻把一切安排的有条有理,他想了想也没什么能反驳的。 池簌便点了点头,说道:“那你小心点,有事一定叫我。” 应翩翩走后,池簌果然听话地盘膝调息,以内力缓解伤势。 其实他是真的不在意,从小便步入江湖,他受过无数次或轻或重的伤,也有很多回命悬一线,独自挣扎着自救,无论对疼痛还是死亡的畏惧感都已经麻木。 可是如今,却有一个人在关心他,让他坐下来,歇一歇。 池簌的唇角微微扬起,朝着应翩翩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才又重新闭目运气。 第145章 常矜绝代色 他们方才在这里休息的时候,本来已经把马放开了,但是马儿要在此处吃草,所以一时也没有跑得太远。 应翩翩出去没多久,就将一匹马牵了回来,然后扶着池簌起身,说道:“你坐我后面,如果累了就在我身上靠着。” 池簌这辈子还从未依靠过别人,听到应翩翩这样说,心里又是新鲜,又是暖洋洋的,说道:“知道了。” 两人上马,池簌坐在后面,将手环在应翩翩的腰上,应翩翩拉着缰绳,重新辨明方位,向着灵州的方向跑去。 跑了一阵,他觉得池簌虽然搂着自己,但是身子挺直,还是不肯往他身上靠,便回手拉了一把,说道:“你歇一会。” 以池簌的武功,受的伤虽然不至于要命,可也着实不轻,撑到这时已经十分不易,被应翩翩一拽,力气泄了,大半个身子就伏在他的身上。 池簌却还是不安,觉得怎么能这样压着应翩翩,生怕一不小心就把他的骨架给压坏了,问道:“阿玦,我这样靠着你,你累不累?受得了吗?” 应翩翩斥道:“都是爷们,哪里那么多担心!你就靠着吧,压不死我。不好好待着我就把你给绑在身上!” 他又扯着池簌的手臂往里收了收,让他双手环紧自己的腰,跟着一声清叱,提缰而走。 两人只吃了那点粥汤,歇了短短一会,这一跑倒是又跑了大半夜,其中几次差点撞见了西戎军。 幸好池簌虽然受伤,但耳目的灵敏未损,每每那些军队要靠近他们的时候,他便已经对应翩翩轻声提醒。 应翩翩十分机灵,故布疑阵,驾着马在山中来来去去地绕圈,绕了一会,突然想起什么:【系统,在吗?】 由于这里不是原书的剧情点,所以系统没有收到危险预警,此时听说应翩翩召唤,立刻冒了出来。 应翩翩对系统说:“给西戎人用一个迷路导航,还有,伤药有没有,兑换一份给池簌。” 伤药倒也罢了,但如此大规模的迷路导航,所需的好感度不低。 好在应翩翩之前到了雍州雷厉风行一番整顿,又主动提出出城搬救兵,百姓们和一些头脑清醒的官员对他十分感激,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西戎军们在山中寻人,绕来绕去的,逐渐发现好像连这座山的出口都寻不到了,而应翩翩和池簌则在清晨的时候将他们甩下,总算成功下山。 令人喜悦的是,他们已经可以远远看到灵州的城门了。 应翩翩从马背上跳下来,觉得眼前微微发黑,池簌却在这时俯下身,一手箍住他的腰,扶了他一把,将应翩翩稳稳放在地上,随后自己也跳下马背,说道:“辛苦你了。” 应翩翩道:“你不要太用力,小心把伤口崩开。” 池簌按了按胸口,说道:“可能是我调息的缘故,虽然还有外伤,但似乎已经不怎么严重了。你放心,我心里有数。若是我硬逞强,到了关键时刻才倒下,岂不是拖累你吗?” 此时晨曦微露,池簌的脸色看起来倒是恢复了不少,他以为是内力的缘故,应翩翩却知道大概是系统的药起了作用,稍稍放心。 但即便如此,他们依然要面对接着的下一道难关。 进城。 方才用了大规模的迷路导航之后,好感度已经重新归零了,系统暂时休眠,眼下要混进去,只能自力更生。 应翩翩道:“灵州城就在前面,不过这座城分为内城和外城,周围的西戎探子也不少。刚才咱们上山之前我故布疑阵,假意往南面而去,西戎还不知道咱们要到哪里去求援,但如果没进内城就被他们发现了咱们的行迹,只怕事败不说,还要给这座城中的百姓都带来麻烦,我们不能硬闯。” 池簌看着城门外来来往往的客商,沉吟道:“那么就想办法乔装吧。” 西戎行军迅速而隐秘,更何况此时西戎王所率的主力军尚未赶到,周边州府都未曾收到雍州要面临大战的消息,灵州城门没有封闭,允许来往的行人通过盘查身份之后进入,看上去井井有条。 应翩翩道:“拿什么乔装?” 池簌默然片刻,目视前方,慢慢地说:“取些不义之财。” 应翩翩顺着他的目光向前看去,只见门口那些等待接受盘查的商队排出去老远,其中有人的商车下面隐隐露出各色的衣服和水粉,显然是想要进城贩卖的。 应翩翩心念一动,说:“不如你去取两件女装来,咱们扮成女子比较……” 他想了想,又觉得两名女子行动起来多有不便,只怕更加容易招惹是非,再说池簌身上有伤,缩骨功不方便,肩膀又太宽,也不太好改扮。 于是应翩翩改口道:“一男一女吧。你伤好了吗?若是不行,不用勉强。” 池簌失笑:“定不辱命。” 他悄无声息地去了,不多时,就拿着应翩翩要的东西走了回来。 应翩翩一看,池簌拿的倒是十分齐全,衣裙钗环,胭脂水粉样样俱全,偷东西也偷的细心周到,是池簌的风格。 应翩翩拿起了一盒胭脂研究,倒遇上了问题,说道:“要试着穿女子的衣服我还可以,但若是上妆的话,却不知和画画是不是一样,画到脸上能不能弄得好。” 应翩翩是高挑个,虽不比池簌矮几分,但骨架却要比他小,比池簌更加适合女装。 只不过男女骨相有别,怎么也得靠妆容进行一番掩饰,更要让西戎人认不出来他,应翩翩在这方面经验实在有限,只能说为了进城豁出去了。 没想到池簌却道:“没关系,我会。” 应翩翩算是开了眼了,说道:“做饭你也会,化妆你也会,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怪不得能当上七合教教主,样样全能,真是厉害啊。” 池簌笑了,说道:“小时候有一阵,我娘一直生病,全身无力,连手都抬不起来,面容也十分憔悴,府中的婢女们怕过了病气,都不肯照料她。我那时想哄她高兴,便学了上妆,给她化一化妆容遮掩气色,简单一点的还是能做到的。” 应翩翩道:“如今伯母地下有知,看你这样出息了,一定非常高兴。” 池簌说:“她如果知道我能找到你,和这样好的人相伴一生,才会是最高兴的。” 应翩翩道:“等回了京城,我陪你去祭拜她。” 两人说话之间,手上也没闲着,应翩翩已经除去那一身的血衣,利落地将女装衣裙换上了。 池簌对他的身量十分了解,想必还是特意挑选了一番的,应翩翩将这套衣裙穿在身上,竟然也很合适,只是肩头有些窄,裙子下摆也稍微短了一些,但那广袖裙辐本来就宽大,倒是也不太明显。 换完衣服之后,应翩翩便散了头发,池簌替他挽了个髻,然后又调了胭脂水粉,开始一点点替他描眉上妆。 时下男子敷面化妆者原本也不在少数,但应翩翩天生美貌,向来不需如此,这辈子还是头一次有这个体验。 他一开始觉得说不出的怪异和好笑,怕池簌会笑自己,就闭着眼睛任由对方摆弄,假装毫不在意地养神。 但过了一会,应翩翩忽然感觉池簌点在他脸上的眉笔顿住,于是便睁开眼。 这一看,只见池簌正端详着他,神色有些怔忡。 应翩翩问道:“怎么了,你不会给我化成妖怪了吧?” “玦,美玉者,美玉无瑕,明华夺目。” 良久,池簌才轻轻喟叹一声,说道:“妆容尚可,只是你这样子,我却有些不想让旁人看到了。” “哦?”应翩翩挑眉道,“你觉得我扮成女子比男子的模样好看?” 池簌摇了摇头说:“你怎样都好看,我只是从未见过你这样的一面。” 他在意的不是应翩翩什么装扮,而是对方从来没有这样上过妆容,原本就动人无比的眉眼再经过装点之后,更是眉黛唇红,面色绝艳。 这样子几分熟悉又几分陌生,叫人神魂颠倒,只想将这一幕独占。 池簌有几分怔怔的,不禁说道:“我都有些后悔了,早知道刚才多遮掩一些你的容貌,幸亏这套衣裙上有面纱,否则咱们进城之后,只怕会引起乱子。” 应翩翩被他说的都有些受不了了,顾忌着池簌的伤才不好推他:“你以为谁都是你啊,成天傻乎乎的,就知道盯着别人的脸看?这年头大家都很忙,没那份闲情逸致的!” 池簌放下眉笔,抬指在应翩翩眉心处点了点:“好吧,我倒盼着是我傻。” 他自己也换上了刚才拿来的另外一套男子衣服,同时简单遮掩了容貌,倒是没有应翩翩男扮女装那样费事。 等到池簌也收拾完毕之后,两人直接烧掉了染血的外衣,这才找了个机会,偷偷混进一支商队中,进了城去。 灵州本来就是边地,离西戎较远,街头有不少异族人来来往往,若不是池簌与应翩翩一番乔装,只怕很快就会被西戎人得知消息,知道原来雍州是想来搬灵州的救兵。 接下来就是要设法见到黎清峄。 他虽然表面上是说被贬到此处,但是到底地位特殊,皇上又并非要真正重罚,所以来到此地之后地位尊崇。 黎清峄小小施展了一下手段,很快就整顿的灵州大小官员对他恭敬有加,并非轻易就能得见。 两人商量了一下,池簌道:“不如你先找个地方等我一等,我打听一下将乐王府的位置,设法进去一探。” 两人一路辛苦,他其实也是想让应翩翩休息一下,但应翩翩顾忌着池簌身上的伤还没有痊愈,再加上不知此地深浅,贸然前去,若是惊动了侍卫探子,难免会走漏风声,沉吟了一下,还是道:“心急不得。我们先去前面的酒楼坐一坐,看是否能问到舅舅目前住在哪里再议吧。” 他们混进城中花了一些时间,此时将近中午,酒楼人来人往,确实易于打探消息,池簌也无异议,便和应翩翩一同找了家最近的酒楼坐下。 直到此时,他们才总算能好好坐一坐,用些饭菜。 只是谁也没有心情进食,池簌随便点了两个应翩翩爱吃的菜,正要顺便向小二询问将乐王府的位置,忽听下面的一楼处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人语声。 应翩翩随意瞥了一眼,发现是一名四十来岁的肥胖男子,被人前呼后拥地走了进来。 除了所带的侍从之外,他身后还跟着不少年轻女子,一个个打扮的非常艳丽,手中团扇半遮着面容,但也都能看出来姣好的姿容。 池簌一开始没有在意,忽然悄悄碰了碰应翩翩,示意他听邻桌之人的议论。 只听其中一人酸溜溜地说道:“这个王老板,真是受不了他,从头到脚都是一股的铜臭气。你看他来到这城中之后才几天,就折腾了这么多花样出来,今天又带着这些姑娘们招摇过市,有伤风化!” 另一人说道:“兄台你有所不知,王老板这样做似乎是有内情的。我依稀听人说,他的兄长前日里不小心冲撞了王爷的座驾,让王爷的爱马受了伤,眼下被关了起来,王老板大概是想要替他的哥哥求情,因此准备了这些美人,专门为了讨好王爷。” 这城中只有一位王爷,自然就是将乐王。 原先在京城的时候,人们便都知道,将乐王是出了名的难讨好,平日里看不出他有任何的爱好。 要论金银珠宝,他不缺,要论娇妻爱子,大概是由于身份所限,想要让帝王打消疑心,将乐王也并未娶妻纳妾,膝下空空,也无法巴结。 听说人家最近倒是还多了一名爱逾性命的外甥,可是别说他那外甥目前不在此地,就算是在,那位大少爷也是个金尊玉贵的主,比他这个舅舅脾气还要大,性子还要难接近,根本就不可能从对方身上下手。 所以,谁也摸不透什么事情能让将乐王开心。 但想来想去,将乐王虽然已经年近四十,但相貌清俊,气质超然,依旧是个十分出众的美男子,合该风流倜傥,有美相伴,或许……英雄难过美人关? …… 这些人议论纷纷,应翩翩和池簌听了一会,已经了解到这名王富商弄了这许多姑娘过来,正是想敬献给将乐王,以此来为他的家人求情。 他虽然只是个没有官职的商人,但王家世代巨富,也在边境一代常年做着生意,颇有些身份脸面,想必他既然这样干了,就是有办法将这些美人们送到黎清峄跟前去的。 这倒是一个现成摆在眼前的好机会。 应翩翩心念一动,低声道:“你说我能不能卖身给这姓王的,让他把我送给我舅舅?” 池簌:“……你,卖身,给他?” 应翩翩摊手道:“你想卖也行啊,但是人家现在没要打手,当初我说我来办扮姑娘,你也没跟我抢。这样,我先试试,你配合我,不行再换你。” 池簌这时也领会应翩翩的意思了,虽然有些不情愿便宜那个胖子,但眼下不是吃醋的时候,正妻应该贤惠大方,不贤惠大方的地方不能让人看出来。 池簌还是压着心里的酸意,配合着一起想主意:“要是直接去的话,只怕会让他生疑,还得迂回一点。” 应翩翩眨了眨眼睛,坏笑道:“你还记得程晓蝶和程晓晨那兄妹俩吗?” 池簌回忆片刻,悟了,两人对视一眼,决定出动。 这时,被人人羡慕的王富商也是满面愁容。 他并非来这里用餐,而是在此处的酒楼里订了十八坛风味全然不同的百花美酒,准备和美人一起进献到将乐王府,为了表示重视,才亲自出面。 在等着店小二去酒窖里取酒的时候,有跟着同路而来的友人趁机奉承他。 “王老板,您这样大的手笔,又是这样巧妙的心思,有美酒,有美人,可见是诚意十足了,相信王爷那般宽宏大量之人,一定不会再和您的兄长计较了。” 王老板道:“唉,王爷从京城过来,何等样的美人没有见过。这些女子虽然美,但终究只不过是一副皮囊罢了,我心中其实并无把握啊。” 那与他说话的人表现上虽然赞同,但心中确暗暗咋舌,心想果然是富贵人家见过世面,如此天仙般的女子们,随便得到哪一个,都是莫大的福气了,他竟然还觉得不足。 莫非是自己太没见过世面了吗? 他这样想着,忽然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转头一看,是名面色蜡黄,唇上蓄须的年轻男子慢腾腾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掩口咳嗽。 他咳了老半天都停不下来,简直好像要把肺吐出来一样,让别人听着都觉得难受。 那男子刚刚走到王富商身边,竟然身子一晃,昏死在地。 王富商有要事要办,最忌讳晦气,见此场景,立刻皱起眉来,就要吩咐下人将这名病鬼抬走。 正在这时,忽听有人叫了声“夫君”,而后,一名红衣女子提着裙子跑了过来,扑倒在那名男子身上。 王富商没好气地说:“你这相公怎么回事?那么大的地方,偏偏倒在这里,也不嫌晦气!还不快把他……” 那名女子猛然抬起脸来,面纱随着她的动作滑落,露出全部的面容。 王富商的话戛然而止,一时张口结舌,手中的茶杯落在双/腿/间的衣摆上,将他的大腿泼湿一片,他却毫无反应。 这女子因为焦急而微蹙着眉,但这神情丝毫无损于她的美貌,反倒更有一种楚楚可怜的动人。 她那双乌黑的明眸中,仿佛有无数星光铺展其间,轻抿而饱满的红唇,令人想起在阳光下绽放的蔷薇,微有几分凌乱的发丝垂在额前,散发出一种脆弱娇美的气质。 在她目光顾盼的瞬间,这种极致的美就像某个华丽瑰艳的戏法,将周围的一切平庸全部点亮,但这璀璨生辉的一切,又只能是作为她的陪衬而存在。 娇柔、艳丽、清纯、诱惑……用任何形容词都无法描述尽她的妩媚绝艳。 虽说真正的美人不在皮肉,但有着这样一幅面孔,想不看她,想不注意她,想不爱她—— 都很难做到。 方才还在感叹“美色不过皮囊”的王富商目瞪口呆,怔愣许久,直到对方慌忙赔罪,他才仿佛从一个无比华丽的梦境当中醒来,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王富商有些窘迫的一抬头,却发现身边之人的表情都和自己差不多,个个目光仿佛黏在这名女子身上一般,痴痴怔怔,浑然忘却了身在何处。 这女子自然便是应翩翩扮的。 他看到成功吸引了王富商的注意,便回想着杜晓蝶当时的神色,眼中含泪,楚楚动人,抱歉地说道:“这位老爷,我夫君的身子不好,并非有意冒犯于您,妾身这就将他带走。” 应翩翩说着,便要把池簌给扶起来。 王富商的三魂六魄好不容易重新回到了身体里,见状连忙道:“夫人不必挂心,都是人之常情,我理会得。” 他看着对方纤细的腰肢,声音更加轻柔:“你这样怎能扶的动人,我让下人来帮忙罢。” 王富商吩咐自己的婢女将应翩翩搀扶到一边,又让两名小厮把池簌扶到了一把椅子上。 等到应翩翩站了起来,众人才发现,这位美人的身量极高,甚至在男子中都算是高挑个头了,骨架也要比寻常女子大上一些。 可这里本来就是西域,人皆粗大,而且她体态风流,挺拔清瘦,再加上长那样一张脸,完全可以让人忽略一切的瑕疵。 人们看看他,再看看一脸病容,其貌不扬的池簌,都觉得十分惋惜,这样一个千娇百媚的绝世美女,竟然找了这么一个不中用的夫君,岂不是要守活寡了。 片刻之后,池簌“悠悠醒转”。 他咳嗽了两声,说道:“我这是……又晕过去了?” 应翩翩看池簌演的似模似样,有些想笑,硬是忍住,以袖掩面,悲悲切切地说:“是啊,你的药已经断了三日了,又丢了挣钱的营生,病情怎能不重!” 池簌道:“这样也好。本就是我拖累你了,我要死了,你正好解脱。” 应翩翩嗔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就是把自己卖到窑子里面去,也得换钱把你给医好。” 池簌:“……” 他只恨他这时耳朵太好使,应翩翩说完话之后,池簌分明听见周围传来有人咽口水的声音。 池簌攥紧了手,好似羞愧到无地自容,其实在掩饰心中蠢蠢欲动的杀意。 但周围那些人纷纷的议论声却还是止不住地传进他的耳朵里: “明珠蒙尘啊!这样一个大美人要是沦落风尘,那客人恐怕要把青楼的门槛都给踏破了,可惜啊!” “兄台,我怎么觉得你说的一副十分兴奋的样子?” “我尚未娶亲,愿花千两黄金,将她迎回家当正妻!” “可惜,已经是个出嫁妇人,不再是处子之身了。” “那又如何?这样美貌的人,还用计较那些吗?嫁过人的女子更懂风情,更何况,看她夫君那个样子,说不定根本就不能人道呢!” 池簌:“……” 他觉得他这辈子,可能都绕不过这件事去了。 最后一句话的声音有点大,应翩翩显然也听见了,只能硬忍着笑。 这样反倒更显得他眼如秋波,晶莹含情,把众人迷的找不着北,只恨不得立刻把这个大美人据为己有。 第146章 偎人说寸心 满屋子的人都痴痴盯着应翩翩瞧,有人终于忍不住说道:“夫人,你若是缺钱给你夫君治病,小可愿意效劳。只要……只要夫人瞧得上小可,愿意跟我回去。我家世清白,人品也好……” 有这个人开头,其他人都按捺不住,纷纷开口道:“我也行!不就是治个病吗?这个钱我出了!我愿意养你相公一辈子,只要你与他和离后嫁给我!你这般美貌,怎能去青楼中受苦?” “夫人看看我,我家世代都是开医馆的,你跟我准没错,别看我岁数有点大,但比你那夫君可要强壮多了!” “不不不,还是我,我家开了绸缎铺子——” 这时,王富商终于按捺不住,站起身来沉声说道:“都住口!” 他看着应翩翩,说道:“夫人,你丈夫这样的病症我也曾经见过类似的,情况非常严重,恐怕寻常药材无用,非得每日用人参养着才行。这笔银两,我愿意为你们出,也绝对不会欺骗于你,因为我乃王家的人。” 周围的人都暗暗撇嘴,王富商又懂得什么看病不看病的,他说这话,分明是故意夸大其词,想把美人据为己有。 可是他这样说了,别人也不好叫板。 应翩翩似乎能感觉到池簌越来越高的怒火不断蒸腾,一阵戏弄之心上来,含羞带怯地看了王富商一眼,低声说道:“可是王老板您……太胖了,妾身喜欢像我夫君这般清俊儒雅的。” 池簌一顿,看到应翩翩用袖子挡着脸,低头朝自己一笑。 听到应翩翩这样说,人群中便有人不禁发出了笑声,觉得这女子不光生的美貌,说起话来竟也颇有意思。 王富商刚要作色,但是看见应翩翩那张脸,却又什么脾气都发不出来了。 他轻轻哼了一声,说道:“怎么,觉得王某配不上你?那正好,我要带你去见的,正是一名品貌出众,尊贵无比的大人物。也不需要你做什么,只要你愿意去,王某便承诺为你的丈夫医治病症,毕竟这对我来说轻而易举……夫人觉得这样如何?” 应翩翩似乎有些犹豫,看了池簌一眼,又看了看王富商带来的那些女孩子,终于咬了咬牙,道:“好吧,那你得先派人给我夫君买几支人参过来,不然我只怕他撑不住了。” 王富商露出笑容,虽然他要应翩翩另有用处,不能将人纳入自己府中,但还是忍不住想在美人面前炫耀一番: “这有何难,这城中最好的药铺正是我家的产业,我这就令人给你去挑最粗壮、年头最久的老参来。” 应翩翩感激地说:“那就有劳王老板了,您可真是神通广大呢。” 王富商被他这么一看,顿时觉得浑身上下轻飘飘的,连骨头都酥了,立刻把要求大声吩咐了下去。 他没有骗人,人参很快就被送来了,果然又粗又大,同时来的还有一碗熬得正好的参汤。 应翩翩递到池簌唇边,道:“夫君,这可是妾卖身给你挣的救命药材,你快好好地喝了。” 应翩翩觉得十分不错,池簌受了伤,这碗参汤正好可以给他补一补,可池簌将参汤接过来,却是心情复杂。 这不当真成了让媳妇卖身给自己换药了,枉他英雄半生,枉他跟应厂公承诺要把应翩翩照顾好,他居然要喝这样的来的参汤,他没用啊! 应翩翩奇怪地说:“喝啊。” 池簌:“……” 众目睽睽之下,他含泪将参汤一饮而尽。 随着老人参一起过来的还有一位医师,专门被王富商请过来给池簌瞧病。 池簌受伤之下本来就血气亏损,此时再稍微以内力改变心脉,便足以令人看不出破绽。 那医师确认之后,冲着王富商点了点头,王富商对应翩翩的话更加相信几分,就把他和池簌一起带走了。 他承诺,先让医师给池簌瞧病,应翩翩如果进了王府,他会再对池簌进行妥善安置。 应翩翩、池簌和那名医师坐着一辆马车,王富商坐了另外一辆。 在马车上,他身边的人才忐忑地对王富商说道:“王老板,您说这女子来路不明,有如此惊人的美貌,却一直被埋没着。万一她有什么问题,如此轻易地献到王爷面前,会不会反而招惹祸端呢?” 王富商道:“我已经去派人查他们的底细了,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能有结果。而且我能看出来,这女子虽然尚且不明身份,但与她这个丈夫倒是情真意切,方才她丈夫喝参汤时,表情十分的屈辱和痛苦,这是装不出来的。” 他拍了拍自己圆圆的肚子,说道:“我只要把这名男子掌控好,不愁她不听我的话。” 应翩翩那张漂亮的脸不在王富商跟前晃了之后,他的思路也清晰了很多,说到这里不禁叹了口气:“更何况,这一次也是没有其他办法了。” 他原本就一直在忐忑,觉得凭自己奉上去的这些还不足以打动黎清峄,正好遇到一名如此美貌的女子,只怕世上只有生了一颗木石之心的人才不会动心。 男人一旦看上了一位美人,那就没有道理可讲,就算她的来历出身有点问题,也不会追究了。 如果这名女子足够聪明,也会努力借着这个机会把握住富贵,那个时候不管她有什么目的,都已经不再重要。 王富商握紧了拳头:“总之,这次孤注一掷。父母早逝之后,是兄长撑起了生意,又把我照料成人,我若是救不了他,大不了陪他一起受罚,也算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他那朋友本来心有顾虑,可见王富商想的这样明白,也确实无法再多劝,只能说道:“我有生以来,确实从未见过如此天姿国色的女子,想必王爷定会心软的。” 马车一路前行。 应翩翩此前从未来过灵州,对此地颇不熟悉,也不知道将乐王府建在了何处,他一开始以为王富商是想直接去王府,但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却发现他们一路到了一处园林中。 应翩翩听见外面的人议论,才知道原来是灵州知州今日在此设宴,请了将乐王出席。 王富商想办法得到了这场宴会的请柬,倒是让应翩翩恰好碰上,搭了这趟便车。 王富商带着这样多的美人来到宴会上,正是希望她们中能够有人引起将乐王的注意,受到青睐。 如此一来,他便可顺理成章地将美人献上,借机为自己的兄长求情。 这就怪不得王富商会如此在意这些美人的相貌和气质能不能让人一眼就惊艳到了,因为如果不能立刻打动黎清峄,他以后再想寻见到对方的机会可就不容易了。 应翩翩和池簌都被带进了这座园林,王富商又令人买来衣裙让应翩翩更换。 应翩翩满脸不好意思的神色,说道:“妾出身低微,从未被人这样伺候过,觉得不大自在。您能不能让妾的夫君陪妾更换衣服呢?” 他软语相求,让人骨头都酥了一半,王富商也不舍得拒绝,于是便同意了。 应翩翩换好了衣服,又让池簌简单帮他给妆容打了个底,这才让王富商手下的婢女替他补了些妆。 这次的妆容化的更加精致,令他整个人愈发显得粉面桃腮,艳丽无比,弄得应翩翩站在镜子面前都有些恍惚,几乎要认不出来他自己原本什么模样了。 他和其他姑娘们一开始没有资格上场,只是躲在后面待命。 只见席上大半的人都已经到齐了,过了不多时,听到唱喏之声响起,紧接着所有的人都连忙起身迎了出去,很快就簇拥着黎清峄走进厅堂。 如今的黎清峄与先前相比,身上少了几分孤寂与冷沉,但身上那副浑然天成的尊贵气度足以让人不敢怠慢。 众人陪着笑,将他迎到席上,这才敢纷纷落座。 黎清峄一向是个不管外界洪水滔天的性子,就算是有人死在他的脚边,他也能眼睛都不眨一下地迈过去,来到灵州之后更加如此。他深居简出,也没人敢轻易招惹。 就连今日这场宴会,也是之前灵州知州被他收拾了一番之后,不再敢对这位被贬而来的王爷耍威风,所以有意示好,又亲自上门相请,黎清峄这才会出席,算是表明一种态度。 只是坐下之后,黎清峄也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随意应付了几杯众人敬过来的酒,便招手把自己的侍从唤了过来。 他叫的那人正是之前被应翩翩打晕的小侍卫,他走到黎清峄跟前,轻声说道:“王爷?” 黎清峄低声说:“雍州那边可有消息了?我原本已经嘱咐咱们在那边的人,如果阿玦到了雍州城里,一定要给我及时送来消息,可是他们迟迟没有回复,难道是雍州出了什么事不成?” 雍州与灵州相隔不远,但中间山脉相连,悬崖壁立,地势极险,有些地方甚至飞鸟难过,因此双方之间的消息并不通畅。 相比起来,灵州反倒不似西戎与雍州之间除了长雄关外就是一片坦荡草原,西戎骤然发兵,迅速便至,灵州却尚未得到准确消息。 侍卫摇了摇头,说道:“属下也已经调查过了,同样没有音讯,王爷您若是急,不若属下立刻出发,亲自去雍州看一看吧。” 黎清峄确实很担心。 如今,应翩翩就是支撑他在这个世上活下去的全部理由,他不想给外甥压力,可是也绝不容外甥的身上再有半点意外发生。 于是,黎清峄点了点头,说道:“你去看看也好。” 王富商本来还想能不能找个机会上前敬酒,顺便提一提自己兄长的事,试探黎清峄的口风,可见对方只顾着和随从说话,他又不敢打断,只急得满头冒汗。 黎清峄把自己身边的亲信派出去之后,前方的丝竹管弦之声已经响了起来。 将乐王府虽然代代受到压制和猜忌,但在另一方面,朝廷也已经做足了表面功夫,对他们在物质方面的赏赐与待遇十分优厚。 因此,黎清峄自小的生活奢华富裕,对于再纸醉金迷的富贵场景都司空见惯。 美人、歌舞、珠宝、佳肴……对于他来说,有便坦然享受,没有也没什么要紧的。 此时随着管弦之声,一队美人翩然出列。 若是在平时,黎清峄或许还有兴致赏一赏,但如今他却全无心思,满心想的都是应翩翩那边的情况,只是随意地往舞池里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王爷。” 这时,却有一位美人没有随众一起起舞奏乐,而是捧着一坛美酒,径直殷勤走到黎清峄面前,身体几乎偎依在了他的身上,低声说道:“让奴为您斟一杯酒吧。” 这女子的个头十分高挑,一露面就使得周围传来了一阵低低的吸气声,甚至有人举起了筷子后都忘记了夹菜,只是瞪大眼睛盯着应翩翩痴看。 黎清峄在外面从不会喝生人倒的酒,抬起手来,正要将美人挥退,对方却竟然胆大包天地抓住了他的手掌,娇羞笑道: “王爷,请您不要拒绝奴家,否则奴家回去是要受到惩罚的。还请王爷就把这杯酒喝了吧!” 她说着话,眼波流转,另一只手又在黎清峄的胸口轻轻一推,满是娇嗔。 灵州知州先是被这位举世难见的美人惊艳的说不出话来,但紧接着又被他大胆的举动吓得说不出话来。 这人是什么人安排上来的,难道疯了不成? 谁不知道黎清峄的性子最是疏离多疑,向来不喜别人在他面前大胆放肆或是随意接近,这女子就算生得再美,也不能吃了熊心豹子胆,仗着美色就如此放浪啊。 万一黎清峄以为这是自己安排的,那可就坏了。 灵州知州猛然站起身来,又不好过去阻拦,只能咬牙切齿地压着嗓子说道:“这女子是谁弄上来的?等着受罚吧!” 果然如他所料,黎清峄的手被这么一握,眉头当时就皱了起来,面上掠过一丝冷意。 他甩脱那女子的手,反扣住那名女子的手臂,正要生生把人推开,抬眼时却愣住了。 应翩翩都不知道他自己画成这副鬼样子,黎清峄还能不能认出他,用非常低的声音说道:“舅,我。” 黎清峄:“……” 有那么一时半会,他简直怀疑自己是见了鬼。 黎清峄已经算是城府十分深沉的人,只是应翩翩突然出现,还是这么一副模样,对他的冲击力实在是太大了。 应翩翩生怕他露出破绽,索性端起刚才自己斟满的酒,送到黎清峄的嘴边,硬是给他灌了一口,说道:“王爷,您倒是喝呀,光看着奴干什么?” 黎清峄虽然没有弄明白应翩翩打扮成这副样子,到底是要在做什么,但起码知道外甥说的话都是要听的。 于是他根本没有反抗,就着应翩翩的手,硬是让对方把这杯酒给他灌了下去,差点被一口气呛死。 看到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周围的人目瞪口呆,也不知道是因为美人太美,还是因为王爷太傻。 英雄难过美人关,原来就连高冷如同将乐王都不能免俗啊。 应翩翩那杯酒冰凉冰凉的,倒真是让黎清峄醒过神来,拉住应翩翩,往自己的身边一拽,起身说道:“你坐下。” 黎清峄本来坐在最高的主位上,他这么一按,是让应翩翩坐在了自己的软座上,他则坐到了旁边。 这本是极不合规矩的,黎清峄却不当回事,又直接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披在应翩翩身上问道:“冷吗?” 应翩翩摇了摇头,微笑着说道:“能够来到王爷面前,奴家无论怎样都是心甘情愿的。” 黎清峄立刻意识到应翩翩隐瞒身份是为了特意来找自己的,想必一定有要事。 他立刻敏锐地想起雍州的异常状况。 想到这里,黎清峄握住应翩翩的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谁带你来的?” 黎清峄的手下已经非常机灵的又拿来了一件外袍,给王爷穿上。 应翩翩身坐主位,十分坦然,含笑道:“奴家应小蝶,随那位王老板而来。” 黎清峄心想,你为什么要起一个这么俗的名字?算了,翩翩和蝶蝶也挺像的,大俗即大雅,念几遍也好听。 同时,他顺着应翩翩的视线,朝王富商看了一眼。 王富商带着应翩翩赴宴,虽然是觉得这样的绝色美人不会有人不喜欢,但是心里头也不太确定,毕竟一名王爷的眼界,不是他这种区区小民能够想象的。 别的不说,听说将乐王的外甥,也就是善化公主之子应玦,就是一名极为出众的绝色美男子,想必无论何等色相,他都见的多了。 王富商实在没想到效果居然如此之好,将乐王顷刻间也被这位美人迷得神魂颠倒,一下子变得百依百顺,宠爱备至。 这下真是喜从天降,听对方问到自己,王富商连忙上前,极尽谦卑的行礼,说道:“王爷,是小人将应娘带来的。小人是看她家境贫寒,却又是美玉良材,也想给她寻一个出路。王爷您能看得上她,那是她的福分,也是小人的福分。” 黎清峄道:“你这件事办的不错,那么本王就把她带走了。至于你为帮她所花费的钱财,本王会成倍归还于你,必不叫你吃亏。” 王富商连忙说道:“王爷,小民也没做什么,还是应娘自己的造化,小民万万不敢受您的赏赐。只是有件事……” 他觑着黎清峄的脸色,小心翼翼道:“是前几日,小民的兄长不慎冲撞了王爷座驾,伤了王爷的爱马,因此获罪。还望王爷能够大人不计小人过,留兄长一条性命。王家上下必然感激不尽,日后王爷若有需要,也愿效犬马之劳。” 黎清峄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毕竟以他的身份,也不能每一件琐碎之事都亲自过问。 听了王富商的话,他倒是看了应翩翩一眼,不知道这个胖商人此时是在配合应翩翩演戏,还是当真什么都不知道,竟然胆大包天,把应翩翩当成舞姬给拐卖了。 应翩翩道:“王爷,奴家觉得王老板说的十分有道理,原本他的兄长也是无心之失,王爷向来仁慈爱民,就请宽恕于他吧。” 黎清峄点了点头,说:“冲撞座驾,本来就是小事,原本也不该因此对良民进行责罚。来人,把此事查明,若是一切属实,就放掉此人的兄长吧。让他长个教训,以后万勿莽撞。” 王富商本来已经做好了散出一部分家财,或者挨一顿板子的心理准备,没想到黎清峄这样简单的就赦免了他哥哥的罪过,不由喜出望外,连声道谢:“多谢王爷!多谢王爷!” 黎清峄道:“你谢应娘心善便是。” 王富商也是发自内心的感激,又对着应翩翩连连道谢。 他心中决定,这女子实在仁义,一定要好好养着她的丈夫……啊,不现在应该是前夫了。 他一定要把池簌供起来,好吃好喝好药地照料他,让他能够颐养天年,如果自己比池簌早死,就要让自己的子子孙孙依旧孝敬此人,报答人家的救命之恩。 应翩翩也笑着,语气中颇有深意:“奴家也该谢谢王老板,若不是王老板,奴家又怎能遇上王爷呢?” 黎清峄知道应翩翩肯定有事要说,再也无心宴饮,一把搂住应翩翩站起身来,说道:“既然如此,这宴会各位就请自便吧,本王要先一步回府了。” 任是谁得了一位这样的美人,只怕都要急不可耐,众人虽然觉得难得有个与黎清峄同席的机会,还没说上话王爷就走了,有些遗憾,但也不敢在这时候阻拦他。 于是他们纷纷恭喜王爷觅得佳人,起身相送。 两人一上了马车,应翩翩便一把扯开了自己的衣襟,松了口气,说道:“勒死我了。” 其实脸上也有些闷,只是他披着黎清峄的衣服,自己里面的裙子乱一些倒也无所谓,妆容目前还不能卸,否则一会下了马车进王府时,说不定会被看出破绽。 黎清峄看着他,眼中流露出了一抹温柔之色,问道:“你怎么突然隐藏身份来到这里了,是不是雍州出什么事了?” 应翩翩道:“看来舅舅已经有所察觉了。” 黎清峄轻描淡写:“我一直收不到雍州那边传来的消息。” 应翩翩顿了顿,黎清峄立刻说道:“这里说话无妨,不会有人听到的。” 应翩翩便将雍州所面临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第147章 胸中万古刀 西戎的出兵太过突然,陡然听说到这一军情,即便是沉稳如同黎清峄也不由面上变色。 他道:“西戎王竟然会如此疯狂,连灵州都没有收到消息,朝廷那边只怕是更加未曾察觉吧。” 应翩翩道:“应该是,我已经派人回京急报,但只怕也需得再过两日方能到达。而且就算京城收到消息,如今也没有兵力可以支援这边了,所以我们只能想办法自己出城求救。” 黎清峄心中开始飞快盘算此事的解决之道,听到这句话忽然抬头,问道:“那么多的大军围城,你是怎么出来的?” 应翩翩淡淡地说:“有池簌保护我,他武功高,我们骑了两骑快马,从那些大军中冲出来,然后把他们甩到身后,在山里躲了半天,便混进灵州城里了。” 饶是此时黎清峄满腹心事,听到应翩翩的话也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他斜斜瞥了自己的外甥一眼,说道:“听我们阿玦这么说,穿过三十万大军的阻拦,简直就好像出入无人之境一样,佩服佩服。” 应翩翩咳了一声,说道:“细节就不要追究了,反正我不是已经成功过来了吗?” 黎清峄凝视着他,认真地问:“没有受伤?” “真的没有,不信你叫个大夫来检查。” 应翩翩说:“有池簌在,我其实没费什么力气,只是他胸口被砍了一刀,伤的不轻。” 黎清峄端详着他,应翩翩的脸色被妆容盖住了,一时也看不清楚,但他说话中气不虚,举止也没有异常,应该确实是没什么大碍。 他心头稍松,听见对方这么说,便问:“那池教主呢?” 应翩翩道:“这个啊……我是通过卖身救夫才打动王富商,让他把我送到你面前的,池教主就是我卖身救那个夫,恐怕还在应付他们。” 黎清峄不由笑了笑,说道:“你这孩子。” 只是他的笑容转瞬即逝,紧接着就想到了雍州城目前面临的难关。 要是按照黎清峄过去的性子,其实就算是天塌下来也不关他的事,但如今却不一样了。 他身为舅舅,没给过自己的外甥什么,应翩翩想要他做的事,他就一定要设法完成。 思量对策之间,马车已经到了王府外面,两人下了马车进府,黎清峄直接把应翩翩带入了自己从不许外人踏足的卧房。 紧接着,他令人端了热水、吃食与饮品,就吩咐下人们都出去了。 王爷和美人在一起,王府中自然无人敢打扰,应翩翩总算洗去了妆容,恢复了正常的男子装束,感觉整个人都自在不少。 他坐下来,特意摆了个大马金刀的姿势,寻找自己刚才暂时抛下的男子气概。 黎清峄缓缓说道:“现在的雍州城,可以说是凶险无比。我有把握让灵州知州调动这里的兵力。只不过有一件事你需要知道,就算是我鼎力支持,这次雍州也很难能够脱险。阿玦,无望之事,可要一试?” 应翩翩道:“不试,永远不成。” 他眼下还不算太急,就是因为之前对西戎军用了那一次大规模的“迷路导航”。 应翩翩用尽好感度兑换了这样辅助工具,自然要物尽其用,一箭双雕才好。 他不光让那些在山中追击他们的西戎军失去正确方向,绕来绕去找不到他和池簌的去向,而且给他们设定的行军路线,正好是向西截断西戎围攻雍州城的后续部队。 这样一来,在这两日迷路导航彻底失效之前,应该还能拖延一些时间,争取灵州的援军。 应翩翩又说:“而且雍州灵州守望相助,如果西戎大军吞没了雍州,下一步,只怕就是灵州也要危殆了。” 黎清峄笑了笑,说道:“好。” 这样难的要求,他只用了一个字便答应下来。 应翩翩一顿。 过了片刻,他说:“舅舅,你就不用去亲身冒险了,将兵借给我,我领军救援。你在灵州城坐阵,也好防止意外发生。” 黎清峄看了他片刻,原本冷硬的面容上有着一丝柔软之意。 他道:“阿玦,之前咱们相认的时候我便说过,舅舅会保护你的。” 应翩翩说道:“可是这样的形势,不管你去与不去都——” 黎清峄截断了他的话:“无论面对任何困境。” 两人都是一默,同时想起了曾经的温情、血腥与诸多再也抹不去的遗憾。 片刻之后,应翩翩扬起笑容,说道:“好,我也会好好保护舅舅的。” 黎清峄笑着拍了拍应翩翩的肩膀,站起身来说道:“事不宜迟,此事我立即去办。” “这王府中埋着好几方的钉子,我为了让他们放心,故意没有清理,倒是城西还有一处暗中置办的房产,里面绝对干净,你从暗道离开,会有接应的人带你过去歇息,那里的人也可以随意调遣,你去后再派人把池教主接去。” 以将乐王府的身份,多年来都是被人暗中监视的对象,更何况黎清峄还刚刚有过“造反未遂,贬谪边地”的壮举,与其让人天天怀疑他是不是又要图谋不轨,还不如大大方方地任由眼线留在身边。 应翩翩心里早有预料,倒不惊讶,跟着站起来,问道:“那舅舅的打算是?” 黎清峄道:“我去拜访灵州知州,此人我有些了解,陈述利弊,加以威吓,他应该不会拒绝。” 两人商议妥当后便决定按照计划行事,黎清峄打开卧室中的暗道让应翩翩出去,而后又叫了一名女暗卫过来躺在床上装睡,他这才从大门离开。 将乐王府的人从未见过王爷如此迷恋一名女子,竟然在宴会上就提前离席,一回府就直接把人带进了房,许久不出,心里都不禁暗暗猜测,这名女子会不会成为日后的主子。 总算等到黎清峄出来,立刻有人上前殷勤问道:“王爷,可要备水进去伺候?” 黎清峄淡淡道:“她一时起不来,莫要过去打扰,只在外面好生伺候着,别让其他人进去冒犯便是,本王去灵州知府那里商量亲事。” 说完之后,他也不多解释,转身就走了,几名下人留在原地震撼不已。 一时起不来,王爷好生厉害!不是……商量亲事?王爷竟真的认真起来了! 听闻这名女子嫁过人,又出身微贱,黎清峄去找灵州知州,那必然是想给对方一个身份,再风风光光地把她娶进门。 下人们心里对这女子的地位有了估量,愈加伺候的小心翼翼,不敢进去冒犯。 黎清峄找了一个绝妙的借口,放心地走了。 应翩翩到了黎清峄的别院中之后,派人去王富商那里接池簌,只说是王爷答应了应小蝶,要接她的前夫在王府中治伤,彻底治好之后,应小蝶才会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王富商一家人正沉浸在团聚的喜悦中,本来打算好好遵守诺言,把应小蝶的前夫一直养到老死,没想到王爷的胸襟如此宽广,对美色的抵挡能力又如此之差,竟然连这种条件都答应下来。 王富商他们不能报恩,还有点遗憾,只能赠给了池簌不少金银,还拉着他好好告诫了一番“做人要诚实守信”,“成为了前夫就要学会认命”,“不要余情未了纠缠不清,能看见心上人锦衣玉食受尽宠爱,就该知足才是”。 可惜说了半天,王府的人都已经不耐烦了,池簌却还是一副听不进去的样子,让他们十分无可奈何,也只好把人放走了。 池簌被带去了将乐王府的别院,应翩翩正在准备要带的东西,收到消息之后去找池簌,发现他也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寻常装扮,如此一看,格外清爽俊俏。 两人以本来面目相对,只是如今,爱妻已经惨变前夫。 若是放在平日,应翩翩大概还会调戏池簌几句,但现在诸事繁杂,他也没有这个心思了,先捡了要紧的来说。 应翩翩将黎清峄的话转述给了池簌,说道:“事不宜迟,如果舅舅那边借兵顺利,咱们需得趁着天黑出发。我已经吩咐厨房备了饭,你先去吃一些,再换一换药,只怕后面上了路,就顾不上好好休息了。” 池簌道:“你呢?” 应翩翩道:“刚吃完。” 池簌点了点头说道:“之前一路上,我一直试图联络七合教在西北一带的教众,方才那边也已经给出回应,会尽快集结人手,协助我们。你放心吧,这一战,咱们尽力而为,不问结果。” 应翩翩轻握了一下池簌的手,说道:“吃饭吧,我去取点伤药过来。” 池簌紧紧抱了他一下,转身去做好奔赴一场恶战的准备。 等到池簌匆匆吃了几口饭,应翩翩又帮他的伤口换了药,黎清峄也已经很快来到了这里。 应翩翩道:“如何?” 黎清峄将手中的兵符扔给他,道:“五万。” 五万精兵,对于灵州来说,已经是个极为慷慨的数字了,不知道黎清峄用了什么法子,但可以看得出,他虽然没到灵州多久,但对于局势的掌控已经不容小觑,竟然能够这么短的时间内说服灵州知州借兵。 池簌起身冲他点了点头:“王爷。” 黎清峄也没客套:“池教主,辛苦了,你的伤势如何?” 池簌简短道:“完全无碍。” 黎清峄道:“好,那咱们现在就去军营中调兵,我已经同灵州知州说好,最近营中正在操练,先以练兵的名义带领兵将分批进山,再从山路突击雍州。” 为了不打草惊蛇,这是目前最好的方法,应翩翩又划拨出一万步兵,分为五小队扮成客商流民等人,作为先遣军立即出发,从旁边的安阳、渭城等地分散进入雍州城。 一切安排妥当,就是快速行动的时候了,为了节省时间,三人兵分三路,黎清峄安排王府当中的事宜,令下人准备东西,池簌去调派七合教教众,应翩翩则拿着兵符安排调兵。 兵将的使命就是服从一切战斗命令,应翩翩的身份在那里摆着,又带来了灵州知州的手书和兵符,很快便调出了五万军队,分拨委派任务。 虽然比起西戎大军号称的三十万尚有不足,但如果能给他们一个出其不意,也并非不可一战了。 这些兵将们此时还不知道具体情况,为了稳定军心,应翩翩原本不想告诉他们实情,可是下令要出发进山的时候,他回了下头,看见了一张张朝气蓬勃的面容。 他忽然想到,在原书中自己曾经经历过的那最后一战,染血的城池,流离失所的百姓,以及葬送生命的年轻士兵。 以应翩翩的行事作风,单打独斗时,向来是铁血铁腕,一往无前,从来不计代价与后果,可如今,他从那个充满了阴暗与痛苦,从不被爱和眷顾的世界中挣脱出来,反倒隐约体会到了部分不愿兴战者的心情。 当成为高高在上的决策者,其实无论什么样的决定,自己都不会有太大的损失,但需要赔进去的赌注,将是无数人的生命。 他们也有父母家人,也是一个国家里,需要庇护的一员。 应翩翩勒住了马缰,回过身来。 他走在前面,突然停下,几名带队的将领也连忙随之勒停部队,有些纳闷地看着应翩翩。 应翩翩道:“我们今日出兵,并非皇上旨意,而是我前来求援,欲带兵救援雍州城。” 他顿了顿,说道:“西戎王亲自率领三十万大军攻打雍州城。” 应翩翩的话被不断向着队伍的后方传去,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他们知道大家马上要以练兵的名义进山,然后出其不意地攻打西戎人,却不知道目的地是目前十分危险的雍州。 虽说上了战场有可能便是有去无回,但也没有想到,面临的竟会是这样一场恶战。 “雍州的将士们决定死守城门,再派人从中突围而出,向周边求援。这原本不该是你们的任务,却有可能断送各位的生命,我借来了兵符,但是并没有问过你们的意愿,所以现在将情况告知各位。” 应翩翩说道:“与其上了战场畏惧枉死,倒不如眼下就把利弊考虑清楚。如果有谁不想打着一仗,可以现在就回到军营去,我绝对不会责怪阻拦。” 应翩翩说完之后,周围是一片静默,却没有人离开。 一名年轻的士兵大声说道:“应将军,请下令继续行军吧!我们都是灵州的士兵,从小就饱受西戎人之苦,无论要去哪里打仗,都是我们的责任,如果逃跑,只会让自己和家族蒙羞!” 他大概不知道应翩翩的具体官职,见他领军,便叫他“将军”,这也是当年应钧身上的称呼。 所有的人都在等待他的命令,所有的人在此刻都与他有着同样的目标与渴望,因为他们血脉相连,休戚与共。 他们素不相识,却将生死相托,无比亲密。 应翩翩感到一股灼热的血液涌上心头,他握紧了手中的缰绳,静静地说道:“好。我会一直与各位并肩作战,第一个进攻,最后一个撤退,直到我们打退西戎为止,或者我的生命结束。” 【肝胆相照,与子同袍,宿主获得灵州大军好感度:5000点!系统商店已生为三级,重新激活!】 应翩翩拨马回头:“出发!” 不到两日,他在雍州城外的不远处与黎清峄汇合,池簌则带着七合教的人已先一步进城查看情况去了,此时也将相关消息传了出来。 有了之前迷路导航的阻碍,拖慢了西戎原本计划的攻城进度,直到今日天将明时方才开始进攻,但攻势极为猛烈。 西戎王率领的大军,号称三十万,实数也起码在二十万以上,将整个雍州城围的水泄不通,以冲车撞击城墙城门,又在四周搭建塔楼,由箭手站在里面,向着城墙射箭,令百姓们不敢出门,将士们闻之色变。 他们一上来就是这般猛攻,将雍州的部分官员都吓破了胆,抵御了大半日之后,便有人又开始生出弃城逃命之心。 由于应翩翩之前下的严令,他留下的属下们对这些官员劝说未果,抓到意欲私开城门投降者,尽数杀之,强硬地将这场动乱平息了下来,重新号召众人坚持守城。 只是敌众我寡,雍州城内的将士和百姓们为了守城已经筋疲力竭,西戎大军却仗着人多,可以分批休息,以车轮战的方式围攻雍州。 此时即使已经入夜,攻击也没有停下,敌方一部分人在营帐里休整吃饭,另一部分人则不停地轮换上塔楼云车,对着城内放箭。 这些箭有很多甚至是拿着穆国给的岁赐从穆国购买而来,雍州城内箭矢如同雨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可以保证毫不停歇,就连百姓们出门到院子里的井边汲水,都要将门板顶在头上,以免被箭射伤。 外面守城的兵士们就没有可以如此躲避的余地了,虽然他们身上穿着盔甲,但还是时不时有人被箭射中,从城头上翻落下来。 如此一来,雍州城中的战力及补给输送效率都大大下降。 援军们在来到雍州之前也听应翩翩讲述了相关情况,但还没有对这样的场景产生真正的清晰认知,此时看到这样的场景,不免都感到义愤填膺。 不少人都已经跃跃欲试,有人骑在马背上,手握长矛,高声说道:“大人,请您下令吧,您只要一声令下,咱们就冲过去打那些西戎人。” 应翩翩道:“不急,打仗之前还得有三件事要办。” “什么事?” 应翩翩笑了笑:“等给我办事的人来了,就知道了。” 他说着抬目眺望,只见几骑快马从不远处奔驰而来,是应定斌提前布置好的那些手下。 应翩翩道:“这几日,各位可有摸透西戎的行军和撤退路线?” 那些人都是专门的暗探出身,对此最为拿手,应翩翩临走前已经给他们布置好了任务,此刻听到询问,便答道:“他们的扎营位置,行军路线以及内部军队设置都已经一清二楚了,请少爷放心。” 应翩翩说:“很好。” 他将一封以火漆封缄的书信递给了其中一人,说道:“你把这封信带在身上,然后便找机会去与西戎人交锋,装作不慎将信落下。” 那人接过信,问道:“少爷,就这样吗?” 应翩翩道:“对,你只要能保证找的对手是个有些地位的将领即可,那些西戎人将这封信捡去看了,就算是你完成任务,不必恋战,把敌人甩脱就回来。” 黎清峄在旁边问道:“你给他的是什么信?” 应翩翩笑道:“朝廷已经派了五十万大军前来驰援雍州。” 旁边都是亲信,他也没有避讳,众人一听,刚要面露喜色,黎清峄却已笑了起来。 他说道:“这封信或许西戎人会信,但若到了西戎王那里,一定会被他给识破的。” 听了黎清峄的话,其他人才反应过来,这是应翩翩要放出去的假消息。 黎清峄续道:“毕竟他们若非已经让日渥等人打探好了朝廷如今内部空虚,钱粮耗尽,也不可能如此肆无忌惮的进攻抢掠了。” 别人一听将乐王说的有道理,脸上的惊喜之色才凝固住了。 应翩翩不惊不急,点了点头,也说道:“确实如此。” 黎清峄却了解应翩翩,知道这种情况他不可能设想不到,于是又道:“你送这封书信出去,目的却又不在让西戎人相信,那么你想做什么?” 应翩翩道:“我想让他们知道我送出去的消息都是假的,是穆军为了震慑他们故意编造。” 将乐王笑着“哦”了一声,问道:“还有什么消息也是假的?” 应翩翩摆了摆手,说道:“还有第二个消息,但起码有一半是真的。” 他又取出一个信封,递给另外一人,说道:“这是一封借援兵的求救信,上面写着,我们想借十万大军从峡石道通过,突袭西戎军。你也一样同样以这种方式让西戎军把信捡到。” 应翩翩说完之后一笑:“然后,就可以挑选去峡石道四下埋伏的人了。” 应翩翩这两个消息亦真亦假,西戎军首先看到了朝廷派大军救援的消息,猜出这是穆军为了虚张声势逼他们撤军传出来的假消息,对于下一封信中的信息便也会产生连带怀疑,并且更加集中全力攻打雍州城。 如此一来,应翩翩等人就可以趁此机会在峡石道布置埋伏,以待将西戎军引入。 这一招虚虚实实,故布疑阵,正是他的局,可以说精彩之极,也是诡诈之极。 第148章 插羽破天骄 应翩翩笑冲着黎清峄说道:“舅舅既然猜到了我要做什么,我也可以省去了解释的功夫,不知外甥请您去峡石道设伏可否?” 黎清峄作为一名曾经想把这个朝廷彻底炸光的亲王,一向以毁了这个破烂世界为最高目标,如今听到外甥让他杀敌卫国的邀请,却是神色欣然,一口答应下来。 “绝无问题,那边的事就交给我好了。” 他又拍拍应翩翩的肩膀,说了句“注意安全”,剩下其他的话早已经在上战场之前讲完,此时也没有必要再多做啰嗦,黎清峄调转马头,率军而去。 应翩翩目送了他片刻,很快回过头来,说道:“此外,还有第三件事。” 他说:“再派一队人私下散布谣言,就说西戎王先前生了重病,后来之所以能够奇迹一般醒转过来,恢复健康,实际上是因被恶灵附了身,真正的西戎王早已经死了。” 他突然讲起了鬼故事,旁边的人都被说得一愣。 应翩翩眨了眨眼睛,煞有介事地说:“现在取代这位西戎王的恶灵,是奉了上天的旨意要葬送所有西戎将士的性命,所以才故意带他们出来打仗送死。” 西戎王之前身患重病,人人都以为他寿数将尽,谁想到他后来竟会奇迹般地恢复健康,又杀掉了自己意图起事二儿子,发兵攻打穆国。 这些事眼下已经逐渐传开,但谁也没往什么换魂、恶灵的角度设想,应翩翩随口造谣,倒说的像是真的一样。 池簌不在,却留了计先在这里保护应翩翩,他在旁边完完整整地听了应翩翩的一连串计谋,忍不住目瞪口呆,然后真心实意地说了一句:“应公子,您可真够狠的。” 居然能够想出这样的理由来往西戎王身上抹黑。 应翩翩道:“他杀人放火,攻城掠地,我不过让他背一背黑锅,这可是便宜他了。” 计先道:“可是您这样说,那些人又会相信吗?这样的话恐怕就算让他们心里产生一些疑虑,也不可能当真吧。” 西戎人的图腾是豹,崇拜豹神,忌讳秃鹫,同时也相信巫咒、恶灵的存在,应翩翩刚才那些话必然是有效果的,但无凭无据,对于这样大规模的战争来说,也不可能产生大到可以动摇战局的影响。 除非穆国军队占了上风,西戎将士们在兵败的时候想到这些流言,心中才或许会产生一些动摇。 可是此时此刻,他们打得轻松痛快,又怎会无端去怀疑自己的王? 应翩翩说道:“我知道仅凭这个他们多半不会信,但我自有办法,让他们不信也得信。” 计先看着他漂亮的笑容,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求生本能让他脱口而出:“您自然是最英明厉害的。” 要不然怎么我们教主都给你当妾! 计先的机灵让他得到了应翩翩的赏识,应翩翩微笑着说:“你很会说话,那你可愿意打头阵?” 对于计先来说,上阵厮杀可比在这里玩心眼要好说多了,他立刻说道:“绝无问题,求之不得。” “好。” 应翩翩说完之后,笑容陡然一敛,“唰”地一声拔出长剑,寒光四溢。 他翻身跨上马背,冷冷说道:“该用的计策已经用尽,剩下的,就是真刀真枪的拼杀一场了。还请各位随我一战!” 随着他的号令,战鼓顿时擂响。 方才黎清峄已经带走了两万人,剩下的三万人随着鼓点,如同潮水一般,向西戎人的方向冲杀出去。 在战场上,就算是聪明一世,也终究是血肉之躯,与敌人迎面交锋,输与赢,只能奋力一搏。 雍州城那边苦战良久,发现友军来援,顿时精神大振,不多时,城门便大敞而开,里面的守军冲杀出来,夹击西戎。 这场出其不意的战斗持续了一个多时辰。 西戎施行车轮战,并未动用全部兵力,正在攻城的兵将只有两万余人,并且因为雍州一直以来的表现,对他们颇为轻视。 西戎兵将怎么也没有想到竟会有这样一队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人马突然杀出来,出乎意料之下被迎头痛击。 他们手忙脚乱之下,气势就泄了,顿时溃不成军。 一阵厮杀之后,现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应翩翩策马立于其中,轻轻吸了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凛冽寒气。 他向远处眺望,只见万里苍穹下,天长草阔,嘹亮的号角随风回荡不休,是梦里和儿时熟悉的苍茫与寥廓。 不远处的士兵们有的坐地休息,有的埋灶做饭,无数道炊烟袅袅升起。 应翩翩微叹口气,轻声低语道:“将军百战身名裂,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前方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应翩翩抬起头,池簌向着他走过来,对他伸出一只手。 应翩翩扶着池簌的手,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池簌道:“歇一会吧,恐怕要不了多久,还有一场恶战。” 西戎军暂时被打退,但这完全是因为灵州的援兵来的出其不意,可西戎的大军还在身后,不多时就会卷土重来。 雍州城内的将士和百姓们总算可以歇一口气,开始加固城墙和城门,灵州来的援军却没有进城,依旧在外面暂时休整,随时待命。 应翩翩坐在一处避风的土墩后面,将一直绷紧的肩膀松了下来,双肘撑在膝盖上,揉了揉眼睛。 池簌弯腰亲了下应翩翩的头发:“我去给你拿些热水来喝。” 他起身,走到几名正在生火的七合教教众身边,给应翩翩拿水。 几个人面带忧色,正在议论着什么,见到池簌过来,纷纷起身行礼。 池簌看见他们面带血污,神情疲惫,心中也有些感慨,说道:“辛苦你们了。” 曾经对于他来说,进入七合教只不过是一个无可奈何的选择,成为教主,更是以前从未曾料到的,一切不过为了保命而已。 既然当上了,就承担这份责任,至于提到感情,着实不多,可是这些人却当真把他当成了教主,忠心追随。 在认识应翩翩之前,这些事情池簌根本从来不去在意,也不会多想,是和应翩翩在一起,看着这样一个人的爱与恨,挣扎与热烈,他才逐渐融入了人间。 听到池簌的话,七合教的教众都道:“教主说的哪里话,应公子是教主的心上人,也是太/祖的后人,我们理应效力的。” 只是说完这句话,几人相互对视,面上又流露出犹豫之色。 池簌见状,便道:“还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一名教众犹豫着,终于说道:“教主,其实属下们商议了一个办法。如今战势险恶,您和应公子乃是万金之躯,实在没有必要一定要在这里冒险。属下精通易容之术,斗胆请问教主,是否可以让我们易容成您和应公子的样子,在此稳定军心,请二位先行离开。” 他说完之后,见池簌不语,便有些急切地说道:“教主固然武功绝世,但那可是三十万大军,凭您一人也难以力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池簌方才确实有一瞬间的转念,想让应翩翩先走,但随即他便知道,他不可能这样做,虽然他很想让对方活下去。 池簌说道:“我们能走,你们和那些将士们却走不了。阿玦在灵州借兵的时候,曾经向他们保证,会第一个进攻,最后一个撤退。他说出来的话,是绝对不会食言的。” “您可以点了他的穴道……” 池簌道:“我不想违背他的意愿。” 池簌知道,应翩翩曾经宁可付出生命的代价也不愿违心地活着,他做出了很多艰辛的努力,才总算能够挣脱命运的束缚,去做一些他自己所期望实现的事。 所以,即便会有心疼不舍,作为爱人,池簌对于应翩翩的一切选择,只会陪伴,不会阻拦。 池簌郑重地对着几人说道:“此战我们大家生死与共,我和应公子都是这个意思。” 那些人不禁热泪盈眶,呐呐地说了声“教主”,池簌冲着他们点了点头,拿着热水,转身而去。 应翩翩坐在那里休息,看到池簌端着热水走回来,脸上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他接过池簌手中的水,问道:“刚才他们是不是劝你离开了?” 池簌也不意外他能猜中,说道:“劝咱们离开,说是能易容成你我的样子,但我没答应。” 应翩翩垂眸,低头一口一口喝了热水。 喝完了水,他才说道:“其实七合教作为江湖门派,原本不必被卷入这样的战争中。我想过好几次让你先走,但知道你是不会走的,才没有说。” 池簌笑了笑,道:“幸亏你没说。” 应翩翩摇摇头:“我死而复生之后,改变了原书中的很多剧情,也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每一次成功,我都觉得自己又从中挣脱了一些,可唯独你的……” 池簌道:“唯独我的,改的最好。” 应翩翩抬眼看他,池簌微微一笑,摸摸他的脸,低声道:“谢谢改命。” 应翩翩抓住池簌的手,用力握了一下。 他正要说什么,忽然听见远处金鼓齐鸣,响声动天,不禁和池簌同时转头望去。 池簌脸上的温柔之色一敛,沉声道:“是西戎军重整兵马,又攻过来了。” 这一次西戎的兵马比方才至少增加了一倍,但依旧不是三十万的全部,可见虽然兵力充足,他们也打的十分谨慎收敛。 那就说明,西戎这回集结如此之多的大军迅速出征,应该也是已经用尽了全力。 他们一方面想通过武力得到巨大的好处,另一方面却又想要付出最小的代价,所以才会借着人多实行车轮战,主要用意在于消耗。 不正面迎击,消耗穆军的粮、武器、将士体力,还有……人心。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当面对的敌人仿佛源源不绝,永远也打不完的时候,人心中的锐气被消磨,心也会随之崩溃。 世间风雨中,最坚强,最脆弱的,其实都是人心。 应翩翩什么也顾不得说了,与池簌一起站起身来。 “应将军!” 来的人是之前在灵州时的那名小兵,他依旧叫应翩翩“将军”:“这回是西戎王亲自率大军来了!虽然他带的不是全部兵力,但尽是精锐先锋。” 应翩翩毫不意外,说道:“西戎王一生悍勇,穆国这次在武力上挫败了他,他一定甚为惊讶,也一定会亲自过来看一看。” 而他们在对穆国打攻心战,应翩翩又何尝不是在算计着他们的心! 西戎王会露面,就已经是上钩了。 应翩翩冷笑:“正巧我也想见见他!” 他解开系在一旁的缰绳,翻身上马,微扬起秀颀的下颌,高声喝道:“敌军来袭,大军听命集结,按先前排好的阵法后撤,以火攻之!” 随着应翩翩的下令,方才还在歇息修整的将士们纷纷跃起身来,有条不紊,按照早已经制定好的计划行动。 他们没有组成方阵,而是左右两翼张开,中部一字冲锋,排成了鹤翼之形。 面对强势逼来的西戎铁骑,将士们没有迎击也没有撤退,而是纷纷弯弓,将箭头上包了浸满油的棉布,点燃之后冲着敌军一排排地放出。 不过这些士兵们虽然服从了命令,其实也还是不太明白应翩翩为何要这样做。 因为眼下的情景不同于应翩翩之前突围的时候,他深入敌营,行动灵活,尚且可以出其不意地用霹雳弹烧粮草,可现在双方的军队都人数众多,火势不好控制,很难做到对西戎构成威胁。 应翩翩却不知道在等待什么,全神注视着战局,不时下令变幻阵型,以防守为主。 他目光未离战场,忽而扬声喝道:“戚承杰何在?” 这戚承杰正是之前劝池簌带着应翩翩离开的七合教教众,他冷不防听应翩翩叫他,还以为要遭到斥责,连忙出列上前,躬身听命。 却只听应翩翩问道:“你真的精通易容之术吗?能扮的有多像?” 戚承杰连忙说道:“您想让小人扮成什么样子,不拘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小人都可以办到!” 应翩翩露出了一丝浅笑,说道:“很好,你一会好好观察一下西戎王的样子,我要你扮成他,然后等我需要你露面的时候,你再露面。” 戚承杰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利落地应了,下去准备易容的东西。 应翩翩转过头,继续观察战局。 一片凄迷的衰草与血色中,他清亮的瞳孔中隐有烈焰如炽,心中默数:“坎位……离位……兑位……” 一团团熊熊的火焰在长草上四处燃烧起来,看似毫无章法,但应翩翩观察了一会,却突然眉心一凝,快速呼唤系统: “把商店打开,我要兑换那个……‘天生异象’的自选套餐!” 系统听到应翩翩说的急,连忙以最快的速度打开商店,往里面一看,有些结巴:【这个、这个很贵!宿主的积蓄会清零的!】 应翩翩出身富贵,果然不负当年京城第一纨绔的名声,买起东西来眼睛都不眨,好感度在他手里来得快去的也快。 之前大规模的迷路导航也就罢了,如今这个“天生异象”的自选套餐作为能够操纵天象的大规模道具,简直昂贵的吓人,但可以产生的实际效果却不大。 虽然系统能拿很多提成,也不禁觉得这实在太过昧着良心了。 面对它的劝说,应翩翩却眼睛也不眨一下,说道:“贵就对了。小爷长这么大,从来没用过便宜货,换了。” 系统数据链一哆嗦,兑换成功。 应翩翩换的“天生异象”套餐里面包括风和云两种气象,这只是基础套餐,最高级的可以包括风雨雷云一整套的装置。 但气象多了,同样价格下可以用的范围就会相应缩小,所以他还是挑选了这种类型。 应翩翩在此战之前就已经想好了主意,将套餐打开之后,他不假思索,迅速设定了风向和云相,然后毫不犹豫地点击“确定应用”按钮。 当系统的界面上出现了异象应用倒计时,应翩翩轻轻吁了口气,看向眼前的战局,沉声开口道:“拿箭来!” 有人双手将弓箭奉上,应翩翩接过来,高坐马上,搭箭,举弓,引弦。 他甚至未穿盔甲,身上青色的长衣在风中一吹,飒然飘扬,发丝随之拂动,掠过秀美的面颊,似与漫天的黄沙与血色格格不入。 但当他仿佛合该弹琴作画的白皙手指抚上暗色的弓弦时,这种秀美之中,便有多了一股肃杀之气。 弓弦被拉到极致,紧接着发出一声锐响,搭在上面的黑色长箭转眼挟着风声消失。 “五、四、三、二、一……” 应翩翩跟着系统上的倒计时默数,每数一字便出一箭,手中不停,箭无虚发,一箭杀一人。 当他箭筒中的长箭彻底用尽时,“天生异象”这一大规模道具计时结束,正式启用! 西戎军一路冲杀,势如破竹,看到穆军不敢抵御,只是连连后退,一边阻挡他们的进攻,一边远程放出燃烧的箭矢,那些箭也射的七零八落,全无章法,不免心生轻视。 可是此时,西戎王却注意到了在军队前列引弓射箭的应翩翩。 在这残酷的战场上,他的年纪显然太轻,相貌也过分的漂亮了。 可不唯是他的箭法精准狠辣令人胆寒,更加重要的在于,对方面对如此大军,竟心神不动,手臂不摇,这份心境,世间亦所罕见。 西戎王稍稍勒住马,远远地注视了应翩翩片刻,询问左右:“那人是谁?” 他旁边的一名将领躬身回道:“王上,此人就是应玦。” 之前西戎人听说到“应玦”这个名字,还只知道他乃是应钧之子,但最近,此人的传奇经历也早已经在整个草原上传开了。 “是善化的儿子……” 西戎王脸上神情莫测:“可惜一人难敌万夫之勇,传令下去,继续冲锋!” 他微微一顿,又道:“那个应玦,我要活的。” 西戎将士虽然为应翩翩那几箭所慑,但也同样并未把完全无力反抗的穆军放在心上,听到君王下令,更是步步进逼。 西戎先锋军中一名冲刺的骑兵手持弯刀,挥手斩向穆军头颅,同时仰天大笑道:“没用的废物,不敢真刀真枪硬拼,就逞使这等诡计!豹神在上,这点小小的火苗,能奈我们何?” “呼——” 他的话音刚落,手中弯刀甚至还没有砍下去,刚才还从两军之间横向吹过的微风忽然奇异地扭转了个方向,朝着西戎军迎面狂吹而起! 狂风之下,飞沙走石,几乎打的人睁不开眼来。 最要命的是,风助火势,方才来零散遍布在各个方位的几团火焰如同火龙一般,骤然间熊熊而起,浓烟腾起一人多高。 应翩翩事先布下的这几处燃火点,看起来似乎没有章法,但却根据五行八卦的方位而设。 在狂风的助力下,这些燃火点顿时奇迹般地连通成了一个火阵,将西戎军困在了中间。 西戎王在中军的位置,也同样被火焰围住了,但他脸上不见慌乱之色,反而推开侍卫们的保护,纵马越众而出,振臂高呼道:“水龙兵前方开路,剩下的大军随我冲过去!” 上回应翩翩烧了军营中几处粮草,西戎军知道了敌方有纵火的习惯,此次进攻也已事先做出了准备。 听到西戎王号令,顿时有几架巨大的水龙被抬了出来,当先向着火焰压去。 水柱喷出之后,对火势起到了一定的压制效果,但由于风实在太大,甚至将一部分水龙中喷出来的水反冲向了西戎军中,阻碍了他们的前行。 西戎王纵马冲向前锋,身先士卒,带领手下将士们向前冲杀,使得士气大振。 见到这一幕,虽然穆国与西戎乃是敌对关系,还是令不少将士们不由得在心中暗暗感叹。 若是穆国也有这样悍不畏死,意志坚定的君主,如今又怎会被西戎进犯至此呢? 在西戎王的带领下,西戎的将士们重新鼓起勇气,越过熊熊烈火,向穆军发动攻击。 可是即使有水龙开路,那大风却还是没有减弱下来的趋势,再加上应翩翩的火阵前后呼应,首尾相济,实在厉害,不少人跌入烈焰之中,惨叫与人肉被焚烧时发出来的“噼啪”之声不绝于耳。 就算是残忍凶猛的西戎人见状都不禁心生动摇,西戎王大声下令冲锋,还是有人怯步不前。 而正在此时,众人面前的光线忽然一暗,是天上汇聚起来的乌云遮住了阳光。 有人不禁抬头望去,却忽然失声大呼道:“你们快看!” 随着这一声惊呼,众人纷纷抬头看去,只见乌云翻腾,竟然在狂风之下汇聚不散,逐渐延伸成为了庞大的图案。 “这云……怎么看上去那般像豹子……” 豹子是西戎的图腾,看到乌云的形状,不禁令不少西戎兵在心中暗自犹疑起来。 原本他们的部族的象征出现在天上,应该是吉兆,可此时这豹子却是乌黑一片,却又怎么看怎么吉利不起来。 而随后,又是一片乌云在被狂风驱至,这一次竟是伸展双翼的恶鸟之状,身下利爪箕张,似能撕裂万物! 这片云瞬间便冲入了方才的豹云之中,顿时将方才还仿佛昂头咆哮的猎豹打成云絮,随风而散。 ——这竟是恶鸟噬豹,邪兽夺主的异象! 第149章 系马下长川 西戎一向以豹为尊,认为秃鹫是恶灵的化身,如今狂风中竟然能够聚拢云朵本就是极不合常理之事,更何况还出现了这样不吉利的一幕。 如此浩大而鲜明的天象,令许多人的精神都是震撼的,他们猛然一下想起就在不久之前,那不知从何处流传而来的传言。 王上病重之后,奇迹一般地痊愈,其实是被恶灵占去了身子,故意想要毁掉西戎,而真正的王上其实已死…… 面对着挣脱不了的熊熊火阵,莫名转向的猎猎狂风,以及周围同伴们被烧焦的尸体,西戎将士们心中不知不觉萌生犹疑之意,就像是埋下了小小的火种。 不光他们,就连西戎王看到这样的场面,都不禁震骇非常。 跟怀疑他是夺舍恶灵的将士们不同,在他心里,是把自己当成了那只豹子,而认为这是上天对他的一种警示。 此战连连受阻,难道当真是因天意不利? 西戎军心动摇,一时不知该当前进还是后退,应翩翩见此场景,猛然下令,发动攻击! 他自己则与池簌并辔而出,冲到了大军的最前方,引领穆国将士们安全穿过火阵。 应翩翩一剑挥下,眼也不眨地斩杀了一名西戎将领,鲜血溅在他的脸上,他唇角却露出一丝势在必得的笑意,抬首朝着西戎王的方向一望。 目光越过千军万马,也仿佛穿过了十五年前交错的时空。 放马过来吧,伊谷丹,这一战,我们都已经等待多时了! 应翩翩低声道:“咱们的计划是时候了。” 池簌沉声道:“好。” 两人原本都在关注战局,这两句匆匆的对话之间,忽然忍不住同时回头,在火与血中看向对方。 应翩翩脱口说:“你——小心。” 池簌深深望了他一眼,含笑一颔首:“你也一样,我去了。” 随即,他双腿一夹,纵马向前疾驰,几乎闯入西戎军中时,池簌猛然飞身而起,脚在马背上一踏,竟然朝着中间的王骑直扑而去! 这一下异变突起,众皆哗然。 千军万马之中,竟欲直取君王,这是何处而来的高手,竟会做出如此嚣张狂妄之举?! 士兵们齐齐呐喊,无数只长矛向着池簌刺去,池簌随手夺下一只,倒转矛锋,将一柄士兵穿透胸膛钉死在地,他则再次借力腾身而起。 踏马身,掠人墙,穿箭雨……池簌仗着一身当世罕有的绝高武功,竟然当真只凭一人,向西戎王越逼越近! 众人惊骇。 西戎大将萧里见此情形,急忙横枪跃马赶到,路上大声喝道:“保护王上——” 他说话间已经驰到了池簌面前,高喝一声“我来会你”,手中重逾百斤的宽背大刀已向池簌斫至。 只是这位西域名将的刀尚未来得及触碰到池簌的半片衣角,眼前便光芒一闪,绽开一道令人心惊的银白。 这道白光优美、强悍、耀眼,在他一生之中,从未曾见过这般的美丽。 而此后也不会再见。 萧里瞳孔骤缩,看见自己胸前喷溅出一蓬鲜血,将他双眼中的白光也染成了血红。 池簌将萧里一剑毙命,下一刻已然抬眼,目光锁定了西戎王的方向。 即使隔着厚厚的盔甲和千百护卫,西戎王此刻都似感受到了池簌身上那股强大与坚硬的杀气。 他心神剧震,想起方才天上的异象,脱口喝道:“快撤!” 应翩翩看着这一幕,在马背上慢慢挺直了脊背,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冷笑。 回旋鼓荡的大风,翻卷诡谲的云层,烟雾迷绕的火阵,以及突围而至的绝世剑客……种种布置勾连在了一起,环环相扣,算尽人心,终于使得这位戎马半生,强悍冷酷的西戎王萌生了暂避锋芒之意。 但这不过是个铺垫而已。 应翩翩高声道:“敌军已惧,正是反攻良机!前队冲锋,两翼包抄,随我杀敌!” 他言下无虚,当初承诺了灵州兵将自己会身先士卒,便果真一直守在前锋位置,一马当先。 高喝之后,应翩翩自己便径直向着西戎军策马奔去。 天上的乌云还没有散尽,恐惧与犹疑充斥在每个西戎军的心中,于是他们退的仓皇狼狈,步履散乱,既不知是否该继续迎战,也无法继续无条件信任他们的君王。 与之相反,穆国将士这一次却振奋不已。 面前狼狈逃窜的西戎人让他们意识到一个事实: 即使再怎样凶残,他们的敌人也终究是血肉之躯,在面对危险的时候,会畏惧,会退缩。而这给对方带来威胁的对象,恰恰是他们。 身为军人的尊严在心中点燃,眼前的一切让穆国的将士们发现,原来胜利,对于他们来说,也可以这样触手可及。 只要继续向前,奋力厮杀! 来吧,你们这些无耻的侵略者,那就与我们尽情一战! 其实西戎人此时与穆军交锋,也并非是兵马全出,后方还有不少精锐可以作战,可是在这种局面之下,全军上下包括西戎王在内都心生怯意,战意一散,这仗就没法打下去了。 他们只能暂时撤退到安全的地方去,以待重整旗鼓。 但四下都是火焰与浓烟,穆军的喊杀声也时时从不同的方向传来,令人仓促之间难以规划出安全的撤退路线。 这时,西戎王心中一闪念,想起了之前捡到的穆军那两封信。 他早就看透这套把戏了。穆军兵马不够,故布疑阵,特意扔出来两封信让西戎军捡到,一封说是朝廷要派大军来救援,一封是说他们借到了重兵,在峡石道设伏。 西戎王知道朝廷根本派不出来这样的大军,一看便知此信有诈,因此并未放在心上,只下令将士们照打不误。 可他万万也没有料到,自己竟会被一个毛头小子打到这样狼狈的境地,几乎无路可撤的情况下,书信中的内容闪电般掠过心间,派上了大用场。 他们既然故布疑阵,写了峡石道有伏兵,那么一定是因为那地方兵力空虚,不好隐藏,才摆了这一招空城计! 西戎王喝道:“传令下去,大军朝着峡石道撤退!” 他刚刚喝出命令,就听见身边亲卫带着颤抖的声音说道:“王、王上,那个人又来了!” 西戎王回头一看,骇然发现他们如此奋力撤兵,池簌竟然根本没有被甩下,而是阴魂不散,竟然又在千军万马中朝自己趋近了一段距离。 他连忙策马狂奔,想要将池簌甩脱,却听亲卫提醒道:“王上,您的盔甲太过耀眼了,还是换下来吧!” 西戎军队中大部分都是黑甲战士,唯有西戎王一身金甲,光芒灿烂,在整个战场上最为耀眼,以往是将士们的精神支柱,如今却成了被池簌追杀的靶子。 一名征战半生的君王,竟然要逼不得已脱下自己的盔甲,这简直是一种莫大的耻辱,所以一开始西戎王并不想这样做,可此时形势所迫,也实在是顾不得这些了。 西戎王迅速下马,隐在众军当中,脱下盔甲,扔掉长刀,去除身上一切能够辨识身份的东西,甚至连头发都给散开了,这才重新找了一匹不起眼的黑马,混在人群之中匆匆跑路。 他稍稍松了口气,这下池簌就找不到他了。 但西戎王还没有想到的是,如此一来,西戎的将士们就同样无法看见他的身影了。 而应翩翩准备的替身,也就到了要出场的时候。 西戎的将士们得到命令,纷纷向着峡石道撤退,这道路两边都是高山树林,经验丰富的将领一进去之后,就心生犹疑,觉得此处是设置伏击的适宜地形。 只是之前西戎王既然已经下令,大军都是一股脑向着这边冲过来的,此时后方有穆国军队穷追不舍,再要调头也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继续向前。 正是进退维谷的时候,打头的几位西戎小将忽然眼前一亮,指着前方说道:“那不是王上吗?” 在他们手指的方向,西戎王正带领这一队亲卫向这边远远望过来,亲卫正扬手示意,似乎在让他们跟上。 这对于正在徘徊犹豫的人们来说,显然如同看见了某种信号,兴奋地叫嚷起来:“快!大军前进,王上在此!” 也有人十分惊诧,说道:“王上不是在后面吗?” 可回头看时,却果然没有看见西戎王的影子。 于是,大军不再犹豫,奋勇向前冲去。 西戎王刚刚伪装完毕,又在身上穿了小兵的衣服,觉得池簌怎么也不会发现他了,心里方松了口气,却没想到抬起头来,就看见了如此让他目瞪口呆的一幕。 他立刻意识到,此事有诈! 西戎王连忙高声说道:“全军停下,不要再向前了,刚才那个不是西戎王!” 可是在奔驰的兵马中,他的声音微乎其微。 西戎王在将士们心中的模样,一直是悍勇善战,身先士卒的,比起人群中这个狼狈不堪的王上,他们更加愿意相信刚刚那个威风凛凛的“王”。 脱下外在的皮囊,原来他竟什么都不算! 身后甚至有人不耐烦地推搡着西戎王:“你还走不走?胆小之辈,不要碍事!” 而此时,最后一部分的西戎军都已经全部进入了峡石道。 应翩翩等待着的那个时机也终于到了。 雍州城城门大开,内里守兵倾巢而出,与前来驰援的灵州兵将一起堵死了西戎军的退路。 西戎军察觉到后路被包抄,情知事情有变,但此时显然无法掉头再打,只能加快行军速度,想要尽快冲出峡石道。 但为时已晚。 打头的将领正全力策马而奔,便忽闻头顶一阵轰隆作响的巨石声,随即,无数石块乱箭从山道两侧如雨般砸落下来,正是黎清峄早已带人在此埋伏,打了西戎兵一个措手不及。 就在不久之前,西戎兵还将雍州城围的水泄不通,日夜不休地向着城中放箭,当时的士兵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会事易时移,眼下狼狈不堪、抱头逃窜的人竟然成了他们。 混乱中,应翩翩令一些事先扮成西戎兵士的人藏在人群中大叫道:“是伊谷丹带我们来送死的!他早就不是王上了,他已经被恶灵附体了!” “之前捡到的信件上分明说了此地有埋伏,他却还是下令让我们从这里撤退,他分明才是最大的奸细!我们不要再听他的命令了,还是快些逃命去吧!” 西戎军从未在穆军手下遭到如此惨败,人在绝望之际,便更加容易相信鬼神之事,再加上这些人的鼓动,大军终于彻底放弃了抵抗,四散奔逃。 据说在这样混乱的局面下,甚至光是因踩踏而死的士兵都有数以万计,最后大难不死的人侥幸逃回营地,闻应玦之名而色变,竟然连夜拔营,就此从雍州之外撤军。 西戎王夹在乱军之中,勉强被几名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亲卫们保护着一同撤离,将将要冲杀出去的时候,他猛然回头。 虽然茫茫的黑暗中仿佛什么也没有,但他锐利的目光仿佛能够穿透夜色,与一道年轻的视线交碰。 应玦。 这个名字在他的脑海中回旋,不再仅仅代表着他曾经女人的儿子。 排兵布局,摆布人心……精彩,真是精彩极了! 他一时间只想大笑,握着缰绳的手却不自觉地攥紧,咽下冲到喉咙处的一口鲜血,恨恨转身而去。 这一场恶战结束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 当敌人全部溃散而去,站在狭道中、山谷口、山坡上的士兵们甚至还根本没有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玉盘似的明月下,他们浑身鲜血,手里拿着兵器,脚下是同伴或者敌人的尸体,方才的喊杀声好像还回荡在耳畔。 可是一切的厮杀与呐喊,就是这样陡然间安静了下来,静的让人怀疑自己是否是真正在活着。 终于,不知道是谁,低声问道:“咱们……是不是赢了?” 这个小小的疑问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随即,这个认知才逐渐在每个人的心中点燃。 大家意识到,他们真的赢了! 他们保护了自己的国土和亲人,靠的不是卑躬屈膝的低头求和,也不是百姓辛苦挣来的血汗钱,女子背井离乡的眼泪,而是真真切切用手中的武器,打跑了进犯的敌人! 喜悦像是一颗小小的火种,点燃了满山谷的欢呼之声,人们大哭大笑着,抛下手中的兵刃,或者跳跃,或者拥抱。 应翩翩在高坡之上勒定了马,目光从满山满谷欢呼雀跃的人们身上掠过,终究远远眺望而去,看定了重重层云与山峦之后,那被月光映衬的格外清晰的长雄关。 冷月清风之下,他的眸中似有万里星河。 不远处的山坡之下,有人悄悄勒马,抬头向着高处遥望。 月光照亮了他满眼的痴缠眷念,也照亮了他的面庞,那是傅寒青的面容。 傅寒青在宣平侯府获罪败落之后为父请罪,奉命镇守西戎与穆国隔着北狄的另外一处交界邙阳山。 由于西戎对他也颇为忌惮,这一次又力求行军迅速,打穆国一个措手不及,所以特意绕开了傅寒青所守卫的地方,就是看准了雍州空虚无人,却没想到又碰上应翩翩这么一个硬茬子。 恐怕选择将应翩翩派到雍州来,也是黎慎礼登基以来做出的一个最为英明的决定。 邙阳山离此地也不算太远,是穆国面对西戎的另外一道防线,兵将不能妄动,所以不管是雍州的官员们,还是应翩翩与池簌等人,纵使危急之际,都从未想过要向那边求援。 傅寒青听说雍州被围之后,布置信任的心腹将邙阳山周边的几处关隘守好,又加派人手巡逻,自己则隐藏身份,带着一队千人精骑暗中前来支援。 除了他和他所带着士兵们,没有人知道他违命离开了那片奉命驻守的地方,也没有人知道他日夜兼程的赶路,竟然是来到了这里。 傅寒青所带的千人援兵虽然与灵州相较之下数量不多,但都是他亲自训练出来的,兵将之间配合得当,战力极强,并且了解西戎人的作战风格,混在穆军之中,帮忙斩杀了不少的敌人。 起初这些人也知道这场战役有多么凶险艰难,不过是奉了傅寒青的命令才会来此支援,但他们没想到自己竟会见证了一场如此精彩的逆转。 他们参与了奇迹的发生,赞叹之余打的痛快无比,眼下取得胜利,虽然不能光明正大地亮出身份庆贺,也不由觉得喜悦无比,夹在灵州与雍州的将士们之间欢呼。 傅寒青摘下头盔,看到了这一幕,也不禁露出了一个欣喜的笑容。 只是当他抬起头来,看见那道分别之后无数次魂牵梦萦的身影时,那笑容中便也透出了几分寂寞。 他想起梦境中的那本书里,自己与应翩翩在边关相伴相守,也曾无数次地并肩作战,相视而笑。 每一场梦境里,他都近乎贪婪地看着对方的脸,想要将那笑容深深烙刻在心头,可是却总是感到朦胧不清,面目模糊,醒来之后什么也抓不住,只能一日日在蚀骨的思念中,以旧事消磨光阴。 很多次,傅寒青都很想冲动地来到应翩翩的面前,再见一见他,摸摸他的脸,听听他说话。 可小腹上的伤疤隐隐作痛,似乎又在提醒傅寒青,他早已经没有了这样做的资格。 如今他有了一个光明正大的借口,也终于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这个人。 仿佛有什么神奇的法术,整个世界都被点亮,一切便顿时鲜活明晰起来。 应翩翩策马立在山巅之上,袍袖在风中洒脱飞扬而起,如同利剑出鞘,锋芒照彻暗沉长夜。 他转过身来,笑对着池簌说话,而后打马下山,动作优雅潇洒,一如曾经。 ——让傅寒青无限熟悉而又陌生的曾经。 这一切曾在最寻常的日子里陪伴在他的身边,他记得应翩翩学骑马的时候,是他牵着缰绳陪伴,那一手箭术,还是他跟骑射师傅学会之后,再手把手教的。 少年笑闹之间,温馨与柔情几乎要让人的心都化开,恨不得一生都是这样的好时光。 那个时候,应翩翩也露出过真心实意的笑容,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发自内心的高兴就消失了,自己也一点一点地变了。 傅寒青在梦中所见的幸福与美好,不过是梦幻空花,虚无幻影,一场永不可能实现的妄念。 应翩翩已经离开,傅寒青还是维持着凝目而视的姿态望着那个方向,脸上的表情很温和,唇边似乎隐隐带笑。 有人轻声对他说:“将军,不然,您悄悄去见见应大人吧。” 傅寒青却摇了摇头,说道:“此战已经了结,我们也该回去了。” 他提缰调转马头,感到那一刻,仿佛有什么湿润的东西顺着眼角无声地渗了出来,又很快消失不见。 便如那曾在冥冥中注定的宿命与缘分,静静到来,无声而去。 * 应翩翩此番得胜,其意义不仅是守护住了雍州城,更狠的在于他对人心的算计精准无比,一连串的安排之下,彻底动摇了西戎王多年以来在军中建立的威信。 虽然以对方的手段,不至于被这件事就彻底击垮,但也足够让他焦头烂额的应对一段时日了。这也是当时西戎王尚有残余兵力,但会选择撤退的根本原因。 解了雍州之围后,应翩翩等人和灵州借来的官兵们在雍州休整了几日,从京城那边传来的圣旨也已经送到,送来旨意的人,是新任的雍州知州。 黎慎礼丝毫没有给安阳长公主面子,在圣旨里严厉斥责了宗俭在雍州耽于享乐,不思抗敌的行径,下令撤了他的官职,押送回京待罪。 同时,他也嘉奖了应翩翩、黎清峄以及灵州兵将,运送了不少的物资以做灵州和雍州的恢复之用,诏令应翩翩与池簌等人回京受赏。 应翩翩没说什么,接了旨就吩咐下人收拾东西,反倒是梁间一边整理他的行装,一边对此颇多微词。 他觉得皇上表面上说的好听,实际一点也不够体恤,少爷刚刚经过一场大战,皇上都不让他多休息几天,就这样千里迢迢地要把少爷召回去。 黎清峄似笑非笑地说道:“那你以为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咱们这位陛下,自己身下那把龙椅还没坐热,所以驾驭不住有能力的将领,生怕别人的风头盖过自己,自然要早点把人放眼皮子底下看着才能放心了。” 黎清峄自己可是尝过了半辈子被猜忌的滋味,对此自然深有体会,梁间被他一说,才恍然大悟。 他不由担心道:“少爷,那咱们还回去吗?” 应翩翩道:“当然了,不回去难道还在这里吃一辈子沙子不成?再说了,若是离开太久,我可还怕有些人把我这一身的功劳给忘了呢。” 黎清峄朗声笑道:“有我在,不用怕。” 他拍一拍应翩翩的肩膀:“只要我一日守在这里,掌控住灵州的局势,皇上就万万不敢动你分毫。你想做什么就尽管做,舅舅会永远给你把这块后盾守好了。” 经过这些年的隐忍与等待,黎清峄早已习惯了步步为营。 当初他自请流放,心中便早已经把一切都计划好了,就连灵州这片地方都是经过千挑万选才决定下来,眼下会造成这样一副局面,恐怕黎慎礼也始料未及。 应翩翩同黎清峄拥抱了一下,饶有深意地说道:“那么,就希望与舅舅早日在京城相见。” 如果哪一日黎清峄回到了京城,自然就是因为应翩翩已经足以强大到不再需要他做这样的后盾,也完全可以不用受到任何威胁了。 黎清峄的眼睛微微一亮,用力拍了拍应翩翩的后背,竟感到鼻子里有些酸意:“好,我等着。” 他放开应翩翩,又对池簌说道:“有劳你多照顾他了。” 池簌郑重地抱拳,认真回答道:“请舅父放心。” 舅甥两人告别之后,没有再互相送行,黎清峄先一步带兵回了灵州,应翩翩则在第二天一早,也同池簌一起带着他们来时的随从启程回京。 应翩翩纵马奔驰,在滚滚的黄沙中,终于忍不住回头一望,身后的长雄关离他越来越远,那模糊的轮廓逐渐在烟尘里淡去。 这一次也算故地重游,可应翩翩没有回去看一眼他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因为自从十五年前,长雄关就不再是穆国的土地。 无数徘徊的将士亡灵在那里眺望着故土,旷野回旋的疾风声中,他似乎能够听到其间山水草木对他的呼唤。 所以不用惜别,他一定还会再回来的,赴一场陈年之约。 第150章 慵戏恼相欺 应翩翩虽然遵从了黎慎礼的旨意回朝,但因为无甚急事,便并未加紧赶路。 他们的队伍一路东行,周围逐渐繁华,应翩翩不再骑马,而是换了舒适宽敞的马车,每日寻找最好的客栈休息,睡够了才会起来上路,就这样舒舒服服地到了京城。 不过即便如此,经历过一场刺激的生死相搏,再看见熟悉的城门时,他还是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这一仗打得漂亮,更是扬了穆国国威,也鼓舞了军队士气,其功劳自然不必多说。 皇上下令礼部出动仪仗,一路到了城门外相迎,更是在宫中设宴,令百官出席,为应翩翩庆功。 除了朝廷的准备之外,还有不少百姓也涌到城门外,担着美酒与鲜花,迎接保家卫国的英雄。 应翩翩远远看去,就在一片花团锦簇中,一眼先看见了应定斌的身影。 曾经他的无数次远行与归家,不管是繁华还是落寞,总是会有父亲迎接与相送。 “爹!” 所以如今无论有多少人欣赏他的荣光,应翩翩依旧像曾经在那段不受眷顾的岁月里,父子两人相依为命时一样,第一个大步走到了应定斌的身边。 他喊了应定斌一声,从马车中拿下了一只用各种干花编成的花环。 应翩翩笑着说:“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雍州一带气候特殊,盛产各种鲜花,硕大芬芳,颜色鲜艳,当地人有独特的风干和保存技巧,编织出来的花环极为精巧,非寻常街头所卖的可比。 应翩翩直接把它套在了应定斌的脖子上,端详了一下,觉得很是满意:“这是雍州城的百姓送给的,儿子给爹带回来了。瞧瞧,爹带着人都俊俏了,好像今年二十出头!” 应定斌不禁大笑。 他此时身上还穿着官府,再加上眉眼阴戾,面相冷沉,这副模样平日里令人见之战栗,如今带了这么一个花环,说不出的违和,可这是应翩翩给他戴上的,应定斌就是觉得好看。 他抚摸着颈上的花环,满是欣慰满足,连声说着“好、好”,又夸奖说:“瞧瞧这花真是大,这颜色真是好看,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漂亮的花环,今日算是沾了我们阿玦的光,也好好地美一回。” 应翩翩摆了摆手道:“哎,这可不算是爹沾了我的光,花环本来就是百姓们让我带给你的,说是若非爹把我养大,也难有今日之我。所以当然要好好谢谢我爹了!” 应翩翩只要想哄人,绝对可以把这世上任何一人哄得眉开眼笑,飘飘欲仙,更何况应定斌本来就是个听儿子说什么都高兴的人,上扬的唇角怎么也平不下来,在人前半点矜持都没剩下。 池簌笑站在一边,听他们两个说了一会话,这才也走了上去,将一柄短剑双手递给了应定斌。 他笑着说:“父亲,我也给您带了礼物,虽然没有阿玦的这样漂亮,但乃是从西戎王手中所夺,应该也可以在需要防身的时候拿来一用。” 池簌当众一声“父亲”,让应定斌顿了顿,随即便痛快地答应了一声,接过匕首,笑着说道:“你真是有心了,这匕首我也很喜欢,可得随身带着。” 他的意思不光是说喜欢匕首,自然是表达自己对池簌也非常满意。 虽然每每想起当初的韩小山,应定斌还是会觉得有几分遗憾,但如今池簌的付出和真心他都看在眼里,实在对这个“儿婿”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总而言之,只要应翩翩过的开心,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毕竟他又还能活多少年?总是没办法陪伴呵护着孩子一辈子的。 等到他们父子几人叙话完毕之后,周围前来迎接的人才总算有了余地和机会,上前同应翩翩和池簌搭话,并且迎接着他们一路进城,到皇宫中赴宴。 这些人的心中也是感叹不已。 一直以来,人们对应定斌的印象都是阴险冷酷,精于算计,在应翩翩小时候,应定斌居然会把一个孩子捡回家,就惊掉了一群人的眼珠子。 他们一直在背后议论,或者说应定斌一定是另有图谋用处,才会收养一个无依无靠、不能给他带来半点好处的孩子;也有人说,太监无后,所以想儿子想疯了,才会这么把应翩翩当个宝贝一样。 这传言持续了多年,就连之前应翩翩被傅寒青带走的那一阵,还有人猜测是父子失和,应定斌把他给关起来了。 直到如今,看到他们父子感情融洽,是怎么也不可能装出来的,这些人才算是彻底心服口服,同时心中也羡慕不已。 应定斌真是有眼光,有子如此,简直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日后他可是晚年无忧了。 更何况,买一送一,现在叫爹的,还多了一个武安公呢! 就因为这件事,一时之间,甚至连京城中都掀起了一股收养养子养女的风潮。 左右这些高门大户之家,不缺几口饭食,如果是能养个出息的孩子出来,考个状元,打场胜仗,对于整个家族来说都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啊。 如今应翩翩屡屡立功,又有太/祖的血脉,他这次回来,皇上大加表彰,明摆着是赞赏抬举的态度,如此看来,只怕真正按照公主之子的待遇加封王爵,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应翩翩貌美才高,即便是曾经他疯疾严重的那一阵,也从来都不乏倾慕者,这一回功成名就,更是令不少人都暗暗动起了心思。 不光是应翩翩,还有池簌也是品貌出众、家世显赫的男子,自从他到了京城,同样十分受人追捧,暗中倾心的不在少数。 只是在此之前,人们都觉得池簌出身江湖,恐怕惯来打打杀杀,沾染那些血腥之事,不太适合娇生惯养的高门贵女,这才不敢轻易提及亲事。 但随着对池簌的了解逐渐加深,这种看法也有所改变。 不说别的,单看他每每在应翩翩身边时表现出那副温柔体贴,斯文从容的气度,也能够看出来此人的性情十分温和了,同样是个择婿佳选。 毕竟在当时通常的认知中,就算池簌和应翩翩来往密切,关系非比寻常,但以两人的门第出身,也总不能只守着一个人过日子,更不可能不要子嗣,所以必然得有正妻的。 如此一来,在宫宴之上和他们搭话的人自是不绝。 对于这样的场面,应翩翩早就已经司空见惯,满口胡扯,十分熟练地一一推辞,但也有一些格外固执的老头,他实在是推脱不掉,不免就要费上一番功夫。 比如此时正在他面前喋喋不休的太傅尹平。 这位尹太傅的岁数比别人老些,算盘也比别人都打得更精。 他家中正好有两个女儿,都已经到了适婚的年龄,而且生的极为漂亮,尹平盘算着,给应翩翩和池簌两人一人一个,这不是正好。 只是方才池簌已经接连拒绝了好几个人,不在应翩翩身边的时候,他温和的外表下总像是带着股血气,尹平不太敢靠近,就先到另一边的坐席上找了应翩翩。 应翩翩也没客气,直接告诉他自己已经和池簌在一起了,并没有再娶别人为妻的打算。 可是他的话,反倒招来这位太傅的一通说教。 尹太傅苦口婆心地说道:“应大人与武安公有过生死与共的情谊,你们两人交好,自然谁都不会阻拦。只是男子到了岁数,总要成家立业,传宗接代,这才是道理。武安公再好,也生不出孩子来,你终究还是得娶妻生子啊。” 应翩翩似笑非笑:“是这样么。” 尹太傅连连点头,提起了自己的目的:“比如我家那两名小女,就都是贤淑温柔之人,从小熟读女诫,按照当家主母的言行来培养。既能够主持中馈,也会为夫君着想开枝散叶之事,绝无妒忌之心。” “所以应大人若是娶了小女,绝对不用担心后宅出现什么乱子。而且小女早就对应大人倾慕已久,更加听说了你和武安公的事情,为了二位之间的真情感动不已,不知道有多么愿意和二位生活在一起……” 应翩翩:“……” 尹太傅殷切地看着他:“所以老夫思来想去,都觉得她是应大人娶妻的合适人选,你何不再考虑一番呢?” 应翩翩叹了口气,说道:“但我喜欢男子,就像尹大人喜欢女子一样,实在是勉强不得呀。” 尹太傅不以为然:“食色性也,那是你还年轻,没有多多尝试。” 应翩翩诚恳道:“当真试过了。” 他抓住尹太傅满是褶子的苍老双手,叹息道:“不瞒您说,其实武安公也不是最令我满意的。这几年下来,家父一直催促婚事,我也尝试过许多不同风情的美人,看来看去,觉得还是男子最好,尤其是岁数大一些的老年男子,身上别有一种沧桑的风情,最为令人心动。” 尹太傅听的有点起鸡皮疙瘩,想把自己的手从应翩翩手中抽出来。 应翩翩却不肯放,指尖在尹太傅的手背上轻轻描摹着,感慨地说:“您瞧,比如这骨、这肉、这肌肤纹理,普通的年轻人哪有这样古朴的质感,这样深刻的纹路,这样漂亮的老年斑!” 他的声音逐渐高起来,有些惊喜地说道:“……太傅,我突然发现看了那么多的老头,你的手格外和我心意啊!” 尹太傅:“……”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勉强保持镇定地说道:“应大人,我已有妻有子。” 应翩翩道:“那有什么,尹夫人不在意您的妾侍,想必也能容得下我。我是真的就好这一口,反正咱们两家也是想亲近亲近,那么牺牲您的女儿,不如牺牲太傅。” 他想到了什么似的,又拍了拍尹太傅的大腿:“对了!听闻太傅子女双全,若令郎令爱愿意叫我一声爹,那么我也算是有后了。这简直是两全其美!不知太傅以为如何?” 尹太傅听闻应翩翩打算的这样周到,简直觉得连对方看向自己的眼神都变得色眯眯了,一时毛骨悚然,浑身发疼,刚烈道:“绝对不行!” 应翩翩道:“可是我一片真心……” 尹太傅站起身来,见鬼似的跑了。 他没跑出多远,就差点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对方只是拂了下袖子,他就感觉到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了出去,踉跄退出去老远才站稳。 尹太傅抬头一看,是池簌。 “武、武安公。” 能有个跟池簌说话的机会不容易,尹太傅还没有想好是继续快点逃离可怕的应翩翩,以免他追上来调戏自己,还是和池簌推荐自己的女儿,便呐呐道:“您这是往何处去?” 池簌扯了下唇角,皮笑肉不笑地说:“方才下人报信,说是有不少人在应玦身边不断烦扰,意图勾引,我要过去看个究竟。太傅先请自便,待我将他们一一记下来再与您叙话。” 他说是“一一记下来”,脸上的表情却仿佛写着“一一都杀光”。 尹太傅:“……” 他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那就是他的女儿虽然不善妒,但武安公善妒啊! 还是快走,要不然失身是小,只怕丢命是大! 尹太傅干笑道:“那您请自便,请自便。” 说完之后,他就忙不迭地蹿没了影子。 池簌走到应翩翩身边,坐了下来,发现这一转眼,刚才尹太傅身边的空位上就又多了一个人。 这次是个三十不到的俊俏男子,那衣饰打扮一看就出身不低,按岁数也不该有能嫁人的女儿,正满面殷勤地跟应翩翩说着什么。 一看那嘴脸,池簌就知道多半是自荐枕席来的。 呵呵。 他刚过去,就听应翩翩懒洋洋地说:“……所以就多谢你一番美意了。” 那男子显然有些情急,一眼看到池簌,脱口道:“应大人,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虽然没有尹太傅老,但是总比武安公老啊,您看在下手上的纹路,总比他的沧桑些吧!” 池簌:“……?” 那人说着,伸出了自己带着玉扳指,养尊处优的一双手,伸到应翩翩跟前献宝,似乎也想让他摸一摸。 应翩翩没说什么,把池簌的手往外一拉,上面的剑茧和几处陈年伤疤,顿时将对方比了下去。 那人满脸挫败:“这……我怎么没看出来……” 应翩翩苦口婆心地说:“你别看他表面年轻,其实就是一张脸,内里已经腐朽不堪了,就连走两步都要喘呢,这种弱柳扶风的风情,张兄还是欠缺了些,实在不合我的口味,你便不要强我所难了。” 池簌:“……” 对方自觉实在比不过,不禁暗暗叹息我生君也生,君生我不老,实在有缘无分,黯然退场。 有了池簌面无表情地坐在这里压阵,应翩翩身边的人才总算少了一些。 他回过头,看了池簌一眼,耸了耸肩。 池簌用他沧桑的手反握住应翩翩,用苍老的脸透过年轻的□□微微一笑。 系统:【捕捉到“渴望七星级的眼神”一枚。】 应翩翩冷笑:“呵。” 挑战,终于来了。 之前是他太好说话了,应翩翩就不信,没有他的鼎力配合,池簌要怎么成功! 应翩翩决定让系统给自己发布一个任务,任务的名字就叫“阻止池簌七星级计划”,任务奖励一万好感度。 应翩翩的要求险些把系统吓晕,极力表示就算是卖了整个统都没有这么多钱。 这个天文数字的要价让它太过认真地与应翩翩讨价还价,甚至忘了应翩翩想自己发布任务本身就是个无理要求,最后经过应翩翩的一番游说,系统迷迷糊糊把好感度奖励定成了1000点,发布了任务。 任务提示的警报音把系统吓了一跳,然后意识到,它好像是上当了。 但看了一眼坐在一起,举止亲密,各怀鬼胎,貌合神离的应翩翩和池簌,系统决定识时务者为俊统,暂时忍下这口气。 池簌哪里是表面年轻内里腐朽,他是下床温柔上床牲口还差不多,系统还真不信这个任务宿主能完成,呵呵。 就看你的了,池正妻!本系统辛辛苦苦,一手把你扶植上了正室之位,你可千万不要让本系统失望! 皇上也知道应翩翩他们一路从雍州回到京城,旅途劳顿,需要休整,宫宴过后,便吩咐群臣各自散去,应翩翩也回了督主府。 不管在外面看过多少风景,转来转去,还是回到自己家的时候最舒适放松。 应翩翩一回去就以昭告天下的方式宣布少爷回家了,把全府上下都喊出来围着他转,所有人因为他各种各样的要求忙的脚不沾地又眉开眼笑,把应翩翩伺候的舒舒服服。 等到应翩翩洗完澡换了衣服之后,这才舒舒服服地瘫在了自己的床上,吩咐下人捏肩捶腿做茶点,充分养精蓄锐,打算晚上好好收拾池簌。 到了傍晚,池簌来到家里吃饭,用过晚膳之后,两人在花园里转了一圈,随口谈了些朝中事务,便回房准备就寝。 夜晚的房间黑暗而静谧,隐隐浮动着熟悉的熏香味,月光洒在窗前,在地面上投下朦胧的影,更添几分温馨。 应翩翩侧身躺着,感到一双手从身后抱住了自己,池簌将他翻过来,温柔的亲吻顺着双唇慢慢向下。 【警报!您的爱妻发出七星级挑战!宿主附加任务“阻止池簌七星级计划”已开启!】 应翩翩轻轻推了池簌两下,但推拒的意味也不甚明显,这种细微的挣扎反倒更加叫池簌心里一荡。 那样的不安分,却总是挣不脱他的臂弯,唯有身上极其幽微的冷甜香气在黑暗中变得十分明显,慢慢浸润开来,一丝一缕地勾到人的心里去。 池簌的手指从应翩翩皮肤上划过,只觉指下触感又滑又腻,忍不住笑了一声。 应翩翩道:“你笑什么?” 池簌低声说:“我笑你倒是不老。” 这句话在此时听来,更加多了几分暧昧之意,池簌的呼吸吹在应翩翩耳畔,带着几分灼热之感,温香软玉在怀,动情已有十分。 他正要再进一步品尝这份甜美,应翩翩却忽然抬手抵住了池簌凑过来的脸,说道:“我渴了。” 他的眼睛在黑暗里像星星一样,池簌怔了一下才听清应翩翩在说什么,不禁“啊”了一声。 应翩翩道:“真的特别特别渴,也不知道是不是今天话说的多了,一直嗓子干。” 池簌一听这话,来不及多想,便下意识地道:“那我去给你倒水。” “要加蜂蜜的。” 应翩翩道:“快去。” 池簌从应翩翩身上撑起来,停顿片刻,起身倒了水,按照要求加了蜂蜜,拿回来给应翩翩喝。 应翩翩就着他的手啜了两口,说道:“够了,嗓子好多了。” 他躺下来,池簌也上了床,应翩翩抬手冲他做了个“要抱抱”的动作,笑问道:“继续?” 池簌自然是要继续的。 可是衣服都落下来了,应翩翩又娇里娇气地说被单上不知道有什么,总是扎他,很不舒服。 池簌只好把灯点亮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满床找扎到了应翩翩的罪魁祸首,过了好半天,他觉得床榻都凉透了,才总算找到了一根不知道从什么衣服上落下来的动物鬃毛。 池簌敞怀披着衣服,捻起那根毛,心中先是涌起了一股成就感,随后又觉得十分诡异加莫名其妙。 他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刻,在这种场景下,满床去找一根毛?! 但仔细想想,应翩翩都觉得扎,好像不找也不行。 应翩翩接过池簌手里的毛,表情十分惊喜:“还真找到了,太好了,要不然我总担心它一直扎我!” 他轻飘飘一吹,将那根来之不易的长毛吹到了床下,起身搂住池簌的脖子,亲亲热热地说:“继续啊?” 他的气息缠绵而又甜美,池簌却从应翩翩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挑衅和不怀好意。 他不动声色地说句“当然了”,将人搂住,话不多说,一翻身就压了下去,总算得偿所愿。 但很快,池簌就知道了应翩翩最后的底牌是什么。 这床——也不知道是怎么被人做了手脚,只要用力一动,就会不断地喀吱作响。 连续动起来,就要把人吵死了。 池簌:“……” 应翩翩想把自己表现的无辜一点,但他实在装不下去了,虽然眼角上还带着刚刚被池簌逼出来的泪意,但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一笑,之前的所有表演顿时前功尽弃。 池簌不动了,低下头来,凝视着应翩翩。 这个场景之下,其实池簌是很危险的,应翩翩有点心虚,微微把头偏开:“那个,形势所迫,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不今天就到这好了……你,咳,你停下吧。” 池簌却没有退出来,依旧保持着压制住应翩翩的姿势,沉吟了一会,说道:“放心,有办法。” 应翩翩:“……啊?” 池簌笑了,俯身亲了亲他,低声道:“本来今天想让你多歇歇,但……上次射箭赢的彩头,要不就这回给我吧?” 他说完之后,便一使力将应翩翩从床上抱了起来,甚至给他披上一件衣服,而后直接下床,走到了墙边。 应翩翩猝不及防,没来得及深思对方的意图,人已经被池簌怼到了墙上:“不是,等会……你要在、在这里?” 池簌道:“床不能用。” 应翩翩头一回明白了什么叫自作自受:“可是站着也……那个,太累了吧!” 池簌含笑,将应翩翩的手搭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柔声道:“放心,你不用站。” 他直接一用力,就让应翩翩整个人都直接挂在了他的身上。 应翩翩蹙眉“嘶”了一声,双手猛然搂住池簌的脖子,手指痉挛般地蜷紧。 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两人之间,连闪躲都无处,此时已经觉得头皮发麻,实在不敢想象一会要怎么熬过去。 可惜刚才他百般推脱,眼下却也找不到了借口,更耗没了池簌的耐心,这回想逃是说什么都逃不了了。 第二天早上,应翩翩在故意被他弄坏的破床上浑身酸痛地睁开眼睛,首先看见的就是系统喜气洋洋的爱妻晋级提示。 【身为正妻,有权利在吃醋的情况下以特殊手段宣誓主权,证明实力。 没有在床上度过的一夜,激烈程度七星级!深入程度六星级!各项指标达到新高! 宿主任务失败,1000点好感度不予发放!】 应翩翩甚至可以听清系统语气当中的欢欣之意了,不禁暗暗咬牙。 这大概是系统自从遇到了自己这位宿主之后,头一次从应翩翩的身上体会到了作为系统的胜利感,兴奋不已,又缺德地补充道: 【宿主以适得其反的举动,推动您的爱妻勇气值、渴望值与冲动值直线上升,以作茧自缚的计策,助力制造七星级场景,可获得您的爱妻转赠七星级奖励“池簌好感度烟花大礼包”一只!】 应翩翩:“……不要,滚!” 但奖励已经自行掉落了: 【烟花大礼包已到账,敬请查收!】 这句提示之后,应翩翩眼前骤然一黑。 随即,就看到他仿佛来到了一处黑暗的夜空之下,漫天尽是盛放的烟花,旁边还有一个好感度计数牌。 七星级快乐烟花不停绽放,而后如雨般缤纷落下,化作万千光点,在应翩翩的鬓上衣间消失。 每消失一个光点,就增加一点好感度。 当这场烟花雨结束之后,旁白的计数牌上显示出了2000多点的好感度,都是池簌凭一己之力贡献的。 好吧,其实……也没有很亏。 应翩翩翻了个身,在池簌身上踹了两脚,然后又闭上眼睛睡了。 池簌抱住他,唇角不禁露出笑意。 第151章 涉世如鸿飞 七合教的池教主自从混江湖以来就是凭实力说话,这一回,他也再次证明了自己,非但没有吃药,而且还主动提升了难度。 整整一夜,应翩翩几乎都是挂在他身上的,甚至连想缓一缓都没地方躲藏,这个七星级得来的委实实至名归,不掺一点水分。 第二天他懒洋洋躺在自己那张破床上,腰酸背痛,全身发软,别说爬起来,简直连一个手指头都不想动弹,池簌倒是起了床,可也舍不得走,围着他团团转。 应翩翩作的更加理直气壮,一边颐指气使地让池簌伺候他,一边翻看系统数据。 上次在战场上与西戎人作战时,应翩翩为了兑换“天生异象”的套餐,用光了所有的好感度。 不过随着一战得胜,百姓们的感激,将士们的敬佩,同僚们的钦慕都随之而来,再加上池簌折腾一夜下来给的,他又重新变得十分富有了。 怀揣巨款的应翩翩在系统的商店里面逛了一圈,想到其中有一大笔是自己舍身色诱挣来的钱,心情十分微妙。 他这辈子养尊处优,除了领兵上战场,从未干过这么多的体力活,尤其还是遇上了池簌这么一个不世出的武功高手,只有别人想不到,就没有他办不到,应翩翩感到自己这好感度实在挣的很操劳。 所以虽然他暂时没有什么需要的,还是觉得不买点东西都对不起自己,看来看去,帮应定斌挑了一件“金身不破”的防护盔甲。 正好应定斌马上就要离京了,这东西也用得上。 应定斌作为西厂厂公,纵使没有这么一名出息的儿子,也一直很得皇上重用,公务十分繁忙,这一次,是皇上派他外出调查上次混入穆国的那一批西戎奸细,明日便要动身。 与西戎人打交道,自然是万般谨慎才好,更何况如今应翩翩风头正盛,他也就不免更加谨慎。在朝中为官,往往一家显耀之时,就容易招惹是非,总要多多留心才好。 防护盔甲应用成功,但应定斌还浑然不知自己身上已经多了一样防身神器。 他只是在第二天走的时候很舍不得应翩翩,一直在说:“我会尽快回来,怎么也得赶上你封王的典礼。” 上回应翩翩身世大白,也得到了晋封,但由于多方利益牵扯纠葛,他的名字没有被记上皇家玉牒,封的也只是侯爵之位。 直到这一次,西戎溃败而逃,对穆国的威胁大减,应翩翩在其中功勋卓著,又有皇族血脉,顺理成章地被黎慎礼下旨晋封王爵,并择日举办典礼祭告太庙,届时会将他的名字正式写入玉牒,作为皇族中的一员,列于太/祖一支之下。 应定斌觉得这样重要的场合,自己若是赶不上,一定会非常遗憾的。 应翩翩笑道:“你去了之后看看情况,随时给我来信,我再同礼部商量确定时间,总之怎么也得等爹回来。” 应定斌含笑道:“你再亲自去同太皇太后说一声,她知道了,也一定很为你高兴。” 应翩翩点头应下。 其实在原来,应定斌从不需如此提醒他,只是身为父亲,他应该也已经感觉到了,自从左丹木出现之后,应翩翩与太后的关系似乎有些疏远。 但实际上,应翩翩不是嫉妒或者不满,一方面他觉得人家母子之间难得重逢,总不该老是不识趣地去掺和,另一方面则是心中对左丹木这个人还是有所提防,不愿与他太过接近。 但应定斌说的也是,他这次从外面回来,又立了功,怎么也该去拜访一趟的。 随着新君的登基,原先的太后辈分也随之提高,如今已是太皇太后了,宫殿倒是未搬。 应翩翩入宫觐见的时候,正好遇见左丹木从里面出来,两人碰了个迎面。 一开始应翩翩本来建议左丹木回到西戎,充当两边之间的和谈使者,也能借机躲过先帝的扣押,后来左丹木行至半路,发现了西戎奸细,便折回来报信,反倒恰好在宫变中立了功。 先帝去世,没有人再为难他,他就此便留在了穆国。 碍于身份,左丹木的各项行动都需要受到十分严密的看管,但除此之外,他在穆国的其他待遇都还算不错。 太后成为了太皇太后,黎慎礼对她敬重有加,给了左丹木随时入宫探望生母的特权,左丹木就会时不时来看一看,看样子有了这段时间的相处,母子之间的感情还算不错。 左丹木看见应翩翩,便笑着拱手行礼道:“听闻应侯马上就要再次晋封了,在下还尚未来得及说句恭喜。” 应翩翩道:“卢公子客气了,这也不过是沾了父母留下来的余荫而已。倒不知卢公子日后有何打算?你曾经是王子之尊,来到这里,到底是委屈了。” 左丹木笑了笑说:“虽然担着个虚名,但难免被百般猜忌,其实也没什么意思。相比之下,我倒是对大穆各处的风光向往已久,想先陪伴太皇太后一阵,尽一尽人子的责任,然后四下游览一番。” 应翩翩点了点头,说道:“听上去确实不错,可惜我俗务缠身,根本难有空闲,否则也真想效仿了。”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左丹木,清晰地从对方眼中捕捉到了一丝混杂着羡慕与嫉妒的复杂神情,但转眼即逝,仿若错觉。 应翩翩微微一笑,说道:“太皇太后怕是还在等我,少陪了。” 左丹木连忙道:“好,您请。” 他侧身给应翩翩让了路,待对方走过去之后,又忍不住转头看着应翩翩的背景。 只见应翩翩所到之处,满宫下人无不恭敬备至,满眼倾慕,这份风光荣耀,实在是普通人毕生都难享的待遇,哪怕他在西戎也是王子之尊,却也万万难及。 左丹木不禁怔了一会,方才慢慢转身走了。 应翩翩进去的时候,侍女正在为太后梳头,发间沉重的金钗取下,一头长长的青丝垂落下来,光可鉴人。 鬓边甚至未见白发,她就已经是太皇太后了,一大半的青春年华都在宫中寂寂度过。 当初被先帝选中进宫,对于她来说,恐怕就是一生彻底改变的开始,应翩翩曾经听过许多人为了她而惋惜,怜悯她的孤独,怅叹她独自枯萎的美丽。 但与之相对的,她也拥有着许多人都可望而不可及的尊荣和权势,孰轻,孰重呢? 太后头也未回地问道:“你站也不动,是在那想什么?” 应翩翩微笑道:“我在思考,是否应该恭喜您再升一级,成为了太皇太后。” “叫起来啰里啰嗦的,有什么意思?” 太后微微一哂,转过身来,吩咐道:“青儿,把哀家之前让你准备的糕点端上来给应大人。” 为她梳头的婢女放下梳子,福身行了一礼,起身下去了。 应翩翩也坐了下来,很快,青儿便端来了糕点,盛放糕点的托盘上还蒙了一块布,她轻轻放在应翩翩面前的桌子上,行了个礼就下去了。 应翩翩笑道:“这是做的什么?一口吃的而已,还弄得如此神秘。” 他话是这样说,其实心中已经有所觉,并未动手,太皇太后说道:“你打开看看。” 应翩翩顿了片刻,轻轻将托盘上的布揭开,向内一看,不由微惊,脱口道:“娘娘,这——” 太皇太后道:“这是当年仁圣皇帝驾崩之前留给哀家的免死金牌,哀家眼见着年岁渐大,用不上这东西。你加封爵位,哀家也没什么好东西赏给你,你就把它拿走吧。” 应翩翩道:“您为什么不留给卢公子?” 太皇太后淡淡地说道:“哀家说给你的东西,就是你的,难道还要有什么理由才行?你这样发问,是在试探哀家,还是信不过哀家?” 应翩翩抬起眼,注视着这个皇宫中地位最为尊贵的女人,心平气和地说:“还记得我小的时候,一次在御花园里玩,有名宫女给了我一块核桃酥,我舍不得吃,拿回来想跟娘娘分享,那个时候,娘娘将核桃酥当着我的面丢掉了,还十分严厉地教训了我一顿。” 太皇太后微微一怔。 应翩翩微笑道:“我小时候不懂事,还因此跟您闹起了脾气,钻到柜子里面不搭理人,也不肯出来吃饭,是您让何姑姑做了点心,亲手拿过来哄我,我才肯出来的。” 太皇太后顿了顿,脸上流露出一抹温情,低声道:“你从小就是个倔脾气,我从没见过哪家的孩子比你难哄。” 应翩翩轻声道:“但我记得,当时娘娘还是很耐心地给我讲了道理。您说,我出身高贵,受尽宠爱,谁对我好都是应当的。所以我不该什么微不足道的好意都接受。” “当任何人想要取悦我的时候,我只需要高高在上在坐在那里,用冷漠的表情观察对方的诚心便可以了。” 太皇太后眼底似乎有些莫名的情绪渐渐浮起,这一次她没有动怒,而是询问应翩翩:“所以如今哀家对你的好,也得作为你需要审视的对象来衡量吗?” 应翩翩拿起那块金牌,在手里把玩着:“不是,我没有在说我自己,我在说您。娘娘,您从来不缺亲人,所以,无论任何事,如果您心中还有疑虑不满,那就请不要将就。” 应翩翩不知道太皇太后与左丹木之间有多少感情,这感情又是因为母子之间的那层血缘,还是因为真心实意地彼此信任依赖。 他作为外人,不好多加干涉,也就从未置喙过。 但今日,太皇太后把这样东西给了他,仿佛是在无声地对他说,即使有了左丹木,他们这些年来的感情也始终不会改变。 而另一方面,却也代表,她实际上还是对左丹木有所保留。 这保留是因为天性直觉,还是她也如应翩翩那般,隐约看到了左丹木隐藏在心底深处的野心,应翩翩不得而知,他只是想提醒对方谨慎,不要被胡臻的话以及两人之间这层血缘冲晕了头脑。 太皇太后没有说话,她依然美艳的眉眼间带着一丝怅惘与孤单。 应翩翩将金牌收入袖中,起身冲她行了一礼,轻声道:“您珍重。” 他转身告退而去。 应翩翩身为外男,随可来探望太后,却不能在宫中乱走,还是由内侍引路而出。 这时秋意渐浓,天也黑的早了,月色如水银一般铺在地上,应翩翩走过的时候踏在上面,一步步如水波荡漾。 而枝头上栖息的夜鸟也为之惊动,鸣叫着振翅飞入月夜中去了。 太皇太后爱静,这一带的宫殿规制宏伟,但无太多人居住,一重重金色的兽脊在黑暗中绵延铺展,显得格外疏冷凄清。 即将走到宫门前的时候,迎面又过来了一名小太监,看到是应翩翩后,连忙避让在旁边行礼,说道:“奴才见过大人。” 前面给应翩翩引路的那名内侍将手中的灯笼举的高了一些,照亮对方的脸,发现竟是皇上跟前伺候的温公公。 他名叫温全,乃是黎慎礼在王府中的时候就跟在他身边的,如今黎慎礼一朝的得势,竟然登上皇位,他府中的人也都跟着鸡犬升天。 温全接替了当年钱公公的位置,成为了御前领侍。 但他大概是刚刚获得这样的地位,尚且不习惯自己如今的身份,见了王公大臣们之后,依然是唯唯诺诺,一副十分恭敬谦卑的样子。 应翩翩道:“温公公客气了,这么晚了,你这是去伺候皇上?” 温全的声音中还带着些微颤之意,低着头道:“是,陛下批阅奏章,尚未来得及用膳,让奴才传些点心上去呢。” 应翩翩道:“陛下励精图治,日夜辛劳,实在令我们为臣子的敬仰不已。那么公公便快请去吧,莫耽误了功夫。” 温全应了一声,行礼告退。 他走出一段路,回头看了看,见那盏引着应翩翩出宫的灯笼越去越远,才一溜烟地小跑去了皇上寝宫。 温全没有说谎,黎慎礼确实在聚精会神地批阅奏章。 他从一个不受宠、身份不明、只能作为兄长衬托而存在的皇子,一直到了如今的位置,不光有种扬眉吐气之感,心里还憋着一股劲,要给那帮不看好他的人瞧一瞧,他是如何超过他的兄长,他的父亲,成为一名好皇帝的。 御笔在奏章上一勾一点,这种大权握于手中的感觉,比任何女人、美食、享乐都要让人着迷。 怪不得有的人,哪怕是只当了一日的皇上,都会再也放不下了。 外面传来温全恭敬的声音:“陛下,奴才给您送点心来了。” 黎慎礼手下不停,笔走龙蛇,在一封奏章上写着什么,凝神写完了最后几个字,才将奏章一合,拿了下一份过来。 “进来罢。” 温全一直伺候他,最是熟悉他的口味不过,端了一小碗鸡汤金丝面上来,还有若干枣花糕,奉给黎慎礼。 黎慎礼很快就把面吃了,又用了块点心,一边用湿帕子擦手,一边随意往面前的公文上扫了一眼。 这回是他手下私卫呈上来的密信,黎慎礼还没有来得及翻看。 温全觑着黎慎礼的脸色,知道他此时没有思考公务,便如同随口闲谈一般地说道:“奴才方才去帮陛下取点心的时候遇到应大人了。” 黎慎礼听到应翩翩,果然生了些兴趣:“哦,他进宫了?” 温全笑着说:“是。听闻是进宫来见太皇太后的,奴才满心想着给您准备点什么点心才好,一不留神差点没瞧见人,迎面便碰上应大人了,可是给吓了一跳。” 他说着还拍了拍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黎慎礼被逗的一笑,说道:“你倒是还挺怕他的。” 温全叹了口气,说道:“怎能不怕啊。应大人本就是个暴烈性子,又是应厂公的爱子,太皇太后都宠爱他,万一他看奴才不顺眼,还不是说一句拖出去打死,奴才的小命就得没了。” 黎慎礼唇边的笑意渐渐消失,温全似乎还茫然不觉,径直说了下去:“所以这宫中人人都说啊,就算惹了万岁爷,也不能惹了应侯爷……” 他说到这里,猛然停了下来,一脸惊慌地抬起头,果然看到黎慎礼正在冷冷看着自己。 温全“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连声道:“陛下……陛下恕罪!是奴才失言了,奴才罪该万死!” 黎慎礼一时没有说话,温全拼命埋着头,全身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在这寒凉的秋夜里,他竟顷刻便已汗湿重衣。 其实也不过是几个瞬息之间,他只听黎慎礼缓缓地说道:“你也不算说错。也罢,起来退下罢。” 温全颤声道:“是。奴才、奴才告退。” 他低着头爬起来,甚至不敢去看黎慎礼的表情,一步一步退出了宫殿。 黎慎礼一个人坐在暗影重重的宫殿之中,面前跳动的烛火衬的他脸上神色晦暗不明。 一阵风过,将桌上的书页翻动的“哗啦啦”作响,连同那封密信后面的内容也露了出来。 “应定斌心机深沉,居功自傲,此行间多有自作主张,不奉圣令之言行。其人经三朝而不倒,必难忠于陛下,更兼图谋深远,以应玦为子,可见其野心。如今应定斌业已出京,还望陛下既已行事,便早作决断,以免打草惊蛇,反致大患!……” 黎慎礼将那封信前后看了三遍,终于闭了闭眼睛,放下信纸,拿起旁边的毛笔蘸了朱砂,在上面勾下了重重的殷红一笔。 * 自从先前傅家的事情之后,再也没有人会截留应定斌与应翩翩之间的书信了,父子两人如果哪一个离家在外,都会及时给家里写信,说明别来情况。 通过书信,应翩翩知道,应定斌的任务进展顺利,已经抓到了不少的西戎奸细,预计再过八/九天就能回到京城。 按照他说的时间,礼部上门来商议黄道吉日时,应翩翩便将举办典礼的日子定在了下月初的三日。 他还特意将时间定的宽松,只是这之间却下了一场大雨,难免耽搁了一些应定斌他们返京时的行程。 一直到了三日下午的申时,礼部的官员来请应翩翩入宫,都没等到应定斌的车队出现在城门前。 应翩翩觉得心里有些不安,池簌见状,便同他说:“你先进宫去,我现在立刻分派人手传令,让他们沿途找一找厂公,再传个消息回来。稍后进宫找你。” 应翩翩想一想也只能这样,点了点头,池簌用力握了下他的手,温声道:“快去吧。剩下的事别急,有我呢。” 应翩翩坐着马车入了宫。 一路上只见处处人来人往,整座皇宫花团锦簇,金碧辉煌,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与那一日应翩翩离开太后宫中时的岑寂与凄清相比,倒像是换了一番天地。 并不是所有人封爵都会有册封的典礼,之前应翩翩封侯的时候也不过是一纸诏书,只是这一回却意义非凡。 这场典礼,一是承认他王室成员的身份,二是嘉奖他力抗西戎的举动,表明朝廷的意向与决心,自然是要大办特办的。 而“封王”一事,也将会是应翩翩政治生涯的一个新的起点,有了这个头衔,他将少了许多掣肘,做起一些事情来,也更加名正言顺。 应翩翩身穿黑红相间的王袍,头戴金冠,一步步走入庄严肃穆的太庙祠,今日典礼过后,他的荣宠也将达到人臣之极。 这些,一直是他心心念念所谋算和渴望的。 从被逼自尽方能避免去做违心之事,身不由己地在现实与剧情的旋涡中挣扎,到一步步走到今天这样的位置。 无数次的出生入死,将权力与名望牢牢握在掌心,一喜一怒则天下动……实为不易。 但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 他之所以想要这些,是希望再也不会品尝到无能为力、走投无路的滋味,再也没有人能对他任意践踏,戏弄摆布;是希望能够保护身边所有他在意的人,不用再承受失去与分离。 可人意渺小至此,无论走到何处,那该死的命运也总像是永远如影随形的阴影,在人的心底投下深深的惊惶与不安。 应翩翩在左首第一位站定,此时是皇上在前方祭拜天地祖宗,而后应翩翩的名字将会被正式写入皇家玉牒,他再上前受封,便可礼成。 不知有多少道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带着打量与衡量,应翩翩却有些出神,心脏莫名跳得很快,想平息也平息不下来。 应定斌时常会出一趟门,有时候甚至要到十分偏远的地方去,路上行程耽搁甚至失去联系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可唯独这一次,应翩翩的感觉格外不安。 因为爹知道这一次的典礼对他很重要,也一直能够期盼看到他得偿所愿、荣宠加身的时刻,所以无论怎样,应该都会加紧赶路,起码不至于连半点消息都没有的。 但愿是他多心,毕竟他这个人本来就性情多疑。 应翩翩正胡思乱想着,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衣服被人从后面拽了拽。 他回过头去,一名小太监以极低的声音对他说道:“大人,小的帮您整理一下礼服。” 他说着便跪了下去,低着头极为仔细地整理着应翩翩华贵的袍摆。 应翩翩面色不变,躬身垂目,眼角的余光看着那名小太监的动作,见到对方的手指一笔一划地在地面上写出几个字来: “厂公……遇伏,下落不明……” 应翩翩的心头猛然一震。 第152章 气骨凛霜傲 那个瞬间应翩翩脑海中一片空白,随即,他便看到对方迅速摊开手,掌中赫然是一块破碎的衣角。 这片衣角上有一块十分古怪的花纹,应翩翩并未在应定斌的身上见过,他心绪烦乱,顿了片刻才突然想到,这是皇家秘卫的服饰记号。 上一次黎慎韫造反,先帝便调遣过一部分秘卫,事后应翩翩特意悄悄观察了他们的尸体,记下特征,以防未来有机会用到。 如今,他的仔细倒是当真起了作用,但应翩翩宁愿这一切都是一场误会。 或许,是有人故意想要挑拨应家与皇上的关系,才会设下这场局?又或者,这名报信的小太监有问题? 不能慌,不能慌,一定要稳住。 应翩翩深吸了一口气,而那名小太监已经反手攥住衣角,替他整理好衣服,再次卑微地躬着身退下去了。 这时,皇上也已经祭拜完毕,司礼官低声提醒应翩翩道:“王爷,该您了。” 应翩翩却没有动,那名司礼官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之色,不得不再次出言提醒,引得一些人不禁望了过来。 黎慎礼回过头,问道:“应卿?” 应翩翩抬眸,凝视了他的双眼片刻,其实这样直视帝颜是十分不敬的,但那一瞬,他感到黎慎礼目光中的神情是慌乱,而非恼怒。 应翩翩缓缓说道:“陛下,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黎慎礼皱了皱眉,却还是温声道:“你讲。” 其实他对应翩翩的感觉十分复杂。 一方面,黎慎礼忌惮和畏惧对方,他总觉得应翩翩能够看破他的一切心思,并且对他造成巨大的威胁。 但另一方面,黎慎礼又非常想要得到对方的认可,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够证明什么一样。 所以他踌躇良久,没有从应翩翩身上下手,而是选择了除去应定斌。 应家的势力已经太大了,内臣与外臣勾结更是大忌,之前先帝能容得下,是因为应定斌忠于他,但黎慎礼这里的情况却大不相同。 虽说他刚刚上位,不该忙于铲除异己,但却也正是因为根基不稳,若是再容其他势力坐大,才会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 现在再不动手,任由其发展下去,以后更加没有机会。 坐在这把龙椅上,仿佛四面都是伸出来想要把他拉下深渊的手,那种感觉唯有身临其境的人才知道,没有任何帝王能够忍受这种威胁。 黎慎礼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毕竟应定斌也不是应翩翩的亲爹,他既然认祖归宗,再留着一个太监义父也不光彩。 可饶是黎慎礼觉得自己已经把事情安排的够干净了,应该不会被发现才对,可此时面对应翩翩,他心中还是有种说不上来的慌张。 黎慎礼仿佛又想起了那一日,他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得到这个位置时,池簌那仿佛了然一切的神情。 应翩翩缓缓说道:“陛下,臣自幼得蒙应厂公收养,方得以长大成人,他虽非臣的生身之父,但父子情谊深厚,非比寻常。之前父亲曾经写信回来,说是要今日到达京城,但眼下迟迟未回,臣想出宫去接一接他,等应厂公回来之后在进行下面的仪式,还请陛下准许。” 应翩翩这话一说,不明就里的人听了,都觉得他实在是太过狂妄骄矜了,竟然在如此重大的场合提出这么匪夷所思的要求。 让这么多的人等着他爹过来才肯祭拜宗庙,简直是不把皇上和群臣放在眼里。 这一阵子应翩翩的表现太好,声望太高,几乎都让人忘了,他曾经可是个疯子呢!出了名的嚣张跋扈,狂妄无礼。 司礼官不禁道:“大人,吉时不可误。今日之典礼,并非大人一人之事,还望您能够顾全大局。” 什么顾全大局,曾经大局没对他有过半分照顾,如今他的家人出了事,别的东西就也都去他妈的! 应翩翩根本不理会那名司礼官,只是向着黎慎礼再拜道:“还望皇上能够准许臣的请求!” “你!” 司礼官气的满脸通红。 其他的一些大臣们也有点看不下去了,纷纷开口,或是指责,或是相劝,但也有一些聪明人察觉了端倪,一时未语,只是静观其变。 黎慎礼缓缓道:“吉时不可改,应卿还是行过册封礼之后再去罢。你若是不放心,朕现在派些侍卫出去寻找厂公便是了。” 对于应翩翩的无理要求,他没有大声斥责,反倒这样说,可以说是非常宽和了,可正是这种过于宽容和平和的态度,才泄露出不同寻常的端倪。 他不惊讶今天应定斌没有到场,也仿佛很理解应翩翩急着找人的心情。 应翩翩收回行礼的动作,慢慢将腰身直起来,顷刻间,心头转过了无数种念头和抉择。 要怎样做,该怎样做,若是应定斌当真遇到了危险,每多耽搁一刻,就是一刻的生机流逝。 如果不是他多心,那么黎慎韫这样的举动,分明就是要拖住他! “陛下……” 应翩翩上前两步,仿佛还要求恳:“臣实在忧虑……” 黎慎礼见他仿佛还要跪下的样子,刚抬一抬手,想示意左右将应翩翩扶住,便见对方猛然间跃身而起,竟合身向着自己一扑,一把按住了他的脖子,跟着反身一转! “呛啷!” 今日的祭告仪式,按制天子佩剑,应翩翩方才一扑之际已经看准,手臂一将黎慎礼挟住,跟着便抽出了他腰侧的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对着眼看就要蜂拥而上的侍卫们喝道:“站住!” 侍卫们面面相觑,惊骇不已,纷纷站定。 周宣骇然道:“应大人,你做什么?!” 天啊,他竟然众目睽睽之下劫持皇上,不要命了吗?! 应翩翩做出这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举动,心中反倒一下子定了下来。 他冷冷道:“我做什么,那要取决于我们的陛下做了什么。应玦想再请问陛下一遍,我的父亲到底在哪里?陛下,你身为一国之君,敢作敢当,总不能当众撒谎吧?” 黎慎礼被应翩翩这样架着,又被他一问,第一个反应还真的就是否认。 可应翩翩随后那句话确实提醒了他。 他是皇上,想要谁的命就要谁的命,任何人都无权置喙,但他却不能当众抵赖自己做过的事,堕了威信和尊严。 黎慎礼定了定神,沉声道:“应玦,朕本是为了皇家颜面着想,方才才没有明言,没想到你竟然做出这般大逆不道的事来。好,那么朕便说给你听听。” 应翩翩抵在黎慎礼颈前的刀刃微收,在他的皮肤上传来一阵刺痛,彬彬有礼地说:“臣恭听。” 黎慎礼咬牙道:“应定斌此回外出公干,懈怠公务,擅做主张,多有包庇枉法之举,朕接到他身边之人密报,言道他竟与西戎奸细勾结!” 听到这个消息,周围的大臣们都露出了惊讶之色,一时没想到应翩翩不是臆想,应定斌当真出事了,二是诧异于应定斌竟然如此想不开,如今应有尽有,却还要做这样的勾当。 黎慎礼道:“朕知道你乃是忠良之后,并非应定斌亲子,这才没有迁怒,本想使人将他押送回京,暗中调查,谁料他却公然拒捕,双方一追一逃,后续应定斌情况如何,朕便也尚未及了解了!应玦,你既然知道他的过错,就不要包庇效仿,执迷不悟!” 应翩翩冷笑一声,干脆说道:“不可能!” “你——” 应翩翩高声道:“我的父亲不可能勾结西戎!不管我是何人之后,都是蒙他教养长大,无他言传身教,便无今日之应玦!” “他不是贪官,不是奸宦,因此这番话即便是陛下说出来的,我也一个字都不信!” 应翩翩这番话说的毫不动摇,铿锵有力,令黎慎礼震骇之际,竟一时难以反驳。 他难以理解,应翩翩跟应定斌又不是亲生父子,彼此之间为什么会有着这样的温情与信任。 应翩翩又是怎么可以做到,为了一个已经没什么用的了老宦官,将眼前好不容易就要到手的一切,全部轻易舍弃,他明明为此努力了许久。 ——这是黎慎礼毕生都不会有的豪情和勇气。 他所做的事,只是偷偷摸摸地杀死自己的父亲,栽赃给自己的兄长,然后提心吊胆地掩盖一些真相。 应翩翩今日的举动,把黎慎礼从这些日子登上皇位以来那种飘飘欲仙的幻觉中重新打落回了凡尘里。 让他恍然觉得,哪怕是穿上黄袍,坐上龙椅,他也依旧还是那个他,没了外物,什么都不算。 应翩翩挟持着黎慎礼,一步步向着殿外退去。 有人高声喝道:“应侯,应定斌只是一名宦官,更非你生身之父,你能有今日来之不易,却要为他犯上作乱,别说前途尽毁,若陛下有个意外,甚至连命都要搭上!你好好想想,这样做值吗?” 应翩翩冷笑道:“因为他没有亲生骨肉,没有门第支撑,如今更是日渐年迈,所以你们便以为能够任意诬陷了吗?做梦吧!” 他向四下扫了一圈:“你们都给我看好了,他儿子就在这呢,想要命尽管拿去,但凡我有一口气在,谁也不能欺辱我父亲半分!” 他的话带来一阵短暂的沉默。 而后,杨阁老沉声道:“应玦,你信我不信?若不然你将陛下放开,老夫给你当人质,随你一起去把应厂公之事调查清楚,若他果真清白,老夫必然以命相保。” 他确实是一番好意,应翩翩笑着说:“多谢阁老美意,只是我父亲是否清白,我心中一清二楚,不信的是陛下。故而我想斗胆请陛下出宫,亲眼一观真相。” 说罢,他不再废话,吐出二字:“让路。” 应翩翩方才一直在笑着,给人一种轻松自在,游刃有余之感,而此时他脸色一沉,顿时显出一股阴狠的戾气来,让谁也不会怀疑,他是当真有弑君的胆量。 相比之下,被应翩翩架住脖子,一时显得有些无措的黎慎礼,却难免要叫人有些失望了。 毕竟一名皇帝,可以阴狠多疑,铲除异己,但是不能没有担当,懦弱畏缩。 眼看两人一步步退出大殿,周宣目光一冷,招手叫了一名侍卫过来,低声吩咐。 杨阁老却拦住他,沉声道:“周将军,你要做什么?” 当初周宣力保黎慎礼上位,自然是坚定的保皇派,此时怔了怔道:“阁老这话说的,当然是铲除叛徒,营救陛下了。” 杨阁老道:“那你调暗弩队做什么?眼下真相不明,或许应厂公当真是冤枉的,救陛下可以,但应玦为父伸冤,并非谋逆,在调查清楚之前,不能杀他。” 杨阁老和应定斌向来不合,没想到竟然会替他说话,周宣的表情像是看到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但很快,他便回过神来,沉声道:“事有轻重缓急,关系到陛下性命,阁老请恕我不能从命了!” 他甩开杨阁老阻拦他的手,迅速下令调动侍卫! 此时的时机万分重要,应翩翩出了大殿就加快脚步,在大部分侍卫还没来得及全部集结过来的时候,抢到了一匹马,退至一处宫墙之前。 “逆贼休走!” “小心误伤陛下!” 应翩翩根本就没有上马的机会,对方人数众多,他有重要人质在手,但实际上,这也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博弈过程。 就如那一日黎慎韫劫持了先帝,其实他比应翩翩等救驾的人更加怕手里的人质出事。 正是因此,侍卫们的吼叫声此起彼伏,不时有人试图越过皇上向他放出冷箭,应翩翩迅捷避开,趁机靠入墙角,让黎慎礼与两面墙围着他,组成一个彻底的包围圈。 可同时,他也就不好离开了。 应翩翩抬起眼睛,目光中露出一丝狠色,冷冷地对黎慎礼说:“他们是不是希望我先砍断你一只手,才会相信我是真的敢动手?” 黎慎礼沉声冲着侍卫们呵斥道:“你们想弑君吗?还不住手!” 侍卫们面露迟疑之色,一时停下动作。 接着这个拖延的时机,应翩翩迅速打开系统商店,尚未来得及寻找到能够用上的东西,忽听一声巨响! 轰—— 池簌提剑纵马,飞纵而至,落地之后二话不说,横剑一划,将应翩翩与军队之前的地面上划出一道寸许深的刻痕,满地碎石四散崩裂! 尖锐的剑啸与轰鸣声回旋不止,池簌的声音清晰地穿过一切嘈杂,响彻每个人的耳畔。 “我乃七合教教主池簌,谁敢妄动?” 周宣知道他武功奇高,不敢怠慢,此时正要下令,冷不防听到对方说了这句话,猛然大惊:“你说什么?” 人人都知道池簌是江湖出身,代表七合教来到朝中受封,一定是教中十分重要的人物,但谁也未曾想到,他年纪轻轻,竟然便已经身居教主之位,而且不但亲自潜伏,竟还在此刻说出。 有他挡在这里,所有的攻击都像是遇上了一道看不见的气墙,一时难以突破。 “应玦挟持陛下,犯上作乱,武安公既是七合教教主,还望顾全大局,勿要包庇于他!” 千军万马之前,池簌面色不动,冷冷说道:“我若是一定要包庇呢?” “难道池教主也想葬送一世英名,当个逆贼不成?” 池簌抚着剑,反问道:“有何不可?” 这话将对方问的一噎,周宣将心一横,大声喝道:“来人,先全力击杀武安公,再除叛贼!” 他有心要给应翩翩一个震慑,池簌手中没有人质,挡在应翩翩之前,自然便成了靶子,随着周宣一声令下,数不清羽箭寒光凛凛,向着池簌射去。 池簌厚剑疾刺,顿时一股真气掀起巨大气流,如同万顷凶涛狂浪,悍然翻卷向四面八方,将羽箭撞的东倒西歪。 池簌冷声道:“今日谁敢阻我,七合教定使尔等全家上下鸡犬不留。” 他从不疾言厉色,甚至语气都很平静,但足以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知道对方并非玩笑,心中无不是一阵森寒。 这时,池簌已经趁势将马缰一提,转眼冲到了应翩翩跟前,弯腰一拉,将应翩翩和黎慎礼两人一并拽到了旁边那匹马的马背上安置好,随即长鞭一甩,喝道:“驾!” “快,快去挡住陛下!” 有侍卫骇然失声惊呼,当先的一群人满脸是血,纷纷从地上爬起,与后面赶到的追兵们山呼海啸一样朝应翩翩和池簌追去。 池簌催应翩翩的马先走,自己挥剑断后,剑光霍霍,威势凛然,令见之者无不胆寒心惊,瑟瑟发抖,然而无数追兵却仿佛无穷无尽一般。 更何况,他们也不过是服从命令罢了,并不能算是敌人。 应翩翩道:“池簌,快退!” 两人之间早有默契,池簌听到他这一声断喝,立刻弃马,运起轻功,瞬身飞退。 而与此同时,方才还晴朗的天空忽然间乌云翻涌,雷声阵阵,紧接着,竟然一道闪电从天而降,轰然当头劈下! 又是一次的“天生异象”,只不过,这次成了雷电。 应翩翩兑换的这道闪电威力不强,但声势骇人,不少人被劈的浑身发麻,人仰马翻,听到天上雷声轰隆作响,惊电盘旋如龙,无不惊愕畏惧到了极致。 甚至有人以为触怒上天,根本不敢起身,跪在地上连连叩首,希望能够得到原谅。 应翩翩高声说道:“皇上失德,不辨是非,陷害忠良,更不顾我们的同宗之情,故而有失天命,招致谴告,尔等难道还要助纣为虐吗?!” 他这番话更加增添了众人心中的敬畏,同时天上雷鸣电闪不已,不少士兵们都扔下兵器跪伏在地,连头都不敢抬,应翩翩趁机将一把将池簌拉上了马,疾驰而去。 黎慎礼在方才那种情况下有用,但一出了宫不但是个拖累,更加会让侍卫们无论如何也要穷追不舍,因此应翩翩出宫后便直接将他推下了马,和池簌两人走小路脱身。 池簌坐在后面,手臂从后面环住应翩翩用力一抱,仿佛想要将力量传递给他:“没事吧?” 应翩翩快速地摇了下头,急急问道:“我爹的情况怎么样?” 他回身看着池簌,即怕他说出什么不好的消息,又迫切地想要知道。 池簌几乎抵挡不了这个眼神,一顿之后,摇了摇头,说:“目前为止,还没找到人。不过……找不到人,就很可能不是坏事!若厂公真有……什么意外,不是有意躲藏起来,只怕才会很快被咱们的人寻找到。” 应翩翩闭了闭眼睛。 池簌说的确实有道理,而且他之所以心存希望,也是因为他之前曾经在系统商店给应定斌兑换了一套保护甲。 现在那保护甲没有传来损毁失效的消息,那么应该是可以抵挡一部分伤害的。 但,这种意外,一丝半毫都不该有可能发生! 池簌说:“我当时安排了人手去接应厂公之后,原本就想立刻入宫去找你,可刚走到一半就听说了消息,说是他的车队行至半路,被人追杀,双方缠斗,目前厂公下落不明。我已经派了不少教中高手沿途搜寻,咱们也这就过去!” 黎慎礼正是想以典礼绊住应翩翩,让他无法救援应定斌,再趁机将应定斌一举置于死地,等应翩翩就算察觉到也已经晚了。 其实池簌当时本来也想马上过去找应定斌的,但听说宫中那边或已经有人把消息报告给了应翩翩,他猜以应翩翩的性格,为了设法中止黎慎礼的行动,多半会当场发难,于是放心不下,安排好手下救援应定斌之后匆匆赶来,果然便碰上了这一幕。 应翩翩在心中默念几遍冷静,沉声说道:“家里那边怎样了?” 池簌明白他的意思:“已经派了七合教的人过去守着,再加上我方才坦言身份,绝对不会有人在这种时候激化矛盾,再去为难督主府的人。放心就是。” 应翩翩低声道:“好,多谢。” 池簌见他表情焦灼,一阵心疼,摸了下应翩翩的脸说道:“那也是我家,咱们之间不说这些,走吧。” 两人出了城,他们各自的下属们也已经等在那里接应了,应翩翩也没心情过多寒暄,综合了一下几方调查到的信息,便分别布置下去,沿着几条路线寻找应定斌下落。 他们此时放了黎慎礼,又有之前的惊雷之事,想必一时也不会有皇宫那边派过来的人追杀。 应翩翩跟池簌说:“咱们也分开找吧。” 池簌犹豫了一下,应翩翩低声道:“你放心,我必会小心。你也是。” 池簌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第153章 卧雨幽花粲 此时正在被追杀的应定斌却并不知道,他的宝贝儿子为了他竟然根本没有受封,反倒劫持了皇上,在大庭广众之下当了一回反贼。 他一开始不知道追杀自己的是什么人,还以为或许跟西戎奸细有关,但几番喝问,那些人都一声不吭,倒是身手狠辣精悍,用的还是中原武功。 应定斌身边的西厂厂卫拼死护送着他一路且战且退,夕阳逐渐下沉,最后的余晖反倒异常灿烂,将这场战局中的每个人身上也蒙了一层金红色的光泽。 应定斌几乎被那光线迷了眼,侧头将眼睛微微一眯,却无意中在一名秘卫翻起的袍角内侧,看到了一个奇异的标志。 应定斌这一看之下,顿时想起之前应翩翩曾悄悄和他说过的皇家秘卫一事。 那个瞬间他怔了怔,未曾想到自己历经三朝而不倒,如今竟是被刚刚上位不久的黎慎礼欲以这种手段置于死地,真不知道该说这人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别的什么。 “厂公小心!” 就是这一晃神之间,秘卫看准机会,一剑向着应定斌胸口刺去,被他的一名下属拼死推开,那忠心的手下自己则中剑倒地。 应定斌身边的最后一名护卫也没了。 见状,领头的秘卫冷笑道:“早死或者晚死片刻又有甚区别,何必推来让去!” 眼看对方步步逼近,应定斌也不露畏惧之色,反而同样冷笑一声,阴恻恻地问道:“本公为朝廷效力多年,如今倒不知是因何事得罪了陛下,竟招来如此杀身之祸啊?” 他此言一出,顿时令那打头的秘卫握着剑的手一顿。 但随即,他便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你竟以为我是皇上派来的人?哈哈哈,有趣!” 对于这人的嘲笑,应定斌表情不变,复又说道:“陛下要杀本公,却并非光明正大地定罪,而是暗中派人追杀,就不怕一朝事情泄露,传出去影响圣名吗?” 他语气笃定,神色间不见丝毫畏惧,反倒令那些人稍显出了些许慌乱之色,片刻的沉默之后,一名身材十分矮小的秘卫忽然说道:“应厂公倒是好眼力。” 方才领头那秘卫立刻喝斥自己的同伴:“多言什么!” 他们这次的行动十分机密,不管应定斌是不是将死之人,原本都没有必要跟他多说,但这矮个子的话显然就是承认了应定斌的猜测,等同于泄密了。 矮个子却靠近了他,悄声说道:“老大,照小人来看,陛下对这应定斌心存忌惮,让咱们暗中除掉他,可是咱们却不知道为什么被他看穿了身份,也不知道他是何时得知的。万一此时把他杀了,让他哪个逃脱的手下出去报了信,只怕后患无穷。” 那领头的没好气道:“既然知道你还承认!” 矮个子道:“听这应定斌的语气如此笃定,小人是不是承认恐怕都已经不重要了。以小人之见,他的命既然已经被咱们掐在手心里,倒不如先带回去,让陛下定夺为妙啊。” 一开始,领头的秘卫原本想斥责他一派胡言,但此人说到后面,却也忍不住深思起来。 应定斌活着,仿佛是比死了有用处些。 毕竟应玦可不是好惹的,既然被他看破了身份,就算是陛下知道也要怪罪,倒不如也给自己留条后路,让皇上来做主。 他稍作犹豫,应定斌那名被刺中后倒在地上的下属却忽然暴起,一把抱住了最近一名秘卫的双腿,大吼道:“厂公,走!” 应定斌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迟疑,抢到马边,翻身而上,催马狂奔。 秘卫们在后面穷追不舍。 应定斌虽然不停催马前行,但看到后面越来越近的追兵,以及前方一片无遮无拦的道路,心已经逐渐沉了下去,知道今日只怕再也不能幸免。 身后那些人不再像一开始那般放出暗器,反倒让应定斌隐约猜到了他们的打算,心中冷笑。 他目光四下一瞟,忽然从怀里抽出一柄匕首,回首用力掷出,沉声喝道:“本公生的明白,死的明白!黎慎礼想往我的身上扣罪名,将我糊涂一杀了事,又岂能够让他如愿!” 天色已暗,前方的路影影绰绰,秘卫们一直追着应定斌跑,此时方才看清,领头那名秘卫瞳孔皱缩,猛地一挽马缰:“应定斌你——” 应定斌大笑道:“尔等鼠辈,回去告诉我儿子,就说本公死了!死也不向你们这群东西低头,被你们当成胁迫他的傀儡!” 原来,前方竟是一处高崖,应定斌纵马不停,随着大笑之声直冲了下去。 这处高崖前面是一道向下斜的陡坡,就算不是有意跳下去,在上面奔跑时都极有可能收势不及,不慎跌落。 秘卫们纷纷下马,徒步走到崖边向下看去,只能见到山峦陡峭,下面是黑沉沉的一片,却哪里还有应定斌的踪迹? 像应定斌这般重要的人物,理当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这算是怎么回事,他们根本就没办法回去交差。 甚至连刚才那名出主意要留应定斌活口的矮个秘卫都傻眼了。 他也没有想到,应定斌素来有“奸滑谄媚”的名声,原本该是个贪生怕死的人,竟然会果决至此,明知道还有一条生路,为了不连累他那个养子,甘愿跳崖自尽。 他们准备行动的时候,就已经提前了解了周围的地形,这一带干旱少雨,四下植物水源甚少,难以藏身,所以才是个杀人的好地方。 眼下应定斌跳下去也不太可能被树枝勾住或者落到水里,就算是悬崖不高,也足够他摔成一团肉酱了。 “头儿,现在怎么办?” 领头的秘卫沉声说道:“下去找!他就算是摔成了一滩肉泥,也得带回去给陛下复命!” 而且眼下天色沉沉,很有可能下雨,若是再等到雨水冲刷一番,痕迹没了,就更加难以搜寻了,他们所接的任务,从来没有就这样不明不白便回去交差的道理。 “你说去找谁?” 那秘卫首领刚说完这句话,就听见自己旁边有人这样问了一句。 他此时本来就心情急躁,闻言没有多想,斥道:“还能有谁,当然是应定斌!”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就看见站在面前的人都在以一种十分惊骇的目光看着自己,突然有所察觉,猛地一转头,发现身边竟然空空荡荡,根本无人。 他顿时骇出了一身的冷汗,说道:“刚才你们没听见有人说话吗?” 周围的人都在摇头,但就在这时,忽然又有“啊”的一声惨叫骤然在夜色中响起。 这惨叫声近在咫尺,将所有的人都吓了一大跳,猛然循声看去,却发现他们的队伍中,竟然不知何时突然就无声无息地多了一个人。 只见那人是名个头高挑的男子,背光站在,面目在夜色中看不清楚,他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按在前面一名秘卫的头顶上。 那名被按住的秘卫正垂着头,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生死不知,方才的惨叫声就是他发出来的。 “你是什么人?” 池簌并不理会对方的喝问,淡淡道:“应定斌在哪里?”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没有人敢回答他,可是也没有敢冲上去攻击他,寂静之中,他们听到了一种奇异的“喀喀”声。 池簌前面那名秘卫的头忽然一点点转动起来,但不是他自己在转,而是池簌掌心中灌注了内力,正拧着他的脖颈。 刚才那奇怪的声音,正是对方颈骨不堪重负的响声,紧接着,骨头一根根地折断了,血液从脖子下面狂涌而出。 可池簌的表情、声音都没有半点变化,他再一次重复了自己的问题,同时,面不改色地把对方的头活生生给拧了下来。 秘卫的躯体一阵抽搐,倒在地上,池簌如同抛球一样随手把头颅扔了出去,轻描淡写地道:“下一个谁来?” 虽然能够成为皇家秘卫的人都是饱经训练,但这无比恐怖的一幕让任何一个还有些微人类情感的人都难以承受。 眼看那头颅骨碌碌地滚到面前,那领头的秘卫觉得自己连牙关都在颤抖,结结巴巴地说道:“他……方才、方才……” 他的舌头仿佛都是僵直的,理智在和情感做着剧烈的斗争,池簌也没说什么,只是走上一步,轻飘飘地按住了另外一个人的头。 “不,不要,我说!我说!” 不等池簌动手,那人已惊惧地嚎叫起来:“他方才跳崖了!应定斌他、他就跳到了这悬崖的下面!” 池簌的心里微微一沉,说道:“去找人。” 那些秘卫们怔了怔,看到无数人影从密林深处一闪而过,才意识到池簌是在吩咐他的下属。 池簌和应翩翩分头寻找应定斌的下落,一路寻到这里,才发现了一点线索,但这结果恐怕不会是应翩翩所期待的。 池簌犹豫了一下,先没有吩咐人将这个消息告诉应翩翩,而是将那些皇家秘卫给了手下看管,自己则带着另外一部分人下去寻找应定斌的下落,打算先看看情况再说。 上一回他去找应翩翩,是因为应翩翩根本没有坠崖才平安无事,但这回掉下去的人确实就是应定斌,这样的高度之下,能够活下去的可能性非常小。 池簌简直难以想象怎么把这个消息说给应翩翩听,想到应翩翩可能会有的难过反应,他就先觉得自己心都要碎了。 应定斌不能死,千万不可以。 下去之后,果然没有树丛,也没有河湖,只是一片石头嶙峋的荒崖,先就让人的心沉了下去。 周围回荡着野兽的嚎叫。 池簌下令人们燃起火把,四散分开寻找,过了一会下起大雨来,把火把浇熄了,人就更加不好找了。 “教主!” 有人找到了一把伞,连忙拿过来给池簌,池簌摇了摇头推开,说道:“不必了,加紧找人吧,你在这里搜寻,我去另一头看看。” 冰冷的雨水打了一身,弄得衣物湿漉漉贴在皮肤上,十分难受,池簌也不想用内力把雨荡开,心里不禁想,也不知道应翩翩那边有没有挡雨的去处。 但是应翩翩担心应定斌,想必就算能找到,一定也不会去停下来避雨的。 池簌加快了脚步。 而他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出百余步之后,忽地猛然一停,隐约在绵密的雨声中,听到了一阵有些急促的呼吸。 池簌又凝神辨别了片刻,这呼吸比普通人要快了很多,但也有可能是伤者因为痛苦才会如此。 他不禁向着那个方向走去,低声道:“应厂公?应厂公?” 没有听到应定斌回应他,可这时前方忽然传来“嗷呜”一声的狼嚎,紧接着,竟有一头灰狼扑了出来,冲着池簌张口就咬。 池簌将身子向后一仰,同时一掌劈出,顿时将那头狼给推了出去。 他不愿与畜生计较,倒是并未杀生,那灰狼呜呜哀叫了两声,夹着尾巴跑了。 周围有几块石头在它奔逃的时候被踩的四处乱滚,其中一块不知道落在了哪里,发出“咚”的闷响,紧接着,池簌便听见一声低哼。 这声音极其细微,像是被强自压抑着,若非他耳力过人,甚至根本就没可能听见。 池簌连忙过去查看,这回,他发现地面上的两道山石之间,竟然还有一个狭窄的夹缝,下面不知道有多深。 池簌道:“下面有人吗?” 有呼吸,却没人回应。 他心念微微一动,又道:“厂公临行前的那天晚上,家里新来的厨子做了一道松茸全宴,您说味道很好,阿玦却不爱吃。” 这样的事情,除了至亲的家人,自是不可能有其他人会知道的,池簌说完之后,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紧接着,他终于如愿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回应自己。 “涧竹,是你吗?” 池簌心中一喜,连忙道:“爹,是我,我们都出来找你了。” 应定斌道:“阿玦……阿玦他……” 池簌说:“阿玦还在别处寻你,我这就让他过来,眼下找到了您,他一定很高兴!您情况如何?” 池簌一边说着,一边向那道缝隙下面看去。 火把被雨水浇熄之后,他所用的照明之物便换成了夜明珠,此时借着这光线,以池簌的目力,已经看清楚了应定斌现在的情况。 应定斌竟然是全身腾空的状态被夹在了两道缝隙之间,他下面黑沉沉的一片,也不知道还有多深,表面看起来倒是没什么明显的伤痕。 从上面落下来,竟然能精准地掉到这处缝隙中,也算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迹了。 “不,你先不用去找阿玦,别……别告诉他。” 应定斌有点费力地喘了一口气,说道:“我现在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上去,不想……让他看见,他,咳咳,会伤心。万一我不成了,你就说,没找到我,可能是被人救去了,让他心里还存个念想……你把我的尸体烧了……就好……骨灰,埋在家中庭院里的那棵树下……” 穆国的风俗极为重视遗体和葬礼,应定斌为了不让应翩翩难过,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心里已经什么情况都想到了。 池簌道:“阿玦那么聪明,这种说法瞒不过他的。您先不要说这些,我既然找到了您,一定会尽全力保您安全上来。” 应定斌苦笑道:“这道裂缝,是我砸的。” 池簌一怔,道:“什么?” 应定斌说,他看出那些人想要把他抓去威胁应翩翩的意图,为了不拖累儿子便跳了崖。 只是当时存了必死的念头,他也确确实实是砸在了崖下的地面上,却不知为何,非但没有粉身碎骨,还竟然把这坚硬的石头砸出了一道裂缝。 当时他所骑的马都摔的骨断筋折,从缝隙间滑落了下去,应定斌却整个人卡在了这里,他全身都是麻木的,也感觉不到疼和流血,所以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伤势如何。 方才听见有人搜寻,应定斌怕是皇家秘卫,他一心不想让应翩翩为难,竟然忍住了一声不吭,发现是池簌之后,才开口示意。 可就算池簌找到了他,该如何把他弄出去,他的身体又可不可以移动,也都是十分为难之事。 池簌听了应定斌的讲述,也暂时想不通他究竟为何能把石头都砸出这样深的裂缝来,当务之急还是想办法救人。 他可以找一条绳子放下去,然后做成绳套圈住应定斌的四肢,把人一点点给拉出来,可这样的话,万一应定斌伤在了什么地方,在拉扯的时候很有可能更加致命。 池簌想了片刻,有了主意:“这样,我也下去,然后先想办法把您给托上地面来。” 他要比应定斌瘦一些,下去之后,应该能到达更深的位置,从底下托举,再让上面的人帮忙接住,应该可以将应定斌稳妥地弄上地面。 应定斌先是觉得这是个好办法,但随即便皱起了眉,说道:“不成,这样的话太危险了,下面不知道有多深,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断崖,你一个不小心,很有可能也掉了下去。万万不可。” 池簌道:“总得试一试,阿玦还等着您回去看他的封王典礼呢。” 这话说的应定斌心头一酸,想想应翩翩好不容易有一件这样高兴的事,却因为他的缘故,肯定也没有开心地庆贺。 但他还是不能让池簌冒险:“我岁数大了,总要离开他的。要是你我都出了事,阿玦又怎么办?涧竹,你这份心我明白,你找根绳子过来拉我便是,是死是活,咱们听天由命。” 应定斌说话的时候,池簌却已经就近将自己的一名手下给叫过来了,令他在旁边帮忙,同时脱下外衣,看准位置,一点点下到了缝隙之中。 他平和道:“爹,你放心,咱们都不会有事的,我发过誓,再不会让阿玦伤心。眼下找到了您,就一定要把您好好地带给他看。” 池簌心意已决,应定斌自然是拦不住他,又是感动,又是忧急,黑暗中只能听见山石和衣物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池簌仗着一身绝高的轻功,以手脚在岩石上支撑着,控制住下落的速度,总算到了应定斌稍下方一点的位置。 此时他也已经摸明白了,十分庆幸之处就在于,这缝隙的下面再没有其他断裂处,石缝越来越窄,因此池簌不用担心会坠下去,反而不用再小心地支撑自己了。 他费力地弯下腰,总算摸索着够到了应定斌的一只脚,低声道:“若是哪里疼,您一定要及时告诉我,我要向上推您了。” 应定斌拦不住池簌,只能尽力配合,沉声说了句“好”,便感觉身体微微一松,是池簌运起内力,一点点将他向上托起。 身体移动,应定斌没感觉到有什么特别难受的地方,他怕池簌在下面出事,便说道:“没关系,可以快一点!” 池簌说了句“好”,跟着猛然用力! 随即,应定斌彻底被他推出了石缝,上面那名七合教的教众眼疾手快,将他一把稳稳接住,随即平放在了地面上。 剩下的事就好办了,池簌跟着跃出,问道:“情况如何?” 那教众检查着应定斌的情况,也很是欣喜,说道:“教主,实在是老天保佑,厂公好像真的没什么大碍!” 应定斌当时砸下来的时候受到巨震,而后又被夹在中间许久,整个人的身体都有些半麻了,因此几乎毫无知觉。 池簌用内力给他按摩手脚,过了好半天,应定斌感觉到知觉逐渐恢复,身上那些挫伤也开始火辣辣地疼痛起来。 虽然并不好受,但却比刚才甚至连自己伤成什么样都感觉不到的滋味要踏实多了。 应定斌感觉到池簌的手捏到了自己脚踝处一道淤伤的位置,忍不住吸了口气,池簌连忙停手,问道:“怎么了?” 应定斌看着池簌关切的脸,也是百感交集。 他知道池簌对应翩翩好,但是也没有想到对方能为了应翩翩不会伤心,对自己都顾及到这个地步,冒着生命危险相救,毫不嫌弃地按摩疗伤,就算是亲生儿子,也就是做到这样了。 他跳下来的时候干脆果决,一心寻死,可是夹在那道夹缝中等待死亡一点点降临的时间里,他又觉得非常舍不得。他还想再多陪一陪他的孩子…… 如今能活下来,当真是再好不过了。 池簌也非常高兴,立刻派人去通知应翩翩。 得知应定斌没有什么大碍之后,他便亲自将人背着,回到了悬崖上面,又让手下找来了干爽的衣服给应定斌换上,以免他受冻。 应翩翩赶到的时候,池簌正带着应定斌坐在一辆马车中避雨,应定斌手里捧着一只缺了口的粗瓷大碗,正在喝着一碗热水,看上去虽然狼狈,但却被照顾的极好。 应翩翩什么都没说,上去直接一把抱住了他。 池簌轻轻把碗接了过去。 应定斌愣了愣,眼睛一下子就湿了,有点无措地一手摸着应翩翩的头一手拍着他的背,哄道:“好了好了,爹这不是没事吗?咱们不难过,乖,乖。” 应翩翩什么也不说,只是把头埋在他怀里,半天都没动弹。 应定斌也不说话了,静静抱着他。 好一会,应翩翩才松开了手,说道:“伤……真的不要紧吗?” 马车中的烛光下,他的眼睛微微有些发红,应定斌和池簌都装作没看见一样,应定斌笑着说:“不要紧,你爹这回真是命大得很,那点擦伤,就破了些皮,算得什么伤!” 池簌在旁边温和地补充道:“原本从高处坠下,身体受震,多少也是会受些内伤的,但我方才查看了一下,爹的经脉和脏腑都无妨碍,已经吃了些温补的丹药,再观察几日就好。实在是福大命大。” 池簌怕应翩翩着急,方才令人报信的时候已经和他说了应定斌的情况,应翩翩心中猜到,多半是那系统兑换的防身甲起了效果,却没想到这样有用,如今亲眼一看,总算是放心了。 他松了口气,说道:“谢天谢地。” 应翩翩很少会说这样的话,应定斌见他这样,觉得新鲜又可爱,笑着说:“你也别谢天谢地了,谢谢咱们家小池吧。要不是他冒着险把我救上来,恐怕你爹就得在夹缝里饿成一块人干了。” 应翩翩就算不知道当时的经过,看看池簌此时的样子也能约略猜到了,他便转向池簌,笑问道:“要我冲你道谢吗?” 池簌受宠若惊,连忙说:“不要,不要。” 应翩翩却站起身来,用力抱了抱池簌,说道:“但是真的很谢谢。” 池簌一顿,在应定斌面前不好造次,但还是忍不住微笑起来,也轻轻回抱了应翩翩一下,在心里默默想,看见你高兴,我就是最高兴的了。 第154章 西风横云度 应定斌的伤虽然没有大碍,但这一番又是逃亡又是跳崖,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也都是太过刺激的体验。更何况他也岁数不小了,需要好好休养才行。 应翩翩在宫中干了那么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如今他们也不好再住客栈,于是又赶了半个多时辰的夜路,到了七合教在附近的一处据点中安顿下来。 应定斌服了安神药之后没多久便睡着了,应翩翩和池簌也回了房,两人一起躺在床上,老半天都没有睡意。 出了这么一件事,以往很多原本已经笃定的计划就都要改变了。 就算黎慎礼再怎么理亏,但应翩翩在朝堂之上公然挟持皇帝,也绝对不可能再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回去当他的王爷。 而从黎慎礼登基那一刻起就潜藏在他们之间的暗流,如今也终究被激化成了难以调和的矛盾。 过了好一会,应翩翩说道:“你睡了吗?” 池簌道:“没有。” 应翩翩翻了个身,在枕头上侧过头去看着他,说道:“你是不是需要传令下去,让七合教的教众最近尽量都要隐瞒身份,低调行事,以免让朝廷那边抓住把柄,借机发难。” 池簌替应翩翩掖了掖被子,这才一手将他揽进怀里,说道:“你放心,这个我心里有数,在此之前,七合教与朝廷之前的关系也一直不甚和睦,我们这边的人都知道如何防范那些官差。有没有此事,都是一样的。” 应翩翩说:“那就好,不然若是牵连了他们,我心里怎么也过意不去。” 池簌道:“不会的——而且我觉得,黎慎礼不太可能在这种时候大张旗鼓地对付我们。他没有这个实力和精力。” 其实池簌说的没错,黎慎礼还有把柄在他们手上,他这个皇帝怎么当上的,几个人也都心知肚明,黎慎礼应该要比他们更加担心会撕破脸。 更何况,还有西戎这个外患虎视眈眈,就是大臣们也不会支持黎慎礼在这个时机铲除异己,造成内讧。 应翩翩冷笑一声,道:“既然没有做好彻底撕破脸的打算,他就不该这么忙着心急动手,胆子小还经不住他人挑唆,还能成什么大事?” 这一回是他在无意中买了那副护甲,应定斌才没有出什么大事,但也没少受罪,还让所有的人都连惊带吓了一场。 对于应翩翩来说,家人是他的底线,就算之前黎慎韫那样下作,存了不少的龌龊心思,都没有冲他的家人下手,黎慎礼一手造成了这样的局面,这个仇,应翩翩记下了。 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他也想要,不过在此之前,应翩翩只是想和黎慎礼各凭本事竞争,能者居之,而对黎慎礼这个人,虽然不喜,倒也谈不上有什么怨恨不满。 黎慎礼这次算是真正惹到他了。 池簌捕捉到了应翩翩的话中之意,问道:“你觉得黎慎礼是受人挑唆?” 应翩翩道:“我得知爹出事,是因为宫中有个小太监给我送了消息,当时正在进行典礼,他报信之后便退下了,但我觉得此人十分眼生,更加不知道他是谁手底下的人,现在想想,觉得十分蹊跷。” 毕竟应定斌当时正在被追杀,不可能派人进宫报信,池簌行事一向稳妥,当时应翩翩自己都身在宫中,池簌也不会贸然将这样的消息送进去给他。 至于应钧那些旧部,势力不在宫里,就更加不可能了。 池簌道:“我已经抓到了那些皇家秘卫,正在令人审问。而且这个不用心急,如果真的有人想故意挑唆你与皇上之间的关系,那么你一离开京城,只怕他也就会开始行动了。” 应翩翩慢慢地道:“你说,什么人会希望我们君臣反目呢?” 两人对视一眼。 应翩翩缓缓地说:“此时离京也好,不将池水搅浑,如何能见沉渣泛起。只是……我担心乱不在京城啊。” 池簌见他说着话便从床上坐了起来,便也跟着一起起身,给应翩翩披了件外衣,问道:“怎么?” 应翩翩说道:“我给杨阁老和贺侍郎写两封信过去,让他们最近多多提防皇上身边的人,以免让西戎奸细趁虚而入。你一会找人帮我暗中送一下。” 对于他来说,内斗可以,但不能误国,无论他跟黎慎礼之间的私怨如何,面对西戎人的立场都是不会改变的。 直到池簌派了可靠的人将信送走,两人才再次回到了床上休息,但心中都是思绪万千。 * 黎慎礼这一次的谋划可以说是全盘失利。 在他原本的计划中,不动声色地除去应定斌,既能对目前如日中天的应家进行打压,也可以将西厂这一块的势力慢慢收归己有。 而只要事情做的干净,事后就算是应翩翩有所怀疑,也找不到证据,自己给他封的爵位,应当也足以安抚他的情绪了。 可惜虽然想的不错,真正实际操作的时候却问题百出,最后弄成了这样不可收拾的局面。 不但应家和他彻底离心,更加重要的是,一切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 他暗中算计老臣的事被暴露出来,随后又遭应翩翩劫持,甚至还莫名其妙地出现了那样诡异的天象,以至于他登基以来的威望尚未完全树立,就颜面尽失。 虽然最后有惊无险,黎慎礼被应翩翩平安放了,但这件事如果最终不能有效解决,其带来的影响和后果难以估量。 毕竟如今朝廷与西戎关系紧张,而应翩翩刚刚同西戎打了胜仗,正是前途一片光明的时候。谁能想到他竟然桀骜至此,当众与皇上叫板呢? 这种状况之下,如果西戎再打过来,朝廷无可用之将,黎慎礼便难免要承担这个过失了。 一想起这件事他就心情烦躁,自从应翩翩和池簌离开之后,黎慎礼一天都没有睡好。 而且更加雪上加霜的是,他发现自己派出去追杀应定斌的皇家暗卫一直没有回来复命,这就说明,铲除应定斌的计划也出了问题。 应定斌这些年来经营西厂,培植的死忠不少,为人又阴鸷记仇,这一回撕破了脸,如果让他活着回来,更加麻烦。 黎慎礼将伺候的人都赶了下去,独自坐在殿中,扶额静思。 他的身下是金銮宝座,无数人想要坐这把椅子,但很少有人知道,实际上它坐起来一点也不舒适,反而冰冷、坚硬,倚靠在上面,硌得全身骨头生疼。 可终究是万人之上。 坐在这仿若神龛一般的宝座之中,所有丹墀之下的众生都显得那般遥远而渺小,高高在上地望去,只能看到他们一个个俯首躬身,低眉敛目,用无比恭顺的外表,隐藏着内心的算计与欲望。 真是可笑,得不到的时候,拼了命地想要得到,得到了之后,又要拼了命地守住,稍有懈怠,甚至更加会从高处跌落,尸骨无存。 这是……图的什么呢? 黎慎礼忽然抬起头来,望向殿外,问道:“你来了?” 有个声音在外面应答道:“是,陛下。” 黎慎礼起身,一级级步下丹墀,说道:“来得正好,陪朕到御花园里面走一走。” 对方应了一声,走进殿来,扶住黎慎礼下了最后一级台阶,月光照亮了他的脸,赫然便是左丹木。 黎慎礼边走边询问道:“事情进展如何?” 左丹木道:“已经搜遍四处,都没有应厂公的下落,倒是在附近镇上一间商户的口中得知,当晚有两名江湖人士急匆匆地寻来,买走了他们府上出远门时乘坐的马车,还要了些热水和男子衣服。” 黎慎礼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只听左丹木续道:“听他的形容,草民怀疑,这两位就是七合教的人,他们很有可能找到了应厂公,而且,人还活着。” 其实这个结果黎慎礼已经有所猜测,他甚至不知道他是希望应定斌活着,让应翩翩和七合教与朝廷之间的关系还有些回旋的余地好,还是希望应定斌已死,索性斩草除根,将事做绝更好。 对着左丹木,他终究没有多言,只是说道:“朕知道了。” 左丹木道:“陛下勿要忧心。草民想,应厂公未死,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如此一来,应大人的怨气就要轻的多了,想必过些时日彻底消了气,终究会回来的。” 黎慎礼淡淡地说道:“朕身为帝王,还得对一名臣子这样百般讨好。” 左丹木道:“陛下以仁治天下,又顾念与应大人的同宗之情,才会如此。应大人乃是皇族血脉,却认了一名宦官当养父,此事说出去实在不甚体面,也难免有碍于他的前途。陛下也是为了他着想才会这样做,奈何应大人太过重情,却是不懂您的苦心。” 他想了想,说:“不若草民明日试着劝说一下太皇太后,请她老人家出面写信劝说应大人,或许能够令他理解陛下的苦心。” 左丹木这个理由找的极好,几乎让黎慎礼也觉得就是这么回事了,听着左丹木把话说完之后,他的脸色好看了很多:“此法倒也可以一试。” 说完之后,他又解释似的补了一句:“大敌当前,朕实在不愿因误会失去一名能臣。” 左丹木道:“陛下胸襟宽广,以和为贵,草民明白。” 黎慎礼愈发看他顺眼:“当初你们一行人代表西戎来到京城,纷纷拜会太子,日渥甚至暗中与黎慎韫合作,意欲谋害父皇,唯有你主动与朕邀约来往,宫变时朕差点被黎慎韫的人发现,又是你救了朕一命,这份情谊朕一直记在心里。” 他对左丹木许诺:“过得几年,等你的身份淡一淡,朕自然会让你的才能有所发挥。你放心就是。” 左丹木立即谢恩:“多谢陛下!” 黎慎礼道:“只有你我在此,你便免了这些规矩吧。” 左丹木便站直了身子,感叹道:“陛下您如此信任草民,草民也想斗胆多说几句心里话。其实当初我会找到陛下,并非因为有什么谋划算计,而是觉得与陛下处境相像,同病相怜。如今能够见到陛下身登大位,草民心中也十分欣慰。” 黎慎礼道:“但你跟着朕,却不比在西戎时的王子尊荣了。” 左丹木笑道:“那算什么尊荣呢?人人对我表面逢迎,背后轻鄙,我也不得不提心吊胆,生怕哪日西戎王一个不喜,就能轻易将这些东西全都从我身边拿走。我是想自己挣来点什么,让别人也少不得我,我才能抬起头来活着。” 黎慎礼若有所思。 左丹木半开玩笑地说道:“就像应大人那样,若非应大人抗击西戎得利,有他谁也替代不了的好处,陛下您又怎会对他如此欣赏?草民也想让陛下这般青眼呢!” 黎慎礼也笑了,说道:“他桀骜不驯,行事偏激,分毫没有为臣的本分,如何及得上你?是卿妄自菲薄了。” 只是他面上虽然在笑,眼底却带着思虑之色,显出了几分心不在焉来。 左丹木说的不错,他们处境相仿,而左丹木所忧虑之事,又何尝不是他心中所思? 左丹木虽然是太皇太后之子,但并非皇族,没有资格在宫中留宿,向黎慎礼汇报过相关任务的完成情况之后,又随意闲聊了几句,便告退了。 直到第二日,左丹木才重新入宫,去找太皇太后传达皇上的意思。 “皇上让你来劝哀家给阿玦写信,让他同武安公回到京城?” 左丹木暗中为皇上办差之事十分机密,就连太后也不知道,听了他的话不免惊讶:“皇上为何要对你说这件事?” 左丹木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那这封信,娘是愿意写,还是不愿意写呢?” 太皇太后说道:“自然不写。之前出了那件事,就算是皇上一时碍于形势,不会追究阿玦的责任,心中也难免会存有隔阂,这样的隔阂在心里存的久了,有朝一日就会成为祸根。他们既然已经逃出去了,哀家又为什么要把他们叫回来,再次置身险境呢?” 左丹木不禁苦笑:“是啊,娘您这不是应该明白了吗?您是这样想,皇上也知道您会这样想,所以才让我来说。他是您的小辈,不能把您怎么样,摆布我一介布衣,总没有问题吧。” 太皇太后睫毛微垂,怔了一会,不禁微微轻叹:“唉,你们啊,你们这些男人。一个个争来斗去,心机算计,当真是没有什么不能做的。也罢,既然他这么说了,不就是一封信而已,哀家写了便是。” 左丹木失笑:“娘你心里有感触,说就说了,何苦把我捎带进去?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知道应玦是您的心头肉,本来也没想让您动笔写这封信,反正皇上大不了找个由头责罚我一顿,也不能真的把我怎么着。” 太皇太后却瞥了他一眼,微微摇头道:“你这话说的更加该打,难道你就不是哀家的骨肉,哀家就能委屈你了吗?” 她闭目片刻,下定决心:“左右阿玦这孩子从来就不听话,就算哀家劝了,他也不会因此就回来的,写便写罢。” 太皇太后这些年来居于深宫之中,无事的时候便是临摹字帖,写了一手极好的行书,寻常人万万没有这份笔力,也模仿不来。 左丹木看着她稍加思索,随即落笔,迅速写成了一封书信,劝说应翩翩不要执迷不悟,及早回京跟皇上认错,她也会代为求情,皇上心地仁善,必然不会与他计较云云。 写完之后,太皇太后晾干墨迹,直接把信给了左丹木,说道:“你先让皇上过目一遍,再把信送到七合教去,想必阿玦就能看到了,这样,在陛下跟前也算是你的功劳。” 左丹木没想到她竟会如此痛快,一时怔住,没去接信,反倒不禁瞧了太皇太后一眼。 太皇太后见状,倒是难得地笑了笑,说道:“你以为娘不知道你跟皇上有所来往的事吗?” 左丹木道:“这,我……” 太皇太后道:“你过来。” 她把左丹木拉到自己身边,疼爱地整了整他的衣领,柔声说:“咱们两人可是亲母子,相互之前没什么不可以说的。娘知道,你原来在西戎是王子之尊,到了穆国,却只能当一名处处被防范的普通人,又怎么会觉得开心呢?” “你想建功立业,想让皇上看到你的能力,都是因为你是个知道上进的好孩子,我自然要鼎力支持才对。只是伴君如伴虎,娘虽然有些脸面,也没本事护你太多,只有能帮多少,就是多少了。” 太后的性子素来高贵而矜持,就算是左丹木刚刚回来的时候她十分高兴,也少有这样温柔的言语。 左丹木没想到她不声不响,竟然什么都看在眼里,更没想到,她非但没有质问、责怪自己,反而说出了这么一番话来。 他昨日在黎慎礼面前那般能说会道,眼下却竟一时愣住了,根本说不出话来,只是望进太皇太后眼中,看到了满目属于母亲对孩子的爱怜、珍惜之情。从小到大,他从未在任何人的身上感受到。 那个瞬间,左丹木的心动摇了一下。 但也只是轻轻的这么一下,便又重新坚定起来。 他还有他要做的事情,不能因为任何理由而改变,生在这世间,像他们这样身份的人,早已注定如同汹涌波涛中的一叶孤舟,若是随波逐流,很快就会被海浪吞没,只有奋力拼杀,出人头地。 太皇太后自己也说了,儿子出息,当娘的只有高兴的份,这世上有个人疼爱他,他也没旁的亲人,日后自然也会好好地奉养太皇太后。 左丹木伸手过去,从太后的手中接过了信,小心翼翼地收好。 他脸上又恢复那种温和的笑意,轻声说:“娘,儿子真高兴能跟您相认,您放心罢,儿子也会尽力替应大人从中斡旋的。”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说:“好。” 等到左丹木离开之后,她脸上的那层温柔才如同褪色的脂粉一样,一点一点地淡了下去。 青儿是太皇太后最信赖和宠爱的宫女,方才也一直在旁边伺候着没有回避,完完整整地听到了左丹木和太后的对话。 方才当着左丹木的面,她不敢有任何表示,等到左丹木一走,青儿的脸上不免露出了焦急之色,只是不敢说话。 太皇太后一眼瞥见,问道:“怎么?你觉得哀家对阿玦不公平了,是不是?” “奴婢……奴婢不敢置喙。” 青儿冷不防磕绊了一下,但随即还是没有忍住,又说道:“奴婢知道应大人未必因为这封信就会回来,娘娘您才会那样写,可是……可是他看见信,也会、也会伤心的,这未免坏了娘娘与大人之间的情分。” 太皇太后漫不经心地用护甲调弄着胭脂,说道:“你是怕他伤心,还是怕坏了我们的情分,对哀家不利?” 青儿道:“……奴婢自然是都担心的。” 太皇太后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道:“好罢。” 她将青儿别在襟前的帕子抽出来,漫不经心地在手上一擦,方才护甲上面沾染的胭脂顿时将一块素色的手帕沾染的斑斑驳驳。 太后又将手帕还给了青儿,说道:“你既然心疼他,哀家就给你个机会,找个荷包,把这块帕子装起来,送给承汇门那里负责夜间值守的太监多顺,一切自然明了。” 青儿到底伺候了她多年,迷惑地看了一眼手帕,脸上的红晕慢慢褪去,变得苍白,恭敬地应了声“是”,退了下去。 她走之后,太皇太后才轻轻叹了口气。 以黎慎礼幼时受气受的惯了,这种骨子里的东西是改不掉的,即使当上了皇帝,一时半会还是小心翼翼,束手束脚。 以他的行事作风,若是需要自己写这样一封信,多半会亲自来找她商议,而不是直接去找来左丹木以示威胁。 所以这信多半是左丹木为了讨好黎慎礼,才会主动提出要找自己写的。 太皇太后原本对此并不十分确定,但试探一番,左丹木自己也承认了。 这让她不禁怀疑,这个儿子是什么时候开始与黎慎礼联系上的,又在如今发生的这些事情中充当了一种怎样的角色。 应翩翩小的时候,因为那段逃难的经历,特别害怕胭脂的颜色,有好长一段时间见到她往脸上图胭脂就会跑,直到逐渐长大,才慢慢地好了,太皇太后以此示警,他自然会知道是怎么回事。 殿中静悄悄的,太皇太后只听见外面西风萧瑟,竹声如雨,一时心中怅惘,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 第155章 绿叶照林光 黎慎礼看到左丹木果然说动太皇太后给应翩翩写了劝降书,十分高兴,很是嘉奖了他一番。 黎慎礼倒也不是指望着这样一封信就能把应翩翩劝回来,而是做出这种选择,代表着太皇太后的一种支持态度。 有此一事,他自然对左丹木更为看重,令人将信送到了七合教在京城所开的当铺中。 尚不知这封信还能不能送到应翩翩的手里,很快,黎慎礼便无心顾及这件事了。 因为就在数日之后,发生了一件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大事。 ——西戎王在上一回的惨败之后迅速振奋,集结兵马,重新攻打而来。 大概是因为上一次的教训,这回他兵分三路,绕开雍州,一路奔袭,边境一时间烽烟四起,处处告急。 最为要命的是,此次上战场的不只有西戎的军队,甚至还有之前被西戎吞噬的北狄兵将,也已经彻底臣服于西戎王。 其中一路大军正是由北狄大将耶律屺和北狄王的长女鸿雁公主亲自率领,与西戎人相互配合夹击,连下三城,绕过灵州、雍州,在岭南汇合。 这一遭实在让黎慎礼始料未及,他知道穆国与西戎关系紧张,但本以为西戎王之前遭受重创,怎么也要休养生息一段日子,才会再次有兴兵之念,没想到对方竟然来的如此迅疾。 先前杨阁老、孟尚书,以及兵部的几位侍郎都曾上疏,提醒黎慎礼提防西戎奸细,也要重视西戎王的野心与贪念。 黎慎礼知道他们都是平日与应翩翩来往较密的人,认为这些人如此危言耸听是为了突出应翩翩的重要性。 他心中有气,也没怎么理会,如今面对着这样的局面才真正是始料未及,急忙召集群臣商议对策。 曾经先帝在时也召开过无数次这样的会议,只是那时尚有主战和主和两派争论不休,如今却已经没有选择了。 要不然就抵抗,要不然就逃跑,和谈绝不可能。 两种主张自然兼而有之。但因为不久之前他们刚刚大败西戎,士气大振,如果对方一发动进攻就要吓得迁都逃跑,自然令人心有不甘,故而主张兴兵反击的声音更加强烈。 但是派谁去又是个问题。 朝中倒也并非全无可用之人,但西戎人如今先声夺人,已经连胜了几场。 一开始还可以说是他们打了个出其不意,让朝廷没来得及反应,若是派出大军还不能取胜,就未免会造成人心惶惶,社稷动荡了。 大臣们纷纷争论着领兵人选,大概是由于心理作用,黎慎礼总觉得他们在怨怪自己急于对应定斌下手,逼走了应翩翩,心中觉得很不自在。 这时,却有一个声音说道:“臣以为,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有没有合适的将领,而是要振奋我军士气。” 在一片乱糟糟的争论中,这个声音冷静而浑厚,一下子吸引了黎慎礼的注意力。 他抬起头来,发现说话的人是太皇太后的兄长胡臻。 黎慎礼记得胡臻在雍州当了十五年的知州,应该与西戎有着丰富的作战经验,心中微微一动,说道:“胡爱卿有何见解?” 胡臻出列行礼,说道:“陛下,以臣对西戎的了解,他们这一战实际上是外强中干,看着气势汹汹,但论战力不一定会很高。” 他的话顿时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只听胡臻分析道:“之前西戎王在应大人手下败兵撤退,其实并非因为兵力不足,而是战略安排出现了问题,导致他失去了手下兵将们的信任。” “而近来西戎风雨不顺,连连遭灾,这种情况下原本应该休养生息,西戎王却再次兴兵,应该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以重新树立他的权威,所以臣以为,西戎打的是一场士气之战,但未必还有后劲。” “胡大人说的有理,不愧是曾在雍州驻守多年的经验之士。” 兵部尚书范良赞同地说道:“所以我们主动出击的第一战非常重要,一旦得胜,西戎必定人心溃散。” 胡臻说道:“是,所以我是想斗胆提议……” 他一顿,转向黎慎礼,郑重道:“请陛下御驾亲征,以鼓舞士气。” “什么,御驾亲征?这如何使得!” “如今战事不利,军备不足,这样岂非置陛下于危境吗?” 胡臻此言一出,顿时反对之声一片。 毕竟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一国之君如此以身犯险,未免令人放心不下。 胡臻听到别人反对他,倒也不坚持,只说道:“臣常年身在边关,除了打仗别的都不懂,见识浅薄,只是提出自己的看法而已,要如何做,自然还是看陛下的意思。” 出乎众人意料的,一向谨慎有余的黎慎礼,这次却没有立刻开口驳斥胡臻的意思。 方才胡臻的话反复在他心中回荡。 士气之战——西戎王是为了树立威信,而他的处境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登位之前就根基不深,没能完全获得大臣们的信任,后来又对应家的处置失误,更加引起朝中部分人的失望和不满,若是这一次输给西戎,黎慎礼自己的处境只怕也跟西戎王没什么两样。 这样想来,他们两国的君主战战兢兢,劳心劳力,竟然都是因为一个应玦,简直让人不敢置信。 现在,西戎王可以带领将士们奋勇进攻,他为何不行? 以西戎如今所有的物资,再加上战线拉得这么长,一定支撑不了久战,只要跟他们耗着,到了最后就肯定能赢,而他的威望自然也会大大提高。 就像先前左丹木所说的那样,若是想不用怕身下的位置被旁人抢去,那么就得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地方,只有自己能坐。 黎慎礼的心中缓缓做出了决定。 * 听说皇上竟然御驾亲征的时候,应翩翩人已经在灵州了。 在西戎尚未发兵之前,他便敏锐地察觉到了西戎或许将有异动,既然暂时不能回到朝廷,应翩翩索性等着应定斌伤养的差不多了,亲自来到边关一探,顺便也可以看望黎清峄。 在此之前,应定斌和黎清峄也算是已经同朝为官多年,但两人一个柔奸圆滑,一个韬光养晦,因此看到对方时,心里都有种装逢对手的警惕和提防,保持距离还来不及,更不可能有什么交情。 没想到如今因为应翩翩,他们倒算是成了一家人,居然还有坐在一张桌子边上吃饭,并且不会怀疑对方暗中下毒的一天。 听见应翩翩一会叫爹一会叫舅舅,应定斌和黎清峄的目光有时候也会碰撞一下,都有种梦游一样的不真实感。 他们居然还能有这么一个家,而且家里的人还越来越多,越来越热闹。 甚至除了三人之外,还有七合教的教主作为他们家孩子的爱妻,也端着碗在桌上占据了一席之地。 应翩翩和应定斌倒还习惯些,黎清峄却已经多年没有感受到这种家庭的温暖了。 他默然地吃了一会菜,这才放下筷子,慢吞吞斟了杯酒,向应定斌举起,说道:“应厂公,我得敬你。我外甥蒙你视如己出照顾了这么多年,姐姐姐夫的在天之灵一定也能够瞑目了。你这份恩情,我就是拿命偿还都不嫌多——” 应定斌道:“将乐王,且住!你这样说倒好像我成了个外人了!我养阿玦,只是为了我自己,可没想着给谁恩情,也不当你这声谢啊!” 黎清峄哈哈大笑,说道:“我也不乐意跟旁人说这样的话,这不是显得礼数周全一些。好了,那么多的不说,有事尽管吩咐,其他的都在酒里。” 几个人吃饭,旁边也没有留人伺候,黎清峄拎起酒壶,亲手给应定斌倒了一杯酒,见应翩翩的杯子满着,池簌那里却只有一杯清茶,便道:“池教主,不喝点?” 长辈让喝酒,按理说拒绝就不礼貌了,尤其是池簌也很想让应翩翩的家人喜欢自己,闻言犹豫了一下,应翩翩却立刻伸手盖住了他的酒杯,拒绝道:“他不喝,他耍酒疯。” 池簌:“……” 他觉得之前的药酒已经给应翩翩留下了心理阴影。 都怪任世风,回去得再抽他一顿。 应定斌笑道:“王爷,你就别管小孩们了,咱们两个喝吧。大不了我让你一让。” 黎清峄心道你好大的口气,扬一扬眉说道:“好。” 几人正是说笑之间,就有下人禀报,说是西戎那边派了使者过来。 灵州是黎清峄的地界,他闻言不禁哂笑,说道:“他们倒找到我头上来了。” 应翩翩说:“他们大概是听说了我与皇上失和的消息,也觉得舅舅你会因此而不满吧。既然如此,不如让我出面。” 黎清峄自然是应翩翩说什么就是什么,立刻就答应下来。 应翩翩便和池簌一起出去了,池簌也没吭声,到了就在应翩翩旁边一站,把自己当成个侍卫一样。 那名西戎使者也没有注意到他,而是忍不住多看了应翩翩两眼。 应翩翩之前猜的不错,他们大王这次出兵,正是因为听说了应家与皇上失和,才会趁机发动攻击。 同时他也听说了,这个守在灵州的将乐王是个为了给家人报仇想要一举炸掉皇宫的猛人,把唯一活在世上的外甥当成宝贝一样,西戎王这才派人前来,想试探能不能将黎清峄策反。 没想到,应翩翩竟然已经来到他舅舅这里了。 这名使者就算以前没有见过应翩翩,看见他这份相貌和气派也能猜出此人身份,索性也做出早知应翩翩在此的样子,行礼道:“见过应侯。” 应翩翩笑道:“上次一战之后,不知道你们的王上如今可好?他派你前来,可是要向我献上降书吗?” 使者一噎,而后说道:“此时的战局,要论输赢,恐怕是穆国落于下风吧?” “确实如此。”应翩翩也不否认,懒洋洋地说道,“但若是我出手呢?” “您还会出手吗?” 西戎使者笑了笑,说道:“如小侯爷您这般聪慧,自然应该已经看破,穆国几代昏君都是懦弱无能之辈,当知丰功热血难抵百般猜忌,国已如此,纵有名将,亦无力回天。何必空自耗费心力,最后也难得善果?只有呆子才会做出那般选择,不该是您会做出的事来。” 这被委派而来的西戎使者显然精通汉学,谈吐也颇为不俗,这番话说出来,怕是一般人都难免动容。 应翩翩道:“你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劝说我不要再同西戎作战吗?” “当然不止于此。以您的才干学识,在下也不敢凭借区区口舌就提出这种要求。” 西戎使者微微一笑,带着些许狡黠之意,取出一卷画轴打开,在应翩翩面前徐徐展开:“请您看一看这个,可满意吗?” 画卷中竟然是一名极为美貌的女子,其样貌不似中原女子一样温柔婉约,但五官深邃,眉眼艳丽,别有一种野性的美感,也可以说得上是一位绝世美女。 大凡天下男人就没有不爱美色的,特别是这种异域风情更加令人耳目一新,这使者对他们公主的姿色很有信心。 但不料将画卷展开,应翩翩只是淡淡一瞥,反倒是他身后的那名侍卫立刻沉下了脸,露出一副很不满的样子。 又没有让他娶,也轮不到他不满吧? 使者以为两人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便说道:“这位是我们王上最为疼爱的女儿,由大王妃所出,对于小侯爷您已经爱慕许久了,甚至不求名分也想要嫁给您,她甚至为此与王上争执过多回了。” 应翩翩道:“承蒙公主厚爱。” 使者笑着说:“如今王上希望能与您缓和关系,也想实现女儿这个心愿,不知道您意下如何呢?” 使者这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应翩翩如果愿意娶西戎王最疼爱的女儿,甚至可以暂时不给名分,暗中成就这桩姻缘。 如此一来,只要他保证对这一回的战局袖手旁观,西戎王也不可能会轻易对自己的女婿动手,这对应翩翩来说是件两面讨好的大好事。 使者甚至想不出来,以应翩翩如今的处境,他有什么不答应的理由。 没想到应翩翩看着那画像沉吟片刻吗,摸了摸下巴,忽然笑了。 “可真是诱人的条件啊,可惜……” 应翩翩微妙地一顿,轻声说道:“家有悍妻,实在不能二娶。” 使者怔了怔,他从来没听说过应翩翩娶妻的事,便将他的话理解成担心自己娶了公主,以后就不能随意纳妾了。 于是使者说道:“这一点您倒是不必顾虑,我家公主一向大度,是绝对不会阻止夫婿纳妾的,甚至还可以将身边的女奴献出……” 他说到这里,灵机一动,又从怀中取出一幅画像,说道:“我们王上亦是知道如应侯这般人物,定是见惯美色,寻常女子入不得您的眼,所以其实也在为公主物色相貌美丽的女奴陪嫁,便似是这一位的姿色,大人您看又如何?” 他这次拿出来的画像没有经过装裱,比刚才公主的那一幅简陋多了。 因为这实际上不是西戎提前准备好的女奴,而是那名使者无意中看到一位西戎画师所绘的绝世美女,一时间大为惊艳,私下里收藏的。 而此时不管他有没有找到这位美人,对方又会不会成为公主准备的陪嫁,先将画像拿出来骗一骗应翩翩再说。 使者相信没有男人见到这样的尤物会不心动,等应翩翩先把话答应下来,以后就不能反悔了。 应翩翩已经有些不耐烦了,端起了杯子喝茶,可惜在中原这是端茶送客的意思,西戎人却不懂这套。 那使者还在滔滔不绝地夸赞美女有多美,应翩翩抬眼一看,差点把茶水给喷出来。 ——见了鬼了,那画像上画的不就是他自己那回换了女装的样子吗?! 应翩翩打断使者:“这、这美人在哪里呢?” 果然,就知道你会被迷倒!使者暗暗欣喜,又隐约觉得那美人竟然长得和应翩翩很有些像,果然好看的人还是有相似之处的。 他说道:“小侯爷若是愿意答应王上的条件,美人自然双手奉上。” 应翩翩又是何等聪明?如此一见他目光闪烁,便已经差不多猜到了真相。 哪里有什么美人,这画像多半是谁那时看见了自己的女子装扮,于是给画了下来,然后被这使者弄到手,此时倒是拿出来献宝了。 他一时无语,只想让这人快点滚蛋。 使者还要再说,池簌已忽然大步走了上去,一把抢过画像收进自己怀里,而后拎着使者的领子,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使者不明白他一个侍卫激动什么,吓得愣住,茫然摇头。 如果说他刚才当着池簌的面让应翩翩娶妻已经令池教主极为不满,那么身上居然藏了这幅画像,就是让池簌出离愤怒了。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他有我了,不会娶公主的,滚!” 说完之后,池簌一扬手,就把使者给扔了出去。 西戎使者是一名高大汉子,少说有一百七八十斤的分量,池簌这样将他扔出去,却轻描淡写地像是扔出一件衣服。 他只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如同腾云驾雾,直接从房中飞了出去,然后双脚着地,落在了门外。 大门“砰”一声在他面前关上。 使者一时骇然,虽然心痛自己的画像被应翩翩的侍卫抢去,可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好悻悻离开。 走出将乐王府之后,他想了想还是觉得心痛无比,不知道那名画师还是否能够再一次描摹出这般的绝世美貌了,不由愤愤骂着:“呸,什么没规没矩、色欲熏心的破侍卫,我看他就是想抢那幅画像!” 这侍卫却不知道,自己无心之下居然说了一句非常正确的话。 他离开之后,色欲熏心的破侍卫就把他心心念念的美人抱进了怀里,为所欲为。 应翩翩被他闹的气喘,双颊上微微泛起两抹红晕,用手撑着池簌的胸口道:“哎哎哎,大白天的,你差不多得了。又不是我自己要娶公主,说都不让人家说了?我还没说错,你倒还真是个悍妻,凶!” 池簌好像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贤妻也会拈酸吃醋,但都是躲起来悄悄地醋,不如我光明磊落。” 应翩翩拧了他一把,道:“哼,我为什么穿成那样,不是为了卖身给你买人参炖补药吗?上回的人参吃光了吗,你就这样对救命恩人无礼了?” 他们刚才闹着玩,池簌把应翩翩抱到了腿上,两人近在咫尺,肌肤相亲,应翩翩这样不老实地动来动去,手却抵在池簌胸口,硬是不肯让他靠近。 池簌本来没什么别的念头,这时也感到有些口干舌燥,发现自己实在是自作孽不可活。 他根本没听清应翩翩说什么,只答非所问地低低说了一句:“这椅子好挤。” 应翩翩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这个爱妻就是能装,动手动脚的时候从来不含糊,面上倒老跟个正人君子似的。 他放开了手,慢慢倾身向前,揽住了池簌的脖子,在他耳边低低道:“你嫌这把椅子不舒服吗?这倒好办,龙椅不挤,你去给我抢来,我陪你玩……如何?” 声音游丝一般地入耳,鼻端尽是对方发间的香气,让人觉得别说是龙椅,就是他想要自己的命,池簌都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将头颅摘下来双手奉上。 他说:“好。” 应翩翩却一瞬间就变了脸,在他脸上拍了两巴掌,力道不重,声音却挺脆:“好什么好,龙椅是给你玩的?大逆不道啊你池教主!!!” 他动一下手指,池簌都能有一百种身法把这一巴掌给躲过去,但他抱着应翩翩,却一点也不想动弹,眼睛也不眨地挨了两下。 他说:“那不行,言出必践,才是君子。谁也不许反悔。” 应翩翩:“……” 完了,池簌好像当真了怎么办? 他转移了话题:“我们还是来说一说刚刚的西戎使者吧!” 若是仔细想来,对方的来意不免十分可疑,西戎王口口声声让应翩翩不要出手,难道只要这样,他就有完全的把握取得胜利? 应翩翩虽然自负谋略,但也没觉得自己能举足轻重到这般的地步,一国的兴衰成败只看他一个人。 他和池簌合计了一下,都觉得从西戎再次发兵到黎慎礼御驾亲征,一切的变局都发生的太迅速了,只恐内有阴谋。 其实有句话西戎王说对了,应翩翩并不是一个成为忠臣的好材料。 他桀骜不驯,眼高于顶,很难有人能让他真心实意地去低头臣服追随,或者说,他天生就不是一个能够做到顺从于他人的人。 如果是为了黎慎礼打天下,他不愿,可这国不是黎慎礼一人之国,里面还有他在意的人,热爱的土地,还有无数辛勤交织出人间烟火,世事红尘的质朴百姓。 将军百战身名裂,但便算是只为不负一腔热血、半生抱负,也要遇难按剑,寸心不改。 这么多年来,多少折辱、践踏、打压、伤痛,他都绝不会有所改变。 若变了,就不是应玦了。 池簌似乎看穿了应翩翩的心意,言简意赅地说道:“若心中存疑,不妨前往一观,我陪你。” 阴谋重重,时局动荡,还好无论何时,这一世都有池簌陪在自己的身边。 应翩翩有点感动,但很快池簌不容忽视的体温让他一下子又想起了刚刚不久之前说过的承诺。 “就算那样,龙椅的事你也想都别想!” 第156章 只手万夫雄 应翩翩和池簌要去的地方是平明关,那也是此时黎慎礼御驾所驻扎之地。 皇上说是御驾亲征,但黎慎礼以前从未上过沙场,他自然是不会像太/祖当年打天下那般亲自领兵征战的。 此次出征,他的作用除了为将士们提供激励之外,还有就是以皇帝的身份带走了京城中的不少精兵良将,使得此处的战力大大增强。 平明关乃是一道易守难攻的险关,此时前方虽然已经被西戎攻下,但平明关之后的城池并未受到战火的侵袭,因此黎慎礼才选择了这样一片地方驻扎。 他满是雄心壮志,可是到达了平明关之后,黎慎礼才恍然感到,自己似乎把一切都想的太过乐观了。 这里虽然暂时没有遇上战乱,但西戎在前方连下几城,百姓们已经失去了对于朝廷的信任,纷纷趁着敌军没来的时候向东逃离。 故城中虽然建筑无恙,但庄稼枯死,十室九空,街上不见集市,行人寥寥,透出一股颓丧苍凉之感。 黎慎礼几乎难以相信,这就是他的江山吗? “陛下,眼下人心惶惶,若是强行让百姓们留在此地,反而容易生乱。好在陛下御驾亲征,此地兵力与粮草充足,也并不需要平民作为战力,请您准许百姓们先行转移吧!” 平明关乃是一处重要关隘,此地驻守的几名老将对朝廷忠心耿耿,都是作战经验极为丰富之人,方才说话的人便是大帅巩呈。黎慎礼不谙兵事,这一回也多亏有他协助。 如果说黎慎礼的坏处是耳根子软,容易被人哄骗挑唆,那么他的好处就是不会刚愎自用,自知不擅长的事,便很是听得进去他人的意见。 听了巩呈的话,他便点了点头道:“巩将军常年驻守此地,自是比朕经验丰富,便按你说的去办即可。” 巩呈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他觉得若是天下太平,陛下一定是一位很好的守成之君,但如今这样的局势,却是需要一位有血性和魄力的君王才能应付,黎慎礼就不那么合适了。 但事已至此,他身为一名臣子却又能如何呢?也只好竭尽全力守住此关,保护圣驾了。 最起码黎慎礼不拖后腿,在这里也确实鼓舞了将士们,而且他的到来带来了精良的禁军与充足的粮草,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巩呈拱手拜倒,朗声说道:“多谢陛下信任!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他也是个直率的脾气,说完之后便急忙去处理军务了,果然不再请示黎慎礼的意思。 毕竟如今西戎的军队随时都有可能会来,城中处处需要布置防守,巩呈也实在繁忙的很。 他走之后,黎慎礼又四下巡视了一番,看到处处荒凉,心里颇不是滋味,也就不想在外面转了。 他的心中甚至萌生出立刻掉头折返的念头。 这时,迎面一队士兵匆匆而来,打头的却是跟黎慎礼一起从京城来到平明关的胡臻。 与黎慎礼不同,胡臻经验丰富,又对西戎十分了解,黎慎礼御驾亲征,点了他随行伴驾,他到达平明关之后便与此地的将领们一起商议作战对策去了,十分繁忙。 此时看见黎慎礼,胡臻带着士兵们行礼,面上露出诧异之色,说道:“陛下怎么在此处?城中已经为您准备好了休息的地方,臣护送陛下前去吧。” 黎慎礼点了点头,说道:“也好。” 前往住处的路上,他却对着胡臻叹道:“朕听了你的谏言,御驾亲征来此,此时见到这平明关的种种景象,却不知此举是对是错了。” 他当初也是因为应翩翩的事情受到了刺激,一时意气做出了这样的决断,到了这里却忍不住想,自己来了除了让京城空虚,一国之君身处险地以外,到底还能有什么意义。 恐怕在很多人眼里,这种行为都不过是添乱罢了。 当时就是觉得,他是皇上,只要亲自出战,必然士气如虹,精锐尽出,给西戎一场迎头痛击。 如今看一看这些真实的场景,方觉那时的想法实在是天真愚蠢极了,打仗又怎么是那样简单的事情? 可是既然不简单,为什么别人就能呢? 黎慎礼当初身为皇子的时候,为了活命,什么侮辱冷遇都能够忍受,原本应该是最沉得住气的一个人,没想到当了皇上,反而莽撞起来,以至于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后悔都没地方说去。 这样的话是不好跟臣子倾诉的,胡臻却仿佛看出来了黎慎礼的心思,说道:“陛下此来,军心立定,百姓归家,此处军士无不感念君恩。” 胡臻言简意赅,这一句话,顿时把黎慎礼的心给定了下来。 其实他来到这里无非是为了两件事——打败西戎,树立威信。 会感到痛苦的原因也在于,黎慎礼发现自己来到之后,好像并没有奇迹一般起到预期的效果,烂摊子还是烂摊子,不能一夜变得繁华昌盛,欣欣向荣。 可是胡臻的话告诉他,他来是有用的,虽然可能一时没有见到明显效果,但无论是军人还是百姓都体会到了皇上的心意,并且对打败西戎的信心大涨,黎慎礼自然欣慰。 他却没想明白,治理一国与独善其身,原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若是他统领一个国家,还是如之前一样,事事都从自身利益出发,自然要处处生乱。 黎慎礼终究在平明关留了下来。 期间,果然等到了西戎几次对此地进行攻击,士兵们拼死守关,竟然当真接连几次将敌军打败。 黎慎礼起初在城头督战,后来也亲自身披盔甲,骑着战马下场杀敌,领着手下的将士们守住了平明关。 本来一开始担心皇上来到这里会拖后腿的将士们都纷纷松了一口气,心里踏实很多,果然也对这位新君的印象大为改观。 黎慎礼却也并没有显露出多少得意之色,他由于自小的经历,本来就是个处处小心,谨慎有余之人,生性便畏惧未知和没有把握之事。 当时的意气消散干净,黎慎礼不免每日暗暗期盼西戎尝到苦头之后退兵和谈,将此事了结之后,他便可以回京城去,以后再也不做这等冒险之举了。 可惜事与愿违。 这一日西戎军夜袭,由于天黑之下战局不好把握,平明关的几位守将请黎慎礼留在城中,不要外出冒险,随即率军出去迎战。 虽然是半夜三更,但这种时候谁也不可能还有睡意,黎慎礼上城墙观察了一会战况,只见厮杀越发激烈,战场扩大,两边的军队越杀越远,逐渐在黑暗中便看不到了。 “陛下,这里风大,容易着凉,您还是到下面去等消息吧。” 伺候他的太监温全将一件斗篷给黎慎礼披上,劝说道:“各位将军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将,这些日子已经大大煞了西戎的威风,一定不会……” 他的话还么有说完,黎慎礼忽然抬起手来,示意温全住口。 温全一顿,而后便隐约听见遥远的夜色中似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战鼓声响。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随着这一声接连一声的鼓点敲击,黎慎礼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起来。 他忽地一把将温全推开,翻身上马,向着城门处疾驰而去,甚至连那件尚未披好的披风都落在了地上。 “发生了什么事?!” 黎慎礼看到的,是一骑快马从城角的侧面匆匆疾驰而入,马上之人看见他后,几乎是一下子从马背上滚了下来,跪地道: “陛下,前方急报!敌军入关了!” 黎慎礼心头巨震,一把将他抓住,厉声喝问道:“怎会如此?!” “亥时敌军突袭,几位将军奋力抵抗,本已占了上风,但不知为何,又有一支西戎军队从东南方向袭来,直奔城门!援兵回撤不及,眼下他们马上就要到了!” 黎慎礼松开他,什么也顾不得多说,匆匆冲上城门,俯身向下一看,就见到黑压压的敌军从远及近,压城而至,军中还带着云梯木桩等物,显然准备已久。 这种形势之下,黎慎礼的到来也很难说清是好是坏了。 这些人会绕过前方大军,将目标集中到城门上,多半正是因为黎慎礼的圣驾在此处,但也因为他在这里,留守的禁军颇多,不至于城中空虚,无兵可用。 一场恶战开始。 震天的喊杀声中,无数敌军奋力攻城,城头上的士兵们挥舞着手中的兵器阻拦,人命如同草芥,满目尽是鲜血。 无数人从高墙上跌落下去,有汉人,也有西戎人,双方的尸体摔成一团团模糊的血肉,糅杂在一起,再也难分彼此。 黎慎礼之前虽然也上过战场,但往往都是战况不甚紧急的时候,他才会出去“抚慰军心”,如今这样的场面却是第一次见到。 这一刻,他真正明白了当初应翩翩说过的“人间炼狱”到底是什么意思。 也意识到,对方能够一步步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需要多大的勇气和魄力。 黎慎礼一直觉得自己看不透应翩翩,他对这个人惜才,喜爱,但也提防,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有些畏惧。 直到此时,他才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懂了那个人,可是已经不是去想这些的时候了。 “陛下!陛下!” 黎慎礼一开始站在城头上鼓舞士气,自己也动手杀了一些敌军,可是情况太危险,他很快就被护着下了城墙,正是焦灼恐惧的时候,便看见又有两支军队赶来。 黎慎礼一见之下不由大喜:“胡爱卿,赵统帅,你们回来了!” 可惜他高兴的有些太早了,胡臻和另外一位姓赵的统帅都没带多少人,而且两人看上去都灰头土脸,十分狼狈,显然他们那边的战况也不怎么样。 “得知敌军竟然前来攻城,我们才急忙赶了回来保护圣驾!但前方战况紧急,也离不得人。” 胡臻说话的时候还有些气喘,道:“陛下,城门怕是守不住了,请您随我等出城吧!” 黎慎礼心中一震。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弃城而逃吗?就在不久之前,他才刚刚处置了玩忽职守的雍州知州,若是身为一国之君,在关键时刻他也置百姓于不顾,自己逃生而去,日后又该如何统治这个国家? 可是如果不走,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吗? 黎慎礼还在犹豫不决的时候,胡臻便已经替他做出了决定,吩咐他带来的禁军:“你们速速保护陛下出城!” 得到命令的禁军们应了声“是”,几乎是半架着搀扶起黎慎礼,便一路向着侧门跑去。 而在他们身后城门的方向,骤然传来一声什么东西倒塌下来的轰天巨响。 黎慎礼舌头发硬,双腿发僵,一边被众人簇拥着跌跌撞撞地逃跑,一边忍不住回过头去,只见无数百姓们惊呼着四散逃窜,城门处烟尘滚滚,火光熊熊。 而胡臻身上的披风在那火光中一扬,便随着奔驰的快马完全没入到狰狞兽口似的城门中了。 黎慎礼的眼中猛然涌上了一股泪意,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甚至不敢稍有停留。 到了侧门处,已经有不少骏马拴在那里,马上还准备了弓箭,黎慎礼身边那些禁军们将他扶上马背,簇拥着他顺小路逃出了这座被敌军攻破的城池。 无数的百姓和士兵们喊叫、哭泣和奔逃,厮杀声忽远忽近,但这惨烈的一切又被夜色裹在其中,影影绰绰的,像是一场噩梦。 在这种情况下,实在已经很难仔细去思考什么了,仿佛一切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地去逃命。 黎慎礼紧紧地咬着牙,扬鞭催马,努力让自己的心定下来,逐渐开始打量周围的路况,觉得十分陌生。 他勒住马。 四下将他簇拥在中间的禁军们见状,纷纷停下来探问情况:“陛下,怎么了?” “这不是官道。” 黎慎礼说道:“眼下敌军尚未追出城来,没有必要抄小路而行,容易迷路,更加易遇凶险,咱们转到官道上走。” 他说完之后,身边的那些禁军们互相看看,却谁也没有挪动脚步。 黎慎礼心觉不对,厉声问道:“为何不听朕的命令?!” 禁军们没有回答他,就在此时,却听见一个声音笑着说道:“谁说敌军尚未追出城来?我们这不是来了吗?” 黎慎礼心头剧震,骇然抬首。 只见前方的丛林之中,竟然赫然闯出了一队人马,拦在前方,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那些人高鼻深目,身材精壮,为首一名将领手持弯刀,正是西戎人的模样。 “你们——” “啧啧,原来这就是中原的皇上,看上去好生没用!临阵脱逃,一败涂地,你和你手下的将领比起来实在是差远了,到底是凭什么登上皇位的?“ 那名将令带着讥刺冲黎慎礼笑了笑,然后将手中的弯刀一扬,喝道:“将人带走!” 这些蛮子凭什么站在他的疆土上,残害着他的子民,抢掠着他的物产,竟然还敢如此得意洋洋,冷嘲热讽?简直是无耻到了极点! 黎慎礼气得几乎浑身发抖,厉声喝道:“要杀便杀,何必多言?朕绝对不会成为你们的阶下之囚!” “那可就由不得皇帝陛下了。” 那人笑容不变,将弯刀轻轻一扬,喝道:“带走!” 随着他的下令,黎慎礼骇然发现,自己身边所谓的侍卫竟然没一个人出手抵抗,任由那些凶悍的西戎人朝他扑来。 黎慎礼挥剑便刺,可是他一个人,又如何敌得过这么多敌军的包围?很快就被人硬生生抓住肩膀,从马背上拖下来,一时摔的浑身剧痛,动弹不得。 “陛下你自己都是个抛弃百姓的逃兵,其他人也没有必要为了保护你白白丧命吧?” 西戎将领到了这种情形之下还不忘嘲讽,然后命令手下道:“将他捆起来带走!” * 而此时,穆国的大部分兵将们甚至还不知道他们的皇上已经成为了俘虏。 其实眼下的战况也并无黎慎礼想象的那样紧急,冲进城中的那一队西戎军总数不过千余人,只是勇往直前,悍不畏死,让人误以为西戎大军来袭。 前面的先锋被杀,后面的人立刻顶上继续攻城,黑夜中便让人以为有万千大军涌来一般。 实际上城门一破,敌军立刻后继无力,仅有寥寥数人入城,很快便被消灭殆尽。 这时,从京城跟着黎慎礼一起来到平明关的侍卫统领穆广汉才顾得上四处搜寻黎慎礼的下落。 “看见陛下了吗?” 他四处询问着,焦急道:“我方才一直在与西戎军作战,还以为陛下一直在行馆中,那里最是安全不过,可这时人却不见了,连在御前伺候的温公公都找不见了影子!” 他所说的行馆不是黎慎礼平常居住之地,而是在城中专门修建的秘所,为的就是万一敌军突然袭来,皇上来不及离开,就可以在里面躲藏,周围更是有重兵把守,因此穆广汉才会放心前去杀敌。 他却不知道,是黎慎礼自己放心不下,想要外出查看战况,没想到却看到了城破的场景,仓皇而逃,却就此把自己送入虎口。 穆广汉惶急不已,却又不敢大肆声张,只能暗中寻找,正是焦灼万分之际,偏偏原本在前线作战的巩呈匆匆赶了回来。 对方见到他就问道:“穆统领,陛下何在?!” 你来问我,我也想知道!穆广汉有苦说不出,只能道:“何事?” 巩呈说道:“前方战事紧急,西戎军突然偷袭我军侧翼,需要支援!城中可还能调兵出来?” 一头是不知所踪的皇上,一头是十万火急的军情,穆广汉的额头上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来,直到对方又有些奇怪地喊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来。 “穆统领,前面的将士们还在等着我呢!” 穆广汉一咬牙,说道:“还有一些从京城带来的禁军,你调走吧,恕我还要找……保护陛下,不能同往。” 巩呈不明就里,只知道那禁军原本是从京城带来的天子护卫,穆广汉愿意让自己调走,是扛了责任的,十分感激地冲他一抱拳,带了兵就要离去。 穆广汉看见他策马转身,身上的披风在风中扬起一道刺目的火红弧度,心中微微一动,从方才的烦恼里生出了无限的悲怆来。 他不禁高声道:“巩将军,保重!” 巩呈一怔,回头冲他微微颔首,只说了八个字:“马革裹尸,死得其所。” 说完之后,他便策马而去,唯余一阵在风中飘扬的苍凉歌声: “不见南师久,漫说北群空。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① 巩呈是农户出身,从小兵做起,一路凭借战功成为了如今赫赫有名的将领,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应征入伍,想要上阵杀敌时的心情。 当时满腔少年意气,立下宏愿,一心想要奋勇冲杀,保家卫国,而侥幸在一次次的出生入死中留下性命,直至今朝。 这一生,言行如一,不负所愿,已经够了。 今日不管输赢,也只有迎战杀敌,至死方休! 只是敌人仿佛铺天盖地,无论如何都杀之不尽,他带着借调来的兵奋勇杀敌,却仿佛怎么杀都不见敌人的数量减少。 唯有全身的感觉逐渐麻木,仿佛没有疼痛,也没有疲惫,只是一次次将沉重的手臂勉力挥起,斩杀,再落下,继续重复下一次的动作。 身边一批批的战友们相继倒下,在这样的状况之下,无论多么骁勇的将士都会心生绝望,而这种绝望之中,又难免会对自己目前所坚持的努力产生怀疑。 皇上表面上说是御驾亲征,来到这里却不过是做一做样子,既没有英明决策,也无与西戎拼死一战的勇气和决心,每日愁眉不展,惶惶不安,现在甚至连影子都寻不见了。 连他都不信任自己的战士,自己的国力,其他人又怎么能够相信他们会取得胜利呢? 既然不能赢,又为什么要在这里抛掷自己的大好性命! 我们所保卫的,到底是怎样的君王,怎样的国家? ——不,不能这样想! 巩呈恍然惊觉,连忙极力压制住自己目前不应该出现的念头,眼下他们已经来到了战场上,即便是想了这些也根本就没有退路了,自己作为主帅,是所以将士们的主心骨,更加没有软弱犹豫的资格。 就算是枉死又能怎么办?谁让这就是他的职责所在,他不可能丢弃。 所以,继续杀下去吧,杀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可就在此时,他忽然听见了一阵号角声由远极近地传来,刹那间压过了耳畔一切厮杀的嘈杂,令人精神一振。 ——这是,援军到来的信号。 可是此时此刻,哪里还能调来援军? 巩呈霍然抬头。 夜色中,但见一队人马势如破竹般疾驰而来,虽然人数不算太多,但兵士却精良无比,一路在敌军中肆意穿行,所到之处令对方的阵型一一溃散,竟是半分阻挡不得。 紧接着,一剑光寒,在巩呈面前亮起,挑开了敌方向他斩来的弯刀,来人道:“巩将军辛苦了,你裹一裹伤,这里交给我吧!” 巩呈一时愕然,动了动唇,喃喃道:“应大人?” 应翩翩笑道:“是我,你没做梦!” 他说话之间,手上不停,手腕一压一旋,剑刃与对方的刀锋擦出耀目火花,将巩呈换下。 第157章 峥嵘炎凉外 方才与巩呈对战的西戎将领发现又来了对手,凝目看去,竟也认出了应翩翩,亦不由惊异,说道:“应玦,你竟会来此?” 应翩翩听到对方叫出自己的名字,眉峰微微挑起,朝着对方打量了片刻,而后他悠悠然微笑起来。 在黄沙漫天、金戈峥嵘的沙场上,脚下劲草瑟瑟,他唇边的笑,眼底的冷,却仿佛依旧带着华灯金盏般的标致风流。 应翩翩不紧不慢地说道:“逢君飘蓬路,匹马向秋山——我道是谁,原来竟是旧识。当日一败之后,将军向来可好?” 原来,这名与巩呈交手的将领,正是之前曾经被应翩翩和池簌擒住的西戎大将拓跋昶。 当时应翩翩和池簌打赌,应翩翩三箭之内射中了西戎的战旗,池簌则趁机将拓跋昶擒回了雍州城,关押起来。 后来也没人有空顾得上管他,应翩翩和池簌知道西戎大军要来攻打雍州,急忙赶去灵州求援,拓跋昶就被城中害怕惹了麻烦的官员偷偷放了,这才能够重新出现在这里。 他在西戎也是一名有头有脸的将领,这段经历简直被引为毕生之耻,自然不可能忘记池簌和应翩翩,却没想到应翩翩竟然也对他有印象,还记得他是“手下败将”。 拓跋昶恼怒之余,竟然还有几分犯贱的惊喜。 他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应翩翩揶揄道:“你叫拓跋昶——不用太激动,我过目不忘,你就是条狗,我之前随便扫一眼,也知道你如今叫大黄。” 拓跋昶:“……” 应翩翩说话之间,已经取代了巩呈的位置。 这位老将军已经拼尽全力,幸亏一向悍勇,到现在还能支撑不倒,但身上多处流血,再不及时包扎伤口,恐怕也要不行了。 巩呈没有逞强,退后迅速止血,一双眼睛却如鹰一般保持着锐利,盯在两人身上,准备随时上前掠阵。 拓跋昶反倒被应翩翩给气笑了,他们西戎可没有如此牙尖嘴利之徒:“上回是你们乘人不备,算不得数。这一次便好好较量一番,也叫你真正认识认识我是谁!” 应翩翩哈哈大笑,倏然笑容一收:“蛮夷之辈,谁来和你较量,我今天就是来杀人的!” 随着他的话,剑已出鞘,凌空斜挑,一股凌厉之极的剑气直扑而至,激得拓跋昶衣发纷飞。 拓跋昶的面色一沉,手中弯刀力道沉雄,应手擎出,“刷”地一声顺着应翩翩的剑锋削了下去,两人瞬间斗在一处。 但应翩翩并没有大发神威,将拓跋昶一举击溃,或者说,他甚至并没有在与对方的较量中占据上风。 拓跋昶当初是遇见了池簌才被一举擒住,实际上他臂力过人,武艺高强,并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物。 在目前双方的战局之中,周围又都是西戎士兵,应翩翩跟他正面硬碰硬地对战,实在有点以己之短,攻敌之长的意思。 况且自从应翩翩挟持皇上离宫之后,已经没有任何调兵遣将的权限,眼下所带来的援军都是他自己和七合教的手下,纵使武功高强,救得一时之急,也终究数量有限。 巩呈看了一会便皱起眉头,刚刚放松下来的心重新提了起来,也不敢再更多休息,挣扎着上了马,想要随时帮忙。 反倒是真正跟应翩翩对战的拓跋昶眉头微皱,丝毫不敢放松。 之前应翩翩虽然臂力不足,但依靠那神妙之极的三箭当众毁掉西戎战旗之事,对于他来说印象尤为深刻。 拓跋昶知道此人最擅的是智谋,长了一张漂漂亮亮的脸蛋,心上却恨不得生了十七八个心眼,比起打赢他,更加需要的是提防对方使坏。 毕竟先前拓跋昶已经吃了一次大亏了。 他一边同应翩翩周旋,一边分出一部分精神四下打量,而后敏锐地发现,目前的战况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 西戎的军队原本绕着整个关隘,将平明关半围了起来,左中右三翼包抄,将穆国的军队分割成几块打击,令他们无法相互援助。 而应翩翩带来的这一队人马虽不算多,机动性却极强,在西戎人的队伍当中来回穿插,使得他们无法保持队形,纷纷溃散开来。 虽然因为夜色的掩映,这些被分开的穆军们尚且未能联合起来,但已经隐隐有了开始奋勇反击的势头。 拓跋昶连忙高声下令,让三路军队分散收缩,一方面抵抗那些冲出来捣乱的人,一方面死死将几处分散的穆军困住,让他们不能趁机联合。 迅速而及时地将命令传达下去之后,拓跋昶松了口气。 他已经意识到,应翩翩会亲自过来拖住他就是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让他不能及时意识到军中出现的异状,幸亏他多存了一个心眼,总之要对付此人,半点都大意不得。 拓跋昶自觉破解了对方的阴谋,十分欣慰,陡然间气势大盛,挥刀抢攻,竟将应翩翩的长剑一举挑飞。 应翩翩剑一脱手,猛然将腰身向后一仰,避开对方接下来横扫而过的一刀,随即策马后退,看似已经无法还击。 拓跋昶大喝道:“应玦,你的人手不够,你是绝对赢不了的了!早些投降,还能留下一条性命!” 巩呈见状连忙跟着拔剑,防范拓跋昶的进攻。 这时,应翩翩退开一段距离,却一反手,从马背上抽出了弓箭。 应翩翩笑道:“哦,你觉得我输了吗?” 他手臂极稳,将双箭搭在弦上,开弓如满月,箭锋对准了拓跋昶。 拓跋昶知道他箭术精准,微眯起眼,全神戒备。 随即,只见应翩翩唇角一挑,指尖猛然一放! 一箭正冲拓跋昶面门射去,被早有准备的拓跋昶猛然挥刀劈成两半。 但这两支箭竟然是分别向着两个方向射出的,另外一箭仿佛射偏了一样,直冲半空而去,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响。 传讯箭! 他想做什么? 拓跋昶霍然抬头,还没有来得及喝问,便看到周围四处的高坡上有一簇簇的火焰燃起,瞬间将四下形势照的明亮。 “什么?!” 拓跋昶失声惊呼,骇然发现刚才在西戎军中来回驰骋冲刺的穆军竟然已经变阵! 应翩翩先是带来了两支骑兵,并吩咐这些人故意来回穿插驰骋,搅乱了穆军阵型。 这样,拓跋昶便不得不收缩包围圈,才能保证依然对于穆军的分割和控制。 但殊不知,他这队形一收缩,却正中应翩翩的下怀,给需要布置阵型的第二批穆军让出了位置。 此时此刻,明亮的火光之下,拓跋昶看到,方才西戎军全面收缩队形时所让出来的空地,已经全部都被应翩翩之前暗中集结训练的人手给占据了,形成了一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阵势。 尤其让人注意的,是这些人手中所拿的兵器,并非刀剑,也并非箭弩,而是一架架小型的投石机,其中发射出来的竟是特制的磁石。 自从上次吃了应翩翩火攻与炸/药的亏之后,西戎军作战时不忘携带水龙,身穿厚甲,很是长了一番教训,却没想到这次对方又有另外的损招。 这些磁石是应翩翩特意从系统商店中兑换来的,便宜量大,打在身上剧痛无比,最重要的是能够吸附在盔甲上,。 西戎的步兵穿的全是厚甲,这样一来,甚至连站立都站立不稳,更不用提拿起兵器作战。 外围的西戎兵们一片片跌倒,内层的士兵们前有同伴战友,后有原本被他们围住的穆国兵将,虽然已经警醒对方的计谋,却根本没有反击或是躲闪的空间,一时大乱。 拓跋昶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出现这般的局面,大惊失色,连声发出撤退的号令,再也没有心思去跟应翩翩缠斗。 应翩翩趁势将他逼退,反身纵马,奔上附近一处位置最高的丘陵。 熊熊的火光映亮了他的身形和面孔,应翩翩迎风勒住缰绳,战马长嘶之中,他抬起马鞭,以鞭柄敲响了上面摆放的战鼓。 鼓点咚咚,仿佛激荡起胸中热血,令万军仰首,兵戈嗡鸣。 应翩翩扫视军容,扬声说道:“各位汉家儿郎们,应玦在此,愿与尔等同战!” 应翩翩挟持皇上不成闯宫而去的事情如今早已经传开,西戎在试图将公主嫁给应翩翩的同时,也故意放出风声,煽动军心,说他已经一怒之下倒戈西戎,使得不少人心中都将信将疑。 但想来出了那样大的事,就算应翩翩没有投奔西戎,也不可能会回到穆国了,谁也没想到,在这场局势毫不乐观的恶战中,他会突然出现。 其实这种状况下,身份重要的人物是不宜露面的,便如之前听说敌军来袭,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让黎慎礼藏起来,千万不要上战场。 否则一出现的话,以他的身份,简直是等于要被敌人给当成了靶子打,说句不好听的,如果一不小心给打死了,那就更加大事不妙。 但应翩翩还是站出来了,他一人一马立于险关之前,向着众人许诺,“愿与尔等同战”。 熊熊的火光之下,任何穆国战士都可以看到他,都知道他没有投奔西戎,没有离开穆国,应将军和善化公主的儿子,如今拿着剑站在这里,愿意率领着大家一起一起战斗到最后一滴血。 不,他不是谁的血脉,他方才说了,他是应玦。 一时之间,豪情万千。 应翩翩高声说:“一月之前,雍州一战,西戎惨败而归,至今再未敢踏足邙阳山以东。今日我平明关守军再欲进犯之敌,该当如何?!” 人们不约而同地举起兵刃,纷纷高喝:“杀!” 刚才的疲惫与失望仿佛全都不见了,一时间好似大地都在震颤,应翩翩扬唇一笑,高声说道:“那就提剑上马,随我杀敌!” 西戎军的包围圈已破,虽然黑暗未尽,但应翩翩凭高所站之处,正是眼下穆军重新聚集的目标,一语过后,千军呼啸如潮,四面汇聚,再无人可阻。 今日长缨在手,试问天下谁敌! 西戎军大败而归,其中四名将领均被池簌趁势暗袭所杀,剩余兵将溃不成军,仓惶四散,被俘者足有两万余人。 当这一战胜利时,天色已然大亮。 应翩翩纵马踏上了平明关,俯视着脚下刚刚经过大战的土地。 长风贴着草面平平掠过,无边无际的草原高低起伏,仿佛要一直蔓延到天涯的尽头,平静而美丽的河水绕城蜿蜒而过,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悠扬羌笛声充塞四野,恍惚间便如亘古以来皆是如此。 光阴驻足,史事如烟,所有的战乱与血腥都从来未曾出现过。 但人世残酷若此,这是只有赢家才能体会到的平静。 巩呈本来已经做好了死在此战之中的准备,没想到竟然能够捡回一条命。 他点数了自己的兵将之后,带着他们返回城中,路上也碰见了其他折返的将士们,大战之后险死还生,每个人的表情都有些恍惚和不可置信。 他们穿过城墙,向着城中走去,到了城门之下的时候,不少人不禁都纷纷抬起头来,向着城头上望去,心内滋味复杂,有敬佩,有骄傲,有惋惜。 巩呈想,若当年传承下来的是太/祖之后,或许今日之国也不会再落到此等境地。 他和他手下无数将士的命都是应翩翩救的,若是这回陛下再要责难,他便是拼死亦要阻拦。 但这时,无论是巩呈、应翩翩还是正在拼命寻找黎慎礼的穆广汉都不知道,黎慎礼,已经被俘到西戎的军中了。 * 黎慎礼的运道简直可以说是差极了,当他被带到西戎王面前的时候,恰逢前方西戎军战败的消息传来。 这一消息,使得西戎王看着黎慎礼的眼神由得意变成了阴森。 听着西戎兵的禀报,黎慎礼的心中亦是百味杂陈。 作为穆国的君主,他心中自然是一千一万个希望穆国能够取得胜利,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期盼已久的胜利,是在他成为了阶下囚之后才获得的。 这使黎慎礼也忍不住心生怀疑,难道这个世上当真会有天命所归一说? 皇位原本就不属于他,即便是他一时得到了,最后也终究会因这短暂的荣耀而付出百倍代价。 西戎王也没有想到,他抓到了穆国的皇上,还没来得及把这招杀手锏用出去,这一战竟然就失败了。应翩翩不娶他的女儿也就算了,竟然还会回到那片战场上。 这股怒火让他冷笑起来,而后带着讥刺,将满腔的郁气都发泄在面前的黎慎礼身上。 “看来你们穆国的兵将们也并非全然都是孬种,也打的出来胜仗。” 西戎王道:“若是你当时并没有急着逃跑,在城中多待那么一时片刻,说不定此时也能跟着沾光了。可惜啊,穆国的皇帝陛下,谁让你当时就选择逃跑了呢?” 他的话也把黎慎礼说的憾恨不已,当时的一切都那样急迫而混乱,他根本来不及仔细思考,现在想来,如果能够沉着冷静,与大军们一起迎战敌军,同生死共存亡,多少也能落下个好名声。 再说,当时的情况,也确实未必会输。 可惜谁都难以看见未来,现在后悔也已经晚了。 其实黎慎礼的心中还有个一直没有想通的问题,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问,因此只字不提。 反倒是西戎王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问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是如何收买你身边的亲卫们,让他们带着你走上了那条路的?” 黎慎礼猛然一顿,心脏狂跳起来。 西戎又吃了一场败仗,西戎王的心情本来极其不好,但是如今看到黎慎礼这幅样子,心中又感到了一些微妙的平衡。 他露出了一个残忍的笑意,抽出自己座旁的金刀,刀锋架在黎慎礼的脖子上,缓缓抬起他的下巴。 “不敢问?” 被那冰凉的锋刃抵着,黎慎礼额头上的汗水一下子渗了出来,感到了一种强大的压力。 面前这个凶狠、残忍的西戎王,和他曾经面对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甚至比他已经去世的父皇还要令人恐惧。 他勉强维持着自己最后的颜面,说道:“有什么不敢问的?只不过事已至此,说这些已经没有必要罢了。” 西戎王看了他片刻,却忽然哈哈大笑,说道:“我一开始觉得你平庸无能,但现在看来,你这皇帝倒也不是全无机灵。你是怕知道了这些事,我就不会放你回去了吧?” 他的声音忽转低沉:“但你认为……你还能回去吗?” 黎慎礼一惊,猛然瞪大了眼睛。 他握紧了拳,嘶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准备和朝廷谈判?” 被俘虏之后,他屈辱、慌乱、悲愤,可唯独没有恐惧死亡。 因为黎慎礼心里清楚,他身为一国之君,抓到他能给西戎带来莫大的好处,对方本来就想从穆国重重敲一笔,自然不会放弃这个让朝廷出钱赎他的机会。 虽然这实在有些丢人,甚至或许回去之后,他也皇位不保了,但黎慎礼还是不想死。 他所经历过的人生不长,大多是压抑的,隐忍的,甚至屈辱的。 作为不受宠爱的孩子,用尽心机手段才能登上皇位,却也没有什么痛快荣耀的时候,只能小心翼翼抱着到手的东西,生怕被别人抢走。 他只是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他没有骄奢淫逸,没有暴虐无道,如果这样就死,那这一生,也未免太过不值得了。 但此时,黎慎礼陡然从西戎王的话中陡然感觉到了一种危险。 西戎王挑眉道:“哦,你还有谈判的价值吗?” 黎慎礼沉下嗓子,声音中却难免带了颤抖:“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瞪大眼睛,感到脖颈处传来一阵刺痛——那是,刀锋划破血肉的感觉。 黎慎礼张着嘴,甚至连后面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他的头就已经被西戎王一刀斩下,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他白皙的脸颊上染了鲜血,那双眼睛却依然大睁着,仿佛在极力地向这个世界发出质问。 “王上!” 谁也没有想到大穆皇帝这样的身份,西戎王竟然也会将他毫不留情地一刀斩杀,甚至连他的左右侍卫都吓了一跳,不由同时踏上一步,脱口惊呼。 西戎王抽回刀,甚至不去擦拭上面的鲜血,就将血淋淋的刀锋收入鞘中,微哂道:“大惊小怪的做什么?” 两名侍卫犹豫了一下,左侧那人说道:“王上,此人是大穆的皇帝,身价不菲,或许带到阵前,还能震慑他们一番。” “他上无亲母,下无子嗣,甚至在朝中也没有强大的妻族,一旦被俘,就是废子,何来身价不菲之说?” 西戎王冷冷地说道:“而且没有那个必要,因为我不是要与他们讲和!失败者的和谈叫做低头屈服,你们难道想冲着异族伏下身躯吗?我要的,是打败他们,屠杀他们!” 他喜欢快刀,喜欢烈酒,喜欢美人。说话的时候手中摩挲着刀鞘,不禁又想起了那个对待他像刀锋一样冰冷的女人。 他千方百计,求娶了那位高贵的汉族公主,但对方从来就没有爱上过他。哪怕他百依百顺,都不能赢得善化的心。 而如今,那女人离开他,又付出了离开他的代价,葬身黄沙,自己却又被她和别的男人生下的儿子屡屡打败,这简直是莫大的耻辱! 因此这一战,他绝对不会选择和谈或是撤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第158章 社稷垂无疆 刚刚登基不久的新皇驾崩了,而且还是被西戎王俘虏之后一刀斩首,并将他的首级送回了京城。 这个消息震惊朝野。 或许有人曾经想过,黎慎礼登基时便处处埋藏着危机隐患,他这个皇位或许坐不长久,但谁也没有料到,这位皇帝的结局竟会是如此惨烈。 他确实做错了很多事,但亦非十分暴虐之人,只能说,他的身上有着许多再普通不过之人的缩影。 恐惧、贪婪、自卑、懦弱……很多人的性格之中都有着这样的一面,但如果放在一名帝王身上,这就成了致命的弱点。 若早知如此,又何苦生于帝王家? 然而,人们也并没有太多时间来喟叹黎慎礼的命运,因为如今又一次到了艰难的抉择时刻——这个面临外敌入侵,人心涣散的国家,需要一位新的君主。 黎氏皇族一向子嗣不丰,所以先帝才会以宗室旁支之子的身份被过继而来。 他的儿子相比起历代君王,已经算是颇为不少的,眼看继续开枝散叶,或许就可以扭转这种局面了,谁知道杀出来一个黎慎韫,一场造反,几乎把自己的兄弟们屠了个干净。 当时除了黎慎礼之外,先帝只还剩下两个未成年的幼子,虽然逃过一劫,但也被吓破了胆子,成日战战兢兢,生母位份又不高,如今黎慎礼死后,他们也难当大用。 在这种情况下,朝中关于皇位的归属分做了三股声音。 一派希望由先太子留下来的两岁长子黎绘继承皇位,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如此名正言顺;一派觉得两岁幼童难以治国,想要奉太/祖后人将乐王为君;最后一批人就是支持目前正在前线沙场与西戎军作战的应玦登基了。 “王爷,您已经拒绝过两次皇位了,但当时形势所迫,所有的人意存试探,您才不得不做出这样的选择,如今形势已经大改,一切指掌可得,您当真便没有半点心动吗?” 一支队伍驰骋在路上,黎清峄广袖飘飞,策马疾奔。 前方就是应翩翩所在的平明关了,他身边的谋士犹豫许久,终于低声问出了这句话。 黎清峄倒是没有责怪他,只是淡淡地说道:“若是心动,我今日便不会来。” 谋士心里也明白这一点。 西戎王此人十分悍勇,而且不是有勇无谋之辈,他算计的极为精明,在杀了黎慎礼之后,西戎王舍近求远,故意将黎慎礼的头颅送去京城,让朝廷中先一步听说到了出征在外皇帝的死讯。 如此一来,掀起一场风波的同时,也令不明内情的人们心生质疑。 应翩翩和黎慎礼之间本来就有矛盾,为何应翩翩还会去助阵,又为何他一去,黎慎礼就丧命了? 这样就造成了穆国内部意见不一,未必有多少人想要为黎慎礼讨一个公道,此事却如西戎王所愿成为了一个争论不休的话柄,支持应翩翩的人痛斥此为无稽之谈,不愿见他为帝的一派却以此事大做文章。 这当中也有一些人是支持黎清峄上位的一派,对此黎清峄做出的反应是,带兵前往平明关支援。 他此时就正在前往平明关的路上。 黎清峄做出这样的举动,就是表明了要坚决支持外甥到底的态度,但是黎清峄的手下追随他多年,却难免会为自己的主子感到些许惋惜。 因为不管怎么想,眼下也该是轮到黎清峄绽放光彩的时候了。 他苦心蛰伏多年,忍受了各种各样的猜忌、挑拨与算计,如今总算可以挣脱身上那宿命诅咒一般的枷锁。 京城中那名还没断奶的小儿暂且不提,单说同应翩翩相比,论血统,他姓黎,比应姓更加正统;论资历,他是应翩翩的舅父,想的长远一些,就算日后当真能够登临大位,黎清峄没有子嗣,若是想再传位给应翩翩,也无有不可。 所以为什么还要拒绝和推让,甘心情愿地为别人铺路呢? “在你心中,能为人君者,该当如何?” 谋士恍然从自己的思绪中抬头,发现是黎清峄突然向他抛出了这样一句话。 他想了想,却不知道黎清峄想要听到怎样的答案,只能试探着说道:“头脑敏锐,心胸博大,勇毅不屈……” 他完全是挑拣了黎清峄身上的优点来说的,明显是为了逢迎主子的心思,黎清峄却笑了起来。 他说道:“那些固然重要,但还不是根本,想要当好一个国家的国君,第一要紧的,是要热爱这个国家以及这个国家中的子民。” 他微顿,坦言道:“但我不爱。本王没有半分半毫对于他人的悲悯之心。” 那谋士自然知道黎清峄的心结,但未想到到了如今,他依然是存着这种念头,不觉一惊,脱口道:“王爷,您——” 黎清峄的语气无波无澜:“在我绝望困顿之时,我看到的只有这个世间的黑暗与丑恶,满腔尽是对于世事不公的怨怒。我不爱这国中的子民,不爱脚下的土地,所以如果是为了他们,我也不愿意励精图治,只为了成全这些人的幸福……” 黎清峄无所谓地一笑:“或许,报复他们,制造痛苦,更加能让我体会到权力带来的乐趣吧。你还想劝说本王登基为帝吗?” 虽然谋士久在黎清峄的身边,听了他的话也是心惊肉跳,说不出话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让黎清峄登基确实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遇到什么事,黎慎礼顶多自己跑了,他则是那种“我倒霉就想把这个世上的人全他娘一起毁灭”的角色。 在黎清峄心中,完全没有道德、规则与秩序,如今姑且收手,也不是因为世人眼中的“改邪归正”,而是因为…… 这个世上,还有应翩翩。 黎清峄冷冷道:“让我在意的,让我甘愿俯首奉献的,如今世上只有我外甥一个。他想如何,我便如何。至于他言,以后再也休提!” 谋士把他的话吓住,再不敢多言。 黎清峄看向不远处越来越清晰的城门,心中却不禁想,其实池簌跟他也是同一类人,曾经在那段前世一般的梦境中,他看到对方那双冷寂的双眼,便已经有所察觉了。 如今,他就算在自己的外甥面前隐藏的再好,那份骨子里的狠和孤也是改不了的,所以黎清峄起初防备他,后来看池簌应是当真真心实意,这才渐渐在心中对他态度缓和。 应翩翩不姓黎,这算是他的弱项,但毕竟他身上有着黎氏皇族的血脉,在如今这个乱世中,应翩翩的支持者无论在朝堂还是民间,也都已经到达了一定规模。 时局越乱,越是转机,对于应翩翩上位的可能性,黎清峄其实并不太担心了。 他匆匆赶到这里来,却恰恰是因为这种可能性。 在这乱世之中,木秀于林,未必是一件好事,身担大任,所付出的代价,也并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 毕竟江山破败,满目疮痍,在最高处摆放的龙椅,无论什么人坐上去,都难免会感到风雨飘摇,岌岌可危。 * 京城那边的朝堂之上,不少人各怀心思,争论之中,更加倾向于拥立好控制的幼子上位。 可是这时,黎清峄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平明关,旗帜鲜明地表现出自己的立场和态度。而此时各处战火纷呈,在外抗敌的武将们与各地方官员更加倾向于拥立有能力的君主上位。 这段时日,西戎军一路烧杀抢掠,使得士兵们日夜苦战,百姓们颠沛流离,早已经对他们的残忍与贪婪恨之入骨,并且意识到应翩翩当初上谏先帝之言半点不错。 对于这样贪得无厌的强盗,只有将他们驱逐出大穆的土地,才能彻底终结一切战火,人们也不免因此对前几任帝王的策略产生了不满。 只是人死之后,这些功过再如何评说也已经不重要了,百姓们只知道,黎慎礼死后,他们十分畏惧军队溃散,西戎军趁机屠戮,是应翩翩及时出现,稳住了局面,并且留守在了平明关。 一时之间,边关一带的百姓们人人感激涕零,莫不交口称颂应侯仁义。 至此,其实应翩翩的威望已经足够了,同时伴随着这呼声的,是西戎越来越猛烈的战火。 “阿玦,你看一看外面。” 黎清峄按住应翩翩的肩膀,将他推到窗前,说道:“那些人前来请命,希望你能够登基为帝。” 应翩翩看向外面,那里有着层层叠叠的人影,为首的大多是武将,也有一部分从京城随出来的文臣,后面的则是身穿盔甲的普通士兵。 黎慎礼御驾亲征,带出来了小半个朝廷,这些人纷纷跪下,起立,再跪下,起立……请应翩翩称帝。 这样的仪式在黎清峄没到的时候就开始了,已经持续了几天。 应翩翩静默不语地看了一会,忽而展颜一笑,说道:“今天的人,比昨日多出了很多。” 他眼波幽幽,唇角的笑容颇有沉着冷定之意,望着这一幕,却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黎清峄也轻笑起来,说道:“你这小子,也不必跟你舅舅装相,今日又多来了这些人,是因池教主以七合教教主的身份公开发出江湖令,表明七合教上下愿奉你为主,无有二心,若无你的授意,他又如何会那样做?” 应翩翩微微一笑,果然并不否认:“舅舅说的是,这确实是我的意思,因为时候已经差不多了。” 黎清峄的声音中带着喟叹:“是啊。阿玦,现在万事俱备,只要你想要,那个皇位对你而言,已是探囊取物,唾手可得。” 他转过头来看着应翩翩,窗外的晨曦像是层薄纱般笼在脸上,朦胧得让人看不真切悲喜。 “你想当皇帝吗?阿玦,你当真做好了当皇帝的准备吗?” 黎清峄说:“你可想过如今登上皇位要面对的一切?你将不是什么盛世太平之君,你要面对强大狡诈的敌人,要顾惜千千万万的子民,要时时提防身边任何一人别有居心的算计……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将不再属于你自己,而是牵系到世事时局之变。” 他深深地看着应翩翩,眼中有疼爱,也有不舍,但还是慢慢放开了握在他肩头上的手,轻声道:“如果你愿意,你就出去,迎接他们的朝拜吧。” 黎清峄看着应翩翩,自己也不知道心里在期待着一个怎样的选择。 而过了片刻,应翩翩吸了口气,说道:“好。” 是的,其实成为一国之君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尤其是在这种危难之际,即将面临的一切,他也已经在心中想了无数遍。 可是他还是想要当皇帝。 儿时他曾经立志,想要做一名像父亲那样的大英雄,奋勇杀敌,保护百姓,虽然身体不佳,父母双亡,依旧练武不辍,熟读兵法,一举高中之后踏入仕途。 他曾经春风得意,高台走马,也曾绝望消沉,饱经摧折。 那些身不由己,随波逐流的日子中,他的心中也有过憎恨,有过畏惧,有过动摇,而无数次的危机与奋发之后,他终于走到了今天。 前方依然有着那么多的危险,或许日后还会遇到更大的磨难与屈辱……可他的信念还在。 所以,他无畏前行。 他将与这个世界战斗到最后一息,他赢,或者死去。 应翩翩昂然一笑,说道:“舅舅,你就看着吧!” 黎清峄不禁闭了闭眼睛。 应翩翩大步走出门去。 黎慎礼御驾亲征之时,却将传国玉玺也一并带出来了,此时就捧在为首叩拜之人的手中。 应翩翩将玉玺拿了起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触碰玉玺,而此时,他却不用再将这枚沉甸甸的印信交托到任何人手中,因为从今之后,他就是国君。 “将它接过来之前,我想了很久,为何要当皇帝。” 应翩翩忽然开口说道:“大概是因为,在这个位置上,可以做很多事情,实现很多心愿。” 有人惊愕地抬起头来看着他,应翩翩却神色自若,徐徐说道:“我想将蛮横无理的侵略者们赶出这片土地,让他们再也不敢有丝毫进犯,我想为这个国家的百姓们带来安宁和幸福,让他们不必流离失所,骨肉离散,我想看到,即便是奴籍的后代也能被人称作英雄,世族与寒门之间不再倾轧对立,相互仇视……我想要天下人来见证我完成这一切。” 他看向众人:“所以,我不会再推辞诸位所托。虽然今日无典礼,无宗庙,无袍服,但我会让各位永远不会忘记,你们今日所作出的选择。” 应翩翩说了这番话之后,周围一时间鸦雀无声。 会跪在这里请命的人,当然都是希望他登基的支持者,但实际上这些人的心中对于整个国家的未来将会如何发展,也是一片茫然与忐忑。 应翩翩还这样年轻,他们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对抑或是错,就算是跪在这里,也不由得在心中暗想,面前这个人从小并没有受到皇室的教育,他真的具备一国之君所应该具备的能力吗?真的能够带领穆国走出危机,创造出新的辉煌吗? 没有人能够给自己一个确定的答案,他们只能怀着希望与不安,等待着任何可能到来的结局。 谁还敢想什么世族寒门,百姓安定,如今这形势,大穆自己内部的朝廷都分成了两个,不亡国就不错了! 可应翩翩就是敢想敢说,而他所说的话也并不是夸夸其谈。 这个年轻人的身上总是出现奇迹,他能从尸山血海中活下来,在父母双亡的情况下独自咬着牙来到京城;他被宦官收养,受尽议论耻笑,却成为本朝唯一一位连中三元者,让世上其他出身卑微的人都看到,只要你够强,无论门第如何,都能扬眉吐气;他受人算计,身患疯疾,却挣扎着跳出了傅家充满阴谋的泥淖;他打败了这些年来,仿若不可战胜的西戎…… 他这个人站在这里,就似乎是在告诉所有的人,这世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只看你敢不敢想,敢不敢做,能不能扛得住,这世上没有谁能阻拦他,打压他,摆布他,因为他从未屈服。 应翩翩说话的时候,他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叫做韧性的东西。 担忧与畏惧依然存在,但人们看着他,心中似乎也多了一些去面对的勇气,去改变的信心。 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拜伏在地,紧接着人们纷纷拜下,高声说着:“参见陛下!” 这一次,他们的跪拜,不是因为权衡之下的选择,而是相信。 应翩翩抬起手,说道:“众卿平身。”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忽然有一种十分奇怪和陌生的感觉,好像在这个瞬间,他自己立刻就变得不像自己了,而成为了一个面目隐藏在龙冕的宝光下,身形掩饰在宽大的袍服中,高坐殿上的符号,与众人离的无限之远。 忽然,不远处一人接着他的话说道:“七合教诸部恭贺陛下,愿陛下圣德泽被,万岁长安。” 应翩翩抬起头来,望见池簌一如往昔般温厚爱怜的双眼。 他忽然不禁一笑。 而在一片山呼万岁的声音中,外面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也已经压境而来。 * 就像黎清峄之前曾经警告过的那样,应翩翩临危受命,没有来得及举办一个简单的登基仪式,也一时半会无法回到京城,控制政局。 他依旧需要面对逼压而至的敌军,双方的战势十分激烈。 西戎自从上次败于应翩翩之手后,不光士气大降,而且更是动摇了西戎王在军中的威望,这打击对于他们可以说是十分致命的。 原本在应翩翩的预计中,西戎要恢复元气,能够再次出兵,起码还得再过个一年半载的时日,这一次对方的举动出乎了他的意料,关键在于北狄。 这委实是一件令人十分不解之事。 北狄之前一直作为穆国的附属部落,对穆国极为驯服顺从,而穆国在经商物资等方面,也对北狄极为照顾。 北狄的领土也夹在穆国与西戎之间,平时作为双方冲突的一片缓冲地带而存在。 而后在使者们同来大穆朝贺皇上寿辰之时,西戎趁机吞并了北狄的大部分领土,甚至进而将其彻底灭掉,以致于北狄子民流离失所,在草原上被四处驱逐。 论理说双方本应仇深似海,北狄最后竟然反倒会选择与西戎合作,攻打穆国,实在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对此,应翩翩的应对方法是,不明白,就先照准打,打服了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对西戎采用全面收缩的战略,并不正面迎击,但是又时不时地骚扰一番,让对方不能完全放松下来,腾出剩下的兵力,专门揪着北狄打。 不过半个月的功夫,应翩翩一连生擒了北狄七名大将,全部都关押起来,终于迫使北狄如今的首领鸿雁公主传信,希望能够议和觐见。 应翩翩准许了她的请求。 对于北狄来说,这次的觐见虽然是他们主动提出的,但所有人的心中,都实在难以对此感到愉快。 毕竟应翩翩手段百出,这段日子对他们围追堵截,虽然造成的死伤不多,但俘虏无数,几乎逼的北狄无路可走,才只能低头,几乎像是个调戏小姑娘的流氓恶霸。 相传北狄王已经重病在身,卧床不起,他膝下两儿一女,长子脾性温和懦弱,幼子年纪还小,唯有一名正值妙龄的女儿撑起大局,便是这一次给应翩翩送信要求和议的鸿雁公主。 听到她要亲自面见穆国那位传说中心狠手辣,兼有疯疾的新君,北狄的臣子们纷纷提出反对。 他们目前还是部落制,并未立国,鸿雁公主又几乎都是这些老臣像是自家叔伯一样看着长大的,说起话来也就没有了太多的顾忌。 “公主,我不同意您亲自前往。” 一位头发胡子都已经花白了的老者直接说道:“公主您智谋勇气更胜男儿,但再怎么说也是个姑娘家,如今咱们整个部族的担子都压在您身上,已经让我们惭愧了,怎么能再让您以身犯险,去见那个皇帝?还是先派遣几位使者去看一看情况吧!” 另一人也说:“就是。而且公主姿容过人,万一引来那皇帝觊觎,反倒将您扣押下来,又该如何是好?” 鸿雁公主摇了摇头:“你们既然对那名新上任的皇上有所了解,就应该知道,应玦这个人很有头脑,行事目的性极强,他费了那么大的力气,不可能只是想见一名普通的使者,如果不是我亲自去,派遣别人都是白费功夫,只怕他根本不肯露面,又如何肯放了我们的将军呢?” 满满一屋子的人,属她最年轻,但说话的腔调却非常冷静,一下子压制住了那些反驳的声音。 过了片刻,才有人犹豫道:“可是他如此别有居心,您的安危……” 鸿雁公主嘲讽地笑了笑,说道:“我们什么时候有过选择的权利?否则,父王也不会……” 她的话没有说完,却让在场的不少人眼中掠过悲怆之色。 片刻之后,鸿雁公主握紧了腰间的匕首,站起身来,面露坚定之色:“他的目的就是想见我,那也不必浪费时间了,他要见,那就见。你们说我是女子,但我倒是觉得,或许他更加会因为我的身份而放松警惕也不一定!” 最终,勇敢的公主说服了所有人,带着一队武士前来觐见应翩翩。 第159章 瀚海渡西风 果然如鸿雁公主所想,应翩翩近来的这番举动,正是为了逼北狄主动低头求和。 一行人到了平明关之外后,被早已等待在那里的穆国侍卫带入城中,一路到了王驾驻跸之处。 战中条件简陋,此地本也不过是一处普通的行馆,并无她曾经见过的穆国皇宫那般气派威严。 进了前院之后,内里静悄悄的,除了一名正负手站在庭下仰首观花的青衣男子,竟然连一名侍卫都没有留下。 似乎是听见了脚步声,只见他回过头来,相貌竟然生的极为斯文俊美,身上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凝气度。 鸿雁公主顿住了脚步,她身后的一名侍卫问道:“你就是……” 他本想说应玦,话到嘴边生生拐了个弯,用生硬的汉话改口道:“皇帝陛下?” 池簌微微一笑,没有计较对方的失礼,说道:“我不是,陛下就在里面,有请公主觐见。” 他十分守礼,目光始终没有往鸿雁公主身上多看一眼,说完之后,亲手打了帘子,做出个“请”的动作,又道:“至于其他人便请留步吧。” 这些北狄武士们本来就对穆国心怀不满,此次来的任务又是保护公主,怎么也不可能放心让她独自进去见那名“暴君”。 他们看池簌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就故意假装没有听明白他在说什么,昂首跟在鸿雁公主身后进入。 池簌也没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等鸿雁公主进门之后,便松手放开了门帘,正好挡在了紧随鸿雁公主其后的两名侍卫面前。 这两人猝不及防,没来得及躲,已经一头撞了上去。 这原本轻飘飘软绵绵的帘子,被池簌的手这么一放,居然坚硬的如同钢打铁造的一般,把两人磕的眼前直冒金星。 同时,他们更是觉得仿佛被一股大力推了一把,身不由己地向后倒去,跟着将身后的人也撞翻了一片。 池簌从头到尾只做了一个松手放开门帘的动作,举止优雅,似乎面前发生的事跟他全无关系。 他脸上神情不变,看着面前人仰马翻的一群北狄人,依旧只说了两个字:“留步。” 这些武士们好不容易爬起身来,他们惊骇地看着池簌,这才意识到,这名看似斯文的大穆人竟然是一名极其恐怖的高手。 鸿雁公主知道自己的侍卫们不会听从池簌的阻止,只是故作不见,径直向内走去。 数步之后,发现一个人都没跟过来,她不禁回头,只听唯有外面的院子里传来一阵隐隐的呻/吟之声。 鸿雁公主心中有些骇然。 她也不是一定要人随在身边保护,但这个举动,代表着双方无声的实力较量,鸿雁公主没有想到她手下的人竟然轻而易举地全都被拦住了。 是刚才那名男子,还是此地另有埋伏? 猜测的念头只在她心中匆匆一转,随即,外面所有的声音忽然一下子都停了。 紧接着,还是刚才那名温雅男子的声音淡淡吩咐了一句:“先把他们都带下去吧。” ——那是她带来的勇士们。 鸿雁公主的双手陡然紧握成拳,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和搬动之声,她的胸中也似一片滚油翻灼,煎熬不已。 应玦果然够狠,竟然没见面就给了她这样一个下马威,就像是这段日子的作战一样,穆国仿佛时时处处都在嘲笑北狄的不自量力。 鸿雁公主不知道那些人会被关押至何处,但这些都是她们族中最英勇的武士,她几乎便要克制不住自己,想要出去把他们都拦下来。 可她最终还是一动不动,抿了下唇,面露坚毅之色,转身向内而去。 又穿过一道门,掀开门前的垂帘,先是闻见了室内香炉中散发出来的清淡香气,紧接着,她缓缓抬眸,立刻便看见了那闲倚卧榻,白衣轻衫的男子。 因是战时,又非京城,他的住处并不奢华,但只要有此人在,一眼望去,周围的一切陈设布置便都不再重要。 富丽则金玉失色,简素亦满室生光,世间万千缤纷光彩,皆不及面前这位姿态风流的贵公子容色半分。 应翩翩宽袍广袖,斜倚而坐,手中持着一卷兵法,原来是正在看书。 见到鸿雁公主进来,他放下书卷,坐起了身。 行动之间,桌上琉璃彩灯折射出的光芒在他俊美的眉目间留下朦胧的光影,隐隐约约带着种雾里看花的美感。 这副随意慵懒之态,几乎让人不敢相信,他就是那名在穆国危难之时,先是力挫西戎,而后又逼降北狄的一国之君。 琉璃骨肉,铁石心肠。 鸿雁公主满怀恨意而来,却没想到见到了这样一名精彩人物,一时也不禁看的怔住,但她很快便回过神来,以最为恭谨的姿态敛衣拜下,低头说道:“罪女鸿雁拜见陛下。” 片刻之后,她听见上座的方向传来一声轻笑,紧接着,一个十分好听的男子声音带着几分随意说道:“公主不必如此,起吧。” 鸿雁公主却不起身,而是膝行向前两步,恭谨说道:“北狄受西戎威胁,不得已之下对穆国兴兵,罪女无可奈何,但亦自知罪责深重,今日才特来恭请陛下责罚,唯望陛下能够宽恕罪女的族人,鸿雁感激不尽。” 她作为如今北狄的领袖,平素往往亲上沙场,经常不施粉黛,劲装打扮,看起来英姿飒爽,如今来见应翩翩,才特意换上北狄女子的裙装。 她跪在地上说了这样一番话出来,言辞恳切,更加显得柔婉动人,楚楚可怜。 应翩翩没有立即回答她,短暂的寂静下,鸿雁觉得自己的手心中都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过了片刻,对方起身朝着她走过来,一直到她面前站定。 应翩翩仿佛居高临下地打量了她一会,才问道:“西戎用什么威胁你们?” 鸿雁公主道:“不为盟友,便是仇敌。” “那如今你为何又不受胁迫了?” “西戎贪得无厌,并且作战时往往令北狄战士冲锋陷阵,充当诱饵,北狄早有与之决裂之心。” “为何起初未向穆国说明情况,请求联手?” “西戎紧逼,时间不足。” “北狄族中如今为何由你做主?” “我——” 两人这一问一答之间极为迅速,几乎都是不假思索,应翩翩固然一个问题比一个尖锐,鸿雁公主也反应迅速,不露破绽。 毕竟这大多数对方会询问的情况她都已经想到了,直到这最后一句,鸿雁公主差点脱口而出,随即又猛然顿住。 应翩翩一挑眉:“嗯?” 鸿雁公主立刻道:“陛下恕罪,罪女的父亲重病,兄弟懦弱,无力带领族人,只好由罪女挺身而出,撑持大局。罪女心中伤怀,一时未能作答。” 应翩翩叹了口气,说道:“情非得已,如之奈何。” 他弯下腰来,竟亲自对着鸿雁公主伸出了手,说道:“公主,请起吧。” 鸿雁公主抬起头来,含泪看着他,然后慢慢抬起手臂,要将自己的手搭在应翩翩伸过来的掌中。 男子昳丽,女子娇柔,这一幕呈现出一种宛若画卷般的美感,但就在这一刻,鸿雁公主面色忽冷,五指猛然收紧,一手用力抓住应翩翩手臂,另一手毫无预兆地朝着他挥出! 只见鸿雁公主手中一道银芒伴随着短促的尖啸声,快速向着应翩翩的脖子上抹去! 这股锐利之极的杀气令房中的所有灯影都为之一飘,映得周围缤纷迷乱,有种令人心惊的动乱之感。 可是千钧一发之际,鸿雁公主却觉自己手腕上骤然一紧,却是被应翩翩翻腕过来紧紧扣住,背至她身后。 与此同时,那柄已在怀中捂至温热的匕首,在应翩翩的颈侧生生顿住,刀尖对准了他白皙的脖颈,再也无法接近分毫。 应翩翩修长的手指抵在匕首上,目光淡淡垂下,轻言慢语地说道:“你的机会没有了。” 房中灯影迷离,鸿雁公主此前一直未敢直视于他,此刻两人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她才更加清晰而直观地看清了对方那张精致到毫无微瑕的面容。 鬓如墨染,目似桃花,长眉飞扬如剑,薄唇似抿丹朱,然而目光清冷,令人心中生畏。 鸿雁公主一接触到那双无情的眼睛,便觉得那一股切齿的恨意猛然从心底涌了上来,恨声说道:“你今日只管杀了我便是!我北狄的死难者在天有灵,终有一日,叫你血债血偿!” 应翩翩道:“不错,不错,话说的很有气势。但正是因为你对朕的憎恨太过明显,才会让朕有所察觉,以至于眼下的失败。” 他微微轻声:“公主,教你个道理——要成大事,你得会忍。匹夫之勇,毫无意义啊。” 应翩翩越是这般漫不经心的模样,越是令鸿雁公主心中觉得气恼,原本正要反驳,陡然听见对方后一句话,心中却是微微一震。 她不禁又看了应翩翩一眼,忽然发觉他语气虽然散漫,咫尺间那双水墨般的眼睛却如静夜深沉,似带着无限深意。 正在思量之间,应翩翩却竟然一松手放开了她,退后两步,说道:“更何况你的恨意,也让朕感到毫无来由。” 鸿雁公主的行动陡然重新获得自由,但手腕一麻,握住的匕首已经呛啷落地。 应翩翩的武功十分出乎她的意料,她一时不敢妄动,只有沉声说道:“西戎残忍蛮横,但我们原本也一直都是敌人,无甚可说,总比大穆表面上假仁假义,背地里杀害我的父王,奴役我的族人要好得多了!” 应翩翩听了这话,眼睛微微一眯。 他从北狄跟西戎联手开始便觉得心中生疑,想不透对方为何要做出这样的选择。 但要猜起来的话,穆国一定是做了比西戎抢夺他们的土地,驱逐他们的子民更加过分的事,这样想,似乎也只剩下鸿雁公主的亲人遭到屠戮了。 应翩翩刚才故意询问鸿雁公主为何会成为北狄如今的首领,正是要做此试探,眼下总算从对方的话中听出端倪。 只是这件事情,他却竟然会从未听说过,倒也奇怪。 应翩翩道:“公主方才言道北狄王缠绵病榻,卧床不起,此时却说他已为穆国所害,前后矛盾,倒令朕不解。” 鸿雁公主不禁冷笑了一声:“你们这些……你们这些诡计多端的中原人……” 她咬着牙说:“恶事做尽,还想欺瞒狡辩!好,你既然装糊涂,我便明说就是。” “如果我记得没错,正是那一回你领兵在雍州城外打败西戎王之后,西戎王威逼北狄屈从。我父王原本也并未答应,却被穆国暗中派人追杀,尸骨无存!最后只有他的一名贴身护卫身受重伤,勉强回来,才告知了我们这个消息,你敢说你毫不知情?” 北狄王的那名护卫带回了这个消息之后,很快就伤重不治而亡,穆国暗中追杀,北狄一来拿不出证据指控,二来就算是能够证明他们害死了西戎王,也无法与穆国抗衡,只能硬是吃了这个哑巴亏,但仇恨的种子却已经在心中埋下。 鸿雁公主怕自己年轻不能服众,将这个消息秘而不宣,只说北狄王重病卧床,只有一些北狄高层才知道真相。 当初西戎为了震慑穆国,才夺取了他们的家园,北狄使者向着皇上苦苦哀求,穆国却因不想与西戎矛盾激化,不肯发兵相救,以致于他们流离失所,不少北狄人早已经对穆国不满。 如今又是因为担心北狄屈服于西戎,穆国竟然杀害北狄王,可以说是背信弃义,这令鸿雁公主对他们的憎恨甚至超过了西戎。 因此在西戎王再次派遣使者表示希望联手时,她答应了对方的要求。 此时她将这些厌憎一股脑地说出来,只感觉一阵痛快,片刻之后,却听对方的语气平缓而坦然,说道:“此事朕确实从未听说。公主可曾想过,此事或许是有心之人挑拨之计?” “确有可能。” 鸿雁公主将眉梢一扬:“但我们也不是能够被随意欺瞒的傻子,不管怎么说,追杀我父王的确然是穆国之人无疑,就算是挑拨,那也是你的子民。我父王因此受到殃及,你身为一国之君,难道不应该对此负责吗?” 她说话时并未多想,只是此言落到应翩翩的心头,却是不禁一动。 鸿雁公主说的痛快,却也知道穆国这位新帝文武双全,敏慧过人,绝不是好对付的,自己今日只怕是再也无法活着出去了。 于是她同应翩翩说话的时候故意向前挪动脚步,此刻见对方神情似乎有一瞬的怔忡,立刻拔出头上发簪,用尽全力向着应翩翩胸前刺去! 她的手还没有完全挥出去,便见到应翩翩已经转头朝着自己看来,那个瞬间冰雪一般的目光似乎已将她彻底看透。 鸿雁公主心中一沉,知道只怕这一回又要失败了,但让她诧异的是,对方竟然不闪不躲,就那样平静地看着那发簪当胸而至。 他……明明可以躲开,为什么? 那个瞬间心中千头万绪,若惊雷滚过,她的手腕陡然一颤,冷光一斜,位置微偏,却已收势不及。 与此同时,却听一人喝道:“住手!” 紧接着,鸿雁公主只觉得窗户的方向传来一股大力,将她手中的发簪震落在地。 但鸿雁公主的出手带着恨意,双方距离又近,她的发簪还是刺穿了应翩翩的衣服,鸿雁公主甚至能够感受到手上利器穿透血肉的触觉。 那一瞬间,心头竟无痛快,只觉慌乱。 紧接着,她就被那股打掉发簪的真气一连震的退后数步,只见面前有道人影倏忽掠过,以极快的速度扶住了应翩翩,惊的声音都在发颤:“阿玦!” 应翩翩自己倒没事,看见池簌的脸色煞白,还握了握他的手,说道:“皮外伤,没事。” 池簌平时对他连大声说话的时候都少有,这时也不禁气的连声道:“你,你可真是——” 他之所以放心让鸿雁公主与应翩翩单独谈话,就是心里有数,对方的武功是伤不着应翩翩的,可池簌没想到应翩翩会任由鸿雁公主行刺而不躲闪。 他站在外面,纵使武功再精绝也没来得及完全阻止,情急之下飞身而入,看见应翩翩伤口处涌出来的鲜血,简直心疼的要命。 可是再多的责怪他也说不出来,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帮应翩翩止了血,眉头紧皱,动作却轻柔而小心。 鸿雁公主本来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应翩翩会挨她这一下,也没想到池簌刚才这个在外面还冷静到近乎淡漠的高手还有如此情急的一面。 她怔然片刻,这才说道:“你为什么不躲?” 应翩翩道:“因为你说的没错。朕既然在如今的位置上,这件事情便理应承担。” 这个瞬间,心中忽有说不出的滋味蔓延开来,鸿雁公主紧接着却又听应翩翩说道:“况且,北狄王多半未死。” 她猛然一怔,随即急声问道:“你……为何这样说?” 应翩翩道:“不过按照常理推测。此事只看结果,是北狄与西戎联合攻打穆国,那么策划此事之人的目的,很有可能便是蓄意挑拨北狄与穆国之间的关系,既然如此,若是让更多北狄人都亲眼看到他们王上的尸体,效果岂不是更好?如今死不见尸,那么更多的可能就是人还活着。” 他的思路不仅快,而且极为清晰,这样说来,倒真让鸿雁公主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如果,如果父王还活着……那真是这世上最好的事情! 想起往日父亲对自己的种种呵护疼爱,她的鼻子不禁一酸。 虽然心中警告自己不要轻信穆国人的话,但只是跟应翩翩这次短短的见面,鸿雁公主的内心深处,却已不由自主地对此人所说的话产生了一种信服之感。 她努力让自己不去看应翩翩胸前的鲜血,板着脸说道:“既然生不见人,这就也不过是你的凭空推测。” 应翩翩笑了一下,说道:“虽是推测,但想必若能成真,也是公主十分愿意看到的结局。只不过要找到幕后的阴谋者,恐怕还需公主配合。不知你意下如何?” 鸿雁公主不禁默然。 她虽然性情倔强,但并非意气用事的莽撞之辈,方才冒险行刺,是觉得自己必然无幸,如今应翩翩的意思,却是不打算计较她的行为,希望能够促成北狄与穆国之间的合作了。 这关系到她父亲的生死,对她来说,是明知冒险和希望渺茫也要尝试的。 过了好一会之后,她低声说道:“请陛下吩咐。” 应翩翩言简意赅地说了几句话,鸿雁公主听着,先是面露愕然之色,转而想来,亦是不禁暗暗佩服他的安排。 她神色变幻不定,良久,长长出了一口气,屈膝拜倒:“臣女遵命。但还望陛下能够信守诺言,找到我父。” 应翩翩微微颔首。 鸿雁公主正要告退,忽然又听他在身后吩咐道:“来人,放那些北狄勇士跟公主一起回去吧。” 鸿雁公主本来就对大穆心存怨恨,又被应翩翩胁迫而来,是以满腹怨气。 直到见了应翩翩之后,她一面不甘心受过的屈辱就这么算了,一面又气恼地发现,对方给出她的一切选择,似乎都是目前最为合适的安排,让人连说服自己拒绝都找不到理由。 这让鸿雁公主的心情不上不下的,颇为复杂。 她这次来的目的原本是想救出被关押起来的北狄大将,但刺杀失败之后,知道此事暂时无望,也就提都没提,却没想到应翩翩会主动放人。 鸿雁公主一时甚至还怕他是有什么阴谋,怔了怔说道:“你放了他们,不怕我……回去之后就反悔了,将今日之事全部告知西戎?” 应翩翩含笑道:“用人不疑,公主方才没想把我刺死,可见不是奸诈无义之徒。既然约定合作,穆国与北狄就是相互扶持的同伴,我不会再用对付敌人的方式威胁你。” 不辩解,不推脱,不犹疑,将原本不属于他的责任一肩担下,以最坦然的姿态面对一切的指控与仇恨。 为什么自己再无数次厮杀中所想象的仇敌竟是一个这样的人? 明明在用兵作战时,可以那样强势而无情,此时此刻,他的笑容中,却仿佛透出一种能让人无比安心和信赖的暖意。 他明明……应该是敌人才对…… 眼前这名就在不久之前还全然陌生的男子,一举一动却都如同谜团一般让她困惑,鸿雁公主望着他的脸,似乎想要从中寻求答案,可惜却什么都看不透。 第160章 青天见大道 鸿雁公主看着应翩翩出神,心中思绪百转千回,一时竟怔怔地忘了离开。 池簌便道:“公主,不早了,请吧。” 他面上还算平静,声音却已经冷到极处。 这几个字中的戾气让鸿雁公主微微一震,恍然如同梦醒,连忙躬身行礼,低声说了句“臣女告退”。 应翩翩说了句“请”,她立即退下。 鸿雁公主前脚刚刚离开,池簌便立即将任世风叫了过来,给应翩翩看伤。 直到任世风反复保证伤口没有大碍,簪子上也无毒,池簌才稍稍放心,这时他又嫌弃任世风手糙,动作不够轻柔,换了随行的御医过来,给应翩翩上药包扎。 直到一切都折腾完了,周围伺候的人都纷纷退下,应翩翩才道:“池教主?” 池簌没有说话,应翩翩便又道:“池教主?池教主?池教主——?” 池簌听到第二声的时候就崩不住了,到了第四声,他人已经到了床前,搂住了应翩翩的肩膀。 池簌叹息道:“怎么啦,伤口是不是很疼?” 应翩翩凑过去,笑嘻嘻盯着池簌的脸,打量他的表情。 那双漂亮的眼睛便如两颗黑曜石一般闪闪发亮,长长的睫毛眨着,简直让世界上任何一个长了心肝的人都没有办法抗拒。 池簌彻底投降,安抚地亲了下应翩翩的唇,又亲了亲他的眼睛,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我没有生气,我也知道你有你的理由。你当我在埋怨自己挡的太慢好了。” 如果池簌是个普通人,或许他确实不会理解这些事。但作为七合教教主,身居高位时要如何处理矛盾,如何承担责任,又该如何收伏人心,他亦是明白。 可正是因为明白,才更加心疼。 应翩翩笑道:“爱妃挡的刚刚好,不出血唬不住人,伤得太重又有点惨,现在这不是正合适么?希望鸿雁公主回去之后也能想明白,谁才是最合适的合作对象。” 池簌道:“那我岂不是要向陛下讨赏?” 应翩翩戳了下池簌的胸口:“那就今晚翻你的牌子,赏你侍寝。” 池簌失笑,抱着应翩翩往床里一放,他自己也轻手轻脚地躺在了外侧。 应翩翩如今已经称帝,但因为身在边关,战事又激烈,所以一切的仪式礼节都从简了,他的行动起居改变不大。 再加上应翩翩和池簌都是心性豁达之人,相处起来依旧同往日没有分别,比起在京城两人各有府邸,这样朝夕相对,同榻而眠,反倒好像还更加亲密了一些。 因为之前应翩翩假死过的阴影,池簌在应翩翩身边躺下了,犹自心有余悸,方才那一幕总是在脑海中转悠,不自觉地就要把人抱在怀里才安心。 他搂着应翩翩躺在床上,心里琢磨着近来的事,了无睡意。 过了一会,池簌忽然觉得应翩翩在自己手臂间转了个身,用胳膊肘撞了撞自己的胸口。 池簌道:“怎么还没睡?” 应翩翩说:“一点也不困,有些睡不着……你在想什么,说来听听,解个闷。” “我在想啊……” 池簌笑了笑,说道:“我在想,我们阿玦居然都已经是天下万民之主了,要去保护、顾念那么多的人。” 两人说到了一处去,池簌的话正是应翩翩此时睡不着的原因。 今日鸿雁公主为了指责他时无心的一言,却让他陡然意识到了为人君的不同。 “心怀天下”,并不仅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而已。 应翩翩轻叹道:“是啊,我原来以为最难的是得到这个位置,现在才意识到,似乎这仅仅是一个开端。” 池簌没有说话,只是将手臂更加收紧了一些,趁着应翩翩没有留意,在黑暗中默默地凝视着怀里的人。 温柔的黑暗如同流水一般包裹着他,勾勒出他朦胧而美丽的剪影,仿佛随时就要消融羽化一般,令人心中生惑。 一瞬间,竟不知此身此世,是真是幻。 应翩翩道:“你看什么呢?” 池簌伸手摸了摸应翩翩的脸。 你登上了帝位,终于可以一展抱负,我也为你欣喜,只是如今不在京城,国家尚未彻底一统,外乱也没有平息,我们之间的一切仿佛没有太大的改变。 但随着你一点一点将所有的权力都握于掌中,成为一名真正的皇上,恐怕很多事情就都会不一样了。 你的心里会装入越来越多的人与事,你会习惯在高处俯瞰众生的姿态,你逐渐学会爱上整片天下,你胸中有锦绣乾坤,万里山河…… 那时,我呢? 池簌忽然不愿意在想下去,但他心中突兀地浮现出两句诗——“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池簌不禁失笑,摇了摇头。 片刻之后,他拂开应翩翩额前的散发,仿佛半开玩笑一般地问道:“阿玦,你会属于他们吗?百姓,苍生。” 应翩翩道:“那是为君者的责任。” 池簌喟叹道:“的确。” 既然是你选择的路,我会陪你。 他顿了顿,右手环住应翩翩的腰,想将他轻轻带入怀中,却冷不防应翩翩翻过身来,已经一抬手搂住了池簌的脖颈。 他笑吟吟地说:“但心只有一颗,心中所爱,只能有一个。” 池簌猛一抬眸,无可比拟的心动骤然涌上,应翩翩的唇印在他的下巴上,被他急切而渴盼地低头噙住。 两人热烈地亲吻在一起,发泄出内心的动荡、不安与眷念。 池簌握住应翩翩的腰,一翻身,小心地让对方半撑在自己身上,以免他胸口的伤处被碰到。 可是应翩翩似乎一点也不想小心,池簌感觉到他的手扯开了自己的衣襟,心跳一阵加速,却按住了应翩翩的手,哑声道:“阿玦!” 应翩翩伏在他身上,将眼梢一抬,那副亲热而甜蜜的姿态几乎要让人神魂俱失。 自从他登位以来,诸事繁杂,两人还一次都没有来得及好好亲近过,面对新的局面和身份时,也把各自的动荡凌乱也都藏在心底,未曾交流。 此时此刻,那种渴望几乎难以抑制,池簌几乎费尽了全部力气才艰难地说道:“你有伤,别闹了。” 明明每次都受不住叫停的人是应翩翩,可他却还偏生喜欢招惹池簌,闻言倒是理直气壮地反问他:“那你不会轻点吗?” 池簌苦笑。 应翩翩却也笑了起来,两人身体紧贴,他笑声带来的震动扰乱着池簌的心跳:“还是你……不行了?” 池簌默然片刻,然后捧着应翩翩的脸,在他额上饱含柔情地一吻,仿佛极为温文守礼似的。 应翩翩有些不耐烦,正要干脆把这个磨磨唧唧瞻前顾后的家伙按倒,便冷不防腰间一紧,身体陡然腾空。 他不禁低低“哎”了一声,整个人已经被池簌直接用手臂举起来,屈膝在他□□轻轻一抵,便使得应翩翩跨坐在了他的身上。 应翩翩也是个成年男子,可是每回被池簌一托一抱,都仿佛轻飘飘的完全没有重量一般,想怎样摆弄,就怎样摆弄。 “你说的是。” 池簌揽着他的身子,也坐起来,两人面对着面,像两颗彼此缠绕的大树。 他低下头,将亲吻落在应翩翩的锁骨上,柔声说:“我定不会伤着陛下的。” 池簌这回的动作果然收敛许多,可是这样一个姿势,却让应翩翩不得不把身体全部的重量都依靠在池簌的身上。 他感到自己好像要被一下下钉穿了一样,这滋味跟那回站着相比也好不到哪去。一开始还能扶着池簌的肩膀,后来没了力气想歇歇,可是手一松,整个人就愈加熬不住了。 应翩翩吸着气道:“别、别管伤口了……咱们,换个姿势,嘶——你让我躺下……” 他想挣扎,可池簌只是不许,手臂箍着他的腰,轻轻一把就把人捞了回来。 应翩翩气得咬了对方一口,又逃不脱,只能把额头抵在池簌的肩膀上,随他一起陷入沉沦和疯狂。 应翩翩不记得后来被池簌折腾了几回,他自己又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觉得总算能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没过多久,外面的天就亮了。 池簌当真细心地没有碰到应翩翩伤口半点,可他腰和腿都很酸,身体里仿佛还残存着那种宛若神荡魂驰的余韵,一个手指头都不想动。 是聒噪的系统打扰了他: 【您的爱妻充分体现了温柔体贴的贤后素养,在依然具有强悍实力的前提下,激烈程度降至三星级水平,对宿主的身体状况体现出极大的包容……】 听到“三星级”,应翩翩觉得要不就是系统的测试标准出了问题,要不就是它在骗人。 他没有来得及反驳,因为系统的播报还没完: 【……深入程度六星级,持久程度六星级,综合指数保持优秀水平,您的爱妻以稳定发挥的实力巩固了自身地位,对宿主的蓄意挑衅做出有力回应……】 应翩翩:“……滚!” * 应翩翩筹谋多日,就是为了将北狄拉拢到自己这边的阵营当中。 与鸿雁公主的见面,正是此战当中的一个重要转机。 将北狄的部分俘虏暗中放回去之后,穆国的军队也改变了进军策略,南北两面的军队联合形成包围,步步进逼,逐渐迫使西戎后撤,战势一时胶着。 应翩翩养了几天,没有等到伤口完全愈合,便重新亲自上了战场,观察战局。 北狄依然在协助西戎攻打穆国,应翩翩特意派了几支军队前去试探,发现他们的战斗方式也没变。 敌军通常都是先利用轻便迅捷的草原骑兵充当先锋突刺,搅乱穆军的阵型,将他们切分成散兵,再令铁甲步兵上前收人头。 这两招看似简单,西戎也用了多年,但几乎从未失手,效率极高。 他们的骑兵不穿铁甲,不携辎重,拼的就是一个快字,而步兵却恰恰相反,不光穿了厚重的盔甲,而且所用的兵刃以厚背阔刀为主,虽然耗费体力,但杀伤力极大,而且不用防守。 这种作战方式,只有自小长于马背之上,身材又普遍粗壮高大的草原民族才适用,故而虽然穆国早已看破了他们的策略,却一直很难抵御和破解。 之前因为应翩翩的连环计策,西戎王在军中的威信大失,又因为战事接连失利,以致于军心动摇,不少先锋军开始不愿送死,所以目前担任骑兵前锋的主力大部分来自北狄。 应翩翩收到回报,听说敌军依旧如此作战,放心让北狄充当先锋,他便知道自己这一次没有赌输,鸿雁公主信守了盟约。 那么现在也该轮到他们配合了。 应翩翩看到西戎军撤退,便立即下令全员追击。 巩呈一直担任与西戎作战的前锋,他镇守平明关多年,因为是守将,对西戎也颇为忌惮,作战风格一向偏于谨慎保守,但这一次听到应翩翩的命令,巩呈立刻毫不犹豫地带兵向前冲杀。 他是经验丰富的老将,战力极为强悍,此时率领大军,便如猛龙过江,一路砍杀,将面前的骑兵纷纷斩下马来,来不及撤退的步兵也被踩踏的人仰马翻。 有他开路,应翩翩那一边的王驾也紧随其后,打的敌军狼狈不堪。 北狄军撤退的快一些,西戎军且战且走,看起来也好像在不断败退,但西戎王眼望前方山脉,阴鸷的鹰目中却露出了几许志在必得的狠意。 他正是要穆军追上来,今日全军覆没,有去无回! 包括,应玦! 万马嘶鸣,号角嘹亮,在被鲜血染红的草原之上,夕阳也正在渐渐下沉。 到了一处四面环山的谷地之中,前方的西戎军队似乎无路可走,也跟着停下了。 应翩翩挽缰立马,抬手示意先锋军后撤,微微仰起下颌,看向前方。 他那一双飞挑的凤目中,似乎也被天际暗红的云霭染上了血色,而后,逐渐映照出面前重重叠叠的敌军身影。 应翩翩扬声道:“西戎王,上次一别之后,朕与你已有月余未见了,心中思念不已,特来探望,你却不敢露面于人前吗?” 马儿也仿佛感受到了紧张的气氛,马蹄不安地在地面上小步挪动,应翩翩微微扯动缰绳,仪态优雅,侧身做出静候之态。 片刻之后,对面黑压压的队列中间分开了一条路,西戎王从后走了出来,沉声冷喝道:“应玦,本王在这里!” 应翩翩难得地穿了盔甲,黑色的甲胄令他的身上多了几分英挺肃杀之意,只是语气中那份讥诮散漫并未改变。 “西戎王这一次胆量见长了,竟然没有易容改扮,仓皇而逃。只是不知道你此刻出来见朕,是打算低头受死,还是下马投降?” 西戎王用冰冷的目光看了应翩翩片刻,忽然仰天大笑起来。 “好,好小子!够狂,也够狠,本王欣赏你!” 他笑容一收,将马鞭一举,面上已露凶狠之态:“可惜,今天就在这里,又要了结一名穆国的皇帝了!” 随着他的示意,外围的西戎军忽然同时拿起号角吹响,紧接着,四下空无一人的高地上,忽然出现了无数骑在马上的兵将。 ——有埋伏。 经常打仗的人都知道,若是追击敌军时,遇到了在四面高地上埋伏的骑兵,几乎就是必输无疑的局面,这个时候不要再想着抵抗了,能撤就立刻撤。 因为骑兵藏于山上的最大优势,正在于他们可以借助山势下冲,冲击力和杀伤力几乎会瞬间增加数倍,能够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冲溃对手的阵型。 一旦如此,他们的对手即使人再多,兵器再精良也没有了作用。阵营一散,难以相互支援,便如同碎裂的武器,只剩下任人宰割的份了。 西戎王佯败诱敌,特意选择了这处谷地,当成应翩翩的葬身之所。 应翩翩抬起头,望向山坡上那一片黑压压的枪林戟海,山风将他的发丝吹拂的狂舞不休,与之相对的,却是他悠然不动的神情。 四面被围,铁甲蔽日,他踞于马背之上,清瘦的身形挺拔的像一支未出鞘的剑,唇边噙笑,意态洒脱。 西戎王皱起眉来,感觉这个反应极其不对。 “你——” “你输了。” 应翩翩轻声接口,那声音好似还很温柔:“因为你还是对我太不了解,我可是一直——很坏的。” 他的手抚上身侧冰冷的佩剑,然后在照眼的银芒中铿然拔出。 西戎王虽然不解其意,但本能地意识到不妙,正要下令让山坡上的骑兵抢攻,却见应翩翩反倒先他一步举剑高喝:“众将士听令,杀!” “杀!” 山谷中、山坡上,所有的人随着他的命令发出应和声,随即那些山坡上的骑兵们扬鞭催马,从高处一冲而下,却是冲着西戎的军队而去! 西戎王先是大惊,但转瞬之间,他忽然明白了一切,咬牙怒喝道:“北狄!” 他在这里的伏兵并非全都是北狄人,但还是按照以往作战的老规矩,北狄负责冲锋断后,西戎人为中军。 这样的安排,原本是为了让北狄给西戎将士铺路,可是便宜占的多了,总得遭报应。 这时,前面的军队带头,后面的军队在后面驱赶,他们就算是想有所反应都来不及,身不由己地随着冲了下去。 “不错,是北狄!” 随众冲下来的还有鸿雁公主,她听见了西戎王的话,接口大声道:“你践踏我们的土地,驱逐我们的子民,屠杀我们的将士,凭什么以为我们会忠心效力于你?!” 女子清脆的声音在千军万马中显得格外清晰:“北狄的儿郎们,亮出你们的刀剑,咱们遭受过的一切,要让凶恶的敌人用血来还!” 西戎王一直视应翩翩为大敌,但却从未将小小的北狄放在心上,没想到竟然被鸿雁公主这样一个小丫头给算计了,一时怒气勃发,厉斥一声,举刀便向她挥去。 应翩翩这时才倏地出剑,挡住了西戎王的刀锋,笑着说道:“你的对手不在那边。” 刀剑相击,迸溅出耀目的火花。 他战甲飞扬,目如星火,这样绝世的风神与无匹的剑锋,仿佛顷刻间便可将热血点燃,激起沸腾的、对决与征服的渴望。 西戎王眉峰骤然一横,长刀抡挥而出。 既然如此,那便一战又有何惧? 西戎崇尚武力,本就是强者为王,西戎王这一生当中经历过大大小小无数次的战斗,也不是没有惨败而归,生死一线的时候,他若是怕了,早到不了如今这一步。 应翩翩很快感觉到了对方的强悍,他本来就不是以力量见长,可西戎王年纪大他两轮有余,却仿佛越战越勇,毫无疲累之兆,也让应翩翩不禁暗暗惊叹。 只是与两人这场较量相对的,是越来越溃不成军的西戎大军。 西戎王有心想抓了穆国这名皇帝作为人质,可惜他就算暂时占了应翩翩的上风,也一时半会没办法将对方拿下。 打着打着,他从容渐去,心中烦躁之意暗生。 听到身后将士们的惨叫,西戎王的心头也骤然萌生出了一个以前从未有过的想法—— “我错了吗?” 他作为西戎人的王,想要成就自己的霸业,让西戎成为最为强大的国度,让天下人听到他的名字莫不闻风而丧胆,让草原上的人拥有数不尽的奴隶和牛羊。 于是他对汉人压榨、侵略、驱逐,掠夺他们的土地,屠杀他们的亲人,嘲笑他们的软弱。 不得人心者,终不得天下,心中无道,众皆弃之。 西戎王并不明白这个道理,他甚至还保留着野兽那样争夺和厮杀的本能,这也注定了他的失败。 可此时此刻,他的心中或许隐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却已经不可能承认。 “你不是我的对手!” 他冷笑道:“今日纵使西戎战败,拉你赔命,也够本了!” 应翩翩却扬起唇角笑了笑:“我确实不是你的对手,方才我说你的对手不在那边,指的也不是我自己。” 西戎王一怔,刚说了句“谁”,忽然感到身后仿佛漫溢开来一股刀锋侵骨般的森寒之意。 他心中一寒,骤然转过身去,对上了池簌漠然的双目。 这双眼睛,西戎王不会忘记,上次的战局中被此人追杀的那种恐惧与慌乱,瞬间再一次涌上心头。 池簌只是静静地骑在马上,并没有偷袭的意思,西戎王咬牙高喝一声,挥刀上前抢攻。 可是他的天命终于已经到头了。 池簌的身体一侧,躲过了西戎王的刀锋,随即反手擒住刀背,迅捷一拧。 西戎王只觉得被他牢牢攥住的刀柄上一股大力袭来,令他几乎难以抵御,不得不顺势翻身,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落地的同时,他脱手放开长刀,抽出随身短刃,厉喝一声,纵身前扑,向着池簌又狠又快地刺去! “嗤!” 是血肉被穿透的声音,西戎王这全力的一击甚至没有沾上池簌半片衣角,他的胸口却竟然已经被自己那把长刀的刀柄生生穿透。 原本毫不锋利的刀柄在池簌的内力下前推,又从西戎王的后心处透出,令他口吐鲜血,踉跄倒下。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目光越过池簌的肩膀,见到了应翩翩。 这位年轻俊美的君主,就那样静静地策马而立,凝视着自己的荣耀与屈辱,挣扎与死亡。 他的眉目间带着些微善化的影子,又全然不似善化。 西戎王竭力地瞪大了眼睛,终究倒地不动。 第161章 连角吹冰月 西戎王一死,应翩翩就令人砍下他的头挂在旗杆上,并且吩咐士兵们高声大喊“西戎王已伏诛”这一消息。 如此一来,敌方军心大乱,西戎大军彻底溃败,纷纷仓皇而逃。 虽说是穷寇莫追,但这一回的情况却不同。 西戎王素来强势,又自负未至暮年,因此一直没有真正确立接班人,反倒对他的几个儿子处处提防。 不久之前,他的长子日渥死在了从穆国潜逃回西戎的路上,次子阿波则因为趁西戎王病重想要掌权,被他下令处决,西戎尚且还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西戎王的位置。 他这一死,原本就有矛盾的各部族再也无人镇压,势必就会相互争权,四分五裂,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机。 于是应翩翩又派出几支军队,令他们放下辎重,轻装简行,乘胜追击,一路对西戎穷追猛打,一直将他们逼出了长雄关之外。 至此战局已经算是大获全胜,穆国百姓饱受西戎之苦多年,听到这一消息之后无不欢欣鼓舞,举国相庆,京城之中甚至家家在门前摆放鲜花,以待将士们凯旋。 应翩翩如今虽然有了皇帝之称,但并未真正祭拜天地祖宗,举行登基典礼,情况随时可能有变,而如今正是回朝的最佳时机。 当下也有不少人劝说应翩翩先一步赶回京城,把自己的位置彻底确定下来,应翩翩却不知道在想什么,时间如此紧张,他却迟迟未曾表态。 在无声的权衡与僵持中,倒是北狄王的下落先有了眉目。 “陛下,北狄王找到了!胡统帅扫荡西戎残兵时,在一处营地中发现了他和他的几名随从,几人均无大碍!” 应翩翩原本正在翻阅文书,听到禀报之后便放下了笔,说道:“胡统帅,胡臻吗?” 前来禀报的士兵应了声“是”,心中对胡臻又是羡慕又是佩服。 胡统帅不愧是在雍州驻守了十五年的人,对西戎极为了解,而且能谋善战,不怕苦累,事事勇往争先,在追击西戎的过程中立下了不小的功劳。 这一次陛下说要调查北狄王的生死下落,没过几日,他竟然就把活生生的人给找到了,想必回到京城之后,封赏和嘉奖都是少不了的。 北狄王没有死,那么大穆与北狄之间的误会与仇怨便都有了彻底化解的余地,听到这个消息,应翩翩的脸上也果然露出了欣悦之色。 听说这些人在营救过程中跟敌方厮杀,受了些轻伤,应翩翩便亲自带了御医过去探望,又令下人将消息通知给了鸿雁公主。 北狄王看起来有些憔悴,但伤势不重,精神也还算不错,面对应翩翩时也表现的十分恭敬沉稳,认真叩谢了应翩翩的救命之恩。 鸿雁公主得到应翩翩的准许,原本也一直在附近一带搜寻北狄王的下落,所以得到消息之后很快便赶到了,见到北狄王,不禁喜极而泣。 她碍着有外人,只能强忍着激动,应翩翩便带着人先出去了,留给父女两人相见的空间。 他这才询问胡臻当时北狄王获救的情况。 胡臻立下了汗马功劳,倒还是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也不表功,只是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臣原本并非是去寻找北狄王,而是奉陛下之命各处搜捕通敌奸细,却无意中看到两人形迹可疑,于是带着人追了上去,没想到竟发现北狄王被他们藏在了此地。” 应翩翩点了点头,问道:“依你看,这些人的目的为何?” 胡臻沉吟道:“北狄王身份特殊,他们将人擒住之后却还藏在这里,实际上是冒着风险的。依臣之见,多半是为了在关键时刻挑起北狄与穆国矛盾,或是要挟北狄继续作战,才会如此。” 应翩翩点了点头:“好在如今西戎败退,北狄王未死,边关应该也能太平几年了。胡统帅的功劳朕都记在心里,回京之后,定当嘉赏。太皇太后知道了,必定也十分欣慰。” 听应翩翩提到太皇太后,胡臻心头一跳,不禁悄悄望了应翩翩一眼,见他面带浅笑,瞧上去倒仿佛真心实意一般。 但实际上谁都知道,从一开始应翩翩未曾登基,朝廷上便一直有三种呼声,支持的皇帝人选分别为黎清峄、应翩翩,以及太皇太后垂帘听政,辅佐太子那个尚且说不清楚话的儿子。 后来黎清峄态度鲜明地支持外甥上位,同应翩翩一起驱逐西戎军队,但他们在这里艰难迎战,京城那边却迟迟未曾表态,也不派兵支援,态度十分暧昧。 太皇太后有了亲子,又在垂帘听政的巨大诱惑下,如今未必再跟应翩翩是同一条心,而胡臻作为她的兄长,地位也就十分尴尬了。 都说居上位者都要喜怒不形于色,应翩翩总是这幅笑吟吟的样子,却又让人永远都摸不透他话中深浅,看破多少,倒确实是块当皇上的好材料。 胡臻道:“陛下过奖了,这都是臣分内之事,臣做这些只为忠于陛下,不负职责,至于其他身外荣辱,并不重要。” 应翩翩道:“胡统帅忠肝义胆,朕是知道的。你也辛苦了,让人瞧一瞧伤,下去歇着罢。” 胡臻躬身告退,这时,鸿雁公主也已经走了出来。 她的脚步有些迟疑,应翩翩还是听见了声音,回头问道:“北狄王可有其他不妥的地方吗?” 鸿雁公主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有,只是太过疲累,睡着了。” 应翩翩含笑道:“那就好。恭喜公主得偿所愿,云破月明。” 鸿雁公主沉默片刻,目光向着应翩翩的胸口处一扫,道:“对不起。” 她的声音快而轻,应翩翩扬一扬眉头露出询问之色,却见对方已提起裙角向他拜下,低头道:“臣女无知,先前误会了陛下,甚至伤及龙体,如今惭愧不已,特向陛下请罪。” 应翩翩抬手道:“你起来。” 鸿雁公主怔了怔,见应翩翩没有试探玩笑之意,还是慢慢地站了起来。 应翩翩道:“北狄是穆国的属臣,当初因穆国之故遭到西戎攻打,穆国却没有及时救援,确实是未守诺言之举,更加带累了你父王遭到掳劫。你说得对,我作为一国国君,理当为此承担后果。公主有怨乃人之常情,并无过错。” 他一身常服,做文士打扮,宽袍广袖在边地的风沙中猎猎作响,神采风流,洒落天成,笑语间自带着一股运筹帷幄的王者之风。 “我想知道的,是公主日后的打算。” 鸿雁公主道:“不知陛下有何差遣?” 应翩翩只说了三个字:“长雄关。” 鸿雁公主怔了怔。 她带领北狄在穆国与西戎之间周旋,对于这两国之间分别的情况与争端都极为了解,思索片刻,猛然领会了应翩翩的意思。 ——在这种时刻,他居然想双方联手,乘胜追击,一举收复已经被西戎占领了十五年的长雄关。 这无疑是个十分大胆的想法,鸿雁公主不禁脱口说道:“这未免也太过冒险了!” 应翩翩道:“确实冒险,但有时候时机已至,进退维谷,倒不如于路断途穷之际,朝天一跃,搏杀出一个分晓来。若穆国与北狄联手,此中输赢我大概有七成把握,不过北狄那边就需要你来周旋了。” 他转过身来看着鸿雁公主,清风月华,尽化作眼底流波,浅笑问道:“不知公主可愿与我荣辱与共这一回?” “荣辱与共”——确实如此。 鸿雁公主虽然很得北狄王疼爱,也在这一次的危机中掌握了大权,但她到底是个女子。 如今北狄王回归,从情感上来说是好事,从权力分配上来说,她却难免会遭到削弱。 而突破困局的最佳手段,就是做出常人不能做出的选择,获得常人难以获得的功绩,又或者……失败。 而应翩翩又何尝不是如此处境?他虽然已经登基,但京城态度不明,恐怕在这里苦战一番,回去之后还要面临着不小的阻碍,反倒是西戎的威胁越大,应翩翩的地位才会越重要。 鸿雁公主没有想到,这种情况下,对方的选择不是立刻回京确定王权,而是进一步收复长雄关。破釜沉舟,走一条从来没有人走过的路。 鸿雁公主惊愕之余,心中忽然也升腾出了一股勇气。 对方可以,那么她也可以,就是不计后果地拼上一场,谁又怕了吗? 她说:“好!” 一个“好”字,同盟达成,而后就是宝剑光寒,兵戎万里……生死与共。 但她相信,无论后果如何,她都不会后悔。 * 应翩翩跟鸿雁公主商议妥当,又分别找了几位心腹大臣表示了自己的想法,煽动人心对他来说从来都不是难题,至于剩下的事情,自然就会有人分派处理。 一切结束之后,天色已经将晚,应翩翩回到自己的住处,推门进去,看见池簌正在里面,背对着他将一束野花摆在了窗下的陶瓶中。 应翩翩上去往池簌的背上一趴,踮着脚拿手臂勒住他的脖子,恐吓道:“勒死你。” 池簌不禁笑了起来,笑声带来的震动透过宽阔的后背传到了应翩翩的胸膛上,接着应翩翩觉得身体一轻,就被池簌直接轻轻松松地扛起来,一转身放到了床上。 池簌撑在他身体上方,笑道:“怎么办,你失手了。” 应翩翩道:“失手了就失手了呗,大不了你报复我呗。” 他搂住池簌的脖子,慢悠悠地说:“来呀,你先前不是很残忍,很凶猛的吗?” 池簌也不禁失笑,俯下身去正要狠狠“报复”,冷不防应翩翩将旁边的枕巾一抽,翻身把池簌压在下面,就将枕巾勒到了他的脖子上,笑道:“这下看你怎么躲!” 池簌看他今天还非要“勒死”自己不可,识相地将身子一挺,闭上眼睛,以示咽气。 以两人的身份,对这种幼稚的把戏竟然玩的津津有味,应翩翩掐了把池簌的脸,笑了起来。 他将枕巾盖在池簌的头上,说道:“你先复活一下,我有件正事想问。” 池簌“活”过来,揭开枕巾,问道:“怎么?” 应翩翩道:“假如我是杀你的刺客,站在很远的不会被你察觉的地方,真的冷不防用线去勒你的脖子,你怎么反击啊?” 池簌道:“嗯……把勒住脖子的线斩断?” 应翩翩道:“如果很坚韧,斩不断呢?” 池簌看他还挺认真,先有疑惑,转念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脸色微变,道:“阿玦,你说的是应将军被谋害的事情?” 应翩翩从衣袖中拿出一块帕子,打开后,里面便是傅英收藏的那截杀死过应钧的铜线,他一直带在身上。 应翩翩道:“现在西戎军已经被驱逐到了长雄关以西,军队再继续向前推进,就是我小时候父亲曾经驻守过的营地了。当年的旧事也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若有机会,我想亲手为父亲报仇。” 池簌将那截铜线拿起来:“你想学如何破解这门功夫?” 应翩翩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不光要破,我还想知道它是如何杀人的。七合教中有没有会类似功法的高手,有的话,你帮我找一位过来?” 很少有人会想去学习杀死过自己父亲的武功,可应翩翩说的没错,面对,是胜利的第一步。 而且他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表情很平静,并不觉得自己承担了什么痛苦,也许是他早已习惯上天一次次苛待,故而在一切的危险和困境面前,从不会颓丧抱怨,自怜自伤,而只会去尽一切力量做出改变。 他像苍凉旷野中的一树春风,不死不休,不折不落,一望之下,便令人神魂予夺。 “我会。” 池簌慢慢地将那根铜线攥紧,说道:“我教你。” 我陪你。 * 这一陪,便又是两载寒来暑往。 不仅应翩翩多学会了一门武功,北狄与穆国组成的军队也节节胜利,将西戎打击的溃不成军,四下逃窜,起码数十年之内无力再行进犯。 等到两边的这场合作结束的时候,应翩翩与鸿雁公主也已经都得到了令自己满意的结局。 “明熙三年春,帝亲征以败西戎,大破敌军,诸夷恐惧,皆不敢叩关而犯。长雄以东重归大穆,拓疆七百余里。改号胜平,以东归京都。” 饮马大江潮,水寒风似刀。连角吹冰月,疏雪漫天高。 应翩翩衣袍飞扬,提缰立马,在风沙中转过身来,望着一身戎装打扮的飒爽女子。 “北狄国内我已经替你安排妥当,你的兄长也彻底失去了你父王的信任,这一回不会再有人能够成为你的阻碍,你放心吧。” 他当初选择把握时机,重创西戎,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应翩翩也按照原本的计划达成了目的。 他不仅将西戎彻底驱逐到了草原深处,还扶植北狄立国,鸿雁公主凭借这一威信,压制住了族中所有反对的声音,打败她的兄长,被北狄王正式立为继承人。 两人各有前程,也到了该分别的时候。 鸿雁公主垂下长长的睫毛,问道:“陛下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了吗?” 应翩翩道:“还有什么?嗯,回去时不时提醒你父王,若北狄不老实,今日的西戎就是他的下场。” 鸿雁公主却没有退让,大胆地抬起眼来,凝视着面前的男子:“陛下为了压制西戎,扶持北狄,如今边境无忧,但京城却局势难料。你……就不想为自己也做点什么吗?” 应翩翩半扬起脸来,边地的春雪落上他的发梢,又化作晶莹的水露。 他笑着道:“我已经做了很多。” 鸿雁公主道:“你确实做了很多,风餐露宿,日夜辛劳,保护穆国平安,可是那些人却辜负了你。” 就在上个月,他们最后一次彻底击败西戎的捷报传来时,京城以太皇太后的名义发布檄文昭告天下,称黎清峄曾意图谋逆,因先帝仁厚方免于死罪,但他不思恩典,依旧意图扰乱朝纲,混淆皇室血脉。 应翩翩身世存疑,更非黎姓,虽立战功,却是意图以此作为谋夺皇位的筹码,如今此文将其野心告知四海,以正视听,并号召天下人共起而讨之,维护皇族正统。 其中更是提到,黎慎礼曾经留下一道遗诏,却是将先太子之子黎绘定为了王位继承人。 这道檄文一出,顿时天下哗然,而当初为了把握击溃西戎的机会,没有及时回到京城的应翩翩,也相当于是被背刺了一刀。 他面上看不出来什么情绪,又或者是,他们之间还不够熟,应翩翩终究不会在“外人”面前展示出真正的想法,但鸿雁公主还是不免为他不平。 “陛下不后悔吗?” “我为什么要后悔?” 应翩翩洒然笑道:“我这一年多来肃靖边患,使得诸夷臣服,不敢妄动,故贸商往来,百姓安居,民生渐丰,已非昔日可比。京中虽有异议之声,然边关一代数朝难察,如今却吏治清正,军心尽安,正是我之所欲。” 他豪情满怀,气度风流,仿佛令原本荒凉的月华与飞雪都染上了一重骄傲的神采,口中几万里江山,数百年史事从容道来,潇洒之外,自幼王者之风。 “当初我要一举收复长雄关,很多人都出言反对,无非是觉得西戎不可胜,可如今也胜了。而至于盛世大治,海内咸服,我相信也终有那么一日。” 应翩翩道:“这些都是我想要的,也未曾辜负我。” 鸿雁公主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一时怔然无言,虽然她这一年多来也常与应翩翩见面,但依旧无法真切地看透或是抗拒这个人身上的一切。 他的谋算,他的狠毒,他的悲悯,他的多情……咫尺之遥,风华万顷。 从不能拥有,也无法留住。 她如今与应翩翩相处日久,不是不知道他与池簌间情谊深厚,但这样一名男子,若能因此做到不动心,也并非容易之事。 特别是在这种形势之下,若北狄与穆国联姻,更能够巩固双方关系和应翩翩的地位,也是常用的手段了。 她其实知道不可能,只是想让自己甘心。 在两人片刻的相对无言之际,风声里的寂静仿佛要海枯石烂,鸿雁公主跳下马背,冲他一拜。 “是我浅薄了。” 她深吸了口气,露出一个笑容,豪爽抱拳道:“愿陛下此行顺利,得偿所愿!臣女——” 说到一半,她看见应翩翩手中提着缰绳,坐在马背上朝她望过来,目光中透过琉璃一般的夜雪,似乎隐隐有一种了然的温柔,令她后面的话猛然一顿。 “当日你我合作,是形势如此,各取所需。但我知道你心有丘壑,不同于寻常女子,如今所有的一切,都是你靠着自己的选择争取而来,也令我为你欣喜。如今一别,来日未必有再见的机会,但我也希望听到你的名字时,不是再议论你的夫婿,而是只因公主这一身胆魄,满腔孤勇。”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像是看着鸿雁公主,又像是透过她瞧见了什么十分遥远的人。 鸿雁公主感觉眼眶一热,她将眼睛眨了又眨,只是那股从刚才便一直勉强忍住的落泪冲动,此时却再也难以压下去了。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让面前那道身影越发朦胧不清。 “鸿雁定不负陛下所期。” 应翩翩微微一笑,打了个唿哨,在风中策马转身,他的袍袖上下翻飞,很快便在侍卫们的拥簇下去的远了。 接下来,启程,回京! 第162章 清露湿愁红 经历了两年多的光阴,征战在外的大军凯旋,由应翩翩亲自率领回京,那些因黎慎礼御驾亲征被带出去的臣子与兵将们终于得以重归故土。 消息传回去之后,这些征人的家眷们无不欢呼雀跃,喜极而泣,但当年被留在京城中的其他一些官员勋贵们心情就要复杂得多了,也不知道应该是喜是愁。 如今的京城历经几次动荡,早已不复当初的繁华鼎盛。 当初黎慎礼御驾亲征,浩浩荡荡,本就带走了不少朝中官员,再经应翩翩在边地整顿调派,反倒更像是在他的身边形成了一个新的政治中心,原本的朝廷就被半架空了。 当初一部分人别有居心,认为女人和孩子容易摆布,心存着操弄朝政的妄想,所以支持先太子之子黎绘登基,由太皇太后垂帘听政。 这两年多以来,虽然因为国家形势错综复杂,又不欲激怒在边境作战的大军,黎绘并未真正登上帝位,但也得到了大部分朝堂势力的扶持,想要利用他和应翩翩抗衡。 可是这些人却没想到,他们原本想要从中借机图利,反而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让太皇太后那个半路认回来的儿子捡了便宜。 那个左丹木着实不简单。 他当年被西戎王当一件讨喜的玩意一样送给善化公主,善化公主死后,左丹木就彻底失去了依靠,在这种情况下,他却能在西戎那种豺狼之地站稳脚跟,可见其本事。 如今到了穆国,他的母亲身份尊贵,再加上他又遇逢良机,可比当年的处境要好得多了,很快便趁着黎慎礼出征在外,朝廷空虚之际青云直上。 左丹木的筹谋十分深远,黎慎礼出征之前,他就曾向皇上进献过不少美女,黎慎礼甫一遇害,左丹木立刻安排了几名有孕之女顶替位份,对外宣称黎慎礼曾经宠幸过的宫人有喜,宫中“子嗣充盈”。 实际上,这些女子所怀的都是他的血脉。 他又刻意接近讨好皇长孙,如今已经快四岁的皇长孙对他言听计从,十分信赖,太皇太后更是他的生母,左丹木获得了不少支持,也渐渐收起了低调的伪装,排除异己,扶植私党,将朝政牢牢把持在手。 虽然现在放眼望去,朝廷上的忠义有为之士或是告老还乡,或是遭到贬谪,降职失势,江山亦有半壁残破,四处乱象纷纷,一派凋敝之相,但左丹木心中却是满意的。 于内他手掌大权,生杀予夺,对外有应翩翩替他挡着敌军,边关无忧,这局面似乎比原先预计的还要好。 只是好的有些太过了。 左丹木虽然有野心,也一直为自己的野心而努力着,但他起初也从未设想过,一切会发展的这样顺利而迅捷。 仿佛太皇太后的相认、他的救驾之功、黎慎礼的死以及应翩翩留在西戎的选择,都在无形中推动着他,让他以一种几乎要脱轨的速度向前狂奔。 午夜梦回之际,左丹木常常会怀疑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可当太阳升起时,他能够清晰地看到自己身上的名与利。 这难道就真的是一个人运道来了,就挡也挡不住吗? 或许吧,可是如今,麻烦终于来了——应翩翩没有死在外头和西戎人同归于尽,甚至还立下了极大的功劳,马上就要折返京城。 左丹木对应翩翩有一种骨子里的忌惮,这种忌惮随着他掌握的权势越大而越深。 这两年多的时间里,他甚至连没人牵制西戎都顾不得了,先后数次暗中派遣高手去边关行刺,但这些人却无一例外,全部都失手了。 眼见应翩翩回京一事已无可阻挡,左丹木去了一趟他的岳父衡国公府上。 衡国公裴氏也是数百年的世家了,人丁兴旺,子弟多才,虽然在朝中一向低调,但其门生亲族遍布穆国各州郡之中,势力不容小觑。 当初,左丹木也是通过获得他的赏识,而走出了自己的第一步。 他来找裴洋,不是因为对方是他的岳父,跟他关系亲密,而是应翩翩在与西戎作战的过程中,提拔寒门将领,整顿军营派系,明明白白地表现出对于世家的打压态度。 所以左丹木相信,裴洋出于门阀利益,一定也不会希望应翩翩上位。 果然,双方一拍即合,在裴洋以及其他一部分臣子的鼎力支持下,朝廷决定在应翩翩回返之前,先一步拥立故太子之子黎绘为帝。 应翩翩那头毕竟从未进行过登基仪式,京城这边的朝廷没有正式承认他的地位,所以此事若成,他就是名不正言不顺,只能以臣子的身份被召入宫叩拜新君。 到时候他若是不敢进宫,便可以告天下而共伐之。 这确实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可左丹木不知道的是,应翩翩此时已经到了京城之外。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跟大部队一起走,而是带着一小队护卫轻装简行,快马赶路,暂时在京城外面找了一处居所安置下来。 由于行动机密,应翩翩只带了自己身边最为信赖的亲卫,后续部队则是分批调拨而来,但到了傍晚时,却有手下前来奏报。 “公子,胡统帅求见。” 这一路在外面,侍卫们都用“公子”来称呼他。 “哦?”应翩翩意外道,“他怎么来了,我不是下令让他原地驻守吗?” 胡臻不光了解西戎,行军打仗也颇有一手,加上为人稳重寡言,应翩翩一直对他颇为重用,他也不负所望,对西戎的打击毫不手软,立下了不少战功。 可是胡臻毕竟是左丹木的舅舅,太皇太后的兄长,即便一切迹象都能证实他跟京城没有任何来往,胡臻的处境也难免尴尬。 应翩翩对他没有疏远责罚,而只是不打算带他回京城,已经是极为宽厚的处置了,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自己抗旨跑过来。 侍卫也有点担心:“公子,要不要将他扣押下来?” 应翩翩道:“不必,他既然敢来,想必有什么非得让我见他的理由,把人带进来吧。” 胡臻很快就进得门来,然后直接对应翩翩跪了下去:“臣妄作主张,擅离职守,罪该万死。” 应翩翩道:“他们在这叫我‘公子’。” 胡臻立刻会意:“属下知错。” “别的错,但是说自己罪该万死倒是没错。” 应翩翩轻笑道:“胡臻,说说你的理由吧。我方才可是跟王超说,你肯定有让我不得不见的要事,才让他把你带进来的,你要是让我丢了面子,我就把你——” 他有意顿住,打量着胡臻的脸色,这才慢悠悠地说道:“拖出去砍了。” 胡臻叩首道:“如此非常之时,属下必不敢随意惊扰公子。实在是突然发现一个十分重要的情报,急于向您禀奏。” 他说着取出一封书信,呈给应翩翩。 应翩翩抬了抬下巴,身边的侍从立刻过去,将书信取来给他。 应翩翩展开了信,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脸上的散漫之色微微凝重起来。 片刻之后,他将信折起来,对身边的人说道:“都下去罢。” 直到房中只剩了应翩翩和胡臻两人,应翩翩才道:“这个消息确定属实?” 胡臻恭敬道:“属下已经多方验证,必是实情无疑。” 应翩翩哂道:“说真也是你,说假也是你。” 胡臻低下了头:“之前是属下愚蠢,铸成大错,如今将这些消息禀报给公子,也是希望能够弥补一二。至于剩下的罪责,公子怎样处罚,属下都没有怨言。” 应翩翩道:“你就一点都不顾及太皇太后吗?” 胡臻道:“各人有各人的命,属下对不起她,但也只有这么大的本事。您与她情分匪浅,想必也不会刻意为难。” 应翩翩没有说话,寂静之中,只能感觉到光阴一点一滴地从两人之间流过,过了半晌,他唇角方浮起一缕笑意:“胡统帅将功折罪,时犹未晚。” 胡臻道:“多谢公子。” 应翩翩道:“既然已经宽恕你了,那么为何依旧跪地不起?” 他本来是随口一说,但未料胡臻倒还真有未尽之言:“公子,属下冒犯,还有一事,是关于七合教的。” 应翩翩道:“哦?讲。” 胡臻道:“属下知道您与池教主关系匪浅,但七合教毕竟是江湖门派,势力庞大,里面的教众良莠不齐,或是过度倚重,便易招惹是非,更有甚者一时不慎,或许会遭到反噬。” 他微微一顿,见应翩翩没什么反应:“以往对付西戎,行军打仗,这些人还算堪用,但一旦进了京城,稳住局势,他们的身份便不合适留在您的身边了。”应翩翩道:“这个我自有安排,你管好自己分内之事便可。” 他说话时唇畔虽微蕴笑意,却令人不禁心底生寒。 胡臻却坚持道:“公子,忠言逆耳,却不得不进。您可还记得当年属下救出北狄王一事?当时我们遇人刺杀,险些便不能脱险,却有一事属下当时未曾提起,今日却不得不说与公子知道。”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呈给了应翩翩。 胡臻低声说:“此物是从刺杀北狄王的杀手身上掉下来的药瓶,经御医查验,乃是七合教中的独有伤药凝血散——公子,请您亲眼看一看,想要北狄王死的,是七合教的人。” 应翩翩没有拿他手中的东西,胡臻便一动不动地跪着,片刻之后,隐约听到衣物窸窣摩擦的声音,知道是皇上从座椅上站起了身来。 应翩翩缓慢地踱到胡臻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道:“为何当时不言?” 胡臻道:“因为我不敢声张。御前之事,池教主莫不知晓,您周围亲卫,江湖人士也占了足有半数之多。我只怕将此事先行说出,此刻就不能再见到您了。” “更何况当时您还要借助他们的力量对付西戎,而他们要害的也并非公子,所以属下才一直隐忍至今,但眼看西戎已破,就要回京,若是放任下去,必然会有一日酿成大祸的。” 过了一会,应翩翩终于将东西拿了起来。 那是一只白色的瓷瓶,在他如玉雕一般的指尖轻轻旋转着,带着种矜贵优雅的美感。 凝血散乃是七合教特有的伤药,用过留香,数日不散,应翩翩与池簌在一起这么久,不会不识。 “公子圣慧,应该知道七合教这样做的用意。” 胡臻道:“之前有人谏言,希望您能纳鸿雁公主为妃,以此巩固穆国与北狄之间的关系,如今七合教派人刺杀北狄王,其用心无非是想要以此阻止您迎娶鸿雁公主。” “这尚可说不是什么大事,也是出于池教主的一番深情,但七合教虽打着辅佐太/祖血脉的名义,终究已经在野多年,难脱悍气,人何其贪婪,若任由其放纵下去,这天下又是谁的天下?” “胡臻!” 应翩翩冷冷地说:“你胆子不小。” 他的话让胡臻停顿了片刻,而后重重叩首下去,额头点地,低低说道:“臣此生无妻无子,别无他求,惟愿一生许国,死而无憾。” “陛下乃是太/祖后人,善化……善化公主之子,登临大位,乃是实至名归,臣不胜欣喜……陛下……” 他的声音中似乎藏着无数难以诉诸于口的情愫,说完之后停了停,方才继续道:“还请陛下三思……” 终究,应翩翩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自胡臻的头顶传来:“出去。”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一片薄雪落下,胡臻略一犹豫,站起身来。 应翩翩道:“东西带走。” 胡臻弯下腰来,双手去接,应翩翩将瓶子砸进了他的怀里,他连忙捧住。 胡臻本想请罪,抬起头来看了应翩翩一眼,却发现,应翩翩正用一种极度阴冷的目光盯着自己,竟仿佛是憎恶到了极点一般。 两人目光一遇,应翩翩猛然闭上了眼睛,转身冷声道:“还不滚?!” 方才那种感觉又仿佛只是错觉了。 胡臻的脑海中一瞬间浮现出了善化公主的脸,没有再说什么,收好了东西,行礼退下。 胡臻出去之后,应翩翩在原地站了片刻,这才慢慢地走回到了自己的桌案前,手撑在了桌沿处。 那里放着一只镇纸,恰好被应翩翩按在了掌心中,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上面,硌得手掌生疼,可是应翩翩一动都没动。 过了好一会,他才一把拿起那枚镇纸,用力掷了出去。 “哐”的一声巨响,心里那口郁气仿佛也随之找到了一个出口,只是疲惫的感觉更甚,应翩翩向后坐进了座椅中,身子慢慢靠进去,一手撑住了额角。 刚才胡臻的话在他脑海中旋转,还有对方的形貌、举止、语气,都让他的心中生出一种极为深重的戾气。 刚刚重生的时候,他整夜整夜都因为这种恼恨而无法安枕,而傅家倒了之后,这种情绪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应翩翩想起自己与傅英最后一次见面时,对方所说过的话,心底冷意沉沉。 他听着窗外的风声一阵紧似一阵,房间里的光线逐渐暗下来,也不知道坐了多久,身体逐渐感到了一种僵冷的麻痹感。 这时,外面的门突然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应翩翩知道不会有别人,除了池簌,也没人敢这样不打招呼就进来。 他抬起头,看到月光跟着池簌一起进门了,朦朦胧胧的,仿佛将对方整个人裹在一层不透明的亮色中。 树影随风而动,随着池簌的脚步从他身上滑过,池簌就在应翩翩的视线里忽明忽暗。 应翩翩坐在那里,在黑暗中凝视池簌靠近自己。 然后就是熟悉的气息笼罩住他,池簌弯腰把他抱进怀里,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他柔声道:“怎么了?” 应翩翩的脸贴在池簌的胸膛上,能够感觉到他说话时胸腔闷闷的震动,他抬手抱住池簌的腰,好一会,才慢慢地说:“突然发现了一个秘密。” 池簌低头看了看应翩翩,觉得他的神情有些倦怠,于是没有追问,只是道:“如果很棘手,我会陪你解决,如果让你伤心,那我就……” 他想了想,吻了吻应翩翩的唇:“就哄哄你。” 池簌的指尖温热,将应翩翩的脸抬起来,轻轻捏了一下:“有没有稍微好一点?” 他黝黑明亮的瞳仁里只有应翩翩一个人影,目光比月色还要温柔,怎么看都觉得十分窝心。 应翩翩心里堵着的那块石头也仿佛稍稍松动了一些。 他轻声道:“我在想,人的心真的很奇怪,有的时候,越是爱,就越是恨,越是在意,越是疯狂。疯到最后,或许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他的话中带着一种喟然的叹息,听不出来是在说谁,但又仿佛说谁,也都多少能沾的上这句话。 风依旧从窗外的树叶上面吹过,夜鸟和虫鸣的声音隐约夹在风声中响起,反而衬的夜色更加静谧,薄纱似的月影慢慢在房中挪动着,将他们两人照在一起了。 池簌道:“发现的这个秘密很让你心烦吧?” 应翩翩点了点头,又说:“而且还没有查实,我心里有些乱,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 “那就先不要想了。” 池簌说:“你今晚生了这一场气,还没用晚膳吧?吃点东西,歇一歇。” 应翩翩没什么食欲,刚摇了摇头,池簌却道:“那是这里厨子的手艺不合你的口味,我去给你做点来。你稍等等。” 他摸了摸应翩翩的头,朝他一笑,随手点亮了灯,起身出去了。 他们这次所住的是京郊处一座简单的小院,并不大,因此灶台也离得不远,应翩翩甚至可以听到池簌砍柴和打水的声音。 这种琐碎而家常的响动,就像是应翩翩每次躺在池簌胸口听到的心跳声一样,那么轻微,却难以忽视,不可或缺。 不多时,淡淡的饭菜香气便随着那个人一起重新回到了房间里。 池簌的厨艺一向是没得说的,虽然大概不会像专门的厨子那样做一些大菜,可家常饭菜都口味极佳,而且一定能够保证,样样都是应翩翩爱吃的。 除了饭菜,他甚至还炖了一道小吊梨汤。 应翩翩先天肺寒,这道汤应定斌从小就在家里给他备着。 后来到了边关,新鲜的梨子不好运输,还是下头的人费尽心思找到一处温泉,借着那温暖的地气,在泉水旁边种了那么一棵梨树出来。 只是上面结的梨到底口味要酸涩一些,不比池簌这一回用的是京城新出的上好雪花梨,很有几分儿时的味道。 池簌一向话不多,往往应翩翩想说话的时候他会陪着,应翩翩不想说话的时候,他似乎也能敏锐地察觉到,而后体贴着一起沉默。 应翩翩的心情也渐渐地平静。 等到晚上睡觉之前,他跟池簌说:“对了,你小心点胡臻。” 池簌这才道:“怎么?” 应翩翩手指随便在池簌胸口瞎划着,一臂枕在身后,懒洋洋地说道: “他跟我说,让我提防七合教,还说你有可能会为了防止我娶鸿雁公主,故意挑拨北狄和穆国之间的关系。” 池簌一下子从中捕捉到了某些他自己很在意的内容:“你要娶鸿雁公主?” 应翩翩怔了下说:“没有啊,他自己这么觉得。之前有人上书,建议我纳鸿雁公主为妃。” 池簌:“……那他可能也没有冤枉我。” 毕竟当一个人想要吃醋争宠的时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应翩翩皱眉道:“失德善妒,日后如何母仪天下?” 池簌道:“可是陛下昨夜还说,我要如何都答应我,只要我别再……” 应翩翩刚才是佯怒,这下是真急,猛一下勾住池簌的脖子,把他的身子拉下来,一手捂住了他的嘴。 两人面面相觑,倒都禁不住笑了。 池簌比了个投降的姿势,应翩翩放开了手。 池簌含笑道:“让你为难了吧。七合教毕竟出身草野,确实不应该在朝堂上太过招摇,我本来也想,等你顺利平了京城之乱,便让底下的人重新隐退,他们闲散惯了,也更喜欢江湖上的生活。” 应翩翩说:“我不是因为你的事。你想怎样就怎样,要是我当个皇上还得委屈身边的人,那这个皇位我坐着也没什么意思。我偏要七合教风风光光,我偏要咱们光明正大,那又如何?” 有带着宠溺的笑意从池簌眼中漫溢出来,这使他的整张脸都焕发出了一种难言的光彩。 他温热的手掌隔着薄衣搂在应翩翩的腰上,低头吻了下应翩翩的脸,说:“不如何,很迷人。” “是吗?” 应翩翩笑着搂住池簌的脖子:“怎么个迷人法,多说说,我爱听。” 他本来是随口玩笑,没想到池簌真的很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的手指抚过应翩翩微卷的睫毛,说:“你的眼睛很好看,像是星星一样,总是亮闪闪的,从你的眼睛里,能看出各种各样的心情。” 他又亲亲应翩翩的鼻梁:“鼻子也特别漂亮,我从没见过别人的鼻子生的这样挺拔又秀气。有时候你靠近我说话,鼻尖会蹭到我的脸,我有时候觉得很痒,又舍不得躲开。” “还有嘴唇,很柔软,会说各种各样动听的话……就是刻薄起来,也妙语连珠……” 明明该是床笫之间调笑的话,可是他的目光专注,语气更加认真,就仿佛多了些说不出的意味,应翩翩一仰头,已经顺势吻住了池簌的唇。 此时的灯火还没有熄灭,照的满室生光,他就在这摇曳的火光中被逐渐打开和占有,迷醉的美丽在这具无瑕的、完美的身体上绽放出来,教人欲罢不能,颠倒狂乱。 池簌忍不住俯下身来,紧紧地抱住他,鼻端寸寸都是对方的气息。 他感觉到应翩翩急促地呼吸着,随自己的节奏绷紧了身体,又脱力一般软倒在云絮一般的被褥间,化作柔情似水,慵懒无力。 一种十分狂热的迷恋与爱意打心里涌上,随着血液传达到身体上的每一处。 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有多久,以后又会不会发生改变,到了京城中,他们所要面对和迎接的考验,又何止人心? 以往从不会患得患失,如今却早已一败涂地,既然无法料知未来如何,只好且先一晌贪欢。 池簌不禁喃喃说道:“你哪里都很好,让我喜欢的不得了……一刻也不想分开。” 第163章 梦短光阴促 虽说这场新帝的登基大典必须要赶在应翩翩入京之前完成,时间有些仓促,但这场典礼还是被尽力操持的隆重而盛大,以昭告天下正统所在。 殿宇巍峨,百官云集,钟罄悠扬,庄严华美,显出一副仿若盛世太平的繁华景象,几乎让人忘记所有的战乱与争端。 可是与这副场景相对的,却是在场参加典礼的群臣们默然而压抑的神情,一喜一忧,气氛便显得说不出的诡异。 且不说应翩翩在此之前早已登基,他们站在这里,颇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之感,单想着要将整个社稷基业交给这么一名什么都不懂的孩童,一个只会言听计从的妇人,以及一位出身西戎的异姓权臣,就让人实在无法感到半点安慰之情。 可是对方党羽众多,根本难以抗衡,大势已然至此,事态会发展到一种怎样的境地,谁也难以控制了。 放眼望去,前列高阶之上,几乎站的都是与左丹木与裴家交好的世家公顷,倒是趾高气扬,颇见狂态。 小皇帝磕磕绊绊地在礼官的引导下行礼之后,走上长阶,坐在了御座之上,太皇太后坐在他一侧的垂帘后。 而另一侧稍下首的位置,竟赫然还有一金座,乃是为了左丹木所设。 左丹木平日还算低调,往往习惯于隐于幕后行事,如今争夺正统皇位,已经到了应该立威的时候,他才一改作风,峨冠金璎,蟒袍加身,公然走到了皇上的身边,令司礼官宣读旨意。 这旨意并非出自于当今皇上,而是以黎慎礼的名义写就。 在黎慎礼刚刚去世之后不久,朝中为了继承人的事情争论不休时,左丹木就已经透露过了其中一份的内容,其中写了黎慎礼属意先太子之子黎绘继位。 另外一份,则是提到左丹木虽然来自西戎,但却为汉族血脉,早在先帝尚未登基之前,他随西戎使臣来到京城,便有意认祖归宗,弃暗投明,并且一直在暗中帮助先帝。 先帝有感于他的忠义之心,在遗诏中也特意提到,若有朝一日自己大归,便钦封左丹木为辅国太保,辅佐新君,位出于群臣之上。 这两份旨意并非捏造,而确为黎慎礼所写,并且知道此事的也不止左丹木一人。 只是这是因为黎慎礼登基之时没有子嗣,又为了安抚重臣,收伏人心,才特意做此安排,以示宽宏,在他提笔写就的时候,这两道诏书只是政治作秀的工具,黎慎礼从未想到竟真的能够用上。 毕竟他还那么年轻,才刚刚如愿登上皇位,正应该是意气风发,大展宏图的好年华,他的敌人都已经被打败,死亡这件事,实在是太遥远了。 这两道诏书也是让左丹木今日敢公然站在这个位置的底气,可是下面的官员们显然并不这样想。 诏书宣读完毕,小皇帝礼成登基,论理接下来就是群臣参拜,但除了左丹木以及裴家的党羽山呼万岁之外,其余臣子们却都面面相觑,尴尬而立。 皇上如此年幼,本来就难以服众,但好在到底是皇族嫡系血脉,又有先帝遗诏,跪也就跪了,太皇太后历经数朝,身份在那里摆着,虽然不是皇上亲母,但也勉强说得过去。 但他左丹木算什么东西,一个投机上位的小人,以前甚至还说不定跟着西戎 残害过穆国将士,他又凭什么并坐在上面? 这叩拜的,又是黎氏皇族,还是他们卢家母子? 就算如今忠义之士多遭贬斥,势单力孤,不得不一时蛰伏,此时面对这样明晃晃的狼子野心、不轨之念,也万万难以忍受了。 礼官见众人跪拜不齐,也不禁有些尴尬,低低请示了几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回身唱喏再拜。 这一次,人群中却有人不禁高呼:“臣敢问陛下,臣等今日叩拜的到底是何人?!” 小皇帝居于上座,听到此言一怔,不禁转头求助一般看向了帘子后面的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冰玉般冷淡的声音从帘后传出:“何人御前失仪,大声喧哗,对陛下不敬?” 这女人向来沉默寡言,仿佛只是一个任由她儿子摆布的傀儡,在群臣眼中淡的就像一道看不见的影子。 可此时,她一开口就能看出并非简单人物,没有被对方指控的内容带着走,而是直接便给那人扣上了“御前失仪,不敬陛下”的帽子,顿时占了先机。 但说话的人却并没有因此被吓住,而是昂然大步而出,高声道:“臣启禀娘娘,自古尊卑有别,君臣循礼,上位者遵循礼制,为臣的才能谨守谦卑。如今朝堂之上礼制废弛,臣又该遵循何方之礼?” 太皇太后淡淡道:“今日之安排,全是遵循先帝遗诏,又何来礼制废弛?你当面指斥,不光是对陛下不忠,亦是对先帝不敬,难道这就是你的人臣之道吗?” 站出来与她对答的人乃是御史中丞黄熙,同样也是杨阁老的门生。 杨阁老已经在年前的时候被贬官逐回老家,临行前大骂不绝,是被侍卫们硬架着送出了京城大门。 可是他人虽走了,影响却依然难以清除,居然还有不怕死的这个时候还敢站出来螳臂当车。 黄熙听到太皇太后的话,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慨然道:“人臣之道,为君尽忠,为国除奸!臣如今不知君在何处,倒是看见奸佞当道,国将不国!” “大胆!” 左丹木原本不想开口,但看见在黄熙的带动下,已经有不少人面露悲愤不满之色开始躁动起来,知道若是再不及时将局势控制住,就不好收场了。 他当机立断地站起身来,呵斥道:“如此重要的场合,你安敢这般胡言?!对陛下如此不敬,重可与谋逆罪同等论处,今日若不重责于你,难立国威!” 说着,左丹木高声喝道:“来人,还不将此贼拖出去……” 他微微一顿,已下了狠心,沉冷吐出二字:“杖毙!” 随着左丹木的吩咐,左右立刻有侍卫快步上前,要将黄熙拖走。 黄熙从站出来的一刻本来便已豁出去了,此时凛然不惧,也不抵抗,只是大骂国奸,左丹木便挥手,让人将他的嘴堵上。 他如此重责黄熙,原本是存了杀鸡儆猴的意思,但群臣压抑良久,反倒为此所激,当下有数人抢步而出,为黄熙求情跪谏。 一时间扰攘不绝,场面逐渐生乱,左丹木神色渐冷,低声对小皇帝说了什么,又向下面指了指。 小皇帝很听他的话,立刻大声道:“御前喧哗,成何体统?都安静!” 清脆的童音一板一眼将 这话念了出来,在喧闹声中令人听的格外清晰,殿上不由一静。 左丹木正要趁机开口,却忽听外面传来一声高亢而响亮的通报: “皇上驾到——” 这样的通报声,无论是在朝堂上还是内宫中,都不会少见,所有的人在听到的一刻,就该肃容敛衣,恭敬行礼,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做出或是讨喜,或是聪慧的应对。 能在这里活下去的人,从来都该是这样做的。 可是这一回,这熟悉的声音却让所有的人都惊骇莫名,愕然失语——皇上还在上头坐着,哪里来的皇上驾到,见鬼了不成?! 脚步声响起,众人尽皆回身,只见一名男子轻袍缓带,翩然而来。 穆国的重大典礼往往都是在下午举办,此时将近黄昏,落日西坠,大殿四下云雾翻腾,霞光潋滟,这男子足踏金阶冉冉而上,一时之间竟似从仙境之中穿云破日而来。 他满身华贵,像是天生就属于这金殿王庭,一出现就要叫所有的人都成了陪衬,可他又风流自若,潇洒天成,仿佛游离在一切的庄严束缚之外。 所有的人都不禁将目光集中在了他的身上,看着他一步步走上金阶,衣袂在风中飘举,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在殿上扫过,像是谁都不放在眼中,又和每个人都打了一个招呼。 片刻之间,没有人移动,也没有人说话,殿堂上的刀光剑影,仿佛因为他的出现而为之一淡。 左丹木猛然站起身来,耳边的垂缨随着他慌乱的动作而摆动不已。 从他手中掌握的情报来看,那些回京的西征军应该还有三五天的行程才能抵达京都,所以才加紧选择了最近的良辰吉日,举办登基大典,却没想到,应翩翩竟会出现在这里。 最让左丹木慌张的,还不是应翩翩这个人,而是自己的情报出了问题,对对方行程的掌握脱控了。 他不光不知道应翩翩是何时来到京城的,也不知道对方是怎样毫无阻碍地入宫,出现在这个场合上的。 意识到这一点,左丹木不禁暗自咬牙。 当初是胡臻将他带到京城,与太皇太后相认,可以说是一手推动他走出了第一步。 对于左丹木的野心和渴盼,胡臻也一直心知肚明,但自从跟随在应翩翩身边同西戎作战之后,他就对于左丹木的各种示好和书信再也不曾回应过了。 否则这样的情报,自己又怎会根本不知? 现在想这些也没用了,左丹木定了定神,转头示意。 方才那个喝令群臣跪拜新君的司礼官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质问:“应侯为何面君不拜?” 应翩翩傲然负手而立,虽是跟司礼官对话,目光却如冷电一般,直视左丹木: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朕承先帝遗业,战攻卫国,平乱定邦,乃窥其道,方敢勉居此位,以伺贤者……①” 他一拂衣袖,从容说道:“今此殿之中,稚子年幼,奸佞谋私,其心不正,其身不修,又有何人敢令朕屈膝?” 若论口才,只怕满堂之上都无人是应翩翩的对手,左丹木一时哑然,却见对方竟似当真分毫不将他放在眼里,径直朝着御座走来。 他只觉得一股怒意自心底而上,喝道:“你并非黎氏皇族中人,名不正言不顺,安敢继承皇位?来人,还不将此乱臣贼子拿下?!” “名不正言不顺?” 应翩翩无视向他逼近的侍卫,哂然一笑,说道:“不知你是以什么身份口出此言呢?” 说着,他目光向着旁边一扫,朗声问道:“殿中御史何在?结党营私是为何罪?殿上僭越是为何罪?对上不敬是为何罪?” 应翩翩一语问出,其他御史尚未及反应,立刻便听殿外有人愤然回答:“是为乱政谋权,论例当斩!” 刚刚才被拖出去的黄熙大步回到殿中,毫不犹豫地向着应翩翩低头拜下:“臣见过陛下,吾皇圣安!” 黄熙安然无恙,神采奕奕,显然是应翩翩救下了他。 他的举动仿佛是在暗涌夜色中飞溅而出的火星,短暂的沉默后,有越来越多人的不约而同地向着应翩翩跪拜下去,口中高呼“吾皇圣安”。 应翩翩微微颔首,目视左丹木,淡淡说道:“不得人心者,终难得天下。你本末倒置了。” 左丹木棋差一招,终究令事态发展到了这般局面,眼下知道已经难免一战,反倒从之前的惊怒之中冷静下来。 应翩翩来的这么快,行程又隐秘,带的兵马一定不足,而这两年多以来,左丹木趁着他们在边关征战的时候,却已经对宫中的守卫进行了严密的部署。 应翩翩千里迢迢赶到了他的地盘上,既然要战,谁怕了谁也不好说。 左丹木冷冷一笑,手抚腰间,只听清脆的碎玉声响起,他腰间的玉佩落在地上,砸的四分五裂。 碎玉飞溅中,外面的宫门“砰”一声重重关闭,紧接着铁甲侍卫蜂拥涌入。 四下顿时杀气横溢。 左丹木喝道:“将这殿上意图谋逆之人通通拿下!” 一片剑锋出鞘的声音响起,前面的侍卫们便想去擒拿应翩翩以及那些向他叩拜的臣子们。 应翩翩似笑非笑地将眼睫抬起,面对汹汹杀气,不禁抚掌而赞:“好威风,好霸道,左丹木,你来到西戎短短三载,竟然能有这样的威势,真是让玦大开眼界。” 他的神色倜傥风流,宛若刚刚欣赏完一场极为精彩的好戏,可吐字之间,却已带着凛冽的杀伐决断之气:“可是你不觉得……这一切来得太过轻易了吗?” 随着应翩翩的轻语,瞬时间,银光霍霍,刀声再响! 众人抬头四望,发现刚才包围在后方未动的两队侍卫竟然同时举起兵刃,然后,架在了前面那些要去拿人的侍卫们脖颈上。 变故突生,几乎是周围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左丹木的人就已经被全部制住了。 ——这场没来得及发生的剿杀立时中止。 “这、这是……” 左丹木退后两步,心脏狂跳,片刻后猛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宫殿中的一处席位,厉声喝道:“裴洋!” 他的岳父裴洋慢慢站起身来,脸上的神情是左丹木极为陌生的义正辞严:“当初本公受你欺瞒,还以为你心怀壮志,是什么可以托付之辈,这才将女儿 嫁给你。谁知道你这奸险小人,竟然暗中送有孕之女入宫,妄想以你之子嗣冒充皇嗣,此行又是置我女儿于何地,置江山社稷于何地?本公若是还与你同流合污,枉为人臣!” 他这番话说的熟练无比,与平日判若两人。 说完之后,裴洋更是转身向着应翩翩拜下,掩面而泣:“陛下,是臣一时糊涂,识人不明,臣要向陛下请罪啊!” 左丹木心念一转,厉声道:“好啊,看来你早已与应玦勾结,竟然以此污蔑于我!你可看清楚了,真正的黎氏子孙可在这里!” 他转过身,对太皇太后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请坐在龙椅上的小皇帝说话。 可那名平日里在他面前乖巧安静的孩子仰起头来,却清清脆脆地说道:“我看到了。” 左丹木一怔:“陛下,您在说什么?” 小皇帝道:“那天,你让纩弟叫你爹爹。”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谁都知道,在黎慎礼去世之后,宫中出生了好几名他的遗腹子,其中最大的一个叫做黎纩,已会说话了,也一直由太皇太后抚养。 而左丹木竟让皇子龙孙这样称呼他,狼子野心呼之欲出。 左丹木听闻此言,亦是心神剧震,骇然道:“你……” 在他的印象中,这个小皇帝一直是个什么事都茫然不觉的懵懂孩童,自幼失怙,所以小心翼翼,他拿出几分耐心来哄上一哄,对方便对他十分信任依赖了。 可此时面前这个孩子,说话时的表情竟让左丹木感到异常陌生。 他本能地厉声否认:“胡说八道,陛下是听信了何人的挑拨,竟会说出这般话来!” 这时,却听见有人安静地说道:“陛下暗中听到你的话后,十分害怕,跑过来学给哀家听,是哀家告诉他,要在人前当面大声揭穿你的。” 左丹木一点点转过头来,却见太皇太后安静起身,从垂帘中走出。 她经过左丹木的身边,左丹木不知为何,竟觉得仿佛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无比可怖一般,竟不敢阻拦,向后退开两步,看着太皇太后从自己身前走过,站在了小皇上身边。 当初太子被黎慎韫所杀,太子妃则在年前便已去世,左丹木看中了皇长孙出身正统,又无依无靠,这才做主将他接到了宫中,交给了自己最为信赖的太皇太后抚养。 毕 竟,母子之情才是这世上最牢靠的东西,太皇太后心里是永远向着他的。 而此时,左丹木却突然感到,自己好像弄错了什么。 太皇太后带着安抚之意按了按小皇帝的肩膀,目光看向左丹木,却根本看不出来往日温情的痕迹,令他感到如坠冰窟。 太皇太后微微摇头:“你并不是哀家的儿子。” “当初你得知哀家派人在边地寻子,胡臻又是哀家的兄长,故而起了冒认身份之心,有意接近,意图瞒天过海,祸乱穆国国政。却不料被胡臻发现了破绽,一直在暗中调查,终于确认,哀家的亲生儿子,早已经死了。这是他亲手写来的书信。” 太皇太后深深闭目,复又睁开:“实际上,你的身份就是西戎王与汉女所生之子,却构陷忠良,扰乱皇统,其罪……” 她微微一顿,目光越过左丹木,与应翩翩对视一眼:“——当诛!” “那是他们骗你!”左丹木嘶声道,“胡臻是应玦的手下,你别被他们——” “左丹木。”太皇太后打断他,“哀家不会认错自己的骨肉。” 左丹木看着她,看着坐在龙椅上的小皇帝,又缓缓看向那些被制住的侍卫。 走投无路,四面楚歌。 忽然之间,他爆发出一阵大笑,笑的前仰后合,似乎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事情。 “很好,很好,原来如此!一切都是假的!” 他本是西戎王亲生之子,却被当成捡来的汉人送给不喜欢西戎的汉族公主,作为父亲用来讨好对方的“宠物”,非但不能得到王子的待遇,还处处受到排斥慢待。 他处心积虑逃出了那片充满斗争与残酷的草原,顶替了一个近乎完美的身份,开始新生。 他感受到来自母亲的关爱,感受到权势带来的快感,感受到一呼百应的威仪,以为就此逃出了命运的摆弄,却原来都是一场空! 从应翩翩出现在大殿上的那一刻起,他就完了,彻底地完了。 应翩翩轻抬了下手,太皇太后闭上眼睛,左丹木面若死灰,被人硬是拖了下去。 他身边的党羽见大势已去,也都失了抵抗的念头,纷纷低头认罪。 一场叛乱便被如此干脆地消弭于无形。 宫灯璀璨,华服流金,应翩翩立于万人之间,光华耀目,满身辉煌。 众人尽皆俯身叩拜,至此,皇位终定。 应翩翩道:“羽林卫何在?眼下宫中尚有数处叛乱未平,先护送各位大人转移到安全之处罢。” 有人趋步上前,也想请圣上移驾,却被他抬手挥退了。 “朕想一个人静一静。” 侍卫们退到殿外,很快,整个大殿之中,只剩下了应翩翩自己一个人。 他还是站在方才的位置,在他的面前,便是那高高在上的金銮宝座,遥远高贵的仿若连接天幕,居于云端。 但当他一步步朝着那神龛一般的璧金宝座走去时,一切就离他越来越近了,直到触手可及。 应翩翩按着座椅扶手上的金龙转过身来,慢慢坐在上面,万千灯火在目光俯瞰之处辉煌,殿外还有刀兵相击的声音遥遥作响,间或夹杂着“万岁”的纷扬呼声。 应翩翩垂下眼睛,轻微地叹了口气。 然后他就感觉到了脖子上冰凉的温度。 ——那是一根突然勒在他脖颈上的铜丝。 这丝线是经过特制的,又韧又细,触碰到肌肤上冰冷而微疼,和当时傅英留给他那截在应钧遗体上发现的铜丝一模一样。 应翩翩顿了片刻,缓缓抬手,却听一个声音说道:“陛下,别碰。” 一个人慢慢地从高大殿柱后面的阴影处走了出来,说道:“你越挣扎,它收得越紧,人就会死的越快。” 应翩翩平静地问道:“你就是拿它杀死我父亲的吗?” 他一顿,吐出最后两个字:“胡、臻。” 第164章 沉剑斩空星 皇宫中,两边的人马厮杀在一处。 左丹木大势已去,但余下的那些残党们也已经没有了回头的机会,他们走到这一步,就算是投降也难逃罪责,还不如选择顽抗到底。 喊杀声尖利入耳,中间夹杂着各种兵刃相撞的锐响,无数分分合合的人影仿佛组成了一汪沸腾的海洋,不断地纠缠翻滚。 池簌负手站在整座皇宫最大宫殿的屋脊上,垂下眼来,俯视着在宫中各个角落里挣扎嘶喊的众生。 他黑衣黑发,站在逐渐暗淡下去的天色里,却风姿卓越,气定神闲,带着令人难以忽视的强大。 叛军势单力薄,又因为失去先机军心散乱,故而节节败退,不到一个时辰,就已被逐渐逼进了敌方的包围圈中,眼看是难逃败局了。 忽而,不远处传来一声短促而尖锐的鸣镝声响,瞬间划破天空。 仿佛得到了某种信号,叛军的队伍当中腾一声炸开了明亮的火光,霎时间在晦暗的天色中耀目如盲,竟是流火弹。 眼看着流火弹就要炸开,周围的众人齐声惊呼,这时,忽有一道人影如同风荷轻举,云流影动,轻飘飘地落在了火光旁边,广袖扬起,随手一拂。 瞬间如同清风徐来,这清风中又仿佛蕴含着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将火光扑灭。 池簌一掌解决了危机之后,并没有停下来,而是化柔为刚,身形飘若浮云,鬼魅般在人群中瞬移穿插。 由于身法过快,虽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依然让人难以辨别出他的具体位置,唯感掌风如同山流海气,滔滔倾泻而出,重叠缥缈,所到之处,无人能够站立。 他一出手,就意味着战局的终结。 在池簌令人惊怖的武功之下,刚才还在负隅顽抗的叛党很快溃败。 有人站的较远,见势不妙,立刻转头就跑。 他还以为此时这样混乱的场面,池簌一定顾不上自己,但没想到刚刚转过身来,对方就已经神出鬼没地站在了自己面前了,衣袂飘飘,气定神闲。 那人不禁倒退了两步,面露骇然之色。 池簌心平气和地问:“还有无同伙?” 如今四面楚歌,能逃的都已经逃了,哪里还来的同伙? 那人眼看已经躲无可躲,索性冷笑道:“你们不用得意,就算今天胜了又能怎样?只要给皇家卖命,都绝对不会有好下场的!” 他显然已经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了,池簌右手抬起,轻轻一弹指。 极其轻微的动作,对方却感到胸口处如遭重击,整个人向后飞出,人在半空中的时候,就不禁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他仰倒在地,直勾勾地看着池簌,挣扎着抬手指着他,嘶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今日吾命……归黄土,他朝……君体也相同……” 这句话仿佛什么不祥的诅咒一样,七合教的教众听的大怒,正要上去动手,对方已然气绝。 池簌倒不以为意,淡淡地说:“点数人数,再把这些尸体处理了罢。” 说完之后,他抬手用力按了按太阳穴,向着前方看去。 前面那座宫殿叫做仪光殿,原本是皇宫中最为气派恢弘的一座宫殿,五十多年前,里面住 的是兴宗皇帝最为宠爱的妃子,两人感情甚笃。 后来那名妃子怀了身孕,兴宗却因为一桩朝中权臣的谋逆之案,以同党的罪名将她家中满门尽数发落,并且封锁消息,不欲让她知道。 可是在那名宠妃临产前夕,这件事还是走漏了风声,她悲痛过度,难产而亡,孩子也没有保住。 此事过后,兴宗再也未曾涉足过后宫一步,并且下令封锁了仪光宫。 这座宫殿中一直有闹鬼的传闻,如今又经历了四朝的皇帝,还是一直空置,仿佛在昭示着帝王之爱的无奈与凉薄。 此处不常来人,地方又大,很有可能藏匿叛党,池簌便令人打开宫门进去搜查。 因着当初建造者的喜好,宫中喜用沉水香木,因此虽然宫殿空置多年,沉重的大门打开之后,还是能够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 池簌站在门口,又一次隐隐感到了些微头痛,而从进宫以来那种若有若无的内力失控之感,也变得更加明显了一些。 他微微凝起眉心。 难道是这沉水香有什么问题?但除了他以外,其他闻到这香气的人都安然无恙,说明其中肯定是无毒的。 而且就算是有毒,池簌内力深厚,已经将他这门功法修炼到了最为精湛的一层,早已百毒不侵,按理说不该受到任何影响才对。 内息断断续续,时强时弱,池簌正打算运气查探个究竟,忽然听见殿内有几人同时惊呼。 “教主,小心!” 随着这声惊呼,一道黑影从内殿扑了出来,直向着池簌攻去。 仓促之间,池簌甚至来不及拔剑,但他丝毫不慌,连剑带鞘地向上一提,顿时有股真气从剑鞘上震出,“轰”一声将那道黑影逼退。 但这一回,池簌竟然也脚下微退半步。 ——这是前所未有过的。 * 同时,太庙大殿之内。 那个被应翩翩叫破的人由阴影中走到了光明里,果然便是胡臻。 他听到应翩翩叫出自己的名字,先是一愕,旋即微笑:“看来即使我将左丹木的身世真相禀报给陛下,后续又没有向他透露出任何陛下的行动,还是不能取得你的信任。” 应翩翩没有接他的话,只仿佛心平气和地问道:“为什么要杀我父亲?” 此言一出,周围的气氛微微一沉,应翩翩知道,胡臻肯定很疑惑自己为何如此确定凶手是他的。 但他绝对想不到,就是那天他在谏言应翩翩提防七合教的时候,曾经献上了一只作为证据的瓷瓶,而在他向上抬起的掌心中,赫然有着一道深深的,陈年的勒痕,横断整只手掌而过。 这痕迹,只能是紧握着某种极为坚韧的丝线猛力拉扯时留下的。 仇恨在心中熊熊燃烧,反倒让人保持住了一种诡异的冷静。 应翩翩等待着胡臻的答案,片刻后,只听对方说道:“他娶了我爱的女人,这个理由还不够?” 应翩翩闻言哈哈大笑:“照你这般说,西戎王也娶了你爱的女人,当初怎么不去杀了西戎王将她救出来?” 他一字一句,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对方的伪装:“胡臻,你用尽了下作手段,偷袭我父以致长雄关被西戎攻破, 把左丹木送到太后面前,害死黎慎礼,挑拨穆国与北狄之间的关系……若非如此,我母亲也根本不会在流亡的路上遭难,若她地下有知你这份喜欢,怕是也要骂上一句恶心!你才是个猪狗不如,阴险无耻的卑鄙小人!” 胡臻厉声喝道:“住口!” 他呵斥了这一句之后,却又缓了脸色,无奈轻叹:“我那时也是没有法子,所以自请为雍州知州,想要寻机将她救出来,没想到却听闻了她的死讯。我痛不欲生,可委实未曾想到,她竟是逃了出来,嫁给了应钧,心甘情愿地与他忍受边关苦寒,甚至不顾名分身份……” “可应钧他凭什么?说什么将军战神,最后还不是死在我的手下,为什么她就不能多看我一眼?” 应翩翩微一抬眼,那个瞬间,目光冷凝,有若寒刃。 胡臻喃喃道:“而你,也是一样。她给别的男人生的孩子,我多看一眼就觉得刺眼睛,我忍到如今,就是为了让你坐一坐这把椅子,让你活到你最留恋这个世间的一刻,然后再杀了你。让你尝尝,什么叫求而不得,什么叫毕生憾恨!” 伴随着胡臻的话,殿中忽然“呼”地一声起了风。 原来是殿外打斗时的箭弩刺穿了一扇窗纸,外面徘徊的寒风便透过窟窿闯了进来,顿时吹熄了堂上明烛。 这场意外令胡臻和应翩翩的面容同时一暗,半掩进了已经到来的夜色中。 随即,胡臻猛然将手抬起,五指骤然收拢! 应钧已去世了将近十六年,胡臻这门暗器功夫越发精进了,他站在应翩翩的对面,那条铜线却是从后方绕过应翩翩的脖颈,勒在了他的咽喉上,随时都有可能将气管割断。 所以从胡臻出现之后,应翩翩一直没动。 此时胡臻一抬起手来,他方才看到,胡臻双手上臂处的衣袖都是以厚厚的皮革制成,上面如同铁甲一般密密麻麻地缠满了极长的特制铜线,可以随着他的内力激射而出,无声无息地对人发动袭击。 这武器一定不好练,但练成之后也绝对不容小觑,尤其是若提前没有防备,只怕根本不可能躲过去。 胡臻已经伺机良久,无非是也想让应钧的儿子体会一番那种从成功的喜悦中坠落深渊,含着无限不甘死去的感觉。 如今应翩翩坐上皇位,也知道了杀死他父亲的正是自己,一定十分怨愤,十分不甘,时机已到,胡 臻也不想再让时间拖延下去了。 于是胡臻将指间的铜线一收,就要把应翩翩割喉而死。 但就在此刻,他忽然看见黑暗中寒光一闪,竟是从应翩翩手中飞出一道银白色的薄刃,准确无误地向上斜飞而出,削断了缠在他脖颈上的铜线。 胡臻手中绷着的力道骤然一松,他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几步,面露惊异之色,不禁轻“噫”了一声。 这铜线难防,一方面是因为无影无踪,一方面是因为细而锋利,勒入皮肉中很难割断,应翩翩看不见自己的脖颈,却一刀将铜线挑断,委实出乎胡臻意料。 “杀父之仇,应玦一直铭记于心,不过还是感谢提醒。” 应翩翩从龙椅上站起身来,脖颈处一道伤痕中有血珠渗出,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艳红。 他却不以为意,步步走下金阶。“你就没有想过,为何你我能单独说了这么久的话,又为什么外面的侍卫们都不进来?因为——” 应翩翩反手抽剑,剑锋前指:“朕今日要亲手杀你。” 胡臻筹谋良久,要在今日动手,想必就算应翩翩身边守卫云集,对方也已经想好了将那些人除掉的毒计。 既然如此,也没有必要让他们枉送性命,倒不如趁这个机会,一举引蛇出洞。 胡臻的唇角古怪地一弯,露出一个略带诡异的笑容,说道:“来吧。” 话音刚落,他的身形已经高高跃起,快如残影般朝着应翩翩趋近。 应翩翩看见过很多次胡臻上阵杀敌,但这是他头一回见证对方的真正武功,虽然知道必定不低,但没想到可以做到这般气魄雄伟,快若闪电。 应翩翩的武功不弱,但与他的其他才干相比,不算顶尖,他也一向不喜欢与人靠武力硬拼。 可是这一回不一样。就如同胡臻冒着暴露的风险,蛰伏等待着他坐上龙椅之后再一举出手一样,应翩翩也要让胡臻死的心存不甘,死的痛苦无比。 胡臻打心里认为应钧不如他,就算他不偷袭,也一样可以赢过应钧,这种坚信支撑着他度过了多年。 而今天,应翩翩就是要用自己的剑锋,亲自饮下胡臻的血。 这对于一年前的他来说,是绝对不可能的,但在边关的风沙中,在无数次日夜不停的苦练下,所有的应对之策都已经深深烙印在了血肉中,几乎不假思索就能够把招式使出。 池簌曾经很多回心疼劝说,他却倔强地不肯有一日放弃。 应翩翩脚下旋步,双手握剑,横刃直斩! 他这一剑没有斩向胡臻,而是斩向了看似虚无的半空,只听一声刺破空气的高昂剑啸骤然响起,剑光飞掠,刹那满室生光! 这一剑凌厉、迅疾、倔强,一如应翩翩这个用剑的人。 胡臻的眉头猛然一紧,应翩翩只攻不守,他却突然不能继续向前,仓促之间竟生生将身形在半空中一定,而后向后倒翻了出去。 他人尚未落地,那方才已经暗中激射而出的铜线已然被剑气斩中,爆响瞬间从剑刃前端传至四方,跟着响彻大殿,震荡不绝! 应翩翩这一剑,顿时将铜线断去大半,破开胡臻的包围网。 黑暗中,他的声音冷若冰雪:“要打,就光明正大地来。” 胡臻的神情一冷,眼看应翩翩剑势未绝,紧接着已向自己当头斩来。 他人还在半空,猛然将身子一沉,单膝跪地落下,同时手腕横翻,拔出腰畔长刀。 刀剑相撞,溅起无数星火。 应翩翩脚步微拧,剑意一转,转过胡臻的刀刃,将他的刀锋向上一挑。 剑光划过的弧度优美而雅致,如日落月升,沧海回澜,心无旁骛,义无返顾。 胡臻一直在计划杀了应翩翩,可他的计划中,考虑到了池簌,考虑到了侍卫,也考虑到了应翩翩的敏锐机警,却唯独没有想过自己动手时会有可能输给对方。 可应翩翩的剑,看似轻灵快捷,力量单薄,真正与他剑锋相触的时候,感受却全然不同。 他的剑下,有一股剽悍的韧性。 这股韧性, 像是坚冰下涌动的水波,冻土中酝酿的新芽,又如跌足的落花凌风而动时最后一次绽放,雨滴归化大海之前义无反顾地纵身一跃,有多少苦处,就有多少不屈。 那般脆弱却又生机勃勃,于是世间无难可畏。 只是应翩翩不怕,胡臻却发现,自己的心乱了。 当无法躲在暗处将所有的事情一一算计妥当,当成功不再是势在必得,他就首先生出了畏惧之意。 他怕输,因为他不能被应钧的儿子打败。 绝对不行! 胡臻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脸上的轻松之色已经逐渐敛去,忽然间,他将足尖在地上一点,飞速倒掠后退。 胡臻的身形几乎要在黑沉沉的大殿中化作一团形状古怪的黑影,随着后退的动作,他猛然将全身的内力向外震出,所有暗中缠绕隐藏的铜线全部向外崩开,向着对手袭去。 只是他快,应翩翩更快,他的剑刃如同一道迅疾而明亮的月影,“唰”地一声横扫而出,剑气与周围徘徊的风融在了一起。 空气中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也被这股力道卷起,以极快的速度扑在脸上,冰冷中生出隐约的同感。 ——“下雪了。” 两人心中同时掠过了这个念头。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在外面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又被北风透过破窗,吹进了大殿之中。 胡臻几乎一直退到了殿门口才站定,并且感受到了自己微微地喘息,刚才猛然爆出内力的一瞬,对于他的身体来说产生了很大的负担,因为他正在逐渐地衰老。 而昔日稚弱无依的孩童已经长大。 隔着黑暗中徘徊的飞雪,胡臻看见应翩翩缓缓将剑锋垂落,点在地上,雪亮的剑刃上赫然有一串血珠缓缓滑落。 胡臻盯着那串血珠,猛然回手,按上了自己的侧脸,赫然发现自己竟然按了满手鲜血。 应翩翩凝立不动,看着他的动作,唇角一点点地翘了起来,在黑暗中露出了一个无声却又灿烂的笑容,此时此刻,却显得森寒无比。 “很惊讶吗?” 应翩翩手腕一振,那串血珠被被甩落在地,只听他轻飘飘地说道:“看不起我,觉得我伤不了你是吧?” 胡臻咬牙道:“你小子——” 应翩翩盯着胡臻在昏暗中略显扭曲的脸,柔声道:“可惜,你失算了 。” 胡臻颊边的肌肉线条猛然一紧,下一瞬,应翩翩仿佛在夜色中凝定的身影陡然发力,飞身而起,向着胡臻扑至。 明晃晃的剑身映出两条接近的人影,剑气破空发出的清鸣声如同龙吟于野,荡人心魂。 胡臻刀锋一抬,猛然上架,冷不防应翩翩左手在身侧经过的座椅上一击,座椅被他全力一掌拍碎,轰然爆裂,无数碎片向着胡臻周身激射而去。 胡臻无法招架,但不得不稍一闭目以防碎片入眼,随即,应翩翩的剑刃几乎已经触碰到了他的皮肤。 胡臻“啪”一声扼住应翩翩的手腕,咬牙用力将他的剑势掰偏了一点,两人较力之间,剑刃擦着胡臻的脖颈,重重钉入了地上。 应翩翩反应极快,一击不中之后,猛然撒剑偏头,胡臻已经趁着这个瞬间举刀冲着应翩翩就砍。两人打到这个份上,已经完全没有了什么章法可言,任谁有一念之失,就是生死之差。 胡臻满怀着积年深怨,刀锋斩断所有的阻隔,带着势在必得的杀意斩下。 眼看对方已经避无可避,胡臻的眼底几乎已经流露出了笑意,手指一紧,骤然加力! “哧——” 刹那间,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胡臻的刀锋尚未完全落下,应翩翩忽地猱身而上,电光石火之间,他已从下方牢牢托住了胡臻的手腕,刀的尖端几乎就定在了他鼻尖之前的一寸。 随即,他另一边的手臂抬起,一道寂然的风划破杀机。 胡臻感到自己刀气一滞,骇然之下被应翩翩架住的右手松开,左手接住坠落的长刀,回腕防守。 本能做出这个动作的同时,胡臻已经看到,应翩翩手中无声无息地多了一根墨色的铜线。 这原本应该是他最擅长、最熟悉的武器,如今却握在敌人的手里,如同水墨画中最为写意的收尾一笔,破开重重的杀机刀影,缠绕上了胡臻的脖颈。 那一瞬间,仿佛连时间都随着飞雪而凝结,应翩翩的面容剔透如冰,冷冷地说道:“轮到你了。” 他将手腕一收,胡臻的身体被猛然扯起,跟着重重砸在地上,铜线深深勒入脖颈中,却没有隔断他的血管与咽喉,只是带来一种灼热而窒息的痛苦。 “你……” 胡臻艰难地喘息着,额角的汗涔涔而下,哑声道:“你怎么会……” 应翩翩低下头来,冲他微微一笑,容颜秀美,宛若在冰雪中绽开一抹春光。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啊,胡统帅。” 他慢慢地说:“若是学不会你的功夫,怎么能破得了你的杀招呢?” 第165章 尘土蕉下鹿 应翩翩的语气不紧不慢,每说一个字,手中的铜线就往胡臻的脖颈里勒进去一寸。 这宛若凌迟一般的痛楚,让人痛苦无比,却又不得不保持着神志的清醒。 胡臻不得不张开了嘴急促地呼吸,眼睛直直盯着应翩翩收紧铜线的手。 亲人被残忍地杀害,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心底最为创痛的经历,甚至连清晰地回忆都很难做到,更不用提去一次次研究和学习那杀人的招数,钻研自己亲人的死法。 胡臻没有想到,应翩翩竟然能够破解他的招式,更加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输在了这上面。 怔愣片刻,胡臻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好,好,好,你够狠,也够聪明!应玦……应玦……” 笑声渐渐停下,胡臻反复念着应翩翩的名字,唇齿间带着恨不得食肉吮血的仇恨。 应翩翩看了他一会,却抬手,在唇边比了个“嘘”的动作,道:“你听。” 胡臻剧烈地喘息着,整座宫殿里静寂了片刻,只听应翩翩轻轻地说:“外面的厮杀声没有了。” 确实没有了,那些叫嚷、奔跑与兵刃相击的声音,全部都消失的仿佛从未出现过,唯有风雪簌簌,落满宫廷。 胡臻脖子上血流如注,他却用手捂住脖颈,一点点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努力在应翩翩面前保持住尊严。 他喘着粗气说道:“你做了什么?” 应翩翩慢悠悠地说道:“你明知道我一直对你不太信任,上次却偏生进言让我疏远七合教,我当时就在想,你的目的会是什么?” “忠心直言,又或者是挑拨离间?不,都不是。” 应翩翩微笑着说:“你是摸透了我的脾气同黎慎礼截然不同,你知道,你越是这样说,我反而就越要将计就计,故意在表面上装作不再倚重七合教的样子,以麻痹敌人,却暗中带他们进宫,委以重任……” 胡臻的脸色微变。 “所以,你为何想让我带七合教的人进宫呢?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你在里面安插了自己的人手。” 应翩翩唇际笑意渐渐加深,眸中光色潋滟,宛若晨星:“胡臻,我猜的对吗?” ——他居然连这个都所料不差,竟然致使自己全盘失算。 胡臻一阵暴怒。 比起计划本身被人识破,应翩翩表现的越是聪明,越是优秀,越是更加让他气愤不平。 他恨不得应钧和善化生出个残疾,生出个傻子,生出个早夭的短命鬼!这才能证明,那两个人根本就不应该在一起,他们是会遭天谴的! 可为什么一切都和他想的不一样?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不能如人所愿? 怒气竟支撑着胡臻猛地跃身而起,想要扑过去狠狠扼住应翩翩的脖子! 可是没等他到近前,应翩翩轻描淡写地将手中的铜线一绕,说道:“趴下。” 胡臻只觉得脖颈剧痛,顿时失了力气,真像应翩翩呵斥的那般,狼狈不堪地趴伏在地。 他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但是一时半会又不会立即死亡,只恨的咬牙切齿。 他成功除掉了应钧,却没有如愿得到善化公主,于是将满腔恨意都转移到了应翩 翩的身上,若不是善化公主生了这个儿子,若不是她要保护这个累赘,她根本就不会死! 可是现在,没有成功把应翩翩除掉,自己却走到了穷途末路这一步吗? 难道真要留着这小子,让他坐拥天下,万民称颂不成?!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胡臻就觉得无比的痛苦,这种绝望甚至比死还没有办法承受。 应翩翩慢慢地踱到他身边,轻佻地用靴子踢了踢他的头,踩上胡臻的脸问道:“心里难受吗?” 未等胡臻言语,应翩翩已经在他的身边蹲下,握住他的右臂抬起来,端详着胡臻手上厚厚的茧。 他轻飘飘地说道:“你知道吗,我经常做噩梦,梦到我父亲被杀死的场景。” “有一次的梦中,我看见了那双杀人的手,我想看清楚一点,却怎么都无法靠近……” 应翩翩温柔地笑道:“就是这一双,今日可算见着了。” 胡臻的喉咙里猛然发出一声压抑的嚎叫,银光一闪,应翩翩竟然已经将他的右手齐腕斩断。 他将那只断手一脚踢了出去,紧接着,又面无表情地砍断了胡臻的左手。 “这样,以后的噩梦就不会再出现了吧。” 应翩翩轻轻地喟叹了一句,温柔而天真的笑意之下带着深沉的狠辣,他的匕首慢慢划到了胡臻的下颌处,又问:“你说,你这条管不住的舌头,是不是也该丢出去喂狗了?” 他竟似是想亲手把胡臻凌迟分尸。 胡臻疼的满头大汗,看着应翩翩的刀锋一点点地逼近,目光之中的愤恨变得更加扭曲。 但转瞬想起了什么,他目光忽然亮起,脸上竟然慢慢露出了一个阴冷的笑容。 他哑着嗓子,幽幽地说道:“陛下,你难道不想知道,池教主为什么还没有来吗?” 应翩翩的手下意识地一顿。 胡臻想笑,却咧了咧嘴就剧烈咳嗽起来,窗外的雪光随着身体的颤抖在他脸上微微闪烁,衬得他神情诡谲: “陛下先天不足,常食梨水养肺,但边关土地贫瘠,气候苦寒,难结梨子。最后,是有人寻得一处温泉,发现那里地气温暖,才在泉水边种出了一棵梨树,以供陛下食用。” “而那泉边还生有一种苔藓,叫做‘漆葵’,此物无毒,但以人体为蛊,与男子精血混合在一起,却能够化去人的内力 ,使之逐渐成为一个四肢僵直的废人,对越是武功高强之人威胁越大,却对承蛊者没有伤害。虽然这样能够发挥的药效极其微弱,但经年累日,总有效力,若是再遇沉香木的香气,更可一举激发,越是动情,内力消失的越快。” 胡臻话说的越多,脸色越是煞白,可他的眼中却流露出了一股说不出的恶意:“听闻池教主武功高强,百毒不侵,轻易无人可以近身,更是洁身自好,从未与其他人有过亲热之举。陛下,你说说,当他发现自己竟然中了这样的算计,第一个会怀疑谁?” 这是胡臻的最后底牌,原本他还想留着好生利用,却没想到自己没等到那个时候,就已经败在了应翩翩的手里,于是出于报复之念说了出来。 胡臻经过处心积虑的算计,利用应翩翩给池簌下了这样的毒,用心实在阴毒之极,他不但要让池簌成为废人,而且还为他剩下一击之力,专门留给应翩翩。 应翩翩猜到了胡臻故意安插人手混入七合教教众之中入宫,但却没有猜到,胡臻埋在七合教中杀伤力最强,也最不会让人察觉到的那步棋,竟是池簌。 胡臻盯着面前的虚空,有些恍惚地笑了起来:“你那么的喜欢一个人,可以为她付出一切包括生命,但你心爱的人却只会给你带来痛苦和不幸,这样的背叛所产生的仇恨,大约要比爱更加深刻百倍吧——就算死了,也要把那个人一起拖进地狱,就算是到了阴曹地府,也要和她一起纠缠下去……” 应翩翩道:“你想让池簌怀疑我有心将他铲除,然后恨我,来杀我?” “恰恰相反。” 胡臻却摇了摇头:“我告诉你这件事,就是在提醒你先下手为强,趁这个机会除掉他,因为你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这几种药合在一起,最毒的就在于会一点点将内力化去,而且全无解法,让人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慢慢地,又无可避免地成为一个废人,心中的恨意也会在点滴绝望中越积越深。 应翩翩坐上皇位,他会依旧像以前一样信任这样的池簌吗?就算是信任,池簌能够给他的助力也会越来越少了。 而对于池簌来说,他会相信应翩翩对这样的事情全然不知情吗?会不会在变成废人的痛苦中变得多疑暴躁,甚至对应翩翩产生怨恨? 无论怎样,他们两个人最终必然会有一个人死去——死在对方的手里。 胡臻越想越觉得美妙,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笑的前仰后合。 “应玦啊应玦,你还觉得我卑鄙龌龊吗?那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想活下来日日痛苦追思,还是要当个痴情种子,在池簌手里送命,哈哈哈哈哈哈!” 应翩翩沉默着。 胡臻一边大笑,一边费力地吞咽着。 他的唇边有不断冒出来的血沫,看似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实际上,胡臻悄悄咬破了藏在口中的药囊,正咽下里面藏有的灵参汁液。 这使他在短暂的时间内恢复了一些精神,趁应翩翩出神之际,胡臻猛然暴起,两截露出白骨的手腕向着应翩翩的双眼戳去。 应翩翩本能一闪之际,胡臻竟悍然用残肢一夹,将钢线的另一头从应翩翩手中夺过,跟着身形如风,不顾疼痛纵向窗口。 他这一连串动作快如闪电,眼看就要逃出生天! 胡臻眼中流露出兴奋的光芒。 就算死,他也要看到应玦和池簌的结局再死,就算死,他也不会死在应钧的儿子手中! 眼看就要成功越窗而出,胡臻感到了背后一阵刺脑袭来的寒意。 出于本能的反应,他猛然向前一伏,长剑从他头顶划过,“砰”地一声将虚掩的窗子钉紧合拢。 应翩翩随后也到了,面色冷冷地挡在了胡臻的面前,竟然好像丝毫没有被对方刚才透露的消息扰乱心神。 胡臻有一瞬间的错愕。 应翩翩的脸上甚至没有什么躁怒之色,慢慢地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非常恨你?” 胡臻有些不安,因为他发现,应翩翩的反应完全不在他的预计之内,他的计策明明是天/衣无缝的,所以这种脱控感让他忽然失去了所有的信心。 “你太瞧得起自己了。”应翩翩轻蔑地笑了笑。 他从窗棂上拔出剑,剑影在黑暗与飞雪中入流虹般斩向胡臻。 “自以为是的付出,不可理喻的仇恨,只会藏在暗处鬼鬼祟祟玩弄阴谋的懦夫!你根本不配获得任何的感情,只是令人作呕!谁会和你一样?别把我们想的和你一样!” 应翩翩冷斥道:“你先下地府去吧!” 胡臻的双腕已经被他斩断,仓促之间运起内力,向着应翩翩胸口击去,应翩翩竟然根本不躲,宁可受伤也要将他一击毙命。 就在此时—— 大门“砰”地一声敞开,在夜风与飞雪中掠入一道惊鸿般的人影。 同时,一股凌厉之极的掌风就已经扑面而至。 胡臻口中鲜血狂喷,踉跄退出数步,最后勉强能够聚焦起来的目光中,看见一名男子出现在了门口。 双目明湛,从容出尘,如同一柄未出鞘的宝剑,虽然光华内敛,含威不露,但自见英雄气概。 ——是池簌、是池簌…… 这个他费尽心思谋划,以为终于谋算成功了的绝世高手! 胡臻脸色灰白,气得浑身颤抖,他不能相信,无法接受,不禁咬牙狂吼道:“不可能……你们,这绝不可能——” 为什么如此周密的计谋还会失手,为什么这两个人并未如同他想象的那般相互怨恨残杀? 明明应该这样的!应该这样的! 胡臻目光涣散,几乎已经不能视物,眼前却仿佛又出现了一名女子的身影,只是颤抖着抬起手来,一切却又尽数成空。 痴迷半生,执着半生,怨恨半生,却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胡臻又气又恨,又是不解又是不甘,胸中一窒,一大口鲜血喷出,双目圆睁,重重倒地而亡。 随着他的倒下,池簌和应翩翩的中间再也没有任何阻隔,池簌看向应翩翩。 飞雪之后,对方的广袖与衣袂在风中猎猎飞扬,如同翻云覆雨,波澜万重。 一往无前的应玦,宁折不弯的应玦,九死未悔的应玦。 从一开始便已注定了此生峥嵘,在生与死之间,他从来没有中间路可走,若胜,则名动天下,若败,便永不超生。 这一路坎坷,如今,风波定,沧浪平,虽然有所遗憾,但又有何不喜? 池簌 的身体微微一晃,应翩翩已经大步走过去扶住了他,两人一起跪坐在了地上。 池簌伸手摸上应翩翩的脸,问道:“受伤了吗?” “你感觉怎么样?” 应翩翩紧盯着他,问道:“你的内力……” 他眉头皱着,表情焦灼,与刚才面对胡臻时的冷酷全然不同,可是同样让人心生喜乐,怎么看也看不够。 “别难过,就算真的成了废人,我还是皇后呢。对吧?” 池簌居然笑出了声,侧过头去,一如既往温柔地吻住了应翩翩的唇。 第166章 有情皆满愿 穆国一朝历经百年有余,外忧内患,风雨飘摇,终于在濒临溃败之时迎来了一位中兴之君,年号明熙。 “赞曰:帝敏慧,而好学,少读诗书,过目成诵,辄而不忘,文则三元及第,武则胸有甲兵,乃高才也。性烈而孤,勇毅不屈,济灾而怀民,卫疆而保国,由是高义也。及得四海,名震朝野,百官拜服,正谓之‘知人善任,雄武高略,洞达具玦玉之华;容色韶美,风流内蕴,姿仪有翩翩之胜。’” 应翩翩登基三载,外患尽去,海晏河清,有为之士得展抱负,渐显盛世之相,能得如此明君,百官无不心悦诚服。 但唯一美中不足之事便是,这位风华正茂哪哪都好的新皇帝,还是没有子嗣。 大臣们几次谏言,劝他广纳后宫,开枝散叶,他倒是把之前差点登基的前皇太孙黎绘重新接入宫中抚养了,连带着还扔下一句话: “皇族未绝,朕尚安在,屡言储君之位者,忧国祚之将绝乎?患朕寿限之将至乎?” 皇上是三元及第出身,穆国开国以来到如今就这一个,要论言辞犀利,哪个言官也比不上他,一句话彻底让臣子们消停了下来,不敢再提此事。 应翩翩的强势让他们意识到不能对皇上的私生活指手画脚,也只能无奈妥协,接受事实。 可是皇上不爱女色,不要子嗣,也行,忍了,但如今后宫空置,好歹得选几个善解人意的男人陪伴左右,照顾龙体吧! 曾经皇上身边还有池教主相伴,两人也是情深意厚,令人称羡,但在皇上从西戎回京夺位那一场变乱中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池教主就未曾再在皇上身边出现过了,甚至七合教也重新隐没于朝堂之上。 这个离开的方法,竟与几年前皇上身边一位姓韩的姨娘十分相似。 有人想要探知究竟,但经历此事之人无不讳莫如深,应厂公是个老滑头,从他那里也打探不出来。 所以生怕犯了皇上的忌讳,关于“池簌”与“七合教”,从来没有人敢多嘴提起。 倒是很快,皇上回京城以来的第一个千秋节到了。 这千秋节便是皇上的寿辰,也是应翩翩跳河重生的日子。 这么有意义的事情,理应大办,但皇上降下旨意,说是“国家动乱刚过,百废待兴,当休养生息,不必在宫中设宴铺张,当可与民同乐。” 为此,礼部绞尽了脑汁,为了把这场寿宴安排的既不至于奢华浪费,又不能寒酸简陋,费了很大的心思定了几种安排,给皇上过目。 最后由皇上下旨,一切宴饮从简,宫宴上也不排设歌舞,而是在宫宴结束之后,绕城燃放烟火,供百姓们赏玩游乐。 听说当日皇上也有可能会亲自驾临,有不少其他郡县的人甚至特意来到京城,只为一睹这桩盛事。 于是到了千秋节那一天的日落之后,京城街上游人如织,簪花着彩,满街商贩也是喜气洋洋地叫卖,当初经历战火的颓败之色尽去,颇有气象一新之感。 很快,在专门燃放烟花的地点,外围把守的官兵们疏散开百姓,点燃巨大的烟花,无数璀璨花朵划燃夜空,又化作坠落的弧光如雨降下。 宫中特制的烟花自然漂亮,百姓们一开始看的惊呼 不已,心满意足,渐渐地却都不禁转移了视线。 “快看,是不是皇上来了?” 这时,已经有不少人逐渐走到了城楼上,都是朝中的达官贵人,仰头看去,这些人衣饰华贵,端庄威严,如同画中的神祗。 而被他们簇拥在中间的,正是一名身穿龙袍的年轻男子。 以往人们虽然对一国之君有敬畏,有好奇,但却很少会去关注皇上的相貌。 在百姓们通常的想象中,皇上都是与画像中的样子大差不差,身形高大,模样威严,不苟言笑,没什么稀奇的。 可是这一次却不同,实在这位新君当年的美名实在是太盛了。 据说他刚刚高中状元之后打马游街,几乎引得半个京城的人争相追逐观看,端的是少年风流,丰神如玉。 现在几年过去,应状元身经百战,又已经登上了帝位,却不知容颜是否如初。 无论是见过他的,还是听说过他美名的人们都不禁好奇,纷纷涌到城楼下面,踮起脚来打量。 “都让开都让开,让我看看陛下在哪里?” “天太黑了,这怎么看的清!” “哎呀别挤,脚都要被踩掉了!有什么可看的,都是人,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再好看还不也是那么回事!” “嘘,小点声,不要不敬!” 正在这时,天空中忽然有沉闷的“嘭”一声响传来,一道火光直冲天际,紧接着,竟是一条张牙舞爪腾飞而起的金龙,鳞片在夜幕之上点点生光,几乎占满了整片夜空。 这金龙越绽越亮,也使得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清晰可见。 在臣子们的簇拥下,应翩翩正仰头望着天际,面容也被明艳的光线映出夺目的光彩。 刹那间,绮丽风华,倾城绝代,竟令拥挤的万人失声。 弧光如雨,烟花凋零,他的脸又朦胧的暗色中去。 无论繁华或是冷寂,他只是凝视,任凭人间五彩色在自己的面前躬身取悦,俯首称臣。 这样的高贵、美丽、绚烈……这竟然是他们的一国之君。 “娘嗳,陛下生的竟然这般俊美,我堂兄果真没骗我,不枉我千里迢迢来到这京城一趟!” “是啊,若不是今日看到了,我这辈子也想不到世上还有人能生成这副模样!” “陛下不光生的好看,也是个好皇上,因为有他在,我们才不用再受西戎人的欺负!” 百姓们交口称赞,气氛原本一派和乐融融,这时,却有不识趣的人忽然冒出了一句:“生成陛下这般模样,难怪连池教主那样的英雄都为之钟情!” 池簌和应翩翩来往时,从来没有隐藏过他们之间的关系,朝中官员们不敢轻易议论此事,民间却管制颇松,也传出来了不少话本传奇和猜测之言来,还经常有人为此争论不休甚至大打出手。 这一句话立刻引起了纷争: “怎么都到了此时,还有人对池教主和陛下的关系有所曲解?不过两人同样心怀抱负,所以成为挚友罢了。满脑子都是那等风月之事,真是见识浅薄,呸!” 池簌武功绝世,七合教中又多行侠仗义之辈,民间有不少人都将他当做顶顶厉害的大英雄崇拜,怎么也不会相信他会跟那些 儿女情长之事扯上关系。 其他人也跟着反驳:“就是,不要胡言乱语,若池教主对陛下当真有情,此时又为何没有留在陛下身边?人家是江湖人士,哪可能被俗物牵绊了脚步!” 这种急于撇清关系的态度让正对应翩翩仰慕感激的一部分人也有所不满。 在他们看来,喜欢上陛下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事情,凭什么这些人就一口咬定池簌不会!七合教教主好了不起吗?哼! “对陛下有情的人多了,杨大学士一提到陛下连话都说不利索,傅将军如今还镇守在边关不肯娶亲,就连那个鸿雁女王,前一阵还千里迢迢派人给陛下送来了情诗……这些人倒也想伴驾左右,那也得看陛下乐意不乐意啊。” “池教主功高震主,说不定是陛下不愿再见到他了,就把他赶走了,他才不得不离开的。左右有的是人愿意为陛下效力!” 另外一派池簌的支持者也不甘示弱:“不可能!就算陛下不容,池教主那等高手也不可能毫无反抗之力,消失的这样无声无息!” 除非是他色令智昏,甘心情愿地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可七合教教主是心机手段何等厉害的人物,总不可能会迷惑于美色吧? 这种事情分不出个高低来,更加无处查实,大家看似争论的脸红脖子粗,不时冒出几句“跟你这种人说不通”,“我是我的最后一句话,我说完就走”等狠话,实际上根本没一个舍得离开,反倒越说越是兴致勃勃。 繁华与喧嚣声中,应翩翩却忽然将目光投向了长街尽头的某一处, “那是什么?” 他问道。 他虽然登基三年,但实际上真正在京城中坐上皇位行使权力,也才不过大半年的时间,有不少人都想找机会在新帝面前露脸,听见应翩翩询问,连忙都朝着他所示意的方向看去。 “陛下,那是民间表演杂耍的车队。” 只见有一道长长的队伍正手持锣鼓,身穿彩衣,敲敲打打地一路前行,队伍中的人脸上用油彩化着夸张的妆容,簇拥着一辆木车,朝着人群聚集的方向而来。 车下的人们各奏鼓乐,车上的人则表演杂耍、喷火等把戏,百姓们以为是官家安排,纷纷鼓掌叫好,并为这些人让开了路。 应翩翩道:“这也是礼部安排的?” 礼部尚书连忙回道:“陛下,臣对此事并不 知情,这恐怕是百姓们感慕圣恩,自发欢庆。” 应翩翩似笑非笑道:“自发欢庆?” 这种场合之下,有心思看杂耍表演的人少之又少,这木车又偏偏只往人多的地方去,可不像是欢庆的样子。 他扬声道:“阮统领!” 阮浪当初随着应翩翩立下不少功劳,如今年纪轻轻,已经掌管了京畿卫,此时立刻上前:“陛下。” 应翩翩道:“找人下去看看情况,将这些人好言遣散,再暗中盯着他们的去向。” 阮浪领命而去。 应翩翩依旧在注视着那边的情况,只见车上的人忽然仰起头来,隔着茫茫的人海,仿佛在遥遥与他对望似的。 紧接着,那人一张口,一股烈火猛然从他的嘴中喷了出来。 周围的人群中传来叫好声,应翩翩却倏地将眼睛一眯。 他的瞳孔中映出腾腾的、鲜红的火焰,看到那火竟然不是出口即灭,而是落到木车上,紧接着竟立即熊熊燃烧起来! 木车失控般在人群中横冲直撞起来,车上的人竟好像根本就不怕死一样,还在试图四处纵火。 这一下,百姓们“哄”一声炸开了锅,纷纷躲避,惊恐高呼。 幸好此时,阮浪已经带着兵赶过去了,一边疏散人群,一边高声大喊道:“陛下在此,勿要惊慌拥挤,听命行事! 他一面大吼,一面下令让手下的人疏散百姓,可是这个时候太过混乱,恐怕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一时也难以将场面控制下来。 眼看好好的一场盛事竟然闹出这样的乱子,现场的伴驾的官员们无不面上失色,心中战栗,生怕龙颜大怒,自己也要遭殃。 应翩翩却已经大步走到了城墙边上,冲着一名正欲弯弓搭箭的侍卫说道:“拿过来。” 那侍卫年纪极轻,还是头一回跟陛下这般靠近,一惊之后连忙带着些颤音应了,双手将弓箭奉上。 他不知道应翩翩亲自要弓箭做什么用,但看见应翩翩如玉雕一般的手抚上弓弦,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陛下万万小心。” 夜色中,应翩翩似乎微微一哂,跟着已经转过身去,搭弓拉弦,对准了那辆熊熊燃烧着烈火的马车! 仍是他惯使的连珠箭,前后三支相继,如同流星破空,转瞬而出。 前两支长箭到了半空中,眼看就要力竭坠落,被第三支箭一撞,立刻又分别向各自的方向激射出去。 一支断车辕,一支杀车夫,还有一支箭,则正射入了那名喷火的表演者口中,对方喉咙中发出一声惨叫,从车上翻了下去。 这三支箭如同飞来神降,顷刻间逼停了四处奔驰的木车,引得不少人纷纷向上看去,却见竟是皇上亲自出手。 应翩翩手中的弓箭尚未放下,衣摆和长发猎猎飘飞,仿佛随时就会化风归去一样。 阮浪趁机再次大声高喝:“陛下有旨,请各位不要拥挤踩踏,听从官兵安排!首恶已经伏诛,毋须惊慌!” 这一次,“陛下有旨”四个字仿佛成了某种强有力的保证,让百姓们很快平复了一些惊慌的情绪,顺着士兵们的指挥分散着远离几处火势凶猛的地方。 因为处理的及时又快速,幸而只有少部分人受了轻伤,但火势一时半会还没有扑灭。 应翩翩沉吟了一会,再一次抬起弓,指向另一个方向。 “陛下!” 孟竑一直站在应翩翩的身边,他虽是文臣,无法出手,但一下子就领会到了应翩翩的意图,连忙说道:“那可是您的功德塔!” 在城楼侧面的不远处新建了一座功德塔,因为这一回的千秋节,塔上做了精心的装饰,彩色丝绦纷繁夺目,上面串有明灯鲜花,映衬烟火,美轮美奂。 但如今那丝绦上却也燃起火来,又因为挂的太高,一时水泼不到,其他人不敢对皇上的功德塔不敬,一时也有些手忙脚乱。 应翩翩听到孟竑的话,倒是笑了笑,说道:“死物而已。难道没了这功德塔,我就不能盛世长治,人人敬服了不成?那龙椅的位置还不如塔去坐。” 他对孟竑并没有自称“ 朕”,语气中半是玩笑之意,但手中弓箭已被开如满月,紧接着“铮”一声羽箭离弦,朝着那着火的丝绦飞射而去,洪涛穿石般不可抵挡。 夜色下,羽箭穿过火光,眼看就要正中目标,竟然从功德塔的塔顶上跳下来了一名男子。 这人青衣黑发,凌步当空,轻功极为高妙,只见他飞速下坠,到了半空中时,竟然腰身一转,徒手接住了应翩翩射去的羽箭,随即身形一仰,青衣向后翻飞,宛若转眼便要跌下。 众人惊呼之际,却见他足尖倏然在彩色的丝绦上一划而过,方才还有蔓延之势的烈火顿时被内力扑熄。 而此人借着这一踏之力,浮空而行,正可谓“状似明月泛云河,体如轻风动流波”,令人目眩神迷。 ——这名绝世高手灭了火之后,竟然径直向着应翩翩所在的城楼之处纵身而来。 这一下,旁边的天子近卫们纷纷变色,也顾不得欣赏轻功了,连忙纷纷要冲上去挡在应翩翩前面,口中高呼道:“有刺客,放箭!放箭!” 应翩翩却道:“慢着!” 他推开前面挡着的人,快步来到城楼前。 而此时,那个人也已经一脚踩上城墙,如拂去尘土一般轻轻拨开一支向他袭来的箭矢,翻身落地。 他手中托着应翩翩射过去的那支箭,剑锋上多了一束从功德塔上摘下来的鲜花,向着应翩翩单膝一跪。 “臣池簌见过陛下,愿陛下圣福万安,寿如松柏。” 应翩翩低下头来,看到对方一如既往的清俊面容,温柔笑意。 池簌仰着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应翩翩:“道贺来迟,陛下,恕罪。” 应翩翩什么也没有说,揪住他的衣服,一把将他拉了起来。 然后下一刻,池簌顺着他的力气站起,紧紧地将他拥入怀中。 “我回来了。”在寂静的风声与璀璨的灯火中,他轻轻地说,“阿玦。” 第167章 何苦讳相思 这一次的千秋节上虽然生了变故,但倒也产生了其他意料之外的后果。 经调查,那些恶意纵火之人乃是一伙叫做冥衣教的教派,这伙邪/教蛊惑人心,四处宣讲,已经为祸多年,后来更加与朝中的一伙势力联合叛乱,百姓们深受其苦,闻之色变。 应翩翩回到京城之后,将他们狠狠地整顿了一番,斩杀首领,抓捕教众,几乎将他们一网打尽。 因此冥衣教一直怀恨在心,这一次就是聚集了残党,故意谋划着在千秋节上作乱,但这场混乱没有达成预期目的,就已经被迅速平息了下来。 他们在民间原本余威犹在,但这样一来,反倒让百姓们发现,就算是曾经如此凶残的邪/教,有陛下在也是不值一提,故而这场混乱非但没有造成民心恐慌,反倒让他们对如今的朝廷更加信赖。 更何况,后面还有更大的事呢——七合教的池教主回来了! 有了七合教,谁还去在乎那个什么劳什子的冥衣教! 天底下有谁比池教主的武功高? ……但是话说回来了,池教主,当真喜欢陛下哈。 那么绝妙的轻功,那么威风的出场,让不少听过他传说的年轻人们都激动的双目放光,只等他接下来一展身手,大发神威,杀杀杀杀! 但没有,什么都没有。 池教主这番姿态,只是为了到陛下面前行一个英俊潇洒的礼,然后众目睽睽,万人见证,他连眼睛都没从陛下的身上挪开,就那么心满意足地跟着人走了。 有了池教主的亲自证明,所有的猜想和争论都戛然而止,有人喜形于色,得意洋洋,也有人垂头丧气,如丧考妣。 一时间京城各大书局、沿街摊位上的话本激增,冥衣教这种东西,早就被一眨眼忘在了脑后。 不过相比想象力丰富的百姓,当时跟在周围的大臣们倒是对此事知道的更为清楚一些—— 其实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多,因为当时应翩翩要处理这一桩突发的状况,所以回宫之后直接去了议政殿议事,池教主则先一步回了寝宫等他,两人甚至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 先前因为胡臻的算计,池簌的内力出现问题,宫中的御医束手无策,只能回到七合教的总舵去,在其中收藏的典籍中寻找解决的方法。 此事发现的也已经晚了,如今更是不能再耽搁时间,是以应翩翩决定派人护送池簌即刻出京,等到皇宫中的变乱彻底平定之后,大家便发现池教主已经不知所踪了。 其实这段时日间,池簌曾经回来过几次,应翩翩也去看过他,只是为了安全考虑从不会向外透露。 不然若有人知道七合教教主的武功出了问题,只怕半个江湖上的人都要找上门来了。 但每一次的来去匆匆,只会让分别时更加思念。 如今,总算是可以重聚了。 池簌没有打扰应翩翩议事,由内侍引着走入寝殿,虽然他未曾在这里住过,但却感觉其中的一切都熟悉亲切无比。 内侍恭敬地端上茶点,池簌抬了抬手让对方退下,掀衣在窗前坐了,拿起桌上的一卷书,发现是本魏晋诗集。 池簌随手翻开,恰看见《室思诗六章》中的“思君如流水,何 有穷已时”一句,心中柔情忽动,不由微笑。 烛火微晃,夜清如水,等待是煎熬的,但又因为知道,马上要等来的重逢将是永远不再分离,这种煎熬便也成为幸福。 应翩翩生在冬末初春的时候。 这季节来的巧妙,空气中寒意犹在,甚至残雪还没有完全化去,但春日蒸蒸,那妩媚的气息已经从嫩芽花蕊间缭绕而起,令风光柔荡,透窗而入。 正是人间好时节,池簌翻了两页书,本想以此打发时间,但应翩翩不在身边的日子,他夜夜难以安枕,此时竟在这种安静放松的心情中,不知不觉地睡去了。 又是那个梦。 还是在殿宇重重的宫中,昏暗的光线,压抑的气氛,低头敛目、宛若牵线木偶一般的宫人。 仿佛所有的路都是差相仿佛的,周围有着变幻莫测的光影,池簌却仿佛冥冥之中知道应该往哪里走似的,他穿过曲折的回廊,重重推开了一座殿宇的大门,里面压抑痛苦的喘息声和怪异的香气裹杂着涌了出来。 池簌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这个场景曾经无数次地在他的噩梦中出现,正是应翩翩在战场上被假死,然后黎慎韫将他关入宫中独占的那段日子。 池簌只要听到这个声音,就觉得五脏六腑仿佛被生生灌入一桶沸水一样,疼痛如绞,心似火烧,让他满嘴都是苦味,几乎疼的要直不起腰来。 他的心里在呐喊“阿玦!阿玦!”恨不得再一次地把黎慎韫碎尸万段,可是此时的梦中,池簌却还并不知道里面那个被百般羞辱的人会是自己的毕生挚爱。 他甚至在此之前没见过对方,只是因为答应了黎清峄,要把应翩翩从宫中救出来安置好。 池簌与黎慎韫发生冲突,黎慎韫竟然在七合教的威势之下都不答应让他把应翩翩带走,于是池簌直接强行将人抢了过来,硬闯出宫。 数千禁卫他不放在眼中,反倒是用自己的衣服裹住应翩翩,将人抱进怀里的时候,池簌才微微怔了怔。 应翩翩靠在他的怀里,抬起眼来,说了句:“多谢。” 他被池簌的衣服裹着,两颊和眼角处还残存着之前泛起的红晕,整个人显得那样的虚弱和瘦削,软软地倚在池簌的臂弯间。 池簌甚至都没有顾得上去仔细看他,直到此时听见对方这一声道谢,语气竟然颇为平静,他才不禁一垂眸,这才看清了 那张艳似春花,冽如冰雪般的面容。 池簌低声回了一句:“不必客气。” 将手臂紧了紧,他又说:“放心吧,我会带你离开这里。” 池簌没有把应翩翩带回七合教,他想对方出身高贵,或许未必能够适应同江湖草莽相处,过着跟他们一样的日子。 于是池簌远离京城,找了一处雅致干净的小院,将应翩翩安置在了里面,又请了大夫帮他瞧身上的伤。 此事不好让其他人知道,于是池簌在旁边帮着亲自照料,也看见了应翩翩身上那些暧昧又屈辱的累累痕迹。 可是对方既没有表现的痛不欲生,也没有喊过一句疼,只是安静地配合着他们。 池簌将一切都想的极为细致周全,但这在那时只是出于责任与承诺,应翩翩的遭遇确实很惨,池簌对这个人,不厌恶,不鄙夷,却也不同情,不怜惜。 并不是应翩翩的原因,而是从很早开始,他的心就已经不会再起任何波澜,对着这世间的一切也都无所触动和眷恋。 可是……可是他却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坚强的人。 池簌本来以为应翩翩经受了这样的打击,恐怕从此以后就要一蹶不振,他也已经做好了将这个人照顾一辈子的准备。 毕竟这也是太/祖的后人,照顾他也是七合教的职责,总归叫他吃穿不愁,性命无忧即可。 这座雅致的宅院中什么都不缺,足以让一个人舒舒服服地活到老死,应翩翩的伤也没有什么大碍,只是武功很难恢复。 池簌只是偶尔去看一看,但不知不觉的,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去的次数越来越多。 他想他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应翩翩被他从床上抱走之后跟他说“谢谢”的样子,看上去那么脆弱,那么无助,却又那么冷静。 而如今,这个人已经可以自己下床走动,甚至跌跌撞撞地,开始练起了他的剑。 他的武功被黎慎韫用药物废了,刚刚试图把剑举起来的时候,连站都站不稳,但随着身上春衫渐薄,过了夏季又到秋,他竟然奇迹般的,可以重新使出剑法来了,甚至还试图继续练枪。 池簌的武功超绝当世,素来孤高自诩,目下无尘,他头一次去佩服一个人的剑法。 那样寂寞,那样刚强,就像在苦难中挫骨扬灰之后的新生。 池簌仿佛重新开始对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产生了叫做“眷恋”的情绪,有一天晚上,他悄悄地去了那间小院,听见应翩翩在房中弹琴,忍不住站在那里倾听。 琴声到了夜深才消失,他到了天明都没有离去。 为谁风露立中宵? 他想不明白,只是觉得胸口里闷闷地痛,并且隐约意识到,那种情绪,好像叫做心疼。 所以有一天,当应翩翩来向他道谢,并提出要离开之后,池簌忍不住问道:“你想去哪里?” 应翩翩似乎有些诧异,但还是笑了笑,说道:“我要去报仇。” 池簌道:“你一个人?” 应翩翩道:“一人足矣。” 就算到了如今地步,他还是敢说出这样的话,因为他是应玦。 说完之后,应翩翩又取出了一样东西递给池簌,歉然说道:“得蒙池教主大恩相救,应玦心中感激不尽,奈何身无长物,无以为报,只能以此聊表谢意,还望池教主不要嫌弃。” 那是一枚木雕,将池簌的衣饰神情,眉眼口鼻雕刻的惟妙惟肖,表面打磨的十分光滑,显然做了很久。 不知怎地,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极度的惆怅与怜惜,在应翩翩转身的时候,池簌终于忍不住开口,叫住了他: ——“等一等,我跟你一起走。” 那是他一生中最冲动的决定,也是最正确的决定,从此以后,他便一直没有同这个人分开。 走过关山万里,翻覆权术阴谋,无数次的迷茫徘徊,无数次的恩仇挣扎。他看着这个人一次次地爬起来,走的越来越远,越来越高 两人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朋友,那一夜酒醉,池簌终于大着胆子抚摸上了应翩翩的脸,小声告诉他:“我真后悔,没有 早点认识你。” ——没有早点,陪伴你,保护你,爱你。 应翩翩转过头来,依然是那副似乎经年未改的绝世容颜,长眉似蹙未蹙,眼底星河流波,他唇齿微启,似欲说出什么,池簌心脏狂跳。 接着,他猛然一下,从梦中醒来。 周围夜色依旧,花香隐约,而案上的那支蜡烛,却已经烛泪殷殷,眼见是要烧尽了。 池簌怔然许久,这才意识到,原来那些不过是一个梦。 逼真无比的梦境。 应翩翩还没有回来,池簌看了看时辰,倒也不算太晚,他心中却没来由地升起一阵焦灼,起身去了议政殿寻人。 他去的很巧,群臣刚刚散去,应翩翩坐在上座,尚未起身,一抬眼看见池簌,便笑着说道:“你怎么来了?” 他身上穿着皇帝常服,黑红相间的颜色,上绣有如意金龙,日月山河,原本庄严而高贵,可笑起来的样子,还是那样过分的动人心魄。 池簌也笑了,走上前去:“等的心焦,想来跟你手下的大臣抢人。” 应翩翩戏谑道:“这不劳池教主亲力亲为,他们知道你回来了,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多说,生怕让池教主等的久了,出来灭他们满门。” 他的眉眼与梦境中相互交错,却少了那几分挥之不去的忧伤,池簌的心弦在微微颤动,不禁抬手抚过应翩翩的眉心。 “我确实是太想你了。”他轻轻喟叹。 应翩翩靠在宽大的龙椅上,仰头瞧着池簌,目光中的温柔一荡,笑问道:“全好了?” 池簌道:“全好了。” 应翩翩说:“你确定吗?可别急着过来没养好伤,以后再落下什么病根。你养伤的时间,比之前说的少了一整年。皇后娘娘,我又没有别的妃子,不要来忙着争宠啊。” 池簌笑着亲亲他:“就是前天晚上的时候,我打坐调理内息,觉得内力运转畅通无阻,然后就听见了一个奇怪的声音……” 应翩翩道:“奇怪?” 池簌点了点头:“似人非人,也分辨不出从何处传来,说了一句什么‘七星级修复程序运行完毕,请再接再厉,力争领取十星级福利’,我就觉得浑身一松,仿佛是彻底恢复到了以前的状态……” 应翩翩:“……” 系统,哪都有你是吧?要我说谢谢吗?!你是不是不会数数,七完了那叫十吗???! 池簌见他神情古怪,不禁道:“怎么了?” 应翩翩:“……没怎么,我就是想,这回是我害了你。” 池簌说:“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从未这样想过。” 应翩翩表情沉痛地摇了摇头,却道:“不,都是我的错。你本来是世人眼中不举的池教主,洁身自好,无情无欲,多么高洁纯真,就是因为我,才让胡臻有机可乘,给你下了这种奇怪的蛊毒……” “所以我觉得,”他恳切地说,“咱们这两年还是清心寡欲,保持距离罢。万一还有什么余毒,伤着了你,那多不好。” 池簌道:“……我不介意。” 应翩翩:“……我很介意。” 池簌:“……” 两人对视片刻,应翩翩的唇角微微抽搐,终于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用手挡住了脸。 只听耳畔,池簌忽然“啊”了一声,一本正经地道:“陛下,臣明白了,你这是当真要鸟尽弓藏,用完就扔,耍赖了对吗?” 应翩翩道:“朕是为了皇后好。” 池簌道:“那,答应过的帮你抢了龙椅就陪我——” 应翩翩一抬手,捂住了池簌的嘴,池簌却吻了吻他的掌心,倏而伸手绕过他的肩背,把应翩翩一把抱了起来。 池簌果然恢复了,而且恢复的好极了,应翩翩又惊又笑,又是有点害怕,可惜在对方的摆布下毫无半点还手之力,刚刚推了 池簌一把,就已经被他低下头来吻住。 熟悉的气息在两人唇齿间纠缠,许久未有的亲密与曾经无数甘美的回忆再一次涌上心间。 应翩翩的手不由扶住了池簌的肩背,手指却忽地忍不住重重一扭,在池簌身上留下了几道抓痕。 衣服从他的身上滑落下来,日月山河在纠缠中扭曲,撕裂,池簌用力地俯下/身去,亲吻着应翩翩,感受到难以名状的热流从心底深处迸发。 这个世上至高无上的掌权者,心怀万民,手掌江山,拥有许多的敬仰与倾慕,也要担负起重如泰山的责任,面对无数风浪与波澜。 日后的路还有很长很长,可此时,这个人就在他的怀中,只能看到他,只能感受他。 而他,也永远不会松开拥抱的手臂,停止深深爱恋的心。 一切旧梦已了,余生尽是新生。 第168章 痴数几春星 纵马驰上高地,放眼望去,丘陵起伏,长草蔓蔓,猎猎朔风穿身而过,在凛冽的呼啸声中,向着京城的方向徘徊而去。 一时竟让人心中生羡。 “将军,您怎么一个人在这里?陈大夫说您没有换药,正到处找您呢!” 身后传来了下属王彬的声音,他是当年傅家旧将,已经随着傅寒青在边关七年有余。 到了傅寒青的跟前,他皱了皱眉头,忍不住劝说道:“将军,您前日才在战场上受了伤,这里风大,还是快些回营帐去吧。等回了京城,再请御医好好诊治一番,不要落了病根才好。” 傅寒青道:“我没有打算回京城,这次就由你和高将军一起回去献上贡礼,替我问陛下安好吧。” 王彬失声惊道:“您又不回去?” 傅寒青未语,双目平静无澜,只凝望着旷野上广阔的星夜,仿佛根本没有听见王彬的话。 “自从老夫人去世之后,您已经足足六年没有回京城了,每一回的封赏赐宴也都是让下属代为领受……” 王彬的声音低了下来,轻声说道:“其实……陛下从来没有说过不让将军回去,这些年您驻守边关,立下了不少功劳,与陛下又到底曾情谊深厚,既然心里牵记陛下,又何妨回去看一看呢?” 他是傅家家将,对于傅寒青和应翩翩的过去也有几分了解。 那些情爱对错由不得他一个小人物分说,可这些年来,王彬看着傅寒青,却知道,将军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陛下。 这些年来,他守在此处风沙之地,辄遇战事,每每身先士卒,奋勇杀敌,从不顾自身安危,大大小小,不知道立下了多少功劳。 这一次,便是边关一带出现了不少由小股亡命之徒组成的寇匪,屡屡对周边的百姓们滋扰不休,令朝廷颇为头痛。 傅寒青便亲自领军深入,斩杀寇首,冒着生命危险解决了这桩麻烦,他却也因此胸口中刀,伤势不轻。 边关将士们都在称颂傅将军忠心卫国,但只有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亲卫们才知道他这样拼命是为了什么,为了谁。 他用性命去守护着那个人的疆土,每每向朝廷上书述职时,却一句也不提及自己的功劳,甚至连回去看一看都未曾有过,只日日都要来到这里,驻马眺望京城。 王彬不明白,既然那样思念,又为什么半点都不肯给自己挽回的机会?既然做了那么多,为什么不能让陛下知道这份心意? 只是这些年来,类似的话他已经劝说过了无数遍,却终究徒劳。跟每一次一样,对他的话,傅寒青依旧只是挥一挥手,示意他退下了。 四野又安静下来。 王彬并不知道,傅寒青每天都会来到这里,并不是在眺望千里之遥的京城。 在那些冗长又真实的梦里,曾经就是在这片边关苦寒之地,有个人陪在他的身边,与他度过了一段相伴相守的岁月。 只是如今苦寻千遍,唯剩冷月凄风而已。 胸口的伤处在隐隐作痛,可他依旧立在风中,任凭寒冷覆盖全身。 一日又一日,似乎唯有如刀的寒风与淋漓的热血,才能消磨心中的痛苦和歉疚,也才能够一次次掀开已然泛黄褪色的 旧梦,露出现实中清醒的底色。 ——那些美好与缠绵是彻底不可追回了。 后悔吗?渴望吗? 是的。 他发疯一样地想见应翩翩,却每每听到从京城中传来的消息,都知道没有自己在身边的日子里,那人生活的很好。他曾经想要弥补给应翩翩很多幸福,但他恰恰就是对方一切痛苦的来源本身。 有时候他又想把一切都尽数忘记,可所有的思念眷恋却又已经在不懂珍惜的时候就深深刻进了骨子里。 那个人无处不在,练剑时窗下的花影里,沙场中身侧驰骋的骏马上,午夜梦回的枕畔,早起用饭时的桌前。 仿佛只要一个眨眼,他就在身边,从未离开,那密语,那琴音,那浅笑,总是随风在耳畔徘徊。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时光匆匆,又是一年。 风沙带走飞雪,又吹绿一年春草,他将梦境托付给山月残星,抬眼间门风尘满面。 日子也快也慢,不觉间门,竟已十年流光偷偷暗换。 他的身体原本极为强健,不知道是因为先天生的好,还是主角光环起了作用,自小就很少生病,在外面受了伤,也往往养得一些时日就恢复了。 但如今这样消磨着,竟是逐渐病骨沉疴,一日不如一日,渐至积重难返之境地了。 他躺在床上,已经起不得身,听见下属们在床畔哀哀哭泣,有人对他说:“将军,我们将您送回京城去,再见一见陛下吧!” 傅寒青说道:“把我的尸体葬到我经常会去的那片山坡上吧。” 犹记得,那一晚,萧声动人,初初来到军营,他跟应翩翩说,你放心,我一生一世都不会离开你。 原来一生,竟不过这样短。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亲友。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千万恨,为君剖。① 恍惚中,身体轻飘飘的,仿佛所有的病痛都已消失,就要乘风而去,模糊的视线却似越来越清晰,看到自幼熟悉的宫廷华堂,辉煌殿宇。 一人身穿龙袍,头戴冠冕,站在玉阶的最高一层,百官正齐齐叩拜,山呼万岁。 君临天下,盛世承平。 宝光与威严之后,是熟悉的眉眼,熟悉的神情,几经风雨,从未改易。 依稀间门,傅寒青觉得自己微微地笑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最后一次在唇齿间门轻轻道出那个名字:“阿玦。” 第169章 应说烂漫好 “糖葫芦!又大又红的糖葫芦,只要两文钱一串!” 冬至,大雪,灯火如昼,游人如织。 所谓“冬至大如年”,这一天,朝廷休沐,民间也有各式各样的祭祀与庆典,因此天气虽然寒冷,街上还是人来人往,非常热闹,不少商贩也趁机出来摆摊,多挣些银两好过年。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汉正在叫卖着他的糖葫芦,忽然感到腿上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他转头一看,顿时双眼一亮,脱口道:“哟,这是哪家的小丫头,生的可真好!” 撞他的是个大概五六岁左右的小孩子,穿着红色小袄,鸽蓝色的长裤,脚下踩着一双小靴子,头上扎着两个圆髻,五官极为精致秀气,瞧上去白白嫩嫩,玉雪可爱,竟似画上才能画出来的一般。 那小孩子也不怕生,听他这样说,便笑嘻嘻地道:“爷爷,我是男子。” 他笑生双靥,不哭不闹,看着就让人打心眼里喜欢,老汉不禁也笑了起来,说道:“对不住啊,爷爷老啦,眼睛不好使。你爹娘呢?” 小男孩的声音脆生生的:“我跟爹娘走散了,想在这里站一站。从家里出来前,爹爹说要给我买糖葫芦,说不定过一会,他就找过来了。” 老汉微诧道:“哟,你这孩子,可真聪明。” 他见这孩子身上的衣服都是上好的料子,想必非富即贵,若是放任他自己在街上跑来跑去,说不定真会遇上什么危险,便领着他在自己身边站好,又拿了糖葫芦给这孩子吃。 小男孩的眼睛眨啊眨,显然有点想吃,却没接:“可是我没有钱呀。” 老汉笑道:“爷爷不要你的钱。吃吧,这糖葫芦又大又红,可好吃了。” 这时也来了客人,他硬是把糖葫芦塞进了小男孩的手里,就去招待其他人了。 小男孩拿着手里的糖葫芦,白白的小牙咬着嘴唇,心里想吃的不得了,可是娘说过,不给钱就拿百姓的东西,那叫纨绔子弟,顶坏顶坏的,就跟那个五皇子一样,他可不想当。 正犹豫间,迎面有两名小姐带着各自的仆婢走过来,其中一个冲着另一个说道:“瞧,那边有糖葫芦。” 另一名小姐刚要摇头,便看见一个小男孩从那垛糖葫芦后面冒出来,冲着自己带了几分奶声奶气地大声说道:“糖葫芦又大又红,可好吃了。” 那卖糖葫芦的老汉正好转过身来,听到这耳熟的话差点摔了一跤,那两名小姐转头一瞧,立即异口同声地说道:“呀,好可爱啊!” 小男孩也不怕生,笑嘻嘻地问道:“姐姐,吃糖葫芦吗?” 这样子简直没人能拒绝得了他,方才还要说“不吃”的那名小姐柔声问道:“小弟弟,这是你家的糖葫芦吗?几文钱一支呀?” 小男孩眼珠转了转,竖起三根手指,说道:“三文钱!” 旁边的老汉:“……” ——他还会涨价! 两名小姐简直要被可爱晕了,不光一人要了一支,还给带出来的婢女侍从也都买了。 老汉的垛子空了一小半,这简直比他自己卖的还要快,喜得眉开眼笑,怀疑他这是不小心捡了个小财神。 两名小姐买了东西,还有些恋 恋不舍,捏捏孩子的小脸,逗他说话,忽然听见对面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不少人都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紧接着又纷纷很快收回了目光,不敢多看。 倒是其中一名小姐说道:“那边是安国公府吧?想必是安国公夫人又闹起来了,真是泼辣跋扈,没完没了。” 另一名小姐皱眉道:“那安国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咱们还是走吧,少去沾惹他们家的事情。” 小男孩听见“安国公府”这四个字,眨了眨眼睛,两名小姐走后,他向着对面的方向望去,隐约看见侧面的巷子处,雪地里有道人影趴在那里。 他偷偷朝着那边走去,卖糖葫芦的老汉在后面叫了一声,小男孩转头冲他挥挥手,示意自己不走远。 这小男孩正是当朝大将军应钧的独生爱子,名叫应玦,小名翩翩。 当年西戎进犯穆国,皇上将善化郡主加封为公主,本欲嫁往西戎和亲,未想驻守在长雄关的应钧竟然自行出战,并且大败西戎,他也因此年纪轻轻就一举成名,领兵凯旋。 皇上对他大加封赏,并欲赐婚傅氏之女,应钧却当庭求娶善化公主,成就了一段佳话。 如今,两人成婚六载,十分恩爱,膝下只得一子,生的聪明伶俐,活泼可爱,被他们宠逾珍宝。 应家是朝中勋贵,应翩翩年纪虽然小,但记性极佳,对于安国公府的事情也听大人们议论的多了。 这时,他跑过去悄悄一看,只见一名十岁出头的单薄少年正浑身是伤地趴在雪地里,面朝地面,不知生死。 应翩翩有点害怕,用糖葫芦的签子戳了戳对方的胳膊,看到那少年身子一颤,知道没死,才松口气。 他用小手拉住对方,使出吃奶的力气来用力拽了几下,没把那少年拽动,自己反倒一下子坐倒在了雪地里。 对方的身子颤了颤,这才慢慢抬起了头,看向应翩翩。 他脸上也有些青紫淤伤,但隐约还是能看出些清俊轮廓,眼中的情绪说不出的冰冷淡漠。 应翩翩记得以前曾经见过这人,知道他应该叫韩寜,是安国公的庶长子,生母去世了,在安国公府中的日子很不好过。 应翩翩道:“你……你挨揍啦?疼吗?” 虽然这个小孩长得很可爱,但任谁在这种又伤又冷又饿的情形下,也没有什么逗孩子的心情,韩寜根本就没心情搭理他,并未答话。 他原本已经昏过去了,被应翩翩刚才那一下戳到了伤处,这才醒来,试着撑起双臂,想从雪地中爬起,但还是没有成功,又一下子倒了下去。 应翩翩“哎”了一声,想扶他,反倒差点被他压扁,小大人似的忧愁道:“我是小孩,你这么大一个,我也拉不动你呀。” 他想了想,将自己手中的糖葫芦凑过去:“要不你吃点东西,我嬷嬷说,没劲的时候就要多吃饭。” 他简直是个小话痨,而且小小年纪口齿就十分清晰,韩寜一个字没说,他在这里叽叽咕咕还说的挺热闹。 只是本来就腹中空空,这山楂还不得叫人越吃越饿? 韩寜哭笑不得,终究抬起手来,摸了摸小孩毛茸茸的脑袋,说道:“我不吃。快去找你爹娘吧。” 应翩翩道: “你的牙被打掉了吗?” 韩寜:“……” 没等他想好要不要展示一下自己的牙齿,对方便已经用小手掰下了糖葫芦最上面的糖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杵进了他的嘴里:“那你吃这个!” 他速度很快,池簌根本躲都没得躲,嘴唇甚至感受到了对方小手上暖乎乎的温度,紧接着一股甜意就从唇齿间融化开了。 上一次吃糖是在什么时候,他已经记不得了。 正在这时,只听到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道:“阿玦!” 韩寜抬眼看去,发现一个年轻俊朗的男子正大步朝这边走来,应翩翩一眼看见,高兴地叫起来:“爹!” 韩寜认识这名男子,他是大穆的“战神”应钧,几乎京城中每一位少年都会暗暗地羡慕和向往的人,原来这个孩子是他的儿子。 这样冷的天气,应钧却已经脑门见汗,可见寻找孩子找的十分心急。 但他看见应翩翩之后并未责怪,一把将儿子抱了起来,上下打量一番,说道:“小坏蛋,你怎么自己跑到这里来了?可把爹娘给吓死了。” 应翩翩指着那位给应钧指路的老汉道:“那个爷爷在这里卖糖葫芦,我就来这里等你和娘。” 应钧捏了下他的鼻子,笑道:“看你那个小聪明样子。” 他方才找应翩翩找的心急,说了两句话,应翩翩扯着他的衣服往地下指,应钧才注意到了韩寜,不禁蹲下身来,问道:“哟,这是怎么了?你是哪家的孩子?” 应翩翩便告诉他韩寜的来历,又道:“爹,咱们把这个哥哥带回家好不好呀?” 应钧身边的一名手下低声道:“将军,这事只怕会招来麻烦,不若给他治一治伤,再送回安国公府去吧。” 应钧沉吟片刻,说道:“送回去让他再挨顿打么?算了,救人还是救到底吧。” 他吩咐下人道:“将韩公子放到马车上,从最近的医馆请个医师过来,一起上去给他瞧瞧伤。” 说完之后,应翩翩就欢呼起来,应钧也冲着韩寜微微一笑,说道:“韩公子,莫担心。” 于是,原本在这个很倒霉、很悲伤的日子里,韩寜嘴里含着从糖葫芦上掰下来的糖,满脑子都是小男孩东拉西扯的清脆童音,被抬进了应将军府的大门。 韩寜以前便听人说过,应家这位小公子着实命好。 韩寜根本就没心情搭理他,并未答话。 哄了应翩翩两句,转头问应钧:“姐夫,你说真的吗?” 应钧笑道:“怎么能骗小孩子?我答应阿玦了。” 黎清峄道:“但安国公……” 应定斌方才只抱了应翩翩一小会,就被黎清峄抢过去了,正酸溜溜坐在一边喝着茶看他跟孩子说话,闻言立刻道: “将乐王,不是咱家说你,看你这当舅舅的怎么如此小气巴拉?阿玦从小没什么玩伴,孤单的很,孩子就这点心愿,答应他怎么了?” 黎清峄:“我——” 应定斌一转脸,顿时露出满脸的慈爱:“阿玦,你放心,韩家哥哥一定能留下来陪你玩,要不然让他住到干爹那里去,你去干爹家住一阵子也很好嘛。” 应翩翩立刻道:“干爹真好!” 应定斌美的不行,黎清峄气道:“我是怕他那么大了,也不知道性子,欺负我们阿玦。当我胆小怕事吗?阿玦,舅舅什么都答应你,改明你想要,我抓十个哥哥回来陪你玩!” 应翩翩说:“舅舅也好!” 善化公主笑道:“二弟和厂公又争上了,怎么倒成了让我们阿玦哄你们?” 大家都笑了起来。 应钧便去对韩寜说道:“韩公子,咱们也是缘分一场,我看你很是喜欢,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当我的义子,就在这里住下来呢?阿玦也很喜欢你,想必多了一个哥哥跟他玩,他也是很高兴的。” 听到这句话,韩寜忍不住向着窗户外面看了一眼,应定斌正在那里带着应翩翩玩打雪仗,两人的笑声一直传到房中。 他以前就听人谈起过应翩翩的家世与宠爱,如今亲眼见到,也不禁欣羡。 但更多的,是他也从心里觉得,这个孩子真的很可爱,怪不得有那么多人喜欢他。 看见他的笑,听见他奶声奶气地说话,仿佛便有一股暖意油然而生。那一片冰雪中的糖衣,是他吃过的最甜的糖。 韩寜思考了很久,郑重地向着应钧行礼,答应下来。 于是他成了应大将军和善化公主的义子,应翩翩的哥哥,随生母姓氏,改名池簌。 第170章 心作长云意 池簌心里很感激应家。 应钧和善化公主子嗣单薄,府上也没有其他妾侍,就只得了应翩翩这么一位千娇百宠的小少爷,自从池簌被应钧收为义子之后,府上的下人们也把他当成正经的主人来对待,衣食住行,无不周全。 他本来也是出身公侯世家,但从出生以来,哪怕是亲娘在世的时候,都未曾享受过这样的待遇,过过这样好的日子。 只是人家把你当家人,你总是唯唯诺诺地把千恩万谢挂在嘴边,却也不免矫情败兴,所以他并不多言,只是每日默默读书练武,保护弟弟,发誓以命相报。 应翩翩虽然备受宠爱,但确实很少有同辈的玩伴。 以前他总是跟宣平侯府的侯世子傅寒青在一处玩,可傅寒青脾气不怎么好,应钧又渐渐看出傅英这位结义兄弟并非善类,因此有意与傅家疏远,应翩翩和傅寒青就不怎么见得到了。 如今又有了池簌,应翩翩觉得这个新哥哥脾气好,有耐心,比姓傅的强多了,就更加把傅寒青扔在了脑后,一直黏着池簌转来转去。 甚至到了晚上,趁着带他的嬷嬷睡着了,应翩翩还光着脚偷偷溜到了池簌的房中,要同他一起睡觉。 池簌没办法,只好给他擦了脚,把人抱进自己的被窝,摸着应翩翩的小脚丫冰凉,就把他的脚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捂着。 应翩翩十分兴奋,用脚一边蹬他的肚子一边笑。 池簌也不禁被他逗笑了,问道:“就那么高兴吗?” 应翩翩道:“高兴呀!爹和娘晚上睡觉一起作伴,都不带我,原来娘说要给我生个小妹妹,可爹说娘生小孩很累,以后没有弟弟妹妹了。现在有哥哥也一样。” 池簌不禁想,他倒是有弟弟,可是他那个弟弟一点也不可爱,所以他原本一直很讨厌小孩子的。 应翩翩扭股绳一样扒在他身上蹭来蹭去,出主意道:“哥哥,你讲个故事吧,要不然唱歌也行,一起吃东西也行!” 这小家伙满脑子的主意,简直一时半会都停不下来,池簌这辈子也没听过几个故事,只好绞尽脑汁地编给他听。 讲了几个故事,感觉身边没有了声音,池簌一转头,发现小祖宗终于睡着了。 这孩子的睡相十分安静乖巧,老老实实一动不动,只有一只小手还攥着池簌的衣摆不放。 池簌忍不住捏了捏他白皙中透着些淡粉的指尖,怔了一会,无意中一抬眼,才从床头上铜镜的倒影中看见自己竟然正在笑着。 池簌顿了顿,这才移开目光,轻轻把应翩翩往床里抱了抱,躺在他的外侧睡了。 他本来以为自己不惯同人共眠,可这一晚,池簌睡的格外安稳。 后来,府上的人都知道应翩翩经常悄悄溜去池簌房里和他一起睡觉了。两个孩子感情好,大人们也都喜闻乐见。 还有人笑着逗应翩翩:“有了池哥哥,不想傅哥哥了?” 应翩翩用力点头,道:“我哥哥比傅哥哥大,还比他好看,还会讲故事。” 在小孩子心目中,最向往的事就是长大,谁长得大,谁就厉害。 对方笑的不行,又问:“可你以后有了媳妇,难道也要去找哥哥陪你睡觉不成?” 应翩翩道:“那我就不要媳妇,要哥哥。” 大家被他逗的哈哈大笑,池簌也在一旁笑听着,并不反驳。 他不是小孩子了,不会有人问他“你以后有了媳妇,还跟不跟阿玦一起睡觉呀”,因为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只是跟孩童说的玩笑之语罢了。 但是池簌打心里觉得,如果能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不分开,真的很好。 他也很争气,读书习武样样出色,连府上请来的武师都说他根骨极佳,乃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习武奇才。 甚至曾有一位武功绝高的奇人想要将池簌带走,收他为徒,说是要传授给他一门神功,不出三年,就可以让他成为当世一流高手。 这并没有打动池簌,他哪里也不想去,只想每天好好守着他的小弟弟,以及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 更何况,那个人来历不明,言谈也颇为古怪,并不是可信之辈。 应家贵为皇亲,请来教授子弟的师父也都是极为厉害的人物,池簌跟着几位名师日日苦练,还不到二十岁,他的武功就已全京城都少有人及。 毕竟这些年生活下来,池簌也已经意识到,应家虽然表面上显赫无比,但实际上暗藏危机。 将乐王和善化公主作为太/祖的后人,身份本来就十分敏感,善化公主又嫁了应钧这个手掌兵权的大将军,更加让当今皇上猜忌。 两人也是经历了很多犹豫和挣扎才能够在一起,这些年来应家与将乐王府都十分低调,从不惹事,池簌努力习武,也是希望有朝一日如果发生什么变故,能够保护家人。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矛盾激化的会那样快。 应翩翩十七岁那年连中三元,显耀一时,打马游街,宫中赐宴。 宴饮过后,池簌去接他,却得知他因为不胜酒力,提早离席,不知道在哪里歇下了。 他放心不下,在宫中暗暗找寻,最后却是在五皇子黎慎韫的宫殿里听到了应翩翩的声音。 “五殿下……” 应翩翩的声音带着几分气喘,语气却十分冰冷,一字字地从殿内顺窗传出:“你今天硬要强来,我是没办法反抗,但是一时之快会造成什么后果,你也想清楚。” 黎慎韫“嗤”的一笑,微嘲道:“能有什么后果,应玦,莫非你还想说出去不成,不要自己的脸面了吗?” 他 说罢之后,又连连赞叹:“真美,真美,你这副身子真是快让人想的疯了,不知道一会被我按在下面干,是个什么样子,我叫人进来画一画好不好?” 应翩翩沉默片刻,竟像也是笑了:“你试试。” 黎慎韫哈哈大笑,赞了声“硬气”,扬声便要叫人,却听见殿门“砰”一声被撞开了,有人大步闯入。 黎慎韫眉头一皱,抬眼望去,发现竟是池簌,不禁勃然大怒:“谁给你的胆子,敢闯本王的宫殿,滚出去!” 池簌一看就看见应翩翩被他按在床上,当时只觉得五内俱焚,一股怒火打心头涌起,只恨不得立刻将黎慎韫宰了。 不知为何,这种暴怒中又夹杂着一种莫名的悲怆,仿佛眼前的一幕,带出了他心中某种深深的创痛与遗憾。 池簌一句话也没说,上去将应翩翩抱起来,转身就走。他生怕自己走的慢一点,会忍不住停下来杀了黎慎韫,给应家带来麻烦。 黎慎韫根本挡不住池簌,又不好大声叫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气得将床上的东西扫落一地。 池簌一路将应翩翩带回了家。 应翩翩的性子原本是最要强不过,池簌进去的时候,他的衣服还好好穿着,但若是什么都没发生,又不该一直这样不吭声地窝在他的怀里。 池簌越想越是心惊,又不敢问他,把他带回来自己的房间放在床上,低声道:“阿玦?” 应翩翩“嗯”了一声,如玉的双颊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池簌又问:“发烧了?” 他本想俯身摸一摸应翩翩的额头,却冷不防对方伸手一下子搂住了他的脖颈,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以这样一个极为亲密的姿势低低地说:“哥,你去让人给我端盆冷水进来。” 他的吐息之间似乎带着一种甜蜜的诱惑,池簌心中怦然一跳,这才意识到,对方应该是中了黎慎韫下的药。 他怕应翩翩着凉,不敢把他泡进冷水里,便拿了湿帕子亲手为对方一点点擦拭身体降温。 做完这件事之后,应翩翩精疲力竭地睡着了,池簌端起了水,走出门去,然后他站在房门口,被冷风一吹,重重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他突然意识到,他的阿玦长大了,而自己的心意,也不再纯粹。 真是该死。 * 这件事成为了引爆矛盾的导/火/索。 应翩翩第二日就把黎慎韫的作为一五一十告诉了家里的长辈。 黎慎韫觉得他会因为怕丢脸而吃了亏不敢声张,实在是太不了解应翩翩了,对于他来说,坦荡磊落,问心无愧,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不可以面对。 这些年,西北战事不断,应钧的声名也越来越旺,皇上每每不想用他,但是军中再无一位将领能够取代这位战神,只能一边任用一边忌惮。 随着西戎的逐渐收敛,皇上的耐心也快要到头了,在朝堂上,双方的矛盾和暗涌越来越激烈。 而黎慎韫的举动,其实也隐隐代表着皇上的态度,只有皇上不再重视应家,他才敢如此大胆,打起了应翩翩的主意。 应钧彻底被激怒,他本来是心性洒脱、不慕名利之人,因为对于皇上的各种试探打压一再退让,可是孩子是他的底线。 他总不能为了成全一个忠臣的名声,让自己的儿子也任人欺辱。既然皇上总是担心他功高震主,会产生不轨之心,那与其被步步逼至死路,倒不如拼力一搏。 只是这件事情,他不想让两个孩子参与。 应钧决定把池簌和应翩翩送走,池簌却头一次违背了养父的命令,他没有离开,而是私下找到了那名曾经想要收自己为徒的怪人,告诉对方,“我想学你的武功”。 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经够强,但原来一切还远远不够。 家中的变故,情感的震动,都让池簌心乱如麻。唯独能够确定的是,只有变得更加强大,才可以好好保护自己在意的人。 那样的场景,绝对不可以再出现在他的面前了。 从此一往,投身江湖,天涯辗转,挑灯看剑。 进入七合教,在 残酷的训练中习武,发现对方的阴谋,弑师,夺位…… 此中凶险难以想象,幸而挣扎和痛苦的时候,总有一人陪在身旁。 他们也曾经分离,但又一次次重聚,在变乱中学会长大,尘埃落定之后一回首,故人犹在。 池簌曾无数次想要把心中涌动的情愫出口,每每看到对方纯净的目光,却又生生忍下。 可是见过了世间红尘,山河造化,也可摘星揽月,登高凌绝,他发现,他还是喜欢他的小阿玦。 他终于……决定做一次胆大妄为的坏哥哥。 那时天下重归太平,黎清峄已经登基为帝,公主府中有两位翩翩佳公子,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池簌却拉着应翩翩走到了应钧和善化公主的跟前。 谁也拗不过他们自己愿意。 成亲那日,宾客三千,车水马龙,满目的红色蔓延了一天一地,鸳鸯帐底,一起躺在榻上的两人仿佛仍如当年,又仿佛已不似当年。 往后再也不会有人问他们,长大了要不要分开。 他们永远都不会再分离。 一切美好得不可思议,窗外的远处似乎还可以听见家人与宾客们遥遥的笑语声,池簌已低下头去,带着几分虔诚,极尽温柔地吻住了应翩翩的唇。 ——梦醒了。 床上的两人同时睁开眼睛,对视了片刻,迷惑的目光才渐渐清明。 应翩翩的脸上还泛着浅浅一层的薄红,坐起身来平稳了一会呼吸,才道:“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池簌道:“我也是。” 应翩翩下意识地问道:“你梦见什么了?” 池簌没吭声,应翩翩等了片刻,回头看他,才发现他嘴唇微动,无声地说了两个字——“弟弟”。 应翩翩:“……” 对视片刻,他忽然扑上去就掐池簌的脖子,斥道:“你怎么梦里梦外都这么不是人,掐死你算了!” 池簌一边笑着说“对不起”,一边让他掐,最后一把将应翩翩搂进怀里,深深吻他。 两人闹了一会才分开,想起梦中的场景,又都沉默下来。 应翩翩低声道:“我在梦里见到我爹娘了,你看清楚了吗?他们的样子……一点都没变。” 池簌轻轻揽住了他,微微笑道:“我看清楚了。他们还悄悄告诉我,‘要好好照顾阿 玦啊’。” 应翩翩目光微微一动,池簌道:“说不定他们就是来看看我有没有对你好的。他们一直在看着咱们呢。” 外面忽然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一名小太监在外面禀报道:“陛下,将乐王和应厂公都已经进宫了,来同您一起庆祝新年。” 外面的鞭炮声已经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又是一年新春到。 多情未改,光阴投梭,虽有怅恨,不负人间。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